民国二十二年五月四日,我的父亲陈绝子缩着身子走在丧葬队伍的前列,他手中的小号耷拉着,像一杆烟枪,释放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淹没在送葬队伍的哭声里。他的师傅,同样吹着小号的陈宝贵狠狠地掐了他一下,也不能使他的号声嘹亮起来。陈宝贵说,看你这熊样,好像棺材里睡着你爸。陈宝贵不知道我爸此时正心事重重。他三十里外的家中,有即将临盆的妻子一一她为一直想要个儿子的他生了四个女儿,使他在村里颜面尽失,现在,谜底将再一次揭开。走在送葬队伍前列的我笆,他在哭声中倾听三十里外传出的声音,心中忐忑不安。在此之前,他无数次地请来高人,让我妈挺着肚子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那时候是民国二十二年,还没有超,他们只能从我妈走路的姿势来判断生男还是生女。你不得不佩服这些高人,他们真正地沉溺于自己的手艺中,并不因为拿了我爸的钱而取悦于他,告诉他想要的答案,相反,他们一次次地告诉他,女儿,又是一个女儿,把他说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现在,他像一个能预知自己输钱而又心有不甘的睹徒,在下注之后等待最后时刻的到来。撒谎的村庄他没有听到我响亮的哭声。
我响亮的哭声,只能由我的堂哥、哑巴陈响亮代为传达。他箭一样地朝三十里外的墓地奔去。当我爸看到他时,他已经累得口吐白沫,有气无力地在我爸面前比划。
我爸猜不出他比划的意思,使劲地摇着他,狂吼是男还是女?陈响亮干脆夺过我爸的小号,夹在自己的双腿之间。刚刚出生两个小时,我的小鸡鸡,就被陈响亮拿一支小号来模仿。
我笆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狂喜的他连问几声真的?哑巴连连点头。
这时候丧事还没有结束,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欢快激越的号声,使丧事变成了喜事。所有的人都停下来。他们看见我爸流着眼泪,那一直缩成直角的身子挺了起来,直得不能再直,他的脖子,粗得像得了粗脖子病,把小号吹得震耳欲聋。他身边的陈宝贵赶忙拉住他,说,你发癫啦,这是送葬,不是接亲。
我爸停下来,抹着眼洎,说,宝贵,老天有眼,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陈宝贵说,是吗?陈绝子啊陈绝子,从今天起,你不用叫陈绝子了,你可以叫回你的名字了。
我爸说,宝贵,你能不能喊我一声原来的名字,好多年都没有人喊我原来的名字了。于是陈宝贵就喊,陈孝祖。
我爸不满意,说,大声点。陈宝贵放开喉咙:陈孝一祖!哎!我笆狠狠地应了一声后,拉着陈响亮离开送葬队伍,朝家中奔去。一路上,号声不绝。后来他们对我说,自打出生以后,我就一直哭个不停,好像有满腹的委屈一样,直到远处传来我爸的号声,我才停下来。好像我来到世上,是为了等待我爸的那嘹亮的号声那样。所以后来在我刚刚会爬的时候,我爸在我面前摆了四样东西:算盘、毛笔、小号和刀,我毫不犹豫就抓住了小号。
我天生就是一名号手。前面我说过,我一生下来就开始等待,十七岁以前是一支小号,十七岁以后是一个女人。
我等的女人叫王春妹。年月,我十七岁,我爸要我讨老婆,我要讨的老婆不是王春妹,而是李二香。李二香比我大三岁,她从小就来到我家,是我爸花了十块银元买来给我当童养媳的。
我一直拿她当姐姐,平时我就叫她姐姐。可是到了年月,她却变成我的新娘。
我爸很高兴,他说他早就盼着这一天,还说成亲的那一天他要亲自吹号,而且要吹一天一夜,他要让他的孙子,在号声中成活。
我不愿意和李二香成亲,因为我一直都叫她姐姐,我不能和姐姐成亲。
我的心冰凉冰凉的,不知道怎么办。如果不是马裁缝,我想我肯定和李二香成亲了,而且会有一大群孩子。是马裁缝使我的命运发生改变。那天,我去取成亲时穿的衣服,看我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马裁缝说,怎么啦,都要当新郎了还这样,好像谁欠你的钱不还一样。
我没有搭理他,没有试新衣服合不合适就掏钱给他,他觉得奇怪。马裁缝的手艺不怎么样,他做的衣服不是宽一点就是窄一点,所以新衣服做好后客人都要当他的面试一试,如果不合撒流的村庄适,严重的要他返工,不严重的扣他的钱。
我没有试衣服就掏钱给他,他很不习惯,坚持要我试一试,说,这可不是平时穿的衣服,是成亲穿的,你穿给我看一看,如果不合适,要改还来得及,不要到成亲时发现不合适,要改就来不及了。要改就来不及了!马裁缝的话在我耳边轰鸣。
这时候我觉得我和李二香的婚姻就像马裁缝缝制的衣服那样,不合适。在我们松口村,我是为数不多的到国小读书的人之一,我脑子里经常有些奇怪的想法,这些想法如果说给我爸陈孝祖听,非把他气死不可。现在,马裁缝的话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股血直往我头上涌,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我脑子里闪现:我要把这件新郎服剪碎。
我离开马裁缝的裁缝店,去杨铁匠的铁器铺买了一把剪刀,我把剪刀包在成亲时穿的衣服里,回到家中。明天就是我成亲的日子,我必须在今天晚上将事情了断。晚上,我关紧新房的门,一剪刀一剪刀地将马裁缝为我缝制的新郎服剪碎。
我这样做不是给李二香看,而是要给我爸看,表明我对他为我张罗的这桩婚事是多么的不满意。然后我给李二香写了几个字:二香姐,我不能和你成亲。李二香不识字,但是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必须对她有所交待。
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门外那些为第二天婚礼准备饭菜的人一个个离开,我家安静了下来。
我爸我妈房间的灯熄灭了,我轻轻地走出房间。在经过我笆我妈的房间时,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但是我很快就站了起来,因为我想到了第二天的婚事一一是第二天的这桩婚事将我赶出家门。后来我到队伍里,从闲聊中得知,队伍里逃婚的人可真多啊。他们好多都当了大官。当然不是每个逃婚的人都能当大官,比如我,比谁都倒霉。当晚我没有离开松口村,我躲在我家后面的竹林里,天差不多亮的时候我睡着了。后来,我被一阵骂声和哭声惊醒,我看见我爸站在门口,骂我的祖宗十八代,那支小号被他扔在地上,他没想到,他惟一的儿子竟是个不听话的孽子。
我妈和李二香抱在一起痛哭,李二香好几次昏厥过去,我有点受不了,鼻子酸酸的,好几次都想跑下去当新郎,但是我想到那件被我剪掉的新郎服,想到我应该拥有更好的新生活,我就忍住了。后来,我猛地一转身,就远远地离开了家。
我要去当兵。
当共产党的兵。但是到哪里去找共产党的兵呢?有一天,我在一个破车站睡觉,突然枪声大作,几个国民党兵被追到车站里,他们在车站里和解放军对抗,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我从我隐藏的破车厢里跳出来,抢过躲在后面指挥的军官的手枪,指着他的头,叫他命令其他人缴械。枪声停下来,解放军冲进车站,他们看到英勇的一幕:一个少年拿着手枪指着一名军官的头。其实当时我并不会射击,我是个号手,我只会吹号。就这样我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转眼就到年的月,在广西,我成为剿匪英雄,当上了解放军的营长,这时离我逃婚离开松口村整撒谎的村庄整六年,这六年我在枪林弹雨中度过,死了几回又活过来几回。
我胸前的勋章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我遇到王春妹,这个日子后来被我反复记起,一想起这个日子我就热血沸腾。那天,我胸戴大红花,坐在剿匪庆功会的主席台上,风光无比。台下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他们在听我讲剿匪的故事,那时候我讲话根本就不用稿子,那些事情都是我亲身经历的,闭上眼就能说出来。
我哗啦啦讲了一个小时,当我讲到和我朝夕相处的战友好几个被土匪残害时,台下哭成一片,有一个女孩哭得特别响亮,她大概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嚎啕大哭。
我己忍不住也哭了,在台上一个劲地抹眼泪。当我还要往下讲时,台下的那个女孩仍然没有停下,为了不影响我继续做报告,他们把她架出场外。
她的哭声渐渐远去,不知怎地,这渐渐远去的哭声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暖烘烘的感觉。当我做完报告,看人群潮水般地退去时,我突然感到失落。因为那个用哭声打动我的姑娘,就在这退去的潮水里,我瞪大眼睛,想在人群中认出她。但是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姑娘就是王春妹。
这些天,我的心痒痒的,我第一次向别人打听一个姑娘,我问战友覃世杰,那天那个哭着被人架出场外的姑娘是哪里的?覃世杰那天坐在台下,他有可能知道。但是覃世杰不知道,他先说不知道,然后一睑坏笑,说,当英雄了,就开始想女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