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的自然是皮猴和小山。
皮猴很显然心情不是很好,一进来就道:“我快饿死了!吃个饭还要爬这么高!”
白道人脸色一沉,瀬玖咳了一声训斥道:“皮猴怎么不向道士伯伯问好?”
皮猴就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声嘀咕了一句应付,就不管不顾地快步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敲碗,扯着嗓子大喊:“我饿!我饿我饿呀!”
瀬玖招呼大家道:“时候是不早了,孩子们都饿了,咱们开始吧。
白道人也没说什么。
热气腾腾的火锅开始沸腾,菜啊肉啊海带啊鱼丸啊粉丝啊啥的陆续下进去。
瀬玖举箸慨叹道:“果真在寒冷的日子里一家人就要围在一起吃火锅才好啊。”
席间六人各自组成帮扶对子,淑芬照顾圆蛋,给他夹了一块羊肉,圆蛋摇头,渴望地指着一盘菜,道:“菜菜吃。”淑芬就给夹了几根丢进锅里涮;瀬玖伺候白大少,给他看着刚下的面,伺机捞上来装盘递过去;小山就默默给皮猴夹东夹西,自己吃的很少。
白道人道:“小山怎么了?没胃口吗?”
小山勉强笑了笑道:“道士伯伯我很好,谢谢你。”
皮猴突然道:“我要喝水!”
旁边的侍女就要去端来,然,皮猴道:“谁要你!笨手笨脚的!小山去给我端来!”
这下连瀬玖也看不下去了,沉声道:“皮猴你怎么这么没礼貌了!小山是你的朋友,咱们家的客人,不是你的小厮!就算是小厮你也不能这样呼来喝去的!你爹我就是做小厮起家的,咱们家就没有那个作践底下人的门风!”
皮猴一听连他爹都不向着他了,立刻炸毛了,跳起来道:“我在这里就是多余的!你们都盼着我死!你们一家人开开心心吃吧!我不在这里碍眼!!”说着转身就向门冲过去。
小山见因自己而引发了父子之间的不愉快本就战战兢兢,此刻见皮猴大闹连忙追过去,拉着他道:“皮猴你别生气了,我去给你端水。”
皮猴拿余光觊觎着自己爹,见他气得脸色不好,追也不追自己,更加暴躁,活驴一般冲出去,小山拉拉扯扯地被带出了大门槛。
瀬玖没想到儿子被惯成这样不懂事,当下也动了气,骂道:“让他去!饿死便一张草席埋在乱坟岗省得气我!”
皮猴则更加驷马难追的样子,小山苦苦哀求挽留,被拖着又下了一截楼梯。皮猴第一次挨父亲如此粗暴对待,又觉得道士可恶总是看不上自己,小山也吵着要回家撇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被所有人嫌弃,心里悲愤异常,偏小山不肯放他走,他心里发狠一脚踢过去!骂道:“放开我!”
这是这一脚闯下大祸!
须知皮猴还是个胎儿的时候就已经后肢强劲了,病前一直习武,还是学堂里蹴鞠队队长,他这一脚却并不是像小山这样文弱的孩子能接受的,故,只见小山如断了线的风筝(其实也不是很像)一样跌落在石阶上,后脑着地,然后人又顺着台阶很快地滚下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道白影惊鸿一瞥而过,赶在小山滚落最后一截台阶之前将其抱起,在此处有如此反应力和雪豹一样速度的就只有惊才绝艳的白大少。
白大少抱起小山关切道:“小山?!孩子你怎么了?!”
然,伤害已经不可避免的造成了,白大少的手沾上鲜血,那是小山的后脑勺在流血,而他人已经昏迷了。
瀬玖也几步跨下来,道:“大少爷!你没事吧!”
然,白旭梅刚刚情急之下动了真气,确实有了事情,他捂着肚子,脸色苍白起来。
这下事情越发大了,闯了弥天大祸的皮猴呆若木鸡,然,此刻没人顾得上他,他父亲急急护着一大一小两个伤员去抢救了,连骂都没骂他一声,看也没看他一眼。
还是皮猴自己后来反应过来追着跑了几步,喊道:“小山!小山我不是故意的!!小山!!”
然,人很都走了,连淑芬也背着圆蛋回去了,走之前道:“哥,回去等吧。”
后来不知道是哪个丫鬟把皮猴带回自己的屋子,他就一个人在屋子里等着。
直到下午,小山也没回来,他爹也没来看他。
不管愿意不愿意地发了烧之后醒来,皮猴还是没有见到小山。
他爹倒是来了,然,也只是看一眼,叹口气,就走。
皮猴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叫:“爹!”
瀬玖顿住脚,以为他要认错,皮猴道:“小山怎么样了?他什么时候回来?”
瀬玖皱眉道:“你不问问你道士伯伯怎么样了?”
皮猴就缩起肩膀垂下头。
瀬玖终究还是舍不得打骂,太息一声,没说什么,走了。
皮猴就继续一个人等下去。
这一夜对瀬玖来说是个不眠的夜晚,即便是日后回想起来这也是他人生中唯二最艰难的时刻之一——另一次是他被白大少捉奸抽打在地窖后同白启梅私奔的那晚。
小马御医等医疗班子在紧急诊治,亏得他们并未解散,瀬玖以防不时只需地好吃好喝养在府里,现在派上了用场。
白大少本来就是男子受孕,不易坐胎,上次多亏了圣母丸的神奇效力,此番并没有刻意安胎加补,本身荷尔蒙啥的可能也不太够,父体出于亚健康或者啥的状态,此次动了胎气就有点凶险之象,因为已经五个多月了,说不定还会影响到父体今后的健康啥的。
瀬玖一听,急了,道:“不管怎样先保我家大少爷!孩子什么的都是周边衍生之物!”
小马大夫就跟他商量道:“大人,我看还是孩子大人一起保比较好,你觉得怎样?”
瀬玖道:“如果能这样自然好,有什么好法子快说!”
小马道:“大人,我觉得是时候用一点圣母丸了。我师父齐药师走之前是说圣母丸乃上古大杀器,如无必要慎用啥的,然,现在不正是有必要的时候吗?”
瀬玖想了想道:“对我家大少爷果真没有影响吗?”
小马道:“这个不好说,然,上一次怀皮猴少爷的时候我全程跟下来,圣母丸也用了十几颗,只是当时觉得有点性情稍变,然,过后孩子一生,不也就没什么了嘛,何况现在咱们用量少,他又已经有了耐药性啥的,估摸着没什么大问题。”
瀬玖于是让医疗班论证,然后下医嘱,熬药。时间一点点过去,最心爱的人正经受痛苦,每一刹那对瀬玖来说都是煎熬——
这一夜大地一片白茫茫
这一夜小马御医特别忙
这一夜孩儿他爹鬓染霜
这一夜半生痴缠过心房
天亮时分,小马御医满头大汗地从房间里走出来,松了口气,正想对瀬玖说点什么,然,一抬头看到守在那里的大将军,惊呆了,他本来乌黑的鬓角竟灰白了,人也憔悴枯槁嘴唇都裂了。
“大人!你这、这……”
瀬玖沙哑着声音道:“大少爷怎么样了?”
小马的眼睛都湿润了,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一夜白头,哽咽道:“大将军,你放心,白大少服了圣母丸之后已经稳定了,大人孩子目前都很好,只等他醒……大人,你要保重身体!……还是喝点水吧,冬天空气干燥……”
瀬玖摆摆手,自去房间内探望白旭梅。
房间内白旭梅盖着关外白色长毛毯,神色安详宁静,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悠长的梦。
瀬玖就守坐在床边,眼睛看到那边妆台上一面铜镜,里面有一个白了两鬓的中年男人。
守了有一个时辰,白大少不见醒来,小马御医却又进来了,低声附耳道:“大人,小山醒了。”
瀬玖道:“那孩子怎么样了?”
小马就吞吐道:“并无大碍……”
瀬玖道:“那就好,那孩子不容易,若有什么我无法对他父亲交代。”
小马又吞吐道:“然……”
瀬玖皱眉,小马附耳一说,瀬玖便无法端坐了,起身,看了昏睡的白大少一眼,着人仔细看着,便走出到另一间病房去看那里刚刚醒来的小山……
今天的早饭各房孩子都在自己屋里吃,皮猴早上再也等不下去了,大闹着要穿衣服去找小山,侍女被折磨得都哭了,这时瀬玖驾到了。
一听自己爹到了,皮猴也安静下来,他隐约知道自己因为得罪了道士而在他爹那里失宠了,不能恃宠而骄了。他光着脚站在地上,衣服也没穿好,(刚刚侍女们为了不让他走不给他穿衣服,他自己又不太会穿,歪歪扭扭的。)鼓起勇气抬头道:“爹,小山……爹,你头发怎么白了?”
瀬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狠心抬手一巴掌扇过去,皮猴被扇倒在地上,下人就都跪倒一片,皮猴难以置信又害怕地捂着脸看着他爹,他自出生来昨天第一次挨骂,接着今天就挨了如此恶意的殴打,感情和理智上都一时难以消化。这还不算,瀬玖沉声道:“跪下!”
皮猴在父权之下不得不屈服了,虽然是小孩子,平日里无法无天的,然而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是靠着父辈的宠爱而寄生活着的,如果父亲不喜欢他了,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皮猴缩着肩跪在地上。
瀬玖道:“昨天为了救小山,你道士伯伯受了伤,连你弟弟都差点没保住,现在道士伯伯还在昏睡,你竟然问都不问他不孝至此还算人子吗?”
皮猴垂着头,然,有点倔头倔脑地不回答。
瀬玖又一横心,知道此次若不把他收拾住了,就再也收拾不住他,抬脚踢过去将儿子进一步踢翻在地,骂道:“小畜生!道士伯伯哪里对不起你!你对他这样不敬!!”
皮猴哭喊道:“我讨厌道士伯伯!”
瀬玖愣住,之后顿时勃然大怒,再一次抬腿要踹,被有眼色的下人好歹拉住,劝道:“老爷!你体谅少爷的病别打了!”
皮猴不怕死地哭道:“我就是讨厌他!他来之前爹最稀罕我,他来之后爹就只对他好,我成了第二了!他不单抢走爹的关爱,他还偏心!他喜欢淑芬,对圆蛋和小山也好!就是看不上我!他从来都没夸过我只会说我淘气说我没规矩!!他还要生个弟弟,生了弟弟爹就更不会喜欢我了!我宁愿那个弟弟死掉!我讨厌弟弟讨厌道士伯伯!”
他说了这么多讨厌,瀬玖反而打不下去了,他没想到孩子心里竟然有这么多负面的情绪,对白大少的误会竟然这样深,然,从另一个角度讲他这个做爹不能及时发现问题予以疏导做好孩子的心理健康指导是他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
瀬玖屏退众人,拉起哭抽抽的孩子,爱之深责之切,晃着那孩子稚嫩的肩膀,道:“皮猴,虽然爹没有明确告诉你,可是你也应该能猜到,道士伯伯就是你的生身之人!他要这把年纪还要生小弟弟,也是为了你!要用那个弟弟的脐带血给你入药吃的!亏他为了你才忍受这寻常人不能忍受的身心痛苦,你这样说他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
皮猴就低头抹眼泪也不说信还是不信。
瀬玖觉得有必要跟儿子摊牌了,又道:“皮猴,道士伯伯和你对爹来说都很重要,都是爹最珍惜的人,可是如果你非要分个前后的话,那么说的对,在爹的心里,你道士伯伯第一,你只能是第二。然,你要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那是因为你,是你道士伯伯给爹生的,反过来淑芬是道士伯伯的孩子,而你不是,那爹照样疼淑芬。这个道理你要懂得,并不是道士伯伯抢了爹对你的关爱,而是你因道士伯伯而得到了爹那么多的关爱。”
皮猴就挂着眼泪抬眼看他爹,这话在他的心里引起了很大的震撼。
瀬玖正色道:“今后我和你道士伯伯还是一样会关心你爱护你好好抚养你,可是你也要乖要懂事,特别对道士伯伯要孝顺,否则的话,爹——也没办法再疼你。”
皮猴就低下头。
瀬玖狠心道:“知道了吗?”
皮猴情绪低落到低谷,显然受了很大的打击,道:“知道了。”
瀬玖摸了摸他的头,道:“皮猴呀皮猴,爹以前可能是太娇惯你了,明明好好的孩子……唉!你想看小山吗?”
小山重又抬起头热切地看着,瀬玖点头道:“爹带你去。”
皮猴快速地给自己穿戴上,然,因为不太会,穿得歪歪扭扭好好个贵公子穿得像个丐帮少主一样东一撇西一挂的,瀬玖看在眼里,重重叹气,反思自己对儿子的教育果真存在问题,十岁的孩子了,连衣服都不会穿呢!
侍女进来重穿一遍之后,皮猴被瀬玖手领着去看小山了。
进病房的时候,皮猴一眼就看见小山坐在床上,穿着白色的里衣,头发没有像平时那样束在头上,而是披散着,额头到后脑包扎着白色的绷带,他是那样脆弱,神情还有些许的恍惚。
皮猴的心都揪起来了,懊悔得不行,“小山!”他扑跑过去。
小山小小的身体一僵,然,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还是那样略有点恍惚地坐着没动。
皮猴拉着他的手,道:“小山你怎么样了?还生我的气吗?我不是故意要踢你的!你原谅我!我发誓再也不欺负你了!”
然,奇怪的是小山还是不看他,皮猴有点害怕了,道:“小山你看看我呀,我错了,你表生气了。”
小山略把脸偏过来一点,目光没有焦距,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恍惚道:“皮猴,我不是不看你,而是——我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呀。”
皮猴顿觉一桶凉水兜头泼下,害怕的发抖,“看不见什么?你说什么看不见?”
瀬玖在身后按着他的肩膀,沉声道:“大夫说,小山撞到了脑子里管眼睛的部分,导致失明,他现在什么都看看不见了。”
把皮猴送回去,瀬玖脚步沉重地走回来继续守着白旭梅,半途上,小马御医就派人来禀告说白大少醒了。
瀬玖归心似箭,忍不住老马识途的跑起来。寒冬中他一颗火热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此刻,他很想念他家大少爷。
掀开帘子进房间的时候,白旭梅人已经坐在铜镜前梳头了,瀬玖有一刻的恍惚,从很早的少年时代,他家大少爷就如此这般坐在铜镜前,臻首玉骨,清凉自处,自己从那时起就忍不住把目光追随着他的举手投足,只是那时不懂,以为是不满是敌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仍旧看着他,却懂得了自己的心……
瀬玖忍不住走过去,接过玉梳道:“大少爷,我来给为你束发。”
一丝一缕,都是情愫,穿过你的黑发我的手。
渐渐地发现有什么不对了,白大少的肩膀在微微颤抖,瀬玖望进铜镜,那里有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白大少,目光清贵傲然,如天神般蔑视,与他对视着。
瀬玖心下一沉,立刻明白,这里的已经不是白道人,而是——那个白旭梅!
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经过一夜的苦熬,瀬玖已经对许多刺激看得略淡然了,白道人又如何?白大少又如何?都是那个白旭梅。恨又如何?爱又如何?死在他手里又如何?
白旭梅的目光经过铜镜的过滤看不很真切,也许是里面的内容太过杂糅激荡,面对面也未必看得清。他的手搁在梳妆台上,慢慢地抓起上面随意放置的那只白玉簪子,五指收拢,紧紧地攥着,仿佛攥着最后复仇的机会。
瀬玖目光平静地用独眼与白旭梅对视,既不高贵,也不低贱,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平等的,平等地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白旭梅抬手,那只白玉簪好似凝结了他所有的怨念般发出莹莹幽光,下一刻,一切即可得以了结解脱。瀬玖甚至开始幻想它刺入自己唯一的好眼或者心脏所带来的痛楚,也许有点提前的心理准备就会不那么痛……
白旭梅的手顿在空中,身体的细微颤抖也渐渐停止了,他用清冷淡然的声音吩咐道:“用这支簪子束发吧。”
瀬玖一愣,接受原谅原来比接受报复要难,等到明白过着这意味着什么轮到他激动了,忙不迭地双手接过白玉簪,遵命道:“是!”
瀬玖站在白旭梅的身后一丝不苟地为白旭梅束发,尽心尽意地将那白玉簪端正地□发髻,白旭梅的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叹息般道:“希望是个女孩,女孩的话一定像启梅……”
(第六部完)
番外一 忠犬与公狗
小山家来人要接走小山了。
皮猴苦苦哀求求得他父亲允许来送行,当时已经是下午,例行发烧的时间,歪坐在那里拉着小山的手哭,不肯撒手。
小山的父亲就走过来不卑不亢说了几句,亲自给领走了。
车夫扬起鞭子“驾——”一身,轱辘走动,那载着小山的车厢渐行渐远了,皮猴摇摇晃晃站起来追,一边哭一边追,最后跌倒在雪地上,仆人在后面跟着立刻给抬起来。
在远处没有出面的瀬玖和白旭梅看着。
瀬玖担忧道:“就这样放小山走好吗?”
白旭梅冷声道:“不然怎样?难道要皮猴真害了小山的命才放人吗?”
瀬玖没做声,然,他心里想的却是不相干的另一件事——关于那个白玉小炕以及种种……
恢复记忆的白大少才是完整的白大少,那个惊才绝艳,冷月清辉的白大少,那个让瀬玖一听到声音便不由自主想的那个白大少……
回到当下,瀬玖只有寄希望于四五个月后,到那时这一百帕仙的高贵少爷就又会在他身下抓栏杆撕床单了吧。
突然瀬玖神色一禀,想到如果白旭梅打熬不住连连告饶怎么办?他应该心软吗?应该罢手吗?还是一做到底?……嗯,这是个问题。
瀬玖一脸正色地思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