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一下被她揪住了,这样全然被人信赖,被人肯定的感觉是这么的突如其来,却又这么的好。皇祖母必然也是一样的感觉,所以,从此,她和我同是皇祖母的孙儿。
她单纯而独特,有着敏锐的直觉,更是与众不同的聪慧。从她那里,我感觉到她全然的信赖,我第一次觉得有如此亲人是多么美好的事。
下午的布库打得有些儿心不在焉,被曹寅几次占了上风,不巧掉出了天心送我的荷包,我下意识的去保护它不被玄烨的臭鞋子踩到,却引起了他的好奇。他知道我来了个表妹,顿时来了兴致一定要看看。
我们回景仁宫,经过九龙门的时候,看见一个粉色的小孩站在空旷的广场上发呆,那熟悉的颜色不就是天心吗。我跑过去,可是天心根本没看到我,她的眼神空荡荡的,除了寂寞还是寂寞,那样空的眼神让我闪过一丝不安;“天心,天心,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对她万幸有效,她回过神来,呆呆的叫我:“表哥。”然后抱住了我的身子,我紧紧搂住她,安慰着她的失落。怀里的身子,止不住的颤抖,许久许久。
曹寅和天心也不知道算磁场合还是不合,一见面就斗嘴。
我很高兴,能有这样的朋友和亲人在身边。
我和曹寅一左一右牵起她的小手,由着夕阳把我们的身子拉长。有时候,幸福的感觉来的就那么简单。
番外 玄烨篇(2)
天心是个特别的孩子,皇祖母这么跟我说天心。看着我不解的目光,她又加上一句:你也是特别的孩子。
天心进宫了,就住在景仁宫。
保琴奉额娘之命特意传来的信息让我心情大好,一下学就急忙往景仁宫去。曹寅耳朵忒长,听见了就变成甩不掉的尾巴追了上来。
一踏进天心的居处,一股温馨别致的感觉就从处处传了过来,尤其靠窗隔出的那间小书房,被满满的阳光充满,是多么温暖的一件事啊。
歪歪扭扭的字出现在宣纸上,大小不一的,初以为只是她与曹寅斗气罢了,也未加阻止,却未想居然可以看到如此惊艳的词句。我满心惊诧的看着明显初学乍练的天心认真的在宣纸上鬼画符,被她画出的满含错别字的“符”吓到了。这是一个孩子能有的意境吗——
风雪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稍嫌白话的词句,字里行间蕴含的却是看事物无比的通透。如那“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她这首,更加乐观更加朝气蓬勃。冬天总会过去的,再大的困难也必然会走过。我心里的一些迷惑就被她如此的“鬼画符”给解了。我彷佛突然找到了更明白的方向,永远不会放弃的方向。
天心确实是个特别的孩子,总是不停给我惊讶,以及不懂。我自认看遍后宫众生,纵使没有皇祖母那般万事皆在心中宠辱不惊的睿智,也算见多识广不是轻易能被糊弄的人了。而天心给我的感觉却永远新鲜,彷若那万里晴空中的白云,干净透彻的在那里,我以为我看到了她的样子,她却在下一个瞬间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仍然叫云,却已不是方才的云。那云的最深处又该是什么呢?
承乾宫的孩子没了,人也没了,我说不上来心中的感觉,是解脱还是另一种束缚。我崇拜我的皇阿玛,幼年登基的满清入关第一帝。可是我觉得他有时候做的不对。如果说他忽视我的额娘,是因为额娘说帝王不能有情。那他为何对那承乾宫的如此执著?他可知这样一个女子于宫廷于皇家的进驻是多么于理不合,又多么伤了皇祖母和额娘的心呢?如果他的固执是帝王的专权……我的思绪有些混乱,我想去找天心,或许她能给我一些,安宁,或者其他。
天心不在屋里,我坐在她的书桌前,看到那一摞宣纸上愈发工整的大字,知道她也是下了苦工的。屋外传来她的声音,在叫拢春,以及李德全的惊呼:“格格你这是怎么了?”
我急忙走出去,意外的看到满头是血的她,捂着额头的雪白帕子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红得触目惊心。她的眼睛因为疼痛而眯着,周围的血红从脸上滑下,滴落在衣衫上,绽开一朵朵血色的红花。
我手指还没碰上她的伤口,她就感应到疼痛,脑袋缩了回去。
伤口不大,可是血怎么也止不住,光擦下来的血迹就把满盆清水染成了血色。看着她苍白的脸,我气不打一处来,强装镇静只是怕把现在的她惊吓到了:“天心,这伤口哪里来的?”看着她乱转的眼珠子,我加了一句堵死她的借口:“说实话,别告诉我是你自己摔的撞的。你不是这么没轻没重的人,哪里会把自己摔这么厉害!”
她这才慢慢说出,是行森。
我恨死这个和尚了,不停劝皇阿玛出家不说,现在居然嚣张到连宫里的格格也敢打了。等我有了权势,我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他——一个六根不净的和尚。
我握紧她的手,只希望能帮她分担一些痛苦。看着她因为温远的治疗而强忍疼痛的倔强,我就恨自己是个孩子,不但不能保护额娘,连天心这个孩子也保护不了,居然任由一个野和尚欺负了去。
我背起天心仍然小小的身子,踩着稳稳的脚步向承乾宫行去。皇阿玛罢朝五日,在承乾宫已经多日未出门了。不知道皇阿玛和天心是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但是,心里对天心受伤的担心远甚于那些无用的事。
“表哥,你不问我为什么吗?”她在我背上轻轻开口。
“天心有自己的主意,表哥相信你。”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拿到。而我希望留下的人,我同样靠自己。当你相信自己,你就能成功。
她紧紧抱住我,在我耳边郑重下了她一辈子的允诺:“表哥,谢谢你相信天心,天心答应你,这辈子,绝对不欺瞒表哥,永远不负表哥的信任。”
我看着她被抱进那用白色妆点得凝重无比的哀伤承乾宫,消失不见。纵使她看不见我对她的微笑,我也会让她知道,她的信任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安慰。
她回来的很晚,一脸疲惫。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抱她坐在我身上,环住她软软小小的身子。她的身上总是带着她独有的馨香,淡淡的,雅致的。
她靠着我,问我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
那知道爱情的味道到底是福是祸呢?
这个我知道,如果克制的好,没什么是福是祸的道理。而我,爱新觉罗玄烨,绝对不会让爱情这种事掌控我。
天心听完,说我会是一个好皇帝。不知她哪里来的自信,比我还坚信我会是皇帝,而且会是一个好皇帝。她的身子告诉我,她是一个比我还小的孩子,可是她给我的感觉却不是一个孩子那么简单的事。我一点也不排斥这样的她,她身上总是散发出一种淡然安宁的气息,让我很容易就喜欢上有她陪伴的感觉。而她对我全然的信赖,更让我对她多了一种责任。
她在庄周梦蝶的故事里睡去了。看着她恬静安然的睡颜,纯洁馨香的气息在房间里悄然弥漫,我的心事就在她的温暖中悄然消失。我轻轻在她耳边说:“天心,我好高兴遇见你这个表妹。”
她迷噔噔的咕哝了一句等我睡醒再说。惹来我打从心底的笑颜。
昏黄的烛火,猝然啪的一声炸开来,映得这个小书房,因为这两个三岁与七岁的孩子的独特存在与血脉联系,成了这深深宫廷里,彼此心底最温暖的地方。那样温暖的昏黄,一辈子都不会褪色。
番外 玄烨篇(3)
皇阿玛的情况似乎好转了,可是我看见疲累沉积在他眼中不再散去。那个奉先殿的黎明,我出现在皇祖母的面前,第一次看见皇祖母的悲凉绝望。昨夜皇阿玛的痛哭流涕终于挽回呣子之间的罅隙,可是似乎也注定了不可挽回的结局。我七岁以来的人生,要起大波澜了。不过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不过我一生波澜的开端而已。
紫禁城的第一场雪,在玉林琇老禅师入宫的那天,飘飘洒洒下开了。
但即使是玉林琇的到来,也改变不了那个走火入魔的行森的想法,皇阿玛沉溺佛经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他因为天花而倒下。
大年夜的晚上,宫里一片晦暗。
我守在景仁宫,心里却始终担心这皇阿玛的情况。生过天花的我不怕,可是我不得不顾忌到小小的天心和额娘,她们对天花没有抵抗力。天心明白我的心思,我不得不说她的心有时候真是玲珑的。
她叫拢春去找温远问问情况,可是带回来的情况让我更加不安了。皇阿玛“不欲求生,渺茫”,叫我如何放心得下。
我的担忧感染到了天心,我安慰着她,却不知道这安慰老天愿不愿意让它成真。
我让拢春一定守好天心不让她出宫,可是她还是来了。她没生过天花怎么可以接近这里!只是她执拗的不愿意离开。
我隐约也知道了她与皇阿玛的情谊。天心是被皇祖母以佛经开蒙的,学得出乎意料的快,对佛经的理解颇有慧根。她与皇阿玛参禅、下棋、谈天说地,意外的成了皇阿玛的朋友。朋友,一个帝王的朋友,多么可笑的一个词。皇阿玛居然在他离去之前才遇到一个朋友,还是一个三岁的孩子。所以我比皇阿玛幸运,我有曹寅这个知交,有天心这么一个年龄相仿可以相伴一生的……我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她。皇祖母和额娘都慎重的交代过我,玉林琇禅师预言天心“三龙相与,贵不可言”。她们已经默认了天心是我皇族之人,这也暗示着天心会是我的皇后。
如果天心做我的皇后,我一点也不会介意,真的。可是,她会愿意吗?我们都是不懂爱情的孩子。如果有一天我懂了,却不是她,她该如何在我后宫自处?那我宁愿只有这份亲情。如果就是她让我懂了爱情,我又该如何自处?江山社稷,我不会允许自己丢下肩上的责任,无法像玛法和阿玛那样放肆的爱,那这对她又该是如何的伤害。那么,让我们永远也不要懂爱吧。
皇阿玛的情况越来越糟糕,我看着病床上气息越加微弱的皇阿玛,心里只恨皇阿玛不够帝王的气魄,却更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当人生无可恋,也难怪如此了。”天心有时候对于皇阿玛的理解超过我和这后宫的任何一个人。因为她用心与人相交,不像我们这些宫里长大的孩子,总是把心藏在最深的地方。
难道就真的找不出任何一样让皇阿玛求生的念头了吗?
或许,成全他的梦想。
不行!可是,真的不行吗?皇祖母是这个宫廷里最能接受事实的人,额娘早就习惯了没有皇上宠爱的日子,荣慧皇额娘从来没得到皇阿玛的青眼,大清失去了皇阿玛自然会另有人接替那把九五之尊的椅子。而如果皇阿玛真的就这么去了,我……我宁愿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也不要看着他就这么永别。
皇阿玛,儿臣愿为你担起这大清江山,放阿玛自由……
皇阿玛活了,皇阿玛却也死了,从事世上多了一个行痴,少了一个叫福临的痴人。我送行痴离开,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明白我想要的东西。我要这江山一统,要这大清盛世,要让皇阿玛看看他做不到,我做到了。我要让这世间人,知道我——爱新觉罗福临的儿子,承继了他的血统,做了最合适的帝王。我把不舍的眼泪放在心里,告诉自己从今天起,我要为自己做一个男子汉。
我登基了,看着脚下跪下的芸芸众生,我感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责任。
那个晚上,我在偌大的乾清宫徘徊,心里思绪万千,摸到手上的凤眼菩提数珠,心念一动,便向景仁宫行去。
天心正要睡觉,看见我却没有丝毫的惊讶。
躺在她身边暖暖的被窝里,心就自然的平静了许多。她很自然的接受了这串珠子,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与她心意相通。我们都会记得那个叫爱新觉罗福临的男子,在心里为他留出位置,不管他是否已然褪去红尘的皮囊。
人生不会如初见,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却又都希望人生只当如初见。
“天心,你会出家吗?”
“如果出家不要我剪头发,有小灶给我煮好吃的素斋,允许拢春碧绿陪着我,允许我见你,允许我回家,还不用读书写字吟诗背书,我想干嘛就干嘛,我可以考虑。”
我笑了,这才是我的天心,一颗永远不会变的赤子之心。
我努力学习着各种知识,希望自己可以早日担起这重担。但是,噩耗再次传来,额娘病倒了,情况不容乐观。
我在窗外,听见额娘交代后事一般的嘱咐天心,我的心一下就酸了。额娘好容易熬来这好日子,我和额娘才能亲密无间的相处,老天就要把她收回了吗?
天心的声音,说到了我的心里:“可是姨娘是不一样的,姨娘是表哥独一无二的额娘啊。”我靠着墙壁,抬头看天,祈求老天不要对我这么残忍。
但是老天没有听到我苦苦的祈求,仍然收回了我的皇额娘。
漆黑的夜,我固执的守在额娘的梓宫前,尽着这辈子最不甘愿的最后一次孝。左边跪着天心,右边跪着曹寅。我们用沉默陪伴额娘,天心的木鱼声成了这个空荡荡的景仁宫里最后一丝生气。
不知道过了多久,木鱼突然停了,我抬头,看见天心打开门。门外是浓墨般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像我此刻的心。纵然我千百次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是我的心却好痛,胸口闷得如同堵了块大石,那种无处发泄的闷痛让我想要发疯,却被理智压得动弹不得。
“这是黎明前的黑暗。”天心静静看着屋外的黑。随着她话音方落,鱼肚白从天边乍现,给黑夜和白天送来了光明的分界线。
金色的霞光突破厚厚的云层,从云缝里透过来,洒向大地。光在天上舞动,如一只展翅的凤凰,渐渐消失,远离人间。那凤凰,就像额娘的美丽,在天空盘旋,不舍的看着我。
看着那样的霞光,我苦闷的心彷佛也射进了一缕霞光,给了我一个解脱。我深深吐出胸口的浊气,告诉自己要坚强。皇额娘啊,你在天上好好看着你的儿子,必让你自豪。若这是上天的磨练,我接受。
我发疯一般的学习,吸收着任何对我有用的东西。我必须强大,才能保护我重视的人。而现在,我重视的人只剩皇祖母和天心了。天心那么幼小,只有我的强大才能保护她在这深宫的安全。既然我坚持留下了她,那她就是我当仁不让的责任。
可是,天心还是受伤了,在我的皇后人选确定那天。当曹寅带来她的回答之时,我为她的理智懂事心安,也为她的回答疑惑并不爽。可是,当看到她脆弱到极点的自我保护,我以为被我锻炼得无比坚硬的心仍是有处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我对不起我妈妈,我不该自己离开让她一个人难过的。福临走了,姨娘走了,表哥也是别人的了……天心好害怕,天心喜欢的人,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天心一个人了……”
那样冰冷的身子,那样脆弱的孩子。我只能抱着她,尽力给她我所有的温暖:“天心不怕,你不是说过会永远相信表哥的吗?表哥对天心发誓,永远是天心的表哥,永远都会好好守护天心,不让额娘担心好不好?”
“……表哥,玄烨吗?”
“是,是玄烨表哥。玄烨表哥永远陪着天心。”我对她许下我一辈子的承诺,没有丝毫的迟疑。不管以后的人生出现怎样的女子,我的表妹——天心——将是我一辈子的珍宝。她的聪慧,她的乖巧,她的与众不同,她的所有,我都会守护。有些东西,当你拥有了,你便不能想象某天失去时候的景象。天心如此脆弱的自我保护已让我心疼不已,如若她也就这么去了,我简直不能……
我终于答应送她回家,预料之中的没有再等到她的回来。摩挲着手中温润暖玉上的“天”字,还带着她的体温和香味。
“皇上,你若放手,会后悔的。”曹寅的目光带着那样的坚定。
而我的回答也是那样的坚定:“从今天开始,苏州织造的位置给你预留着。”
聪颖如曹寅,怎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以后,苏州就是他必须关注的地方,而天心的所有,他必须绝对保障。
至于放手么?怎么可能。既然她这辈子与龙有缘,贵不可言,那她必定会回来的。我相信她,更相信我在她心底深处的分量。如果我这辈子想要一份爱情,那我只想要她的。
你说赫舍里氏会是我的好皇后,那我会让她成为天下的好皇后。你说小心鳌拜,我何尝不懂。
天心,你等我长大。
天心,我等你长大。
我就在这紫禁城,等你回来的那天。
然后,我将再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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