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月，正午。

阳光穿过无云的天空，燃烧着大地，也燃烧着这个临河的小镇。粽叶清香从各家各户蒸腾出来，顺着青石板街飘到码头上。河中稀疏地泊着四五只船，四下静得毫无波澜。一只野猫蹿到街中央，喵地叫了一声。

街边的小酒店里坐着二十个年轻人，四个人一桌，每个人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衣佩刀，一声不响地吃着东西，动作、速度几乎都是一样的，谨慎而警惕。靠窗的桌子便却只坐着的两个人。一个中等身材，慈眉善目，目光中透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另一个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面容苍白冷峻，手指纤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其余桌子虽是空的，却摆满了酒杯。门外，停着一辆小小的车，车上Сhā着镖旗，旗上用金线绣着“长风”两个大字。

这就是夏宣清和裴荫在白镇看到的第一幅场景。

夏宣清是个老实稳重的人，他虽然年轻，却很规矩，绝少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裴荫则不同，她活泼，娇媚，喜欢鹅黄|­色­的衣衫，具有可爱女孩子的一切资本，也有可爱女孩子一切令男人头疼的毛病。

那就是啰嗦。

最近半个月，她啰嗦得最多的就是江湖，只因她和师兄夏宣清此番下山，是替师父藏龙老人去参加一年一度的武林第一盛会“谈剑大会”。

他们的武功并不是藏龙老人门下最好的，恰好谈剑大会也不需要参加者有太高的武功，因为谈剑大会是个很不像武林盛会的武林盛会。

它是金陵英雄山庄发起，只邀请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五十位宾客，却既不比武也不论剑，更不选什么武林盟主，只是请大家喝喝茶、叙叙旧、说一说江湖中的人和事，轻松惬意，没有一个江湖人不喜欢它。

因为它很实用。

对初出茅庐的后辈来说，去了谈剑大会，就有机会在一天之内，结识江湖中最有声望的人。比起在江湖中摸爬滚打、出生入死的混名声，简直舒服太多。对成名的江湖人物或帮会来说，谈剑大会可以让他们结交通好，而不必有后顾之忧。是以英雄山庄年年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即使没有得到邀约，许多人也会到特意金陵畅饮一番，聊以*。

裴荫盯着那些黑衣沉默的年轻人，拉了拉夏宣清衣角，故作老江湖状地道：“师兄你看，这些镖师是不是有些古怪？”

夏宣清摇了摇头，苦笑道：“师妹，自从咱们下山，你似乎觉得每个人都古怪。”

裴荫悄悄指了指镖车：“这可是长风镖局的车！”

长风镖局是江湖中字号最老、信誉最好的镖局。虽然当家人沈从龙已经不问江湖事，将生意全部交给得意门生们­操­持，却依然少有人打长风镖局的主意。不但因为沈从龙的弟子们优秀，更因为沈老爷子与江湖各大门派都有着不浅的交情。

交情这东西，无论在江湖还是别的地方，往往都比真本事好用。

裴荫继续道：“这镖队没有掌旗镖头，难道不奇怪么？”

夏宣清也觉的奇怪。那两个独坐一张桌子，明显看起来是首领的人实在不像掌旗镖头，却不想生事，道：“你觉得，长风镖局会把一趟镖随便交给寻常角­色­么？”

裴荫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不会！沈前辈面子再大，可靠面子平事也不是很有面子的事。呵呵，师兄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很有道理？”

夏宣清笑了一笑：“那你又何必­操­心。”

裴荫鼓起粉腮道：“咱们好容易碰上些江湖中人，还是长风镖局的人，怎么能错过！若是错过，咱们到了英雄山庄，岂不是要成了土包子，什么世面都没见过！”说着，也不管夏宣清同意不同意，径自走进酒店。

夏宣清只有跟进去。

酒店掌柜还没迎过来，裴荫已经叽叽喳喳地吩咐起来。她生得水灵可爱，再配上细细脆脆的语声，着实吸引了三五个年轻镖师直率热烈的目光。

然而那清瘦的年轻人却敲了敲桌子，道：“该找个撑船的人过河了。”

靠近门口的一个镖师立刻放下碗筷，往码头方向走去。其余人听了这话，也都低下头去继续吃饭，再也没人看裴荫一眼。

裴荫向夏宣清吐了吐舌头，正要说话，长街上忽然响起一阵不紧不慢的马蹄声。

只见一高一矮两个人牵着马，缓缓到了门前。这两人似是孪生兄弟，约莫三十岁，长得宽额长眉，络腮胡子，一双手掌仿佛蒲扇一般。若不是身高差了一拳，几乎分不出谁是谁。一进店，东张西望了一阵，便向夏宣清的桌子走来。

矮个那人抱拳道：“两位朋友，可否容我们兄弟坐下？”

裴荫脆生生地道：“两位大哥请坐。”

矮个的人笑着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坐下道：“掌柜的，酒菜你看着上，只是不要素的。”高个的人却似除了眼睛，连一根汗毛也懒得动。

裴荫向夏宣清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这二人会不会是劫镖的？”不想被矮个的人瞧见，嘿嘿笑道：“小姑娘，咱们可不是劫镖的。”说着，用手一指屋檐下的镖车，故作神秘地道：“我们兄弟俩就算穷得去当裤子，也不会傻到动长风镖局的东西。”他板起脸来很凶，笑起来却十分和善。

清瘦的年轻人看了他一眼，似乎笑了笑。裴荫见了，怔怔地发呆。一直没说话的夏宣清道：“师妹，你连中州二侠都不认得，还叫嚷着行走江湖？”

这句话说完，至少有七双眼睛往这边扫了过来，只因中州二侠是那五十个有资格去谈剑大会的人。裴荫瞪大眼睛道：“两位，两位就是……”

矮个的人抢着道：“老子就是赵柏山。”又拍了拍那高个的人，“这是我弟弟赵松山。侠名不敢当，好人却是货真价实的。”说完，他又笑了起来。赵松山依然不苟言笑。这兄弟两人的脾气，似乎完全相反。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凄厉尖叫，紧接着一个人影呼地跌了进来，哗啦啦撞翻桌子，余力仍未消，却见人影一闪，那个清瘦的年轻人一把抓住那人衣领，纤长手指稳如泰山。

裴荫赞道：“好快的身手。”

年轻人的脸­色­却不好看。只因跌进来的人，正是先前被他派去找船的镖师。镖师昏迷不醒，铁青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层白霜。年轻人眉头紧锁，对左右吩咐道：“拿药来。”

“不用了，他已经死了。”

年轻人霍然转身，却见赵柏山正端着一盘卤牛­肉­大吃大嚼。

“就算还有一口气，你也救不了他。”这次说话的是赵松山。他慢慢走到镖师身旁，神­色­凝重，“雪域仙掌，就算是沈老爷子来了，也救不了他。”

赵柏山接下去道：“这位小哥到现在都没死透，看来伤他的人功夫火候还不够，你们还有拼一拼的机会。若是钟雪宵那个女妖怪出手，我看这架也不必打了。”

这番话说得相当不客气，所有镖师脸上都现出怒意，手也按在了腰刀上。

裴荫低声问道：“钟雪霄是不是那个……”

夏宣清的声音压得更低：“雪山派掌门。”

裴荫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

她再没阅历，也知道江湖两大禁地，一个是关外酷寒之地的雪山派，一个是万毒谷底的寒毒宫。江湖中从没人敢去找它们的麻烦。它们不来找别人的麻烦，已是万幸了。

年轻人抱拳道：“在下沈烨轩，敢问两位大哥，来此何为？。”

赵柏山迟疑道：“你姓沈？沈从龙是……”

“正是家父。”

赵柏山抚掌道：“我说呢，长风镖局哪有这么年轻的掌旗镖头。”一顿，又道，“咱们自然不是来劫镖的。”

赵松山斜眼瞥了瞥旁边的桌子，沉声道：“咱们是来看热闹的。”

“热闹？”沈烨轩不解。

赵柏山耸耸肩，指了指那些空位道：“很快你便知道了。”

沈烨轩追问：“这热闹可与长风镖局有关？”

赵柏山道：“原本无关。但是江湖中的事情，很难说得清。何况，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雪山派。”

众人的心不禁一沉。跟沈烨轩坐在一起的人忽道：“少爷，要不要知会附近的朋友？”他的意思，就是找附近与沈家私交甚笃的帮派来护镖。这对镖局来说是很丢面子的。但若和丢命比起来，大多数人还是愿意丢面子。

沈烨轩一摆手：“不用。”他看着夏宣清和裴荫，道，“既然这趟镖被雪山派盯上，两位还是先走一步。”又转身对中州二侠道，“在下也恳请两位离开。”

赵松山“嘿嘿”笑了两声：“别说咱们中州二侠从来没怕过事，就是真怕，今天也得留在这里看了热闹再走。”他瞟了裴荫一样，“这小丫头估计更舍不得离开，是不是？”

裴荫点头道：“是呀是呀，我很想见识见识劫镖是什么样子呢，不然人家要说藏龙门下什么都不懂！师兄你也不会反对咱们留下吧？”

夏宣清当然不会反对，他简直就没法反对。别人听到“藏龙门下”四字，不觉对他二人也高看一眼。只是对裴荫要“见识见识劫镖是什么样子”的话哭笑不得。就在这时，码头突然跑来一群奇怪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一共九个，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他们穿的衣服质料原是上乘，可是现在已经又脏又破，仿佛七八天没有换洗过。人也个个蓬头垢面，有的人身上还挂着彩。

众人见了，一时怔住，就听赵松山沉声道：“来了。”语声未了，便和赵柏山双双跃出，拦在街中。

九人中为首一个红衣少年，顿足骂道：“中州二侠，你们他娘的难道要赶尽杀绝么！”

赵柏山嘿嘿道：“不是咱们兄弟要跟你们过不去，是环碧小筑要取你们几个的狗命，咱们兄弟不敢不尽力！”

沈烨轩、夏宣清和裴荫听到“环碧小筑”四个字时，全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红衣少年怒道：“好，我就给你们这个机会！”说完右手一扬，一刀劈出。

这一刀并不是一刀，而是九刀。跟着这红衣少年的其余八人，几乎与他同时出刀，无论速度和招式，简直一模一样。最奇特的是，这红衣少年明明出刀比他们早，站得也离中州二侠更近，这九柄刀却是同时到了他二人面前。

中州二侠处乱不惊，左右一分，躲过这一击。九人围拢在一起，九柄刀风车般轮转不停。中州二侠没有兵器，一时近身不得，眼看就要被他们冲过街去。一旁的裴荫再也按捺不住，呛地一声长剑出鞘，加入战团。夏宣清一跺脚，也拔剑冲了过去。沈烨轩却还是静静地看着，倒是他手下的镖师个个群情激奋。有的说“少爷，咱们不能光看着，中州二侠要吃亏的”，有的说“少爷，中州二侠追击的向来是大­奸­大恶之人，咱们应该助他们一臂之力”，还有的说“少爷快下令吧”。

沈烨轩偏偏不做声，仿佛在等着什么。当他看见一匹白马闪电般从长街的另一头冲过来时，眼中才闪过一丝笑意。

白马转眼便到了双方面前，长嘶一声，扬起双踢狠狠一踏。中州二侠、夏宣清、裴荫和那九个人不由得一闪身，白马便到了战团正中，趾高气扬。所有人齐齐住了手，怔怔看着马上这人。

只因马上的少女实在太美丽了。

她穿着翠­色­的春衫，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缺点，弯弯的眉、秀挺的鼻、娇小的嘴……最动人的，是她的眼睛。那眼睛就像梁代名家张僧繇画出来的一样，似乎轻轻一眨，便要白日飞升，变成九重天外的神女。

这少女全身上下都释放着一股摄人心魄的美，这种美不是娇媚或清秀，而是骄傲和青春，无论谁见了，都免不了怦然心动。只是，她的神情却冷若冰霜，双手执辔，看着那九个人，冷冷道：“你们就是扬州九鬼？”

她的声音神情更冷，更傲。

红衣少年怒喝：“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竟敢……”话未说完，就听啪啪两声，脸上已被掴了两巴掌。

翠衣少女却好像连衣角都没动：“你们逃了七天七夜，竟然不知是谁在追你们么！”

红衣少年怔了怔，似乎不相信被这少女打了两巴掌。听了她的话，却又大笑道：“能将老子们追到如此地步的，天下只有箫笛剑侠而已，你又是谁！”

翠衣少女冷笑一声：“他不会来，他若来了，你们又岂能多活这七天七夜！”

红衣少年道：“好，好，他不来更好，他若是来了……”他这句话没说完，突然一刀劈出。

不是劈向少女，而是劈向她坐下那匹白马。其余八人竟似与红衣少年心意相通，八道刀光也跟了出去。

赵柏山不禁“呀”了一声。这少女的坐骑乃是一匹良驹，就这么毁了，未免可惜。然而少女只是冷哼一声，突然拔出了腰间长剑。

只见剑光一闪，如长虹贯日，霎时将九道刀光淹没。白马端立不动，周围却已血花四散。

人血。

扬州九鬼每个人的右手手腕上，都被划了一道深深的血口，血流如注，有的人已连刀都握不住。

红衣少年捂着右腕，骇然道：“好快的剑。你，你究竟是谁？”

翠衣少女缓缓道：“我叫叶青青。你可能没听说过，但我相信从现在起，你绝不会忘记。”

红衣少年道：“我的确绝对不会忘记。”说完忽然身子一翻，向街边掠去。另八个这次却没随着他走，而是朝八个不同的方向逃命。

叶青青柳眉一竖，叱道：“你们居然还不肯死心。”九个字说完，已刺出九剑。

这九剑都没有任何招式的变化，唯一的相同点就是快，快到别人会以为那是九个人同时刺出九剑。扬州九鬼一个不落，全都摔倒在地，惨呼声此起彼伏。

这九剑，居然挑断了他们每个人的脚筋。

裴荫虽然心心念念闯荡江湖，却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不知不觉紧紧攥住了夏宣清的衣襟。

叶青青轻弹剑身，傲然道：“这次你们可死心了吧？”

红衣少年坐在地上，惨笑道：“好，好，老子认栽。我的命你拿去吧！”

叶青青微微颔首，一提缰绳，白马鼻子里喷着气，前蹄高高扬起，眼看就要从这红衣少年的头顶踏过。裴荫惊叫一声，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但是这一脚并没踏在红衣少年身上。

夏宣清伸手抄住缰绳一拽，马蹄擦着红衣少年的衣襟落下，踏得地上的石板嗡嗡直响。他既不认得这少女，也不认得所谓的扬州九鬼，只是不忍心这个红衣少年如此惨死。

叶青青瞪着他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阻本小姐的事？”手腕一翻，一剑刺出。夏宣清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握缰绳的手一凉，手背上已经被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裴荫怒道：“我们好心帮你，你却出手伤人！”说话间，她的长剑也刺了过来。

可是叶青青的剑实在太快，太准。她根本没有回头，反手一剑飙出，直奔裴荫眉心。裴荫的剑才刺出一半，叶青青的剑却已快挨着她的肌肤。

这下就连中州二侠也看不过，挥着蒲扇般的大手，打的却是叶青青胯下白马。白马受痛，长嘶一声，前半身高高扬起，箭一般蹿了出去。叶青青猝不及防，被白马带了出去。她的声音远远传来：“中州二侠，你们绝不可放了扬州九鬼！今日的账我自会找你们算！”

她心疼宝马，果然没有与裴荫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