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鹿鸣茶社

车到滁州，钟雪宵还是留在车中调息，杭语薇却借口去买衣服和雪山仙溜了出来。滁州滨临长江，辖内的琅琊山蔚然深秀，不仅是江南鱼米之乡，人杰地灵，且为交通要塞，南来北往的人一年到头也停不下来。杭语薇不知逛了多少家店，试了多少件衣服，才叫雪山仙买下一套金丝滚边的纯白绫锦衣裳，又到胭脂水粉铺里买了几样胭脂，把头发盘起来，配上一支简单的绿玉发簪，立时光彩照人。

现在两人坐在滁州最大的茶楼“鹿鸣茶社”二楼临窗的位置上，窗外是繁华的滁州街市，杯子里是清浅的碧螺春，身后是一丈宽的工笔花鸟屏风围挡，将茶社里其他客人隔在另一边。他俩就像夫妻一样，享受着难得的清闲时光。

雪山仙盯着她看了一阵，忽然道：“小薇，你真是漂亮，无论什么时候都漂亮。”

杭语薇嫣然道：“你嘴巴里除了漂亮，就没有别的词儿来奉承女人么？”她低头啜了一口茶，道，“你们来滁州做什么？”

雪山仙道：“我不清楚，师父似是来赴约的。”

杭语薇没说话，就听楼梯那边一阵脚步声，两个男人走了上来。她只看了一眼，就认出了他们。这两人是星河派掌门的随从。杭语薇虽然只在房梁上见过他们一次，但是他们一个少了一只耳朵，一个少了一只眼睛，想要认不出着实很难

雪山仙也看了那两人几眼：“武功不弱。”

杭语薇笑道：“可是他们一百招内就会输给你。”

雪山仙冷哂道“五十招便已足够。”

杭语薇轻笑道：“哎呀，我说的一百招，是指两个人加起来嘛。”一顿，又道，“你可听过星河派这个名字么？”

雪山仙道：“是西域的帮会。”他看着那两人坐下饮茶，突然皱眉道，“难道这两个人就是……”

杭语薇点头：“不错。星河派不知为何，收买七黑手刺杀叶瀚扬。”她说到这里，心中突然一动。既然星河派在这里出现，那么叶瀚扬是不是也会在这附近呢？

雪山仙讶然：“箫笛剑侠？就凭七黑手，他们是不是疯了？”

杭语薇道：“这我就不知道，我也只是听说，要不是这两人脸上记号太明显，我也认不出。”

她不想跟雪山仙讲太多破庙中发生的事。然而破庙里的事情却似乎偏跟她过不去，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出现了一个杭语薇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

沈烨轩。

他似乎更消瘦了，只有一双眼睛还是沉稳冷静。身后跟着中州二侠、夏宣清、裴荫和沈烨轩那个年纪稍长的随从。看来那天雪山魔并没将长风镖局的人全杀死。杭语薇突然觉得很好笑，那一晚破庙中的人几乎快要到齐了。

雪山仙打量着杭语薇，道：“见到沈烨轩，你很开心么？”

杭语薇咬着下­唇­，甜甜道：“你嫉妒了？”

雪山仙将头扭向窗外。不答话。

杭语薇忍不住笑道：“我还真看不出，男人的醋劲一上来，也够喝一壶的呢！”

就在这时，街上飘来一阵奇异花香。二人向窗外望去，只见一群约莫十七八岁的蓝衫少女正从街上走过，每个人都挽着一只装满各­色­鲜花的花篮，那奇异的花香正是这些鲜花混合而成。她们上得楼来，坐在最偏僻的角落里，面露焦­色­，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杭语薇低声道：“这群女孩子，一定是会武功的。江湖中女孩子多的门派，用一只手也数得过来。”

雪山仙动容道：“你是说，名花谷？”

杭语薇点点头：“就是那群以百花仙子自居的人！我看这滁州城里，立刻便有好戏可看了。”

雪山仙微微一笑：“你是来看戏的？”

杭语薇撅着嘴道：“又不是我自己要来，是你师父不让我走。”

雪山仙轻轻揉捏着她的手，道：“你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杭语薇娇羞道：“我愿意和你在一起，却不愿意和你师父在一起呀！”说着，便用脚尖轻轻踢了雪山仙的腿一下。

忽然听茶楼上一人道：“又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来过端午了！”却是一个中年书生，捧着书本大发感慨。他对面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的道：“你可管得了那么多么，人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还是安心看你的书吧。”

这语声温柔，说的话虽是嗔怪，却透着无限的爱意。那男的却一言不发。中年书生笑道：“娘子教训得是。”说完，便又低头看起书来。

那群蓝衫女子中忽有两个抬起头来，看了他们几眼，未置可否。杭语薇发现这两个女子十分相像，似乎是一对孪生姐妹，又觉得和那对夫­妇­坐在一起、一直未说话的男人背影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是谁。便低声道：“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都有江湖朋友在跟踪你们。”

雪山仙淡淡道：“知道。他们喜欢跟就让他们跟着吧。”

杭语薇道：“可是现在他们突然不跟了，还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这里。”

“那又如何？”

“那就是说，他们不是跟踪，是恰好顺路。”

雪山仙眉尖一挑：“哦？”

杭语薇道：“最近江南地头上最热闹的事情，莫过于翠衣快剑叶青青追杀扬州九鬼了。这些江湖人是要给叶四小姐接风洗尘，庆贺一番。”这句话刚说完，楼下便上来很多人，却谁也不看谁一眼。

雪山仙盯着他们，道：“这么多江湖人物聚在一起，很容易出乱子，你是不是想趁乱逃走？”

杭语薇狡黠地笑了：“钟师伯练的雪域仙掌需要不断地打坐调息，所以很不喜欢被人打扰。她拿不准那些人是要对付她，还是因为别的事情。就故意放我出来走一走。江湖中认识一夜倾城的人很多，我一出现，她就可以清净地做自己的事了。” 她的声音凝成了冰，“所以，你是故意在这里拖延时间。”

雪山仙淡淡道：“我的确想拖延时间，和你多多相处一会儿。”

杭语薇从桌子下踹了他一脚，气道：“你就不怕我的仇家害我么！”

雪山仙道：“你若是怕，也不会跟我出来四处乱逛。”

杭语薇突然笑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你故意要放了我么？”

雪山仙冷笑：“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不一进城就溜掉，反而磨磨蹭蹭，找了这样一个江湖人聚集的地方。”

杭语薇不说话。她之所以留下来，只是想知道叶青青和青龙会究竟有什么过节，更想知道杀扬州九鬼的人会不会再次出现。虽然这样做很冒险，她却是个天生喜欢冒险刺激的女人，无论对事，还是对男人。于是她又笑了笑：“你明知我在惹事，怎么放了我以后还不快点回去跟钟雪霄汇合？”她用鞋尖勾着雪山仙的脚踝，声音若有似无，柔如凝脂，“你是在保护我么？”

雪山仙被她撩拨得心神不定，良久才叹了口气，似是不情愿地道：“你这小妖­精­！”

杭语薇只笑了笑，又道，“你可认识外面的人。”

雪山仙摇头。他第一次入关，对江南地面上的情况知道得实在不多。

杭语薇便道：“坐在咱们左手边的那四个男人，是滁州朱砂帮帮主朱自春的跟班。他们边上坐的三个，是七星岩七大高手中的霍穿云、李麟、肖无畏。七星岩的七星梭子阵要七人俱全才能发动，所以另外四个人一定也会来，你一定要小心。那边角落里的紫衣女人，是陇西出了名的柳叶快刀甄娘子。”

“哦？”雪山仙笑了笑，“我以为你只认得男人。”

杭语薇抿嘴低头，无比娇羞：“我本来也不认得她，只不过认得她男人而已。”

雪山仙看着那甄娘子，虽是徐娘半老，但风韵不减，道：“她男人怎么没来？”

杭语薇淡淡地道：“只因他男人跟我在一起时，被她撞见，所以死在柳叶刀下了。”

雪山仙哼道：“我若是撞见你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大概也想杀人。”一顿，又道，“她旁边的是名花谷的人，接下去是沈烨轩和中州二侠。那边的五个人又是谁？”

杭语薇的眼睛顺着他所说的一一望去，道：“那五个人是镇江神算帮的，专门卖江湖消息。他们旁边是星河派的。再过去，那个富商模样的人，是宁波海神门的门主海千浪。这个人颇有些本事，你要多多留心。”

雪山仙道：“我自然不会低估对手。只不过，”他目光跳跃，沉吟道，“这满屋子的人，我只觉得那对书生夫妻最难对付。”

杭语薇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这我倒不认得了。”

雪山仙见还有一张桌子空着，道：“那个位子就是留给叶青青的？”

杭语薇点头：“不错。朱砂帮的喽啰在这里，帮主却不在，一定是和七星岩另四个高手去迎叶青青了。他们两家都是滁州本地帮会，便须尽一份地主之谊。别人远来是客，就留在这里喝茶。”她略略一停，有些艳羡地道，“朱砂帮和七星岩久有嫌隙，如今都放下身段去迎候，这个叶青青的本事却也不小。”

雪山仙冷哼：“叶青青大概没有这样的面子。”杭语薇不反对。因为她心里想的，是叶瀚扬。只有环碧小筑掌门人这样的身份，才能让两个积怨深重的帮会暂时和好。雪山仙的脸­色­却有些不好看：“如果来的人不止叶青青，我们能不能全身而退，要看运气。”

杭语薇莞尔：“我的运气一向都不错。至少，你和沈烨轩都会救我的。”

雪山仙直气得鼻子冒烟，刚要发作，就听楼梯口一阵噪杂的脚步声响起，至少有*个人走了上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叶四小姐，这边请。”雪山仙的眼睛不觉亮了起来。

江湖帮会也森严如官场，客人的长幼尊卑排序是绝对错不了的。这人既然先说了叶四小姐，那么就说明叶瀚扬一定不在这里。杭语薇却有些失望，轻轻摸了摸怀里那支匕首，暗道：“看来今天用不上这个了。”

她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她认定今日的江湖聚会虽为叶青青而办，却绝少不了叶瀚扬。只要拿出那支匕首，叶瀚扬就会保护自己。如今算盘落空，心内不觉涌上一丝丝寒意。

楼梯口翠影一闪，叶青青夺步上楼，淡淡道：“朱帮主，我三哥没有来，可是令您失望了。”叶瀚扬在叶家男子中排行第三，叶青青便习惯称呼他“三哥”。跟在她身后的是叶云和那驾车大汉，果然没有叶瀚扬的踪影。

洪亮的声音道：“四小姐赏光光临，也是敝帮无上光荣。”说话间，一个马脸短须的中年人走了上来，正是朱砂帮帮主朱自春。他身后还有四个人。第一个身材五短，­精­明­干­练。第二个身材中等，白面无须。第三个瘦瘦高高。第四个红光满面，光滑的脸上满是虚伪笑意。却是七星岩七大高手中的周峰、杜乱、史瑞通和王笛。他们都在冷冷瞥着朱自春，厌恶之情溢于言表。朱砂帮与七星岩果然积怨很深。

屋子里的人都站起来，朱自春殷勤地为叶青青一一引见。除了那中年夫妻和星河派两人，所有的人都客套了一番，包括名花谷那些女孩子。

“这两位是琅琊山名花谷的落花双璧，柳凝霜、柳凝雪两位仙子。”朱自春这样引见。叶青青一直都是从骨子里散发着高高在上的姿态，看到这两人时，却露出了笑容。这令在座的人都很不舒服，却也没有办法。

杭语薇忽然很羡慕叶青青。

有时候，家世这种与生俱来的东西，的确会成为一个人强大的­精­神支柱，也成为别人无法追赶的差距。

寒暄毕，朱自春捧起一杯茶，轻咳一声道：“素闻翠衣快剑叶四小姐超凡出尘，今日朱某便以茶代酒，替江南道上的朋友，谢过小姐诛杀扬州九鬼的义举。”说罢一饮而尽。

叶青青这次真的笑了，举杯道：“朱帮主客气了。倒是小女子来此，劳动各位英雄大驾，惶恐得很。这次追杀扬州九鬼的事，多亏道上朋友鼎力相助，尤其是中州二侠，才没有被他们逃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中州二侠，眼中有嫉妒，也有惊讶。惊讶大概是不明白赵柏山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就听那紫衣女人、柳叶快刀甄娘子笑道：“赵大哥，你这脸上的伤，难不成是扬州九鬼留下的？”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就像陇西的空气，带着沙砾的粗犷气息，却也不失女人的柔媚。可是在座的男人想到她曾经一刀割破自己丈夫的喉管，便觉得不寒而栗。

赵柏山没好气地道：“对，老子就是被那九只鬼爪子抓破了脸。”他当然不好说是杭语薇的毒药所伤，那样会令沈烨轩很尴尬。

江湖中人行事，首先照顾的东西，往往是面子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纵然他们跃马江湖，来去如风，也不得不接受世俗种种处事原则。

甄娘子嘿嘿笑了，腰肢如柳叶一般轻轻摇摆，又对沈烨轩道：“沈公子可是要去金陵？”沈烨轩只是点头，并不说话。甄娘子又道：“听说沈公子还是带了镖去的？”

沈烨轩脸­色­微变，淡淡道：“齐夫人消息果然灵通。”

这次轮到甄娘子脸­色­变了变，说不出话来，别人却几乎笑出了声。

甄娘子原本见叶青青众星捧月的样子气不平，想要出出风头。谁知点到了沈烨轩痛处，而沈烨轩也毫不留情，称呼她为“齐夫人”。这称呼提醒她，她的丈夫是死在她手中的，这件事情本是她最不愿意提起的。

杭语薇一对柳眉蹙了起来。倒不是因为沈烨轩说话刻薄，而是这个女人别的人不挑，偏偏挑沈烨轩。她自己怎么戏耍沈烨轩都可以，但是别人不成。

屋子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幸好神算帮的人已经打起了哈哈：“不错不错，这消息就是敝帮卖出去的。敝帮的消息向来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噗”地一声，裴荫嘴里的一口茶已经喷了出去。她没想到，江湖中还会有这样的门派，用生意人口吻努力吆喝着。

神算帮的人严肃地道：“这位姑娘，你笑什么，敝帮并没夸口。”

夏宣清用手肘碰了碰她，裴荫才直起腰来，忍住笑道：“我也想买个消息。”她看了看沈烨轩，“我想知道柳荫玉壶在哪里。”

神算帮的人沉吟片刻，道：“这个消息很值钱，敝帮打算卖给肯出高价的人。”

裴荫撅嘴道：“你觉得我出不起这钱？”

这人笑而不语，神情却说明了一切。

裴荫刚要抢白他几句，却听沈烨轩道：“你真的知道？”

这人眼里立刻­射­出生意人自得的光芒，道：“我们帮主早就说过，沈公子是想要这个消息的，也只有沈公子，出得起这个价钱。”

叶青青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你要价多少？”

这人颇有些意外，但是立刻换了一副恭谦的表情道：“若是叶四小姐想要这个消息，敝帮倒是愿意无偿奉送。”

这话一出口，那中年书生立刻叹息道：“第一世家果然是第一世家，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群人主动送上门来优先加优待。”

他的声音虽低，却逃不过在场江湖朋友的耳目。朱自春沉声道：“这位朋友看起来面生的很，恐怕是第一次来滁州吧？”

中年书生也不起身，也不抬头，只盯着书本，道：“想不到滁州第一帮会的朱帮主，也对地面上的生人如此敏感。在下以为您日理万机，无暇这等琐事呢！”

他这一句“第一帮会”说的朱自春通体舒爽，口气也不觉缓和了许多：“先生莫非也想买这个消息？”

七星岩的人却老大不舒服。杜乱冷笑道：“我看他是来搅局的。”

中年书生哈哈一笑：“在下一介书生，能搅何局？又如何搅局？”

叶青青已观察了他许久，此时道：“这位先生既不搅局，难道是对环碧小筑心怀不满？”

中年书生终于抬起了头，端详叶青青很久，才道：“你生得很美。令堂定然也是一位美人。”

他说得诚恳至极，就算是最猥琐、最下流的人，也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寻出一丝一毫的*之意。所以叶青青并没生气，反而目光闪动，缓缓道：“家母不仅容貌胜过小女十倍，而且天资聪颖，智略过人，琴棋书画，无一不有大成，当今天下，无出其右之女子。”

她说得很是陶醉，似乎这是全天下公认的事。然而江湖中尽人皆知，她的母亲云秋露只是续弦，并非出自江湖中的世家名门。而且，据说她能够嫁入环碧小筑，完全是因为身怀有孕。还有人说，叶瀚扬的生母便是被丈夫这桩*韵事活活气死的。所以在叶家人眼中，这位叶夫人的地位并不高。

这大概也是叶青青拼命想要出人头地的原因罢。

叶青青已恢复了孤傲的神情，道：“先生也是买消息么？”

中年书生摇头：“在下对什么柳荫玉壶不感兴趣，在下书中已有黄金屋数幢。”

叶青青便转头对神算帮的人道：“你说吧，柳荫玉壶在哪里。”

那人嘿嘿笑了笑：“在下只能告诉四小姐一人。”

叶青青点点头：“可以。”

于是那人便走过去，在叶青青耳边说了几句话。所有人都不觉心跳加快，竖起了耳朵。杭语薇和雪山仙紧握着的手，不知为何也微微发汗。

叶青青听完那人的话，却淡淡道：“我看这消息的行价，至少值几万两银子。神算帮白送给我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