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凌曦天境
空气就像凝聚了一般,悄无声息,双方都很想看看叶瀚扬和陆浩谦的武功。
杭语薇也不例外。她没见过陆浩谦出手,也没见过叶瀚扬出手。之前她和叶瀚扬虽然共同对敌,但那些都是对付刺客的手段,算不得剑术。
当你的对手与你差距太大时,你纵有再妙的招式,也发挥不出。杭语薇已从叶瀚扬凝重的眼神中看出陆浩谦绝对不简单,不仅因为陆浩谦赤手空拳,更因为他那股强大的自信。
叶瀚扬掌中的剑散发着青翠的光芒,仿佛玉质翻涌流动,天地间似乎弥漫了一股神秘的力量,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压得月色和明灭不定的火光黯淡下去。这股庞大的力量像穹庐倒挂,慢慢碾向陆浩谦。
陆浩谦却顶得住这股压力。
他的内力尖锐、凌厉,就像一支锥子。而锥子尖便是他的足尖。他的足尖正在移动,正在寻找可以戳破叶瀚扬强大气场的地方。叶瀚扬镇定如常,就像他的武功一样,绵长,浑圆,无所谓破绽。
陆浩谦的足尖移动得越来越快,却始终找不到叶瀚扬的破绽。两侧的奇花异草都在微微摆动,发出轻微的声音。旁人的脸色不禁都变了变。以叶瀚扬的年纪,能够自如的控制如此强大的气场,简直不可思议。江湖同辈,还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但是现在有了,至少陆浩谦算一个。他虽然没有找到可供出手的破绽,却也未见落了下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二人身上,杭语薇却盯着自己的师父阴寒枫。
阴寒枫是一个瘦小精干的老人,看上去比其他同门都要老很多,就像一颗被抽干了水的葡萄,尖尖的脸上有一双时刻放出精光的小眼睛,眼神就像两把刷子,而且是蘸着粘液的刷子。杭语薇从小就对师父惴惴,她总觉得那双眼睛不是阴寒枫自己的,而是从别人脸上挖下来再装到自己脸上的,那种不匹配的感觉让人极端的不舒服。直到她在江湖中见识了更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之后,才可以真正轻松地面对阴寒枫。现在她担心的是,阴寒枫会不会Сhā手叶瀚扬和陆浩谦的拼斗。
就在这时,陆浩谦已经出手了。
金光一闪,漫天花雨影动。陆浩谦手中多了两柄金色袖剑,长仅一尺,宽不盈寸,自他青色袖袍中长出,犹如青花吐蕊,朵朵飞溅,罩住叶瀚扬周身。
没人看清他的剑法,也没人看得出他两柄剑虚实如何,只因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叶青青的快剑跟他一比,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叶瀚扬的长剑青光一闪,抖出九朵剑花,向那些金色花蕊慢慢飘去。
呛地一声,青色的花、金色的蕊全都消失不见,仿佛刚才一切俱是幻景。除了钟雪霄、阴寒枫和练青虹这样的人,谁也看不出那一声交鸣中,双方已对过九剑。
两人各退一步,眼中都露出赞许之色。然而只一瞬,叶瀚扬的碧色剑光已匹练般飞了起来,如江河奔流。这一招同样不快,而且简单得要命,就是直取中路,袭向咽喉。杭语薇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用如此简单的招式。
陆浩谦的面色却有些紧张。双剑一交,像对峙山峰,挡住江河去路。三剑相交,激荡的劲风吹得衣襟猎猎作响。叶瀚扬的剑招纷至沓来,涛涛不绝,一次次撞击着陆浩谦双剑架起的山峰。陆浩谦不急进攻,只是一次次地阻挡。两人出招越来越简单,速度也越来越慢,然而每一击的力道却是越来越大,周围花瓣片片飞舞,又为无形的漩涡卷得下沉,直至消失。
这场比试看来简单,却一点儿都不简单,甚至复杂到了极点。两人每一招攻守之间,都已准备了*种后招变化。是以每招递出,都不单单是为了化解眼前,还要封死后续的*种变招。就像下棋,你若不能算出对手五手以上走法,必败无疑。除此之外,他们每一击都暗藏着极大的力道,若稍有松懈,五脏六腑便会被震伤。
就在这时,谷口突然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杭语薇回头一望,只见数百个名花谷弟子疾行而来。为首两人,居然是在鹿鸣茶社见过的柳凝霜和柳凝雪。她们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蓑衣、戴斗笠的人。从身材上看,似是一男一女。这一行人动作奇快,转瞬便到了长阶前。钟雪霄只看了一眼,便冷冷道:“练青虹,你的徒子徒孙到了。”
练青虹道:“你错了。”
柳凝霜和柳凝雪已向练青虹遥遥拜了下去:“落花双壁向谷主复命。”
练青虹颔首,她们便四散开来,反倒将星河派、雪山派和寒毒宫的人围在中间。杭语薇灵机一动,暗中击倒一个女子,将她拖到花丛中,便跟着那些人从两侧绕到了长阶的一侧。柳凝霜和柳凝雪自然不会发现百多名手下中少了一个,只将所有的女弟子分成八组,分别派往八处驻守。两个蓑衣人除去斗笠,果然是一男一女。男的仙风道骨,女的温柔可人。两人没与练青虹说话,却看着叶瀚扬与陆浩谦。
杭语薇一望之下,这两人居然是鹿鸣茶社里见到的书生夫妇。暗想,不知道和他们两夫妻坐在一起的那个一直不说话的人,会不会也来这里。只不过她现在满心好奇都在长阶顶的宫殿里,瞅了个空子便在花丛中猫下腰,向顶上飞速潜行
这时就听那男子道:“叶家剑法确实不错。”
女子道:“二师兄的弟子也不错,可惜终究不是青竹剑对手。”她的声音柔若无骨,就如她的人一般小鸟依人。
男子道:“这是自然,这柄剑若是配合大师兄的内功心法,简直就是天下无敌了。”一顿,又道,“看来七师姐实在是个言出必行的人,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
女子笑道:“七师姐的品格,自然是人间少有的,否则,大师兄怎么会为她痴迷一生!”
叶瀚扬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这一男一女所说青竹剑,就是他那柄绿色长剑,“七师姐”就是他的继母云秋露。
云秋露是叶家人不愿提起的一个名字。不是因为她出身神秘的凌曦天境,而是因为她令叶天雄移情别恋,令自己的生母郁郁而终。但云秋露已有身孕,叶家人还是很君子地给了她一场明媒正娶。那时叶瀚扬只有七岁,他以为自己会恨云秋露,会恨云秋露生下的妹妹叶青青。但是从他第一眼看见云秋露,便改变了以往对她的全部评判。
那的的确确是一个任何人都不得不爱的女人。在她面前,你完全被她翩然的气质倾倒。在叶瀚扬心中,她就像一尊活着的女神,散发着柔和圣洁的光芒。
所以,叶天雄死后,即使叶家人很不喜欢她,也没有一个人对她不敬。
所以,听到那蓑衣女子的话后,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怒气,剑尖摆出七朵剑花,一抽身后退四步。
陆浩谦一愣,脸色阴沉,似乎想不到叶瀚扬在如此激战的时候,还能进退自如,自己居然缠不住他。但见他既已收手,也没有继续打下去的意思——他已知道即使打上两三百招,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叶瀚扬盯着那蓑衣女子:“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
蓑衣女子笑道:“我说,我们凌曦天境的掌门师兄,为了你的继母、他的七师妹痴缠一辈子,这有什么不对么?”
叶瀚扬眉头紧锁,冷冷道:“你是谁?”
蓑衣女子嫣然笑道:“我是你继母的九师妹,你该叫我什么?”
叶瀚扬一怔,道:“云前辈和你们掌门师兄又有什么关系?”
蓑衣女子看了自己身边的男子一眼,笑道:“这些事情,我们不好讲。”
叶瀚扬也没有继续问。在这种场合问长辈的感情私事,确实不够君子。
突然谷口一阵骚乱,一个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他奶奶的,什么非人间,老子非要进去看看不可!”
这赫然竟是赵松山的声音。
杭语薇已到了长阶尽头,见这宫殿由一个正殿、一个西塔和一个东偏殿组成,全用青色大理石铺底,汉白玉雕花栏杆为饰。正殿前整整齐齐排列着八个汉白玉柱,上面满是精美的浮雕。正殿无额无匾,只有门前的石碑上镌着金色的“凌曦天境”四个大字。
忽然,殿内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仿佛一条巨大的鱼在池中跳跃翻腾。杭语薇听得一愣。按照刚才那声音大小来判断,那水面得大小和深度都不是眼前的大殿所能包纳的,难道这大殿内还别有洞天?她不自觉地将殿门推开了一条缝,侧身闪了进去。
殿内空无一人,左右各有一面巨大铜镜,铜镜前的黄铜灯座上面点着数十支蜡烛。正中是一张青石椅,后面一层黄幔,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杭语薇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坐在青石椅上轻轻揉着小腿,思索着刚才那些人的对话,渐渐将整件事情理出了一个大致的轮廓。
寒毒宫、雪山派、星河派、名花谷的掌门人,甚至叶瀚扬的后母同出凌曦天境。二十年前,掌门大师兄因为某种原因离开,剩下的人自立门户,只有练青虹一人留在这里。现在,这些师兄妹们又都回到这里,争夺掌门的位子。
星河派的掌门人是二师兄,钟雪霄是三师姐,阴寒枫是四师兄,练青虹是五师姐,叶瀚扬的后母是七师妹,后来的那两个蓑衣人,应该也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妹。陆浩谦应该是在得知师门渊源后,找到阴寒枫索要一种极厉害的毒药暗算了自己的师父,坐上了掌门的位子。以杭语薇对阴寒枫的了解,他们一定达成了某些协定。星河派、雪山派和寒毒宫已经结成联盟,一定也是以某些东西作为交换的筹码而达成的。练青虹自忖难以应付,就向嫁入环碧小筑的七师妹求助。看来她与叶瀚扬后母的私交应该很不错。所以叶瀚扬一路上才会被星河派、雪山派和寒毒宫的人暗杀。
只是,为什么凌曦天境的这些同门二十年前没有争着来做掌门,现在却抢得如火如荼呢?二十年前的凌曦天境与现在有什么不一样?练青虹说这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价值连城,但是金钱显然不能打动这些武林中的绝顶高手。那么还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呢?
杭语薇想得头都大了,目光无意中落在左侧的铜镜上,倏然发现镜中映出的黄幔后,有一条人影,吓得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转头向后望去,黄幔后真的有一个自己盘膝而坐的人影,而且,似乎是个男人。她凝神屏息伫立了很久,黄幔内那人却全无动静。
“难道是死人?”杭语薇这般想着,伸手缓缓挑开黄幔一角。一望之下,大吃一惊。
黄幔后竟是一个高大宽敞的山洞,这庄严肃穆的大殿竟然是连着山洞的!
如果说这山洞是一间房子,那么这座辉煌的宫殿仅仅是它的穿堂。
杭语薇心中疑团更大,凌曦天境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建造了长阶和这座雄伟的宫殿,就是为了给这个山洞做穿堂和台阶么?这洞中究竟藏着什么珍贵的东西?她仔细打量着这个山洞。只见洞内低洼处,有一个十丈见方的水潭,一条青石小桥紧贴水面,连着潭中一个桌子大小、高出水面半尺的青石台。台上就是那盘膝坐着的人。这人背对着杭语薇,穿着普通的灰布衣裳,还是一动也不动。杭语薇正不知该怎么办,那人突然沉声道:“都来了哪些人?”
杭语薇灵机一动,道:“来了雪山派的钟雪霄、寒毒宫的阴寒枫、星河派的陆浩谦。”
这人听到“陆浩谦”三个字的时候,身子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很好,很好,都到齐了。丫头,过来吧。”杭语薇知道他将自己当做名花谷弟子,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就感觉到一股大力将自己吸向了那人所在的地方。她心中大骇,却挣脱不得,只有暗暗扣住三支情人发。
青石桥很短,她一下子就到了那人身边,不知怎地,脉门也被那人一把扣住,一偏头,刚好和这个人的目光碰触在一起。
这人长相十分粗犷,一张脸除了眼睛和鼻子,其它地方几乎都被胡子占满了。本是一张很威武的脸,却显得病恹恹的,眉宇间还有一道明显的黑线,以杭语薇的经验,这人一定中了某种剧毒。
大胡子看到杭语薇的时候,也愣住了,喃喃自语道:“可惜,可惜,可惜呀!这么漂亮的小美人,怎么被我那五妹派来做这个差事!若不是我时间不多了,肯定要她给我换个人来!”
杭语薇一头雾水,又不好直接问,只道:“谷主的安排自有她的道理。”
大胡子叹了口气,道:“我若是年轻二十岁,就宁愿自己去死,也舍不得让你做这件事!”
杭语薇只得讪讪地笑了笑,她开始有些后悔,听这大胡子的口气,好像被派来这里的名花谷弟子要去做一件很倒霉的事。大胡子突然将她按在青石台上,头和大半个肩头悬在水面上,“哧啦”一声撕开她后背的衣领,露出白嫩嫩的脊背来。杭语薇感到他抚摸着自己,心里骂道:“真他妈的晦气,难道练青虹派自己的徒弟是来伺候这老色鬼的?”
大胡子一边摸一边匝着嘴道:“真好,真好,你这样的小丫头,老子我十几年没遇到过了,要是放你出谷去,天下不知道有多少男人会被你迷死。”
杭语薇心中冷哼,却觉得背上一凉,一股热热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下来,滴进了水潭中。
那是她的血。
杭语薇忍不住叫了起来:“你……”
大胡子不理她,趴在她的伤口上使劲嗅了嗅,道:“唔,还真是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其实我也很舍不得在这么好的皮肉上划道口子,不过一会儿到了神龙肚子里,再好的皮也没有用了。”
杭语薇头都要炸了,结结巴巴地道:“什,什么神龙?”
大胡子哈哈笑道:“看来你这丫头什么都不知道。也好,否则你死也不肯进来。”他顿了顿,继续道,“咱们凌曦天境崇拜的神,是一条神龙。每年都要举行一次祭拜仪式,祭品么,就是一个女孩子。只不过她是从小吃外面那些价值千金的花草长大的女孩子。”
杭语薇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喃喃道:“疯子,你们都是一群疯子!”
大胡子讶然道:“你这丫头怎么……呵呵,果然是越来越多的人看不惯这种人祭的臭规矩了。”一顿又道,“从前的祭品都是心甘情愿的。现在只能靠骗了。凌曦天境,唉,不提也罢。不过丫头你不用怕,老子只想抓住它,取它的血疗毒,并不是真的要你去喂神龙。”
杭语薇几乎要哭出来了:“那,我还有机会逃走么?”
大胡子道:“不知道,或许我顾得上救你,或许顾不上。你要知道,凌曦神龙是极有灵性,要抓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它绝不会上第二次当。但只要神龙露面,我就放开你。”
杭语薇故作胆寒:“前,前辈,我很怕,您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大胡子哈哈笑道:“陪漂亮女人说话,老子求还求不来呢,丫头想听什么?”
杭语薇理了理头绪,说出了第一个问题:“外面那个叫陆浩谦的人,是您的弟子?”
大胡子眼中充满了怨愤的神色,道:“是,就是那个小王八蛋,不知道用什么从我四弟手里换来一种毒药,害老子千里迢迢跑回来,求爷爷告奶奶,就差给五妹跪下,她才答应让我用神龙血试一试,还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命!”
杭语薇听得想笑,对这大胡子多了几分好感,道:“前辈处乱不惊,真叫人佩服。”
大胡子哈哈笑道:“老子早就活够本儿了,哪天过去还不都一样!你看外面那些老不死的,一把年纪还争着做什么掌门!”
杭语薇道:“外面有三个门派,却不知他们打算让谁来做掌门。”
大胡子道:“大概是钟雪霄。从小到大,三师妹就是我们九个人中最争强好胜的,可是阴老四也不是白白帮别人忙的人,我那徒弟陆浩谦更不消说,心机和抱负也不可小觑。这几个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其实做凌曦天境的掌门有个屁好处!既要赚钱守卫这个非人间,外面的样子你也清楚,这么大一片娇贵的药材养起来要花多少银子?而且做了掌门,就要研习本门十八式武功,找一个可靠的弟子传下去,还得伺候这条神龙。我想想就累!”
杭语薇奇道:“十八式武功?”
大胡子挺了挺胸,不无骄傲地道:“本门历代掌门都是武学奇才,日积月累,武功已有十八式之多,除了掌门,每个亲传弟子研习两门。说实话只要学好一门,都足够在江湖上横冲直撞!”
杭语薇想想钟雪霄、阴寒枫的武功,不禁乍舌道:“好厉害!”一顿,又道,“那凌曦神龙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的血可以解很厉害的毒么?”
大胡子沉声道:“它是一条活了几百年的蛇。祖师相信一条有灵性的蛇可以化龙升天,便用药材豢养女子,每年进献给它,据说它已有了蛟的模样,再过个百年,便可化龙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