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太后的懿旨下头,康熙总算是乖乖的遵照医嘱,限制每日的工作量,三餐和作息都规律了。这样过了两个多月,身子骨明显健朗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皇太后勒令从畅春园搬回宫里头,即便是散布也只是巴掌大的地方,让他实在是闷得慌,所以一等太医觉得可以减轻食疗里面药材的分量,便开始下旨张罗行围热河的事情。
这一趟出行,他只带了太子、五阿哥、十五阿哥和十六阿哥四个人。留守在京里署理事务的则是以三阿哥为首,四阿哥、八阿哥和十四阿哥为辅。这样的安排,自然又是惹了众皇子心里的算盘打的啪嗒啪嗒地响,完全摸不着康熙到底揣着什么念头。
闵敏自然是猜到了,因为这一趟出去,康熙借自己的手给十三阿哥下了一道密旨,要求他定期往返驻地和京里,要将一应变化事无巨细的禀告。正因为有这一茬的文书需要整理,所以闵敏头一次跟着康熙出了宫,到了外头。
这天本应该再赶些路的,在途径博洛和屯的时候,康熙忽然下令再此停留,还好这里曾经有过接驾的经验,不然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当闵敏和魏珠扶着康熙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闵敏只觉得康熙的眼神里被正午的日头染上了一股说不明白的豪气,可是看这个地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营地而已啊。
“闵敏。”康熙冷不丁的开口,“你到御前当差这些年,也读了不少书,朕且考考你,可知道这儿的往事吗?”
闵敏瞬间被问了个睁眼瞎,她用力眨巴眼睛,满脸的不明所以:“奴婢愚钝,奴婢……”
“皇上,那个时候闵敏只怕刚出生不久呢。”魏珠笑着道。
“哦?”康熙微微一愣,侧头看着闵敏问道,“闵敏,你是哪年生的?”
幸亏自己还搞得清楚闵敏的年纪:“回皇上,奴婢是康熙二十八年生人。”
“那是不知道的。”康熙的视线投向了远方,夏天的草原,美的生气勃勃,远处的地平线散发着浓绿色的光芒,和碧蓝碧蓝的天空接到了一起。
“奴婢愚钝,请皇上明示。”闵敏在魏珠的示意下,毕恭毕敬地柔声问道。
“那一年的夏天,是朕头一次亲征噶尔丹,而这里。”康熙抬起右手,指了指地上,“就是朕驻跸指挥的地方。”
闵敏看着康熙双目之中绽放出许久未见的光芒,终于明白,康熙之所以要在这里停留,是想回味一下昔年的壮怀激烈啊。
果不其然,康熙完全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里:“朕亲往视师。从征诸王、出喜峰口。公苏努等所领之军、随朕行。令诸王先朕进发。先檄知尚书阿喇尼等、理藩院遣司官、星驰以往。其令议政王大臣集议。寻议、诸王军、以七月初四日起行。其从征之兵、每翼遣副都统一员。方值农时、边内不必列营。海笃、牛尼有、人才素优、从诸王行……噶尔丹深入乌朱穆秦地。上命和硕裕亲王福全、为抚远大将军。皇子胤副之……“
康熙说话深奥,闵敏听得辛苦,只听懂了大抵的意思。那一年噶尔丹在俄罗斯怂恿下,举兵来犯,草原劲旅势如破竹,全民哀哀。只有康熙乾纲独断,认为噶尔丹如此气焰,如果不给他迎头痛击,只怕会更加嚣张。所以详细部署,并移驾博洛和屯前线指挥。后来的几年里,敌我双方进入了拉锯,各有进退胜败。到了三十六年,康熙再次渡过黄河亲征,终于在天朝威仪和骁勇之下,迫的噶尔丹节节败退,使他众叛亲离终于无奈自尽。
算起来这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可是闵敏瞧康熙娓娓道来,连很多细节都记得十分清楚,脸上神色变化,仿若时光倒流身临其境。这让作为听众的自己,也忍不住紧张了起来。那个时候,似乎康熙也并没有一举拿下的信心,所以才会细细考校其中的所有风吹草动,以求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奴婢虽不曾亲历,但今日听皇上一一道来,只觉得惊心动魄、紧张万分。”闵敏说的确是真心话,她的手都因为太过紧张而冰凉冰凉。
康熙笑了:“你这丫头,素来沉稳,怎么今日听朕说说往事,都能让手凉成这样。”
闵敏有些不好意思:“皇上,奴婢平时能见到些什么阵仗呀。今儿皇上讲的可是金戈铁马、肝髓流野的场面,哪里是奴婢经受得住的,想来若是真的身临其境,只怕战鼓还没有响,奴婢就先晕了。“
“不错啊,连肝髓流野这样的成语都会用了。”康熙笑了,“看来平时你那些书没有白念。”
“皇上何必取笑奴婢呢,不过是得空的时候胡乱翻些书而已。”闵敏道。
“朕听说四十七年你避嫌在咸安宫的时候,十三给你送去了不少的书打发时间。”提到了某个敏感的年份,康熙本能顿了顿,尤其是在前头又怀念了大阿哥的战功,不过这不自然的停歇真的只是一瞬而已,他很快敛了那不妥的神色,继续道,“也不见别的女儿家有像你这么喜好读书的,把你从小厨房调到御书房,还真是对了。”
闵敏在肚子里说,你当时根本不是这么想的好吗,根本就是为了就近好监视,看看到底是哪个阿哥在捣鬼,但是嘴巴上还是认认真真地回话:“皇上言重了,奴婢只是想多认些字,免得把折子放错了地方。”
康熙点了点头,视线又投到了远方。西边的太阳已经微微倾斜,日光也泛出红晕,变得浓烈却遥远。闵敏的脑海里忽然蹦出了小时候学过的课文,日初出沧沧凉凉,及其日中如探汤,此不为近者热而远者凉乎,好像是这样背的。
她看着被染上橙色光芒的康熙的侧影,忽然有一种莫名的苍凉感,都说人一旦开始热衷回忆往事,多半是因为感觉自己年纪大了太多事情力不从心,所以借着怀念一下当年勇,权当做是自我安慰。
康熙这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下午他征讨噶尔丹的英勇往事,难道不就是这种情形吗?那个时候,他三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如日中天轰轰烈烈,自问这天下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正是日中如探汤一样的灼热。而现在,虽然谈不上日暮西山,但是一废太子的事情,已经足够让他心力交瘁,否则他也不会大病一场,又用了半年多调理才恢复过来。这不是日初出沧沧凉凉,而是日欲沉仓仓惶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