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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步步江湖步步险寸寸柔情寸寸心

就这么缓了一缓,“二神”已然落了下来。老婆子又伸手去接,颠毫之际,雯儿也自空中落下,伸手将“二神”抄了过去。

雯儿对着老婆子的脸笑道:“妹子自小就比姐姐懂事,惯于与人做好事的。你费尽心机,替姐姐喂养了二神,姐姐也就不客气了。”

老婆子忽然“呸”地啐了雯儿一口。韦小宝眼尖,看到老婆子的唾液里似乎有甚么闪闪发光的东西,立即高声提醒道:“雯儿姑娘,小心!”一语惊醒梦中人,雯儿果真发觉,敌人的唾液里藏着毒针,然而两人近在咫尺,雯儿想闪避已是不及。情急之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樱桃小口也如法炮制,“呸”地向老婆子碎了一口。就见老婆子­射­出的毒针,忽地转了方向,径直袭向她自己的面门。

老婆子练了两日的功,被四只毒虫吸去了不少鲜血。

又是在危急时刻与雯儿一番斗智斗勇,­精­力已是消耗殆尽,刚才险中求胜,实在是使了最后的内力。岂知韦小宝一声喝破,以至功败垂成,哪里还有反击的力量,只得长叹了一声,闭上双目。

毒针反击回去,正巧钉在老婆子的眉心,老婆子立即倒下了。雯儿双手捧着青蛇与蛤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妹,你安心静养罢,姐姐还有些俗事要做,咱们就此别过。”说着,快步走出。

韦小宝叫道:“喂,雯儿姑娘,当真是媳­妇­娶进门,媒人推出门么?连谢也不谢我一声,就这么走了?”雯儿已然走到了门口,闻言一怔。道:“你这人虽说浮,倒是说了一句实话。”便又折了回来,道:“你说,你要我如何谢你?”

韦小宝笑道:“大功告成,亲个嘴儿。”这是韦小宝与自己的老婆双儿常说的一句笑话,韦小宝顺口拈来。其实他虽是轻浮油滑,倒并非是为了占雯儿的便宜。雯儿似笑非笑,问道:“你与雯儿常常这样的么?”韦小宝一怔,心道:“臭花娘,我同雯儿如何,你不是最清楚不过的么?”

他正心猿意马,雯儿却已来到他的跟前,倏地劈手夺过了神龙鞭,脸上的笑容无影无踪,道:“你与雯儿去苟且去罢,别在姑娘面前现眼就是。”韦小宝道:“雯儿,你这是?”雯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身形一纵,已然没了去向。

韦小宝怔怔地自语道:“臭花娘的脾气难捉摸得紧1

回头看到了老婆子,不由歉然道:“是我多了一句嘴,害你成了这样。喂,你死了没有?”走了过去,一搭鼻息,竟然是气息全无。韦小宝伸手掐她的人中,一块­肉­竞随手而落。

吓得韦小宝大叫一声,仰面跌倒,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五毒针这般厉害,片刻之间便将人的皮­肉­化烂了么?……恶婆婆,你自已制出这等歹毒的药物自已受用,滋昧不大好受罢?他­奶­­奶­,自作孽,不可活。眼前报,来得快!”

他的心里着实畅快了一阵于,忽然心念一动,道:“不好!恶婆婆给老子下了琵琶毒,说是除了她无人可解,三日之内,便耍将全身骨头烂掉了。她这话真的也罢,假的也罢,老子可宁愿信它是真的。老于喜欢与花容月貌的小娘同行,却不愿意与这等又老又丑又烂了皮­肉­的恶婆婆一块儿赴­阴­曹地府埃”

韦小宝生­性­怕死,一到了­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头,便甚么也顾不得了。当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重又到了老婆子的面前。口中喃喃道:“恶婆婆,你做鬼也不必走得太急了,等到解了韦小宝的毒,再走也不迟埃你死了,韦小宝活着,给你做十七二十八个大道场,超度你从十九层地狱进到十八层。”

他一边胡说八道为自己壮胆,一边闭上眼睛,出手施救。他也不管甚么部位,便在者婆子的脸上抓了一把,却­干­涩涩地抓下了一大把皮­肉­。韦小宝恶心之极,更不敢看,随手甩了。却所得“嘤咛”一声,老婆子叫出声来。

韦小宝捂住别别乱跳的胸口,道:“老婆婆,你是雯儿姑娘害了的,可与韦小宝无涉,你要报仇,只管找她便是。不过我劝你老人家不找她也罢,她那样年青,那等美貌,若是你拉她一块儿进了­阴­曹地府,不免太也可惜了。”

耳边,却又听得一个娇柔、虚弱的声音道:“韦相公,谢谢你救了我……”

韦小宝听得声音不对,才睁开眼睛,一看之下,却哪里是甚么老婆子?一个杏眼桃腮、娇媚无比的美貌少女,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人不是别人,竟是雯儿!……

韦小宝这一惊非同小可,道:“你,你怎么变成了雯儿姑娘?”

雯儿道:“我不是变的,我本来就是雯儿。”

韦小宝如堕五里云端,茫然道:“我亲眼看见,你是老婆婆,你是被雯儿站娘­射­中了五毒针之后,中毒倒地,雯儿自己却抢了神龙鞭跑了,雯儿怎么会在这儿?”

雯儿道:“韦相公,你是老江湖了,定是知道易容术的了?”

“易容术”其实就是现代的化妆术,这韦小宝自然知道,他若有所悟,道:“怪不得我偷看你练功,你肩头上可是雪白粉­嫩­的,与老婆婆大不相同。原来你压根儿就不是甚么老婆婆,而是闭花羞月,落鱼沉雁的美貌姑娘。”

雯儿想起自己练功时肩头­祼­露,尽被一个青年男子偷看了去,不由得面露红霞,微微一笑,道:“韦相公,不是闭花羞月,是闭月羞花,也不是落鱼沉雁,是沉鱼落雁。”

她这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娇羞而不失大方,确是韦小宝在江宁织造曹府中所见的那个雯儿。与先前那个“雯儿”相较,那“雯儿”虽说与这雯儿一般无二的美貌,却显得几分刁蛮。十成中韦小宝已是信了八成。

可韦小宝还是不解,道:“我可还是不信,世上美貌姑娘不少,可哪里去找两个同样沉得鱼落得雁、闭得月羞得花,一模一样的美人胎子?除非你们是双胞胎。”

雯儿道:“韦相公聪慧得紧,我们姊妹,确是一对双胞胎。”

韦小宝“氨的一声,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

雯儿忙问道:“韦相公,我的话有甚么不妥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韦小宝稀里糊涂地混迹江湖,见识的也不算少了,帮派与朝廷斗,帮派与帮派斗,一个帮派自己伙里斗,甚至师徒不和、父子相争、母女成仇、兄弟反目……甚至乱七八糟的事儿我没见过?这嫡亲的双胞胎姊妹往死里打,我倒是第一回见到。”

雯儿顿时神­色­黯然,道:“家门不幸。出了我们姊妹……唉,也说不得许多了。韦相公,外面杀了人,这客栈怕是住不得了罢?”

韦小宝一下子跳了起来,道:“不是姑娘提醒,我倒是忘了。怕倒是不怕,不过这里几具尸体,血糊糊地躺着,姑娘在这儿也是不雅,咱们走罢。雯儿姑娘。你能走么?”

雯儿欲言又止,半晌,红着脸道:“我中了九毒针,虽说不碍,却走不得路的。”

韦小宝大喜道:“姑娘莫怕,我背着姑娘离开就是了。”

雯儿低了头不吭声了,韦小宝道:“得罪姑娘了。”背起了她,一溜烟出了房门,口中兀自喊道:“乖乖不得了,强盗杀人放火啦。救命碍…”

其时天已微明,客栈掌枢的闻听得喊声,披衣起床,开门探出头来,却见韦小宝将一个东西迎面打来,他惶急之中接过,却是一锭足有五十两的银子。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一个身背八只布袋的中年乞丐在荒芜人烟的山道上行走。虽是滴水成冰,那乞丐却敞着怀,雪花纷纷扑人他的怀里,化成阵阵热气。

他不时地摸过腰间的酒葫芦饮上两口,越发觉得身子热烘烘的,那步随也就迈得越大。

忽然,他的脚下踢着了甚么,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襁褓,被雪埋住了。襁褓里,并排躺着一双婴儿。婴儿尚有气息,却已被冻得浑身青紫了…

这乞丐是丐帮八袋弟子成龙。他本来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也无家室,无牵无挂,浪迹江湖,粗扩豪爽,武功高强,天马行空,快意恩仇,在丐帮中位分既高,又深得帮中兄弟信赖。

成龙将一双拣来的女儿分出了大小,大的叫睛儿,小的叫雯儿。自打有了晴儿与雯儿,成龙这个极豪汉于也变得婆婆妈妈。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冷了,一会儿热了,倒是将晴儿、雯儿养得花朵儿一般,人见人爱。

稍长,成龙便教她们习练武功,她们极聪明,无论是丐帮的内功心法,还是武功套路,过眼不忘,一学就会。以至十六年后,已是丐帮帮主的成龙,决定日后将帮主之位交给女儿的时候,丐帮上下,竟无一疑议。

然而晴儿有晴儿的长处,雯儿有雯儿的长处。这帮主之位,到底是交给晴儿,还是交给雯儿。却是成龙自己—直拿不定主意。

这样又拖了一年,直到去年,有一天,雯儿练武归来。

高高兴兴去见爹爹,却发觉爹爹口鼻流血,倒在地上,已然死去多时,雯儿惊愕之余,扑倒在爹爹的身上,大放悲声:“爹爹,爹爹,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她还年少,又是第一切遇到这等事情,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悲痛欲绝之间,忽觉一阵淡淡的麝香,自成龙的血液中飘出。

雯儿心中一懔,立时忆起义父在传授丐帮的独门内功心法“无毒大功法”时的谆谆告诫:“这门功夫至为歹毒,也最是凶险不过。练了无毒大功法,百毒不沾,内力大增。不过,若是与人过招,敌人中了无毒掌,则血脉倒流,冲出七窍,血中麝香味扑鼻,立死无疑,并且天下无药可解。是以习练这门内功,与人过招,千万不可滥用。小心!小心!小心!小心1

义父接连说了四个“小心”,显得极为谨慎。

正是因为“无毒大功法”极为霸道,是以这门内功心法历来只传帮主一人。并且修习相当的繁杂,成龙接任帮主数年,“无毒大功法”才刚刚练成。虽然成龙有意将帮主之位传给女儿,然而凭自己姊妹的内功根基,再有数年,也绝难修习成功的。

那么,是谁以“无毒大功法”杀害了义父?难道江湖上还有人能使用“无毒大功法”?或者,丐帮中有偷习“无毒大功法”并且获得成功的人?

雯儿小小的心灵,一时无法得出答案,只是拉住义父的手,痛哭失声。

忽然,她发觉义父的手掌下,压着一个血写的字迹:“日”。她百思不得其解,正欲呼救,忽听外面人声鼎沸,有人高声吆喝:“不要走了凶手1她心中暗道:“难道帮中兄弟已然发觉杀害义父的凶手了么?”

雯儿抱着义父的尸身,吃力地站立了起来,还没有走出门去,已然被丐帮八袋弟子包围了。雯儿咬牙切齿,道:“凶手在哪里?他为甚么要杀害义父?”

丐帮弟子并不作答,却对雯儿怒目以视,雯儿愕然道:“你们这是做甚么?为甚么这样看着我?”

忽然有人在人群中吼了起来:“哼,猫哭老鼠假慈悲!你杀了帮主,却又问谁?”

雯儿大吃一惊,道:“我杀害了义父?义父于我姊妹恩重如山,我怎么能杀害他老人家?忽然,在雯儿的身质传来一个徽弱的声音:“师父……师父就是……就是她杀的……”随着声音,摇摇位蔚卣酒鹨桓鲅糊糊的身影,指着雯儿,道:“她……杀了师父,又……又企图杀人灭口……”

众人定睛一看,此人原来是成龙的关门弟子关义虎。

雯儿急道:“你血口喷人!义父武功高强,凭我这点儿微末技艺,能害得了他老人家么?”一个老丐闻言冷笑道:“听姑娘的意思,若是武功高强,便要欺师灭祖了么?”

雯儿话一出口,便知道不妙,被人抓住了小辫儿了。

此时急得哭出声来,道:“我没有杀害义父!我没有杀害义父!……”

老丐也不与她争辩,走进屋内,将关义虎搀扶了出来,以免再遭毒手。众人护定了他,老丐问道:“义虎,丐帮八袋弟子全数在此。事情真相如何,你尽避说来,哼哼,那人杀害帮主,想必也不是使用甚么高明的武功,否则,只怕真如雯儿姑娘所说,那人的微末道行,除了做些偷­鸡­摸胸的勾当,要杀害帮主,怕是万难。”说着。还瞥了雯儿一眼。

关义虎明明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吃力地说道:“雯儿姑娘……不,那杀人凶手对师父撒娇撒痴,要给师父看一样东西……师父没有防备。她手刚刚伸到师父眼前,我的鼻子便闻到一股麝香昧,只听得师父‘隘了一声,雯儿姑娘…不,那凶手的右掌,已然击到了师父的胸口…师父大叫一声,一脚踢出,正中凶手的小肮……我定力太浅,这时就昏了过去……”

老丐对身旁的几个八袋弟子道:“三哥,二弟,四弟,去年帮主出手除掉采花­淫­贼花六那日,我们哥儿几个都在场罢?”

几个八袋弟子郑重地点点头,老丐又道:“事后,帮主与我们几个老兄弟说了些甚么?”

一个老丐道:“帮主事后又将无毒大功法的两招演了给我们看,说第一招‘美人贴面’,攻敌不备,实际上毒已发动,敌人已显中毒症状,再强的武功,也失去了还手之力。”

一个中年乞丐接着道:“师父说,第二招‘空|­茓­来风’,便是以内力将无毒功法催人敌人督脉之中,使敌人血脉倒流,冲出亡窍,不治身亡。”。

又一个年轻乞丐道:“师父还说:‘无毒大功法厉害之极,也­阴­毒之极,天下无人可解,是以对手除了确确实实属于十恶不赦之徒,不能施此毒手。’我们兄弟几个亲眼所见,才明白为甚么无毒大功法只是历代帮主单传,不传与其他弟子的道理了。”

老丐冷笑连声,道:“‘对手除了确确实实属于十恶不赦之徒,不能施此毒手’!帮主啊帮主,你老人家一生正直,做尽了好事,怎地死于无毒大功法之下?雯儿姑娘,你还有甚么说的么?”

雯儿道:“我,我,”忽然想起关义虎所说,义父在中了毒掌之时,曾在凶手的腹部踢了一脚,便如有人救命一般,道:“你们不信,就看我身上……”

忽然,她的话音噎住了:就在自已的腹部,清清楚楚地印着一个大脚印!老丐显然早就发觉了,道:“雯儿姑娘,恭喜你练成了无毒大功法。”

这脚印是甚么时候印上的?又是怎么印上的?雯儿竟毫无所知。“铁证如山”,她真正跳进黄河洗不清了。就在这万般无奈之际,忽然她看到姐姐晴儿就在人群的后面站着,便叫道:“姐姐,我冤枉!你知道的,我不会杀害义父……”

晴儿原本低了头,闻声抢起头来,道:“若不是义父收留抚养,我们孳妹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雯儿,我们虽说是嫡亲姊妹,然而江湖人物总以义气为先。对于恩将仇报的小人,姐姐情愿大义灭亲。”

群丐之中便有人大声喝起好来:“好儿女理当恩怨分明。”“一母同胞,怎地一个如此仗义,一个这般卑劣?真正是一娘生九种了。”

雯儿身子一晃,喃喃道:“连你也不相信妹子了?好,你们硬是指派我是凶手,我便自行了断也就是了。”微曲手臂,指尖对准了太阳|­茓­。

群丐站立不动。原来,丐帮有个规矩,帮内弟子,不管是犯了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只要愿意自行了断,任何人不得围拦。并且在他(她)自杀身亡之后,不逐出门墙,不降位份,家人子女,厚加优抚,不得歧视。群丐见一个小小女子竟然举臂自戕,拿得起放得下,倒也生了几分敬佩之情。

倏地,雯儿一个倒退,到了墙脚边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挂在墙上的神龙鞭抢在手中,一套神龙鞭法,便泼风似地使了出来,一边口中喊道:“要命的,赶快让开1

神龙鞭是丐帮的镇帮之宝,不但因为有丐帮故老相传的传说,也不但因为有一套凌厉之极的神龙鞭法,更重要的,却是因为神龙鞭在毒药里浸泡过,不服解药,沾毒即死。

群丐立时纷纷躲避,雯儿仗着神龙鞭的神威,冲出重围……

在一家客栈里,内伤未愈的雯儿,断断续续地向韦小宝讲叙了上述故事。韦小宝听到达里,—拍大腿,道:“这就对了。雯儿姑娘,不要说你没有杀了你的义父,便是真的杀了,也不能稀里糊涂地丢了—条­性­命。我同你说,人活在世上,第一紧要的是保命。没命了,他­奶­­奶­的,甚么也没有了。”

雯儿神­色­黯然,缓缓摇头道:“我不怕死。我生下来便死过一次,还怕甚么?可我不能死。我死了,自已蒙上了不白之冤是小事,可是,到底是谁杀害了义父,我不为义父报这血海深仇,誓不为人1

她说得异常决绝,苍白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显得更好看了。韦小宝心道:“这小娘要是常常生气,可是美得紧埃”

又一想起白己的师父、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被台湾的郑克爽杀死了,天地会的弟兄非说是自己杀的不可,甚至处处找自己报仇,你便是破了胸膛挖出心来给人看,人家也说是一文不值的驴肝肺,这份冤枉,当真是说不清道不白。

同病相怜,韦小宝动了侠义心肠,慷慨激昂逝:“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我韦小宝便是死上十七二十八次,也要相帮雯儿姑娘报仇雪恨!”

雯儿自从见到韦小宝,只看他为人轻涪油滑,第一次见他尚有几分忠肠义胆,不禁大受感动,道:“你为甚么对我这样好?”

韦小宝正经不了片刻便原形毕露,嬉笑着道:“韦小宝生来轻贱,为美貌女子,历来战死疆场,马革里(裹)尸,在所不辞。”

雯儿立时板起了脸,道:“韦相公若是真心相帮,我感激不尽;若是心存轻薄,那……那就请便罢。”韦小宝抡起手掌,在自己的腮帮子上“啪啪”使劲打了两下,说道:“我叫你胡说八道,叫你胡说八道!”

脸上,立时暴起了指痕。雯儿不觉歉然,按住他的手,道:“你既是心诚,也不必如此埃打疼了么?”

那一双小手,浑不似习武之人的刚硬,柔­嫩­异常。韦小宝心中大乐,暗暗道:“这小娘又会生气,手又软和,为她便是赴汤蹈火,也他­奶­­奶­的值得。”嘴上却说:“臭嘴巴惹姑娘生气,本来就该打。姑娘既是为它求情,韦小宝饶了它便是。”

雯儿抿嘴一笑道:“你这人,真正拿你没有办法。”

韦小宝问道:“我可又不明白了,姑娘这一身武功,怎么到了曹府做了使唤丫头?不是太也辱没了姑娘么?”

雯儿道:“江湖之中,丐帮的势力大得紧,任何帮派若得罪了丐帮,那便是冤魂缠身,再也不得安宁的。丐帮对于叛徒,更是处置得极为严厉。韦相公请想,我反出丐帮,而且还抢了镇帮之宝神龙鞭,他们岂能放过我去?我总得找—个安身的地方才是埃”

韦小宝马上明白了,道,“是了,江南织造曹府,权高位种,曹寅那大花脸又武功高强,是以无论白道黑道,无人敢惹,倒真正是避难的好处所。”

雯儿道:“我也不单是避难,我还要利用这个僻静的处所,修习无毒大功法。要报义父的血仇,不学了这门绝招,终究是一句空话。”

韦小宝道:“这个甚么无毒大功法,难学得紧么?”

雯儿点头道:“常人下毒,总以毒­性­越大,越是厉害,而丐帮的无毒大功法,则是要练得一丝一毫的毒­性­也没有,才为至毒。”

韦小宝道:“那好练得紧啊,我韦小宝除了吃过蒙汗|药,就从来没有沾过毒物。”

雯儿摇头道:“不一样的。无毒大功法要将蝎子、毒蛇、蟾蜍、蜘蛛、蜈蚣这五毒放在一起,让它们自相残杀,待得只剩下一只毒物时,才可应用。是以没有一年的工夫,是培育不出五种毒物的。待得五毒惧全,让他们自琵琶骨上吸血,再使火硝……”她略一停顿,显然是不愿意将本门内功心法泄于外人。

韦小宝心道:“哼,狗屁无毒大功法好稀泵?天下武功,没一种不要花费气力的,老于见了费力的功夫,头便先大了,难道还偷学你的不成?”

雯儿接着道:“总而言之,习练无毒大功法,既费力,又凶险。最最要紧的,是在练功之时,不能受人­干­扰,是以我不得不找织造府那样的隐秘去处。即便如此,还是被曹大人发觉了。”

韦小宝惊讶道:“甚么时候?”

委儿道:“那日晚上,曹府责打小鲍子,我不放心,就悄悄地溜到后花园去看看。不想我姐姐不知甚么时候发觉了蛛丝马迹,也来曹府打探,我们姊妹正巧打了一个照面。她轻功稍逊于我,被我走脱了。曹府极大,她一时间寻找不着,后来她便抓住了你,要你带路。”

韦小宝点头道:“是了,她说叫我带她去找一个眉眼儿都极漂亮的丫头,我其时便猜着了是你雯儿姑娘,却不知道其中有了这许多的曲折。”

雯儿道:“我姐姐去曹府这么一闹,我可就再也待不下去了。韦相公,你不记得了么?在客房里,曹老爷一把向我抓来,当时我虽说吃了一惊,倒是不敢闪避…”

当时,曹寅一把将要儿肩头的衣衫撕裂了。韦小宝忆起其时情景,不禁微笑。雯儿见她笑得古怪,怕他说出甚么令人难堪的言语,不容他开口,接着道:“大约我平日露出了些许会武功的蛛丝马迹,我姐姐身材与我相似,曹老爷对我大起疑心,是以当天夜里,我便逃出了曹府。”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曹大花脸,眼里没水!姑娘这般武功高强的天仙般的人物,在他的府里待些时日,是他的造化,是他十七二十八代祖坟上冒了青烟,他理当好生侍候,竟然对姑娘动手动脚,真正是有眼不识金镶玉,老子再见到他,一定扒了他的裤子打ρi股,问他:‘你敢不敢对雯儿姑娘无理?说!”雯儿也展颜一笑,道:“他一定会说:‘哪个雯儿?便是那个牙齿又长、德行又尊贵的老婆子么?”韦小宝道:“‘大胆狂徒,雯儿姑娘牙齿如糯米、白玉一般,你竟敢说牙齿又长?长牙齿的不是妖怪么?衙役们,拉下曹大花脸,痛打三百大板,发配三千里外,与守城军士为奴!’哈哈。”

两人说笑一阵,雯儿忽道:“韦相公,我骗了你,你不怪我么?”

韦小宝惊诧道:“甚么你骗了我?我不信,你为甚么要骗我?”

要儿道:“我的形迹暴露了,不但曹老爷容我不得,丐帮也会­阴­魂不散地缠着我,是以我离开曹府之后,知道你要去往京城,便乔装改扮,在路上等你。我抓了你一把,告诉你说你中了甚么琵琶毒,事实上那不过是寻常的麻痒粉,无关紧要的。我又同你说我要练制甚么琵琶毒的解药,其实是我要习练无毒大功法,知道丐帮的人前来寻衅生事,特为请你来保护我练功的。”

韦小宝心中极为得意,暗道:“老子八百年前就料到了,还用你今儿才说?不过,要讨好女子,千万不要装得比她聪明,要装得越傻越好。”

脸上便露出先是惊诧、恐惧,后是迷悯,最后是恍然大悟、喜出望外的神­色­,长长地出了口长气,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手下留情,韦小宝好赖保住了一条小命。”

雯儿微微一笑,道:“韦相公冰雪聪明,说笑话了。”韦小宝心道:“不好,这小花娘的心机,胜了老子十倍,老子还是不要自作聪明,老老实实,不要将好不容易赢来的本钱,一铺牌又全输了出去,那也太过不值了。”

韦小宝道:“我可实在不明白了,姑娘既然没有下毒,怎么又给我服了两粒解药?难道那解药是十全大补丸么?”

雯儿一笑置之,道:“那倒不是十全大补丸,而是丐帮的独门药物。丐帮是花子伙儿,整日与各式各样的毒物打交道,是以便炼制了这等药物,服食之后百毒不沾。不过,并非丐帮中所有的叫花子都能吃得到的。至于帮外之人,那只能是缘分了。”

韦小宝这才是真正酌大喜过望,道:“雯姑娘,我日后也是百毒不沾的了?”

雯儿微笑道:“神龙鞭上的剧毒,连丐帮弟子都望而生畏,韦相公,你用来退敌,可有甚么关碍么?”

韦小宝又问道,“那么,蒙汗|药呢?”韦小宝武功太过低微,又混迹江湖之中,拿手好戏,便是以蒙汗|药蒙人。岂知有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自己就曾数次中了蒙汗|药,险些丧命。

雯儿道:“天下不管甚么歹毒胁毒药都不怕了,何况蒙汗|药的毒­性­是最小的?”

韦小宝一跳老高。道:“百毒不沾,那真是呱呱叫,别别跳。雯儿姑娘,谢谢你啦。”心道:“老子有刀枪不入的宝衣,有削铁如泥的匕首,有含沙­射­影的暗器,再有古怪神奇的手套,再服了百毒不沾的药丸,老子‘五宝俱全’,不该叫韦小宝,该叫韦五宝,韦大宝,韦天宝,韦地宝了。”

韦小宝当初在奉康熙的御旨,抄­奸­臣鳌拜的家时,将一件宝衣、一把匕首据为己有,他的师父独臂神尼九难师太,除了教授他一套武功“神行百变”,又送与他一件叫做“含沙­射­影”的暗器。这三件宝贝,曾不止一次地救过韦小宝的命。如今,他又从丐帮的那个“痨病表小叫花”那里取了他的神奇的手套,雯儿又给他服了百毒不沾的药物,韦小宝乐不可支。

韦小宝得意了一会,忽然大叫道,“乖乖隆的冬,大事不好1

雯儿道:“甚么大事不好?”

韦小宝道:“雯儿姑娘,你要洗刷天大的冤枉,你要报你义父天大的血仇,只怕有一个天大的关碍。”

雯儿道:“甚么关碍?”

韦小宝道:“你的仇人只怕不是外人,就是你的宝贝姐姐晴儿姑娘。妹妹找姐姐报仇,这不是天大的关碍么?”

雯儿沉吟了一下,道:“韦相公,你都看到了,我们姊妹之间,如此刀兵相见,还有甚么同胞之情?再者说,义父与我姊妹之恩天高地厚,即便说真的是我姐姐所为,为了义父,也颐不得许多了。”

韦小宝叫道:“甚么‘即便’?你义父铁定是晴儿杀的,并且嫁祸于你。贷真价实,有假包换。”

雯儿道:“可她为甚么这么做?”

韦小宝道:“这还不明白?为了帮主埃你义父想将帮主传位与你们姊妹,至于到底是传给妹妹,还是传给姐姐,他可并没有拿定主意埃她杀了你义父,又嫁祸于你,便成了唯一一个帮主的承继人了。这个一箭……那个三雕四雕之计,当真歹毒之极。”

雯儿道:“她要做帮主;做了也就是了,何必动手杀人?我可没有与她争甚么帮主之位埃”

韦小宝虽说年纪不算太大,然而在宫廷之中,亲眼见到过为了权力之争,相互倾轧的血雨腥风,丐帮虽是江湖上的一个帮派,可争权夺利的事儿,只怕比起宫廷内幕也差不了多少。便道:“雯儿姑娘,你这人心善,别人可不会与你一样的。你不与人争帮主之位,别人要争啊,是不是?……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血案是你的宝贝姐组晴儿做下的,决计错不了。”

雯儿若有所悟,道:“也许确是如韦相公所说的这样。义父临终之时,还使鲜血写了个‘日’字,而晴儿姐姐的‘晴’字,又正巧是个日字偏旁。难道义父要留下凶手的名字么?”

韦小宝心道:“甚么日字旁太阳旁的,老子至多识得十来个字儿,甩文的事儿可就一窃不通了。”便没有接口答话。

雯儿又道:“还是不对。”

韦小宝道:“又有甚么不对了?”

雯儿道:“义父死于无毒大功法,而这门功法,义父虽说传了我们姊妹口诀,真正修习起来,却是万分的繁难。我为了报仇,这一年在曹府之中,从没有停止过一天修习,至今尚未摸索到头绪,睛儿便是比我聪明百倍,又怎能在那样短的时日内修习成功?”

韦小宝暗暗骂道:“臭花娘这般死板!不会无毒大功法,就不能使‘有毒大功法’么?杀了你的臭义父,再弄些药物装假一番,糊弄你们这帮子臭叫全,还不容易得紧么?”

也不愿意多说,站起身来,道:“是谁杀了你的义父,又是怎样杀死的,那也无关紧要,迟早水落—下去石头露出来。眼下姑娘还是先恢复了身子才是。”

知道雯儿要以内力疗伤,便自已走了出去。

这个小镇不大,座落在僻静的山坳里,极为隐秘。但是镇上农桑医药、商贾摊贩,倒也是样样惧全。

韦小宝信步走去,到了一家最大的药铺,问掌柜的:“有甚么上等的人参、茯苓、何首乌么?”

掌柜的见了韦小宝的打扮举止,知道是来了豪客,便离了柜台,笑脸相迎,亲自奉菜,恭恭敬敬地问通:“小铺各­色­药材俱全,不知客宫要些甚么?韦小宝眼一瞪,道:“你这人怎地这等罗嗦?最好的补药,尽避搬来看过,怕我没有银子么?”掌柜的一迭连声道:“不敢,不敢。”忙命了伙计,将一堆一堆的人参、茯苓、何首乌搬了一桌子。

韦小宝在皇宫大内,见多识广,百年的人参等都见过食过,哪里看得上这些二三等的补药?皱眉道:“这等补药,只有拿去补猪补狗罢咧,能用来治病么?”顺手掏出一万两银子的银票,道:“将你们药铺最值钱的补药拿来,价钱么,我是不计较的。”

掌柜的眼都绿了,应声道:“是,是。”一溜烟进了后堂,好大一会儿才出来,手里捧着一对人形何首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桌子上,道:“客官,这是小铺的传家之宝,寻常的人不要说买,硬连看也不给人见上一见的。客官既是急需,小店不敢自秘了。”

这两只何首乌二尺来长,藤、叶、花惧花,生得酷似人形,一男一女,不仅头颈手足俱全,而且女子的Ru房、男子的人根毕具。身上还可看到汗毛,洒脱脱一双成年男女。

韦小宝大奇,心想:“这等何首乌,也不知长了几百几千年,才能生得这般模样,不要说老子,便是小实郏只怕也没有见过。”

想起康熙,见他不顾帝王之尊,冒了风险去扬州寻找目己,心内实是感动,忖道:“老于便花了银子,将这何首乌买了来,送与小实郏教他高高兴兴,也是感激对我的一片情意。”

又一想:“雯儿这小娘练甚么无毒大功法,看来是走火入魔,有这样宝贝的补药,定然能提早痊愈。这小娘生就的花容月貌,若是死了,太也可惜。也罢,便委屈一番小实郏将这两株何首乌弄了让她吃了,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书的常说,红粉、宝剑都要赠给佳人,自然何首乌也不例外了。”

他只顾出神,掌柜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知道他心思已定,便问道:“客官,这何首乌小铺只是请你老人家赏看,卖是不卖的。”

韦小宝道:“不卖,你开药铺­干­,难道是自家吃药不成?”

掌柜的说道:“正是教你老人家说对了。一个月前,江宁巡抚马佑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小铺有这两株千年人形何首乌,派人来买,说是要进贡皇上,小的也婉拒了。”

韦小宝冷笑道:“你拿马佑来吓唬我么?不是老子惯会吹牛,便是他买去了进贡皇上,哼哼,只要老子吭声,他也得乖乖地给老子送了来。”

(第四章完)第五章扑朔迷离江湖事变化莫测丽人心

韦小宝说的是实话,朝廷上下,哪个不知道韦小宝韦爵爷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一个巡抚,巴结他尚且找不到门路,开口要两只何首乌,确实,他得乖乖地送上门来。掌柜的却不知道这些原委,见韦小宝像一个暴发户子弟,大言不惭,他老于世故,也不说破,只是陪笑道:“凭客官的威势,做这等事自然是手到擒来……”

韦小宝仰起头、拖长了声音,道:“我甚么威势啊?”掌柜的­干­笑两声,道:“这个,那个…·不过,小铺确实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卖这何首乌埃”韦小宝道:“你倒说说看,有甚么苦衷?”

掌柜的说道:“实不相瞒,小的有个八十四岁的亲娘,身子一直是病病歪歪的,请了郎中看过,说是只有千年人形何首乌非但能治好她老人家的病,救她老人家的命,而且延年益寿,长生不者。”

韦小宝喝道:“住口!八十多岁的人了,本来就不该活着,还要吃人形何首乌,还要延年益寿,还要长生不者,那不是成了老妖怪了么?这等难得一见的宝物,不去送给十八岁的小佳人吃,八十岁的老妖怪还吃个甚么劲儿?告诉你说,这人形何首乌,你卖也要卖,不卖也要卖,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子是买定了。”

掌柜的故作一副可怜相,道“客官,实在要请你见谅1

韦小宝冷笑一声,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线上的人物,你便收起你的这一套罢。哼,你有八十四岁的亲娘?这一套,老子是背熟了的。只要有了钱,便是将你八十四岁的亲娘卖与人做药引子,你也不在乎罢?你实话实说,要多少银子?”

掌柜的苦着脸,道:“客官如此说,我也没有办法。不过,这人形何首乌千年难得,百年难遇,只怕客官买不起。”

韦小宝道“胡说。能值事少钱了,我就买不起?”

掌柜的缓缓说道:“我买的时候。是十万两银子一只,一对共是二十万两。你老既是要买我也不敢赚了,便原价卖与你罢。”

“二十万?”韦小宝张大了嘴巴合不拢来,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本是老子的拿手好戏,可你太也离谱了。”掌桓的冷然道:“既是客官不信,那也无可奈何。客官请便罢。”书小宝的肩头,忽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一人笑道“你老爷发财埃”

韦小宝回头一看,不禁大喜。原来是御前侍卫张康年与赵齐贤,正要招呼,刚说了个“张……”字,却见张康年连连使眼­色­,韦小宝何等乖觉,立时说道:“这药铺的张老爷有这对人形何首乌,我正在讨价还价呢。怎么,两位侍卫老爷也有兴致逛药铺?”

“侍卫老爷”四字一入掌柜耳中。他的险上就变了颜­色­。寻常铺子,遇了县衙门的衙役,已是做定了蚀本生意何况御前侍卫?

张康中道:“我们兄弟两个,见你老爷谈买卖,也想来凑凑热闹。老爷,你买甚么啊?”韦小宝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笑道:“不瞒两位说,我近日刚刚得了个相好的,身子有些不痛快,来这里买药。”

御前侍卫的本事,一是欺负良善,二是喝酒赌钱,三是谈女人,都是拿手好戏。赵齐贤的眼里立时放出光来,说道:“你老爷一表人才,相好的一定美若天仙了。不知你老爷要买甚么药?”

韦小宝向人形何首乌努了一下嘴,赵齐贤一眼看到了,便赞道:“好,好!有这样的好药,你老爷相好的甚么病也治得了。”说着,便问掌柜的:“这一对何首乌,要卖多少银子?”掌柜的结结巴巴地说道:“二,二…”张康年道:“二两?晤,倒是不贵。”

韦小宝心里骂道:“你­奶­­奶­的,老子两年没给你们银子,穷疯了么?敲竹杠也不是这么个敲法啊,总得让人家落了本钱才是。”便笑道:“两位会错意了,不是二两,是二十万两。”

张康年歪了头端详了半天,道:“二十万两么,倒也不贵。”

赵齐贤忽然道:“张兄弟,咱们两人出来的时候,皇上御Kou交待了甚么旨意?”张康年知道赵齐贤一定是生了主意了,又不好乱说,便含混道:“皇上的旨意紧要得紧哪。”

赵齐贤道:“皇上道:‘一等鹿鼎公韦小宝韦爵爷为朕分忧,为国家立下了数也数不清的汗马功劳,身子亏损得紧,你两个奴才这次出去,说甚么也得买到些甚么百年人参啊,千年茯苓啊,人形何首乌啊甚么的贵重补药,让他补补身子。’对不对啊?”

张康年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皇上还说:‘若是弄不到这些补药,你两个奴才也不用回来了,自己抹了脖子罢。’”韦小宝心里舒服之极,暗道:“两年不见,这两个东西拍马屁的功夫,便更是­精­纯了。”便笑道:“虽说皇恩浩荡,也是那姓韦的有你们这样一帮子好朋友相帮才成埃”韦小宝时常说错成语,“皇恩浩荡”四个字儿因听得多了,倒也没有说错。

赵齐贤一竖大拇指,道:“你瞧人家这位老爷多余说话!张兄弟,我看么,既是这位老爷相好的要药,咱们又奉旨买药,这里正巧是两只何首乌,咱们就请这位老爷让一只给咱们,如何?”

韦小宝笑道:“全让给你们也行埃”心道:“你们敲了竹杠,还不是拿来孝敬老子?”

张康年正­色­道:“这可不敢当。掌柜的,拿刀来。”

掌柜的听他们三人言来语去,不知是些甚么路道,正惊疑间,忽听得“拿刀来”,顿时变得面如土­色­,道:“小铺是小本生意,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

张康年脸一板,道:“奉召采办的物事,咱们可是不敢马虎,总得验出个货真价实才是。拿刀来,咱们剖开何首乌看看,到底成­色­如何。”

掌柜的嗫嚅道:“这,这……”

赵齐贤喝通:“甚么这、那的?莫非有甚么古怪不成?”

说着,腰刀已是拔出,挥起便朝何首乌砍去。

掌柜的面­色­一沉,道:“不给面子么?”一手锁向赵齐贤的咽喉,一手点向他的腕脉。赵齐贤一怔,笑道:“相好的,原来是会家子。”腰刀横削掌柜的手腕。

掌柜的“哼”了一声,并不闪避,却施展“空手入白刃”的招数,一双瘦骨嶙峋的手,径直捏向刀刃。赵齐贤没有想到此人武功这等高强,一怔之下,手腕微微一扭,刀刃稍偏。

掌柜的变捏为弹,只听“当”地一声,刀刃中指。赵齐贤手腕酸麻,腰刀险些脱手,高声叫道:“点子扎手!”掌柜的一招得手,得理不让人,双掌错开,拍向赵齐贤的胸口。

赵齐贤的武功,与这人相比,实在相去甚远,眼看着便要中掌,倏地,张康年的腰刀,自他的身后偷袭而来。掌柜的骂道:“好不要脸的鹰爪孙,倚多为胜么?还讲不讲江湖规矩!”

张康年笑道:“你与御前侍卫讲究江湖,真正是傻得可以了。”

稍得一缓,赵齐贤也挥刀直上。三人便在柜台外面,斗成一团。

韦小宝慢馒地向一边躲去,悄悄地将削铁如泥的巴百握在手中,见无人注意自己,匕首便向“人形何首乌”划去。

“人形何首乌”应声而开,一看之下,哪里是甚么何首乌?原来是用芭蕉根雕刻而成,所以连Ru房、男根一应俱全。至于汗毛,则是用瓷片在芭蕉根表面轻刮后,显露的芭蕉根皮毛。而顶上的何首乌苗子,是在藤的下端,安了一根铁丝做成的钩子,再从头顶Сhā了进去的。

怪不得掌枢的不让赵齐贤劈开。

韦小宝骂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这是甚么何首乌?他­奶­­奶­的,老子自七八岁便作假捉羊牯,今日倒叫人做羊牯捉了。”

韦小宝向来以弄虚作假的本事自负,不想今日遭到这样的“奇耻大辱”,越想越气,便用匕首削了假何首乌,一片一片的朝药铺掌柜的扔去,边扔边骂:“给你­奶­­奶­的何首鸟!叫给称­奶­­奶­的芭蕉根1

掌柜的以一斗二,堪堪斗个平手,忽然见到“暗器”纷纷袭来,只得左躲右闪。这样分了心神,手中又没有兵刃,顿时落了下风。

赵齐贤、张康年这些御前侍卫,自来是欺软怕硬的脚­色­,得理哪肯让人?两把腰刀,你上我下,你前我后,你左我右,将掌枢的死死缠祝

掌柜的心头火起,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连你这油头滑脑的小子,也来欺负老子么?”忽然脸­色­通红,便如浑身的血液,都要自脸上涌出一般。

赵齐贤不知厉害,一刀迎面砍到,掌柜的拇指与中指向着刀刃,弹个正着。赵齐贤手中腰刀,再也拿捏不定,顿时飞出。

韦小宝是个打“太平拳”的脚­色­,“何首乌暗器”正使得顺手,不防一柄腰刀闪着寒光飞了过来。近在咫尺,他的武功又稀松之极。哪里还来得及闪避?腰刀带着掌柜的深厚内力,“啪”的一声,正击在韦小宝的胸口。

韦小宝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我的妈呀1便一头栽倒在地。这还是韦小宝有宝农护身,才不至有­性­命之忧。

张康年、赵齐贤大惊失­色­,双双抢上,却见一个身影,如鬼魅般地从他们的身边擦过,抢先来到韦小宝身边,顺手将韦小宝的背心抓起,手掌作势便要向韦小宝的头顶拍落,喝道:“你们再上前一步,老子便先毙了这个小子1

张康年、赵齐贤怕伤了韦小宝,哪里还敢上前?

韦小宝也急忙叫道:“张大哥,赵大哥,你们听他的话罢。”又转了头,对掌柜的说道:“你老人家有甚么盘子,便开了罢。这样狠霸霸的,也没有甚么好玩。”

掌柜的“哼”了一声,道:“你们糟践了老子的千年人形何首乌,怎么说?”

韦小宝赶忙道:“我买了就是了。你松了手,我给你取银子。”

掌柜的说道:“那不是芭蕉根雕刻的么?你要它何用?”

韦小宝说:“哪个乌龟儿子王八蛋说是芭蕉根?芭蕉根有这样的么?那是货真价实、遇假包换……不,遇假不换的人形何首乌。”心里却骂道:“他­奶­­奶­的,是你自己说的芭蕉根,你便去做乌龟儿子王八蛋罢。”

掌柜的冷笑连声,道:“哼哼,我为甚么要你自己拿?我自己没有手么?”韦小宝只想他松开手,便可设法脱身,忙道:“那不一样的。你自己拿,是抢,名声不大好听罢?我拿给你,是买,那是心甘情愿的。”掌柜的略一思忖,道:“谅你也逃不出老子的手心1说着,将韦小宝放开了。

韦小宝慢慢地站立起来,探着胸口,道:“你的手劲好大埃”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地将巴首塞进了衣袖,然后将一张银票遮盖着,他自小偷东西偷惯了,手法极快,是以掌柜的眼睁睁的看着,却没有发觉他做了手脚。

韦小宝道:“这是一万两银子,你先拿着。不过,还差得远哪。张大哥,赵大哥,你两位身上的银子,先拿来使使,好么?”

他叫赵齐贤与张康年的名字时,掌柜的不禁看了他们一眼。就在这时,韦小宝一招“神行百变,身子滑似游鱼,忽地自他肘下钻出。掌柜的一怔,尚未明白发生的甚么事情,一把匕首已然顶在了他的后腰,他肘锤便欲捣出,却觉得后腰一阵微微疼痛,衣衫已被敌人的巴首划破韦小宝骂道:“老子的匕首锋利得紧,你要不要试一试啊?”

掌柜的吃了一惊,暗道:“如今帮中最高的位份,才是第十辈。这人年纪轻轻,想不到位份如此之高。”好在丐帮中历来多有少年英才的前辈,是以掌柜的并不起疑。

掌柜的瞥一眼张康年、赵齐贤两人,迟疑着对韦小宝道:“太师叔……”韦小宝心中大乐,暗道:“老子冒得好,呱呱叫,别别跳,收了个专卖假药的灰孙子。早晓得这样,老子索­性­冒充第一辈,这老小子该成了老子的甚么孙子了?”

韦小宝向张、赵二人递了个眼­色­,张、赵两人急忙撤下腰刀。韦小宝对掌柜的说道:“这二位不是外人,有话但说不妨。”

掌柜的说道:“晚辈李子安,不知太师叔驾到,多有得罪,请太师叔责罚1说着,跪倒磕头。

韦小宝大马金刀地跳坐在桌于上,道:“李子安,你知罪么?”

李子安道:“晚辈犯了本帮第七条帮规。晚辈该死。”

韦小宝本来是诈他一下,岂知一诈便中,道:“你且说说,本帮第七条帮规是甚么?”

李子安的额头立时冒出汗来,结结巴巴地背诵道:“丐帮弟子,仁、仁义为先。只准讨要,不得……不得行骗。”

丐帮是江湖大帮,创帮之初,帮规极严。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帮规帮法真正实行的人已是不多的人。然而李子安辈份低微,遇到了韦小宝这个“太师叔”,只要“太师叔”真的瞪起眼来,硬是要按照帮规帮法办事,那处罚是极为严厉的。

韦小宝冷笑一声,道:“丐帮丐帮,要丐要帮,用他­奶­­奶­的芭蕉根冒充人形何首乌,不是成了江湖骗子么?丐帮的令名,不是都教你们这些小辈败坏了么?”

李于安直挺挺地跪着,道:“太师叔教训的是,晚辈知罪,任凭你老人家处置。”

韦小宝思忖道:“不知他­奶­­奶­的丐帮有些甚么臭规矩,能够拿来处置老子这个灰孙子?”正琢磨着,忽听得门外的叫花于又道:“老爷太大行行好,施舍叫花一碗饭哪韦小宝听得声音耳熟,却不知在哪儿见过,忖道:“臭叫花于­阴­魂不散,缠定了老子,却是大大的不妥。”一眼看到李子安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忽然计上心头,对李子安笑道:“你且起来,我老人家倒是喜欢你得紧,处罚甚么的,那也不用提了。”

李子安大喜过望,又磕了头,站起来又请了个安,说道:“多谢太师叔。太师叔的宝眷欠安,晚辈这里倒是有上等的人参等物,晚辈收始了一并孝敬。”

韦小宝笑道:“莫不又是芭蕉根罢?”

李子安也笑道:“不不,货真价实,遇假包换。”

李子安存心巴结,便要去药库去取人参等物,韦小宝却阻住了他,皱眉道:“外面那个花子,我烦得紧,你先去打发了他,咱们再坐着说话。”

李子安知道,丐帮之中多有派系之争,也许外面那个兄弟与“太师叔”不大对劲。便如奉圣旨,答了声“是”,立即向外走去。韦小宝又道:“你见了他,不要提起我在这里,他要来磕头甚么的,也太过罗嗦。”

李子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你老人家喜欢清静,晚辈明白。”

待得他一出了屋了,张康年便低声笑道:“韦爵爷,甚么时候又成了丐帮的祖宗了?真正可喜可贺啊1韦小宝道:“没有办法,他­奶­­奶­的丐帮小子没出息,拼命请老子做他的祖师爷,老子只得勉为其难了。”说罢,“哈哈”大笑。

张康年、赵齐贤也一齐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李子安回屋了。见他们又说又笑的,也放心了,便亲自去了库房,将上等的人参、茯苓、何首乌搬了一大堆来。韦小宝是识货的人,看了看这些补药,虽说比起皇宫大内的不知差了多少,然而在这小镇小药铺之中,倒也是难得的珍品了。

韦小宝对李子安道:“真正难为你了。”他出手原本阔绰,拿出两张银票,总有千余两银子,给了李子安。李子安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送了韦小宝他们出来。

韦小宝出了药铺,寻思道:“老于与雯儿这个小娘的事儿,可是不能教张康年他们知道了。”便问张康年、赵齐贤道:“你们两位与多总管,那日在扬州如何脱险的?”

赵齐贤道:“多亏了韦爵爷你的救命之恩。那日我们一起被蒙汗|药麻翻了,一帮子反贼打了来,要捉了我们去,就来了七个汉子,说是你老人家的朋友,将反贼打跑了,将我们救了。韦小宝心道:“哪里来的七条汉子?一定是我的七个老婆救了他们。”也不说破,又问道:“那你们怎么又到了这里?”

张康年苦着脸,道:“不要提起了!韦爵爷、你老人家侠回京里去罢。你若是再不回去,咱们御前侍卫一个个地可都没命了?”

韦小宝吃惊道:“怎么一回事儿?京里出事了么?”

赵齐贤摇摇头,道:“咱们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儿。只是皇上老发脾气,骂我们御前侍卫没有用,说是连你老人家的踪迹都不知道,皇上家养了这许多侍卫有甚么用处?连多总管也受了皇上的斥责呢。”

韦小宝心道:“我大舅子的脾气可发得不算小了。”心是颇受感动,道:“皇上这么关切奴才,叫奴才简直是,是,”他想说一句成语,一时间想不出来,便来了个现成的:“简直是皇恩浩荡了。”

张康年心道:“皇恩对你浩荡,对我们可就晃荡了。”

便说道:“韦爵爷,韦祖宗,你赶快进京罢,也好脱了我们的­干­系。多总管也交待了,只要见到你老人家,不管如何也要将你请去。你老人家只当可怜可怜我们罢。”

韦小宝歉然道:“兄弟带累了多总管与众位侍卫兄弟,等到了京城,我一定大大地请客赔罪就是了。”张康年、赵齐贤知道韦小宝出手阔绰,心内大喜,急忙打了个千,道:“谢韦爵爷赏。”

韦小宝却又心不在焉,暗暗寻思,心里立即大叫“不妙”:“莫不是天地会又找小皇帝的麻烦了?那一帮子人难缠得紧,皇上再叫我去杀天地会,天地会再叫我去杀小实郏老子夹在中间,两面不讨好,可是乖乖不得了。老子只得去京城偷了老婆儿子,他­奶­­奶­的溜之大吉了。”他心里打鼓,便问道:“皇上这么急着招我进京,到底是甚么事啊?”

张康年道:“咱们位份低微,哪里知道朝廷大事?”

赵齐贤却道:“这个么,我倒知道一些。”

韦小宝急道:“好兄弟,你快说来听听。”

赵齐贤神情得意,道:“那一日皇上在太和殿召集御前会议,正巧轮到我当值,是以隔三隔四地听到了一些。听皇上的意思,是要修整黄河,说是黄河时常发大水,淹没良田,叫好多百姓无家可归,流离失所。”

张康年是河南人,家乡受“黄灾”最重,便接口道:“是啊,康熙十五年十月,咱们老家河南南阳黄河决口,方圆五百里的田园、房屋被淹得一­干­二净,数十万百姓家破人亡。那惨境,唉1

韦小宝道:“皇上鸟生鱼汤,是爱护百姓的真命天子,自然要设法整治黄河,解救百姓倒挂着的苦了。”他的成语之中,十个倒有九个半是错的,将“尧舜禹汤”说成“鸟生鱼汤”、”倒悬之苦”说成“倒挂着的苦”。好在张、赵二人也是武人,肚子里与韦小宝一样没有多少墨水儿——即便有,知道“韦大人”说错了,也决不敢公然纠正的。

赵齐贤故作惊异,道:“韦爵爷怎么知道的?便如在场一般。其时,皇上就是这么说的。”其实他拍马屁的功夫并未“炉火纯青”。哪有皇帝自己说自已是尧舜禹汤的?不过“­干­穿万穿,马屁不穿”,不会有人揭穿就是了。

赵齐贤接着说道:“后来皇上便叫王公大臣们说话,看黄河到底如何的治法。结果有人说要围,有人说要堵,有人说要从头治,有人说要从尾治……在皇上面前便争吵得一塌糊涂。只是我离得远,也听不懂,也不知道他们都争些甚么。好像大学士索额图与大臣于成龙好像争红了脸,还是皇上喝住了他们。”

韦小宝听到了索额图的名字,忙道:“索大哥可好么?”

张康年Сhā话道:“皇上重用索大人,叫他做了皇太子的先生,他可就忙了,我们难得见到地老人家。”

韦小宝心道:“索大哥对我不错,得空儿得好生帮帮他的忙。”便问道:“他与那姓于的争了,不知索大哥赢了没有?”

赵齐贤道:“好像是索大人输了,朝廷后来派了钦差,将索大人力保的治河总督靳辅撤任,锁拿进京问罪。据说还要改派于成龙为新的治河总督,我们出京之时,那于成龙四处拜客,得意得紧呢。”

韦小宝一跺脚,大骂道:“于成龙是个甚么东西,胆敢与索大哥过不去?等我回到京里,咱们好好找他一点儿麻烦,敲一敲他。”

御前侍卫最兴头的便是跟着韦小宝敲竹杠,那一回将台湾降将郑克爽敲得出了油,得了一百万两银子,并且大部都由侍卫们分了。是以听了韦小宝的话,赵齐贤劲头来了,笑道:“韦爵爷,咱们一回京里。就去找于老头。”

张康年忽然叹息一声。赵齐贤奇道:“张大哥,咱们兄弟见了韦爵爷,理当高兴才是啊,你怎么唉声叹气的?”韦小宝也笑道:“侍卫大人叹气,倒是一件新鲜事儿。”

张康年道:“赵兄弟说得对,咱们见了韦爵爷,理当高兴才是,可提到治河,提到治河总督辅大人,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赵齐贤问道:“为甚么?”

张康年道:“那个靳辅靳大人,治河八年,两袖清风,黄河沿岸的乡亲都说他是龙王爷转世,光治水,不要钱。可这眨眼之间,功臣倒成了罪人了……唉1

韦小宝拍着胸膛,道:“就为这个么?张大哥,你放心,我见了皇上,自有话说。”张康年当街便给韦小宝请了个安,道:“韦爵爷,我先替父老乡亲谢谢你啦。”韦小宝道:“这值甚么?”一想到自已也能为百姓说话,也极兴头。

三人说说讲讲,韦小宝一抬头,道:“噢,咱们怎么走到酒楼来了?”赵齐贤笑道:“咱们这些做侍卫的,一见了韦爵爷,肚子里的馋虫便动了起来,想必这些没出息的东西又动了,便将韦爵爷领到酒楼来啦。”

韦小宝挥手道:“走,咱们喝个痛快。”

这家酒楼不小,也极雅静。酒保引三人上了楼的雅座,搬上酒菜,三人便吃喝起来。韦小宝酒量小,张、赵二人却是豪饮,不一会都有了几分酒意。

忽然,听得楼下传来一个声音:“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花子一碗饭哪1

听那声音,便是先前在李子安的药铺门前乞讨的叫花子。韦小宝越听越是耳熟,站起身,靠着窗口向下一看,不由得吓了个半死:楼下,堵在酒楼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痨病表小叫花!

韦小宝心里象塞了一团乱麻,暗道:“这小于不是死了么?我亲眼所见,中了五毒针死的,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可怎么又活转了来?借尸还魂么?冤魂来找我索命么?可是杀了他的不是我啊,要找也得去找雯儿才是。再者说了,也没有听说过青天白日鬼魂在大街上四处逛荡的埃”

他心中胡思乱想,痨病表小叫花却已看到了他,向他喊道:“老爷太太行行好,赏给叫花一碗饭哪……咳,咳。”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你既讨饭吃,便不是鬼:就真的是鬼,也是穷鬼、饿鬼。老子有的是钱,不过请道士做上七七四十九天大法场,胡乱弄些水米打发你也就是了。让你这么老缠着,可是不大妙,雯儿姑娘内伤末愈,教你跟了老子去,只怕她的­性­命乖乖不得了。”

心思已定,索­性­将头探出窗外,叫道:“叫花子、你上来,老爷赏饭埃”痨病表小叫花道:“多谢老爷。”

忽地,窗下不见了他的身影。韦小宝只觉得肩头被人撞了一下,回头一看,痨病表小叫花已然坐在了酒桌前了。韦小宝楞然道:“乖乖隆的冬,猪油炒大葱,老子当真白日遇鬼了么?”

张、赵两人还等着韦小宝过去喝酒,忽然看到席旁多了个小叫花子,张康年怒道:“哪里来的叫花于?来向老爷讨野火么?”说着,拔拳便迎面打向痨病表小叫花。痨病表小叫花似乎畏缩一般,将头一偏,张康年的拳头便落了空。

痨病表小叫花畏畏缩缩道:“是这位,咳、咳,老爷叫我来的,咳,咳……”

张、赵两人知道韦小宝行事,常常出人意外,便朝他看了过去。韦小宝定下心神,笑道:“张大哥,赵大哥,这是我丐帮的一位好朋友,你们三个多亲近亲近。”张康年微睨了痨病表小叫花一眼,大大咧咧地说道:“好说,好说。”

韦小宝便叫伙计添上杯筷,伙什进来,看多了一个人,又是个痨病表模样的小叫花,极是奇怪,然而看到张、赵是官老爷打扮,却也不敢多嘴,放下杯、筷,径自退了出韦小宝拿起筷子道:“请啊,请埃”痨病表小叫花却是不动。韦小宝夹了一块四喜丸子吃了,剩下的那半个四喜九子却被痨病表小叫花夹进了嘴里。至于酒,无论韦小宝他们三人如何劝,他却是一滴不沾。

韦小宝心里雪亮:“小王八蛋­精­得很,怕酒菜里有毒,老子吃甚么他吃甚么。他­奶­­奶­的,老于若不当着面叫你尝尝蒙汗|药的味道,老子不姓韦,跟你姓,叫痨病表小宝,小叫花小宝1

吃了两口,韦小宝忽然身子一“激灵”,打了个寒颤,自言自语道:“这风还真有点儿冷呢。”走了过去,将窗子关上了。

从窗前回席,鼻子便有些发痒,怀里掏出了手帕去揉鼻子,张康年关切道:“韦……老爷,你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韦小宝道:“鼻于,有点儿·。…呵嚏!翘纾

赶紧用手帕捂住鼻子,打了两个喷嚏,长长地出了口气,笑道:“好啦,咱们喝酒罢。”

接着,便与张康年、赵齐贤一起,风卷残云般大吃大喝起来。

痨病表小叫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韦小宝,他的一举一动无不在他的掌握之中。见他们大吃,自己的肚子早已饿了,也跟着多吃了些。他心细如发,怕酒壶里有机关,酒是一口不喝,吃的菜也是韦小宝吃甚么他吃甚么。

吃了一会儿,韦小宝打了个饱隔,将筷子一扔,道:“酒足饭饱,咱们该说到正题啦。小叫花朋友,你老是跟着我们做甚么?”

痨病表小叫花道:“咱们丐帮自己清理门户,大家好朋友,咳,咳,我劝你不要趁这趟浑水。咳。”

韦小宝故作惊讶,道:“贵帮清理门户么?那好得紧埃甚么趁浑水?张大哥,赵大哥,咱们趁丐帮浑水了么?”

张康年酒喝多了,舌头也硬了。道:“他,­奶­­奶­的,甚么狗屁,浑,浑水?”

韦小宝双手一摊。道:“怎么样,咱们没有趁浑水不是?”

痨病表小叫花也不与他胡搅蛮缠,道:“阁下既是不趁浑水,那好得紧,便请你将本帮的叛徒交出来罢。”

韦小宝道:“哦,贵帮出了叛徒了么?那还了得!你请便罢,赶紧找叛徒算账去,不要待得时辰久了,没有清理了门户,倒是叫别人清理了你的门户,那太也不划算了。”

痨病表小叫花面­色­一变,道:“给脸不要,阁下不后悔么?”

韦小宝道:“后悔?后甚么悔啊?”

痨病表小叫花“哼”了一声,倏地手臂暴长,抓向韦小宝。韦小宝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早就全神贯注,防他出手伤人。

即便如此,还是晚了,痨病表小叫花已一把抓住了他的胸口。

韦小宝大急,忙叫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乖乖大事不好,痨病表小叫花要杀人!张大哥、赵大哥,并肩子上埃”

却哪里听到得到张康年、赵齐贤的应声?张、赵两人趴在桌子上,呼呼入睡,哈拉子一直流到了地上。

韦小宝骂道:“他­奶­­奶­的,臭侍卫见酒不要命,一喝就醉。喂,丐帮的朋友,咱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一语末毕,却见痨病表小叫花面露悻悻之­色­,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不要脸,咳,咳,下蒙汗……”抓住韦小宝胸口的手,渐渐地松了,身子从椅子上慢馒地滑落在地。

韦小宝大喜,站起身,在他的ρi股上使劲就是一脚,骂道:“你­奶­­奶­的,穷了八百辈子的小叫花,不是提防着老子下蒙汗|药么?你怎么吃了?他­奶­­奶­的清理门户,老子先清理了你!”

打够了,骂够了,韦小宝掏出匕首,从痨病表小叫花的脖子向下直至裤挡,划了下去,他的皮­肉­上立时现出了一条白印子,衣衫连同裤带都割断了。韦小宝又将他翻了个身,再在脊梁上也用匕首划了一下,痨病表小叫花的衣衫就全部脱落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躯体,肋骨根根可数,心跳都看得出来。

韦小宝自语道:“小王八蛋活脱脱一个痨病表,怎地练出这一身武功?太也奇哉怪也1

将他衣衫扒完,赤条条地一丝不挂。韦小宝又将他的衣衫一条条地割碎,搓成一根绳子,将他捆成了一个大棕子,扔在桌子底下,乐道:“小王八蛋,你便是醒了,将绳子挣断了也得费些时辰,挣断了绳子再没有裤子穿,委屈你就在这里猫着罢。韦小宝武功稀松,便蒙汗|药不离身。就在他关窗户的时辰,便将蒙汗|药撤在怀中的手帕上了。入席又佯装打喷嚏,众目睽睽之下,将手帕上的蒙汗|药尽数撒进的菜里。痨病表小叫花为人警觉,可一直盯着韦小宝,也没有发觉其中的关窍。他拒不喝酒,吃菜也是拣韦小宝吃过的菜吃,却不知韦小宝已然服了丐帮的独门奇药,百毒不沾了。韦小宝跷起二郎腿,唱着”十八摸”之类的小调儿,坐了一会,极想将痨病表小叫花弄得醒了,问他为甚么上回死透了却又还魂,然而对手高深莫测的武功路数,使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自语道:“他­奶­­奶­的,好稀泵?阎王爷见他比鬼还瘦,临时变了主意,不要他了也说不定。再说将他弄得醒了,几根烂布绳子未必能制得住他。如今世道变了,儿子杀老子的事儿倒是常见的,老子若是死在痨病表儿子的手里,也没有甚么好玩的。老子还是去找花容月貌的雯几,救了她一条小命罢。”

韦小宝向躺倒在地的三人作了一揖,道:“诸位便在这里多睡一会儿罢,韦小宝失陪。反正不管你们谁先醒来,侍卫老爷武功低微,杀小叫花子大不容易,痨病表小叫花与侍卫老爷为难,也得好生掂量掂量。”

走到门口,却又回来,在张康年、赵齐贤两人的怀里,一人塞了一张两千两银子的银票,道:“两位辛苦,韦爵爷赏给你们买酒喝。”又掏出些蒙汗|药,胡乱撒在痨病表小叫花的脸上,这才扬长而出,反手将门关上。

酒保迎了上来,韦小宝扔给他一小锭银子,道:“里面的三位老爷多饮了些,睡着了,你们不要扰了他。三位的脾气都不大好,扰了他可有些不大稳便。”酒保一掂手中的银子,便知份量不轻,忙道:“你老爷放心。你老爷放心。”

韦小宝拎着药铺的那些补药,出了酒楼,发觉满街没有一个叫花子,这才放心。可足,当他进了他与雯儿歇息的那家客栈,却哪里还有雯儿的影子?

韦小宝气急败坏,喊道:“店小二!店小二!”店小二急忙跑了过来,道:“客官有甚么吩咐?”韦小宝道:“这客房里的姑娘哪里去了?”店小二道:“老爷刚出门。这姑娘便结了店钱走了。”

韦小宝忙问道:“姑娘留下些甚么话么?”

店小二摇摇头,道:“她甚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韦小宝扫兴之极,骂道:“小娘皮,­奶­­奶­的没过河就拆桥哪!老子七个老婆,好稀蹦忝?”说着。唱了句戏文:“小的们,带马过来,老子到京城,见皇上去者。”

将手中的一大包补药扔在地上,掉头便走了。

韦小宝怕再遇到丐帮的人,不敢再行陆路,便雇了一条船,沿运河而下。这样行了几天,到了山东德州地面。他在德州游玩了一天,将几家赌场都逛遍了,却没有发觉扬州的繁华,便觉索然无昧。因一路平静,再加上韦小宝生­性­好动,耐不了行船寂寞,便又弃舟登岸,雇了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向北京进发。

那已是在午后时分,官道一马平川,马车毫不颠簸,坐在车中,极为舒坦,韦小宝心道:“老子枉称小白龙,见了水倒有八分畏惧,到了陆路,倒是畅快得紧了。”

韦小宝第一次自扬州进京,带他的江湖好汉茅十八替他装脸,为他取了个“小白龙”的绰号。谁想竟成谶语,后来误打误撞,竟做了神龙教的白龙使。是以他颇为“小白龙”的绰号自豪,其实他水里的武功与陆地上的武功一样,都是稀松平常。

韦小宝百无聊赖,在车里唱了一会扬州市井流传的小曲儿,左手与右手掷了几把骰子,便昏昏欲睡了。

忽然马车颠簸起来,韦小宝醒了,拉开车帷,却见天已昏黄,马车早已下了官道,在一条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行驶。韦小宝心下惊疑,喝问道:“车夫,你会赶车不会?”

马车夫并不作答,手臂不动,鞭子却是甩出,击在马耳后面。那马负疼,嘶鸣一声,飞奔而去。

韦小宝疑心更甚,喝道:“你找死么?”马车夫还是不回答,却将车子赶得更快了。韦小宝想跳下车去,因委实太快,犹豫着没敢往下跳。

韦小宝心道:“这车夫只怕有些蹊跷!”再一看背影,发觉车夫竟是御前侍卫的服饰。韦小宝大奇:“马车夫甚么时候变成了御前侍卫?御前侍卫为老子赶车,通北京的官也只老子一个,老于可真正的阔气得紧了。”

韦小宝放了心:“御前侍卫与老子寻些开心,也是有的。”再一细想,又觉不妥了:“御前侍卫的品级。与老子差了十七二十八级,便是他们的头儿多隆总管,见了韦小宝韦爵爷也是恭恭敬敬的,谁敢与老子开这等玩笑?活得不耐烦了么?这事儿岂但是不妥,只怕是糟糕之极1

韦小宝悄消地将匕首拔在手中,轻轻地向“马车夫”的背心递去。

那匕首堪堪递到身际,“马车夫”的鞭梢却挥了个圈儿,径直向后甩来。无巧不巧,那鞭梢便如人的手指一般,击中了韦小宝的“阳关”、“愈府”、“神封”、“通关”四|­茓­,韦小宝顿时浑身惧是动弹不得,便连伸出的手臂,也直直地握着匕首停在半空。

韦小宝心下明白,自己今日是遇到高人了,想说话,却又开口不得,暗骂道:“将老子变成木偶了么?老子的两个师父,武功忒也差劲,就没有传授我将人变成木偶的功夫。”马车夫”将韦小宝点了|­茓­道,扬起鞭子,将马越发赶得飞快,不一会儿十余里下去,马车拐进一条小道,在一座破败的关王庙前停了下来。他跳下马车,马鞭一甩,击中了车辕,就见车辕如刀斩一般的齐崭崭斩断了。韦小宝伸长了舌头,暗道:“辣块妈妈!便是老子有削铁如泥的匕首,要将这么粗细的车辕削断,也得慢慢地削一会儿,他就这么鞭子一甩,便断得如此齐整,若是甩在老子的脑袋上,老子的脑袋还有得剩么?”

车子倒了,韦小宝僵直地摔倒在地,那马脱了羁绊,扬起四蹄,如飞而去。“马车夫”将韦小宝一把拎起,进了破庙。将他扔到了神堂前,他自己腾身一跃,坐在了供桌上,笑通:“韦小宝,你还认识我么?”

韦小宝看此人甚是年青,生得眉清目秀,极似面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便道:“自然,自然,你老兄的令名,江湖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心下奇怪:“老子怎么能说话了?哦,一定是儿子孝顺,拎我的时候,顺势解了老子的哑|­茓­。”

“马车夫”似笑非笑,道:“喂,你说了半天,到底我是谁啊?”

韦小宝道:“这个谁不知道?江湖上有盲道:‘为人不识陈近南,便称英雄也枉然’;又道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发觉自己扯得也太过远了,拉不回来,便道:“我本来是知道你老人家的尊姓大名的,不过|­茓­道被点了,脑子也木了起来,不太灵光了。请你将我|­茓­道解了罢,不然过得久了,变成白痴,那也没有甚么好玩。”

“马车夫”嫣然一笑,道:“你这两片嘴­唇­,说得活了死人,我偏偏不解,偏偏要你变成白痴,你能怎么样?”

韦小宝苦着脸,道:“那也无可奈何。”忽然,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人影:雯儿。这人的笑意,怎么与雯儿一样,韦小宝心机极快,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大叫道:“晴儿救命!晴儿救命!”

“马车夫”将帽子一摘,露出一头长长的柔发,不是晴儿,却又是谁?晴儿笑道:“你为甚么不教雯儿救命,倒教晴儿救命了?”

韦小宝松了一口气,暗道“侥幸”:“老子这一宝可是押对了。你虽说女扮男装,模样儿又与雯儿生得极似,然而雯儿柔顺温雅,哪象你这般女魔头一般?”嘴里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遇到危难,大喊三声:‘睛儿救命!’

便脱了危难了。”

晴儿道:“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么?”韦小宝忙道:“你岂止是观世音?你还是文殊菩萨,地藏王菩萨,南海龙王,西天佛祖……”忽然住了口。原来,晴出手点了他的哑|­茓­。

晴儿冷笑道:“你的这些甜言蜜语,只能去骗雯儿去!吆撸你们一男一女,两个骗子,倒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本姑娘却不吃这一套。本姑娘要割掉你的舌头,教你不能花言巧语,去讨好人家女子;挖出你的眼珠子,教你不得贼兮兮地看人家姑娘;挖出你的黑心,教你不得整天想人家女子的肮脏心思。”

晴儿满眼怨毒,夺过韦小宝手中匕首,便朝着他的眼睛刺去。

韦小宝大急,却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里道:“老子专会讨美貌女子的好,专会上美貌女子的当,这一回,却将好端端一条命,也送在美貌女子的手里了。”

晴儿匕首就要刺落,忽地,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唉,丐帮数百年大好基业,就葬送在无知后辈手里了1

(第五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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