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下还有何事,能比一个美丽女孩子的鼓励与等待更能令人振奋的吗?宋江走在江州城中之时,只觉四肢都充满了活力。
他胸口的衣衫上,还留着分别时李师师淡淡的泪痕,他的鼻端仿佛还能闻到她清馨的发香。
——却又在何时,才能再拥她入怀?
红日高挂。浔阳楼已经近了。
只见天水相接之间矗立着偌大一座木制酒楼,碉檐外高挂一面金光闪闪的牌匾,上有东坡先生亲书的“浔阳楼”三字,两边朱红色华表柱挺拔秀逸,一对白粉牌上各写着:“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
这座江州城里最有名的酒家,也不知吸引了多少王孙豪客来此一掷千金。当地的老百姓若不知道浔阳楼,简直比不知道当今皇帝姓赵还稀奇。
——只因这里有方圆五百里内最好的厨子、最香的美酒、最红的歌伎,当然也有最贵的酒席。能在浔阳楼最上等的包间里摆上三百两银子一桌的宴宾席,绝对是最有面子的事情。那些楼上楼下熙来攘往的食客,只怕连鼻子里出的气都比别人粗些。
楼在天水间,人在阑干处。
宋江凭阑而坐,只见青天叠云,一江烟水,道不尽的美妙景色。
酒在杯中,杯在手中——到了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也是要一饮遣怀的。
宋江酒还未尽,却听楼梯响动,一个头戴铜锣般大小大草帽、身穿灰布长袍的人快步走了上来。只见他的整个头颅几乎都被挡住,看不清面目,只留出颌下一大束花白胡须露在外面。
那人的视线尽管已被草帽遮住,但身形却沉稳得出奇,竟如看得清清楚楚一般。楼上众人熙来攘往,他虽脚步飞快却未碰到任何人或事物。别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不觉立刻要生出一种凛然敬畏之意。
灰衣人大步走到宋江面前,撩起长衫稳稳坐下,那种沉静凝重的气度,别人纵要效仿也是学不来的。
——他究竟是谁?难道竟是佣金杀手?
——一个杀手若是这般有恃无恐,就必定是一个杀人无算的绝顶高手。因为他既然已不用掩藏自己的杀机,就一定是胜券在握。
宋江凝视着他,突然开口道:“你来了。”
灰衣人道:“我来了。”
宋江叹道:“已经半年……却又是好长的半年!”
灰衣人道:“是么?却连我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宋江道:“只因对你来说,一个月都已太长。”
他微笑道:“任何人在那样危险的环境里,连一天都会觉得太长的……只有你才能坚持下来,你确是一个能够托付重任的人。”
灰衣人的脸庞躲在草帽阴影里,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听他沉默良久,终于沉声道:“无论怎样艰苦,也是值得的——因为这些苦并没有白吃。”
宋江目光闪动,含笑道:“高俅的阴谋,你自然已经查到了……”
他们的声音自然都很小很轻,连嘴唇几乎都没有动,旁人自然无法听到他们在讲什么。
灰衣人缓缓答道:“虽不完全,但也差不多了。”
宋江微笑道:“哦?”
灰衣人道:“高俅之所以一直迫害禁军教头林冲,只不过因为在他身上,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宋江动容道:“秘密?”
灰衣人道:“林冲胸口刺着一枚豹头图案,据说跟五代残唐时后晋名将夏侯麟所留下的《九天玄女经》上卷,有极大关系。”
宋江闻言,不禁悚然动容道:“《九天玄女经》?”
灰衣人沉声接道:“据说这部经书是夏侯麟在后晋即将灭亡之际,积聚生平行军布战所见而撰,共分上下两卷。上卷不仅含有一套绝顶武功的修炼心法,而且标明了一桩庞大宝藏的埋藏地;下卷则详精覆,夏侯麟自知仅凭一己复国已无望,期盼后人能凭借此书,重振大晋。”
他微微顿了一顿,方才接道:“后晋被灭之际,夏侯麟以身殉国。此后战乱不断,死伤无数,知晓《九天玄女经》秘密的人几乎都已丧命。据说其下卷至今已在大宋皇宫内安安稳稳地放了百余年,却还是未曾有人找到其隐藏地。”
宋江双眉略锁,沉吟道:“莫非是只有先得了经书上卷,才能知晓下卷藏处?”
灰衣人颔首道:“只怕正是如此……想那高俅虽谋略过人,这两年在皇宫中的暗中搜寻却也徒劳而无获。七月前,他方获知经书上卷跟林冲胸口豹纹有莫大关系,故此才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它弄到手。”
宋江脸色肃穆,沉声道:“这本经书既然如此宝贵,一旦有人获得,只怕要想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也并非难事。那高俅如此情急,恐怕……”
灰衣人沉吟着道:“你所料不错。近两年内,数十名与高俅政见不和的朝廷官员接连暴毙。他既然已有谋反之意,自是免不了要夺取经书,党同伐异。”
他的语声已变得说不出的讥诮:“若不是为了获得以踢蹴之术取悦徽宗的机会,高俅又怎会自甘人下,去做驸马府一个小小的亲随?他处心积虑隐忍数年,正是为了进入朝廷盗取经书,篡权夺位!”
宋江抚掌叹道:“此人的心机之深,谋略之广,也着实是一个劲敌!”
灰衣人道:“但还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却一直无人知晓……”
宋江目光闪动,问道:“是什么?”
灰衣人道:“十七年前,高俅曾败在王进之父、‘南天剑客’王环剑下,被割断拇指,从此弃剑绝迹江湖,七年之内并无一点消息。直到十一年前,他才忽然出现在神宗驸马府中。”
宋江神色凝重,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七年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做过些什么……”
灰衣人点头道:“不错。”
宋江目光闪动,道:“也就是说,即便他在这七年内练成了另一种绝顶武功,也是根本无人知晓?”
灰衣人双拳已握起,低低道:“难道你的意思是……”
宋江忽又道:“他被割断拇指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灰衣人道:“右手。”
宋江目中忽然放出光彩,轻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他……”
他的语声忽然顿住,复又急急道:“高俅羽翼已丰,蠢蠢欲动,现在朝廷上下布满危险,你……你可要当心才好!”言语间,目光中已满是关切之情。
灰衣人道:“你放心,我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被他发觉的。”
宋江叹道:“高俅行事心狠手辣,刺探他的秘密本是一件分外危险的事……我真不该要你冒这样大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