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洋沉默良久,冷傲的脸上此刻忽然出现了一丝极为细微的变化,缓缓道:“当年我被逐出师门,本应受废去武功之苦,幸亏你几番为我求情,我方才侥幸得脱……”
他一字字道:“这件事,至今我未曾忘记。”
宋江淡淡地道:“过去的事,又提它做什么。”
许洋道:“除了你,我一生本就从未欠过任何人情。”
宋江叹道:“那师父呢?若非他将我们……”
许洋冷冷打断道:“自他将我逐出门墙那一刻起,我便已还清了他所有的恩情。”
他的话讲得并不快,但每一个字都讲得那么有力而坚决,任何人都可以听出:只要是他说出的话,就永无更改。
宋江也只能沉默,却听他又道:“你素知我最不愿受人恩惠。”
宋江承认:“你本就是个骄傲的人。”
许洋冷然道:“我此时便将这份情还给你——”
宋江扼腕叹道:“难道你认为我为你求情,只不过是为了贪图你的报答?”他凝视着对方,一字字道:“莫非我们之间的情谊,你已经全部忘记?”
许洋身子不禁也微微一震,低声道:“你我的友情?”
宋江缓缓道:“十年前的腊月初九,我们被师父派往嘉峪关火焰山庄送拜帖,途中却在祁连山遇见‘钻山一窝虎’,趁着雪夜连掀祁连三十六洞,逼着他们将十余年占山劫来的所有财宝,全部救济了青海、肃州两省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
宋江的语声似也被带回了那段愉快的回忆中:“当时那一窝虎在木塔寺掏出银子分发时的脸色,只怕就算是死了十天的人,也比他们好看些……”
许洋的嘴角此刻竟也泛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一年后在南海燕子岩,你莫非忘了?”
宋江大笑道:“我们赤手攀上头顶狂风呼啸、脚下怪石狰狞的万丈绝壁,三日三夜未曾合眼,只不过是为了亲眼看一看燕窝到底是不是金丝雀用口涎做出的。”
许洋不觉亦微笑道:“只是却害得那里多情的采珠少女,却因此而为你失眠了整整三天。”
宋江含笑道:“还有在曲阜孔庙揭穿‘鲁南四义’大仁大义的伪善面具;在秦淮河畔救下含冤轻生的孙老实一家五口,那时我们虽尚未师成,但……”
许洋忽然顿住笑容,厉声截口道:“你莫要再说了!”
他的面色竟忽然变得如若寒冰:“往事不可追,追忆何益!”
宋江凝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叹道:“莫非一别十余年,你我的友谊竟淡薄如斯?”
许洋厉声道:“不错,如今我本已绝非昔日之许洋。同门之情,在我眼里早如若沙砾!”
宋江悚然道:“究竟是什么令你改变如此之大?”
这次许洋沉默良久,方才重重吐出两个字:“权力。”
宋江失声道:“权力?”
许洋忽然狂笑道:“不错!我自七岁拜师学艺,十三年来无论寒暑昼夜苦练,难道就只不过是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么?世间若果真善有善报,当年我只不过取了沈非那恶棍一颗人头,却为何反被逐出师门?”
接着,许洋大笑道:“既然同门中人皆说我心肠太狠,我何不索性狠到底!”
他面上虽在狂笑,但目中的神色却寒冷逾冰,宋江凝视着他,眼神中不禁也露出一种痛苦之色,长叹道:“锄强扶弱本是我辈分内之事,即便偶尔被人误会,也当不改本色。”
许洋漠然道:“是善是恶,本由人定。我若拥有声名与权势,谁人敢对我有丝毫非议?高俅若以金钱美色待我,我便视之若粪土。但他所能予我,却是天下权势!故高俅纵然为千夫所指,我也绝不相弃!”
宋江叹息道:“不曾想权力之诱,对你竟如此巨大!”
许洋冷冷一笑道:“只因你还未曾体会到权力的好处。”
宋江肃然道:“你却也应该知道——权力并非对于每个人都有那么大的诱惑。”
许洋忽然提高了声音,接口道:“你已准备好了么?”
宋江长叹不言,目中却已流露出深深的矛盾之意。只听许洋一字一句道:“我已说过:此刻便还清你当年之情——不论如何,你身边的这位姑娘,现在便可出去,我绝不伤她分毫。”
宋江正色道:“多谢。”
许洋道:“不必。你我之间,本就应当公平一战。”
宋江沉吟良久,道:“你必须要战?”
许洋的回答很绝:“只因你是宋江,我是‘飞雪使’。”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绝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宋江再一次握起了李师师的双手。
他凝视着她漆黑的眸子,柔声道:“你到外面等我一会儿好么?我很快便可以来找你。”
李师师心里已在发抖,可她只是静静地站起来,既不悲伤,也不激动,甚至连一点别离的情绪也没有。只是美丽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说不尽的情意。
她已看出,他对这一仗并没有必胜的把握。甚至连他平时稳定而温暖的双手也带着一丝冰冷。
——这样微妙的变化,旁人纵然看不出来,但一对相爱着的情侣之间,是一定可以感觉得到的。
但她却没有说任何阻拦宋江的话,因为她知道:有些事,本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去面对的。她更不会说“你千万不能败!你如果死了,我一定会陪着你死!”之类的话,尽管她一定会这样做。
因为她很清楚,宋江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一种超乎平静的心情。她绝不能让他有任何牵挂与担忧。
他若是做不到这一点,就只有败,也就是只有死。
她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等你。”
然后她就慢慢地走了出去,走过许洋的身边,走出庙门,轻轻把两扇庙门合拢。
许洋一直在看着他们,此刻突然道:“无论如何,你很有福气。”
宋江微笑道:“是的。”
许洋道:“她不但是世间最美的女孩子,而且还是那么温柔体贴。”
宋江微笑道:“谢谢!”
许洋道:“她本已看出你没有必胜的信心,却也知道你是一个很多情的人,生怕自己悲伤的情绪会传递给你——她已经做得很好。”
宋江柔声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本来就是上天的杰作。”
许洋长久凝视着他的双眸,沉声道:“可你心中仍旧有牵挂。”
宋江沉默良久,微微叹了口气道:“不错。”
许洋一字一句道:“你不但担心自己死后,她已无法再活下去,而且还惦念着有许多事未做……”
他冷冷接道:“但你可知道——高手相争,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宋江轻叹道:“心无杂念,意守空灵。”
许洋厉声道:“不错。只有心中一片空灵,才能将武功发挥至最高境界。你我功力虽在伯仲之间,但此刻你心存杂念,患得患失;而我却无牵无挂,一心求胜……”
他目光灼灼,厉声道:“如此一来,你又怎能不败?”
宋江沉默半晌,道:“你的话或许不错。”
许洋道:“我却不会给你任何生路。”
宋江道:“我知道。”
许洋道:“但我可以答应你——你死之后,我一定好生保护那位姑娘,绝不让她受丝毫委屈。”
宋江沉默许久,只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许洋也许很高傲,很残忍,但他说出来的话,就跟离弦的箭一样绝不会回头。宋江知道,他既然已做出了这样的承诺,就一定会履行。
——有时候,高傲的人,远远比普通人更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