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冽的醇香,早已飘溢在空气之中。
宋江左首第一只高足青铜象樽中,浅浅斟了一半。象樽呈古铜之色,樽中之酒则是淡青而微带浅黄。
徽宗指着那樽酒,含笑道:“公子请。”
宋江毫不迟疑,端起象樽一饮而尽,酒味竟还是温的。他目光转动,扬眉笑道:“好酒!”
徽宗道:“你可辨得出这是何种酒么?”
宋江略略思索,答道:“此酒纯中带刚,回味绵长而又芳冽,温热之后饮下酒味更佳,当是江南黄酒之楚翘——绍兴加饭酒。”
徽宗微微颔首,道:“不错……那么下一杯呢?”
第二杯酒却是呈琥珀光泽,甘甜醇厚,盛在一只百年古藤杯中。宋江取之而饮,微笑道:“这酒不加糖而甜,不着色而艳红,不调香而芬芳,其中还含有数十味药材的气息……想必是用药曲、散曲、白曲,以及古田红曲和米白酒调制而成的‘福建龙岩沉缸’。”
徽宗面露喜色,轻快道:“公子果然是识酒之人!”
宋江颔首笑道:“沉缸酒在酿造过程之中必须往复沉浮三次,最后沉于缸底,方才算为上品,是为‘饮酒一斤如食鸡肉九斤’。而百年古藤得之不易,雕刻成杯,与龙岩沉缸酒正是相得益彰!”
下一杯酒,幽雅细腻,酒体醇厚,香而不艳,低而不淡。盛酒的杯子便是景德镇所烧制的曲腹白瓷杯。
宋江饮后,缓缓道:“此酒闻之沁人心脾,入口荡气回肠,饮后空杯余香,正是白酒之精品——若在下猜得不错,当是产于黔北仁怀的赤水河畔。”
徽宗微微扬眉,哈哈一笑道:“一月前,朕已御赐此酒名为‘茅台’。命之年年进贡,岁岁不断。”
宋江暗自道:你贵为天子,想要什么自是方便之极,殊不知多少贫苦百姓,便只为了你一句话而终生劳碌奔波,却不得一饱。
他微微一笑,当下却也不再说什么,伸手取起了第四只酒杯。
这只平底杯竟是用一整块碧绿清澈的翡翠精心雕成。清如水晶的酒色盛在杯中,也被染得青翠欲滴。酒色映衬之下,那只玲珑剔透的翡翠杯更是显得如若透明,叫人爱不释手。
徽宗眼看着宋江浅浅地啜饮了一口,含笑问道:“这一杯呢?”
宋江侃侃而道:“相传东汉末年曹操位居魏王之际,曾向汉献帝上表献过一种‘九酿春酒法’。此法源自安徽亳县,据当地史志记载,该地酿酒取用的水来自南北朝时遗存的一口古井。后来,此酒就被传为‘古井贡酒’。”
他凝视着徽宗,缓缓接道:“这一杯香纯如幽兰,入口甘美醇和,应当就是这‘古井贡酒’……”
徽宗击掌长笑道:“公子果然是妙人!不仅知酒晓酒,而且博古通今,如数家珍……来来来……再尝尝这第五杯。”
第五杯酒,乃是产于剑门关之南、蜀中绵竹的唐代名酒——剑南烧春。唐宪宗后期,《唐国史补》曾将此酒入当时天下十三种名酒之中。而盛它的器皿,也正是一只唐时景泰蓝杯。
第六杯酒,为一盏高柄琉璃杯盛着,酒色便被衬得更加清冽,产自晋中盆地吕梁山东岳、山西境内的汾阳县,正是天下闻名的山西汾酒——正所谓“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第七只杯子却一只斜壁夜光杯,里面所盛的,理所当然应是葡萄酒。古诗云:“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殷红的酒色盛入夜光杯之后,便如血色一般,饮之如饮鲜血,正应了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迈之词。这自然更难不倒宋江。
但他持杯在手,饮过之后既不曾放下,又迟迟未曾开口。
徽宗目光闪动,沉声道:“这杯酒……公子可曾猜出来了么?”
宋江微微沉吟道:“这酒么……自然是以葡萄酒为主的。但其中,却又加进了三种辅酒……”
但见徽宗脸上已微微泛起红润之色,曼声道:“哦……”
宋江徐徐转动着掌中的夜光杯,缓缓接道:“其中一种,便是‘江南女儿红’。另一种么,是酒中烈品‘大麦酒’。还有一种……”
他复又嗅了嗅酒杯,目中光彩湛然,含着笑道:“这最后一种么,正是十二年的‘竹叶青’!”
徽宗击掌大笑道:“公子好厉害!不仅酒名猜得分毫不错,竟然连酒的年份都能推断出来。朕当真是闻所未闻!”
宋江亦含笑叹道:“这一杯酒,也正是在下生平所尝的第一美酒——初饮之时,我只觉清凉而甘甜……”
他目光闪动,微笑续道:“谁知酒下肚之后,一线微微苦涩干滞的滋味却从肠胃中升腾上来。这两番滋味在口中交错翻覆,当真是甘苦交替,缠绵悱恻!”
徽宗脸上的笑容此时越发开朗,拊掌笑道:“这杯酒正是朕亲手调制。”
宋江含笑道:“陛下调酒之术,确已出神入化!”
徽宗正色道:“调酒一道确实繁复巧妙,须知天下酒品多如繁星,其间如何调和搭配才会取得最佳滋味,千百年来真是创新不辍。调酒术正如围棋之道,能拈子落盘者不计其数,但多为胡乱下招之庸手,真正妙招不断、行云流水的高手却又是寥寥无几。其间运用变化,全系一心!”
宋江拊掌笑道:“听陛下一席话,在下真有耳目一新之感觉。这酒中一道,果真便如圣贤所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徽宗微笑颔首道:“若要深论,调酒除了酒味相辅,还需酒色相合——正如这杯‘云雨巫山枉断肠’,若是那三味白酒的成分多调了一些,只怕就会变成清似淡淡的泪水,再也没有这动人心魄的殷红酒色了……”
宋江反复咀嚼着其中的含义,目光闪动,不禁轻声道:“酒味既佳,酒名更妙。‘云雨巫山枉断肠’……世间情爱,也多是如此,初尝时甜蜜温馨,到后来却是苦涩艰辛——但若你能品尝到最后,才会发觉即使是苦中,却也带着一丝甜蜜的……”
他虽然还在笑着,但神色之间却已起了微妙的、极不容易被察觉的变化。
——是不是这杯酒,令他又想起了李师师?
——“情到浓时情转薄”,她此刻又在哪里?是否平安无恙?
只不过这些都是他的心事。他纵然有再多的心事,都是永远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别人看到的,也只不过是他的微笑。
徽宗看着他那张令无数少女着迷的脸,目中也似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情。
他沉吟半晌,微微一笑,拿起左手边最后的一樽酒壶,朗声道:“这一壶酒,朕与你共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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