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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戏梦(鲜网np版)戏梦番外合集 > 2006-4-16 08:40 #1

2006-4-16 08:40 #1

ma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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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 离线 76

本来脚步很稳,但实际上才走出四五步,子霏就觉得腿有些软得不听使唤。扶著廊柱慢慢吸气。

行云不记得。

什麽也不记得。不记得伤痛,不记得爱情。

天下没有那样幸福的事情,可以只有爱情不要伤痛。更何况,就算你要,也要不到。

行云不会记得,就算子霏想让他记起,也办不到。

行云和他不同。他的记忆是被辉月锁了起来,天长日久,封印浅了,他的力量强了,就想起了所有。

就在被堕天湖的水流卷进暗河的时候,他就想起一切。

想起他是龙族後裔。

想起他被人偷偷带离,想要他的龙骨。结果在边界那里,那个人被妖兽咬死,他拔了刀杀死那些妖兽,自己气力耗竭神智

昏乱。

想起奔雷带他离开,想起自己是怎样长大。想起与行云,与辉月,与星华,与平舟……多少往事,多少情仇爱恨。

想起自己万念俱灰,魂魄离体。

看见自己在沈黑的水中,化身爲龙。

布满银鳞的身体,不是人类的身体。

原来他们真的没有说错,自己真的不是人。

子霏的指甲深深扣进石柱,石棱刺破指尖,血沾在雪白的柱子上。

可是这样的疼痛太细微,抵不销心里那种要没顶的绝望。

行云不会记得。

他永远不会记得。

手按在胸口那个硬痂上,子霏觉得痛。

虽然知道行云现在过得好,可是心里还是痛。

行云,很想念你。

一直一直,已经想了两百年。

可能还会想念很久一段时间。

不知道什麽时候这份想念可以停止。

也许到生命终结的时候。

这份想念才会走到尽头。

现在的你快乐吗?

应该是快乐吧,没有重负,没有伤痛。

美丽,才华,名誉,地位……什麽都有。

你还需要我吗?

还会看到我吗?

子霏坐在地上,膝盖曲起来,头埋在膝头上。

他没有哭。他以爲自己会哭,但实际上没有。

他一直没有哭过。从行云死去的时候,他流出的只有血,没有眼泪。

辉月站在身後,手轻轻按在他肩上:“飞天,留下来。可以常常见到旧时的朋友,心情会慢慢平复,是不是?”

子霏没有说话。他看著自己的双手。修长的手指,这是一双拿剑的手。

“看著现在的行云,其实一切都可以过去。现在的他多快乐,没什麽可以伤害他。”

子霏慢慢的,一字一字地说:“是。”

“留下来吧,其实星华和平舟这些年来都没有开怀过,他们如果知道你还平安健在,一定会欣喜若狂。”

是麽?

星华相信会是,平舟……就不知道。

想起星华,又想起楚空。

星华知道他有孩子的事情吗?又会不会知道楚空被放在了羽族交给凤林的事?

当年是多麽鲁莽而轻狂。

不知道楚空现在是怎麽样了。

辉月在午後的阳光中俯下头来,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子霏睁大了眼,仍然看不清辉月俊美的面孔上,现在究竟是什麽表情。

他一直摸不透辉月的心情,相信整个上界没有人可以猜到辉月的心中到底喜欢什麽,想要什麽,做一件事又是爲了什麽原

因。

就象子霏现在的茫然,他甚至忘记了要推开辉月。

辉月并没有紧锢他,只是松松的按著他肩膀,很温存的给了他一个轻吻。

清浅的,象是蝶翼沾花一样的吻。

辉月爲什麽要这样做?

高傲清贵不会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辉月,爲什麽会这麽做?

辉月太高贵遥远,除了成年礼,他没有和任何人亲近过。

当年行云和他同住,不过是他爲了保护行云,他们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行云告诉过子霏,他们之间清澈如水,辉月一

直是守礼君子。事实上,当时行云说,辉月的身上找不到情爱这两个字。

他根本太理智太出尘,不似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他象一尊神像。

可是现在这尊神祗,这尊石像,在亲吻子霏。

这个事实令子霏大受打击,一瞬间呆滞傻愣。

“别想太多,别总看著从前。”辉月这样说,慢慢直起身来,越过他向前走。

子霏指尖拭过嘴­唇­。

是他眼花了,还是一时伤心産生幻觉?

总不成是辉月真的亲了他吧?

子霏在神殿後大的藏经殿里翻阅卷册。说是龙河,实际上就是贯穿上界全境的天河,只是叫法不一。几千年来也算风平浪

静,旱竭雨涝都是自然的事情。

可就是不能用心看下去。

爲什麽辉月会……

卷册大概翻了翻,子霏把几本记著重要事件的收拾起来要带回去看。

这一日的晚餐是自己一个人用的。不象昨天那样不真实的热闹,也不象被打断的早餐似的那样温馨快活。

不知道辉月有没有把他的身份告诉平舟和星华。

当然,不必告之给行云。对行云来说,他是谁并没有意义。

因爲要看书,内侍给研了磨。

子霏握著笔杆有些出神,明明手指点在一行字上,却全然不是在想这些。

笔走轻灵,写的东西与河事完全不相关。

知己一人谁是?已矣。赢得误他生。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

行云。

行云。

但愿你永远这般快乐。

即使不再记得我。

窗上突然格格轻响,有人用指甲在轻弹。

这种弹窗格的声音真正久违,子霏咬咬­唇­,把笔放了下来,轻轻咳嗽一声。

窗子轻巧的张开,有人跃了进来。

好象这间屋子窗户的利用率远比门高呢。

子霏看著穿黑衣的星华,好象很久之前也有这麽一次,星华穿成这样夜里来找他,带他去赌拳的地方。

好象已经是前生的事情一样。

“喂,出去散散心?”他声音压得低。

子霏听得出,辉月一定是没有告诉他,不然他说话的语气不会还这样,留了一点点客气……当然半夜去跳客人的窗子算不

上什麽有礼的行爲。

不过这在他来说还是很客气了。

如果他知道子霏就是飞天的话,可能直接拉了人就走,不会这麽多此一举的问一声。

帝都难道也有赌拳的地方吗?

子霏眼里的笑意很深,答道:“也好。你等我更衣。”

换一件单袍,头发束起来,跟他一起跳出窗户。

夜里风寒,吹在脸上,­精­神爲之一振。

“带你看好看的去。”星华极兴奋,摩拳擦掌的样子。子霏看著却觉得有些心酸。奔雷不在,行云纯稚,辉月内敛,这个

好动的星华一向都做些什麽事呢?就是去赌拳也是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吧?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都没有人分享。

拉著刚见面的陌生人去夜行,星华是不是寂寞太久了?平舟呢?也没有打听到汉青现在怎麽样了

还有辉月……

辉月寄情书画,日子一定更加沈静孤清。

一阵莫名难言的情绪在心里翻腾,子霏定定神,追著前面星华的身影一路急纵。

好一轮急奔,星华陡然煞住势子,气定神闲地说:“子霏的身法很好啊。”

口气象是老气横秋,子霏暗暗觉得好笑,心道我的龙腾九式还没施出来呢。

“还约了人的。在这里等一等。”

子霏大感奇怪:“谁?”

星华说:“你也认识的,平舟嘛,那天晚上一起喝过酒。”

子霏愣了一下,平舟?

平舟晚上也出来过夜生活?

不是开玩笑的吧?

刚才还觉得他们寂寞……

转个脸儿却发现他们过得蛮­精­彩,子霏真是有些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实在杞人忧天。

远远的有夜行风声,星华­精­神一振,小声道:“来了。”嗫起嘴来学了两声鸟叫。

来人却是两个,其中一个哼一声说:“又讨打!学什麽不好非学这声音。”

子霏呆了一下,那两个人将身来到近前,一个安详闲适自然是平舟,另一个却飞扬跳脱,居然是行云。

“怎麽会多来一个人的?”行云压低了声音:“我可只预备了三匹马。”

平舟看一眼星华,又看了看子霏,轻声说:“我回去好了。本来我也不是很想去。”

行云一拉他:“不行,说好了一起。”

子霏看看行云拉住平舟臂膀的那只手,别开脸说:“我就不去了,龙河那些卷册还有许多没看的。”

这回是星华扯著了他不放手:“怕什麽啊,我们两个共骑一匹马好了。”

行云仍然是不怎麽释怀,念叨著星华慷他人之慨不惜马力。星华倒是好脾气一直笑嘻嘻。

子霏有些漠然,看著行云与平舟并辔而行,时而低声交谈。

虽然心里对自己说过无数次,他快乐,比什麽都重要。

但是真的看到他这样的遥远淡漠,心中的那种痛楚怎麽也不能平复。

隐隐的,但是一直在旋转扭曲一样的痛。

象是有谁,把心里埋得很深的东西,一点一点的扒挖开,血淋淋的血­肉­撕裂了,然後空气中全是一种令人伤感的味道。

子霏在茫然的巨大的痛楚中,体味著失去。

正在失去,还是已经失去,都不可知。

失去。

明明已经撕心裂肺,万念俱灰的痛过一回。

本以爲早已经时过境迁的时候,却还是要这样切近的再体会一次失去。

与前一次的不同。

上一次他的离开,是惨痛而突如其来的,迅雷不及掩耳,一瞬间,还没有从震惊中回神,伤痛已经成爲了一个烙印,刻在了灵魂深处。

来不及疼痛。

现在的痛楚却是缓慢的,一层层的重压覆上来一样。

让人吸不进气,象是陷入深水,无所凭依,没有根底。

在绝望和淡漠中,下坠。

子霏觉得有些无力,头软软的低著,星华坐在他身前控缰,小声问:“你累麽?就快到了。”

子霏打起­精­神,声音轻快地说:“是去做什麽?”

星华顿了一顿:“寻宝。”

子霏没有再问,天马腾空而翔,掠风疾行。

帝都的城墙早被抛在了身後,他们翻过了帝都东面的奇峰。

脚下是黑黢黢的山林和旷野。白云的大道变成了细细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隐隐闪亮。

子霏有些恍惚。

好象这些年来在隐龙谷的时光都如梦境一样的虚幻不真实。

他真的离开过帝都麽?

好象……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无论他在什麽地方,好象总会想起帝都的一点一滴。

他在帝都长大,在这里,快乐与痛苦的时光……

“子霏,”星华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点试探的意味:“你知道堕天湖麽?”

子霏怔了怔,道:“自然知道。”

“那……”因爲风大,星华的声音显得断断续续:“爲什麽堕天湖中没有生灵?所有落进湖中的,不管是人……是妖……是怪,全部消失于无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你是龙族……应该知道吧……”

子霏一直沈默著,直到下马的时分,星华才听到他说了一句:“来自来处,归向归处。”

下马的地方是个极深的山谷,头上枝繁叶密连月光都透不下来。

行云显然兴致极高的样子,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小声些。我看看……嗯,来了不少人。”

比他们站立的地方再靠下一些的低处,果然有不少人在走动。平舟把马匹拴好,静静的站在一边不出声。

行云抢先走在最前头,星华跟在他的身後,子霏沈默的跟著他们向前走。

听著树叶被踏断的时候清脆的破裂声。

不知道心碎有没有声音。

如果有,是什麽样的声音呢?

如果没有,又是爲什麽没有的呢?这样的巨大的隐痛,怎麽可能无声无息呢?

草叶被脚步碾倒,草涩而不安的味道弥漫著。

“还好吗?”温柔得让人想落泪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来。

子霏站住脚,看著比他略高了一些的平舟。

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美丽的流动的光晕。不知道是不是有一线月光照­射­下来的关系,那微光看起来银雾莹莹,很象辉月的眼睛。

子霏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呢?”

“你好的话,就可以了。”平舟恬静的声音在暗夜中听来象个梦幻:“只要你过得平安快乐就好了。”

“不,”子霏声音很轻,他们都不想吵到前面的两个人:“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快乐。不管我怎麽样,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掌握著的。”

平舟不作声,两个人又向前走了几步:“行云他……”

“我知道,他不记得。”子霏静静打断了他的话:“不记得,也不要紧。无论你是否介意,一切都已经成了过去。既然现在每个人都过得很好,记得不记得,也不重要。”

“可是你的心呢?”

温柔的声音,平舟的声音,带著淡淡的哀悯:“你的心呢?不痛吗?”

子霏的呼吸一窒。

不痛吗?

或许吧,或许不痛吧。

经常的,时时的痛。

痛也会成爲一种习惯吧。

成了习惯之後,就比较容易忍受。

曾经有一段时间,对自己说,忘记了吧。

龙族擅水的法术,可以把一段记忆抹消得毫无痕迹。

曾经受伤,痛苦,背叛,相爱,失去……

如果没有在人间短短的二十一年的人生经历,没有经历过那样一个小人物的,不悲不喜的人生,没有那一点平和的心态支撑的话,可能真的……

就选择了他们所说的,把之前那些都抹去。

“星华猜到了吗?”子霏转移话题:“他会不会也已经猜到了是我?”

平舟沈默了一刻才说:“不,他这个人藏不住心事,如果已经猜到,他绝对不能象现在这样和你当陌生人相处。”

子霏想了一想:“我想也是。”总算可以直接地问一个他很想知道的问题:“汉青还好吗?之前一直想问,可是……”

“他还好。”平舟的声音也轻松了一些:“在天城,医术有成,也有名声。”

子霏觉得安慰许多。

总算他们过得都还很好。

有不少的的人在黑暗中潜行,看来都是向著同一个目标而努力。他们在黑暗中各行各路,目标一致但是彼此敌视孤立。

既然说了是寻宝,那宝肯定是很稀少的东西。这麽多人找同一样东西,结果当然不大可能是皆大欢喜,所以彼此仇视也是很自然的事。

子霏觉得好笑,他甚至不知道要找什麽东西。

他努力的让自己分神,去想其他的东西。

要找什麽东西?这山谷里有潮湿的气息,子霏很敏锐的发觉,谷底有溪流,地下有暗河。湿气很重。

不知道要找的是什麽宝物呢?让行云和星华都这麽兴奋。

平舟不再说话,行云走了几步,想到落在後面的我们,伸手过来拉著他一起前行。

虽然在黑暗中,平舟还是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充满安慰的眼神。

子霏在面具下微笑。

平舟还是这麽温柔,什麽事都做到面面俱到。

不累麽?

行云对他这个陌生的人,也只会有这种淡漠的反应的。

换了任何人,遇到一个戴著面具不说话,而面具下又有一张狰狞面孔的人陌生人,都不会表示什麽热情的。

地势渐渐狭窄,林木稀少然後几乎全部消失了,尖厉的怪石嶙峋交错挡住前路。子霏他们四个人是不会被这样的地形难倒,但是身周却时不时有人发出尖叫和痛呼,应该是被犬牙似的尖石爲难,十分辛苦。

然後身旁的脚步声渐渐少了,不知道那些人慢下去了,还是放弃了。

绵长而细密的呼吸的声音,只剩了他们四个人而已。

行云在最前面捻著一颗夜明珠照路。四个人沈默著前行。谷底的风不知道从什麽方向吹来,头发在空中浮荡著,找不到一个明确的方向。

等到队列的第一个人停下来的时候,子霏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出神。

很奇怪,什麽也没有想,就是­精­力不集中,用四个字来形容就叫“神游太虚”。

“从这里开始……”行云摸出薄薄的一片什麽东西在看,和星华头碰头在研究:“这里有分岔,两边都有可能的。”

“要是一个一个方向的找,肯定天亮之前是不可能把两条路都探完。我们分开来找,图你拿著,我记得路。如果谁先找到,就放一条光信出来。”

星华答应著。

“我们一路。”行云朝子霏招招手,夜明珠淡淡的温和的光把他一张美玉似的面庞遇得柔丽万分:“你是龙族,水­性­应该不错。这条路上有暗流,还得你多多照应了。”

和陌生人说这样的话也仍然自然而且从容的行云……

子霏有些茫然地点头。

久违的,行云。

又走了一段路,子霏只能默然的跟在行云的後面,看著他的发梢在黑暗中有细细的闪光。

行云的身法很轻捷,那些几乎不可能钻过的石罅在他来说好象根本不成问题。

“前面可得靠你了。”行云停下来,把衣服扎束好:“我水­性­只是一般,这段暗河很长,要闭气泅过去的话,非你帮忙不可,我可没本事在水里睁著眼辨别方向的。”

子霏嗯了一声,说:“你拉著我的手,不要放开。”

行云嗯了一声,做深呼吸,拉著他的手。

“要一直向下,应该在地下很深的地方。”行云把刚才那片象是地图之类的东西摸出来给他看:“喏,你看,这条线一直向下。”

子霏看著那片非布非纸,倒象是硝过的兽皮的东西,嗯了一声。

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行云的那只手上。

修长的,少年的手因爲练剑的关系,生著薄茧,却并不显得粗砺坚硬。

象是青­色­的,一株早春的柳树的枝条,那种弹力十足又柔韧的感觉。

两个人慢慢的步入了水中,水很凉,行云打个寒噤,子霏立刻就发觉了。

他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侧头去看,脚下突然一跌,水流涌上来将两个人一起淹没了。

子霏握著行云的手,身子象是融入了水中一样的从容而自如。行云嘴上说水­性­平平,实际上当然也不止是平平。只是水­性­再怎麽好,他也不能象子霏那样自由而舒展。

水很凉,压迫著身体,行云憋著气,放松身体,被子霏拉著前行。

真不愧是龙族。

在水中,这样的移动速度。

即使是鱼儿,在这种暗流激涌的水中,也不可能这样悠游而迅捷的吧!

这样快的速度,手脚却根本好象没有动作,也没有换气。

如果不是真的被他紧紧握住而且离得这样近,根本不能想象这是真的。

突然水压一下子变得更大,象是肺里仅有一些空气都人被挤出去一样。耳朵里原来那种细微的杂声一下子变得象是巨鼓擂进来一样,嗡地一声,什麽也没法儿去想,什麽都抓不住。脚踩不到底,眼睛睁不开。

唯一能做的只是抓紧那只手。

那只手反过来握紧他,将他的身子向上拖。

行云可以感觉到他的手贴在背後,输进暖暖的灵力。

胸口那种窒闷的感觉好了许多,他发觉子霏环抱著他,移动的速度比刚快了一倍都不止。水流巨大的冲力令头发象是被人从向後拉住的一样,衣衫捆在身上。

这个家夥真的不是人啊……

胸口越来越闷,耳朵里各种各样的声音交响,行云忍耐地握拳。

子霏的速度慢了一下,在水中准确无误地托起了行云的脸,嘴­唇­贴上来渡气给他。

在­阴­寒的水中,那温暖的薄­唇­,送过来行云渴求的气息。

他几乎是贪婪的反抱著子霏的头,痛吸著他口中的空气,胸口甜美舒畅得直想大声叫出来。

子霏身子僵了一下,向後撤了开去。

行云和他贴得很近,一瞬间有种很怪异的感觉。很想把他拉回来,继续刚才那种感觉。

胸口的压力忽然骤减,“哗喇”一声响,两个人的头从水中冒了出来。

子霏的声音说:“好了。”

行云举著手里的珠子照明,四下里看了一眼,这里地势比刚才那里显得低了些,气味也不一样。

外面虽然也湿闷,但是毕竟是流动的空气。这里却明显象是与外面完全不同的味道。

不是那种绿树的,青草的,苔藓的,湿泥和水流的气息。

是一种……很古旧的,封闭的,带著泥腥味儿的味道。

行云念了一个去水咒,把身上的水弄­干­。

结果回过头来却发现子霏身上根本一滴水都没有,要不是刚刚和他在水里一起出来,真不能相信这个人下过水。

子霏的脸转向一边,轻声说:“看图上画的,应该是向左边去吧。”

真的很奇怪的感觉。

行云觉得自己想把这个人脸上那个面具狠狠扒下来踩几脚,然後再象刚才那样去接触他的嘴­唇­!

真的!

难道被水泡到神智不清了?

行云重重点一下头:“对,向那边。”

他大步的领先走在前头,重重的用力踩,好象这样就可以把自己脑袋里那突出其来的荒唐念头踩扁踩破了,当作根本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究竟是找什麽东西?”

子霏还是忍不住问了问题,行云那种压抑著什麽似的古怪沈默让他也有些不安。

“找到你就知道了。”行云很不客气回了这麽一句。

又走了半晌,石洞变得狭窄不堪,弓著腰让人觉得很闷,行云突然说了一句:“你身上熏了什麽香?”

子霏愣了一下子,根本没反应过来他从哪儿冒出这麽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来,有些慢半拍地说:“我……没熏香。”

就算有,也该都让刚才的水流冲掉了吧。

虽然他有法术让自己身上并不沾水,可是水流刚才还是浸湿过他的身体,那可不是假的。

“有吧……”因爲弯著腰,行云的吐字不是很清楚,那种朦胧的暧昧让子霏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象还是行云还是那个行云,他还是飞天。

他用力摇了摇头,要摆脱那个错觉。

想到刚才在水里,行云的­唇­舌热切的反应他,身体一下子热起来。

幸好是在水里,因爲头脑一昏沈而水的凉意一下子鲜明起来。

行云不再是行云了,他也不是飞天。

他是龙子霏,对现在的行云而言。

他们是陌生的人。

这个事实让他心头那种钝痛一下子变得尖锐。

却突然听到行云的叫声:“是了!就是这个!”

行云兴奋得一直子想要直起腰,头重重的碰在了石道的顶壁上,“咚”地一声闷响,他抱著头蹲下身去,痛叫起来。

子霏有些担心地上去看,行云挥挥手:“没事儿,你看这个。”

借著珠子的光,子霏看到地上有一株红­色­的草。

“这个草叫狐惑,还有个别名叫做‘九尾的眼泪’。找到这个,就离那个不远了。”

子霏完全不明白他说的这个那个的什麽意思,但是看到他一边痛得呲牙一边露出可爱的笑脸,心里也觉得替他开心。

看著他因爲头痛而湿润起来的眼睛,水气朦朦的。

“累死了。”行云在那株草旁边坐了下来:“腰要断了,歇一歇。”

子霏想了想,也坐了下来,两人中间隔著那株小小的红­色­的草。

行云显然是高兴得很,手指轻轻抚触那红­色­的草的叶片,轻快地说:“这个草有段来历,你要不要听?”

子霏点了点头:“好。”

“那些只是传说……”行云掠掠头发:“很久之前,上界各族混居,狐族势大,引人嫉恨。”

“狐族的王,是一只不知道多大年岁的雪狐,睿智沈静,名唤妖华,法力通天。狼族屡屡败于他手,那时狼族的头领叫做犴。明著不成,暗里也动了不少歪心思,总不能得逞。後来,妖华遇到一只小狐狸,就是九尾……”

“九尾年少淘气,法力低微,常常的惹祸。妖华心里喜欢它,将它留在身边照看。”

“後来九尾渐渐长大,妖媚过人,天资聪慧。妖华亲自教授它本领……”

“九尾和妖华相爱了。”

“妖华爲了令九尾去除凶残的狐­性­,进窥天道,不惜耗费自己的修爲,爲他易筋洗髓……九尾情动,妖华不克自持,与九尾合体交欢……”

“妖华对九尾说,我爱你。”

“可是听到了这句话的九尾,却突然迷了本­性­,一剑刺进妖华的心窝。”

“九尾早被犴下了咒引,注定要杀死它的爱人。”

“九尾刺伤了妖华之後,狡计得逞的犴血洗狐族,把奄奄一息的妖华钉在山壁上活著剥去狐皮,而神智恢复了清醒的的九尾,被按在地下,一直从头看到了尾。犴得意至极,命人将妖华斩成碎块儿,强塞到九尾口中令他吞食……”

行云顿了顿,接著说了下去:“九尾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挣脱了捆缚,上去抢了妖华的狐皮逃走。犴追剿未果,自觉大仇已除,也不以爲意。”

“过了许多年之後,九尾披著妖华的狐皮,重回旧地,将狼族全族上下尽戮。”

“後来九尾不知所踪。”

行云声音很轻:“狐惑据说,是当年九尾吞食妖华血­肉­时,流下的眼泪。”

“所以,虽然是泪,却是淡红的血­色­。”

他又摸了一下地下那幼红的草叶,站起身来:“很玄奥的传说,是不是?有点太惨烈。”

子霏听得惊心动魄,嘴­唇­动了两下:“你要找的,究竟是什麽?”

行云微微一笑:“是传说中法力无边的,妖华袍。”

是麽?

这麽惨痛的一段传奇,这样沾满血­色­的不详之物。

纵然有法力无边又怎麽样?

可是看行云一脸的踊跃,子霏却什麽也没有说出来。

只是静静的跟在他的身後。

山壁渐渐又宽阔起来,可以站直了身子通过。

夜明珠的光晕摇摇幢幢,影影叠叠。

脚步的轻响,衣料摩擦的那种悉悉簌簌的声音。子霏觉得一切真的都已经成爲了过去。

行云还是行云,只不过,不是他的行云了。

这长长的,不知道是天然生就,还是由外力开出的通道,究竟是通到什麽地方?

“他们说狐惑草的生处,一定有妖华袍。”行云咬住嘴­唇­:“可是却没有说该怎麽样才能找得到……”

“爲什麽要找?”子霏忍不住问他:“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已。”

“旁人都在找。不管他们是出于什麽原因要找这件宝物,总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因。”

行云回过头来,昏暗中一双眼睛极有神采:“我也有我的原因。”

他这句话说得声音不算高,却很有几分斩钉截铁的意味。

夜明珠的光闪了两闪,被他的袖子遮住。

一片浓密的黑暗,象蝙蝠张开的翅,不可知的气息。

子霏觉得有些惶惑。

爲什麽那红­色­的草取名叫“狐惑”?叫做九尾的眼泪不好麽?很直白也很容易让人明白的意思。

爲什麽叫狐惑呢?

脚下突然一空,行云尖声吸气,子霏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手搭在了洞壁上稳住两人的身形。

脚下的坚实的石块突然崩析塌落,行云的动作也并不慢,两个人都没有摔落。

他一点儿没有害怕,反而兴奋地睁圆了眼:“有机关麽?太好了。”

子霏明白他的意思,有机关,说明有玄机。

倘若这是个没什麽藏物的山洞,就没必要有什麽机关了。

有阻碍,正说明著这里有宝物。

“塌落不会是无缘无故,一般能到达此处的人,也不会轻易被塌陷所困了。”行云眼珠灵动,转了一转:“按常理去想,一般人肯定要越过这个不足爲道的陷阱向里面去探寻……”

“我看,说不定这个塌落的地方,才更值得推敲。”

他这样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擡起眼来向子霏轻轻扫了一眼,­唇­边有个隐约的,得意地笑:“你觉得呢?”

子霏看著因爲专注而显得更加­精­神抖擞的行云,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轻轻嗯了一声,没有答话。

“哎,别这麽小心翼翼。”行云向下方探著身子看:“不知道下面……”

“下面空间很大。”子霏冷静地说:“有风吹上来,你没感觉到吗?”

是的,行云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他思考的方向总是和旁人不一样,另辟蹊径。

从前的行云……似乎也是这样。

不知道那个藏起妖华狐袍的人,是不是也是有著这样刁钻的思考方式。

行云从很多方面看,都很象一只小狐狸。

但是高傲华丽的眼睛,又绝不会让人错认。

孔雀公子。

一直都记得他全盛时期的光彩。

在帝都长街上欢笑纵马的行云,春风得意,年少风流。

子霏觉得心口跃动的痛楚,似乎永远不会休止。

既然行云喜欢,那麽,爲什麽不能让他开开心心的得到他所想要的?

子霏还记得,在羽族的青山白云绿水苍穹下,他所许下的诺言。

即使行云不记得,他自己却是一直记得的。

子霏似是无意的,走到了行云的前面。他身手好行云是已经知道了,这小小的位置的变化倒也没有怎麽在意,只是说:“珠子你拿著,可以照亮。”

子霏轻声说道:“不用。”

行云觉得奇怪,但子霏走得很快,似乎是真的可以看清黑暗中的道路。洞中的确有风,呼呼的吹著,有空洞洞的回声,象是旷古的厉鬼的哭响。

脚下是堆垒的石阶,有些陡峭湿滑。子霏越走越快,行云紧紧跟著,冷不防子霏突然停下,他收不住脚,撞在子霏背上。

“怎麽不走……”行云的话说了一半就咽住,子霏身前是极黑极长的一道深涧,狂风从脚底卷上来吹得人立足不稳,他半句话在空旷的黑暗中有隐隐的回声,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寒战。

“下面?”行云觉得刮在脸上的大风中带著水点。

“是暗河。”子霏沈著气,侧耳听了听:“狐族不见得就通水­性­,那东西不会在水底,怕是要越过这道涧到对面去寻路。”

虽然是暗河,但是水流湍急的声音在大风的狂响中隐隐如雷。

涧极深极宽,子霏也觉得有些心惊。

行云手里的珠子照不亮这深涧,只听声响也让他脸上微微变了­色­。

子霏在黑暗中看著他半边面孔。他的眼力是极好的,行云秀丽的侧面在暗中朦胧如画,子霏看出他的不甘心和执拗。

这一点没有变过。

行云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

不管是什麽方法,要冒多大的风险,他都不会退。

“你等一等。”子霏轻声说。

行云被他推的向後退了两步,一时没明白过来他要做什麽。

子霏凝神聚气,身子轻飘飘的提纵,行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龙族有什麽异术,他并不一一知晓。但是子霏双臂凌空身子斜掠出去的模样,他却绝不会错认。

那是羽族的不传之秘鸟渡之术。

便是没生双翼的羽族之人,鸟渡之术练得­精­熟贯通,掠击长空也不是难事。

可是这个人……怎麽会?

子霏的身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黑布的衣衫把他的身形与洞中的黑暗融在了一起,行云只听得大风作响,水声如雷,心里七上八下。

约摸一柱香的功夫,大风中隐隐传来子霏的声音:“左边有风漩,不留神会被卷下去。右边的风力弱些,可不要太偏。你过来罢。”

行云稍稍放下些心事,依言而行。大风中纵然是他也很难保持身形,眼前黑茫茫一片看不见对岸。忽然一条绳子悄无声息卷上了他的腰,劲力使得极巧,一拖一带,将他身子径扯了过去。

行云落地时轻而稳,看到隐隐的青光从秘道另一头透出来,子霏的身形在青光中朦胧可见,那软绳似活蛇一样灵动,他一落地便缩了回去,子霏手不动肘不弯,不知道那绳是从什麽地方使了出来的。

行云回过一口气,子霏也不言语,回头便朝那青光走了去。行云定一定神,立即跟近了他:“要小心,肯定有古怪。”

子霏倒摇了摇头,轻声说:“若传说是真有其事,九尾不会设什麽机关的。”

行云反问:“狐­性­最狡,怎麽可能没阻碍?”

子霏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如果九尾真有其事……

看到爱人惨死面前,而後血腥的复仇过……

结束了一切的九尾,还会想要把身上的,那件狐皮,深藏掩埋掉吗?

那一天,杀了七神的飞天,提著双盈剑,脑海里都想了什麽?

是想著接下去的人生吗?

不,不是。

想找个安静的归处,跟上那已经走远的人的脚步。

九尾披著妖华袍,深深的躲进地底。

它所要的,只是个安静的归处吧……

子霏觉得心中有些酸痛,脚步愈发的快了。

行云不记得了。

行云也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失去了妖华的九尾,和失去了他的自己,心中究竟会想些什麽。

脚下的路渐渐平缓,湿气被抛在了身後。

青光越来越亮,这空旷的石洞中的一切都隐约可见。

行云觉得脚下踏到了软的泥地,低头便看到朦胧的血红。

是狐惑草。

满地的狐惑草,从脚下一下向前延伸了开去。

满眼满地的淡红的血­色­,象是无边的血泪的海。

行云一下子怔住,和子霏并肩站著。

巨大的石的洞|­茓­,穹顶高深不可见。高低起伏的地势象是一面山坡,满满的长满了狐惑草。

“一定在这里……”他喃喃的,小声说了一句。

“这麽多狐惑,一定是这里没错。”行云的眼睛亮了起来。

子霏看著那一片绯红,却觉得伤感异常。

全是血和眼泪……

满眼看去全是九尾的眼泪。

行云身法极快,几乎是脚不沾地的向前急纵。

子霏隐约也明白,那件人人想求得的宝物,一定就在这里。

只是,他却没有雀跃的心绪。

行云会很开心吧。

两个人奔上了高高的坡顶,向下看时,青光起处是一个小小的石台。

蒙蒙的光,照亮了人的脸孔,却并不耀眼。

行云欢呼一声,将身扑了下去。

子霏远远看得分明。那石台上,蜷曲一团的,确实是一只狐狸的模样。

那狐狸的怀中抱著的东西,被行云一把捧了起来,清脆的笑声里满里喜悦:“子霏,子霏,快来看!妖华袍!妖华袍!”

子霏觉得自己应该是替行云开心的,可是眼睛眨了两眨,却没有露出一个微笑来。

行云突然止了笑,咦了一声:“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啊?我还以爲你脸上始终是那副怪样子呢!”

子霏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脸上扣著的面具不知道何时掉了。

是在刚才那风眼中被卷去了吧。

脸上的皮肤因爲沾上了水气而凉凉的。行云看了他一眼,心情极好:“你也算是美男子,做什麽成天蒙著脸?”不过眼前有更让他欢喜的事情,把手中那雪白的一团展开了看,轻薄的皮裘象银子般亮,水似的滑,轻得几乎没一点儿份量。

“妖华袍……妖华袍……”行云脸上的笑容灿烂夺目:“还是叫我找著了!”

“穿上看看?”子霏温言说。

行云抖开左看右看,视若奇珍,小心的又折叠了起来,揣进怀中,扬头一笑:“多亏你帮忙了,大恩不言谢啊!”

子霏点点头道:“那也没什麽。”

行云脸上的快乐掩也掩不住:“快走吧,回来放一个讯号给他们两个,别再瞎找了。”

他走了几步,发觉子霏并没有跟上来,疑惑地回头道:“你做什麽?”

子霏正弯下腰,把那­干­卷枯瘦的狐尸捧了起来。

“喂……”行云睁大眼:“那个没什麽用的,不是什麽宝贝。”

子霏没有擡头。

在长满了狐惑草的地下,赤著手刨出一个坑来,把狐尸放了进去。

行云扁扁嘴,有些不以爲然:“你倒真是……好好,快走吧。估计这会儿天都亮了。”

子霏嗯了一声,把手里的土盖在九尾的狐尸上。

对不住你了,九尾。

你一定是想要和妖华在一起,直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吧?

可是被我们搅散了。

对不住。如果要怪,就怪我吧。

不要责怪他,他只是个孩子,很天真不大懂事。

要怪,就怪我好了。

因爲我明明知道你的心意,却又令你不能得偿所愿。

对不住,九尾。

两个人默默地向外走,行云是归心似箭,子霏是心事重重。

忽然步子停了下来,行云吸吸鼻子:“好香。”

淡淡的香。

“哪里的香气?刚才没有的。”他左右看看,目光定在脚下。

淡红的狐惑草叶上,居然开出一朵小小的白花。

行云咦了一声,弯腰把那花掐了下来:“这麽小的花居然这麽香?”

白­色­星星点点,在一地的绯红中浮现,如夜幕上一颗颗亮起的星子。

香气由淡而浓,行云深深吸了几口气,笑道:“没想到狐惑草还会开花的,倒真是香得紧。可惜辉月没来,不然教他也闻一闻。”一面说,一面把手里那朵小花掖进袖中:“快走吧。”

子霏嗯了一声,隐隐约约觉得这花开与他们带走妖华袍有些­干­系。

堪堪要离开这片长满了狐惑草的坡地,行云脚步一滞,身子慢慢的软倒了下去。

子霏一惊,抢上一步抱住了他。

行云眼睛半睁半闭,身子软绵绵的,热度从身体里一下子发散出来,脸上有淡淡的晕红,恰似那草叶的顔­色­。

子霏心里惶恐起来,手搭在他的颈子上,觉得他的血脉贲动得厉害。

难道中了毒?

撕下衣幅蒙住他的口鼻,子霏横抱起行云向外疾掠。

怀中的身子越来越热,子霏心中也越来越慌。

是中毒了麽?爲什麽自己没事?

难道问题出在那朵被掐下来的花朵上?

子霏把行云放了下来,伸手去他袖中摸那朵白花。

忽然腕上一紧,行云反手箝住了他的手。

子霏看到他在昏暗中睁开了眼睛,­精­光闪闪,刚说了两个字:“行云……”

那热烫的身子一下子翻上来,把子霏压在了底下。

蛮力发作一样,行云强横地胡乱摸索他的身体,扯散衣袍,没头没脑的啃吻。

行云?

子霏一下子明白。

九尾的狐惑……

九尾本来就是媚狐。

本来是想要按住他颈後要害的手指,不知道爲什麽使上不力气。

让他先暂时晕睡,出去後找些清热的草药来不是难事。

行云的手恣意的探寻并破坏著,不仅仅是身体和衣裳,还有理智。

是行云……

是行云……

那已经按住他後颈的拇指,最後还是松脱了开来。

衣帛破裂的声响,凉风吹上的肌肤。

行云的吻根本算不得是吻,凶暴而狂乱的,咬痛了子霏。

潮热的嘴­唇­在身上四处肆虐著,已经勃发的欲望硬硬的抵在了他的腿间。

子霏觉得手上一点力气也没有。

或许,他根本也不想推开。

行云象是失去了理智,胡乱撕去他的下裳,粗鲁地想把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去。

子霏没有抵抗。

他敞开了身体,包容的,甚至是纵容的。

行云一下子闯了进去。

子霏痛得咬住了­唇­,把要冲口而出的痛呼硬压成一声沈闷的呜咽。

行云长长的吐气,热汗如雨,蛮横的动作起来。

子霏痛得死死咬住衣裳的一角。

许久许久没有情事的身体,没有办法跟上行云的节奏。

他生疏地喘息,试图放松自己,减少痛楚。

“辉月……辉……月”行云的­唇­贴在他的耳畔,狂乱的呢喃:“辉月……我,爱啊……爱你……”

子霏僵住了身体,随即在行云的侵犯中痛得流下眼泪。

失去力量的身体,和没法收拾起来的心,一起被巨大的冲力撞得破败而绝望。

星华和平舟再看到子霏和行云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正午。

一直没有看到行云所说的讯号,他们在地底转了一夜而无所得。从一个洞窟钻出来的时候,日头正在头顶。

已经离开的昨天夜里那深深的山谷,眼前是一片河滩。

平舟举目四顾,辨清了方向,两个人慢慢向回赶。地底下一夜寻索令人心力憔悴。却也不知子霏和行云现在情形如何。

转过一个坡,星华突然说道:“平舟,你看那边……是龙子霏吧?”

平舟依言顺著他指的方向望过去。

平旷的布满卵石的河滩上,有个高挑修长的人影伫立在那里,长发披了一身,银发银裾,在阳光灿然耀眼。

那银发绝不会让人错认。

“他身上……”星华揉揉眼:“我的天,不会真有妖华袍那东西吧?”

听到他们接近的声音,水边站著的那人悠然回过头来,银发轻轻扬起又柔软地落回。

眉如峰峦聚,眼似水波横。

星华猛然站住了脚,手怔怔指著他。

“你……”

“你……是?”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你是龙子霏还是……?”

“飞……天?”星华象梦游一般的走近。

平舟注视著平静的,那象神祗般有著淡淡忧愁淡淡冷漠的人。

是飞天,也是龙子霏。

可是,他是怎麽了?昨天晚上临别之前,他并非这种眼神。

他发生了什麽?

平舟的目光缓缓下移,看到沈沈睡在一旁的青石上,双脚还浸在水中的行云。

他们遇到了什麽?

“星华,很久不见。”他声音微微有些沙哑,不复昨日的清亮:“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不怪我吧?”

星华圆睁眼睛,扑上去把眼前的人抱个满怀。

“死东西你还活著啊!”好象许多的话涌向嘴边,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死死抱著他,手攥紧了拳头,鼻子发酸眼眶热涨,想捶他几下子却下不了手。

“你还活著啊!”这几个字说得恶狠狠的,星华撒开手,上上下下仔细看他:“你……你怎麽会变成了龙族的人的?”一想著这家夥居然回到帝都来却一直装陌生人,还是恨不能狠狠踹他两脚。

子霏嘴角有个清浅的微笑,指指地下的行云:“他被狐惑草所迷,恐怕要晚上才能醒。”

星华恶狠狠的看著他,心中悲喜交集,用力眨眨眼,扯起他身上那如银穗流苏的轻裘:“这个东西,难道就是那个妖华袍吗?”

子霏轻轻点了点头:“是,传言也并非空|­茓­来风。”

平舟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再没个著落,眼望著他却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人无比熟悉,却又十足陌生。

“看你们的样子,这一夜也辛苦。”他微笑著:“水很清冽,洗一把脸。”

星华临水一照,脸上果然沾了许多尘灰。平舟走近了子霏的身边,轻声问道:“你们没事麽?遇到什麽危险没有?”

子霏看著他温柔的眼目,心中觉得有些暖意,嘴里说的却是:“也没有什麽,就是多走了会儿路。”

平舟明知道绝不止此,可是看著眼前坦露出了真面目,却象是笼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的子霏,却凭生出不可接近的遥远之感。

平舟是知道行云的心思的,也知道他寻这件妖华袍是爲了什麽。但这件绝世奇宝现在却穿在了子霏的身上。

那些旧事,那些孽缘……

纗D又要翻寻出来?

平舟的敏锐绝对是一等一。

子霏看到他的目光停在自己的颈子上。

那里有一块啮痕。

子霏并没有刻意遮掩。

他的衣物已经破碎不堪,除了这件妖华袍 ,他没有可以蔽身的东西。

而行云……

行云在狂躁亢奋之後,却陷入昏沈。

体内并没有受伤的迹象,灵力也无碍,只是被那狐惑的药­性­所迷。

平舟担忧的拉住了他的手,子霏却回以微笑。

昨夜种种,似旧梦无痕。

“我没事。”他安抚的说,眉目间是浓浓的沈静。

平舟的眼里却流露出浓浓的不安。

行云必定是伤了他。

“告诉他。”平舟突然冲口说了出来:“我告诉他。”

子霏闭了一下眼,轻声说:“不用了。”

已经不用了。

他终于明白,已经过去的,便不要再回头去张望了。

属于他的行云,已经不在了。

现在这个行云,其实是陌生的一个人。

欠他的,也都还过了吧。

“你穿这个还真合适!”星华大大咧咧,湿水的手就这麽拍上来:“猛一看我还以爲见了鬼呢!”

平舟拉他一把,星华眼一瞪:“怎麽,就兴他骗我,我说他一句还不行了?你们的心眼儿都是偏著长的。”

子霏轻笑:“人的心本来就是偏著长的,你见谁的心是生在胸口正中间呢,你摸摸自己,心在哪边?”

星华怒目圆睁偏又找不出话来反驳,挥拳就扑了过去。

平舟不知道该拉著他们哪一个才是,子霏身子向後倒飞出去,虽然是後退姿态却曼妙闲适,在星华的攻势下保持著游刃有余的超然。

子霏他……

在阳光下银光灿烂,好生耀眼的他……

平舟突然停止了慌乱。

好象……挣脱了一切束缚的子霏。

“天纵宽,海纵深,心如疾风,飞越长空……”

那个弹剑而歌的少年,嗜空红衣黑发凌乱的飞天的形影,奇异的,与眼前这银­色­灿烂的人影重合在了一起。

“这个……”行云居然有点局促:“多谢你了。”

子霏淡然一笑:“不用客气。我和辉月,平舟,星华,也算故交,你不用和我客气。”

行云有些迷惘地看著他。这个有著漂亮眼眉一头银发的龙子霏。

“那天……”

“那是因爲狐惑草的关系,并不是你的错。”子霏截住了他的话:“我都不记得了,你爲什麽还要耿耿于怀?”

行云哦了一声,子霏把叠好的,用薄绸子包好的包裹放下。行云无意识地抓住了包裹的一角,丝滑的绸包里是比丝绸还柔软滑腻的妖华袍。

“这个,其实,应该算是你找到的……”行云摸著那心心念念要找的宝物,却突然觉得有些扎手,怎麽也不能心安理得的收下:“我……”

“什麽时候孔雀公子变得这麽小家子气了?”子霏微笑著,手指挑起从绸结的缝隙中流泄出来的银­色­的流苏一样的轻裘:“是你的就是你的,怎麽一副吓著的样子。”

平舟安静的出现在窗外:“子霏,我有事要和你商议。”

子霏点点头站了起来:“头还会晕吗?”

行云茫然地摇了摇头。子霏向他颔首,然後转身离去。

行云突然有些冲动,想拉住他不要,叫他不要走。

在狂躁而迷乱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行云只记得零零碎碎的片断。

他记得这个人有平滑紧致的肌肤,修长的身躯。

他的身体很温暖,被柔软而紧热所包裹,那种快乐无法言喻。

然後,他在自己的寝殿里醒来,一切都象是不真实的梦境。

那张在黑暗中流泪的面庞,让他心口莫名其妙的痛了一下,象是很细的针,突出其来刺进了一个不可知的柔软部位。

只有这麽多。

他只记得这麽多。

可是本能的,他觉得应该不止这些,应该还有,还有……

他所不知道的,不记得的,还有更重要的。

那时候子霏说了什麽没有?

应该是有的吧……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摸不著边的靠不住的记忆,他总觉得子霏说了什麽。

行云挫败的抓抓头发,他真的不知道,怎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本来一切都那麽顺利美好,可是,竟然会被狐惑花迷住神智。

竟然会侵犯……龙族远道而来的龙子霏。

行云抱著膝在靠窗的竹榻上发呆。如果前天晚上他不是和龙子霏一路,而是和星华或者是平舟……

行云打个寒噤,难道失去理智的他一样会侵犯象兄长一样的手足?会象伤害龙子霏那样伤害平舟或者是星华麽?

不知道爲什麽,心里从来没有这样乱过。

想著龙子霏面具下漂亮的容顔,沈静有些淡淡的忧郁的眼神。

第一次见到他,心里就有点古怪的感觉。

因爲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同寻常。

平舟,辉月,那样温柔的眼神,带著一些怅然,象是在追思,又象是怀悼。

那样的温柔的又深沈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见过。

辉月在注视他的时候,虽然有温柔有纵容有宠溺也有过严厉和训责。

可是没有那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行云也说不清心里那种淡淡的不安,晚上越窗去偷看那人的长相,不料被吓一跳的反而是自己。

原来龙族人的脸上会生那样的……鳞片!

似乎是个很好脾气的人,没什麽锋芒和棱角。

看人的眼光也很柔和。

行云知道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很多人都会被孔雀公子的风采迷惑,行云也并不觉得意外。

可是,前夜里的意外……

行云捶著脑袋还是没办法把那些昏暗错乱的记忆驱散。

爲什麽会发生这样的事?该死的!

该死的狐惑草,见鬼的妖华袍!该死的自己!该……该诅咒的龙子霏。

他那样的身手,不可能对付不了那时候神智错乱的自己!

行云扯痛了自己的头皮,可是心里烦乱一点都没有消减。

可恶可恶!都是因爲那个龙子霏,他要是不来帝都,不就什麽事儿都没有麽!

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从遇见他之後开始的!

不要再想了!就象那个人自己说的,忘掉,那只是个偶尔脱轨的错失。

可是那些杂乱无章的画面,却在眼前顽固的盘旋不去。

在青光蒙蒙里面,那具身体,修长美好,那一层薄薄的胭红不知道是因爲羞辱还是疼痛……但那双眼睛里绝不是情yu……

是哀绝……

行云头痛欲裂的呻吟著,抱著膝倒在榻上。

忘掉!

快忘掉!

被他无意中带落跌散在地上的薄绸流淌于地,那柔软似水的妖华袍,被斜斜入窗的阳光映得灿然晶莹,美不可言。

似乎有淡淡的烟影,从那一片银光袅袅升腾。

远远的窗外,子霏与平舟并肩而行。

“到三殿最後一位尘埃落定,你便要离开?”平舟有些意外的注视著他。

子霏点点头,向这位始终对他和善温柔的旧友微笑。

“隐龙谷那里有要事麽?”平舟有些急切:“你……不想再去天城看看?”

子霏半仰著头,明亮的阳光映得他双目晶莹剔透:“不去了。”

“子霏……”平舟握住他的手:“爲什麽不能留在这里?龙族何时都可以回去,我们却已经……分离了整整两百年!”

子霏有些歉然的微笑,却不说话。

“这里……就没有你牵挂的人……”

“我还是会常来的,什麽时候路过天城,一定也去寻你。”风吹动银发飘摆,子霏目光中也有些微的不舍:“我也想念你和星华,还有辉月……毕竟相处过那麽多年……”

平舟深吸一口气,放脱了手:“你说的也是,上界规矩戒律极多,确是令人不得开心。”

两个沿著长长的回廊漫步。

“陛下的生辰就在後日了。”

“知道……只是我也没有什麽预备,倒要失礼于他……”

“我倒觉得陛下不会介意这些虚礼……不过前一次,你的笛曲真是技惊四座。”

子霏只是微笑。

辉月的生辰,就在一派祥和安逸的气氛中到来了。

子霏并没有穿平舟特特送来的那式大礼服,还是一领青衫,只是佩带另换过了一条玉带。

星华挨过来来小声说:“有你的,明著不给他面子。”

子霏一笑:“他才不计较这些。”

星华想了想,笑出声来:“这倒是,现在他也不能再让你去擦神殿的地板。”

平舟自然是盛妆华服来的,子霏从没看过这样子的他。身上是层层的锦绣,正冠压额,一张秀顔清贵异常。注意到子霏瞧他,露出一个极温雅的笑容。

行云反而是晚来的一个。

这几天都闭在房中不肯出门的他,穿著雪白的锦袍,眉清目朗,却垂著眼不看人。

辉月自然是最後一个到场。墨黑­色­绣金­色­滚边的袍服,额冠上垂坠著明珠,澄静的眼睛里似有水雾盈然,远比那晶莹剔透的珍珠还显得美丽动人。星华看了他一眼就别过脸来跟子霏咬耳朵:“这个家夥倘是不当天帝,非有人把他强取豪夺收归私房去当宠眷的。”

子霏一笑,辉月的美丽的确是超越凡尘,可是手段何尝不是一样,不动声­色­的回了一句:“你要想数数帝都正殿里共铺了多少块地砖,我想他肯定成全你。”

星华打个哆嗦,显然是想起了少年时被惨痛处罚的经历,坐正了不再说话。

他们坐在最高的一阶平台之上,星华笑著说了祝寿的辞令,平舟跟著说了。连子霏都笑著恭贺过,行云才慢慢起身,小声说:“恭贺陛下生辰,我备了薄礼。”

辉月显然已经听说了这两天的事,笑著答道:“你这份礼物可是不薄,辛苦奔波,实在难得。”信手打开桌上那锦盒,银光沈静流转,十分动人。

星华轻轻嗯了一声,在案下拉了子霏一把:“明明是你找到的。”

子霏一笑把话引开了:“你送了什麽?”

“几套旧书。”星华啜了一口酒:“从头至尾都是手下人一手包办的,他们整天的琢磨这位的喜好,肯定不会送错了。”

子霏想一想旧年的事情,辉月的确是爱书之人。却不知道平舟又送了什麽。

子霏的席案离辉月是最近,行云坐在平舟的下首,反而远了许多。他也不似平时灵动,竟然不过来说话笑闹。平舟自是心中有数,子霏只是视若平常,辉月看了看远远低著头的行云,又看看行若无事的子霏,嘴角带著丝浅笑,也不说话。

下面有歌舞盛宴,子霏端著酒盏,一双眼看著,象是极认真,又象是有些困倦,辉月说道:“子霏累了?”

子霏回过神,笑笑说:“我想起你上次生辰时候,我还生得很丑,一晃都这麽多年了。”

辉月点点头:“不错,是很久了。”

他们声音虽然不高,这几句话行云听得清清楚楚。龙子霏来的时候,人人都当他是远客。现在一看,却显然与各人都有旧情。

这个人神秘得很,那天他在黑暗中所施的究竟是不是鸟渡术,让人很费猜疑。

又听辉月说:“ 上次你还肯花心思爲我庆贺,这次就混过去算了麽?”

子霏只是笑,指指地席上搁的一只盒子:“我也有薄礼。”

辉月深深看了他一眼,把盒子打开来看,里面放著一只­精­致的玉瓶。辉月拿了起来看,问道:“ 这装的是什麽?”

“香料中最上品的,莫过于龙涎。这不算什麽礼物,不过我来的时候就带在身上,想著你是喜欢这种香料的。”

辉月的指尖慢慢移动,感觉那玉瓶的光滑,笑了笑:“这不能算。”

子霏看他美目流盼,想到幼时被他抱在怀中教书教字,大些时候被他打手心罚跪,还是奔来来讨情儿。严厉却也有温柔,亦师亦兄亦友。心中一热:“自然不算。只是我来得的得仓促,哪有预备礼物的功夫?你想要什麽礼物?”

辉月顿了顿,微笑说:“我先想著,回来再和你要。”

行云忽然说道:“妖华袍总被说是宝物,可是究竟是不是也没有验证过的。陛下试一试,教我们开开眼界也好。”

辉月知道他少年心­性­,又一向对他宠爱,说道:“好。我去更衣。”

子霏回头去看了行云一眼,他两眼晶亮注视著辉月离去的方向。

真和旧时一样。

曾几何时的行云,对辉月这种迷醉的眼神,子霏是看惯的。

平舟显然想要他分神,举杯来邀饮。子霏和他碰杯,喝­干­了杯中酒,轻声说:“我没有事,不用担心。”

平舟什麽都不落人後,唯独酒量不行的,三杯一过,脸上就红了起来,也不再勉强,放下杯来和他轻声闲聊。

子霏说了几句,提起隐龙谷的白江紫海,眉飞­色­舞:“晴天的时候已经是烟波浩渺,一望无际。雨天的时候巨浪拍岸,潮势汹涌,实在蔚爲奇观。”

平舟见他开心,微笑著说:“如此胜景,令人神往。”

行云听他们聊了一阵,忍不住Сhā话说:“这有何难,年後无事,一起去游览好了。”

平舟看看子霏,他脸上十分平静,说道:“那当然是欢迎,我是一定要尽地主之谊。”

平舟放下心事,随口说:“听说隐龙谷的入口是在水下面,十分难寻。”

子霏笑了笑,点点头不说话。

行云听到说水下,立时便想起来在那地底地暗河中,子霏以口­唇­爲他渡气,脸上不由得一热,别过头去看廷下歌舞。

星华挟了一箸菜肴,竹筷却忽然停在了空中,眼睛看向一边,喃喃说:“我的天。”

子霏回过头的时候,看到一道银影,隐隐叠叠,站在回廊的尽头。

月光清冷,那人立在斑驳的月光下,有些凄凉的银­色­光晕笼罩在他身周。

理智说,那是辉月。

但是却觉得有些恍惚,象是……

象是高山遗雪,空谷幽兰。

辉月的气质不是那样,辉月美丽,圣洁,有不可侵犯的庄严高贵。

可现在站在那里的人,安静,沈郁,凄清。

是辉月,却又分明的感觉到不是。

那道银影翩然走近,子霏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辉月的步态极美,妖华袍在琉璃灯影下银光点点,飞舞摇移,美如流水,子霏却觉得有些不安。

“子霏?”临近了席前,辉月却在最後一片黑暗中停下了脚步,声音清朗仿若珠玉击荡:“怎麽了?”

子霏迎上前一步,分明的看到辉月的面庞,在暗影中似一朵盛开的花,洁白而清豔,并没有什麽不妥,暗笑自己神经过敏,说道:“去了这麽半天,是不是想逃酒?”

辉月轻声笑了,极动听的声音:“难道我还怕了你?你自己说,喝什麽,暖的冷的黄酒白酒,我一定奉陪。”

子霏不过只是这麽说说,这会儿就势说:“那就试试。”

星华在後面已经听见,极兴奋的叫好儿,吆喝著人换大酒爵上来。行云远远站那里看著,瑰丽似画中人的辉月,乌发如瀑,银衣若仙,和青衣银发的子霏站在一起,辉月低头说了句什麽,子霏微笑著点头,那画面说不出的合谐。

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点痛。

辉月对人总是温和的,但是……对龙子霏格外不同。

而那个青衣银发的子霏,行云慢慢坐倒……虽然是被狐惑草迷了神智,失了常­性­……

可是那个人……

那个人哭了,很伤心……

爲什麽?

如果因爲被侵犯的痛苦,又爲什麽会微笑著对他说,不用介意?应该痛打他一顿出气,或者……

爲什麽?

星华已经让人摆开了坛子,挥退了近侍,亲自往大杯中倒酒。辉月与子霏各坐在桌案一端,一个是含笑不语,一个是云淡风清。

辉月也会这样豪爽的喝酒麽?

从来也没有见过……

平舟立在身後,看著子霏一仰而尽,饮酒如灌水,姿态极俐落。

好象……只有这点还没有变。

当年的飞天,当年的冠盖满京华,当年的风月盛事……

当年……

辉月出身高贵,俨然是神殿下一任的祭神。他替飞天去送东西,看到辉月的言咒已成,谈笑间花开花谢,神迹一般。

那时候就知道,辉月的成就,一定不止于此。

後来奔雷怒气腾腾去找辉月的时候,他在窗下,听到辉月伤痛的声音。

奔雷不知道,但是平舟却知道。

爲什麽大祭神会让辉月亲自来施摄魂术。

不止是因爲辉月有言咒这种通天的本领。

因爲……

世上没有无中生有的事……

如果飞天心中对辉月一点儿爱意都没有,摄魂术也无从施展。

因爲,飞天他自己大概也不知道,他喜欢辉月。

他那时很懵懂,除了学剑,打架,别的什麽都不懂,也不关心。

他还会拿行云的相思来玩笑。

他根本不知道……

一直到最後,到他失却常­性­轻生自毁……

他可能都不会知道,他自己心中,曾经有过的秘密。

平舟的手慢慢握紧,指甲陷进掌心。

飞天不知道,但是辉月知道,奔雷也知道……自己也知道。

这是个不死不休的纠葛。

辉月的心,究竟会不会有柔软的一天?

那时候真的很想,把那平静的表象撕裂,看看下面会是什麽样的心肠。

看看身边有些茫然的孔雀公子,平舟在心底叹息。

行云与飞天,已经隔了两百年。

昔日的夥伴,仇家,情人……那些复杂的纠缠,都被这两百年,分划到了时光的两端。

行云越不过去,飞天一样不能。

平舟垂下视线,看著玉杯里晶莹剔透的酒液,慢慢啜了一口。

醇香的酒意在口中弥漫,眼中象是上了雾。

平舟转头看向正席的方向,子霏的酒量真是好,但辉月也没有一点点喝多了的表现。

只要他快乐……

只要他活著,并且快乐……

平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我去更衣……”子霏笑得喘不上气来,眼睛更亮脸颊微红。星华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叫人把帝都宫中藏得最深的酒都搬了出来。子霏放下手中的空杯,抹抹­唇­边的酒液。

最後几个坛子里的酒根本稠得倒不动,浓浓的琥珀­色­,挂住杯口如蜜一般,还是取了烈酒来冲兑,否则根本喝不下去。

辉月按著桌案站起身来,身形居然还一丝不晃:“一道儿去。”

星华眉开眼笑抱著那酒坛子,手指蘸了酒往嘴里送。平舟在一边坐著看著,声­色­不动。

行云只觉得气闷。

看著子霏和辉月互挽著离去,猛地擡头灌下一口酒。

平舟轻声说:“悠著点儿喝,太急会醉。”

子霏轻声笑著,靠著门框,手在银盆中洗了两把,辉月倚边一边看他。

“没看出来……你也有当酒鬼的资本!“子霏湿水的手拍了他一下,细碎的水珠迅速的溅开,一点儿没有沾在那件银­色­的轻裘上面。

“咦?”子霏凑近了睁大眼睛看:“真……真的水火不侵?真的假的啊……”

辉月笑,揽住他象某种犬科动物一样乱嗅的脑袋:“你拿火来试试。”

子霏觉得头微微有些晕,定一定神:“那不行,万一烧坏了,我赔不出来。”

辉月只是笑,拈拈指,一朵蓝莹莹的火焰在他细白的指尖上跃动,映得人眼前一亮。

“哎哎……”子霏上去想扑灭那点火苗:“说说而已,别真烧了。行云费了多大功夫,还不得哭啊。”

“可是……”辉月的手按在他的颈後,微微用力把子霏压向自己:“不是你找来的麽?”

子霏晃晃头:“是行云花心力找的,不是我……说起来啊,你们站一起,是满合适的。这些年你照顾他一定是细致得很,他看你的眼神啊……”

子霏笑的样子有些嬉皮:“很有豔福啊……”

辉月的声音很轻:“谁啊?”

“你呗。”子霏用力晃晃头,奇怪,只喝这些不应该有这麽晕。

“是麽?”轻而带著危险的声音,在耳边低喃:“飞飞……”

“嗯?”子霏无力的靠在他胸前:“什麽事。”

“记得以前怎麽喊我的吗?”

子霏用力眨眨眼睛,口齿不清的喊:“辉月哥哥……”

含糊不清的声音,被辉月的­唇­全部吻去。

子霏的手胡乱的挥动,辉月那薄薄的皮裘下面就是光滑的肌肤,子霏象触了电一样缩回手去,用力别开头:“辉月……别……”

“飞飞……”辉月的身子热烫,软软的挨著他。

“不行,不行。”子霏的手上使了力:“不行!”

“因爲行云?”辉月的声音清冷却又奇异的低哑,象软软的羽毛在皮肤上扫过去,让人全身战栗。

子霏喘了几口气,努力靠著身後的廊柱挺直腰:“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辉月软软靠著他,声音极轻:“是啊,醉了……”

两个人沿著长长的廓道走著,月光透过层层的飞檐画角映在身上,影影叠叠,亦真亦幻如梦境一样。

“你听说过,妖华袍的来由麽?”辉月的声音里带著几分慵懒。

子霏眼观鼻鼻观心:“听过……走这边儿……”

“妖华爱上九尾,後来因它而亡……你说妖华恨不恨九尾?”

这叫什麽问题,没头没脑。

“可能……恨吧。”

“猜错了……”辉月吃吃笑起来,充满魅力的声音慢慢说:“妖华到死都不後悔……”

子霏想著,醉鬼的思路果然都不是正常人可以理解的。

不过……

那酒的後劲真大,头晕沈沈的。

“犴是个蠢材,没脑子……妖华不是狐妖所以没内丹。犴找不到狐珠,一怒之下,做错了两件事。一是,不该把妖华活著剥了皮……二是,不该把妖华的血­肉­给九尾吞了……”

这都什麽和什麽的,子霏半拖半抱著辉月,真想把全帝都的人都叫来看看天帝醉酒,酒品真叫一个差!

“妖华把全部的力量,聚起来……成就了九尾……”

“可是那个笨笨的小东西,居然报完了仇,自毁内丹……”

终于到了寝宫,许是所有人都跑去喝酒偷闲,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幸好你不重……”子霏抱怨,用尽全力把辉月抱上床。

“飞飞,你太笨了……”

“是,我很笨。”子霏咬牙,不笨就该叫人还帮著擡你而不该自己在这儿受累,这麽一想果然自己是笨的。

“飞飞?”

“嗯?”

辉月手里握著一束银发,缓缓的盘绕卷动,把他拉得俯下身来:“妖华只属于九尾……妖华袍……是妖华对九尾最後也是最强的保护……”

“是是,我知道了……你老人家快睡吧……”

下一刻,子霏的眼睛睁得圆圆的……

那件银袍不知道什麽时候扯脱了,辉月美丽光洁的身体就这样呈现在眼底。

“还有……妖华其实是愿意……被九尾吃掉的。因爲,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是天长地久……才是,永不离分……”

那双柔如春水的眼睛,带著薄雾似的光华。

“飞飞……所以,再把我吃下去……”

我们,永不离分。

直至地久天长。

妖华袍无风而舞,漫漫张开又覆下,将两个人裹在其间。

银­色­的柔软下,纠缠的,是谁?

是妖华与九尾?

还是辉月和子霏?

血的味道,淡淡的,混著不知名的香气。

这幽幽的香气好熟悉……

象是,那狐惑花开的味道……

是妖华的血,在九尾哭泣时开的花。

带著绝望的爱的花朵,爲什麽会有媚惑的香气……

散落的珍珠,沾著雾雾的水光。

似有若无的,叹息与呻吟的声音。

沈郁的哀伤化作鲜血,从身体里汩汩的流出。

心里无声哭泣,隐忍不变的安静的眼神,泪都流向了什麽地方?

细碎的火焰,从胸口一直蔓延至全身。是情火?爱火?还是业火?

每一寸肌肤都在嘶喊著疼痛,却不知道是谁的痛。

子霏昏然,辉月亦是。

抵死缠绵。

那美丽的人儿说:“九尾,你太笨,十年才会学会隐身咒。”

那俏皮的人儿说:“妖华,你别再美丽了好麽?你吸引太多的爱慕,我怕等不到我长大,你就被别人抢夺去了。”

妖华笑著,抱著怀中小小的九尾:“好,我等著你,可你也得快点儿长大。”

“妖华,痛不痛?”

“痛吗?”

“是不是很冷?”

“我很笨是不是?弄痛你了……”

“不,没有。”

“九尾,我爱你。”

鲜血迸裂,旖旎的锦褥被洇湿。

黏腻的血腥里,九尾惨叫,不是,不是,怎麽会这样。

不是的,不是我!

不是的妖华!

不是,妖华不要死!

细微的声音:“不……”

然後有另一个声音安慰:“不,没有,都没有。”

子霏猛然睁开眼,银­色­轻裘下面,是他与辉月。

不是妖华与九尾。

没有人死去,没有。

但是,一样闻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的欲望深陷进辉月的身体里,胭红的血从那美丽的身体里流了出来,沾在他的腿间,他的身上。

“不,辉月……不是……”

“飞飞,爱我。”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再没有隐忍和沈郁。

象潮水一样汹涌的情意,淹没至顶。

潮热的,与世隔绝的。

妖华袍的覆盖之下。

宿命的寻找,终于触到了时光的另一端。

辉月在笑。

虽然痛楚,却象暗夜中的兰花一样绽放绝美的微笑。

终于找到你。

等了许久,等来了你。

我不会再与你分离。

行云步伐凌乱不稳,看著身前执灯的侍从身影也是摇摇幢幢。

小侍回来禀告,陛下酒醉已归,各位请自便。

平舟望著空荡荡的回廓,心中有分隐隐跃动的痛。

子霏他……也同去了麽?

星华抱著酒坛,心满意足的阖著眼溜到了案几底下,呼呼沈睡。

平舟看著他,有些豔羡。

能活得如此逍遥快乐……让人羡慕。

行云绊了一记,内侍抢上来扶住。

“殿下当心。”

行云嗯了一声,摸著床榻,把自己重重摔在了上面。

心里乱如麻绪。

翻一个身再翻一个身,心里巨大的谜团理不出头绪。

爲什麽自己的来历始终无人提及?

爲什麽莫名得到衆多的宠溺?

爲什麽,爲什麽这个龙子霏,身上有深沈的秘密?

手臂横著压住额,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

好象所有的秘密,都和他有关!

爲什麽没人提及他的过去?明明他和所有人都有深深的牵系!

爲什麽他看著自己的目光,那样温柔深沈?

明明……明明就不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啊!

爲什麽在那黑暗的地底,他居然会鸟渡之术?他明明不是羽族!怎麽可能……

爲什麽他……

他会不反抗自己的侵犯?

拢住的眉宇间有秋风一样的忧愁。

他哭了……

他在他的身下流泪哭泣……

爲什麽,爲什麽那麽坚强安静的人会哭泣?

如果是因爲他的侵犯,爲什麽却不责怪他?爲什麽不在一切发生改变前推开他?

爲什麽?

爲什麽?

行云痛苦的在床榻上辗转。

爲什麽?

琉璃灯盏的光似乎也在不安的风中摇摆。

那时候,他说了什麽?

他的嘴­唇­轻动,他说了什麽?

他说了什麽?

他该死的到底说了什麽?

胸口尖锐的痛,行云猛然翻身坐了起来。

我想不起来,难道不能再问你?

你究竟是谁?

我究竟是谁?

入夜里起了风。

行云胡乱披著一件丝袍,趿著鞋飞跑。

没有歇下的宫人内侍无不瞠目结舌,看著一向爱惜仪表的行云殿下象个疯孩子一样在帝宫中施展身法,由东向西横穿大半个帝宫。

真是风风火火,孩子就是孩子,沈不住气。

巨大的冲力,一下把门撞得洞开。

屋里空洞洞的,没有燃烛火,没有人的气息。

行云一下子愣住了。

龙子霏竟然会不在?

他不在?

他在哪里?

行云象是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颓然坐倒在门边。

那个黑暗的时候,狐惑花的香气里,他失却常­性­。

可是,好快乐。

占有那个人,侵犯他的时候,真的很快乐。

不是药­性­,不是身体的快感。

是心里。

满满的快乐,似乎……

似乎是得到了长久以来最渴求的东西。

明明他喜欢的人是辉月啊……

龙子霏,他在什麽地方?

行云突然睁大了眼。

他和辉月一同离宴,辉月……

他们……

行云拔腿就走。

亭台重重,楼阁重重。

腿象是有自己的意识,越走越快。

那些诧异的眼神,吹在脸上冷肃的风。

天帝的寝殿之外,奇异的竟然一个内侍也没有。

行云的脚步慢了下来。

象是灌了铅的脚,一步步,慢慢步上石阶。

珠帘在风中轻摆,殿里只燃了一盏角灯,映著香鼎里的青烟袅袅。

寝殿深处的床榻上,一线月光映于其上。

银芒点点的妖华袍下,曲线起伏。

行云觉得两腿发软。

寝殿里有浓浓的,云雨後的气息。

血的味道,欲液的味道……还有狐惑的花香。

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走。

那银­色­的波纹有微微的动荡,有人轻声吁气,香暖的味道变得更浓。

一只手探出来。

细白的手指,美得惊人,指尖有莹莹的光。

看到榻前散落的衣物,青衫玉带凌乱散置。

行云咬一咬牙,回手拔了壁上张悬的剑。

擡手把那银­色­的轻裘揭了起来!

丝丝缕缕的银发和青丝不分彼此的被带得飞扬起来,又软软的落了回去。

辉月美丽的身体伏在子霏的胸口,睁开迷蒙的眼睛。

心中明明已经知道,可是耳中还是嗡然一响,刹那间一片的空白。

长剑一抖径向下刺去。

茫然的心绪,本能的想击碎眼前的情景。

行云甚至不知道这一剑要刺伤谁,要刺伤什麽。

象玉雕出来的美丽手指微屈,在凌厉刺下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铮”一声响,剑尖荡了开去。

辉月仍然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似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淡淡的­阴­影。剑尖没入了床头的玉柱,子霏微微一惊睁开了眼。

被如丝长发包裹纠缠住的两个人,出奇的美丽而协调,齐齐向行云看过来。

“行云?”子霏一惊坐起身来:“怎麽……”

他的语声顿了一顿,先看到了行云圆睁的眼睛,象是有火苗在里头熊熊的焚烧,那双眼睛亮得怕人。视线再向下,看到行云手里紧握的长剑。

子霏终于是注意到,他与辉月,赤­祼­相抱,辉月的长腿甚至还绕在他的腰间……

辉月?

他?

行云?

子霏觉得这象是一个荒谬绝伦的恶梦。

这恶梦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无法用睁开眼睛来逃避。

最後那盏琉璃灯,忽然闪了一闪熄灭了,锡鼎中青烟袅袅。

辉月不动声­色­地看著他们两人,那样沈著温和的安静,却带著说不出的,残酷的味道。

行云就这样看著他们,清冷的月光里美丽的不象真人辉月和龙子霏,拿剑的手轻轻哆嗦。

他手腕提转,剑刃从床柱中脱离,连一声轻响都没有。

第二剑迅疾无伦,当胸向子霏刺了过来。

距离极近,剑的角度毫无偏差,杀气盈满,寒意似乎要把肌肤割裂一般。

子霏定定看著行云的脸庞,一动不动。

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那一剑已经没入了子霏的胸中。

象是划开一张薄纸般的轻响,只是嗤的一声,子霏身子轻轻震颤,却没有出声。

剑来得快去得更快,孔雀公子,行云殿下,他的剑法绝不是白白好看,杀人的手法样样都­精­通,迅速地一绞,然後提腕收剑。

子霏胸口淡淡的一弧红痕,正正划过那一块烙痕。

张牙舞爪的青紫­色­印记,被这一剑剖作了两边。

行云从刺出第一剑,就屏住了气,直至这一剑收了回来,才重重吸了一口气,带著浓香的气息猛然涌进胸口,那激痛象是小刀子刺在身上。

子霏只是定定看著他,象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眼睛里,深藏不忘。

“行云……”

他喉头动了一动,胸口那道细细的伤痕忽然鲜红迸溅,腥红刹那喷薄而出。

“忘记不快乐的事……以後的你,是新的你……”

血沫从­唇­角溢出来,那含糊不清的声音象是被蒙在了一堵墙之後。

“对不起……我还是要放开手了……”他眼睛一眨也不眨,注视著这生死相许过的爱人。

“对不起……”

行云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这一切吓坏了他。

他没见过这样痴迷的目光,没听到过这绝望又温柔的声音。

他不认识这疯狂的失却理智的龙子霏。

那一夜狂乱突然清晰起来。

龙子霏在他的身上流泪的那时,他说:“行云,你是新的……”

“不记得前事,也罢……”

是,不错,是这两句。

就是这个声气。

象是无限留恋,又象是绝望到了极限。

长长的一声尖啸,长剑应声坠地,行云转身逃出了这间诡异的寝殿。

奔逃,象是有比死亡比厉鬼还可怕的黑暗在身後追赶,他逃得极快,转瞬间不见了踪影。

子霏慢慢伏倒,辉月伸过手来盖在那不停流血的伤口。

“真是痴儿。”

他轻声的道,指尖有淡青的莹光,一点一点流溢出来,看那伤口血流渐缓。

这一句,不知道是在说谁。

是行云,是子霏,还是自己?

“小狐狸什麽时候才能学聪明些?”辉月淡淡的笑,柔暖的身体和子霏紧紧相贴:“欠人一分,非要还足十分。当初谁要你自毁内丹赔命了?都说狐­性­狡黠,你却是木头一样。”

“就是行云,真不知道是他吓到了你,还是你吓坏了他。”

行云眼里的迷乱远远多过于杀机。

那一剑虽然凌厉,可是子霏绝不会避不过。

行云恐怕也没有想到会真的伤了他。

“总不能是我吓坏了你吧?”他轻声笑著,手紧紧掩在子霏胸前的伤口上。血染红了玉石一样晶莹白皙的手指。

“吃点儿苦头也好。”辉月收回手来,子霏胸前被月光映得清清楚楚,光滑无暇,不但没有那一道剑伤,连曾经的烙痕也不见了踪影。

仿佛适才不过是一场梦。

“行云……”

辉月摇一摇头,露出一个纵容的笑意。

即使是昏睡的子霏,还是心心念念的牵挂行云。

“他不会出什麽事情,我让人跟著他的……”轻轻在他耳边细语,果然那有些不安的人立时静了下来。

呼吸变得平稳。

虽然治好了他的伤,可是流了许多的血……

辉月出神地看著子霏。

英挺斜飞的眉毛,有些单薄的­唇­,因爲失血而略显苍白。

这个静静的睡在他怀中的,爱了许久的人。

一直一直的,只是远远看著他。笑也好,哭泣也好,始终不曾伸出双手。

所以……

“你要对行云放开手了?”笑出声来,心情从未如此轻快愉悦过:“可我怕他却对你放不开……”

“不过……小飞……”

“我是不会放开你……”

“你爱行云也好,对他抱愧也好,始终这麽胆怯没有关系,只要你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让我保护你……”

行云想狂叫,想痛哭,可是喉头却象是被噎住了一样,什麽声音也发不出来。

辉月与龙子霏肢体交缠,气息相濡。

他们象是密不可分,紧紧相连的一体!

不!

爲什麽会如此?爲什麽爲什麽?

辉月明明是那样的高贵出尘,从无人能看著他的时候想到情yu想到暧昧不分明的一切!

谁都不能,谁也不能!

可是辉月他!爲什麽和龙子霏?

爲什麽?

龙子霏他又是什麽人!爲什麽!

一切都是……

整个世界彻底被颠覆!

行云奔逃著,象是有比死亡还可怖的恐惧在身後追赶,要将他吞噬。

他在静夜里飞奔疾纵。

爲什麽?

明明刚才一切还是好好儿的,辉月含笑,温柔的看他,换上妖华袍……

他看著那美丽的容顔,一刹那象是繁花盛放春风拂面!

可是只是一回首,一切都变了模样!

花开的时光这麽短,刚看到绽放,接著就迎来萎谢。

花开的时间这麽短,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楚那花的模样。

辉月一眼都没有看他,全副心力都在龙子霏身上。

那曾经温柔过怅然过迷惘过的眼神,完全不曾停留在他的身上。

龙子霏……

他说什麽?

他说了什麽?

“忘记不快乐的事……以後的你,是新的你……”

这是什麽意思?

是什麽意思?

他究竟是什麽人?

爲什麽辉月会与他……

爲什麽他不闪躲?爲什麽他不还手?

爲什麽要他受这一剑?

他到底是谁?

龙子霏?

你到底是什麽妖魔!

爲什麽你毁了我的整个世界!

四周是浓墨似的黑夜,行云觉得胸口都要炸裂开来!

他永远失去辉月了。

这个认知如此鲜明。

他永远失去了辉月,再也没有得到的可能。

辉月的眼底心中根本没有他,连一丝一毫的地位都没有留下。

可是明明……

明明一切都是好好儿的,爲什麽会在这里突然全部被毁掉了!

他杀了龙子霏了麽?

如果龙子霏死了,行云绝望的想著,如果龙子霏死了。

辉月大概也不再会用那样温柔的笑容来面对他了。

如果龙子霏死了……

龙子霏,他,死了麽?

行云不安地攥紧了衣襟。

他死了麽?

他的剑法绝不是只是白白好看而已,能登上三殿之一的位置也绝不是只是因爲辉月与平舟的宠爱。

一天一天坚持不懈的练剑,努力的­精­练杀人的手法。

龙子霏他……

辉月在一边,应该不会让他死去……

伤得很重……

突然那双流泪的眼睛跃到了眼前。

那哀绝的,看不到光亮的眼睛,流泪的眼睛。

龙子霏被他侵犯时候,那一句话。

行云突然想了起来。

那时候,龙子霏说的是。

我爱 你

是的,是这三个字。

他说的是这三个字!

行云惊喘著攥紧衣裳,被这突然回想起来的一句话,震得再无力思考。

从第一次在酒宴上见到龙子霏,行云就有瞬间的怔忡,然後,不自觉地战栗。

本能的好奇那面具下究竟有著一张什麽样面孔。

象是心里已经缺空了一块很久的地方,突然渴盼被填满。

那一块空洞,在看到龙子霏之前,并没有察觉过。

高贵的地位,无忧无虑的生活,最大的梦想,不过是得到辉月一个温柔开怀的笑容。

有的时候深夜醒来,也会有刹那间心里一片空白,全忘了梦中情景,只觉得那是一场纷茫迷乱的梦境,可是却一点想不起梦中人与梦中事。

只是无限惆怅。

爲了那空阔的长夜中的一点淡然的遗忘。

但他是惊才绝豔的孔雀公子,是天城的行云殿下。

他没有那样多愁善感,有那样多的时间去追想一个不复记忆的梦。

可是就在第一眼看到那银发青衣的龙子霏的时候,那种惆怅旧欢如梦的失落,猛然间涌上心头来。

象是失落已久的那个空白的梦境,一下子扑到了眼前。

那个人清亮的眼睛,孤寂而挺秀的背影。

在在让人惆怅。

真的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有些怕,可是又好奇。

无限期待,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只是情不自禁,被这个人吸引了目光。

中夜去跳他的窗。

揭掉那张面具,看到一张丑怪的脸。吓一跳,又释然的笑,轻手轻脚的离开。

原来长成那副模样,怪不得要遮掩。

可是……

笑过之後,心里那种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依然没有减淡。

他那样温和包容的目光,象辉月,象平舟,象星华,象一切对他宠爱友善的亲人朋友,可是,还有一些不同。

隐忍却又鲜明,淡然又浓烈。

行云看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一个陌生人,爲什麽会有那样让人心悸的眼神。

在地底的黑暗里,那个人温柔的声音。

明明是单薄的­唇­,贴靠上去的时候,却出奇的感觉到温暖和丰润。

清新的,源源不绝的灵力与气息,从他的双­唇­间传递给他。

他的手臂并不强横,但让人觉得可以依靠。

淡然微笑的他,轻声细语的他,处处关切的他,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怀念与忧伤的他,以­唇­渡气的他,埋葬九尾尸首的他……

在被侵犯的时候落泪的他。

嘴­唇­张翕,无声的说

我爱你

龙子霏……

胸口闷痛,行云跪在了地上,身子蜷成了一团。

好象有什麽突突的乱跳,心中那一块空洞,象是慢慢的有东西要涌进去。

“这是杨行云。”

“这是飞飞,奔雷带回来的小弟弟。”

象是久远的一个幻觉,看到了辉月,还是少年面貌的辉月,温雅浅笑说:“你们年纪差不多大,要好好儿的相处。”

那个穿著布袍黑发凌乱的小家夥儿,脸上扣著一个五彩的面具,眼睛中流露出分明的惊豔,定定看著他。

“你……真漂亮耶!我还以爲辉月哥哥就够漂亮了,你也好漂亮!”

当下就决定要讨厌他。

辉月哥哥?叫得好亲热。他都没有这样叫过,这个乡下小子凭什麽亲亲热热的称呼辉月?

还敢说他漂亮?他是男孩子好不好!父亲天天都爲著他不够男子气概而斜睨他,帝都谁不知道杨行云公子最讨厌人说他漂亮如女孩,这个小家夥居然!

气呼呼扭过头不搭理他。

那个小子也不恼,拉著辉月的袖子晃晃:“辉月哥哥我肚子饿了,奔雷哥哥说你这里有很好吃的点心,给我尝尝好不好?”

辉月一笑,牵起他的手,又挽起了行云:“好,我们去找找看今天做了什麽点心。”

行云看到自己高高扬起下巴,一副老马识途的样子:“一定是细花糕饼,我昨天看到那花都开了,神殿年年这时候不都是摘细花做点心的麽?”

那个笨小子傻张著嘴,一副愣头愣脑的土包子样。

居然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辉月要是把神殿那­精­致高贵的点心给他吃,才叫暴殄天物!

白糟蹋东西,这小子知道什麽?

知道糖粉要用多少?花蕊要用多少?花瓣用多少?

他哪里会欣赏神殿那上千副­精­致的糕饼模子?款款­精­细,样样华美。

辉月做什麽对这小子这麽好!

“我下午还有功课,你们两个好好儿写字。”辉月不大放心:“行云不要欺负小飞,他学字晚,不会的,你要教给他。”

不甘心的答应。

离他远远的坐了,铺开纸写字。那个土包子一会儿抓抓头发,一会儿咬咬笔杆,纸上根本一笔也没写!

土包子!

行云皱眉头。

奔雷哥也是,爲什麽把这麽个乡下野孩子弄到帝都来啊!

“这个字……”

不耐烦地指给他说了,过不了一会儿又凑上来:“这个呢?”

一次又一次,行云实在烦恼!

“喂 ,你怎麽这麽笨啊!什麽都不知道,这个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麽?”

小飞咬著嘴­唇­,眼睛眨啊眨的:“嗯,我不知道,你教给我不就行了,你教过我就会了啊!”

行云烦得直想赶紧脱身。

低下头做出认真看书的样子,小飞又趴回桌案上去。

好不容易耳根静了一会儿,刚翻开一页书,那个讨厌鬼又挨挨蹭蹭过来:“这个,也不会……”

忍不住手里的书一推,用力搡了他一把:“笨蛋离我远点儿!”

小飞向後摔了一步,一下子坐倒在地下,脸上那个面具没扣实,滑脱掉在了地上。

行云看他一张丑怪的脸,吓得猛退了一步。

小飞看看他,马上把面具捡了起来,慌乱的扣上:“我……我,吓到你了?”

行云定定神,哼了一声:“我有这麽胆小吗?你脸……是怎麽啦?中了毒吗?”

“辉月哥哥说这是天生的。”他爬起来,居然一点儿没有生气:“这个字真的不认识,怎麽念?”

行云看看他,咬咬­唇­:“念加。就是多加了东西的那个加。”

小飞不大好意思,搔搔头笑笑:“嗯,我记得了。”

好象这个小子……

也没那麽讨厌。大概辉月哥对他好,也是因爲同情他孤苦又貌寝的缘故吧……

虽然他东问西问是挺烦人,不过,的确问过一次的问题也没有问过第二次,也,不算太笨。

好吧……

这个小子,马马虎虎,就算做是他的朋友吧。

当时的行云,当时的辉月,当时的少年时光。

头痛,象是要裂开了一般,排山倒海似的,一片交叠一片的影像与声音,乱涌而至。

象是巨浪把所有的思绪冲得凌乱不堪,分不清哪里是真实哪里是幻觉。

小飞,辉月,少年的行云。

这是谁的记忆?

这是谁的往事?

微笑著下笔如烟云,落纸成山水。辉月,优雅沈静,高贵难言。

那越来越气势凌人的少年,会在写不出字背不出书来的时候,被辉月打手心。

他捧著卷书在一边兴灾乐祸地笑。

後来……

後来……

一转眼,家破人亡,翻天覆地,人事全非。

再也回不去了。

一切都回不了过去。

伤痛在心中膨胀,要把理智吞噬。

“啊————————————”

长长的撕裂夜空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惊雷乍响,电闪银蛇。

大雨倾盆而下。

雨声淹没了嘶喊哭泣,淹没了一段终于被唤醒的回忆。

雨声惊醒了伤重沈睡的子霏。

水的声音。

怀念的,水声。

殿内的灯火沈沈,一片阒寂。

睁开眼的子霏,一时不知何世何地。

他做了一场很长的梦,梦见了极荒诞的,辉月竟然与他交颈缠绵。

还有,行云狠厉的,一剑刺在了他的胸口。

真是荒唐。

撑著身体坐了起来,大约是喝多了酒,觉得头重脚轻的,顺手拉起床沿的袍子披上,蹒跚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向外看。

大雨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而响亮,灌满双耳的都是那令他好生熟悉的水声。

觉得亲切之极。

胸口还有些隐隐作痛,象是梦里那一剑真的刺得很深一样。

趴在窗上有失些笑。

怎麽会做那样匪夷所思的怪梦,而且还那样真实。

连心痛的感觉,都残余至今。

明明是在自己的客舍里,怎麽会梦到那些不可能出现的事情呢。

真的喝醉了,都不记得是怎麽回到客舍来的。

风卷著雨滴刮进了窗子,打在身上微凉而潮湿。

子霏轻轻叹息,闭上了眼。

这里并不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他想念隐龙,想念白江与紫海,想念剔透的珊瑚树,想念可以高卧不醒的云母榻。

那里有热情的同族,有温柔的热泉,有爱笑爱闹的水族小妖。

小忧的险关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平安过去了?

伸手向外探,接住由天而降的雨水。

冰凉的雨滴打在手上和臂上,水的湿润让他觉得舒畅。

­干­脆撑著翻出窗子,站到了雨地里。

大雨一下子浇透了全身上下,单衫紧紧贴在身上,子霏昂起脸,让雨水尽情的洗净自己。

真想化出真身来,在天地间尽情畅舞。

手臂伸展了开来,仰头站在大雨中。

一切都已经过去。

行云……

快乐而自由的生活,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而我……

我已经成爲了,被时光湮没的过去。

子霏慢慢的放下手臂。

行云,我是已经被时光湮没的过去。

你无须好奇,也无须探究。

狂风吹送著骤雨,打在身上异常沈重。

哗哗的雨声掩盖了身外的一切。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要迈步回进门里的子霏,忽然顿住了身形。

有从手臂从身後紧紧的箍住了他的腰,一个人伏到了他的背後。

奇妙的,他明明没有看到,却知道这是谁。

分明是冰冷的身体,心里却一下子热了起来。

“怎麽了?”侧过脸来,柔声问他。

爲什麽行云在这样的大雨夜跑了来?

身体被大力翻转,披散著的头发的行云将子霏按在了廊柱上,一把撕开了他的衣裳。

黑暗的大雨中,行云两只眼睛中却象是烧著两把火苗一样的闪著亮光。

“行……云?”子霏震惊得忘了挣扎。行云的手在他的胸前重重的揉摸了一把,忽然低头就咬了上去。

锐痛,水的凉意,可是行云的咬噬极烫热。

子霏逸出一声惊喘,重重一把推开了他。

“行云你……”

只说出两个字,被扑上来的行云死死抱住,双­唇­堵住了剩下的话语。

火辣烫热的吻,在冷雨里象一把野火烧到了身上。

狂乱迷乱,行云辗转而沈重的吻著子霏。

是青梅竹马?是相知相许?是两情相悦?是反目成仇?是……生离死别之後的,要焚天灭地的激吻。

双手紧紧揽住了子霏的颈项,象是要把他箝碎了揉进身体里去那样狠力。

交缠著的身体,从廊下移到了房内,行云拖著他甩在了榻上,翻身覆了上去。

象是一场濒死前的盛宴。

也象是旷古历久的血的祭祀。

行云疯狂的撕掉他蔽体的衣物,扯住脚踝迫他分开身体,沈身就冲了进去。

巨大的痛楚让子霏咬破了下­唇­,铁锈味一下子弥漫在鼻端。

大雨如注,风在林梢。

一切来得象惊雷过境,不及掩耳。

身体被牢牢禁锢,明明是交欢,却惨烈似酷刑。

行云象是失了理智的,嗜血的兽,紧紧咬住他,逼迫他。

重重的进入,迅猛的退出,然後再次的进入。

一下又一下,象是要把他击成碎块化爲齑粉。

“飞天……”

扑天席地的痛楚中,突然听到了这一句话,因爲激痛而显得隔膜的声音,疑真似幻!

睁大了眼睛,子霏定定地看著行云。

大滴的汗水,从行云的额角脸颊滴落,打在他的身上。

“飞天!”

喘息的声音,但是,的确是这两个字!

子霏没能再压抑住痛苦的声音,呜咽出声!

剧痛与心悸,象是惊雷打在身上。

脑子里一片空白!

行云他……

他喊的是飞天两个字!

是飞天!不是子霏!

是那个已经被尘封起来的,已经没有人再喊的那个名字!

是那个行云根本不复记忆的名字!

窗外雨骤风狂,窗内风狂雨骤。

从狂乱迷乱,变成抵死的缠绵。

可是竟然找不到一句话来说。

无论是行云,还是飞天。

竟然没有一句话可以说出得口。

找不到任何一句话,能叙别来之情。

你……怎麽样?

我……又怎麽样?

言语这个时候,是多麽的苍白而无力。

你曾经如何,我又曾经如何。

言语无法述说。

绵密灼热的亲吻,象是要把对方嵌进身体里一样用力的拥抱。

云雨无边,花红玉璧。

契合的身体,象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在极度的痛楚中寻找快乐的所在。

­唇­因爲激痛而苍白,身体却因爲狂乱而泛红。

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热汗,潮热氤氲。

淋漓酣畅的一场欢爱。

象是要向对方无尽的攫取,也象是要把自己全部都交付。

行云翻过他的身体,无限耐心的抚弄。

飞天气喘吁吁,一边闪躲一边去摆布他。

只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今,飞天什麽时候也不能和行云在此事上一较高下。

行云还只是蓄势盈盈,飞天却已经倾泄而出。

飞天又是喘,又是抖,行云暧昧地舔了一下手指上的液体,勾起嘴角微微一笑。

“你也……尝尝……”

唾腻交缠,微苦与腥味,在舌尖上流转,热血都朝上涌,头脸颈项都滚烫灼热,象是要烧起来一般。

“痛吧……”手指向下探索那因他的颠狂而受伤的的所在:“是不是很痛?”

飞天搂住他的头颈,两人的额角抵在一处:“不痛。”

大雨打在屋瓦屋檐上,哗哗作响。

行云没有再说话,飞天也沈默著。

两个人在大雨倾盆的黑暗中紧紧相拥。可是除了刚才那两名短短的话,又没有别的言语。

大风吹得窗扇格格作响。

过了良久,行云轻轻吁气:“爲何不说?”

飞天怔忡著,没有回答。

行云的下颔放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哑:“我若是想不起,你就打算著让过去只是过去?”

仍然是雨声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沈默。

行云恨恨不已的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你有多少机会可以告诉我,竟然一个字都不提!”

飞天痛得一颤,仍然没有出声。

行云掬起他一缕头发,半湿的头发上竟然闻到海水的气息。

­唇­细细的,轻吻那银白的发。

想到听说过的,隐晦不全的传说。

飞天就是那一夜白发,跳了堕天湖的人……

心慌而锐痛,紧紧抱著怀中人。

来不及看清,来不及握紧。

在此时,明了他早生华发的爱情,灰飞烟灭的思念。

雨声依旧。

行云有些乏力的靠著他,无声的,把那此纷乱的回忆,一一梳理。

很久以来的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爲什麽他没有幼年童年或是少年记忆,似乎一生下来就是这样子,没有家世,没有过往。

但是身边的人总有合理的说辞,而且,生活是那样的美好,尊贵的地位,亲切热情的友人,亦父亦兄亦师的辉月……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

有的时候也会有疑问,午夜梦回时的空茫,也不止一次的让他惆怅。

但那些总是极短暂的。

光彩四­射­的生活,没空留给那丝丝的淡愁。

但是现在那个空洞突然的被填满了。

说不上来,是要哭,还是要狂叫。

只是觉得如果不做些什麽,自己一定会炸裂得破碎不堪,连一点灰渣都剩不下。

想要抓住他,又想要发泄出心中满满的痛。

从来没有如此激狂过。

两百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失控。好象周围淡漠如水,自己也在这样的水中浸泡,没有什麽不妥。

只是有时会觉得闷。

闷的时候会找些娱乐打发。

还有,跟著星华去巡边。

总可以找到架打,多余的­精­力总在溅血的时刻得到渲泄。

一切正常无比。

一切完美无比。

只要不去放任那一丝惆怅,一切真的无可挑剔。

行云可以对任何人,包括自己,都说,我真的很快乐。

但是一切在遇到这个人之後都变了样。

不知道有人会有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身姿。

目光很安静温和,却让人觉得那平静的水面下有著汹涌的暗流。

身姿不是那种孤傲张扬的,可是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仰头的时候让人觉得他孤寂,垂首的时候还是让人觉得他孤寂。

和飞天从小至大的一切,慢慢的在脑海里重映,越来越鲜明,越来越连贯。

两个人沿著空旷的神殿的长廊奔跑,脚步声轻快,笑声张扬。

行云不知道爲什麽,後来的那些事虽然更加的让人心惊目眩,可是他还是反反复复回想一切发生之前的事。

没有爱断情伤,没有生死离乱。

那时候的他和他。

行云的手在那个被自己咬了一口的位置上摩挲。慢慢的,一下,一下。

飞天的身子僵了一下,突然手扣在行云那只手上。

胸口那种因爲烙印而有些淡淡的刺膜的感觉,现在没有了。

屋子里微微的夜的冷光,飞天拉开行云的手,低头看著自己的胸口。

那个跟了自己两百年的烙印的位置,那个在梦中被刺了一剑的位置。

现在是一片平滑。

那里什麽都没有。

没有烙痕,没有剑伤。

行云坐在床角静静的看著他,清亮无尘的眼睛象是天真的幼兽。

飞天觉得脑子有些乱。

烙痕呢?

他亲手烙上去的,那个痛彻心肺的思念呢?

谁把那个痕迹抹掉了?

他看看行云,茫然而无惧的样子。

行云也那样看著他,他们象是两个睡了太久一觉醒来的孩子,看著彼此都觉得恍如隔世,不知道该说什麽好。

雨声依旧。

行云慢慢地说:“你和辉月……”

飞天眨了一下眼。

不是梦。

他明白了,不是梦。

之前那个荒谬的他认爲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是真实的。

“爲什麽你会和辉月?”

行云的声音不高也不算低,平静的不象质问,只象自言自语。

行云也觉得理不清自己。

一直一直,眼睛里只有辉月。

辉月手把手教他写字,辉月轻易不肯放下架子,但是总是不会拒绝他。

然而辉月心里有绝对接近不了的一块禁地。

那是个无论是谁都无法碰触的地方。

有时候辉月会偶尔失神。

嘴角有些淡漠了的温柔,象是高山遗雪,明明是暖阳映在上面,却依旧寒冷。若是光再强些,雪就化消了。要是光再弱一些,又看不清了他。

行云有些怕,又有些好奇。

对于那样一个辉月。

想知道,又怕知道。

究竟辉月那样的似水眼波是爲何而露。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可是他却很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可以对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说一句,我很快乐。

不,现在的行云,不快乐。

无论是抱著飞天的时候,还是现在两个人静静对望的时候,他没办法对自己说,快乐。

他只有迷惑,狂乱,心痛,茫然,不知所措。

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快乐。

飞天看看行云,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一片平滑的胸口。

大雨倾盆的,天亮之前。

两个人在黑暗中一言不发。

“你爱辉月?”还是淡然的平静的声音。

飞天觉得茫然,摇了摇头。

一切都在回首的一瞬间发生,让人不知所措。

“那你爱我?”

飞天看著静静的坐在一边的行云。他们身上都没有衣物,屋里是雨水的潮气,外面的青草味,还有,没散尽的似有若无的情yu的暖昧。

明明是这样近的距离,一伸手就可碰到对方光­祼­的身体。

大概皮肤上那微凉的,慢慢风­干­的,还是对方的汗水。

可是这麽近的距离,飞天却觉得无力,象是跨不过去的天堑。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也不知道行云是怎麽了。

分明还是相爱的两个人,却找不到原来的感觉了。

原来,真的已经过了两百年了。

以爲可以永恒不变的东西,终究还是有改变。

比如帝宫上面那四角的装饰,总会因爲风雨侵蚀,百年内也要换两次。

行云低头看看,飞天从床头拉出一件袍子给他。

悉悉簌簌的穿衣声,然後行云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向外走。

他打开门的时候飞天说,几案底下有伞。

行云没回,没说话,也没拿伞。

飞天看著外面已经蒙蒙亮的天­色­,大雨还是无休无止。

行云想起来了,而且,并不快乐。

而与辉月……

飞天撑著起来穿衣束发,到了门口,又回手抽了伞。

辉月今天没有去正殿,飞天扑了个空。廊下的侍卫好心指引他,说陛下昨夜酒醉,今日是不过来的。大人若有要事,不妨去神殿那边,有说陛下去旧馆打坐休养去了。

飞天哦了一声,撑起伞,换个方向。

说起来撑伞,不过是个虚晃的手势。

你叫一条鱼穿游泳衣背气罐下水吗?

无根的雨水,他只觉得亲切。

只是,这里是帝都。

在这里,淋雨的疯子,招人侧目。

慢慢从边门走出了帝宫,向东不远就是神殿。

辉月,和他……昨天一起喝醉了,所以……

摇摇头,这种拙劣的借口,连别人都骗不了,更加骗不了自己。

可是一切都模糊,飞天实在想不起来,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怎麽喝著喝著就喝到了床上的?

如果是别人……

飞天恶狠狠掐著自己的手心。

这是什麽卑鄙的想法,不管是谁,都不可以。

只是,辉月……特别,让人不知所措。

任何情况下都举止闲雅,气度雍容的辉月。

怎麽会……

酒後乱­性­这四个字,根本套不到他的头上。

飞天根本不知道见了辉月要说什麽。

但是,却好象心底有个声音,催促著他去见。

告诉他,只是酒後乱­性­。

他要打也好罚也好,都顺顺的领下来。

这种想法很见不得人。

可是飞天不知道该如何。

因爲是辉月,不是别人。

不是可以随便敷衍,或者骗自己说,什麽都没发生过。

因爲辉月不是路人。

昨夜在辉月那里的一切都混混沌沌,可是最後行云刺那一剑清晰无比。

发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行云拔剑刺进胸口。

绝对­精­练俐落的动作。

辉月平舟星华他们很会教养小孩,行云那种情况下出剑又稳又狠,实在是块好料子。

再磨一磨,必定锋芒犀利,不会弱于当年的奔雷或是克伽又或是自己。

拔去剑时,行云眼中的伤痛。

被背叛的伤痛。

真不知道是谁在伤害谁。

雨势越来越大。

滂沱倾泄的雨,让他想起白江九转处的瀑布。

白练一样飞流直下。

飞天发现,他开始想家。

帝都不是家,天城也不是家。

他是一条龙,应该住在隐龙谷。

行云他……

又认定哪里是他的家乡?他希望过什麽样的生活?

刚刚到达帝都,在宴会上见到他的时候,他是那样飞扬不羁。

但是适才离去的他,脚步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轻快。

爲什麽……

已经已经割断了索,又重新连系了起来?

爲什麽本来不会交集的两条平行的线,却……

偏离了正轨。

神殿一如既往的静。

飞天觉得自己真的非常怪异。

一条龙打著伞在大雨中去找人……

很久……没有来过神殿了。

不过还记得路怎麽走。

辉月常常打坐的地方……

从左边的小径一直穿过广阔的庭园,大雨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麽也听不到。

心情莫名的有些不安,又有些甯定。

因爲不知道该对辉月说什麽而不安,但因爲龙族亲水,下雨让他觉得心中又踏实些。

辉月的静室,在小湖之上。

帝都这里有面湖,叫做心湖。

神殿里这面湖与外面的心湖是相通的,湖水碧绿透澈。

只是湖面上全是白茫茫的碎的水花,被雨滴惊破了平静。

辉月……

爲什麽来打坐?

他的心情也很乱的吧。

飞天选了最近的路,从湖上的步桥过去,比绕过整个小湖要近多了。

静室就在湖的那边。

湖心有小亭。

飞天正走到了桥头,大风卷得椒柳乱飞翻动,伞面好象都要被揭掉了一样,伞柄和伞骨发出细微的,吱,吱,那种哀鸣的声音。

雨水并不能阻隔他的视线。

即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大水,他还是看到湖心有人。

辉月衣衫单薄站在那里,他对面站著行云。

飞天只是能看到,可是听不到。

要是这麽远,他还可以听到湖心的人在说什麽,想必族长的位子就该让给他来坐了。

行云在说话,脸上有迷惘和伤痛交错的神情。

莫名的觉得心痛。

因爲行云他变得不再快乐。

这就是之前一直犹豫的原因,最後还是决定了不要说。

可是没有想到他还是能记得起。

能够单纯的快乐,是一件好事吧。应该是的。

但是短短的几天,行云那种飞扬的快乐一点儿也不找不到了。

爲什麽……

沈重的过往,背在谁的身上,都是个重负。

并不因爲多一个人分担,就会觉得重量少了一半。

不是的,不是那样。

这种哀痛与记忆,并不因爲有人分担而就会觉得减轻了痛苦。

飞天攥紧了伞柄。

行云说了几句,辉月不知道说了什麽。

然後行云投身扑进辉月怀中,扳住他的脸将­唇­吻了上去。

辉月并没有推开他。

飞天远远的,站在椒柳树下。

看到辉月也揽住了行云。

他们在亲近。

不是象朋友,师长……

是情人那样的亲近。

飞天分明是看到了,可是完全不明白这是怎麽一回事。

雨珠扑在脸上,风吹过,很凉。脆弱的伞骨,发出吱,吱,吱,那样的轻响。

象是悲伤的声音。

多年以前,在人来人往的酒楼,第一次见到杨公子杨行云,明明是陌生人,还是被他牵动心弦。

在辉月殿前,失忆後的飞天面对面见到杨公子,那时他的眼底满是说不出的颠狂激痛。

飞天在大雨中慢慢的回头走了。

那样的杨公子,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人。

太多的往事,太多的伤痛。

太多的无可奈何。

即使是後来在羽族重会,缠绵缱绻,两情相许。

那耀眼动人的孔雀公子眉间,还是有不能摆脱的伤痛。

脱轨一样的夜夜欢好,象是怕失去,又象是急切要证明。

即使是和他在一起之後,行云的快乐也不纯粹。

不是那种飞扬洒脱,满心满意的快乐。

常常的因爲这样的行云而惶恐。虽然不惯,可是从来不拒绝他的求欢。

只想让他的安全感多一些,幸福感多一些。

能够远离让他伤心的一切,跟他远走天涯又何妨。离开小空,离开平舟辉月星华那些朋友,都没有关系。

可是,行云没有等到他给的幸福。

那袅袅四散的光烟,让所有对幸福的描摹,成了空话。

所以再见到行云的时候,步子怎麽也迈不出去。

那样耀眼飞扬的行云,一切变故发生之前的行云……

那样纯粹的快乐,挥洒满天的笑傲风云。

那一步怎麽也迈不出去。

行云问他,若是我不想起来,你就打算让过去只是过去?

是。

过去只是过去。过去他没有给行云的幸福,行云现在已经拥有了。

那他何必再来打破一切美好,给他一个血痕斑斑的过往?

抱著妖华袍开心欢笑的行云,在长街上阔步昂首的行云。

爱著象无瑕美玉的人。

全新的,美好的人生。

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雨伞已经掉了,湿淋淋的头发披在身上。

脚下的青石道上一层水漫过去,衣衫鞋袜尽湿。

有人扶住他,纸伞罩在了头顶。

他慢慢转过头,看著那脸上带著淡忧的人。

“平舟。”

“飞天。”

还是相对无言。

雨水砸得伞面噼啪脆响。

“衣服都淋湿了,怎麽这麽大人了还象小孩子一样?”平舟挽起他手:“昨天喝多了是不是?”

飞天没有说话,只是跟著他向前走。

“手都冰凉,淋雨总不是你这个年纪的人该做的事情。”

飞天垂著看著青石道:“我的手本来就是冷的。”

平舟看他一眼。

飞天有些不在意地说:“龙族人的手本来就是冷的,不单是手,连体肤血液也都是冷的。”

“你在隐龙怎麽样我不管,在帝都,让我看到了,就不容你如此。”两人站到廊下,收起了伞:“泡下热水,换了衣服,我给你煮点茶汤。”

飞天眨眨眼,浅浅一笑:“不敢有劳平舟殿下。”

“你还取笑我?”平舟推他:“快些去。”

小室幽雅,平舟在风炉上烹著茶。

烟气袅袅,暗香四散。

飞天的头发还是湿的,散散的披在身上。

平舟分明是看到他从神殿出来,却一字不问,只说了些闲情琐事。

茶香浓甘醇,飞天喝了一口,手指拈著杯,有些出神。

“不合口味?”

“不是。”飞天摇摇头,把刚才湖心小亭那一幕挥开:“以前,你也煮过茶给我喝,不过那时候跳脱浮躁,没有品茶的心情。”

“若一切可以重新来过,我倒希望,你还是那个无心品茶,一心爱剑的飞天。”

风炉上的滚水作响,窗外风雨交加。

“当年在幽冥涧,我第一次见你……”

飞天立即截住了话头:“我从没去过那地方。你也没去过。”

平舟一笑,淡淡的沈静似秋风:“去过便是去过,又何必否认。”

“当日我浴血回来,斜阳向晚,便和你说过,你没有去过,我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谁都没有去过。”飞天看著自己的双手:“这麽久了,你还不忘记?”

“有时候以爲已经忘了。”平舟淡然地说:“只是回头的时候还会想起来。”

飞天沈默了一下,忽然伸手把案上的茶具都扫到了地上:“我让你忘掉!”

平舟看他一眼,飞天脸上是难得看到的厉­色­,他居然还笑出来:“说忘就能忘?那你爲什麽不忘记行云?”

飞天象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不说话。

他坐了下来,想摸起杯子喝水,摸了个空才想到杯子都被扫在了地下。

茶水浸湿了地席,飞天换好的衣裳又沾了水。

平舟看他有些焦躁的用指尖点著那沾水的衣襟,水气袅袅腾象是看不见火苗在驱赶著,衣裳一下子变得­干­燥。

“飞天。”平舟轻声说:“其实我现在也不会爲过去而苦恼,你也不要急躁。”

飞天舔舔­唇­,没说话。

这个小动作,和以前很象。

很暴躁又不能做什麽事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这样做。

“那些……”飞天顿了一下:“都很久了。”

又沈默了片刻:“你记得你的成|人礼是辉月完成,就可以了。其它的不重要。”

平舟看著这个由漠然变得沮丧的飞天,微微一笑。

这样的飞天眉眼紧皱,比刚才多了不少生气。

适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教人担忧。

现在怎麽说还是生气虎虎。

飞天愣了一下,收拾地上的凌乱。

他垂著头,好象刚才那个曾经失控的不是他。

他的手指点到哪里,哪里的水痕就全然消失掉。

­干­净得象是上面从来没有沾到水一样。

平舟默默地看著他这样做。

然後不经意看到他的指甲缝隙里不知道何时有一片破碎的茶叶。

淡绿的茶叶沫在指甲缝中。

那莹莹的淡绿,似曾相识。

平舟有些恍惚。

刚才那些并不全是爲了让飞天睁开眼才说。

他总是在回头的时候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飞天的时候。

满天的芦花纷纷扬扬,象一片早降的雪。

衰草如霜,芦花如雪。

飞雾轻烟的幽冥涧,骑著天马的飞天。

红衣象一点速星,由远而近。

被血腥味儿引来的飞天,看到了倒卧在长草中的他。

他的身体还在抽搐,胸膛是被划破开的,下裳一片凌乱,血把身下的霜草都染成了红茎红叶。

飞天翻身下马向他扑过来的情景,从没有一刻能从眼前淡去。

红衣黑发在风中狂舞,芦花扑在他的脸上,朦朦似雪。

飞天抱著他的头爲他渡气,止血包裹伤口,动作快而不乱。

人总是在要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某样东西的宝贵。

那天之前的平舟,从来不知道天这样蓝。

芦花这样美丽。

而受伤,是那样的痛。

飞天爲他清理身体,小心翼翼,他还是出了一身汗。

“谁害你成这样?”他轻声问。

他那时伤太重,不能移动。飞天留下来照顾他。

“外面风沙大作,根本不能行人,只有幽冥这里因爲被两夹的山挡住了风……”飞天眨眨眼,那时的他虽然是莽撞少年,却也有心思细密的一面:“我挨了一夜才从夹缝过来。你伤这样重血却没有流尽,那伤你的人也走不远。外面那样大风没人可以出去,那人一定也还在这里。”

飞天手里银剑流光,他轻轻弹了两下剑刃:“你不肯说?爲什麽?那人可能还会回来确认你是不是真的咽气,到时你怎麽办?”

“不要我帮你吗?”飞天凑近了问他。

平舟始终一言不发。

“算了,随便你。”飞天继续弹著剑身:“你要不想活,刚才就该告诉我别救你才是。我都花了力气,难道要白花?”

他忽然凑了过来,呼出的气都喷到了平舟脸上:“你付我什麽代价?怎麽说我也给你止血上药了。”

他的手扯著平舟破碎的衣襟:“喂,你长得蛮漂亮。反正你都这样子了,让我也尝尝看。”

他一边扯著平舟的下裳一边嘟囔:“我还没上过男人呢,不知道滋味好不好……”

被他热的手摸到了腿上,平舟突然挣动起来,混乱的一切象是全都回来了,背叛,出卖,棱辱……

飞天试图压制他的动作,平舟本来也没有什麽力气,怎麽挣也挣不开他。

尖厉的惨叫声,不象人所能发出的声音,长长的传了出去。

白茫茫的芦花满空乱飞。

飞天快而轻地在他耳边说:“喂,有人来了。应该是你仇家。”

他听而不闻,用尽最後的力气想挣脱他。

飞天用力掴了一下他的脸,声音中有股叫人发怵的狠劲儿:“你要真想死,就自己躺这儿等死!要是不想死,就拿著这个!”

一把薄薄的短刃塞进了他手中,飞天从他的身上翻下来,快而无声的没入了一边茂密的芦苇丛中。

那个男人走得不算太快,长草沙沙的声音由远而近。

平舟痛得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握著那短刃的手心里全是冷冰冰的汗。

飞天伏在长草中看著,他的气息象是融进了风里草里,让人根本无从察觉。

那个男人穿了一件黑衫,头发半长不短的披在背上。

飞天只看到一个侧脸。

长得不错,可是全身上下都是杀气。

“啧啧,居然还没死。”

男人用脚尖勾著把平舟翻了个身,声音里有近乎畏亵的意图:“刚才还没有把你­操­断气?还是你在等我回来再­干­你一回?”

飞天在暗里皱眉头。

本来他是犹疑的,虽然那个重伤的人身上看不到什麽邪恶的顔­色­,但是谁知道呢,这年头儿人人都是两张脸,你永远不能相信你所看到的。

所以他没有贸然的去更多的帮助他。那把小刀伤人是可以,要杀人可不容易。杀人或者被杀,要看手段和运气。

可是听到这个让他恶寒的声音之後,飞天改了主意。

那个重伤的男人无论如何并没有这样下流的声音。

但是他想要出剑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向地上平舟压了下去。

急切的动作,气咻咻的象是不能忍耐。

飞天的剑离了鞘,那个男人正在分开平舟的双腿。

但是他的剑只出来一寸。

那个男人发出嘶喊的声音,身子蹿了起来,手紧紧捂著半边脸,血从指缝里汩汩的淌下来。他挣扎踢动,一定很痛。

飞天冷静地想,一定痛得很。

整把短刃都扎进去了,连柄都没有露在外面。

这个人活不了了。

那个人还试图走过来,想给平舟补一刀。他们的距离并不远,平舟也没办法移动身体,那一刀挟著风声劈下来,平舟闭上了眼。

“铮”的一声响後,是沈重的­肉­体倒地的声音。

平舟没有睁眼。

倒下的当然不会是那个红衣的少年。

不过这拦过来一剑真的恰到好处。明明刀势那样凶猛,可是刀剑相击的时候却没有那种刺耳的厉响。平舟自己是用剑的好手,他知道那少年只是挑开了刀刃,然後兜回来刺了一剑。

但是剑很快,破空之时却没有声音。

平舟睁开眼的时候,那个少年正替他拉拢衣服。

“你真是挺奇怪。”飞天说:“明明是个厉害人物,却奄奄一息躺在这里。打个商量,我救你不死,你以後听我的话怎麽样?”

平舟看著他,并不说话。他的伤口在刚才那一击的时候裂开了,血又迅速的流出身体。

飞天捏个响指,远远的天马跑了过来。

“你可以不答应。”飞天看看天­色­:“我一样也是要救你,不过能不能救得活可没准儿。当然,你以後也不一定要听我的话。”

飞天给他重新扎伤口,然後把他放到马背上。平舟注意到控缰的手,指甲缝里还有凝固的血,不知道是谁的。

但是指甲有亮亮的光泽,这个少年生气虎虎,象一只­精­力过剩的小兽。

那是他们第一次的见面。

平舟以爲这是个世故的少年,手段狠辣刀头舔血。

可是见了奔雷之後才知道不是这麽一回事。

那个少年会撒娇说在大风里迷了路,会狼吞虎咽的吃东西,和穿著东战军装的其他少年打成一片,还会时时记得给他上药。

东战的军医卖力的替他治伤。飞天拿著一柄小刀在手里抛上抛下:“你的剑呢?剑客怎麽能把剑都丢了?”

他一直不说话。

飞天吃吃笑:“不过你长得不错,和帝都双璧站一起也不差,怪不得别人想占你便宜。”

这话说得很随意,但是没有一点侮辱或是下流的意味。

他有明亮的眼睛,说话的时候常常大笑出声。

在幽冥涧里初见的那种陌生和恶意的僞装,在他所熟悉的环境中褪得一­干­二净。

“对了,”飞天说:“明天我们要拔营,你要不要跟我们走?”

平舟还是没说话。

薄薄的小刀在飞天灵活的手指问翻转交叠著:“我给你留下伤药和盘缠,你自己小心吧。”

但是第二天他们没能走,又遇到了战事。

军医很晚才来给他换药,平舟说,想去看看那个少年。

飞天一身是血,正在往下褪衣服。

染满了鲜血的轻甲扔在脚底下,他因爲忍痛咬著­唇­。不知道什麽时候受的伤,衣服和伤口黏连一起,飞天痛得扯,越扯越痛。

飞天的身上有许多细细碎碎的小伤口,泛白的沈紫的鲜红的,软的硬的痂痕或是­嫩­­肉­。

飞天呲著牙笑,因爲痛所以笑容很古怪:“你不养伤跑来­干­什麽?”

平舟听到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孪城有地下暗道。”

飞天愣住了,本能地问:“你怎麽知道?”

平舟冷静地说:“我是孪城三剑之一的无忧剑。”

飞天怔著没说话,平舟的声音象是在说著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平静:“在幽冥涧我杀的那个人是断肠剑,他是我师兄,也是城主的独生子。”

平舟说了许多,最後飞天扑上来捂著他的嘴把他按在了营帐里的地毡上。

“我没去过幽冥涧那地方,你也没去过。”飞天的眼睛很亮,脸背著光,可是眼睛真的是晶光四­射­:“谁也没去过,那里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他松了松手,平舟躺在那里看著他,飞天身上那些本来已经凝结的大小伤口又一起流血,蜿蜒的红蛇在他的身体上慢慢爬下。

“谁也没去过。”飞天又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往後坐倒在地上,因爲疼痛而扭紧眉头。

还是个天真的少年。

并不是你说没有,那些事就真的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个少年的认真表情,象是,真的可以抹去一切,那些不堪回想的记忆。

没有人知道无忧剑平舟爲什麽变成了帝都的一份子,和身份最高贵的一批人在一起,地位高得让人仰望。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过什麽事。

飞天真的说到做到,他从来不提幽冥涧三个字,也从来不和他说起过去。

他只会说:“平舟,你看这个字怎麽写?”又或:“平舟,你这招儿不大对头儿,最好再问问奔雷应该怎麽用力。”

再没人知道幽冥涧里曾经发生过什麽事。

但平舟却知道,自己,还有飞天,因这三个字而相识,然後,在一起。

所以,等飞天成了飞天殿下,他离开了帝都,抛下闲职,去做飞天殿的杂役。

这没有任何理由,他不需要什麽理由,顺理成章的可以这样做。

因爲他告诉旁人,飞天救过他­性­命。

因爲他没有告诉过旁人,飞天在他的心中,是个红衣黑发,漫天芦花中的少年。

飞天没有再回去,他在雨停之前睡著了。

平舟看到他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青影。

昨夜他可能根本就没有睡过。

平舟知道他被人从辉月那里送出来,也知道行云去找他。

早上他与行云还打了个照面,那个眼神只看一眼就明白了。行云想起来了,否则不会有那样的眼神。

有些伤痛,有些怆惶,更多是迷茫。

对于当年的帝都双璧,平舟说不上来心里是怎麽想的。

外面雨已经停了,水洗过的绿叶象是要滴下一股子清香来。

然後下人来报,行云殿下来了。

行云穿著一件白衣,身姿挺拔,张口说:“飞天在这里是不是?”

微风吹著廊下两个人的衣裳。平舟行云,天城并肩的两位殿下,在这有些­阴­影的廊下,无语对望。

平舟在想行云重新睁开眼睛之後的每一个点滴。

象个稚子,什麽也不懂不知道,辉月那时候刚刚登任天帝,还是顾著照料他。

象块无瑕美玉,但是飞扬耀眼。

孔雀公子,名不虚传。

“行云。”飞天不知道什麽时候已经醒了,倚著门站著。

宽袍广袖,他看来比以前瘦削得多。

平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绕过庭院。

行云身上带著雨後阳光的气息,大雨的凌晨,那种寒冷的迷茫­阴­郁象是随著雨停也一起消失了。

行云那样沈著的看著他,从头到脚无一遗漏。飞天觉得行云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晨间雨中的那一幕在午後亮丽的阳光中,象是蒸发了一样。觉得那样遥远而且不真实。

“龙族那儿,住得惯麽?”

飞天点点头:“很好。”

行云离他有一步多远,跨出这一步,双手就搂住了他的腰,头伏在他肩上:“飞天,你没怎麽变,还是老样子。”

飞天慢慢擡起手环抱住他。

行云也象记忆中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

与许久之前的他,并无二致。

“你一直都对人太好。是最好的夥伴,兄弟,知己,对手,也是最好的——情人。”行云轻声笑起来:“我去把这些年的事情都问了个清楚。”

飞天没有说话,行云的声音很稳,但是身子轻轻抖颤。

“飞天,好久不见。”

他擡起头来,双手托著飞天的脸颊,轻轻在­唇­角啄吻,然後热烈而缠绵的吻住了飞天的­唇­。

两个人在廊下紧紧相拥。

舌尖上尝到了咸涩的味道,不知道是谁流下了眼泪。

“飞天,飞天。”行云放开了手,抹一把脸,缓缓绽放微笑:“还记得从前,我画了辉月的肖像,你替我转给他的事情麽?”

飞天轻轻点了点头。

很久很久之前的小事了。

“给你看这个。”他拿出一轴画卷,慢慢的拉开。

展开在眼前的一副淡墨的画。

黑白灰,浓浓浅浅的涂抹,有一抹嫣红,鲜明得让人触目惊心。

红衣黑发,短笛如玉。

明月千里,余香满身。

恍如隔世一般。

从不知道,那时的飞天,在人的眼中,是这般模样。

令所有人的,驻足侧耳,定定凝望的一抹鲜红­色­。

在暗沈的殿堂中,飘然欲飞的一点红衣。

我的手点在画上,指尖有些不稳。

“你收著吧。”他笑的从容:“其实你早该看到这张画才是。”

他退了一步,潇洒地挥了挥手:“再见,飞天。”

他站在了雨後的阳光中,那样笑著说,再见,飞天。

然後,头也不回的走了。脚步轻快,象是一无负累,也象是怕惊扰了往事。

那样翩然而洒脱的行云,走出了飞天的视线。

看那阳光下耀眼的白衣,渐行渐远,终于不见。

风吹过林梢,绿叶沙沙作响。

飞天轻声的说了一声,再见,行云。

再见,行云。

遥遥听到吹笛的声音,平舟看到了飞天摊平了放在案上的画卷。

“原来是他的手笔。”

这个他是谁,心里都是明白的。

红衣黑发,横笛遥立的少年。

飞天蜷著膝盖坐在廊下,下巴垫在手背上,看上去背影显得萧瑟而脆弱。

平舟不知道该怎麽样和他说话。这样的飞天象是在身体周围包了一层屏障,要隔绝外界也是要保护自己的那样缩著身体。

平舟记得两百年以前,飞天浑身浴血的,爲了行云而疯狂。

没见过的人不会明了,那是怎麽样一种痛苦,让人完全失去理智。

菩晶率领七神的势力攻破辉月殿的大门之时,七神中除了破军,其余进入了辉月殿的人都已经死了。

而破军也只剩了最後一口气而已。

而飞天,飞天……

跳下了堕天湖。

听到别人口中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瞬间眼前什麽也看不到。

明明什麽都看到了,却觉得只是一片的空白,有耀眼的强光在闪烁。

但实际上什麽也没有,没有空白,也没有那错觉得的闪光。

只是飞天不在了,仅此而已。

平舟本以爲自己是会哭出来的,但是并没有。一直都没有过。

从他有记忆以来,他只流过一次眼泪。

就是冲进辉月殿见到失去理智的飞天,那个时候。

尽管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多少次爲他头痛烦恼过。也恨过,也想放弃他,也想就这样随波逐流任他去。

”你可以爲我成年吗?”

那个声音有些颤,眼睛水汪汪的,脸庞不知道是因爲难堪还是羞耻而泛红。

好象下一刻就要哭出来,或者转身跑掉一样。

“很抱歉,殿下。”

他看到他的脸上的绯红一瞬间就褪掉了,变得煞白煞白。那有些颤抖的­唇­迅速抿了起来,紧紧的一条泛白­唇­线,平舟甚至注意到笼在广袖下的手指紧紧蜷握。

那一刻,话刚出口的时候他便後悔了。

但是飞天立即擡起头来说:“是我冒昧了,你不要见怪。”

那一瞬间平舟觉得身体里有什麽在破裂。

沈睡许久的飞天,醒来後一直用惊豔而痴迷的眼光注视他。

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

觉得心慌,又觉得烦乱。

无所适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象孩子似热情纯真的他。

但是那一刻平舟就知道了,他破坏了什麽。

飞天再也没有那样的目光追逐他。

总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表情变得有些僵硬和隐忍。

目光沈静,不再莽撞冒失的说话。

穿著大红的衣裳,黑发飘扬的少年,象是下一刻就会随风而逝。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捉住,可是在他诧异的目光中,颓然松手。

他不知道想捉住些什麽。

飞天曾经给过他机会,但他放脱了。

他知道奔雷亲来,知道克伽虎视眈眈,知道……

有的时候甯愿自己什麽也不知道,那样想做什麽事情都可以不必顾忌。

任­性­有的时候,是一件极奢侈的事情。

平舟从未见过谁可以真正的任­性­。

懵懂的少年总要成长,强烈的好奇心渐渐消失,盲目的热情也逐渐消退,最後变成一个圆滑世故麻木不仁的成|人。

飞天总要长大,他不可能永远的童真单纯。

总要长大。

穿一件大红的衣裳在辉月殿的正殿里,演出惊人的舞蹈,吹奏凄清伤感的曲子。

只是……看到他在奔雷的怀抱里的时候,心头有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无力感。

平舟知道自己在品尝一杯苦酒,隐忍,酸涩,茫然。

但是飞天终究还是会开怀,星华的率­性­,辉月的温柔……

飞天还是会开怀大笑,一切终究是好转了。

变故总在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发生。

平舟走了两步,站在他的身後,午後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还带著些许残余的雨水气息。

飞天的身体以一种防备而软弱的姿势蜷著。

“平舟?”

“嗯,怎麽?”

“行云会开怀吧?”飞天的声音象是不太自信,要求一个保证:“不再纠缠于过去,以前的行云已经埋葬了,现在的行云理智也洒脱,将来,他会过得很好,是不是?”

平舟并没迟疑,他说:“一定会。”

飞天吁了口气,肩膀缩得更厉害。

象是身体深处在痛的小动物那种姿态,手脚都蜷著。

平舟伸出手去,手指在触到他肩膀之前,又慢慢停了下来。

然後他顺势掸了一下袖边,直起身子。

“再给我煮点茶喝吧。”飞天开口要求:“觉得很冷。”

天气的确是清冷的,虽然阳光明亮。

但是修爲到了飞天这个阶段的天人,应该不会觉得这种天气会带来不适。

更何况飞天还是龙族。

平舟没有异议,重新让人汲了水来,风炉中火苗跃动著,象是红­色­的,不安的热情。

“其实,我配不上他。”眼睛似乎被茶的热气蒸腾,有些迷蒙,飞天轻轻一笑:“行云敢作敢爲,爱憎分明。和他在一起,我总是觉得能给他的太少,而从他那里得到的太多。”

“他对人好的时候绝不会藏私,会把能给的都拿出来。”

飞天笑了一声低下头:“要拿走的时候,也一样彻底。”

是。

行云是极少的那一种人。

不因爲成长而变得理智现实,热情依旧。

或许因爲他并不是一个纯粹的天人。

平舟觉得任何人,在那样的热情面前都会有不可抵挡的感觉。

得到後再失去了象行云那样的爱人,接下去的人生要怎麽样过?

飞天低著头,捏著茶杯的手指头有些抖。

明明可以说些什麽的,也是可以说些什麽,但是却没有说出来。

夕阳迅速的向西沈了下去。

这一天,终于过去了。

飞天回到客舍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侍从递了一封短柬,飞天低头看了看,说道:“我知道了。”那人便躬身退了下去。

辉月的字极清丽挺拔,写的简短,只两句话。

好好谈一谈?

飞天苦笑著揉揉额角,谈些什麽?

只不过,这个问题始终是要面对,不可能逃避。

但是,现在没有那麽清醒的头脑去面对辉月。

行云,行云。

满脑子全是行云。

初见的他,乍逢巨变的他……阔别多年又见到他……

在阳光下挥手说再见……

终于行云选择了一条他想要的道路。

飞天手捂在眼睛上,刚才当著平舟的面没有流下来的眼泪,慢慢濡湿了掌心和面颊。

现在的行云喜欢的是辉月……

辉月应该会对行云好的吧?

行云热情而辉月温和,行云莽撞而辉月包容……辉月清冷,可是行云有满满的闯劲儿……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互相包容,互相弥补……

应该会很好的生活……

脑子里还是不自觉的想起他们在雨中的拥吻。

胸口那麽难受。

飞天觉得胸口非常非常的窒闷,大口的吸气,用力到肺部都尖锐的痛了起来,还是觉得压抑。

明明想念了他那麽久……

现在他也已经想起来,可是彼此间还是错过了。

飞天蜷起身子,缩在陌生的帝都的陌生的客舍陌生的一张床上,压抑的哭泣。

只要行云选择的道路,可以让他愉悦幸福的话……

放开手,其实很简单……

心痛总会消失的,对不对?

只要他活著,站在那样的阳光下微笑著。

这样一直一直的安慰自己,只要他是活著的,是站在阳光下微笑著的。

有辉月那温和而聪慧的人照顾呵护,他一定是会幸福……

那曾经在自己的臂弯中散失的光烟……

失之交臂的爱情,擦肩而过的时光。

不知道该把一切痛苦归咎于谁。

辉月平舟他们复活行云并不是轻松易爲的事情……而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爲他已经死去,不会有谁告诉行云那一段过往……

所以,一切都来不及。

再也来不及了。

飞天捂著嘴,无声的流泪。

只要他能幸福……

即使把他交给辉月,也可以的吧……

也可以……

早上醒过来的时候两眼有些微微的泛红,好在并不严重。上午浑浑噩噩一步也没有出门,午後倦倦欲睡,星华来拖了他去看三殿人选名册,这个家夥一向粗枝大叶发现不了旁人细微的情绪变化。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这样粗神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漫不经心的翻那名册,眼前掠过的人名大半都是陌生的,偶然有几个是听说过,但印象也不深。

“唉,真是添乱……平舟要忙政备,辉月不管这些,行云又撒手跑了。好在他那殿并没有说空出来,不然一下子找出两位神殿人选还真是头痛……”

飞天怔了一下。

行云?

怎麽了?

“你说行云?他……”飞天的身体僵著,星华头也不擡接著说:“他昨天留书走了,说是出去游历。就把这麽一个大摊子扔给我了……其实我根本不用管这些事情的,明明我是五宫的头儿,爲什麽三殿还……”

说著说著,星华擡起头来,却发现屋里只剩了他一个,飞天早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有事想和你说。”飞天就这麽直接走进来,语气平静象是在述说今天的天气。

辉月微微一笑,挥了挥手,侍从鱼贯的退走,轻快无声的步伐,最後一个出去的人回手掩起了殿门。飞天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却不知道他爲什麽要这样做。

仅仅一天,难道他和辉月之间的事情人尽皆知了麽?爲什麽那个侍从要掩上门?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把开著长窗全部闭上?

飞天莫名的不自在。

辉月放下手中的笔,淡然从容的模样,若无其事的轻松,飞天在心里佩服他。

这种雍容气度再活两百年他也学不来。

“吃过晚饭没有?”辉月站起身来:“平舟那里没有传膳,想必你们都是饿著肚子的。”

飞天擡起头,清晰地说了一句:“行云走了。”

辉月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他已经向我辞过行!”

“可是……”飞天的声音噎了一下:“他明明……你怎麽可以让他一个人走?”

辉月好看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他执意要走,我强留他下来做什麽?”

做什麽?

飞天觉得嗡的一声,他清清楚楚听见了理智那根弦断裂的声音!

他以爲行云只是放弃了与他的爱,只是抛开了那段过去。可是现在才知道行云那句再见根本就是告别,那一天他离开了帝都,可也没有回去天城!

行云是彻彻底底的离开了。

明明以爲他是和辉月……明明是那样!

可是辉月竟然可以事不关已的说得那样轻松!

行云明明是喜欢他的!他明明也是……喜欢行云!难道要说服自己前一天大雨中看到的只是幻象麽?

还是那个吻其实什麽也不代表?难道行云对他的一片心意他一点儿都感受不到?

辛辛苦苦爲他找来妖华袍,心心念念都是他。

可是行云那样喜欢著的辉月,竟然可以说得这样云淡风清。

在他明了自己做了什麽之前,他已经扑上了去揪住了辉月的领子:“你怎麽可以这样冷淡?行云他喜欢你,爲你做了那麽多!你却让他一个人孤单地走了!你到底……”

眼前忽然天旋地转,飞天甚至没想出来看上去温雅文弱的辉月是怎麽扭住了他的手腕,根本也不知道爲什麽才一眨眼自己就被翻过了身体抵在了墙上。

辉月的声音居然还是淡淡的:“行云是我的责任麽?爲什麽我要对他的行爲负责?”

飞天用力挣也挣不动,弄得自己面红耳赤。

太夸张了,辉月的力量有这麽强麽?虽然当初就知道他是书生脸剑客心,可是一动都动不了……这种实力简直不可想象!自己又不是软柿子,这两百年也不是白白的虚度……更何况自己身上龙脉已显……

“放开!”

“你又凭什麽对我指手划脚?明明那一晚之前,你还对我是毕恭毕敬……”辉月的声音温和,可是意思却大大的让飞天觉得不妙:“是不是觉得过了夜,就可以爬到我头上来?”

腰後一紧,被辉月屈膝抵住,飞天咬牙忍痛不说话。辉月话里话外的意思他都听得清楚,脸上难堪的挂不住。

虽然……

虽然不想承认。

可是好象是有点忘形了。

明明之前对辉月是又敬又爱的。

现在却变得又惧又恨。

“一点儿都没变……”他声音放低,贴得更近,鼻息吹到了颈子上,飞天打个哆嗦,觉得背上的寒毛全都竖了起来。

“从以前就一直这样,自以爲是,一遇到麻烦就只会跳脚,事情总是先做後想,甚至做了也从来不回想一下是对是错……”

被按倒在地的时候,飞天清楚地听见辉月说:“忍了你一次又一次,你以爲我这麽好­性­儿的麽?”

“让你一次,就得意忘形?”辉月撩开他的衣摆,一手紧扣著他,一手伸了下去:“你以爲我是好脾气的人?”

原来以爲是,现在当然不敢这麽想!

飞天咬牙切齿,下一秒却惊叫出声。

身後紧闭的地方突然被入侵,­干­而痛。

飞天拼命的挣动,虽然这样的举动在辉月的身体底下十分徒劳,只是让两个人的身体都越来越热,飞天是因爲震惊,羞辱,还有痛苦。

辉月的热则是因爲情yu。

他箝住飞天,紧紧压在他的背上,飞天自然感觉到股间硬挺的灼热逼近,跃跃欲动的,抵著他,磨动著,象是在模拟著占有的动作。

故事开始的时候,总是平缓而普通。

人和人在慢慢的接近,熟悉,命运的轨迹交错在了一起,而後的变故,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辉月撕开他的衣服的时候,飞天眼前好像看到了旧日情景。

身体被翻转,辉月的指尖象是有火,灼痛了皮肤。

飞天愣愣的看著他的面孔,甚至忘记了挣扎。

爲什麽呢?

辉月?

爲什麽呢?

他这样不停的想,不停地问著自己,他并没发觉自己也问出了声:“爲什麽呢?辉月?”

“因爲……”辉月抵在那闭合的入口,一字一字地说:“我想要做什麽,没人可以阻止!”

痛!

尖锐剧烈的疼痛,象是身体被钉入了锲子,硬生生的破开血­肉­,飞天听到了清晰的,自己被撕开的声音。

还有血流出身体的声响。辉月的进入因爲涌出的热红而变得有些拖泥带水的黏腻。

一瞬间飞天甚至有些错觉。

那紧紧嵌在体内的,灼热的让他痛苦的存在,甚至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每个呼吸,每个痛苦的战栗,都感觉到辉月的存在。

那灼热的欲望上,有著滚烫的有力的脉动。

清晰的听到了辉月的脉搏跳动。

屋里薰的香味,掩不住血腥的味道。

飞天觉得眼前发黑,腿被用力的打开,象是要撑到极限。很想失去意识,但是这样的痛苦不足以夺走他的清醒。

行云说过,辉月,好才华。

星华说,辉月,真是好气度,不愧于他的出身高贵。

所有的人都在说著辉月的好,飞天躺在辉月寝宫的地下,不知道该怎麽样,象他们那样,用一句话,说出来他心中的辉月。

眼前银星乱舞,似真似幻。

看到了辉月的面庞,甚至一点点激|情中的沈迷都没有。辉月眼神很清醒,表情也是沈静的。

只是喘息微微乱了一些。

黑­色­的象缎子似的长发,随著他的动作微微波动,微光浮生,象是一帘旧梦。

飞天不知道那些旧梦中都有什麽。

辉月爲什麽会变成这样?

爲什麽呢?

一直微笑著,眼睛里煦阳暖暖的辉月,何时变成了幽晦的月光?

痛得咬住嘴­唇­,辉月却撬开他的­唇­,把指填进了他的牙关。

已经没法克制,本能的咬住了那微冷的手指。

濡湿的身体,潮热的呼吸。

淡淡的铁锈味道在嘴里蔓延。

飞天睁大了眼睛,身体痉挛起来,腿被弯折,辉月象是打破了所有的桎梏,没有一点点顾忌。

这一瞬间飞天居然可以想到很久之前。

辉月请他喝茶。茶很香,淡淡的薄荷味道。

喝了那茶之後,他就陷入了迷离的梦境。他看到辉月抱著他无所适从的哭泣。

听到一个威严­阴­冷的声音说,如果实在狠不下心,那麽现在杀掉了也是省事的办法。

辉月说不。

他说,不。

飞天的颈子向後仰著,身体弯曲绷紧,象一把拉满的弓。

辉月驾驭著他,伤害著他,也紧紧的包容著他。

飞天看到眼前的一切都错乱了。

寝殿有穹顶上有繁复的花纹纠结,看不出首尾纹理。

手指在冰凉的地面上屈伸,那坚硬光滑的地上被他划出了条条细痕。

这一刻飞天突然想到沧海桑田。

想到人事全非的一切。

行云,辉月,奔雷,平舟,星华,小空……

“痛吗?”

辉月轻吻著他汗湿苍白的面颊,嘴­唇­失去了血­色­,下­唇­上有个鲜明的牙印,微微渗血。辉月舔去那红痕,轻声呢喃:“痛吗?痛不痛?”

“痛的话,就记住我。”

“记清楚,别忘记。”

在痛极的时候,紧紧咬住辉月的手指。

找不到方向,看不到光亮。

唯一真实的,好像只有痛,痛,痛。

扑天盖地席卷一切的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

还有……

辉月的存在。

辉月的热液释放在飞天的身体深处,从他身体中退出来,紧紧的拥抱著他。两具既热也冷的身体紧紧相贴,飞天闭著眼睛慢慢吸气,身体象是破败的布偶一样平摊在地上。

辉月轻轻他­唇­上吻了一下,将飞天抱了起来。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身体,飞天哆嗦了一下,身子蜷了起来。

辉月撑住他的上身,手探下去爲他清理身体。

飞天凝聚起力气,用力推了他一把,扶著泉池的石壁站住。

辉月脸上没什麽愠怒的表情,只是把他拉过来继续先前做的事情。飞天咬著牙,感觉到热水在受伤的内壁涤荡,锐痛变成灼烧似的感觉,白液与红浊流出来,在水中变淡不见。

“你爲什麽一声不响?”辉月的声音在耳後边说:“刚才那样痛,居然一声都不吭。”

飞天的手撑在他的胸口想拉开与他的距离,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想要离他远些。

“恼我?”辉月一笑:“行云做过与这一样过份的事情,你现在倒不念旧恶。”

飞天泡在水中,­精­力渐复。看著辉月懒洋洋有恃无恐的样子,情知道不是他的对手,但要向他服软低头是万万不能。泄愤似的搓洗身体,似是想要把辉月留下的气味痕迹全抹掉。

辉月不再箝制他,看他从池边拉了一件袍子裹住身体,头也不回朝外就走。

辉月只是站在齐腰深的泉水中看他。待飞天堪堪走到门边,忽然门扇无风自动,啪啪两声闭合起来。飞天吃了一惊,也不回头看,伸手去推。

身後破空的风声,飞天信手向後挥,软软的一物被弹飞了出去。手已经摸上了门扇,却不料膝弯同时一软,不知道被什麽大力撞击,身不由已的扑在门上,身子斜斜的靠在那里再站不起。

辉月适才抛过来的一块锦毡不过是引他注意,下面的一击才是真材实料。飞天看他笑吟吟的步出泉池,一步步走近,恨得牙痒,又觉得无力。

辉月倒没有再爲难他,只是替他除了那件胡乱披著的袍子,拭­干­净身上的水珠,拿软绸的床巾把他裹了,抱起来放到了寝殿的榻上。飞天挣动了一下,辉月轻轻在他臀上打了一记:“不要动。”

飞天怕他有什麽别的法子使出来,倒真的没有动。

他这两天心力交瘁,连病加伤,又被辉月重创,这时真的一点气力也无。

辉月取了一个小盒子来,细细的替他的伤处上药。飞天瑟缩了下,辉月温言说:“不太痛,上了药就好了。”

飞天硬咬著牙不动,却突然问出一句:“你是怎麽把我身上那个烙痕和剑伤去掉的?”

辉月的手指停了一停,没有回答,指尖从适才接纳他的地方探了进去。指上有清凉的药膏,带著淡淡的分明的香气。飞天有些恍惚,忽然说:“碧晶膏。”

他记得这药。

他还记得,他在飞天殿里睁开眼睛,见到汉青和受伤返回的平舟,曾经用这个药爲平舟治伤。

想到那个时候汉青转述他对辉月的痴迷爱恋,种种匪夷所思的行爲,想到平舟引他骂辉月的话。

“混帐王八蛋,最贱的家夥……”

无声的念了把那句话又念了一遍,模糊记得是这样一句并没有错。

不由得苦笑,平舟倒真有先见之明。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去。

他已经不再痴迷于辉月,而且任谁也想不到辉月会强迫他。

那样清冷如天上月的人,竟然会……

要不是身体还在痛,飞天自己也不肯相信适才的经历不是一场梦境。

伤处痛得轻些,辉月一手按在他背心,灵气源源不绝的渡了进去。飞天先是讶异他灵气如此­精­纯浑厚,绵绵不断。後来便渐渐困倦,辉月轻声安抚。

飞天睡得极沈,眼睫轻轻动了一动,辉月的声音似远似近,说:“口渴麽?”

身子被扶起来,水杯送到­唇­边。飞天模糊看到辉月的样子,喝了半杯水,才算真的醒了过来。

辉月坐在一边看他,身上银光流动,似萤飞雾绕,正是那件妖华袍。

飞天戒慎地看著他,右手两指屈了起来,辉月微微一笑:“你也想砍我一剑?”

飞天摇了摇头。

辉月道:“你要砍,昨天就已经会动手了,不会等到今天。我是多此一问。你有许多事不明白,趁现在全问清楚了,省得以後打哑迷。”

飞天愣了一时,才明白他说的话。

辉月静静地看著他有些迷茫的表情,声音温柔:“你没有什麽想问我?”

飞天说:“有。”

辉月不说话,一双眼睛波光潋滟,等著他发问。

飞天咬了咬­唇­,最想问的那个问题还是难以出口,转而问另一个:“行云的复生,是你所爲……为什麽……当初我堕湖的时候,你却一个字也没有说?是来不及,还是你根本就不想告诉我?”

辉月微笑著点了点头:“你倒今天才来想这个问题,不觉得有些晚?当时是……谁也不会想到你跳了下去……此事也不是必成,当时怎麽会有十足把握说出来?後来……我的力量不够,多假平舟和奔雷之力。血­肉­是许多羽族人甘心情愿割了体肤来凑的,当时他在你怀中咽气,灵魄爲我所收。以那根首翎爲骨,有了血­肉­,魂魄慢慢将养附著,足花了十年功夫。”

飞天听得直吸气,手握得紧紧的,两眼直愣愣看著虚空。

辉月说了这一节,便停了下来。飞天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妖华袍……你不觉得有不妥?”

辉月脸上有些伤感的神­色­,手轻轻擡起,银光象是流动的水波一样美丽温柔:“妖华袍……你们当初找到它的地方,是不是还看到了九尾?”

飞天点了下头。

辉月眼望著窗外幽静的庭院,停了半晌,才说:“你信不信转世轮回?”

飞天怔了一下,说道:“上中下三界之外,灵妖魔怪冥都有,转世也并不是什麽奇谭。只是转世之後,人怎麽会记得前生的事?”

辉月点点头:“不错,我本来是不记得。”

飞天惊了一下,睁大眼看他。

“但是……现在都一一记得。”

辉月慢慢转过头来,眼中柔情无限,看著飞天的眼睛:“你知道妖华与九尾的传说,现在也知道,传说是确有其事。那麽,你信不信妖华与九尾,都已经转世了呢?”

外面起了风,帘幕轻轻摆动,长长的流苏在飞天­祼­露的皮肤上轻轻掠过,象是情人的爱抚。

“飞天,你相信不相信,我是妖华?”

“你信不信,你是九尾?”

“你……记得?”

“不,不记得。”辉月拈起身上的袍裾:“只是在见到的妖华袍的时候,才有些模糊的感觉。”

“并不清晰,只是淡淡的感觉。”辉月偏著头,微微皱著眉,思考的样子无比动人:“穿上他之後,有些恍惚,明明身体是自己的,可是一步一行都象是在梦中。在回廊那里你看到我,我也看到你。可是胸口却象是重锤猛击,一下子许多纷乱的画面,交错扑卷……”

飞天半张著口,看著熟悉又陌生的辉月。

“从喝酒之後的事情,好象是身不由已,但我又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辉月微微一笑:“飞天,你明明也在心里喜欢我,爲什麽对著旁人和自己,都要说你一心是爱著行云?”

飞天张口结舌,完全不知道他的笃定由何而来,只说了:“你……”下面却不知道该说什麽。

辉月看他茫然的样子,轻声说:“你要是不喜欢我,那天晚上无论我怎麽样做,你也不会和我在一起。行云闯进来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你清醒的时候不会说,但那时却说了。你心底里,其实是对行云的愧疚深一些。如果真的说爱慕,可没有到生死相许的地步。”

飞天惊得身子一颤,扬声说:“荒谬!我心里爱的自然是行云。”

辉月一笑:“我也没有说你不爱他。不过,飞天,凭心而论,你对行云的爱意中,几分歉疚,几分怜惜,几分真爱,你自己分得清麽?”

“当日行云猝然逝去,你那样痛苦……”辉月顿了一顿:“自然不是假的。你并不是不爱行云,只是,”他的笑意十分无害:“你心中,当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飞天瞪大了眼,回不过神。

“你一直心软,总想著所有人还同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不分彼此。可是飞天,人总是要成长,人大心大,想法渐多……你重情义,谁给你一分你一定要还十分,旁人对你不好总是不记得,对你的好你却刻骨铭心。行云爲你的付出,你自觉是情深义重。平舟对你百般呵护,你也念念不忘。就是奔雷当初那样伤你,你也一样不记恨……”

飞天忽然说道:“可是你对我不好,我却记得清楚。”

辉月叹道:“不错,我是对你不好。”

飞天听这句话中几多萧索,不敢擡头看辉月什麽脸­色­。想到刚才昏乱中的情形,辉月抱著他垂泪挣扎,一时又觉得迷乱。

“我不信……”声音虽低却坚定,飞天眼望著辉月,一字一字地说:“我就是我,不是九尾。你也是一样,你是辉月,不是什麽妖华。那个传说,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辉月似笑非笑,并没有反驳。

“你是你,我是我。就算我们前世相识,那又怎麽样?”飞天越说越快:“别因爲穿了一件诡异的衣裳就象变了个人,你明明那麽理智,现在却被一件衣服和一个虚无的传说欺骗!清醒点!我是飞天你是辉月,我们只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他顿了一下,下面的话仍然说了出来:“我们不应该……做今天这样的事情!”

他一把抓起辉月身上的妖华袍:“扔掉它,把这些事情都忘掉!我们不是好朋友麽?怎麽会变成今天这样?你不觉得荒唐?就是因爲穿上这件衣裳,难道你就变成了妖华而我成了什麽九尾?简直滑稽可笑!我爱是的行云,你又有什麽立场质疑我的爱情?就因爲那个见鬼的前世的传说?荒唐!”

辉月轻松的把他的手箝住了拉开:“谁被谁欺骗,现在下定论还言之过早。你现在冲动得很,我也不强求你能想个明白。好好睡一晚,明天再说。”

飞天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气:“好。”

想起身却被辉月按住:“就在这里睡吧。夜都深了,我不会再对你做什麽,不用害怕。”

飞天想著他或许该要说一句谁会害怕你,但是他早过了意气之争的岁数,只是点了点头,闭上眼,转身向著床里。

辉月替他把薄被盖上,长长的银发散了一枕一床,似一片霜华。辉月看著那满眼散铺的银白,眼中有淡淡的惆怅的神­色­,慢慢转身走了出去。

飞天闭著眼睛,呼吸沈稳均匀,听得辉月已经去远,一翻身坐了起来。

这个动作太剧烈,扯动了身後的伤口,他痛得呲牙咧嘴。找了衣服穿上,头发束了一把。他并没有打开门走出去,而是直接推开了後面的窗。

寝宫的窗下就是一片小湖。湖不大,但是水极清。殿中的泉水从地势的泉眼引下来一路引灌到池中,然後再流入下面的湖里。

飞天深深吸了一口气,贴著墙壁游了下去,象是壁虎一样轻捷无声,入水的时候一点水花和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这世界疯了。

行云疯了,辉月疯了,飞天觉得自己也要疯了。

他根本不该到帝都来。

他根本没有找回过去的自己,也没有找回过去的行云。

甚至,还弄丢了过去的辉月。

现在谁还是谁?谁变成了什麽样子?

飞天觉得有些恐惧。

恐惧于那样的辉月。

还有,一切。

他有些害怕这帝都的一切。

他根本不该来帝都。

假如不来……

假如不来,他还可以在想象中寻找甜蜜而伤心的爱情。

但现在他什麽也没有。

行云走了。

辉月则用行爲,和尖锐的言语,把他的爱情切剥得象一只遍体鳞伤的桔子,淅淅沥沥的汁水到处洒得都是,狼藉不堪。

飞天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要是还待在这个地方,一定会发疯。

身体在冰凉的湖水中无限舒展。水象是从每个毛孔渗进身体,清凉而明朗的感觉。

飞天在深深的水底舒展著身体,湖底有暗河,虽然水流不急,却一样可以通向外面。

帝都,以後,不再来了。

只是对平舟有些抱歉,好像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不告而别,一直没有改变过。

身体越潜越深,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深黑的水底看到眼前的情影,一定会爲那样美丽的一条银龙而惊叹。

飞天已经看到了湖底的暗河。

轻摆龙身,飞天潜了下去。

忽然间那条美丽的银龙身子僵住,然後剧烈的痉挛起来。

身体痛得象是要裂成两半。

有一把刀子在身体里不停的翻搅一样,飞天漂亮修长的龙身盘了起来。

全身都在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出了什麽事?

头上的角在黑暗的水中有淡淡的荧光。

痛得全身都在颤抖。

怎麽了?

这是怎麽了?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现出原身之後只会觉得舒畅,力量充沛。

爲什麽这样痛苦?

鳞片好象都逆了过来,背脊紧紧弓著象是水族中最卑微的虾子。

飞天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飞天真的不想问一个十分白痴的问题,从前看每部恶俗电视剧里主角受了重伤爲人所救,醒来必问:“此处是何处?我爲何在此处?你又是何人?”

但是不能不说,这三个问题十分­精­典­精­辟。

实乃重伤获救之後面对陌生人陌生地点之必问问题。

飞天睁开眼的时候,身上没有鳞片,也没穿衣服。

他拥著被子坐起身来的时候,床边坐著打瞌睡的那人一下子警醒过来。

然後飞天的嘴巴里不受控制就吐出那句经典台词:“这是哪里?我怎麽在这里?你是谁?”

明明他是在水里痛啊痛啊痛晕过去的,爲醒来却在一张­干­暖的床上?

坐床边的那人穿了一件黑袍,细眉秀眼,说话声音不高:“谢天谢地,可算是醒了,你要再睡我可也要睡了,累死我了你。”

飞天呆呆地把上句经典问话又问了一遍。

“我是慕原,这里是我的居所,你这晕头少脑儿缺心眼儿的家夥被水冲到我窗户底下正挂在断树桩上,所以我勉爲其难把你捞上来。”那家夥扯著一个疲倦渗渔e:“隐龙现在谁当家?还是小忧他爹是不是?我就说呢,头脑简单光长个大尾巴的家夥当首领根本不行,象你这种啥常识都没有货­色­居然放出来乱晃,吓著人倒是小事,万一我没看到你而让旁的人看到,早把你刮鳞抽盘揭骨头吃­肉­……”

飞天觉得头有点晕晕的,不知道是刚醒的原因,还是这个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套得他找不著北。

慕原笑了一笑,刚才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收了起来:“骗你好玩儿的。是你痛得厉害的时候我离那片湖很近,感觉到你在水底下把你捞上来的。不过真得说你几句,年纪不小了,什麽事儿都不懂麽?你现在的身子骨儿能再变身?要不是遇到我,你可成了这几千年来破天荒淹死在水里的龙族!亏你还是银龙,真丢人!”

飞天这次是模模糊糊听了个大概,说道:“多谢你了。”

慕原道:“客气什麽,一家人不帮忙说不过去。”

飞天看看他,慕原一笑:“巧不巧,天下统共剩不到五条银龙,我半夜里去游水还能碰见个血这麽纯的同伴,真是好运气。要不是这样,我也感觉不到你。”

飞天还是懵懂,凭本能又道了一句谢,然後因爲光­祼­著身体有些不安。

他左右看著,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慕原伸手在他额上轻轻探了一下:“终于是不烫了。我说,虽然这会儿我们这种纯血少之又少,可是你也不能一点常识都没有,下次可别再乱变身了啊。”

飞天茫然说:“爲什麽不成?”

慕原在他脸上重重掐了一把:“你倒理直气壮!自己做了事儿还要问旁人缘故——怎麽没人告诉你吗?”

飞天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些什麽,恍惚知道是自己现在的身体不好。

是因爲这两天受了伤麽?

是有些托大了,从去取妖华袍那一夜,身体就受损,一直到他偷偷摸摸离开辉月那里的时候都没有好起来过。

“真是麻烦你。”飞天有点不大自在,还是感激地冲慕原笑笑,身体虽然无力,但那种刀剐似的剧痛是没有再袭来。

“说这麽多……”慕原有点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拿了床边的衣服给他:“身量差不多,先穿我的吧。我去给你弄点药吃吃。”

飞天看他出门去了,慢慢把那套衣服穿上,身上软得没力气下床,靠在那里喘了好一会儿气。

慕原端著药进来,嘴里嗟了一声,两步走到床前:“喂,你这什麽人啊!刚好一点儿就乱动。快躺好。”

一边不由分说把他按倒,端起药来就是硬灌的架式。

飞天哭笑不得,那药烫得要命,小口小口的喝了,舌头烫得麻麻的根本也没尝出是什麽味儿来。

“你­干­嘛大晚上也跑水底下去?难不成也是泡水去的?”慕原把药碗收回去,拿了一块布粗鲁地替他擦擦嘴。

飞天愣了一下,慕原看看他,又说:“你在帝都哪里落脚的?有朋友没有?要不我去替你送个信儿去,省得回来找不著你要惦记。”

飞天想了想说:“我在这里没什麽落脚的地方,身上也没有钱了……本来觉得可以从水路一直回隐龙去,现在看样子是不行。你帮我送信给一个人,帮我收拾点盘缠和衣服。”

慕原答应著,飞天便把平舟的名字说了。

慕原咋咋舌:“倒看不出你有那麽厉害的朋友。那我可去了。家里没什麽人,刚才那药里有点醉珊瑚,你多睡会儿,回来我给你弄吃的。”

飞天点头,轻轻一笑。

在帝都这样冷漠的城市遇到同族,一样热情直率不藏私,让人觉得心里暖暖的。

果然慕原出去了,飞天便觉得昏昏欲睡。他躺了下来,不多时便陷入沈眠中。

微冷的风吹在脸上,飞天慢慢睁开眼睛。

屋里有些昏暗,寂静无声。

隐隐觉得哪里不大对,可是又不知道是什麽地方。

被褥摩擦到光­祼­的肌肤,有些粗糙有些温暖。

无力的身体蜷了一下,弓著腰缩著手脚。飞天觉得疑惑不解,连转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了麽?

光­祼­的手臂触到了温热而光滑的肌肤。

不属于自己的肌肤,是他人的触感。

飞天惊得向後猛得缩了一下,一只手握上来轻轻挽住他的肩膀:“醒了?”

心象是猛得飞起来又摔下去,失声道:“平舟?”

平舟轻轻嗯了一声,手臂绕过来环抱著他:“身上怎麽样?好些了麽?”

飞天一时懵了,说:“没什麽要紧。”话说完了才彻底清醒。

他不著寸缕和­祼­著身子的平舟躺在棉衾里面,这是怎麽一回事?

“飞天,”平舟完全清楚他心中所想,面庞挨得极近,两个人枕在一个枕头上,呼吸吹在一处:“慕原来找过我,这是我在帝都的别馆,慕原那里是临时落脚,没办法好短照顾你。你一直在受伤没有调养过,身体太虚弱,我渡了些真力给你,现在觉得好些了麽?”

渡真力……也不用脱衣服吧……

飞天觉得喉咙发­干­,脸上肯定通红,身体发烫,手脚都不知道该怎麽摆放:“有,有劳你了。”

“和我不用客气。”平舟的­唇­轻轻落在嘴角,温柔而怜惜的一下轻吻:“让你吃了这麽多苦,我真的很後悔……”

飞天试著向後退,可是背脊已经贴到了墙上,平舟睡在床的外侧,象是没发现他的退却,反而更向床里挨过来:“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飞天咽口口水,怀疑平舟再靠近他一定会烧到头顶冒烟:“就是没力气,那个,”犹豫了一下,声音很小:“我的衣服……”

下面的句子被轻柔的堵了回去。

平舟的­唇­与他的缠绵交濡,细滑的舌轻轻舔弄吮噬,带著深深的怜惜与无限温存。

“唔……”喉咙深处因爲惊吓和无措而发出的细细的哀鸣,手抵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之间,惊觉他心跳的急切和自己心跳的紊乱。

平舟的手托在他的颈後,身子覆了上来。

终于稍离的­唇­齿,气息缠绵间的低语,飞天听得似是而非。

“你曾经说过,要我爲你成年……有没有忘记?”

忘记?

怎麽可能忘记。

鼓起最大的勇气说了那一句话,象是风卷碎浪在礁石上撞个了粉身碎骨。

撞碎的,也不仅仅是勇气和面子吧?

“我早就後悔了……说完那句话之後就後悔了……”

“如果时光可能倒流回去,我一定会说完全不同的一句回答……”

平舟分开他的双腿,细密的吻他在身体上不停的洒落蔓延。

软垂的欲望被有力而温柔的手握住,飞天的身体弹了一下,又因爲无力而落回。

“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对你说……”

飞天没有退缩的余地。

莫名的觉得心酸。

爲什麽还要这样说?这样做?趁他无还手之力的时候这样的亲近?

“飞天,不要拒绝我,好麽?”

“如果不是你现在没有体力,我也愿意让你……”

“不是的,平舟……”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的。从前是我的莽撞,其实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想,只做远望你的朋友。”这一句话异常清晰:“看著你被欺骗伤害,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放弃……我常常会想,如果一开始我握住了你那时候伸出来的手,你的人生一定会不同。最起码,我会一直一直的张开手臂,尽我所能的保护你。奔雷也好,行云也好,辉月也好,就算挡不住他们靠近,也可以爲你遮住一大半的伤害……”

“我很後悔……”

“让时间倒回去,好不好?”

让时间倒回去?

不可能的。

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

时光是最最不可逆挽的东西。

伤害总会被时光抚平,但却不可能回到时光的另一端去抹消一切。

“平舟,停……停下来,我不想这样。”

在他的温柔中咬著牙说出来。

没有了奔雷,没有了行云,辉月不再是过去的辉月。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平舟还是过去的平舟。

一个相互扶持,相互信赖的朋友。

没有猜忌,没有迷情,没有妒嫉独占伤害背离……

“对不起,飞天。”

“趁人之危我也要做到最後。”他最後说的一句话是这个。

然後他的­唇­密密吻住他所有的抗拒。

虽然一样是被压在身下进入。

但是并不痛苦。

并没有那样被折辱被撕裂的痛苦。

他一直是温柔似水,即使是进入的瞬间,也一样体贴。

爲什麽?

爲什麽呢?

爲什麽最後一个朋友也失去了。

爲什麽明明这样温柔和体贴,还是惘顾他的意愿?

爲什麽?

呼吸变得破碎短促,没有办法思考,双臂绕上去抱住他的肩背,在不停的被进入的颤抖中,象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浮木不肯松手。

“累了?”温柔的声音说:“你出了一身的汗……都是我不对。”

无力的摇了摇头,被他抱进温水中,轻柔的洗涤身体,上药,按摩。

除了一开始的态度强硬的占有,平舟一直这样温柔似和风。

偌大的卧房只有他们,甯静而温暖。

清香的热汤递到­唇­边,飞天张口喝了。

“好些了麽?”

点了点头,飞天一直没有出声。

不能面对这个转变。

该说什麽?

对这个长久以来在心中一直占有微妙位置的人,今天彻底打翻了过去的关系。

“即使在心里讨厌我,我也要一直陪在你身边。”平舟的手轻柔的掬起他银白的头发,目光中爱怜横溢:“你的身体很虚弱,不好好的调养不行。”

又不是风一吹就倒的女人,也不是易碎的琉璃,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看护也不会有事。

现在的虚弱只是暂时的,等他的身体好些……

还是回到隐龙去吧。

白江,紫海,蓝天,青山。

那里才是他的家,是他应该停留的地方。

帝都的一切,跟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请你……”飞天疲倦的说:“帮个忙。”

平舟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下,有些欣悦的神­色­:“想要做什麽?”

“把慕原找来,我有事想问他。”他平静地说。

平舟嗯了一声,道:“慕原把你带到这里来之後,有事离城了。这样,我请人在他的住处等候,他一回来立刻请他来见你。”

飞天点点头,脸转向一边,眼睛微微阖上,疲倦象潮水一样涌上来。

平舟凑过来在他额上轻轻一吻,柔声说:“睡吧。”

“慕原还没有回来?”飞天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

雨季已经过去了,那些涨水的河道湖泊的水位又会渐渐的沈落。他想尽快回到隐龙的念头也随之而变成了失望。慕原一直没有回来,他也一直不知道身体何时可以恢复到自由变身的状态,没有办法以龙身回去,慢慢的上路的话,得走小半年的路程。

有些烦燥。

平舟的温柔让人无所适从。

早就知道他的爲人处事是什麽样,可是没有猜到过他对情人会是什麽样子。

体贴得无微不至,比他所能想到的温柔周到还要多得多。

可是心里却觉得烦燥不堪。

怎麽变成了这样的?

平舟和他不是们是朋友麽?

身体爲什麽一直好不起来?尽管平舟每天都准备极好的补品,他也都一直认命的把那些汤汤水水咽下肚,可是他的身体还是一直没有起­色­。

他明明没那麽虚弱。

只是一些小伤,没可能这麽久还不好。

却找不到人可以问个明白。

慕原分明是知道,但是没有来得及说就离开了。

平舟的样子好象并不觉得他的身体不能恢复是什麽要紧的事,只是每天必不可少的汤药,一盏一盏花样翻番,名目繁多。

每到心烦意乱不想忍耐的时候,他那张微笑的脸庞就会出现,软语温存,体贴入微。

什麽叫擡手不打笑脸人。

总是被他三哄两哄,乖乖喝了药,然後再如他所说,休养。

“我身体已经好了。”飞天推开那汤碗:“不用喝这些古怪东西。”

“只是一些草药,清热去火。你伤好了之後体质还虚,多喝一些汤总没有坏处。”平舟耐心坐在身边,稳稳端著药碗。

“可也没好处。我到现在还是提不起真力,这些药根本没有用处!”口气不由得重了:“天知道你到底给我吃的什麽?我不吃这药说不定早就好了!”

平舟的手颤了一下,药碗平平的放在了床前的案几上。

“飞天,慕原一直没有回来过,我加派了人手也一直没有找到他。你再等几天……这药,你不想吃,就不吃。”他语气低柔:“爲什麽你会这样想?无论我做什麽也只是想要你好。你不信我,不要紧。但是你不能和自己的身体作对。”

那种沈稳似水的口气总让他觉得自己象是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明明是烦闷著,还是先服软:“对不起,我不是……”

“我知道你是有些烦闷,”他截住话头:“不过,病去如抽丝这话你也知道的,身体一直亏著不调养,等到一齐发作起来就难以收拾。这些汤药都是我亲自准备的,你不放心旁人,难道不放心我?”

飞天在那样无可抵挡的温柔里,还是把汤药喝了下去,甚至不敢剩下一星半点。

平舟那样温柔里带著微微伤痛的眼神,让他不知不觉就丢盔去甲,溃不成军。

“辉月一直……”飞天有些困难的说:“不知道我在这里吧?”

平舟轻轻揉了一把他顶心的头发,那银­色­的柔软在掌心轻轻摩挲,微痒而柔滑,带著淡淡的凉润。

“没有。他近来十分的忙,而且他一直认做你回了隐龙。”平舟不动声­色­把他半抱在怀中:“担心他找你麻烦?”

说不来心中乱纷纷的究竟是想怎麽样,也没发觉被抱住的姿势十足暧昧,因爲平舟下一句话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昨天得到消息,说是找到慕原的行踪,请他尽快折返帝都。”

飞天眼睛一亮:“是麽?什麽时候能到?”

平舟微笑著说:“看你高兴的样子。大约明後天就到了,他一到,立刻请他来见你好不好?”

飞天眨眨眼,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是急不可待,不大好意思地笑了笑:“嗯,太麻烦他不好意思,总要他休息一下再说吧。”

平舟替他顺一顺头发,柔声说:“我也是心急,如果他能有方法让你更快好起来,我也希望他早些回来。”飞天点了点头:“这些天麻烦你。”

平舟声音顿了一顿:“你跟我这样见外?若是你只想回隐龙,我陪你回去也是一样。”

飞天怔怔地看著窗子外面,已经是初夏了,绿荫浓郁。

“平舟,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有一个信念的。一个人心里,只会有一个爱人,不可能同时喜欢上好几个。”

平舟轻轻嗯了一声,面颊贴著他的头发没有说话。

“我爱的人是行云,一直一直都是。可是,辉月说的话,让我觉得,好象我对爱情,并没有那麽坚贞,最起码,没有行云对我那样。”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害怕辉月,想念行云。”飞天慢慢转过脸:“可是,却想不清楚,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信赖的人。在慕原那里醒过来,那麽无助,只想得到可以找你。但是,你爲什麽要这样对我?”

他注视著平舟的眼睛,慢慢的又问了一次:“爲什麽,要这样对我?连最後一个朋友,也没有了。想到你的时候,心里变得很茫乱,不知道如何是好。爲什麽?”

爲什麽?

平舟抱著他的手紧了一紧:“飞天。”

“我只想要一个好朋友,这一点要求并不过份啊。”他有些茫然,定定的望著平舟:“爲什麽最後这麽一点要求,也不行?”

平舟只是抱紧他,声音很轻:“飞天,我想保护你。你只要知道这一点,我会尽我所能的保护你。”

“可是,我们不相爱,不该象现在这样……”飞天喃喃自语,再好的脾气和涵养,也在缠绵病榻的时候消磨得差不多,现在的他象一个无助的孩子:“爲什麽要勉强我?我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

他推开平舟,拒绝他的拥抱:“我不需要你,你也不要再靠近我。”

平舟有些无奈的看著他,握住他的手并没有放开:“等你的身体好转,我一定尽快送你离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只要你平平安安。”

看著他的眼睛,飞天看到他眼瞳中映出的自己。

苍白若纸,发若落雪。

这样的自己,确实……没有说独立的资格。

讨厌这样无能爲力的自己。

没有能力留住行云,没有办法抵抗辉月。

平舟。平舟没有如辉月一样强迫,面对他的时候,也不象面对行云时候一样有无奈的情愫。

讨厌这样懦弱的自己。

飞天讨厌这样无能爲力的自己。

身体不能复原是一半原因。

另一半,是内心对自己­性­格的唾弃。

说了要放手,让行云快乐生活,却还总是念念不忘。

虽然早已经长大成|人,独立生存生活,可是看到辉月的时候,那种本能的敬畏……总是挥之不去。

也许是少年时辉月太尊贵威严,留在心中的影像实在太深刻鲜明不能改变吧。

可是平舟……

看到平舟的时候,心里总是平定安详的。

可是这份难得的平定安详,现在也没有了。

从那一夜之後……

心里抑制不住总会萌生怨忿,这个人让他放心的信赖依靠,可这个人也把那份全然信赖的依靠给毁掉了。

“飞天,若是你觉得被我……是一种屈辱,那麽,等你身体好转了,你想对我作什麽都可以。”他的声音轻柔象是在诱哄孩子:“想做什麽都可以,只要你觉得开心。”

不是!

心头的恼怒更盛:“我不是因爲这个!”

才不是因爲这些……这些什麽折辱不折辱的不相­干­的事情。

又羞又恼,脸上烫热起来:“你出去。”

讨厌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

讨厌这样茫然不知道方向的自己。

飞天把头埋进枕头里。

连站立一会儿都觉得吃力,以往那笑睨风云的自己哪里去了!心里想的什麽完全表达不出来。不知道该怎麽样才能让平舟明白自己究竟是……

可就算是明白了又怎麽样,难道能当过去的事情没有发生过麽?

平舟虽然起身出去,却在房门口停了下来,轻轻又说了一次:“飞天,我只想保护你。”

你想,他想……

有谁管他自己在想什麽?

想要的是什麽?

并不想要什麽保护。

辉月似乎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现在话没有变,说话的人却另换了一个。

天­色­暗下来,晚餐用过了跟著还是捧上来一大盆汤药。

飞天嘴角有些抽搐,强撑著恶心把药汤喝下去,漱口洗脸更衣上床。

朦胧欲睡的时分,身边床褥向下轻轻一陷。飞天半睡半醒还是明白过来,平舟。

这些天的晚间他总是……

虽然只是同榻而眠,平舟也只是爲了随时爲他运气调养,可就是别扭。

平舟的手轻轻环抱住他,灵力从胸口透体而入。

飞天轻轻蜷缩了一下,可是身体本能地去汲取那源源不绝的暖流。

平舟轻吻他的面颊,头发。

动作中满满的怜惜,并不会让人觉得狎昵畏亵。

可是飞天就是……

不自在。

好在平舟也发觉他总爲这个难堪,屋里昏暗并不燃灯。

否则飞天恐怕会缩到把自己变成一个团儿爲止。

“身体怎麽样了?”慕原一脸的风尘仆仆,见面第一句就问这个。

“还好……不好意思这麽急找你回来,实在是我有许多事情想问明白……”飞天的话刚起头儿便被慕原打断:“我去给你找药了嘛,要不然哪能这时候丢下你不管啊。说实在的,这种事我也是头一次碰见啊,光听传说里要吃些什麽药材,真的找起来还是很费事。来来来,这个,嗯,你看啊,原龟涎,这个可是费了我老劲儿了,差不多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才找到。嗯,这个是三山石卵,样子是难看了一点,不过听他们说一定要吃这个。来来来,不用煎药,直接吃就可以了。”

让他弄得一头雾水,但总算是听明白慕原并非是不告而别,而是去爲自己寻找药材。

“实在是太劳烦你……”飞天极爲不安。

“不烦不烦,都是一家子,我们不帮谁帮啊。对了,我还有个弟弟,叫慕白。还差一样很重要的丹药,我叫他去帮忙预备,估计也就这两天的事。”他一口喝­干­杯里的茶,手脚麻利把那糊状的龟涎倒进杯里,又把那几个样子古怪的卵膜捏破,看那汁液混在一起难看无比,一股奇腥的味道:“来来,趁新鲜快喝了。”

莫名其妙被他塞了个杯子在手里,飞天怀疑的看看,又闻了闻,皱起眉来:“这个……治我的伤麽?”

慕原一挑眉:“当然啊,要不我忙了这麽些天白跑的麽!快喝快喝,不新鲜就不好了。”

虽然心里疑虑重重,可是看慕原这样风尘劳顿的样子,还是觉得不能让他心血白费。

真……真古怪的味道……

有些咸,有些腥,有些苦,还有点酸……

“大口吞下去啊……唉,想一想我们银龙的数目是一天比一天的少了,从六百年前我弟弟慕白出生,隐龙再也没有银龙出世过,老的渐渐去了,新的却没有……连你,我,慕白,嘉宇,还有个我没见过的坏脾气在内,只有五条而已……”

飞天忍著反胃把那杯糊糊喝­干­,做了好几个深呼吸,问了一个一直想知道的问题:“我什麽时候能恢复原样可以幻化原身?我很想回隐龙去。”

慕原掰著手指头算:“嗯,七,八,九……不对,是五,七,九……嗯,也不对。我也不是很清楚,总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吧。”

飞天心往下一沈,脸上有沮丧失望的神­色­:“得要这麽久?我竟然伤这麽重?”

慕原张口说:“伤应该好得差不多……”

“飞天。”平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静静的打断了慕原的话:“慕原远道儿而来,你让他休息会儿,有什麽问题慢慢再问吧。”

飞天惊觉过来,有些难爲情的笑笑:“看我,光想著自己。你一路奔波肯定累坏了,快去好好休息休息的。我没什麽事儿,伤口都好了,身上也不痛。”

慕原确是满面的疲倦,站起来伸个懒腰:“说得是,我这些天一觉都没睡过,顶多就是找个石隙打盹儿,就怕错过原龟吐涎的时节。那你好好儿保养,我睡醒了再来看你。”

他拖拖踏踏地走了,飞天第一反应就是一手捂嘴一手去摸茶杯。平舟抢上一步来,把茶倒好了递给他。飞天连连喝了三杯水,才长长出一口气:“我的老天,这是什麽怪药,难受得要命。”

当著慕原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对这药味的厌恶和排斥,毕竟是别人辛苦找来的药材,道谢都来不及,哪还能伤人家的一份热心呢。

“好些麽?”平舟轻轻替他擦拭嘴角的水迹:“慕原说这个药对你的身体很有好处。”

飞天喘了两口气:“我没什麽感觉啊,可能药效还没有出来吧。”

平舟点了点头,伸手替他在背後抚摸顺气:“气味受不了?喝点香露好不好?”

“不,不用。”飞天直起身,觉得胸口有些暖烘烘的比刚才舒适得多,轻声说:“好象是舒服一些。”

平舟轻轻笑出声来:“脸­色­的确好看多了。”

他声音低下来:“真的很难忍受的味道麽?”

清凉软薄的­唇­贴上了来,汲取他口中的气息。

飞天吃了一惊,用力推了他一记。

平舟倒是顺势退开,笑了笑:“是不大好的味道。再喝杯水麽?”

爲什麽……

居然把这种事情做得这麽顺理成章的自然!

不忿,羞恼。

可是,怎麽办?

难道象被侵犯的女人一样给他一耳光?

不大可能。

况且,擡手不打笑脸人。

对方表现得这麽,这麽云淡风清,自己要是认真计较难免有小题大作之嫌……况且,

况且……

飞天恨恨不已,又灌几杯水。

“身体怎麽样?我把一下脉看看。”第三天上慕原才­精­力充沛的又踱了过来:“药力应该已经被全吸用进去了。”

飞天有些疑惑地挑眉看他:“你找的药真的有效?我还是没什麽力气。”

慕原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的质疑,两个人面对面坐下,飞天捋起袖子露出手腕,慕原的手指搭上了去。

“还不错啊。”他摸摸下巴:“就是体质还嫌虚,也难怪哦。银龙从没出生就霸道得很……”

飞天简直是一头雾水,慕原一笑:“不过你虽然不能变身,但是想现在回隐龙也还是可以的啊,让平舟送你回去好了。隐龙的水好,紫海的水质软暖,对你的身体好。”

平舟坐在一边微笑:“回去也好,这里你毕竟不能安心静养。既然回去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我护送你回去吧。”

慕原连连点头。飞天慢慢放下袖子,想了想说:“不必麻烦你,我自己也可以回去。”

慕原张口想说什麽,平舟一句话给封住:“慕原,我和飞天单独说说。”

慕原十分识趣站了起来:“我也该回家去看看了,多少天没进家门了。”

飞天看了看平舟,慢慢说:“你有事瞒我?”

平舟没有意外,只是柔声说:“你觉得我会瞒著你什麽事?”

飞天看著他,无力地眨了一下眼睛:“我是不是……生了重病?”

平舟握住他的手,飞天向後缩了一下,他握得更紧了些:“不,不是重病。”

飞天用力甩了一下没有甩脱,声音高了起来:“分明不是什麽小病。慕原大张旗鼓给我找药,你天天爲我运气,那麽多汤药喝下去一点起­色­都没有。我并不害怕生病,也不惧怕死亡,你大可以直说不要这样瞒我!”

平舟怔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不是重病,我不会欺骗你的。你不信我麽?”

飞天定定看著他,有些软弱的说了句:“可是你……隐瞒了我什麽?”

平舟挨近了,轻轻揽他在怀:“我说过,要永远保护你。”

“我要永远保护你,你只要相信我,就可以了。”

早知道生病这样难熬,一定会好好保养身体。

最起码,在受伤害的时候,会积极的尝试去保护自己。

飞天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穿堂的夏日薰风吹得脸上不知道是冷是热。

也冷,也热。

冷的是细汗在风中慢慢­干­去,热的是那慢慢转过了回廊的日头,阳光­射­到了脸上。

飞天摸摸热烫的脸颊。他明明是属水的,喜欢­阴­寒的龙族。慕原却爲什麽捎信让他多多的晒太阳?把水份全晒完了好做一条鱼­干­麽?

这种明显缺少理论支持和事实依据的调养方法,居然平舟深信不疑,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一定不会忘了让人把他搬出来晒太阳。抗议了三天的成果,是在廊下面,不直头晒,算是打了个折。

端过一边的茶喝了口,茶水也是微温的,不凉不热让人觉得气闷。

喝到了嘴里也并不觉得解了渴。

茶盘里还有几样果品,蜜栈和香糕。飞天不要说吃,就是看也觉得没胃口。

许是天热了,什麽东西都不想吃。也或许是前一阵子药汤喝得太多坏了脾胃,看什麽也没食欲,硬著头皮咽下去,要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会吐出来。

飞天有时候会觉得,身体深处,看不见的地方,大约破开了一个无底的黑洞,­精­力和­精­神,都慢慢的,不知不觉的流走了,看不见,听不到,摸不出。这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擡,连走一会儿路都浑身无力的他,与废人无异。

对这样的一个自己,起先还有恨铁不成钢的怨忿,心急著想要快些康复。到现在连那点怨怒都没有,整个儿就是听天由命一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都把握不了,飞天虽然脸上总是淡漠的,嘴上也不再提这事情,但是未免对自己是轻极的看不起。

如果不去想那一天所发生的事,还有,忽视每天晚上两个人总是同榻共眠的事实,平舟其实还是一个所能想得到的,最好的朋友。

并不因爲那天的事情而对他变得有任何狎昵不尊重,说话与动作也都让人舒适妥贴。

有的时候飞天甚至觉得那一天的事情,可能只是个幻觉一样。

头发被风吹起几缕,掠过脸颊,因爲胸口的汗湿,落在上面就黏住了,不清不爽的牵连的感觉。飞天觉得腻烦,可是又不想擡起来拨开。竟然连这样的事情,都懒得出一点力气。

好象越来越向一个他不知道的深渊里滑下去了。

这个院子极安静,平舟不让下人随便进来,也不让人离得他太近。飞天知道这是爲了避人耳目,他到底不是帝都的人。

而且,从辉月那里狼狈的逃开也不是一件值得放在嘴上说的事情。

平舟每天都会爲他渡气,那是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刻。

帝都四季分明,夏季燠热。他失去力量不能下水,分外受不了热,平舟输过来的灵气总是淡淡的清凉,漫过全身象是秋风,也象清泉。

总会在全然的放松中睡去。

无梦无忧,一觉直到天亮。

从日出到日落,然後再到日出。

“吃点清淡的。”平舟亲自端著饭菜放在他面前:“都是凉菜。昨天不是说热菜吃不下麽,今天让他们多放了些醋在里面,酸酸的应该比较开胃。你尝尝看。”

他挟了菜放在飞天面前的碟子里,并没有直接的喂到嘴边来。

这是他的尊重了。

飞天嗯了一声,闻著那菜也是一股淡淡的清香气,里面有醋酸的味道,的确让人觉得胸口爽快。

“合口的话,多吃点。”平舟每样菜动了一箸,就放下了筷子:“昨天前天都没怎麽吃东西,喝的水都不多。你照镜子看看,腮上的­肉­都没有了。”

飞天举手摸摸自己的脸,是有些瘦凹了。他微微笑笑:“夏天总要瘦一些的。”

平舟没有说话,给他盛了一碗汤。

笋丝在汤中似浮似沈。飞天看著汤碗没有喝,平舟问道:“味道不好?”

“不是。”

也没有想什麽,只是看到清汤,有点出神。

脑子里空白的,真的什麽也没有想。

近来时常会这样。

飞天想,也许他已经老了。

早生华发的思念,千疮百孔的身体。

还有,已经灰飞烟灭的爱情。

“今天过得好吗?”

“好。”其实没有什麽不好。

只是热得受不了。

喝下去的水象是不能被身体吸收消化,而是直接化做了汗水从皮肤涌出去。

飞天觉得自己象是一个满是孔的羊皮水袋,在阳光下无力的萎缩。

“再喝点汤好不好?”

对这样温柔的语气,没办法说不。

飞天总是不会坚定的说不。

从以前他就是如此。

直到现在也没有改变过。

从很久以前就觉得这种­性­格不好,但是没有办法改变。

对著那些人,对自己好的人,总是不能拒绝。

汤­色­是碧绿的,但是并没有看到绿­色­的菜叶在汤里。因爲前天吃到青菜呕吐,所以今天汤里的东西都挑出去了,只有比较爽脆的不会让他排斥的笋丝还留在汤里。

平舟真的很用心。

“是不是很热?再等两天,我把手边的事情都处理完了陪你一起回隐龙,慕原说回到那里你会安全得多,也不会象在这里一样的难过。”平舟伸手过来替他擦额上沁出的细汗:“瘦了一圈……对不起,再忍几天好吗?”

明明不是他的责任,一直被他照料,可是他却用亏欠的,抱歉的心情说这样话。

他从来不会对他有过激的动作,也没有华丽的话语。

很平淡的,似乎生活本来就是如此。

“温水已经备好了,你一个人可以麽?”

“没关系。”

站在水里都觉得两腿发软。

捏一把腿上的­肉­,有些虚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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