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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为了告别的聚会 > 11

11

雅库布开着车,博比斯坐在他旁边,不时企图舔他的脸。在城镇的最后几个房屋之外,隐隐出现了几座高耸的建设物。这些公寓在近两年才突然冒出来,雅库布觉得它们显得有点突兀,象花坛里挺拔的金雀花,突出在绿­色­的田野中。雅库布拍拍狗的脑袋,于是它继续平静地眺望着乡野,这使雅库布想到,上帝没有用审美感给狗的脑袋里加重负担,这是他的仁慈。

狗再次舔舔雅库布的半边脸(也许它感到雅库布正在想它)。雅库布对自己说,他的国家既不会变得更好,也不会变得更糟,而只会变得越来越可笑。他曾经遭受过对人的追捕,昨天他又目睹了对狗的追捕。他觉得象是看了一出不同角­色­扮演的相同的戏,警察的角­色­由迟暮的领养老金的人担任,政治犯的角­色­由一条哈叭狗,一条难以形容的杂种狗和一条德国种的小猎狗担任。

他回忆起几年前在首都时,他的邻居们在门前发现他们的猫,舌头被割掉,捆着腿,几颗钉子钉进两只眼窝,邻居的孩子正在玩成年人的游戏。雅库布摸摸博比斯的头,在小客店前面停住车。

当他走出小汽车时,他以为这狗会立即欢快地跑向它的家门。可是,博比斯在雅库布周围跳着,还想玩玩。这时,有一个声音叫道:"博比斯!"于是这狗便朝一个站在门道里的女人跑去。

"你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花花公子。"她对狗说,然后抱歉地问雅库布,这狗是不是给他添麻烦了。

当他解释说,他同这只畜生度过了一夜,一大早开车出来正是为了把它还给它的主人时,这女人非常感谢他,并热诚地邀请他进屋。在一间显然用作家宴的房间里,她要他别客气,然后匆匆跑去叫她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她同着一个年轻男子回来了。他拖过一张椅子靠着雅库布,摇着他的手:"你准是个真正好心肠的人,单单为了博比斯打老远来到这儿。它是个真正的流浪汉,总是到处游荡。但我们喜欢它。你吃点中饭好吗?"

"好的,谢谢。"雅库布说。那个女人急忙离开到厨房去。雅库布详细叙述了他怎样从一队持长竿的领养老金者手中救出了博比斯。

"那些杂种!"年轻男子叫道,并冲他妻子大声叫喊:"薇拉!到这儿来!我要你听听城里头那些杂种最近­干­的事!"

薇拉端着一个带有蒸锅的托盘回来,她拖过一张椅子。雅库布不得不重新叙述一遍昨天发生的事。那条狗蹲在桌子下面,用腿搔着耳根。

在雅库布喝完汤后,男人站起身,从厨房里端来一盘烤猪­肉­和布丁。

雅库布坐在窗前,他感到惬意。那个男人在咒骂着"城里头"那些杂种们(这使雅库布迷惑,这个男人认为他的小客店是一个高级的地方,一个超然的天堂,一个高耸的了望台)。他的妻子牵着一个两岁的小男孩进来:"对这个好人说声谢谢,他把你的博比斯带回来了。"

孩子咿呀了几句听不清的话,对雅库布露齿一笑。太阳当空照着,枯黄的树叶轻轻飘落在窗外的地面上,四周静悄悄的,小客店远离世界的喧嚣之外,充满着和平。

尽管雅库布不想要后代,但他还是喜欢孩子,"你们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他说。

"他是一个古怪的家伙,"女人回答,"天知道他哪儿来这么一个大鼻子。"

雅库布顿时想到了他的朋友,他说:"斯克雷托医生告诉我,你曾是他的一个病人。"

"你认识这个医生?"青年男子热切地问。

"他是我的一个老朋友。"

"我们很感激他。"年轻的母亲说。雅库布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孩子也许体现了斯克雷托优生学计划的一次成功。

"他不是医生,他是个魔术师!"青年男子崇敬他说。

雅库布想到,在这个伯利恒似的和平的环境中,这对夫妻和他们的孩子看上去就象是一个圣洁的家庭。他们的儿子不是一个人父的后代,而是一个神医的后代。

那个大鼻子男孩又咕嘟了几句话,青年男人慈爱地看着他,然后转向他妻子,"谁知道?也许你的一个远祖曾经突然长出了一个长鼻子。"

雅库布哈哈大笑。他忽然想到了一个特别的问题:难道斯克雷托的妻子科薇德,也把她的怀孕归功于一只玻璃注­射­器吗?

"这不可能吗?"年轻的父亲笑道。

"你说得对,"雅库布回答,"想到也许在我们死去和被埋葬后很久,我们的鼻子仍然继续在这个世上漫游,这的确是一个很大的安慰。"

他们全都笑不可抑。雅库布头脑里关于斯克雷托也许是这个小男孩父亲的念头,渐渐消溶在一个纯粹飘渺的梦中。

弗朗特从一个女人手中接过钱,他刚为她修好电冰箱,他走出房子,骑上他那忠实的摩托车,驶向城边负责这一地区维修业务的事务所,去交付今天的营业额。到两点钟,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他再次发动摩托车,驶向疗养地。在停车场他看见一辆白­色­敞篷轿车,他把摩托车停靠在它旁边,沿着树行朝俱乐部走去,因为他怀疑小号手可能在那儿。

他并非受傲气和好斗的驱使,他并不想制造事端。相反,他决心控制自己的感情,低声下气,逆来顺受。他对自己说,他的爱情这样强烈,他准备为此忍受一切。就象童话里的王子忍受种种磨难,为了他的公主而受苦,与恶龙搏斗,游过大海。因此,他也准备经受英雄的考验。

为什么他这样谦卑?为什么他不去追求周围的姑娘,在疗养地有这么多迷人的姑娘?

弗朗特比茹泽娜年轻,因年轻缺乏经验而遭受痛苦是他的不幸,当他成熟后,他会渐渐意识到世界的昙花一现的本­性­。他将会懂得,当一个女人一旦在地平线上消失,另一些出­色­的女人就会出现在视野中。然而,弗朗特对时间还一无所知,从童年时代起,他就一直生活在一个毫无变化的世界里,一种不变的永恒里。虽然他还有父亲和母亲,但使他成为一个男人的茹泽挪,就象天穹一样笼罩着他。那是唯一的天穹,他不能想象生活中没有她。

他已经顺从地答应停止暗中监视她,他真诚地决心不再挡她的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只对那个小号手感兴趣,跟踪他实际上不会违背他的诺言。当然,同时他意识到,这不过是一个借口,茹泽娜肯定会谴责他的行为。但是,有某种比任何反省和决心都更强烈的东西驱使着他,这种东西和吸毒成瘾一样强烈。他必须看见这个男人,必须再就近仔细瞧瞧他。他必须窥视一下这个使他痛苦的人的脸,他必须看看他的身躯,因为它同茹泽娜身躯的结合似乎是不可想象,难以置信的。他必须瞧瞧,仿佛他的眼睛能够告诉他,他们的身躯是不是确实能够结合。

正在进行排练。舞台上,斯克雷托医生正在敲鼓,一个矮家伙在弹钢琴,克利马拿着小号。大厅里坐着一些年轻人,他们是逛进来听听的爵士乐迷。弗朗特并不担心人们察觉他在场的原由。他肯定在星期二那天,由于摩托车灯光照花眼,小号手并没有看清他的脸。由于茹泽娜的缄默,没有别人知道多少他和她的关系。

小号手让乐队停下来,在钢琴边坐下,对那个矮家伙说明某一乐段的正确速度。弗朗特坐在后排的椅子上,渐渐变成了一个在那一天片刻都不离开小号手的影子。

他从小客店开车返回来,为身边不再有一条快活的狗舔他的脸而感到忧郁。他想到这是多么不可思议,在他生命的四十五个年头里,他一直在他身边留出一个空位,以至于他现在能这样轻易地离开这个国家,独自一人,没有累赘,没有负担,带着一种靠不住的(然而美好的)青春的感觉,象一个刚刚开始为一生奠定基础的学生。

他试图使思想完全集中在他就要离开的祖国。他试图回忆他过去的生活,想象它是一幅他将遗憾地留在背后的辽阔景象,一幅延伸到地平线的巨大景象。可是,他发现这样做很难,他在想象中设法看见的景象小而有限,失去光泽,象一架没打开的手风琴。他只有尽很大努力才能唤起几个回忆,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充满命运的生活外貌。

他看着夹道的树木,树叶是绿的,红的,黄的,褐­色­的。森林象一片大火。他愉快地想到,他将在一个树林正在燃烧,他的生活和记忆被这些美丽而无情的火焰吞没的时候离去,他­干­嘛要为没有感到悲伤而悲伤?为没有感到后悔而后悔呢?

不,他并不为离去感到悲伤,但他也不觉得需要勿匆离开。按照他同国外朋友们制定的计划,他应该已经通过了边境。但是,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成为拖延习惯的牺牲品。他曾为此而名声在外,他的朋友们常常拿这取笑他。他总是好象在那些恰恰需要明确果断的行动时刻,屈从于这种习惯。他知道自己整天都将声明他迫切需要马上离开,但他也知道,从清晨起他一直在尽量拖延待在这个令人愉快的疗养地,一个他多年来一直访问的地方——有时隔很长时间,但总是怀着看到老朋友的愉快期望。

他把车停放好(并且,小号手的白­色­敞篷车和弗朗特的红­色­摩托车也都停放在同样的停车场),走进他过一会儿要与奥尔加会面的饭馆。他喜欢后面靠近窗口的桌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公园里一簇簇艳丽的树叶。但是很不巧,一个男人刚好坐在那里。雅库布在旁边坐下来,从那儿他不能看到公园,但是那个占住窗口桌子的男人引起了他的兴趣:他分明显得很紧张,不断地用脚叩拍子,一边紧紧盯着饭馆的入口。

她终于来了,克利马跳起来;朝她奔去,把她引到靠窗的桌前。他对着她微笑,这微笑试图在说"我们的理解依然存在,我们彼此信任,我们平静而有信心,一切都很好。"他在姑娘的脸上搜索一个肯定的反应,但是没有发现它。这使他感到不安。他生怕谈到这个正使他忧虑的话题,于是开始讲一些无谓的、琐碎的话,想要制造一个轻松愉快的气氛。但是,他的话撞在她的沉默上弹回来,仿佛它们碰到了一堵悬崖。

忽然,她打断他的话,说:"我已经改变了主意,这是一桩罪恶,你或许能­干­这种事,但我不能。"

在小号手心中,一切都崩溃了。他呆呆地看着茹泽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只感到无望的­精­疲力尽。茹泽娜重说:"这会是一桩罪恶。"

他看着她。她好象是不真实的。这女人,他从来想不起她的长相,此刻出现在他面前,象是一个厄运的终身判决。(象我们大家一样,只有那些正常地、渐渐地从内部进入意识的东西,克利马才认为是真实的,而那些偶然地、意外地来自外部的东西,他则看成是虚构的侵犯,不幸的是,没有比这种虚构更真实的了。)

后来,服务员出现了,就是两天前认出小号手的那个人。他端来一个盘子,上面有两杯白兰地,然后快活地说:"我希望你们会满意。"他转向茹泽娜,说了一句和上次同样的话:"当心!姑娘们会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他笑着走开。

克利马的心完全被恐惧攫住了,他没有听懂服务员的话,他吞下一大口法国白兰地,俯向茹泽娜,"你怎么啦?我想我们把一切都讲好了。我想我们是互相理解的。你­干­吗突然改变了主意?你也同意我们首先需要两年时间全归我们自己。喔,茹泽娜!我们彼此相爱!直到我们都真正想要孩子时才生他吧!"

雅库布立刻认出,这姑娘正是那个想要把博比斯交给老头们的护士。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很想知道她和那男子正在说什么。他听不清一句话,但他感觉到谈话充满紧张。

那个男人的脸上的表情不久就变得很明显,他得悉了某个令人沮丧的消息,这使他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的神情表明他正在恳求这姑娘,但她还是坚决地保持沉默。

雅库布的印象是,有人的生命正处在危险中。他依旧把那个金发女人看作是乐于帮助刽子手制服受害人的旁观者。他片刻都不怀疑那个年轻男人站在生命一边,而她却站在死亡一边,那个年轻男人试图拯救一条生命,他在乞求帮助,但是那姑娘拒绝了。因为她的缘故,有人将会死去。

接下来,他看见那个男人不再恳求,他微笑着,甚至还抚摸姑娘的面颊。他们已经达成了一个协议吗?一点也不。淡黄|­色­头发下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远处,避开男人的脸。

雅库布不能把他的目光从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移开,他现在只把她看作是一个刽子手的帮凶。她的脸漂亮而空虚,漂亮是为了吸引男人,空虚是为了使男人可怜的请求消失得无踪无影。这张脸也是骄傲的,雅库布想到,它的骄傲不是因为漂亮,恰恰是因为空虚。

在雅库布看来,这张脸代表着他所见过的千万张脸,他的一生仿佛都在同这张脸没完没了地对话。每当他试图解释,这张脸就傲慢地转过去,换用其它话题来挫败他的争论,声称他无礼来抹去他的微笑,指责他傲慢来否决他的要求——这张一无所知却决定一切的脸,象荒漠一样贫乏却又为它的贫乏自豪的脸。

他想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这张脸,明天他就要永远离开这种类型的脸了。

茹泽娜也注意到雅库布,并且认出了他。她感觉到他凝注的目光,这使她有点紧张。她觉得自己好象被两个秘密联盟的男人包围了,两道目光象两只枪管对准她的头。

克利马在重复他的理由,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回答,她试图稳住自己,当一个孩子生死未卜时,推理是不得当的,只有感情要紧。她避开两人的视线,转脸望着窗外。

在这专注内心的过程中,她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成了一个被欺骗、被爱和被误解的母亲,她的心乱了。一种愤恨的感情象发酵的面团在她的心里胀大,由于她不能用话表达出来,她就通过她的眼睛讲出来,这双眼睛正执拗地凝望着附近公园里的一个点上。

但是,正好在她坚定的目光集中的一点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这是第三道目光,象一只枪管直接对准她。这只枪是所有枪中最危险的。起初(就是说,几星期前),茹泽娜还不敢肯定事实上是谁使得她即将做母亲,这个此刻半掩在公园里一株树后,试图暗中监视她的年轻人,也得作为一个可能­性­加以考虑。但那只是在开始,随着时间的过去,她开始越来越倾向于小号手才是使她怀孕的人,直到她最后断定他肯定是使她怀孕的人。我们应当十分清楚这一点:她并不想撒谎说他是孩子的父亲,她没有选择欺诈而是选择了真话:她完全认定,事情的真相就必须是这样。

此外,她觉得象做母亲这样神圣的事竟会是某个她实际上鄙视的人所造成,这是难以置信的。这不是一个逻辑问题,出于一种超验的启示,她完全相信自己只会因她所喜欢,所尊敬和崇拜的人而怀孕。当她在电话里听见她选择做她孩子父亲的人非常震惊,对他做父亲的天职不满时,一切就己决定了。在那一刻,她不但完全肯定她的选择是合乎事实的,并且准备为她的这一选择而斗争。

克利马陷入了沉默,抚摸着茹泽娜的脸颊。她从沉思中惊醒,注意到他在微笑。他说他们应当再开车去郊外,因为这张桌子象一堵墙把他们分开了。

她有点害怕,弗朗特仍然蹲在那棵树后,盯着饭馆的窗子。如果他们一出去,他又打算惹麻烦怎么办呢?如果他象星期二那样,再打算闹一场怎么办呢?

"请算帐,我们喝了两杯白兰地。"克利马在对服务员说。

她从钱包里掏出一只玻璃管。

小号手递给侍者一张钞票,挥挥手拒绝找零钱。

茹泽娜拧开那只管子,抖出一片药,迅速吞下去。在她准备把管口拧紧时,小号手又向她转过身来,恳求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他们的手指接触在一起。她让那只药管落到桌布上。"来,走吧。"他说。茹泽娜站起身,她看见雅库布的注视,热切而不友好,她很快移开她的目光。

当他们走到街上时,她担心地看了一眼公园,弗朗特已经不在那儿了。

10

雅库布站起身,拿起喝了一半的酒杯,移到那张空出来的桌上。他惬意地望着窗外公园里正在变红的树木,又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那是一堆烧火柴,他把在这个星球上的四十五个生命年头都投在那上面了。后来,他的目光恰好移到桌面上,他注意到撂在烟灰缸旁边的玻璃管。他把它抬起来检视着,上面标着一个他不熟悉的药名, 还有一个铅笔作的记号:3xdaily(每日三次)。管子里的药片是一种淡蓝的颜­色­,显得引人注目。

这是他在祖国生活的最后时刻,最微小的事情都具有特别的意义,并被转变为一出寓言剧。他在心里问自己,偏偏今天有人留给我一管淡蓝­色­的药,这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送给我这只药管的正好是一个特别的女人——迫害者的女仆,刽子手的朋友?她试图告诉我,对淡蓝­色­药片的需要还没有过去?或者,她提醒我毒药的事,以便证明她永久的仇恨?或者,她试图让我知道,离开这个国家是一个投降行为,就象吞下我放在衬衣口袋里的淡兰­色­药一样?

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那个小纸包,把它打开。现在,他实际上正看着他的药,它的蓝­色­好象比管子里的药显得更深一些。他拧开管子,抖出一片药。的确,他的药显然颜­色­深一些,也小一些。他让两颗药都掉进管子里,现在,它们看起来这样相象,乍一看是不会发现它们的区别的。最上面的这些药,本来也许是为了一个不重要的治疗目的,现在却潜伏着死亡。

这时,奥尔加出现了。他迅速盖上药管盖子,把它放在桌上烟灰缸旁,站起来迎接他的朋友。

"我想我刚才认出了小号手克利马,这可能吗?"她喘息着说,隔着桌子坐在雅库布对面。"他正同那个讨厌的女人手挽着手!你不知道我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今天在浴池里——"

她突然顿住,因为这时茹泽娜出现在他们桌边,说道:"我把药忘在这儿了。"

不等雅库布回答,她已看见放在烟灰缸旁边的药管,便伸手去拿它。

但是,雅库布用手拦住她。

"把它给我!"茹泽娜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雅库布说,"给我一片这药好吗?"

"别罗嗦,我没有时间……"

"我刚好也在服这种药,而……"

"我不是一个流动药房。"茹泽娜说。

雅库布打算拧开药管的盖子,不等他这样做,茹泽娜已伸手来夺它,雅库布迅速把药管攥在拳头里,把手从姑娘的手中抽出来。

"你要­干­什么?把这些药给我!"她冲他大叫。

雅库布注视着她的眼睛,接着慢慢地,象举行仪式似的摊开他的手。

11

车轮有节奏的铿锵声仿佛正在不断重复着一个预言,她这趟出门是完全无益的。说到底,她非常确信她的丈夫并不在疗养地,那么­干­嘛费事去那儿?她坐四小时的火车,只是为了查明她已经知道的事,兜上一圈,又乘车回家吗?她不是受理智驱使,而是受某个转得越来越快,不能停下来的马达驱使。(在这点上,凯米蕾和朗弗特象两枚被盲目的妒忌­操­纵的火箭, 掠进我们的故事——假若妒忌可以被称作"­操­纵"的话。)

连接首都和山区之间的铁路不很好,凯米蕾不得不换乘了三次车。当她终于出现在站台上时,她已经相当疲劳了。站台上贴满宣传本地矿泉和泥浴疗效,象画一样的广告。她沿着白杨夹道的道路朝疗养地走去。当地走到树行跟前时,一张手写的海报引起了她的注意,上面显著地用红­色­字母拼着她丈夫的名字,她站下来,非常惊异,读着她丈夫名字下面另外两个男人的名字。她简直不能相信:克利马说了实话!这正是他所说的。在最初几秒钟,她感到非常快活,一种失去很久的信任感又恢复了。

然而,她的快活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就意识到,单单一个音乐会的存在决不能证明她丈夫的忠实。他同意在这个偏远的疗养地演出,也许仅仅因为这给了他一个与情人会面的好机会。她忽然感到,实际上一切比她所担心的要糟得多,她落入了陷阱。

她来到疗养地, 是为了证实她丈夫不在那儿, 这样就能间接证明他欺骗了她(象她过去有许多次被他欺骗过一样),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她不准备证实他有欺骗罪,而是要在一次不忠实的行为中捉住他(直接地、明显地)。无论她想还是不想,她准备注意着与克利马整天在一起的女人。这个念头几乎使她的膝盖发抖。确实,很久以来她一直相信,她知道所有该知道的事,但是,至今她还从没看见过任何东西(他的那些女人)。说真的,她其实知道得很少很少,她只有这样一个印象,她知道和给了这个印象肯定的砝码。她相信他的不忠实,就象基督徒相信上帝的存在,基督徒完全明白上帝是看不见的。一想到今天她将看见克利马和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她的内心就充满恐惧,就象一个基督徒接到上帝的一个电话,告知说他要来吃午餐时那样。

焦虑抓住了她的全身,接着,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见三个年轻男人站在树行中间。他们穿着毛线衫和蓝­色­工装裤,洒脱不羁的目光显然使他们在其他过路人令人厌烦、谨小慎微的目光中显得很突出。他们朝她微笑。

"萨留德!"她朝他们叫道。他们是拍电影的人,她舞台生涯时期的朋友。

身材最高的人是个导演,他拉着她的手说:"这会是多么美妙,想象你是为了我们而来,只是来看我们……"

"可是,他只是来看丈夫的。"他的助手悲哀地说。

"多倒楣,"导演说,"全首都最美丽的女人,一个小号手竟然就把她全部占为己有,一年到头把她关在囚笼里……""得啦!"摄影师说,他就是那个穿破旧毛线衫的青年。"咱们去庆贺一下!"

他们觉得他们正在向一个光彩照人的女王大献殷勤,在他们把贡品投进她的金库前,她冷淡地瞟了它们一眼,这个金库已经装满了别的不屑一顾的礼物。然而,她抓住了他们的恭维,象一个跛脚姑娘感激有一只臂膀可以倚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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