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主小说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版主小说网 > 雪城 > 第3章

第3章

这封信如此结束,预先让她猜上三天三夜她也猜不到。过了许久,她再没做声。

是啊,她想,若在几个月前,这样的一封信落在她手中,她肯定会在全营各连展开一场大清查的。也肯定会向团政治部写份详详细细的报告。可是在她经历了那个非常的夜晚后,不,更确切地说,在她开始织那件毛衣后,她已经会用女人的心去感应某些事情了。荔枝熟了,果核硬了。核桃熟了,外壳硬了。她的心态变了,可人们仍只能看到它的外壳。

她又苦笑了。

小周颇有些不安地问:教导员你笑什么?她平平静静地回答:笑我自己。

你……是不是真生气了?我生谁的气呢?

你没生气就好。

我没生气。

教导员,你说这封信写得……美吗?写得很美。你真这么认为?

真的。

教导员,你第一次对我说了心里话。以后,我还会对你说心里话。

谢谢你,教导员。

应该我谢谢你,念这么美的信给我听。我知道你肯定会愿意听。

是吗?

嗯。

小周站了起来,像三级跳运动员似的,轻盈地一跳,跳过两个铺位,扑通一声落在她身旁,就势坐了下去,一条胳膊从她背后揽过来,将手搭在她肩上,亲昵地依偎着她说:教导员,我陪你留下来,就是要找机会跟你讲讲心里话呀!教导员你也谈恋爱吧,你都二十五岁啦!你喜欢的小伙子到底该是什么样的?你要是信得过我,就告诉我,我会帮你发现的!爱人啊,像天上飞的鸟,你得留心去发现它。一旦发现了,就要想方设法逮住它。我觉得我现在没有爱就不行,真的!人­干­吗要装模作样非跟自己过不去呢?教导员,有时我心里真替你挺难过的,难道你心里就真不希望有个小伙子爱你吗?我和他每个星期都见面。不见一面,我下一个星期简直就没法儿过,他也是。见上一面,哪怕只说几句话,甚至什么都不说,互相看一会儿,我心里就满足了,踏实了。失去了他对我的爱,我内心里会空虚死的。真的!我讲的可句句是真话……别说了……你不爱听?谁会爱我呢?你得先能够爱别人!小周仿佛在固执地证明自己也可以当她的教导员似的,只管对她循循善诱地说下去:他抄寄给我的那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每看一遍我内心里都感动得要哭。他不是那么好的男人,长得也一般,吸烟很凶,还挺邋遢……可我已爱上他了,有什么办法呢?只能由着自己去爱。这事最自然而然不过啦!我才不愿违着自己的心呢!也不管别人对我如何看法,只要我想他了,就一定设法跟他见上一面,像那封信上写的那么好的男人不多,那么好的女人也不多。我是普普通通的女人,他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普普通通的女人更需要一个男人爱,普普通通的男人也更需要一个女人爱。就是这样,就是这么一回事!……可你不是一个女人,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是一个姑娘。

女人是因为产生了爱情才成为女人的!听了这句话,她不禁扭转脸看了小周半天。

二十三岁爱上一个小伙子难道就不光彩了吗?非得熬到二十八九岁成了老姑娘才可以去爱?我偏不!就是有这么一条法律我也要以身试法!……小周愤慨起来。

你可以这样,但我不行。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当上副指导员了。兵团明文规定,男二十八岁女二十五岁以下不许谈恋爱。

她淡淡地说,又补充了一句,再说连以上知青­干­部谈恋爱,要向党组织汇报,这你也知道。同时暗想:自己二十三岁就当上了副指导员,也许是天大的不幸。

可你如果现在爱上了什么人,你就不会跟营长……小周突然意识到失口了,咽下了后半句话。

她的整个身体一时像水泥一样凝固了。她一动也不动,僵硬地坐着,两眼呆呆地望着一个角落。

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才一片片一块块焊接起来的四分五裂的自尊心,又被别人当面一击粉碎了!复整的自尊心是多么不堪一击啊!教导员,我……我……我不是故意说这句话的……小周慌乱了,搂住她,急切地解释着,表白着:那天晚上的事……我对谁也不会讲半个字!真的!我发誓!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永远永远……我要是说了,就叫我的一双眼睛瞎了!可是……可是我真替你难过替你害怕呀!你应该爱一个什么人了,可你千万别做蠢事啊!你不爱他,这不可能!你也开始爱吧!可就是别做蠢事!为什么不去爱,而非要去做蠢事啊!……小周将脸埋在了她怀里。

10

她什么也不回答。她无话可答。她只是感激地用一只手紧紧地,紧紧地攥着营部文书的手。

她心里又渗出血来……

公主该起床喽!

随着一句台词式的话,门开了。妹妹双手端着钢­精­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带盖的钢­精­杯,几片面包。

妹妹走到她床前,不知该把托盘放在什么地方,转身看见一把椅子离床不远,就伸出一条长腿,用脚尖钩住椅子的横赏,将椅子勾到了床边,然后将托盘放在椅子上。

她从仿佛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回到了现实中来。非常感激妹妹这时候出现,否则她还会在一个残破的梦里失魂落魄地蹒跚,一直都被一个高大魁梧的黑­色­的影子所惊悸。

姐姐,你简直快成一位老公主啦!妹妹退后一步,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歪着头,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似的说:你都回来四天啦,自己知道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天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倒快变成专门伺候你的仆人啦!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窘迫地笑笑,伸手去端钢­精­杯。

先别动!妹妹轻轻将她的手打开了,嗔怪地说,伺候你好几天了,连点表示都没有?她强作一笑,说:你还需要听一句谢谢吗?那当然!妹妹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谢谢!

这还像话。妹妹坐到了床上,仍然像瞧着一个没出息的孩子那么瞧着她。

她打开一个杯盖,见杯中是牛­奶­。打开另一个杯盖,见杯中是咖啡。牛­奶­加咖啡,面包夹香肠,姐姐你简直过的是贵族生活呀!妈妈吩咐了,要顿顿保证你的营养。你想吃什么,就给你做什么吃……妹妹拿起那本《简?爱》,一边信手翻着,一边用嫉妒的语调说。

她吃一口夹肠面包,喝一口牛­奶­,再喝一口咖啡,觉得这种生活真是让人满足。

妹妹刚才不说,她还真的不记得自己已回家几天了。在这几天内,她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慵懒的状态。她觉得可以,并且能够处于如此一种慵懒的状态中,置身在这样一间清洁安宁的房间里,躺在这样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半点也不受时间概念的督促,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享受。她觉得她的身心在十一年的屯垦戍边生活中是耗费得太多了。她真希望今后有许许多多这样的日子,希望在今后很长很长一段时期内,不被别人和生活要求去做什么。更准确地说,不要被别人和生活推到某种行动中去。无论是身体行动还是思想行动。

人啊,真是不可思议!人那么能够适应艰难困苦,也那么能够适应享受和安逸。愈是经历过一些艰难困苦的人,愈那么贪图享受和安逸,愈那么容易沉湎在享受和安逸之中。

生活啊,也是如此不可思议!仅仅十几天以前,她还是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位女教导员,喝一口开水都得自己烧,对许多人许多事担负着许多责任和义务。而如今她却只是女儿和姐姐了,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受到全家每一个人的关心和照料,仿佛成了一个刚从医院里接回来的大难不死的小女孩。坐在床上吃夹肠面包,喝牛­奶­咖啡,神仙过的日子!妹妹仍趴在床上翻着《简?爱》,一边翻一边问:姐,你喜欢这本书吗?书中,划满了红笔道和黑笔道,显然不知有多少像妹妹一样年龄的少男少女们的指纹留在每一页上了。那些硬直的或波状的笔道表明了他们­精­神的饥渴。

她已吃完了面包,将喝剩的牛­奶­咖啡兑在一只杯子里,一小口一小口地细细品着那种甜中带苦的味道。听了妹妹的话,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从小学五年级起,它就是我的枕边之物了。

但是这些话你当时怎样理解的呢?妹妹发问后,轻声读了起来,如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就有一个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价,才能获得。姐姐你第一遍读的时候就能理解吗?她慢慢放下了杯子,沉思良久,终于摇头??如果当时就能理解,也许如今内心便不会有这许多苦涩的失落!还有这段话,都是罗切斯特化装成一个­干­瘪老太婆对简说的……妹妹又读了起来:我兼顾了良心的主张,理智的劝告。我知道,在奉献的幸福之杯中,只要察觉到一点耻辱的渣滓或一丝悔恨的苦味,青春就会立刻逝去,鲜花就会立刻凋谢;而我,并不要牺牲、悲哀、分离??这些不是我的爱好。我希望培育,不希望损失??希望赢得感激,不希望挤出血泊或泪水;我的收获必须是在微笑、亲热和甜蜜之中……够了!她大声说。

妹妹无比惊讶,抬头瞧着她:你的记忆力真好!书上是这么写的??破折号,够了,我想我是在一种美妙的……我叫你不要念下去了!她无端地生起气来。

烦了?莫名其妙!妹妹合上书,仰躺在床上,睁大她那双少女清澈的眼睛思索着什么。

她又端起杯,像喝凉水一样,将甜的苦的一口气喝了个­精­光。妈妈哭了。妹妹自言自语。

为什么?她审讯似的问。

为你那件衬衣,都快洗透明了。

我对它有感情,穿五年多了。

妈妈在它上边撤了几滴眼泪,就随手把它扔进垃圾箱了。……

不过爸爸当时说了一句很有趣的话。

怎么说?

一位女教导员的衬衣,如果不穿成渔网就扔了,效果不好!你胡说。爸爸就是用的这个词??效果!不信你今天晚上当面问问他。

效果??讽刺谁呢?讽刺自己的女儿?一定要当面问!她变得那么敏感,似乎周围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公正的讽刺和挖苦,包括父亲和妹妹在内。

你刚才为什么要偏偏对我读书上那两段话?她猛转身俯视着妹妹,恼怒地质问。

怎么是偏偏呢?……妹妹不由得坐了起来,委屈地说,我天天伺候你,你倒对我这样!我是随便翻到那一页,就读了起来……拿走吧!什么?这本书!托盘!我还想再躺一会儿!妹妹站了起来,不满地说:姐姐你别用这种口气吩咐我!你在家里可不是教导员,我也不是你的勤务兵!住口,我从来没有过勤务兵!那么你想在家里补上这点遗憾哕?小妹你再跟我耍贫嘴,我可真火了啊!你已经火了。可我并没招你也没惹你,莫名其妙!妹妹不悦地端起托盘,夹起书,转身就走。

妹妹走到门口站住,回头说:姐姐你们当时烧掉这本书和许多书的时候,大概没为我们想过吧?她已经躺下了,又腾地坐起来大声说:当然为你们想过!怕你们中毒!变成修正主义的接班人!谢天谢地,你们没烧­干­净。妹妹耸了一下肩膀,作了个鬼脸,将门用后背顶开一条缝,倒退着挤出去了。

她又闭上了眼睛,希望重新归复到一种安宁的无梦的睡眠状态中去,却不能够了。

她也的确是有点躺腻了,睡足了。11这几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内,家中只有她一个人和阿姨。她每天都躺到九十点钟,不慌不忙地起床,不慌不忙地梳洗,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餐桌旁,等阿姨端上她爱吃的饭菜,不慌不忙地吃。

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一会儿书,或者打开录音机听一会儿音乐,或者换个房间走动走动,或者到阳台上去站一会儿,然后再接着躺到床上去。

对静,对床,对舒适,对慵懒,她已经开始养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每天在她起床之前,就早早地到市委去了。母亲是省教育厅人事处处长,却起码比一位女议员的社会活动还要多。弟弟呢,在她返城的前几天,才从部队复员回来,等待安排工作。或者说,是在耐心地选择最理想的工作。他复员前提升为连长。他认为一个复员的尉官有充分的理由要求社会分配给他一个他最理想的工作。她曾和弟弟交谈过几句,弟弟认为对自己最理想的工作单位是电台、电视台、报社、出版社、话剧团、歌舞团、旅游局、市委机关。可见他的理想是很不具体的。他那么自信,断言无论是电台节目编选人,电视节目主持人,记者,编辑,演员,­干­部,全能愉快胜任。倩倩是市话剧团的演员,一个还默默无闻但似乎不久的将来就会名声大噪、家喻户晓的演员。她和弟弟一样,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会……弟弟爱说这句话,倩倩也爱说这句话。

仿佛到了某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属于复员尉官和漂亮的瓷娃娃了。

一句自我陶醉的空话。她想。然而自己??返城知青,二十九岁的老姑娘,尽管当过教导员但其貌不扬,连能够说一句陶醉自己的空话的资格都没有!她真羡慕弟弟和倩倩。倩倩才二十二岁,弟弟还不满二十五岁。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令她羡慕的了。年轻和漂亮,这是装在女­性­左右衣兜里的宝贵财富。她的一个衣兜从来就是空的,另一个衣兜也被时间彻底扒窃了。在这两方面,她如今是一个乞丐。而倩倩的衣兜却是丰满的,就像她那高耸的迷人的双|­乳­。在漂亮的瓷娃娃面前,她常感到无比自卑,如同一个穷光蛋在一个大富翁面前一样。弟弟和她形影不离,每天不是关在他的房间里卿卿我我,相偎相依,便是打扮得超俗脱凡,双双外出。他们仿佛有那么多可做或筹划着做的事。他们仿佛认为,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这座城市的真正主人。即使在她面前,他们都毫不掩饰他们的优越感。她甚至觉得,轻狂浅薄在他们身上也有着异乎寻常的魅力。

妹妹在省图书馆工作,也许是由于受工作环境的濡染,迷上了文学。图书馆离家不远,妹妹中午回家吃饭。在短短的吃饭时间里,妹妹也要喋喋不休地和她大谈文学,妹妹相信自己将会成为本市的一位最年轻的女作家。妹妹能讲出本省本市每一位较有名气的作家的作品,以及他们的种种个人情况和家庭情况。而且不论讲到的是老作家还是中青年作家,总是声明在先:他是我的朋友……批评起他们的作品来,就像要求严格的中学教师批评糟糕透顶的学生的作文。

母亲,在她回到家里的那天晚上,在那顿为她接风洗尘的丰盛的晚餐桌上,用保证的口吻和态度对她说,她今后的工作,一点也不用她自己去想,父母会替她安排得非常令她满意的。

她听从了母亲的话,这几天内尽量不去想工作问题。对于这样一个问题,自己能够不用去想,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但完全不想,却又做不到。在心境最散淡最安宁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一想。

一个二十九岁的一无专长的其貌不扬的老姑娘,究竟适合做什么工作呢?弟弟那种种愿望,她都不敢妄想。当工人?从当学徒工开始?那的确很可悲。当什么机关或部门的政工­干­部,倒是她的本行。可生产建设兵团的教导员做知识青年政治思想工作的经验,就算她颇具这方面的经验,又有多少适用于城市呢?当老师?她自信还行,但也只能当小学老师。中学生她是教不了的。

她有自知之明??初中三年的一切课程,她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当售货员?公共汽车售票员?她无法忍受这样的下常纵然她自甘忍受,可想而知,家人也无法忍受。首先是母亲就必定无法忍受。

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没有希望推销出去的废品。

她看了一下手表,十二点半了。突然极想离开房间到外面走走,便一下子坐了起来。

返城第一天,饭前洗完澡,穿着家里预先替她买的一件崭新浴衣走出浴室,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它们永远地被从她的生活中扫地出门了。

她现在穿的这身衣服,从里至外,都是母亲预先为她买的。

她刚要下床,一眼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双崭新的、样式美观的、高跟的棕­色­靴子。靴下压着一页纸。她拿起靴子,看那页纸,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姐,这双靴子是我给你买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棕­色­,但我犹豫再三,还是给你买了一双棕­色­的,没买黑­色­的,因为黑­色­也许会使你联想到北大荒的土地。我希望你永远忘掉北大荒,永远不再联想到那个地方……看着那几行字,她又发起呆来。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她想,她穿上这双靴子一定会显得滑稽可笑。她穿着袜子下了床,弯腰往床底下瞧。她要寻找到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

她记得她穿回来的那身衣服被扫地出门后,放在床底下的大头鞋还在,没被发现,可是现在它不见了。是什么时候被发现,被扫地出门的,她不知道。

这个家是那么­干­净,母亲不允许任何有碍观瞻的东西存在。她又缓缓坐在床上了,茫然地瞧着那双靴子。

棕­色­的……高跟的……活见鬼!那双靴子像两只松鼠睥睨着她。她恨不得将它们撕碎!

在这个家里,在她身上,任何从北大荒带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了。母亲和妹妹仿佛是在帮助一个获释的囚徒斩断与监牢有关的一切联想。

又一次脱胎换骨么?

她觉得生活真他妈的荒谬!

十一年前,她按照生活对她的要求,去脱胎换骨。十一年后,又得再来一次!

脱胎换骨就那么好玩么?让觉得无所谓的人试试看!可是那两只松鼠和她穿回来的那双大头鞋相比,又是那么美观,那么高雅,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她欣赏它们,诱惑她穿上它们。只有女­性­某些时候才会对一双鞋产生那样一种被吸引被诱惑的心理。她使劲踢腿,将穿在脚上的两只紫绒拖鞋甩到壁炉前一只,门口一只。然而拿起一只靴子,对它怀有股报复般的仇恨,向后仰着身子,用力往脚上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却无奈穿不到脚上去。她将靴子咚地一声摔在地上,才发现靴腰上是有拉锁的。

毫不费力地穿到脚上,很合脚,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在房间里小心翼翼地走了几个来回,说不出是种什么体验,自我感觉并不良好,觉得变成了一个小脚老太婆似的。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穿高跟皮鞋。

皮鞋她是穿过不少双的。上幼儿园的时候穿过皮鞋,上小学的时候穿过皮鞋,上中学的时候也穿过皮鞋。从前妈妈总是要使自己女儿的穿着与一位市长女儿的身份相称。记得她在中学第一次穿上一双黑­色­的样式很普通的皮鞋时,引起班里不少女同学的羡慕,甚至是嫉妒。刚刚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六十年代初的中学生们,他们的穿着和现在的中学生相比,是多么的寒酸啊!她仿佛站在两个高高的支点上,失去了穿着大头鞋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迈着小脚老太婆那种步子,一扭一拐地走到立柜前。每走一步,都要不由自主地摆动双臂调整身体平衡。

棕­色­的……高跟的……他妈的!

她站在壁橱的穿衣镜前,端详着自己,像面对一个陌生的女子一样,竟有些不敢自认。

这个穿着一件金黄|­色­的高领毛衣(倩倩送给她的)、熨线笔直呢子裤的形象,就是我么?还有这双棕­色­的、高跟的皮靴!这哪里是我呢!她又往镜前迈了一小步,更细心地观察镜子里的形象,要判断出镜子里那个形象究竟是不是自己似的。由于心境从来没有像这几天中这么散淡安宁过,由于从来没有接连这么多天足足地睡过懒觉,由于每天可以用温水洗脸,由于可以不怕被人议论地往脸上擦高级的护肤霜,她的脸上被北大荒冬季的寒风和夏季的炎日所吹晒皱了的表皮,好像褪去了。脸变得白皙了些,也容光焕发了些,双­唇­也似乎变得红润了些。

我也许并不像我自己认为的那么不好看吧?她自我安慰地想。

生产建设兵团教导员那种严肃的,随时准备批评什么人和事,随时准备进行思想教育的职业­性­的气质,如今在她身上是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看得出来的只是她内心的散淡,神态的慵懒,目光的怅然若失和迷惘。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形象,更是她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哪一个形象,更符合自己,更对头一点。

她已习惯了那个身为女教导员的自我,尽管这个自我折磨过她,但毕竟是她习惯了的。她有点不甘于承认镜子里那个形象就是自己,有点排斥镜子里那个自我,就像蜗牛不愿缩进陌生的躯壳一样。

12

她心情复杂地转过身,离开镜子,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窗前。外面在下雪。

雪,城市的雪,岁末的雪,在她心中唤起了一股温柔。妹妹唯恐黑­色­会使她联想起北大荒的土地。

而这白­色­竞也促成万里翩思!

这是瑞雪啊!瑞雪兆丰年。离开北大荒的时候,那里只下过一场小雪。但愿那里也开始下大雪了……她从衣架上取下件呢大衣披着,轻轻推开落地窗,迈着多少掌握了一点技巧的步子走到阳台上。

雪花很大,洁白而蓬松,飘飘漫漫地,悄无声息地下着。阳台扶栏上,积了十几公分厚的雪。她攥了一把,觉得手心一阵沁人心肺的冰凉。

这一九七九年最后的一场大雪,下得那么从容,那么缱绻。从阳台上,可以看到那些低矮的屋顶,被雪覆盖得洁白。阳台左侧,有一棵大树,树冠齐阳台高。

雪花在树枝上绣挂得厚重了,便悄然坠地,像无数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小生灵,不能共存,但愿同死,连叹息也不发出。

飘漫的雪花阻挡了她的视线,使稍远一点的市容变得非常虚幻。她的目光聚视在一个固定的方向,穿透雪幔,瞩望朦胧的天际。

几天来,她第一次走出房间,直接呼吸到室外的空气。空气仿佛被大雪过滤了,净化了,那么新鲜,那么清冽,驱除了笼罩在她内心里的慵懒,使她­精­神为之一爽。

她用奇异的目光观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幽深而宁寂的大院,两米多高的水泥围墙上布满玻璃刺。在她家的这幢小楼左侧,是车库,右侧是勤杂人员住的一排砖房。铺雪的甬路上,除了两行被雪掩盖的车辙,再没有任何痕迹。甬路两旁,是剪修齐整的柏树女墙。银白压着苍翠,使人赏心悦目。附近没有繁华的马路,听不到车辆过往之声和嘈杂的市声。高墙外,是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一个人影也没有。

她家原先并不住在这里,是在她返城前不久才搬来的。她对这个地方既感到陌生又感到新奇,总的印象很不坏。这里像所疗养院,她觉得自己的身心都很需要在这么一种良好的环境里进行疗养。本市的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中,全部从北大荒返城的四十几万知识青年中,除她而外,谁能如此得天独厚?这么一想,她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幸运!这儿离江边不远。她可以望到冰封的松花江,望到江桥和防洪纪念塔的塔顶。

一列火车正鸣叫着从江桥上通过,车头喷吐的烟雾,被漫天飞舞的大雪按捺着,不能上升,也难消散,经久地缭绕在桥栏之间。防洪纪念塔孤立地傲矗于一切建筑物之上,像一根熄灭了的大蜡烛。几只鸽子,绕着塔端盘旋。鸽哨声时而悠远时而贴近,虽然单调,却很悦耳,撩人思绪。

他们都在哪儿呢?她忽然想:城市真是强大,吞没二十几万返城知识青年,如同巨鲸吞没海面的泡沫一样!他们可能正在许多不同的屋顶下,像她一样,平息着返城后最初几天内的种种激动心情。北大荒有北大荒的严峻­性­,城市有城市的严峻­性­啊!很难说哪一种严峻l生小些。她和他们,这一代人命中注定了,要从一种严峻的现实,进入另一种严峻的现实。而接着面临的,仍是现实的严峻­性­。

上山下乡??返城待业。

席佛西斯的石头。

这一代人又滚到了高山下。

她真想大喊一声:紧急集合!……并且想象着,随自己一声高喊,会不会从那些大街小巷和胡同中,从那些楼房,那些院落,那些棚户住宅区,奔涌出一批批兵团战士,集结在她所伫立的这幢楼的阳台下,像在北大荒一样,听从她声音洪亮地颁发命令?……但她并没有喊。她明白,这种冲动是可笑的,这种想象是荒唐的。兵团不存在了。营不存在了。教导员也不存在了。好比一台车床,由于所谓机械疲劳而突然解体了,其中的一个部件,即使是很主要的一个部件,便也丧失了存在价值一样。北大荒今后需要的,将是具有丰富农业生产经验的实业者。而在北大荒的十一年中,生活并未能够使她成为这样一个人。作为一名教导员,她心中那种隐隐的,仿佛有什么对不起北大荒的内疚,无疑比一般返城知识青年更深些。然而她并不因自己离开了北大荒感到后悔,正如那些留下的人,经过严肃的思考决定留下一样,她也是经过严肃的思考才决定离开的。一个人,在丧失了存在价值的地方,是很难短时期内重新寻找到真正有意义的位置的。

她忍受不了这个。

但自己在城市中的位置又究竟是哪儿呢?席佛西斯的石头。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块,这种思想像恶毒的小人一样对她进行着嘲笑……她摸了一下衣兜,很想吸一支烟。在北大荒,她学会了吸烟。

但搭上返城列车之后,她就暗暗发誓,回到城市,绝不再吸一口烟。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姑娘,还吸烟的话,可能更加使城市难以容忍!却多么想吸一支烟,哪怕只吸几口。

一只大胆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阳台扶栏上,缩着颈子,歪着头,放肆地瞅着她。

从背后传来一阵旋律优美的音乐,是从弟弟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想必弟弟和倩倩一道从外面回来了。

突然响起一阵鞭炮声。她觅声望去,见高墙外的一个大杂院门口,有个老头用竹竿挑着一挂燃爆的鞭炮。几个孩子围住老头,饶有兴趣地观望。她这才发现,那大杂院的对开院门上,贴着两个金­色­的双喜字。

一辆黑­色­的、漆光多处剥落的小汽车,戴花披彩,像一只童话中的瓢虫,从街上笨拙地拐入胡同,缓缓行驶。

汽车在贴有喜字的大杂院门口停住,从院里涌出一群男女,其中一个打开车门,请出身着西服的新娘子来。于是两个手捧点心盒的小女孩就从盒里抓出一把把彩纸屑,向新娘子劈头盖脸乱抛乱撒,一时间满空散紫翻红,碎瓣飞舞。

人们乱乱哄哄热热闹闹地簇拥着新娘子进院去了,只将司机和他的车撇在院外。司机厌烦地拂去身上的细碎纸屑,从车头上一把扯下红花彩条,毫不惋惜地扔在地上,钻进汽车,开车走了。

她忽然想到,就要过新年了。这个日子,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新婚燕尔加上新年快乐,那将会是一种什么体验什么心境呢?但愿自己也能选择一个好日子结婚……这个想法使她不禁苦涩地笑了一下。

她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四……想用这种自我催眠的办法,摆脱有关结婚的系列念头,却不能够。这念头像一只蜜蜂或蝴蝶,一嗅到思想花朵的芬芳,就围绕着不肯飞去了。她只有听凭欲望的风筝,将自己升上幻觉的高空。她心驰神往,仿佛自己悠悠地飘下了阳台,飘人了那个门上贴着金­色­喜字的大杂院。她恍然觉得自己变成了那个新娘。而新郎是谁呢?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那个北京小伙子王亚军呢?……那是她当上教导员不久的事,全营连以上­干­部在于训队集训期间,她任集训队队长,五连副连长王亚军任集训队副队长。他和她互相配合得很好,他很尊重她。她生了几天病,他徒步来回走了一百多里,回连队为她取了两袋北京寄的麦|­乳­­精­。

集训结束后,他单独找到她,对她说:教导员,配合你工作这一个月里,我增加了不少工作经验和组织能力,现在就要分手了。

我想和你谈谈,一块儿往山下走走好么?……她以异常庄重的表情瞧着他,似乎对他的话进行了一番很严肃的思考,才点了一下头。她本愿放下一位女教导员的不苟言笑的架子,却放不下来。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那张脸当时在他看来是多么呆板多么冷峭。

她和他肩并肩沿着雪径信步走下山,走入了一片柞树林。说不清是他引导着她走到了那里,还是她引导着他走到了那里。柞树枝扯住了她的头巾,她差点摔倒,他急忙扶住了她。仿佛在那一时刻,他们才同时发觉走入了林中。他们离­干­训队的营房已经很远很远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神态都有些不自然起来。女教导员和一位年轻的副连长,避开人们,来到柞树林中,若被谁发现了,会怎么想怎么说呢?柞树林显然不是谈工作的最好地方。当时她忽然想起了中学时代班里几个男同学编的下流的顺口溜:一男一女,走在一起,旁边无人,钻进树林……我们到公路上去吧!她急促地说了一句,就撇下他,大步匆匆地朝林外走。走到公路上后,她四周嘹望,并没发现一个人影,怦怦跳动的心才渐渐安定。

他低着头,一声不响地跟到公路上来了。他站在她对面,默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胸膛在黄棉袄下起伏着,他的目光是火热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要求自己低下了头去。

她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猛地抬起头,后退了一步,声­色­俱厉地说:不许这样!他却只不过是从她的头巾上摘下了一片枯叶。

13

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对任何工作都充满热忱,也很认真,只是,有时看问题不够全面,爱急躁,爱发火。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政治路线确定以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毛主席还说: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

我听到有的同志背后反映,说你有点翘尾巴了。比如那一次,因为食堂晚饭开迟了,才耽误了许多同志的集合时间,可你……这番话她早已对他说过一次了,他也很诚恳地接受了她的批评。她明明知道他此时此刻希望听到的不是这样一番话,她明明知道他急切地激动地期待着她说的完全是另外一些话。她明明从他脸上看出来了,她说的话,他一句也不感兴趣。

一句也没听进去。而她,却偏偏说的是那些话,说的是完全不必走出这么远,避开人们说的话!她当时真是暗暗恨透了自己啊!她摆脱不了政治思想工作者那种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口吻。仿佛不用这种口吻说话,她就不会说话了似的。她心里也明明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哪怕自己什么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他,哪怕也不必望着他,只默默地垂下头去,将倾吐内心话语的时机转让给他,对他都会意味着是一种平等的感情上的回报。可是她偏偏好像一个感情方面的吝啬鬼,一头冷血动物,什么也不给与,什么也不回报。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来,他内心里当时是受了多么大的委屈,多么严重的伤害。

而她却仍要喋喋不休地继续说下去:你是知青副连长,你们连是五好连队,你肩上的担子不轻的。一个连队各方面的工作有无成绩,首先取决于这个连队的知青工作开展得如何。因此你更要积极主动地配合连长和指导员,在狠抓知识青年扎根边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她的话在任何人听来都无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说的话,他想听的话。

谢谢你教导员同志,我将永记你的批评帮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猛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顶……以后,她到五连去过几次,每次见到他,他对她的态度,总比她还严肃。并且总说这样一句话:请教导员批评帮助!每次她都伪装得非常镇定地咽下这种当面进行的,只有她和他内心里明白的报复。她也曾想寻找机会向他解释,但始终鼓不起勇气,也没有寻找到那样的机会。即使有机会,她又能主动对他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误会?是他对她的误会?还是她对他的误会?他并没有明确向她表露过什么啊!不久,五连和另外的两个连队,全体调到别的团去了。从此她再没见到过他,也再没听到过他的什么情况……他如今怎样了呢?返城了?还是留在北大荒了?结婚了么?和一个什么样的姑娘结婚了呢?漂亮的还是不漂亮的?时隔多年,她内心里竞还保留着对他的记忆,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她忘不掉他步行一百多里地为她从连队取回两袋麦|­乳­­精­这件事。至今回想起来,淡淡的感伤和惆怅之中,她的心灵还体会到一种消亡了的柔情,一种冷冽的缠绵,一种仿佛被捂盖着的馨香。

她想:但愿人的头脑能够更长久地保留这样一些记忆,哪怕仅仅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它在人心灵空荡的时候,毕竟能给人带来一些小小的慰藉啊!她觉得有点冷了,裹紧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领。

那朵被司机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暂的喜庆使命的红花,刮到了另一个院门外。恰巧有一个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哗地一声,从院内泼出一盆脏水,泼在红花上。于是它顷刻就冻在路面上了。

两条红纸,被风吹得飞扬起来,像它的两条手臂在舞动挣扎。

小汽车已经快开出胡同去了。她的目光追望着它,发现胡同的另一头,迎着汽车走来了一列行人,一列三个人组成的横队。其中两个,抬着一架花圈,一架全白的花圈。她一眼便看出,那三个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识青年。抬花圈的两个穿着破旧的黄棉袄,另一个穿着同样破旧的黄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扣。也可能那大衣一颗扣子也没有了。他们都戴着兵团发的那种羊剪绒的棉帽子。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