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文注视着妻的脸。
通常情况下,他每天晚上总是比妻入睡得早,第二天也总是比妻醒得早。一睁开眼睛后,他总忍不住要去注视妻的脸,这成了他无法改变的习惯。妻是他的幸福。这种幸福即使在他对命运感到最绝望,对人生对前途感到最悲观的时候,也还能同时感到自己是最绝望最悲观的人们之中最幸福的一个人。只要他有了一个每月能挣四五十块钱的工作,临时的也行,挣多点更好。
再有一间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有门有窗的就成,那么倘若别人问他,世界上谁最幸福?他便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我刘大文!小学老师教他认识了并会写了幸福两个字,却仅仅使他对这两个字的含意得到极其肤浅的答案——满足,快乐。他的中学老师认为没有必要再向自己的学生对幸福两个字作任何解释,认为这两个字跟不幸一样明白。所以他常常想到他的小学老师、中学老师,怀疑他们从来都没有幸福过。
刘大文啊刘大文,这个傻哥儿们!他竟然买了本《新华字典》,要从字典上获得幸福两个字的全部含意。
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那本字典是商务印书馆出版,新华书店发行,牡丹江印刷厂印刷。统一书号16017·14,定价一元。一九七一年六月修订第一版,一九七一年十月本市第十三次印刷。扉页修订说明中,有这样的词句:我们将它奉献给认真读马、列的书,努力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参加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三大革命运动的广大工农兵群众。并热烈欢迎广大工农兵、革命干部和革命师生对字典提出宝贵意见。
在四百七十六页,他查到了幸这个字,同时也就查到了幸福这个词,却没有任何解释。字典的编者们好像也和他的小学老师和中学老师一样,认为幸福这个词是明白得无需任何解释的。
他大失所望,又查与幸福这个词关系紧密的爱字。查到了,第二页,解释得似乎还像那么回事:对人或事物有深挚的感情。但接着看下去却使他不但更加失望而且简直恼火透顶——在阶级社会中爱是有阶级性的。拥军爱民,爱祖国,爱劳动,阶级友爱,这些才是无产阶级之爱的内容。
妻是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的。
脱胎换骨多年,连个团徽都没戴上。
他们结婚的第一天夜晚,当他第一次将她紧紧拥抱在怀里,第一次真正感到从此以后她将是他的女人,禁不住无休止地亲吻她时,她的脸竟扭向一旁,轻轻地内疚地推开他说:大文我对不起你,我有一件事一直欺骗你,不向你坦白我心里不安……什么事?他不由得放开她,想到了每一个丈夫听了妻子这种话都一定会猜测的方面。
我坦白,你能原谅我吗?
别说。我知道了……我……原谅你……不,你不知道!我一定要告诉你,我再也不能对你继续欺骗下去了!因为你这么爱我!我……我……我不是团员……难怪!难怪团组织委员一次次问她团组织关系怎么还没转来!他静静地躺在妻身旁发了半天愣,心里简直恨透了他妈的写在或印在一切书一切纸张上的阶级这个词。这个词他妈的把他和妻的爱也给搞得像过团组织生活那么正经那么严肃了。
妻以为他生气了,缩进被子里直哭……
想起这件事他对那本字典火冒三丈,毫不惋惜地扔进炕洞里烧了。
然后他还觉得不顺气,给出版社写了一封信,大不敬大不恭地质询:该字典为什么连对幸福这个常用词都不加任何解释?请问,当我望着我老婆的时候,我觉得我对她的爱超过了对生活中一切的爱,失去了她我就无法活下去,我的这种感受用幸福这个词形容犯不犯语法修辞错误?……其实他既不希望也不需要他们复信就幸福对他解释什么。
他只是觉得那本字典的修订者们仿佛存心轻蔑他作为一个人所真实感受到的美好情愫,因此他也要对那本字典的修订者们表示他的轻蔑。
没想到复信还很快。不是直接寄给他的,先寄到了团政治部,由团政治部转到了营里,由营里转到了连党支部。
指导员派人把他叫到连部,拍着桌子对他大加训斥:我说刘大文,你们家祖上不知哪辈子积了点德,让你弄到个好老婆,你就烧包哇?你他妈的烧的什么包?!你照镜子瞧瞧自己那副模样,马脸驴唇的,你配有那么个好老婆吗?要我看是七仙女嫁给董永……不是,是嫁给你这个……你这个他妈的……反正是老天瞎眼配错了对!我真想揍你一顿!你再烧包你那小日子要过不长!……指导员一向对他很不错,视他为连队不可无一不可有二的人物,闲散活常忘不了亲自摊派给他。他也对指导员衔恩怀德,从没背后议论过指导员什么。他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拉不下脸顶撞,直至指导员将他狗血喷头地骂了个够,气咻咻地抽起烟来不理睬他了,他才懵懵懂懂地问:指导员,我什么地方得罪您了?指导员狠狠瞪他一眼,仍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的要是得罪了我,我至于跟你发这么大火吗?说罢,拉开办公桌抽屉,取出一个大信封,朝桌上一扔:你自己看!他疑惑地拿起,见上面印着××出版社字样,笑了:指导员您肯定张冠李戴,我可从来没往什么出版社投过稿。我没那文才,也没那雅兴!张冠李戴?还王五姚六呢!是我弄错了,你骂我!他是个无心人,早把字典那回事儿忘了!他当时本不认真,写封信去无非是顺顺气,他那股气也是自找着生的。婚后,他对爱情,对幸福,对夫妻,对女人这些很耐琢磨的词,自有他本人的独到见解,差不多形成一套完整的思想体系。
理论基础与马克思主义毫不相关,尽是他的小女孩使他那并不比别人睿智的头脑产生许多自以为富有哲学意味的胡思乱想。总之,他是沉湎在爱河里,迷眩在爱河里,陶醉在爱河里,爱得没了谱,幸福得没了边儿,不容别人发表半句与他那套思想体系相左的言论,包括字典。
他从信封中抽出信纸一看,原来是他寄给××出版社那封求教信的影印件。他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妙,傻眼了。
指导员又说:还有复信呐,你小子看看吧!复信是批判性的。措辞庄严地向他解释什么是幸福——一辈子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就是最大的幸福。能见到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就是最大的幸福。加入我们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就是最大的幸福。时时刻刻战斗在阶级斗争、路线斗争、思想斗争的风口浪尖上,也是最大的幸福!而一个女人使你感到的那种所谓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关于爱和幸福的资产阶级腐朽不堪的思想意识,充斥在你的信中,也显然充斥在你的头脑中……他们竟敢将他对妻子的爱,将他和妻子互相给予的幸福,说成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他脸气青了,要把那封信撕碎。
指导员眼疾手快,一把将信夺过去,慢条斯理地说:别撕。撕了你小子也罪证确凿,没看出来这是影印件?人家批你批得有根有据!难道你爱你老婆胜过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既然人家批了你,还向团政治部把你告了,连里就得对你采取点行动是不是?团里就得回复人家一个处理结果是不是?你瞪双牛眼傻瞧着我干什么?活该!谁让你烧包!再给你小子一封信看看吧!……指导员又拉开抽屉,拿出第二封信给他看。信封印着本团番号,他朝第二封信瞥了一眼,梗着脖子说:不看!心想:我刘大文不过因为太爱我的妻子而感到无比幸福,判不了我死罪,随便他妈的怎么处置吧,一百多斤交给你们了!指导员又火了:叫你看你就得给我看!他无奈抽出第二封信。
信是这样写的:
赵指导员:
念刘大文曾为我团宣传队争得过荣誉,也曾是一个全团喜爱的宣传队员,且出身良好,资产阶级的思想意识绝不至于在他头脑中扎根太深,只要他能在你的直接教育帮助下承认错误,可从轻发落,免于任何处分。他不过是被一时的胜利(胜利二字写上后又划掉,更正为幸福二字)冲昏头脑,开次批评帮助会便可以了。并且,据我了解,他的头脑常常有某种不正常的状态发生……落款是团长的名字。团长分明在庇护他,虽然对他的头脑进行污蔑。
看明白了?指导员问。
他哭笑不得地回答:看明白了。还有什么说的?
没什么说的。
心悦诚服?心悦诚服。
回去吧,准备准备,下午开你的批判会。
也就是他刘大文,换了别人,此事未必能这么简单地蒙混过关。还幸亏团长对他有情有义的,还幸亏他出身良好,从团长到指导员,都在庇护他。这般想来,他似乎应该感到庆幸才对。
但他终归有些闷闷不乐,也实在气愤得很。他气愤的是复信者分明在摆出一本正经的面孔装孙子!要不他老婆准是个猪八戒他二姨似的母夜叉,使他根本没体会过爱一个女人同时被一个女人所爱是怎么回事!倒跟他刘大文大谈什么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和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真他妈的扯淡!妻见他神色不对,有几分不安地问:你怎么啦?指导员把你找去有什么事啊?下午要开我的批判会!开你的……批判会?!妻大吃一惊的程度不亚于听他说下午要枪毙他,张着的嘴半天合不拢,呆呆地瞧着他,表情许久才恢复正常,笑道:今后再不许开这种玩笑吓唬我啊!我可胆小着呢!没跟你开玩笑。
真的?!真的。
究竟为什么?!
这……他不知从何解释,一时也解释不清。快告诉我呀!妻急了,一下子抱住他。
看你急的!别急,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不许去参加呀!他不愿妻听到××出版社批判他的那封信,烦恼地推开妻,往炕上一躺,开始思考应该怎样作自我批评。指导员让他准备准备,他不能毫无准备,到时候说不出什么,让指导员当场为难啊!我去!我给你壮胆儿。反正我相信你犯不了什么大错误!妻勇气十足。说完,坐在炕沿儿了,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仿佛在用那种充满柔情的目光给予他某种勇气。
最经受不住激烈的批判会斗争会场面的妻,却要参加对他的批判会,给他壮胆儿!多好的妻子!他想:为了这样的妻子,受一次批判值得……批判会在知青们下午上工前召开。
他们集合在礼堂,还以为某个连干部动员义务劳动,搞环境卫生呢!指导员出现后,问连队文书:怎么一个老职工都没参加?文书回答:您不是一再叮嘱我,不必通知老职工们参加吗?胡说!我叮嘱你务必通知老职工们也参加,你听错了!这怎么能叫全连批判会呢?文书委屈地嘟哝:那我挨家挨户把他们叫来……指导员狠狠瞪她一眼:听错就听错了!还挨家挨户叫什么?多此一举!刘大文听出了名堂,为了限制他错误的扩散,也为了给自己今后向上级交待寻找托词,指导员狡猾狡猾的。
知青们听指导员说要开的是批判会,交头接耳,互相询问。
哎,要批判谁呀,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我也蒙在鼓里呢!批判看麦场的老职工吴春明!你怎么知道?什么事儿我能不知道?他借看麦场之机,棉袄里子拆道缝,天天往家带黄豆,一次带三四斤!那,他怎么不到场?瞧着吧,过会儿就得押进来!安静!指导员大声说:今天开的是刘大文同志的批判会。
刘大文,你前边来进行检讨吧!刘大文这时才站起来往前边走。
知青们一听说要开他们人人喜爱的金嗓子的批判会,顿时炸了锅,一个个向指导员提出质问:慢!大文犯了什么错误?先向我们宣布宣布再批判他也不迟嘛!大文你回来!到前边去干什么?刘大文搞腐化了还是盗窃公物了?!指导员,不讲个一清二楚,我们解散了啊?指导员本想匆匆走过场,没想到大家比最讲认真二字的共产党员还认真,眼瞅着这场批判会要开不成。
万般无奈,指导员只好越俎代庖,替刘大文三言两语简短交待了一下幸福事件的始末。
大家不听犹可,越听越糊涂,越不能理解,越替他们的金嗓子愤愤不平!大文爱自己的老婆,关别人屁事!我要有那么个老婆,我也感到无限幸福!这纯粹他妈的是出于嫉妒心理!大文你回来坐下!看他妈的谁敢批判你!指导员本是一番良苦用心,却惹起众怒。
他吼了起来:你们都冲着我乱吵吵什么?这关我屁事!文书,跑步回连部,把出版社和团长的信都给我取来!一会儿,文书把那两封信取来,交给指导员。
指导员先宣读刘大文那封犯有思想意识错误的信,接着宣读出版社批判性的复信,最后宣读了团长那封信。
三封信读罢,大家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觉得复信中的振振有词的批判,不能说毫无道理。如果当场点起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问:是你最爱最爱的女人给予你的幸福大?还是你见到了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感到的幸福大?得到的回答肯定是后者。
但大家又都感到刘大文爱他自己的老婆,哪怕爱到如醉如痴爱到神志昏迷爱到头脑不正常爱到疯狂的程度,毕竟算不得什么错误,更算不得什么罪过!一个人爱自己老婆的深情都受到限制,他妈的总是有点不对劲!幸福是一种感觉。他们不由得都联想到了他们的金嗓子说过的这句至理名言。
感觉是一个人自己的官能,而且常常是一个人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的事儿。
刘大文爱他老婆感觉到的那种幸福,如果他自己认为是超过一切幸福的幸福,那就让他去那么幸福呗!干吗因为人家说了真话而批判人家,干吗非逼着人家说假话呢!他们都暗自这么想,都同情他们的金嗓子,男知青女知青无一例外。
不过男知青全抬着头,望着刘大文这么想。女知青全低着头,瞧着鞋尖这么想。
指导员见秩序和气氛好歹算接近开批判会的状态了,对刘大文说:开始吧!挑实质性的讲几句。
他听出了指导员的话是对他的暗示。他看到了妻。
她为了给他壮胆儿,居然坐第一排!妻是唯一抬头望着他的女知青,她的眸子里闪耀着异特的光彩,亮晶晶的。
他也从妻的眼睛里看出来妻在用目光鼓励他。鼓励他说假话?还是鼓励他说真话?这他就看不出来了。那一片刻,他经过准备的那些自我批判的词句,像浮云被行空的大风刮走一样,头脑中如白纸一张。我不能!他暗暗对自己凶狠地说,我不能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承认自己因为无比爱她所感到的那种幸福是渺小的,可怜的,庸俗透顶的!我也不能撒谎说我在世界上最爱的并不是她!他不再看着妻,面对大家,梗着脖子发誓般地道:我最爱……指导员情知有变,厉声打断他的话:你最爱什么人?!指导员两眼牢牢地盯着他的脸,差不多是在无声地向他请求!我最爱我的妻子!……所有女知青的头一下全都抬了起来。
气氛极其肃穆!
你!……指导员的鼻子几乎被气歪了。
我最爱我的妻子同时也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指导员憋在胸中的一口气,得救似的长长呼了出来,但仍觉得他这话还是多少有点不像话。
大文呀,两个最,到底哪个最更最呀?总得分个先后吧?指导员循循善诱地启发他:自我批评嘛,首先对自己的错误认识要端正,啊?我最爱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同时也最爱我的妻子!他终于明智了一点,将两个最的顺序颠倒过来又说了一遍。
好!就要你这么一句话!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有了正确的认识依然是好同志嘛!散会!大家却不想散会!散会啦?不行!我们不让刘大文蒙混过关!说把我们集合起来就集合起来,说把我们解散就把我们解散呀?我们又不是一群羊!刘大文你别走!指导员愣住了。
刘大文也大惑不解,大家平日里都是他的朋友,怎么在这种时刻偏偏要跟他过不去?妻忐忑不安,站起来,转身望着大家,用哀切的目光乞求大家对她的丈夫网开一面。
哄什么?指导员突然又吼起来:谁想对刘大文的错误进行批判,到前边来,自由发言!我们不批判他!我们要他唱歌!他侵占了我们的午休时间!我们有权要求赔偿!对!得两口子一块儿唱!唱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那一段!指导员瞧瞧他,又瞧她,摊开双手说:没法子,你们将功折罪吧!说着,在前排坐下,一边卷烟,一边也期待着欣赏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
一条不知哪个姑娘的红绸小手绢,从后边传到前边,传到了指导员手里。指导员瞧了瞧手表,起身将红绸小手绢递给他时,低声说:扎一回就得了,大家散了还能睡个把钟头。
卖豆腐挣下几个钱,
扯了二尺红头绳,
我给我喜儿扎起来……
于是他就给她扎了一回红头绳。
大家还不肯散,不满足,不饶不依。
她只好又对他唱了一段爹爹爹爹你死得惨。
批判会散了,他和妻一边往家走,妻仍在一边哼唱:乡亲们呵乡亲们,我死也不进黄家的门!……一回到家里,妻就踮起脚尖,双手捧住他的头,在他满脸印下了起码五十来个吻。
得了得了,你别像小鸟儿似的啄我的脸啦!今天咱俩算出足了洋相!妻不容他推开她。她显得那样幸福,那样快乐!她继续像只小鸡儿似的在他脸上不分鼻子眼睛地啄了一气儿……然后她娇柔地偎在他怀里,悄声说: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爱我,我真没想到!……什么?!你没想到?!……他大叫起来。
别叫!妻用一只小手捂住他嘴:大文大文,我的大傻孩子!可你无论多么爱我,也没有必要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嫉妒你呀!……这天晚上,许多男女知青来到了他们的小家中。不是为听他唱歌而来的,也不是为听她唱歌而来的。他们要在这个充满爱意柔情的幸福的小家庭中,谈谈各自对于爱和幸福的看法。
有人认为他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
他为此感到很高兴,很骄傲。能够成为一个什么者,而且是有主义的,而且是崇拜爱情的,十分合他的心意。
有人却非要驳倒他那套爱情至上的思想体系不可,说:大文,你小子别有了一个好老婆就变得这么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我们中学课本上的诗。可见爱情的价值是在真理之下的!我们的中学语文老师是这么讲解的吧?爱情博士,多多请教了!天可怜见的这些个实际上头脑中并没有多少知识可喜的知识青年们!他们都不知道裴多斐的这首诗,原意是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爱是靠自由生存的,所以这首诗才流传经久!而被我们的某些翻译家别有居心地译为若为真理死,并选人中学课本,实在是为了对我们共和国的这一代灌输政治教育而非人性教育的需要。所以他们后来才深信不移——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并且在文革中轻抛爱情也轻抛生命!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把我们教傻了!他一边回答一边伸手去抓桌上的烟盒。
爱情至上主义者一激动起来更想吸烟,这一点使和他的妻子一块儿占领了炕的姑娘们颇觉遗憾。她们认为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理应为了爱情而戒掉吸烟的坏毛玻大文,别吸了,你的嗓子!妻向他提出请求式的忠告。
我们的语文老师都把我们教傻了!他又大声说了一遍,激动得不顾妻的忠告,吸着了那支烟。
男知青们都很有风格地站在地上。他一边在他们中间穿来绕去,像穿梅花桩似的,一边严肃地反驳论敌:生命诚可贵,一个人只有一个命。生命对于人,当然是最宝贵的,对吧?爱情价更高,更!听清楚了没有?更高!不必多解释吧?比生命更宝贵!一个人只有一个命……这句话你说过一遍了!但我还要强调一遍!一个人只有一个命,男人女人都一样。
如果他的命中缺少爱情,缺少真正的,使他感到无比幸福的爱情,甚至,完全没有过什么爱情!哥儿们,那这个人的命不是太悲惨了吗?生下来了,长大了,然后,老了,死了……不知道什么叫作嗳情,就那么死了……你小子别卖关子!下边那句,下边那句!若为真理死,二者皆可……抛……哈哈哈哈……你们笑什么?我不和你们讨论了!别找台阶下,你没词儿啦!没词儿啦?你怎么知道我没词儿啦?咱们就论其中的一个字——抛……什么意思?他不穿梅花桩了,站在他们中间,旋转着身子,一一扫视大家:抛……什么意思?……抛弃了呗!扔了,不要啦!男子汉大丈夫,满不在乎!全是胡说八道!你的命,你不要了,满不在乎,行!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个抛字!比你的命价更高的爱情呢?更具体点,一个非常非常爱你,你也非常非常爱她的女人,也像一双旧袜子似的,随手一扔?满不在乎?你他妈的还有点人味儿没有?!抛——你们大家仔细琢磨琢磨,为了真理,宝贵的生命,比生命价更高的爱情,都得……舍出去!舍!舍不得的舍!这意味着作出最巨大最痛苦的牺牲,是非常非常舍不得的奉献。可是为了真理,没法子!真理对一个人有什么用?对你,对你,对你,有什么用?真理的价值不在于对某个人有什么用,而在于对历史,对人类有用。所以,那些具有牺牲精神的人,为了真理,把生命,把爱情,奉献出来了。所以,我们把他们叫作英雄!若为真理死,两者皆可抛。
抛——琢磨琢磨吧!让人要掉泪!这首诗恰恰证明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当不得不为真理而舍出爱情,而奉献出爱情的时候,是人类作出的巨大牺牲!最痛苦的牺牲!比牺牲生命还崇高伟大的牺牲!我再强调一遍,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一个人失去了爱情,他的命实际上也就枯萎了!可你们他妈的还说什么扔了、不要了、满不在乎!……他的演讲博得一阵掌声,虽不能算掌声雷动,也可谓经久不息。坐在炕上的姑娘们尤为感动。因为她们每一个都认为自己便是爱最准确的代词,不免一个个也都觉得颇有点至上起来。
大文,行啊!有内秀啊!有口才啊!嫂夫人也发表发表高见嘛!
尽管她是全连女知青中年龄很小的几个中的一个,但所有的男知青一律尊称她嫂夫人。
她羞红了脸,垂下头,轻声说:我没听明白他胡诌八扯了些什么。反正……反正帕里斯把厄里斯的金苹果给了阿佛洛狄忒是有道理的。
几个背朝着姑娘们的男知青,像听到口令的士兵们一样,一齐朝火炕转过身,对坐在姑娘们中的嫂夫人瞠目而视,姑娘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
连刘大文自己也友邦惊诧了!
什么?什么这个斯那个斯的金苹果?屋里沉静了片刻,才有一个小伙子如坠五里雾中地发问。
她抬头看大家一眼,愈羞红了脸,立刻又垂下头去,用更轻微的声音说:我不讲。讲了,你们准该认为我故意显示自己了。
没的事儿!
快讲!今天嫂夫人你一定得讲!
不讲明白,我们不出你家!
小伙子们一齐向她发动进攻。
姑娘们这个推她一把那个推她一把怂恿她。
连刘大文最后也开口道:既然你已经显示了一句,就别扫大家的兴嘛!她终于妥协。仍垂着头,像讲给自己听一样,曼声细语地讲起来: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故事:一个国王结婚,邀请了所有的神参加婚礼,独独忘了邀请纷争之神厄里斯,她不高兴,在宴席上扔下个金苹果,送给最美丽的女神。天后赫拉、智慧女神雅典娜和爱神阿佛洛狄忒争着要,叫一个王子帕里斯评判。三位女神都答应给王子最好的报酬。天后答应给他小亚细亚的统治权。智慧女神雅典娜同时也是战神,她答应给他武功。爱神答应给他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于是王子把金苹果判给了爱神,爱神使王子得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海伦。所以,我认为爱情是比权力和其它什么的……更……她沉吟了几秒钟,想不出最能表达自己意思的词句,只得用更好两个字结束。
大家又是一阵沉静。
她复抬头望大家一眼,难为情地说:我不会讲故事。小时候家里书多,倒是看了一些书……她说着又低下头去,脸色羞红得叫大家有点可怜。她今天在大家面前的确感到十分羞涩。她属于那种将美好的爱情视为甘果的女性,只愿与丈夫在一起细细地品尝,幸福地体味,而不愿像炫耀珠宝一样得意示人,使人羡慕或嫉妒。可她的大傻孩子恰恰与她相反,他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相爱到何种程度!他们相爱得多么幸福!她心里真有点嗔怪他了。
嫂夫人别太谦虚,谦虚过分就是虚伪嘛!一个小伙子突然打破沉静,一本正经地说:嫂夫人刚才讲的故事,使本人受益匪浅!本人成诗一首,献给各位男同胞,请各位批评指正!干咳几下,高声大嗓作咏叹状:武功诚可贵,权力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二者皆可抛!小伙子姑娘们纷纷鼓掌,夸赞好诗。那一位得意洋洋,俨然以天下第二位男Xing爱情至上主义者自居起来。
又一个小伙子愤愤地叫道:人的命他妈的太不公平!爱情的幸福,全叫大文一人独包独揽了!得匀给咱们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吧?我提议,为了祝愿大文和咱们嫂夫人在天永作比翼鸟,在地永作连理枝,一辈子相亲相爱,咱们大家……干一杯?没酒哇!一边去!酒鬼!咱们大家,不分男女,一律平等,每人亲咱们嫂夫人一下,可要文文明明的,不许胡来!这个提议立刻被大家一致鼓掌通过。
刘大文欲干涉,围坐在妻身旁的几个姑娘们,已经开始行动。
这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更加幸福!那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的爱情永远甜蜜!第三个亲她一下:祝愿你们的爱情早结佳果,生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小女孩!第四个亲她一下,不知为什么,哭了。
那个姑娘的哭,使这种特殊的祝愿仪式,显得非常庄重,圣洁,甚至令人感动。
刘大文对大家不忍横加干涉了,妻也不忍抗拒大家的好意了。
姑娘们一个个都亲过了她。她有几分勉强地被她们推下炕,低垂着头站在小伙子们面前。
仿佛她是一件圣物,小伙子们一个个瞧着她,谁也不敢上前轻轻碰她一下,更不敢亲她,似乎那样做就等于亵渎了圣物,冒犯了神明。
提议的那个小伙子瞧了刘大文一眼,说:大文,别不高兴啊?我们可是虔虔诚诚地祝愿你们!说完,走到她跟前,又对她说:嫂夫人,请接受我的祝愿。我祝愿你们,一辈子都爱得这么叫别人……嫉妒!她听了这话,缓缓抬起了头。那个小伙子迅速在她眉心轻轻亲了一下,立即退到一旁。
她一个个地瞧着他们。
他们的表情都是那么虔诚之至。她没再低下她的头。
小伙子们以第一个人为榜样,依次亲她。
他们都亲过她后,又是先前那么一阵沉静。她扑向刘大文,偎在他怀里哭了。
大家愕然,惶然,以为他们的好意被误解,使他们的嫂夫人觉得受了棱辱,不知所措地望着刘大文。
只有刘大文理解妻的心情,知道她为什么哭。
他感动地对大家说:我刘大文谢谢大家的祝愿!我们俩都谢谢大家的祝愿!……他自己也低头在妻的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妻的肩。
沉静持续着。
每个小伙子和每个姑娘的心里,似乎也在那种沉静中感受到了爱,感受到了某种美好的幸福。
金嗓子低声唱了一首鄂伦春族民歌:威参拉哥哥,我有点小米,给你做点小米饭吧,那依呀!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小米饭,而是来找你的好意,那依呀!威参拉哥哥,我有点树鸡肉,给你做点树鸡肉吧,那依呀!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树鸡肉,而是向你求婚来的,那依呀!威参拉哥哥,我有点飞龙肉,给你做点飞龙肉吧,那依呀!韦丽艳姐姐,我来不是为吃你的飞龙肉,而是为了和你过幸福生活来的,那哈依呀!你果真有这个心意,咱们就往大兴安岭奔驰吧,那依呀!咱们快备上马鞍,咱们快跨上猎马,咱们一块儿向大兴安岭奔驰吧!那依呀!那依呀!那哈依呀!……小伙子们和姑娘们,就在他那情深意厚的低低的歌声中,一个接一个悄悄地离开了他们的家……5他双手捧住妻的脸,说:你就是我的海伦!从今以后,我要叫你小女孩,好么?她莞尔一笑,说:只许在家里。
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我答应,你说吧!
从今天起,每天晚上,我要给小女孩洗脚。
你胡说些什么呀!这可不行,不行!我不答应……她的脸又倏地羞红了,扭过身要离开他。
他拉住她的一只手,扳过她的身子,重又拥抱住她,凝视着她的脸说:为什么不行?你使我感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你给我洗衣服,给我补衣服,每天给我做饭,我心里烦闷的时候你安慰我,你使我心里有了一座美丽的小花园。我也要用我的爱,在你心中建造一座同样美丽的小花园。你每天晚上,都把洗脚水端到我脚下,我为什么不能给我的小女孩洗脚呢?我真是不知道怎样爱你才……她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就让我作你的小女孩吧……当他像给一个孩子洗脚一样,给妻洗完了一只脚后,他捧着妻那只像她的小手一样秀美的脚,不由得痴情地吻了起来。
妻双手撑在炕沿上,将羞红的脸转向一旁,低垂着头,默默无声地承受他那痴情的爱……也许,刘大文对妻的这种痴情的爱,是被某些男子汉大丈夫们所耻笑的。但于他,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最自然的爱。
他不属于那一类胸怀大志,好高骛远,为某种属于男人们的生活目标去奋斗不止,不达目的死而有憾的男人。他更接近那种被称作凡夫俗子类型的男人。
他对权力二字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兴趣。如果他有这种兴趣,他可以凭他的好人缘,凭各级领导对他的好印象,在兵团总部宣传队解散后,留下来当个什么参谋干事的,以后混成个股长之类的小官。他不是党员,他入党并不难。但他总觉得像自己这么个人,距离一个党员的条件太远了。他的头脑中也从来没有进行过有关名利方面的思维活动。不错,他梦想当歌唱家。但这种梦想却与名利无关,乃是因为他爱唱歌而已。因为他比谁对自己都更加了解,唱歌是他唯一能为这个社会做得比别人好一点的事情,因为他希望更多的人能听到他的歌声,也还因为这种梦想的实现能给妻带来欣慰。所以沈阳军区歌舞团、省歌舞团、市歌舞团三番五次来人来函调他,被兵团各级主管文艺工作的领导一次又一次卡住不放,他也并不因此对那些领导们心怀怨恨。沈阳军区歌舞团一位亲自前来调他的老歌唱家,当面听他唱了几首;歌之后,找到师长激动地说:像刘大文这样的年龄,这么好的嗓子,有资格进中央歌舞团。他的音域实在太宽广了,经过一番专业训练,不但能唱出纯厚的低音,也能唱中音。请您让我把他带走吧,我一定要将他培养成为一名全国优秀的歌唱家!师长问:他的嗓子果然这么好?老歌唱家回答:我不但是一位歌唱家,还是一位共产党员!我和他无亲无故,我以党性保证,绝无半句谎话!师长断然地说:那我更不能让你把他带走了!老歌唱家不死心,官司打到兵团总部。
司令员亲笔在调令上批了一句:还我知青。
老歌唱家愤慨了,对兵团司令员说:断送一个青年的音乐才华,你们这是犯罪!兵团司令员火了:调走我生产建设兵团一个知识青年,就是动摇了我一批知识青年屯垦戍边的思想,你又该当何罪!老歌唱家怫然离开了兵团总部,又回到师里,找到刘大文,对他说:今天你就跟我走!户口,不要了!粮食关系,不要了!档案,不要了!我养活你,我把你当成我的一个孩子!刘大文虽然感动极了,却没跟老歌唱家到沈阳军区歌舞团去。
没有户口,没有粮食关系,没有档案,那不成了一个城市中的黑人了?他宁愿当一辈子有户口、有粮食关系、有档案的北大荒知青,而不愿成为城市中的一个黑人。尽管老歌唱家说他有资格进中央歌舞团,他却不以当一名兵团战士们所喜爱的宣传队员为耻。我刘大文本就是一个兵团战士,几十万北大荒知识青年中普普通通的一个,他当时这么想。更主要的是,当时他正与他的小女孩在情书中恋爱,鱼雁频繁。他不能为了穿上一套沈阳军区歌舞团的军装而撇弃她,军人的妻子必须是红五类,虽然军装是他所向往的。
歌唱家三个字,对他来说家没有特殊意义,歌唱才是本质。从师里回到老连队,他也依然不觉为耻。在连队还是可以唱歌,为知青伙伴们唱。他们需要他的歌声,爱听他唱,他就心满意足了。
正因为他属于凡夫俗子之类,正因为他对生活所求甚少,企望很低,他在爱情方面也从没产生过什么浪漫的幻想。他曾现实地在头脑中为自己描绘的妻子的形象是:其貌不扬(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不扬其貌),脾气粗暴急躁(连里的一些知青们给他用扑克算过命,结论出入不大,认为像他这种好性情的男人,老婆必定如此那般,不由他不有几分相信),黑(因为他自己黑)笨(因为他自己太灵巧,缝被子,补衣服,细针密线使姑娘们都叹为观止,居然还会织毛衣!),心眼并不坏,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因为一个人的命相中总会有点安慰)……命运女神却似乎偏要使那些用扑克牌为他算过命的知青伙伴前功尽弃,恩赐给他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妻子。如同一个人并不迫切地期待命运哪一天随手抛给他一个有也行没有也就算了的玻璃球,万万料想不到接住的却是一颗使珍珠翡翠黯然失色的无价宝玉!他始而被这种幸运搞得晕头转向,继而被这种幸运带来的幸福陶醉得神迷心荡。他是一下子掉进爱的大洋中了!一个正常的男人只能对他所认为是美丽的女性产生真正的爱并获得真正的爱。
这样的爱一旦产生同时获得,那么在他心目中世界上只有一个最美丽的女人。
刘大文对妻的爱就是这样的爱。
她的美丽是典型的南方女性的美丽。皮肤白嫩,脸儿婉雅,修眉俊目,贝齿红唇,身姿娉婷。她成长于艺术之家。父母对独生女儿既爱且严,从不许她的性情稍有放纵。这培养了她时时处处循规蹈矩,庄重娴静的性格:生气时嗔而不怒,悲伤时哀而不娇,高兴时喜而不狂,快活时戏而不谑。这是所谓书香门第家教遗风的成就,是一种几乎被史无前例的时代彻底淘汰了的中国女性的古典式的性格美。也许因为她身上所具有的这种种内在的和外在的美,都属凤毛麟角,与那个时代常常用飒爽英姿、黑里透红的脸庞、像小伙子一般强壮的身体等等来形容的无产阶级的女性美大相径庭,才使刘大文感到妻的美丽是无与伦比的。那么他就要用无与伦比的爱情去爱她!他只是全心全意地去爱着而已。至于人们如何看待他对妻的爱,如何议论他对妻的爱,如何评价他对妻的爱,他是根本他妈的不去管的。而如果有人敢于嘲笑他对妻的爱,只要让他知道了,那个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刘大文仍在注视着妻的脸。
他们已经将妹妹妹夫的新房还给它的主人了。让妹妹和妹夫在爱情之巷的夜晚彼此相亲相爱,在妹夫工厂仓库旁的一个什么小破屋里每个月几次(还得妹妹请假)去品尝爱情的禁果,他于心不忍,妻也于心不忍。所以他们终于还是住进了他家的煤棚。
分开一对新婚夫妻对他们来说是罪过。住进煤棚有住进煤棚的方便之处,烧煤方便,煤堆在床下,也不必怀着忧烦的心情去看电妹妹和妹夫帮他们将煤棚透风露天的地方用破棉花破麻袋片塞上了,还从里面在这些地方抹了遍泥。煤棚无窗。床是用木板搭的,木板都不太厚,四口人一躺上忽悠忽悠的,像席梦思。
倒也不必担心压垮了,床下有两吨煤。煤是产生热的东西,睡在床上心中颇觉温暖。
煤棚里也确实很温暖。因为它小,严密,炉子支在床头。门一关上,它像个匣子。虽然季节已经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但不生炉火这个匣子里还是够阴冷的。尤其夜晚不能让炉火灭了,否则他们一家四口都会被冻醒。
父亲母亲舍不得两个小孙女受委屈,要她们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
但她们跟爸爸妈妈一块儿睡惯了,无论爷爷奶奶怎么哄她们对她们许下什么愿,她们就是不肯每天晚上跟爷爷奶奶一块儿睡。小姑和姑夫也舍不得她们受委屈,她们照样不领小姑和姑父的情。白天,母亲带着她们在小姑和姑父的新房度过。
晚上,她们跟随母亲回到这个匣子里。她们那幼小的心灵似乎明白,度过白天的是小姑和姑父的家,这个匣子才是她们和爸爸妈妈的家。所以她们从搬进来住那一天起就对这个匣子挺有感情,尽管它更像匣子不像家,但这是她们的,孩子比大人更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两天前的夜里,炉火灭了。妻半夜冷醒,将棉袄、棉大衣、棉裤,全压在他和两个孩子身上。结果她自己那天上午就开始发高烧,至今未退。
昨天夜里熄灯后,他发现妻在咬着被角哭。他以为她又丢了钱。可再一想,也没钱可丢了。他将妻搂在怀里,劝她不必太为眼前的处境伤心。
妻说:外婆死了……
父亲在文革中死了。不久,母亲又在干校中死了。如今,外婆也死了。妻在上海没有更亲的亲人了,他为妻感到一阵难过。
外婆……哪天……?
前天,表妹来信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来一封信通知你?你的那些表姐表妹们不是知道外婆最喜欢也最想念你吗?……他心里很生妻那些表姐表妹们的气。
二表姐来信通知过我,说外婆整天躺在病床上念叨我的小名……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这封信?你为什么不赶回上海一次!……我……我怕你看了信,心里……着急……再说,我们处在这种隋况,我……我也撇不下你和孩子回上海,一天也……撇不下……还得……向妹妹妹夫伸手……妻偎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遏制着哭声,怕哭醒了两个熟睡的女儿。她的额头紧紧抵着他的胸膛,不停地摇晃着,仿佛这样能帮助她遏制自己的哭声,仿佛这样能帮助她减轻内心的巨大悲伤。她哭成了个泪人儿,泪水全洒在他的胸膛上。
他除了更紧更紧地将妻搂在怀里,不知还能用其它的什么方式解除一点妻的悲伤。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她说:眉,眉,我的小女孩,我的可怜的好小女孩啊!我刘大文真是对不起你啊!将你带进了这样一种命里……在劝妻服退烧药的时候,他加了三片安眠药,那是他让妹妹为他自己开的。
返城后的许多个夜晚,他靠安眠药才能人睡。
五片?不是每次服两片吗?妻泪眼涟涟地瞧着他放在她手心上的药。他骗妻道:这是我让小妹给你另开的速效退烧药,就是一次服五片。妻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服下去了,妻从未怀疑过他的任何一句话……此刻,妻的脸朝着他,侧枕着枕头,睡得很熟。
唯恐炉火再灭了,他夜里起来擞了两次炉子,加了两次煤。他们的匣子里很温暖。
妻的额上布满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放在枕上,贴着脸颊,另一只手,伸出在被子外,像一只用白玉雕成的手。妻的脸也像用白玉雕成的,睫毛显得那么长,双唇显得那么红润。电灯就吊在他们的头上,他怕灯光使妻的眼睛受到照射而醒来,轻轻拉了一下灯绳,匣子里又是一片漆黑,外面却已天色曙亮。
两个女儿酣睡在他和妻之间,一个的小手握着另一个的小手。
好像她们生怕睡着了之后被分开,以后谁也再见不到谁了似的。
他轻轻起身,将两个女儿移进自己的被窝,然后掀开妻的被角,在妻身旁躺下了。他拿起妻的一只手,放在自己胸上,抚摸着,抚摸着;又放在唇上,吻着,吻着。
他觉得妻的手也是世界上所有女人的手中最美的。那么秀小,真是像十四五岁的少女的手。十指细细的,指端尖尖的。他并不知道,这只手曾能够多么娴熟多么灵巧地弹拨琵琶、筝、竖琴、月琴,并因此获得过全上海市少年儿童弹拨乐器表演一等奖。如果他知道,他会像崇拜妻的美丽一样,对这只手充满了崇拜之情的。
妻从来也不向他讲她自己过去的任何一件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事。
兵团宣传队没有竖琴,没有筝,倒是有一把月琴和一把琵琶。可是兵团政委认为月琴和琵琶是资产阶级才欣赏的乐器,弹拨出的音调肯定与兵团战士的风貌格格不入。所以她也只是用她的手摸过那把月琴和那把琵琶,一下也没敢弹拨……他握着妻的这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心中在对妻说:我的小女孩,我的好小女孩,你安安静静暖暖和和地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悲伤会过去的,忧愁会过去的。一切都会有的,工作会有的,钱会有的,像点样子的住处也会有的。
到那时,我要使你心里的那座小花园充满明媚的阳光,百花开放!而现在,我要无声地为你唱一支摇篮曲。睡吧,睡吧,我的小女孩,你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希望你做一个美好的梦。梦见我们都有了工作,梦见我们有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是我们的家,梦见我在城市的舞台上唱歌,你和我们的女儿们坐在台下,望着我听我唱,而我呢,望着你们唱……,他一动也不动地,就那样握着妻的一只手,将脸贴在妻的胸上,静静地躺着。
此时此刻,他真不想起来,不想离开妻。他头昏沉沉的,昨夜几乎根本没有安睡过片刻。妻在安眠药的作用下睡熟后,他心中还一直在为妻的外婆的去世难过,觉得自己是那么对不起妻。妻经常跟他讲,她小时候外婆多么疼爱她……他终于还是起来了。他也看到了徐淑芳看到的那个通告。
不知是一位他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需要当年的兵团宣传队员们的帮助?今天就是徐淑芳记在手背上的那个日子。他收到了一封短信,要求他务必前往。即便没有收到这封短信,他也会去的。能够给哪一位返城待业知青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帮助,他刘大文也会视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事。
他先将两个酣睡中的女儿一次一个用被子裹着抱到父母屋里,对老父亲和老母亲说:爸,妈,我一会儿要出去办点事儿,孩子们醒了,让她们在这屋里玩吧,千万别让她们去闹醒小眉。昨晚她服了三片安眠药,让她好好睡一觉……随后,他回到小煤棚,尽量不发出响声地擞红了炉底,加了满满一炉膛煤。
他在床前跪了下去,又久久地注视着妻的脸……他在妻的唇上吻了一下,站起身,从墙角凑合着钉成的架子上拿下手提包,取出当年发的军上衣,套在又脏又破的黄棉袄外。军上衣是沈阳军区批发给兵团宣传队员们的演出服,他平时舍不得穿,还挺新的。
他推开小煤棚的门走了出去。门的上半部钉着一条麻袋,他将麻袋掀开一角,门上现出了一道缝,勉强可以伸进一只手,他伸进一只手从里面将门Сhā上了。抽出手时,手被钉子划破了。
又温暖又安静的小匣子。我的小女孩你可以在里面好好地睡一觉了,绝不会有谁来打扰你的!烟筒冒出的青烟,呛得他流出了眼泪。烟筒探出在门上头,他抬头瞧了一眼,见出烟口结满了霜。连日来气候忽暖忽冷,家家户户的铁烟筒口内都像套了一个银环。他想,抽时间得敲敲霜壳清清烟灰了。炉子白天黑夜地烧了一个多月,烟筒里一定已经积了不少灰。
他没忘了背上那个专门从事投机倒把活动的书包,也没忘了往书包里塞进十几盒烟。仍是带过滤嘴的凤凰和牡丹。还有四五条没出手呢!不卖出手,他就赔了。本钱是向同连队的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借的,也不是那个人自己的钱,是替他向他不认识的第三者代借的。时间太久了,再不还他没脸见那个人了。原价卖出,他也是赔了。因为他买进时,每盒就比原价高一毛五分钱。
他不知道,靠倒卖香烟赚钱的人,从来不是一盒一盒地在自由市场上出手。
他们有他们的种种路子,他们一箱一箱地倒卖也不会犯事儿……他想先到自由市场碰碰运气。能出手几盒,算自己今天运气好。一盒也卖不出手,无非浪费两个小时,时间对返城待业知青不值钱。
运气不好。离开自由市场时,书包里从家中带出来几盒烟,还是几盒烟。对不好的运气他习惯了,不觉得多么失望多么沮丧,他匆匆向该去汇合的地点大步走。
守卫在江桥对岸桥头的一个年轻警卫战士,觉得今天情形异常。十几分钟内,已经有十来个返城待业知青过桥了。现在又有十来个正在桥上走着。他们的衣着也异常:上身一律半新的草绿军装,裤子和鞋可就很不统一了,而且很破旧,男的女的都这样。
他们为什么一律穿着半新的没有领章的军上衣?他们为什么都带着一件破旧的乐器?他们为什么在几乎同样的时间内离开对面的城市,到附近没有人家的僻静的江这边来?而且都是那样脚步匆匆?难道他们有什么集体的行动吗?他们到江这边来究竟想干什么?一连串的问号在这个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闪过。他联想到了全市皆知,余波未平的一中事件,联想到了公安机关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是对公安机关的一次报复行动?被拘捕的几十名返城待业知青不是还未被释放么?突然的爆炸、桥毁、人亡……又一起重大恶性破坏案件……年轻警卫战士高度警惕起来。
可疑者中的一个,拎着破旧的提琴盒走近了桥头。一边走,一边两眼顾盼,四面张望。
请站一下。年轻的警卫战士走出岗亭,拦住了那个比他大七八岁的可疑者。
干吗?对方迷惑地问,仍四面张望。装的什么?
看不出来吗?这是提琴盒!提琴盒里还能装什么?!打开看看。要检查?
是的。
你凭什么检查我?!
守卫江桥是我的职责。
拒绝你的检查是我的人身权利,我的提琴盒里又没藏定时炸弹!遵照公安机关最近颁发的特殊治安条例,我有权对可疑的人进行检查!又是他妈的特殊治安条例!老子今天偏不让你检查,你能把老子怎么样?那我就拘捕你!你他妈的敢!你穿上了一套治安服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在珍宝岛冒着枪林弹雨抬担架的时候,你可能还钻你爸的裤裆玩呢!对方说着就要从年轻警卫战士面前通过。
站住!年轻警卫战士从肩上取下了带刺刀的枪,刺刀逼着对方的胸膛。
这时那十来个返城知青也都走到了桥头。
怎么回事?发问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返城知青。他要检查我的提琴盒!
妈的,这不是存心找咱们的碴吗!
别骂!让他检查检查吧,你这琴盒里不是没装着炸弹吗?要是装着炸弹我早跟这小子同归于尽了!既然没装着炸弹,别怕人家检查嘛!络腮胡子从那个不肯接受检查的返城知青手中夺过提琴盒,朝年轻警卫战士一递:请吧!年轻警卫战士这才把枪又背到肩上,接过提琴盒,蹲下身去,打开盒盖进行检查。
提琴盒里,除了一把旧提琴外,别无它物。
年轻警卫战士盖上琴盒,站起身,将琴盒还给那个络腮胡子,不声不响地让开了路。
他们一块儿通过桥头时,那个不肯被检查的返城知青,恶狠狠地瞪了年轻警卫战士一眼。
年轻警卫战士以眼还眼。
比这十来个返城知青先过了桥的那些返城知青,站在铁道路基下的树丛中喊:哎!都到这里来集合!于是后过桥的这十来个返城知青便往路基下的树丛中走去,他们集合一起,消失在树丛深处。
年轻警卫战士头脑中的种种可疑问号,一个也没得到解答。
他思忖了一会儿,拿起了岗亭中的电话筒……那些返城知青们,穿过树丛,在一片空旷的野地前站住了。他们之中,有的互相认识,有的并不认识。
他们还都不知道为谁而来,也还都不知道谁是这次行动的发起人。他们来的动机,和刘大文一样,和想来而没来成的郭立强一样。
两个互相认识的聊着:
还记得吗?当年咱们在佳木斯兵团总部结束了全兵团文艺大汇演之后,又参加了全省的文艺大汇演,把盛市歌舞团都给震了一家伙!啊?咱们走在人行道上的时候,那精神劲儿!一个个多帅!小伙儿英俊,姑娘漂亮!啊?记得!当然记得!站在他们旁边的一个忍不住Сhā了话:全兵团文艺大汇演我参加了,全省文艺大汇演我也参加了!咱们不但把盛市歌舞团给震了一家伙,还把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给震了一家伙呐!……刘大文虽不认识他们,可知道他们不是在吹牛。他们一提起当年,使他心中也一阵激动。
他忘不了:一队小汽车从马路上徐徐驶过,其中一辆突然靠向人行道缓缓停住,下车的是正在这座城市进行参观访问的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
西哈努克亲王和夫人通过翻译问他们都是什么部门的。当得知他们是北大荒的兵团战士时,通过翻译对他们说:我们看到你们真高兴!你们一个个都是这么年轻,这么有朝气!走在一起这么引人注目!祝愿你们永远这么年轻,永远这么有朝气!看到你们这样的年轻人使我感到非常高兴!……那时他常因自己不够英俊而有点自卑,却相信自己会长久地年轻,长久地保持朝气。因为朝气是从他内心里向外焕发着的……可如今他觉得自己的心老了!才三十来岁!好汉不提当年勇啊!又一个Сhā了话。
是啊,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了!如今要是那位亲王和他的夫人再看到我们这一小撮,不知还会不会停住小车,下来对我们说——看到你们真高兴!……不把小汽车赶紧加速开过去,以为我们是伙暴徒才怪呢!你们看那一位,满脸的络腮胡子,像不像个冒充子弟兵的强盗头儿?难怪守桥的警卫要检查琴盒!那个说好汉不提当年勇的问刘大文:咱们到底是为谁来呀?这时候也该露露庐山真面目了呀!不知道。刘大文摇了摇头,又说:为谁来还不都是应该的。
有理。
这时,那个络腮胡子拍了两下手,对大家说:诸位兵团战友,感谢大家今天的光临!你们看到的通告,是本人写的,本人一张张到处贴的。不过我首先声明,今天需要大家伸出帮助之手的,并非本人,而是另一个人,现在,就请大家认识认识这个人!谁是刘大文?刘大文来了没有?……是……我就是刘大文……刘大文听了络腮胡子的话,才明白众人今天是为自己而来的。
他糊涂了,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认识,包括那个络腮胡子。而且他不知络腮胡子把这么多他并不认识的人用通告纠集在一起,想给予他什么样的帮助?想如何帮助他?他看着络腮胡子,嗫嚅地说:我……我不认识你呀!你写给我的信里预先也没讲明……过去不认识,今天认识了嘛!络腮胡子将他从众人中拽出来,推着他,使他面朝着众人。
络腮胡子又开口道:他,这个刘大文,就是当年咱们兵团的金嗓子!可是如今咱们的金嗓子落到了在自由市场倒卖香烟的地步!因为我自己也在自由市场上……做点小买卖,所以看到了他几次,还亲眼看到了市场管理所的人是怎样把我们的金嗓子带走的!……络腮胡子的话还没说完,好几个人走上前围住了刘大文。
这个拍拍他的肩:嗨!大文,闹了半天我是为你而来的呀?
小子!不认识我啦?当年兵团文艺大汇演的时候,咱们天天在一张饭桌上吃饭。我是二师的宣传队长周海涛哇!那个当胸给了他一拳头:队长,连我都不认识啦?我是咱们师敲扬琴的曲小安呀!可惜没有扬琴,我只带了把笛子来……哎,小袁好吗?我问的是袁眉!一个姑娘急切地抓住他的胳膊问。
她……挺好的,挺好的……你们有小孩了吧?
有了,有了,两个女儿。
你们怎么胆大妄为,敢生两个呀?
没法子,双胞胎,又不能掐死一个!大家笑了起来。
姑娘也笑道:你可是变化太大了呀!老多啦!你够有福的啊!当年我们小袁被多少人追求呀!连我当年那位男朋友还想甩了我追求她呢,我一怒之下跟那个小子吹了!谁能想到小袁被你给勾到你们那远山穷连去啦!你可是别欺负她呀,她是个好人儿……刘大文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在头脑中努力回忆着,却回忆不起他们当年一个个的模样。他的的确确是认不出他们了,正如没有络腮胡子那番介绍,他们和他站在一起也认不出他了。老了!都老了!虽然都才三十来岁,可那一张张脸上都过早地出现了饱经风霜的皱纹,都带有着连笑也不能掩盖的忧郁烦愁。他暗想:我们这一代的青春真他妈的短!比他妈的小孩出麻疹的日子还短!……嗨!……络腮胡子拍了几下巴掌,又大声道:先别叙友情,今天不是叙友情的日子!大家便不再交谈,静下来望着他。
至于我自己,一不会拉什么,二不会弹什么,一天宣传队员也没当过!当年我是个拖拉机手。不过我感谢当过宣传队员的知青朋友。没有你们,那些年我们的生活不知会变得多寂寞!你们也不必问我的姓名,叫我大胡子吧……那个姑娘嫌他罗嗦,打断道:让我们大家干什么?怎么干?你开门见山,直来直去吧!我们今天全听你的就是啦!8好,开门见山,直来直去!我的想法是这样的:我们为刘大文举办个人演唱会。地点——江畔,青年宫前的广场,第一不影响交通,第二听众集中。宗旨——让许许多多的人知道我们返城待业知青中有个金嗓子,让许许多多的人公认刘大文的嗓子的的确确不愧是金嗓子,以引起各文艺单位的关注,直到哪一天哪一个文艺单位招收了我们的金嗓子为止!一句话,我们要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把我们的金嗓子推上城市的舞台!为此,有劳诸位,给咱们的金嗓子伴奏,排练一套正正规规的独唱节目!……好!这个想法太伟大啦!我奉陪到底!我也奉陪到底!要是治安警察们干预怎么办?我们又不是聚众闹事,是唱歌,凭什么干预我们,难道怕鱼刺卡喉咙就不吃鱼了吗?这……这能行吗?……刘大文显得表情不安起来。
大文,我们为的是你,你可不许打退堂鼓啊?我们二十多万返城待业知青中,也该出个歌唱家!对,你登上城市舞台演唱那一天,我们也感到骄傲嘛!我……我是……大家为我……我过意不去!……没什么过意不去的!金嗓子不是你刘大文,是别人,我们照样心甘情愿!反正我们都在待业,时间,大大的有!这时,徐淑芳正拎着扬琴盒,从江对岸踏上江桥台阶。扬琴盒大,她拎了好长一段路,两臂累酸,索性扛在肩上。
是看到通知去汇合的吧?我帮你拎可以吗?她听身后有人对她说话,在江桥台阶上站住,转身一看,僵立不动。
对她说话的人是姚守义。
是你?……姚守义也万万没想到会碰上她。她不回答一个字。
我知道,你恨我们。你……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们是……做得太损了!过后我们都对自己非常悔恨!今天既然碰上你了,我当面向你……请罪……姚守义十分尴尬。
她紧闭着嘴。
你……在我的记忆里,你好像从来没摆弄过什么乐器呀!怎么今天也来了?……我替我丈夫送琴。她终于开口,丈夫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噢……姚守义听出,她的话里包含着对他的蔑视。
因为他是王志松的朋友,所以当年在连队时,他和她的关系也很友好,她常替他和严晓东洗衣服拆被子。他希望能够恢复过去的友好关系,起码希望消除她心中对他的怨恨。
他又搭讪地问:他……我是说……你丈夫,怎么自己不来?他被公安局带走了。徐淑芳见他那种虔诚悔过的样子,不忍对他太冷漠,缓和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