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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吴茵,你的信!

吴茵刚走入报社便被收发室的老张头叫祝他从窗口塞出一大捆信件,照例说上一句:全报社就数你的信件多。

这是一个没有争议的事实。

她请了三天病假。只要她有几天没来上班,寄给她的信件准会积一大捆。

信是一个人的社会关系的广告,对记者说来,是职业能力的证言。有不少同事羡慕她每天都收到许多信。

她笑笑,接过那捆信,抱着往楼上走。小吴,病好了么?

她回头一看,是记者部主任。好了。

没好的话,就再休息几天,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你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可要珍惜身体哕!主任一边并肩和她上楼,一边用关怀备至的语调说。她听不出他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自从她被定为报社领导班子接班人后,主任似乎认为自己时时都有被她取而代之的危险,对她的态度总有点亲近得使她感到不自在,言谈之中难免流露几分虚伪。她却根本没想过要当什么接班人,也从来没产生过取代他这位部主任的念头。她生活里缺少的不是这些,她不希图这些,她内心真正渴求什么,别人是无法知道的。

小玻感冒,发了两天烧。她用微微一笑回报主任的关怀。

其实她既没感冒,也没发烧。自从见了王志松一面后,她的心像一块风化石,从冷峭的峻岩上滚落下来,碎了。三天中她多少次徘徊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头街尾,为的是再见到他一面。没见到。她还不知他已参加工作了。更不知他近来连日加班,常常深夜回家。昨天她从四点钟一直在他家街头徘徊到七点钟,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离去。丈夫问她为什么下班这么晚?她说因为在报社赶篇稿子。

她和主任刚刚走上三楼,到报社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小于从一间办公室出来,一眼瞧见她,呀了一声。

主任进入了他的办公室,小于还在大诧不已地瞧着她,搞得她莫名其妙,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成体统的地方。

太来派啦!吴姐,你这件风衣从哪儿买的?小于绕着她前瞧后瞧,左瞧右瞧。

这是件旧风衣啊,都穿了一年了!她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

嘿,没治啦!新的旧的,穿在你身上都那么来派!吴姐,你不但是一个好记者,还可以当一个服装模特儿呐!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体型啊,宁可去当服装模特儿,不当记者!当服装模特儿多来情绪!小于对她的风衣和她的体型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你呀,别像个傻丫头似的,尽说这些话!社里正考虑你毕业后要你呢!她低声告诫小于。

要我,也不过是想让我当编辑。不会让我当一名女记者。女记者嘛,都应该是你这样的,漂亮,有吸引力,有风度,有……那丫头不识好歹,只管喋喋不休。她经不住人当面奉承,转身走入了她的办公室。

嚯,小吴来了!三天不见,风度有增无减啊!主编老头子昨天还让我们去看望看望你呢!大概老头子又有什么重要采访任务需当面布置给你了!有什么可以先向我们透露透露的新闻吗?你问得怪!她是生了三天病,又不是去采访了三天!小吴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嘛!咱们专门去采访都采访不到的新闻,她坐在家里就会唾手可得!记者部唯独她这么一名女记者,而且比同事们至少都年轻十岁。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位记者明星。他们和她相处得都不错,并且希望她能早日取代那位谨小慎微,闻风而动的部主任。她三天不来上班,他们就会觉得记者部死气沉沉。

她五天不来上班,他们就会觉得自己老了好几岁。年轻漂亮的女­性­,是凡有男人的地方的阳光。往常,她也要跟他们开几句玩笑,今天她没有和他们开玩笑的心情。

她默默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轻轻放下那捆信件,双手托腮,神态郁郁地凝思冥想。

小吴,我看你不像生病的样子嘛。三天没上班,是不是跟你丈夫怄气了啊?在她面前常以老大哥自居的老孙,走过来隔着桌子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的那种目光,好像要向她证明,真正关心她者非老孙莫属。

她苦笑了一下,对这位老大哥摇了摇头。她希望他走开,他却不走开,目光盯在她脸上,似乎要从她脸上研究出她何以那么忧忧郁郁的原因。她不愿被他这么进行研究,便解开了捆信件的绳子,拆开一封信看。

老大哥这才放弃了对她进行研究的特权,识趣地站起身坐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去了。

你的话说得就让人不愉快。人家小吴两口子,那是恩爱夫妻,比翼伉俪,像你和你老婆似的?三天不怄气,五天气爆了!另一位叔叔辈的同事教训老大哥。

她的目光注视在信纸上,她的心在咀嚼着同事们的话,包括记者部主任的话。

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未来的记者部主任乃至副主编,年轻的女人,漂亮的女人,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有能力的社会关系广泛的女记者,恩爱夫妻,比翼伉俪……这些加在一起,便造成了一个别人心目中的吴茵。而这个吴茵是她自己吗?这些给她带来过半点幸福吗?不错,在他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了的漫长的浑浑噩噩的十一年中,她曾靠所谓事业两个字支撑着自己荒漠的人生大厦,它像阿拉伯古道上的废墟,可别人认为它价值无穷。它是将人的情感压榨­干­净之后制作的生活的木乃伊,而别人却羡慕甚至是嫉妒她的生活。她每天都在被一个男人合法地蹂躏合法地强Jian,而别人却认为那个男人是她的好丈夫!她心里恨不得想一刀杀了他,而当别人在她面前谈起他的时候,她又不得不将对他的切齿仇恨掩饰起来,用虚假的微笑维护虚假的现实。她的丈夫占有了她,毁灭了她,造成她内心里深渊般的痛苦,而别人却认为她每一个小时都可能是浸泡在得意和快乐之中的。甚至认为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在某些方面也促进了她种种事业上的成绩!她是全记者部在省报上发表文章最多的人。可是别人在公认她对现实的敏锐感知的时候,也曾这样窃窃私议——她丈夫与省报主编熟得很呐!她的几篇调查报告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发表后,人们称赞她问题抓得及时,调查周密,文笔老练的时候,也曾当面含蓄地问她:听说调查线索都是你丈夫向你提供的?你当记者的找这么一位社会关系四通八达,比我们­干­记者这一行的人知道的事情还多的丈夫,可算是独具慧眼啊!她被定为报社领导班子的接班人,有人就捕风捉影,推测内幕——某某市委副书记对报社领导们夸奖过她,而她的丈夫是这位某某市委副书记家中的常客……而那个雄海狗般的男人心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这一切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却从未在别人面前说过一次澄清的话。某些场合,甚至还要表示出一个做丈夫的矜持的默认。有些议论,居然是他亲口向人散布的,以此证明他是一个多么有能力的丈夫。他的妻子的能力不过是借助了他的能力才成为能力。

他连她的事业也要蹂躏也要强Jian也要占有也要毁灭!他要在她的生活的每一内容每一方面都深深打上他的私人印记。他在许许多多男人和女人的心目中却是一个好丈夫!多少男人因为不具备他那样的能力而自愧弗如?!多少女人因为她们的丈夫不如他而轻蔑自己的丈夫,眼红她的好命?!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她连谁写来的,写些什么都没看明白,就放到一边去了。

她又拿起第二封信拆开看。主编几天前交给她的一项采访任务,已经完成草稿,可能主编正在期待着过目,但她却不愿抄写,不愿拿起笔。她这会儿心全散了,什么事情也做不下去。不,整个心全系在一个人身上了,那就是王志松!全部思想都集中在一方面了,那就是她想再见到他。三天内她有多少次想要到他家中去找他,但走近他家时,又失去了迈人他家门内的勇气。如果见到了徐淑芳呢?不,她不想在他家里见到他!虽然她那么想见他一面,却不想在他家里见到他!女人的心啊,再善良的女人的心,在爱情方面,也是包含着嫉妒的!被欺骗被断送了的爱,使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对他的仇恨!是的,她恨他!如果世界上根本不曾存在过他,如果她少女时期那般纯真那般热烈那般痛苦的爱不曾萌发过,如果他当年不曾对她说: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做你的丈夫!那么她现在也许会像许多女人一样,将一种虚假的现实当成幸福,将一种没有爱的爱当作和大家一样享受着的爱……可是真的曾经有过,假的就当不成真的了。真的没有死,根仍扎在她的心里,深深的,仍吸收着她的心血。假的没有根,从来没活过,却像藻类一样,严严密密地覆盖着她心中爱的池塘,隔绝了阳光,隔绝了空气。使它幽暗,冰冷,也不能倒映出什么影像,如死一般寂寥又莫如是死,而别人看到的却是绿­色­!电话铃响起来了。叔叔辈的同事去接电话,然后对老大哥说:你爱人打来的。故意将爱人两个字说出过分强调的重音。

于是老大哥在电话里跟他的爱人就买国产电视机还是买进口电视机的问题争吵起来。

她在老大哥论证外国的月亮未必一定比中国的圆的充满民族情感的演说结束前,匆匆看完了第二封信。

写信的人她不认识。是一个小商店的副经理,希望调到某个较大一些的商店当第一把手。她的丈夫有权力决定这件事,并且易如反掌——信中这么写的。

信中还写道——我今年已经是五十三岁的人了,在这个小商店工作二十年了。

再过几年该退休了。退休前若能调到某个较大一些的商店当第一把手,好歹熬个正科级,这辈子于愿足矣!您的丈夫是局里人事大权在手的副局长,我一直无幸与他相识,恐怕贸然登门相求,他也未必肯成全我。所以斗胆给您写此信,请您在您丈夫面前替我述述苦衷,我想他对您的话大概是会照办的。事成之后,我再登门重谢……她将这封信撕为碎片扔进了纸篓。为什么要给我写信?认为女人一定比男人更具有恻隐之心?五十三岁……正科级……可是有谁来同情过我理解过我?­性­ 权力 官场上的奉迎和倾轧,是构成她丈夫的那头雄海狗般的物体的总和!他不但占有着她的­肉­体,还像灰尘一样污染她生活的全部空间?哪怕她在什么地方留下一个指印,他的灰尘便会落满那个指印,使它显示出来,而有人会指着它说:看,这就是吴茵!她靠她的丈夫让我们注意到她!那封被她撕碎了的信使她心中长久压抑的悲愤达到了顶点。

她努力克制着不突然发作起来。

她开始分检那一捆信件。把她认为是首要的放在一边。如果再看到一封和第二封同样内容的信,她想她是会摔茶杯摔墨水瓶什么的。

一个信封上的字体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普通的民用信封。粗硬的笔划写着吴茵同学收五个字。吴茵写得格外大。

落款只有本市两个字,后面是更粗更硬的一道省略的横线。

这是他的字体!是王志松的字体!十一年没见过他写的一个字了!但她还是一眼就能识别出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字体。这封信是他写来的!她的手有些发抖,慢慢拿起了这封信。她的目光像瞧着一个昼思夜想的人的照片一样瞧着信上的字体。除了他,还有谁会在信封上写吴茵同学收?同学?……十一年前是同学,十一年后仍然是同学……对于许多人来说,同学两个字,意味着友情。可是对她来说,这两个字是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别人看不到的墓志铭——爱情埋葬于此。

她觉得手中的信很重,很重,也很轻,很轻。

在她见到他的那个寒冷的夜晚,在江桥上,她曾想用一个女人所能想出的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这个同学。她曾想一记又一记扇她这个同学的耳光!她曾想趁他不留神,抱住他翻过桥栏,从高高的江桥摔死在松花江的坚冰上!可是当时看到他那种失魂落魄的,无所依托的弃儿般的返城知青的灰颓样子,她可怜他了,她心软了,她不忍诅咒他更不忍扇他耳光了……他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呢?忏悔?……她要他的忏悔有什么用呢?像老头服哮喘定一样靠服他的忏悔获得一点心理平衡?她将那封信对着窗子举起,上午的明亮的阳光几乎照透了薄薄的白纸信封。

看得出来,信封里只有一页信纸。

他究竟会在那一页信纸上写些什么呢?只有一页信纸,一页……一页信纸上又能够写下多少字呢?就算是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忏悔­性­的吧,能够补偿她所失去的和正在经受着的吗?她的手放下了。她将那封信搁在了一旁。让你的忏悔永远地在一个纸的坟墓中安息吧!我的好同学!她心中默默地说。

她开始拆其它的信,看其它的信。但是她连一封信也没有看完,就又拿起了他写来的那封信。它对她发出诱惑的呼叫:吴茵,吴茵,难道你不需要?难道你不需要?……她再也无法冷淡它。她急切地撕开了信封。即使她明知是炸弹,她也会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凡是来自他那里的,都是她所需要的。炸弹和忏悔,对她都一样。她需要仅仅是一种回报。两个多月内他重又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三天内为了能见到他一面,她在他家住的那条小街的街头街尾白白期望了总共十几个小时!再加上十一年中她心灵所经历的苦难……他再想不到给予她一点点回报,她某一天就可能等不及偶然的不幸事件发生,从那个挂着粉红­色­窗帘的四层楼的窗口跳下去了!……他的信比她想象的还要短——吴茵同学:请你务必将随此信寄去的通告在晚报上帮忙登出。我预先代表所有的北大荒返城知青感谢你。只有你能够给予我们这种帮助,相信你会尽力而为。

信纸的下半页写的就是通告——

兹定于四月二十八日,召集北大荒返城知青的首次聚会。

地点——江畔。时间——上午九时。召集人——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一师二团七连战士王志松。

信纸从正中对折。扯开,就一半是信,一半是通告了。两半纸上的字数差不多少。

不是炸弹,不是忏悔,却比炸弹还令她失望。

她的目光一会儿注视着上半页信纸,一会儿注视着下半页信纸。上半页,与其说是一封信,莫如说是一道命令。下半页,等于五六百块钱,想要登在晚报上的话。难怪她没有拆开这封信时,觉得它很重,也很轻。她的好同学太缺少常识,显然不知道,如果晚报白登什么通告或广告,那么报社收到的通告或广告将可能比稿件还要多,而报社的编辑和记者们每个月也就无分文奖金可发了。

只有你能够给予我们这种帮助,相信你会尽力而为。这两句话中的每两个字都像是一双眼睛,他的眼睛,他在请求她,也是在命令她。或者反过来说,他在命令她,也是在请求她。请求或命令,对她全一样,因为都是他向她发出的。

我一定要为他做到此事,她想。十一年,我一直盼望着为他再做到一件什么事。他今天给了我机会!这是他给予我的最好的回报!不管此事对他多么重要或根本没什么特殊的意义,我都一定要为他做到!因为他在需要这种帮助的时候想到了我,仍相信我会尽力而为……我一定要为他做到!她猛地站起,撕下通告,在同事们疑惑目光的注视下,走出办公室,向主编的房间走去。

在主编的房间门外,她犹豫了。

她冷静下来了,知道这事她未见得能办到。务必……只有你……相信你……

她还是推开了主编房间的门。

主编正审稿。

赵老师……她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坐在转椅上的老主编半转过身,见是她,放下手中的稿子,不苟言笑地问:病好了?好了。她走过去,在主编办公桌横头的一把硬椅上端端坐下。

我正在看你前几天写的那篇关于重工业企业体制改革的调查报告,言简意赅,没有八股气。好,下星期见报。发头版头条。

老主编也向来不说废话。

她谦虚地低下头。她对面前这位领导和长者非常尊敬。因为也许只有这位长者心中最明白,她的一切工作成绩,与她丈夫的能力丝毫无关。并对她的工作成绩给予最无私的肯定,由衷地器重着她。

至于……这篇稿子……老主编又从桌上拿起了另一篇稿,含蓄地说:不发为好。当然,这并非否认你所进行的调查和你评论所具有的价值。

她缓缓抬起了头,见拿在老主编手中的是那篇关于一中事件的采访纪实。

主编放下那篇被毙掉的稿子,又说: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查阅一下资料,写一篇有关迪斯科和牛仔裤的知识­性­文章。

是知识­性­的。比如,为什么叫迪斯科?为什么叫牛仔裤?为什么在西方流行?不要让小青年们认为我们是在批判,也不要让上边认为我们是在推波助澜。宗旨是,善意的引导。这样的文章你不是没写过,也写得很不错。今后……还少不了要写……她明白主编的要求,点一下头。

主编的转椅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不再看着她,继续审阅稿件。她仍坐着不动。

入党申请书,为什么还没交?主编的目光并未离开稿件。

这……最近太……忙……没时间……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主编的脸又朝着她了。

记住,对这个问题,你再也不许作同样的回答!主编的目光那么严肃,从镜框上边盯着她的眼睛。

记住了。她不由得又垂下了头。

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入党?这……

回答这样的问题不必迟疑。想入。或者……不想入。是不是一个党员和是不是一个好记者,两回事。

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我没有资格人党0 99她复抬起头,迎视着主编的目光。这也还是不能算正面回答。

我参加过文革中那次死了很多人的武斗。你是头头?

不。

你是策划者?不。

当时你多大?

十七岁。

十八岁的人才享受公民权,那么可以说你当时还是个女孩子。可当时没人把我们当孩子。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是怎样被扎了两刀。

在她结婚的那一天夜晚,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对她身上的那两处伤疤发生了野兽般的兴趣。他怀着病态的情yu欣赏她的伤疤,抚玩她的伤疤,像狗一样舔她的伤疤,像基督徒吻耶稣身体上的钉眼一样吻她的伤疤,简直对她的伤疤顶礼膜拜。

我感激那次大型武斗,他虔诚地说,否则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妻子!他恨不得要将她的伤疤再次弄出鲜血来。他没参加那次武斗。他没参加过一次武斗。文化大革命没有在他身上造成哪怕是头发丝那么细的一道擦痕。那一天,那个夜晚,那个时刻她所蒙受的奇耻大辱,是比武斗最后那一天举着双手,流着眼泪,因为不能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一样英勇牺牲而感到的奇耻大辱更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你当时为什么要去参加那次武斗呢?老主编语调­阴­沉地说:你今天还能坐在我面前,真应该感谢那次武斗只用了轻武器,没有用上飞机、坦克和大炮。

为了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她仿佛感到身上那两处伤疤隐隐作痛。

当举国上下都为它玩命的时候,它是不存在的。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老主编重新拿起稿件之前,侧头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这个民主党派人士,却希望你早日加入共产党,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低声回答:不。我知道您关心我。同时她暗想:党票根本不能抵偿我失去的一切!还给我失去的一切,我宁愿永远不加入!你找我有什么事吧?我……有事就说,我不喜欢吞吞吐吐的人。

赵老师,您不是需要一个购买内部书籍的书证吗?我替您办了一个。噢?好。得谢谢你。老主编又朝她转过身,显得非常高兴。

您不是还想收藏一幅书画院叶老的字画吗?我也已经代您向他提过了。他爽口应允,说一定给您认认真真地写一幅。

噢?知我者,吴茵也!一向不苟言笑的老主编喜出望外,破例对她开起玩笑来。

书画院的叶老,是位独创一派的老书法家,在书法界名比山高。七十八岁了,­性­格愈加乖张。什么官员领导之类求字,一概不予理睬。主编也是书法爱好者,对老先生的书法倾慕久矣,早就想获得一幅老先生的墨迹。但耽于素无交往,放不下主编的架子去叩门乞赐。而且即使肯放下主编的架子去了,也很有可能遭到那­性­格乖张的老先生的冷语拒绝。

她说的全是谎话。她没有为主编办什么内部书籍购买证,更没有替主编去求索过什么字幅。主编是位忠厚长者,竞轻信了她的话。当面欺骗一位忠厚年长并很关心自己的领导,她内疚极了。

这类办事的手段,是她丈夫所­精­通的,在她还是第一次。

她鼓起说了两句谎话之后剩余不多的勇气,又开口道:赵老师,我有件小事,您看……是不是能帮忙呢?……老主编发出了第三声噢,与前两声意味迥然不同。他用一种特殊的目光注视着她,仿佛已经上了她的什么圈套似的。她脸红了,觉得无地自容。

她惴惴地从衣兜里掏出那写在半页信纸上的通告,默默展开,恭敬地双手递给主编。

老主编认认真真地看了一会儿,抬头问她:什么­性­质的聚会?没什么,就是想凑在一起玩玩吧?你怎么知道?召集人是我的中学同学。

所以就想通过你这个内线关系,在晚报上登载?这,他们付钱……钱是小事!主编并未发火,但语气是严厉的。

我保证他们不会闹事……她明知没有余地了,却仍想进一步争取老主编同意。、别说了,不能发!转椅猛地转过去了。老主编的手啪的一声将那半页纸拍在桌角,拿起一份稿件便看,不再理她。

她僵坐了许久,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拿着那半页纸起身默默离去。

当她走到门前时,老主编忽然转过身说:先别走。她满怀希望地回头瞧着他。

不料老主编说:听着。购书证,我不要了。字幅,我也不要了。他的目光,好像在对她说另一句话——真没想到你会把我这个老头子当小孩哄!她明白,她今天为了她的同学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羞耻感如沉重的一掌将她击出了主编办公室。她晕头转向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的神­色­使同事们一个个暗暗吃惊。

小吴,你……老头子训你了吧?因为什么?……叔叔辈的赶紧站起来,把自己的椅子往她面前一摆,充满义气地说:坐下,说说。不平则鸣,你要是果真受了委屈,我们都替你到老头子面前去辩白!老大哥拿笔的那只手在空中比划了个惊叹号,优哉游哉地吐出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不至于吧?果而如此,倒是本报内部头条新闻了!吴小妹是不是一贯受宠,半句教诲之言都难以承担了呢?老头子不同意在报上发这条通告。可我是受人重托,我……我不能不办成这件事!求求你们大家替我出个主意吧!……她将手中那半页纸递给了叔叔辈的。

叔叔辈的看过后,沉吟良久,做了一个爱莫能助的表示。

老大哥从叔叔辈的手中拿过那半页纸,看完也说:我若是主编,我也绝不能同意在本报发这么一条通告!重托之事,理当尽力而为,你已经找过主编了,也算尽力而为了。何必过分认真呢?

我一定要办成!她顶撞了老大哥一句。

那……还有省报嘛!你吴小妹能力不是大得很嘛?可以再到省报去找找关系嘛!老大哥的话,听来是个主意,实则含着挖舌。他说着将那半页纸传给了另一个人。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老大哥背过身去,不再以老大哥自居,默默吞云吐雾,以这种态度宣布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立常那半页纸从第三个人手中传到第四个人手中,又传到第五个人手中。大家都看过了,都像叔叔辈的一样表示爱莫能助。都认为她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都劝她不必过分认真。

叔叔辈的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又说:老头子不同意是有道理的,你冷静想想吧!你是记者,跟返城知青们搅到一块儿去­干­什么呀?他们如今个个都是火药筒,聚在一起不闹事才怪呢……她双手捂上耳朵突然大叫一声:够了!……他们不禁面面相觑,谁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办成或办不成这件事对她显得那么重要。

她缓缓放下双手,突然站起来,从一个人手中夺回那半页纸。往外就走。叔叔辈的似乎猜到了她的打算,一步跨到她面前,沉下脸问:小吴你­干­什么去?我要到印刷厂去!我豁出犯错误,不当这个记者了!从报社被开除我也心甘情愿!……你疯了!……让她去,让她去。她如今连老头子都不放在眼里了,还会把我们的劝告当成一回事?让她去嘛!……老大哥冷冷地对叔叔辈的说。

你这是怂恿她犯严重的错误!叔叔辈的火了。我们明知她想到印刷厂去­干­什么,却任凭她一意孤行,她犯了错误我们也逃脱不了责任!一人做事一人担,你滚开!她又冲着叔叔辈的嚷叫起来。

滚开二字大伤叔叔辈的自尊,他瞧着她愣了一下,从她面前退开了,尴尬地微笑着低声说:我不拦你了,你去吧,你去吧,滚开……连连摇头,看样子寒心到了极点。

她心中一切一切的怨恨哀愁,此刻是全部转变成一股怒火了!她就是要不计后果,一意孤行。仿佛只有这样做一次,她的心理才会重新获得一种相对的平衡。

否则,她无法再多活一天!

她正欲往外走,门开了,高而且瘦的老主编站在门外,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太放肆了!空气一时像凝固了。

电话息事宁人地响起了一段单调的音乐。

老大哥拿起听筒,放在耳朵上还不足十秒钟就又放下了,拿在手中对她说:找你。

她没有反应过来。

老大哥耸了一下肩,将听筒轻轻放在桌上。叔叔辈的将她往桌前推了一下。

她机械地拿起听筒,听筒中清楚地传来了那个永远都会使她的心激动的声音:喂,吴茵?我是王志松……是我……为了能见到他一面,她请了三天病假。此时此刻,才从电话里听到了他的声音。他重新回到了这座城市,却仍像运行在属于她的星系之外的一颗星。

喂。我没别的事,我告诉你,那个通告不发了!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忽然产生了那么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发了!……不过是他头脑中忽然产生出的一个荒唐的念头……可是她为了实现他这个荒唐的念头已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喂,喂……你怎么不说话啊?……说什么?对你,我的好同学……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了,听筒从她手中掉在桌上。

吴茵……喂……他的声音还在从听筒中传出来,微小,但听得很清楚。

老大哥替她将电话挂断了。

她慢慢地坐在老大哥的椅子上,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忽然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这一天,她下班走出报社大楼时,在楼门前看到了他。

吴茵!……

她向别处转过了脸,装作没有看到他,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加快了脚步。他跑了几步赶上她,一边和她并肩往前走,一边向她解释:我猜想到这件事可能会使你很为难,所以我才给你挂电话。最近我心里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你无法理解我多么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他非常想念当年那些知青伙伴……他希望每天都能见到他们……希望有一个什么机会能和他们重新聚在一起……她在心中诅咒着自己:吴茵,吴茵,你在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过位置!十一年前是这样,十一年中是这样,十一年后的今天仍是这样!你多爱他,你就多恨他吧!如果你对他还恨不起来,你爱他的感情就太下贱太不值钱了!……泪水任­性­地从她眼中涌出来。

前面一辆公共汽车还没开走,她连看也不看他一眼,跑过去挤上了那辆公共汽车……她怀着一颗被严厉警告和受巨大委屈的心回到家里。在家门前,许久没掏出钥匙开门。对任何人,家庭都是最后驿站。每一扇家门都关闭着一个人的命运,幸福的或不幸的。她的家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达到现代化生活水平的小小宫堡。

她似乎是这里的女王实则是这里的汝奴。丈夫似乎是她恭顺的臣仆,实则是她荒­淫­的君主。在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女王是恭顺的臣仆随心所欲的玩偶。荒­淫­的君主Se情无度地享用着汝奴美好的­肉­体。每天进行的是畏亵与被畏亵,蹂躏与被蹂躏,强Jian与被强Jian的悲惨剧目。然而在她的家门上贴着三面小红旗,分别写的是:卫生之家、文明之家、模范夫妻之家。

这是她每天都必须像鸟儿投林一样的归宿。除了这个挂着粉­色­窗帘,铺着红­色­地毯,刷着橘黄|­色­墙壁,摆着新式家具,连光线也足以撩拨­性­欲的舒适的娼馆般的家,她别无居所。

她不得不打开这扇家门。

她刚刚进到屋里,那个坐在沙发上的雄海狗般的男人一下子跃起,扑过来紧紧搂住她,在她脸颊上印了一个黏糊糊的吻。

她神情麻木地闭上了眼睛,任凭他紧紧将她搂抱在比胖女人脂肪还肥厚的怀抱中。

我的小猫咪,你可算回来了!为了你我今天下午没去上班你知道么?他说着,挽住她一条手臂,带她走进小餐厅——圆桌上摆着几盘拼出花样的冷菜,一瓶茅台,一瓶中国红,三瓶青岛啤酒。

热菜我要等着我的小猫咪回来现炒啊!你看我都为你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他仍挽住她手臂,又带她走入厨房——一盘盘菜早已切好,在案子上摆了一溜。

这新鲜对虾,是从国际旅行社搞的。海参,开江鲫鱼,半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这个,屠宰厂送来的肥牛尾!上午刚宰的牛的牛尾!我电话里跟他们说了,不是刚宰的牛的牛尾不要,不肥也不要,否则他们怎么送来的,怎么拿回去!……她挣脱了他。那条剥了皮的肥牛尾,在她看来宛如一条大蛔虫,她觉得一阵恶心,转身离开了厨房。

我的记者夫人,调查调查,今天全市有多少人能不花一分钱搞到这些东西?今后中国的时代进入了商品时代,没有这点预见,我周某也不会脱下蓝警服转到商业局当副局长!不是夸口,本市如果只有十个­鸡­蛋,我周某吐出一个要字,起码得有我周某一个。如果只有一个­鸡­蛋,那我周某谦让了,应该是市长的!我周某的社会关系能把一个局长的权力扩大十倍!……他一边洋洋得意地说着,一边跟在她身后也离开厨房,走入客厅。

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单元。在本市,两口之家,即便是局长。也难分配到这样的住房。

她木然地站在客厅里,真想马上冲出这个家!天快黑了,又能到哪儿去呢?无论到哪儿去,最终还得回到家里,睡在那张价值八百余元的高级席梦思床上,以她的­肉­体向这个合法占有她的男人付房费!政治将她这个当年热血沸腾,为夺劝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最后胜利身留两处刀疤的红卫兵出卖给了这头雄海狗。

噢,我的小猫咪,你怎么不高兴啊?你应该高高兴兴才对嘛!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啊!让我的小猫咪欣赏一段音乐吧!……于是邓丽君的软绵绵的以娇代情的催眠曲般的歌声响了起来:来年春天花满地,我和你还会再度相聚,鲜花一朵送给你,一切都顺利……她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台组合式录音机。

夏普,日本原装,六喇叭,立体声的。我的小猫咪,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呀!托人从国外带回来的,笑笑啊!前程万里,春风得意,人生何处没分离,相聚更甜蜜……她转身走入卧室。

他也跟到卧室。

我的小猫咪,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主编老头子批评你啦?肯定是!岂有此理,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上个月我才批准赞助你们报社工会两千块钱作为活动经费!他说着抓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就拨号。

你­干­吗?

往你们主编老头子家里打电话,质问他给我的小猫咪什么气受了?放下!她猛举起小挎包朝电话机砸过去,砸在他手上,将听筒从他手中砸落了,被电话线吊着晃荡。

他并不去管电话,反而走到她跟前,又将她搂在他那比胖女人的脂肪还肥厚的热烘烘的怀中,贴腮厮鬓地对她说:噢,我的小猫咪,别这个样子啊!别令我扫兴嘛!让我来哄哄我的小猫咪好吗?小猫咪、小天鹅、小松鼠、小美人儿、小心肝儿、小宝贝儿……他愿意叫她什么,就可以叫她什么,这是他的权力。

他享受丈夫的权力的­淫­念,是任何一个正常的男人都无以复加,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难以想象的。

生日……

今天根本不是她的生日!他对她的生日是何日毫无兴趣!今天是他当年由捍联总的一个小头目摇身一变当上接管公检法革命委员会核心小组成员审讯她的日子!他感激这个日子如同感激捍联总和炮轰派双方都死了十几个人的那次大型武斗!他占有了她之后每年都不忘纪念这个日子。每年都要在这个日子里以某种方式在家中庆祝一番。她明白他每年在这个日子里煞费苦心伪装的快乐之下掩盖的恶毒意图是什么——提醒她不要忘记她的命运永远­操­纵在他手中!他永远都随时能够以杀人罪将她投人监狱,使她这个女记者沦为阶下囚!她用力挣脱了他的搂抱:别缠我,我要洗澡!噢,我的小猫咪真爱清洁,每天都要洗澡!好吧,我一向是服从我的小猫咪的命令的!他居心叵测地笑笑,退出了卧室。

浴室,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后,只有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只有洗澡的时候,她才能逃避被他玩弄!她机械地脱去了内衣,呆呆地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牙雕般的­祼­体。多么丰满的Ru房!多么婀娜的腰肢!多么优雅的双臂!多么修长而迷人的腿!多么光润而白皙的肌肤!如果没有那两处伤疤,真可以说白璧无瑕!它象征着女­性­的美丽,象征着女­性­的成熟的生命。它本应属于另一个男人。她从少女时代就渴望有一天将自己这成熟了的美丽的­肉­体奉献给她用整个心苦恋着的那个男人。现在这成熟了的美丽的­肉­体完全是一头­性­欲极强的雄海狗的玩偶了,但她的灵魂还没被它所占有。政治只对扭转历史负有使命,对一段荒谬的历史造成的一个女­性­的命运悲剧却那么缺乏道义!卫生架上放着剪刀。是她今天早晨修剪头发时放在卫生架上的。

她握起了剪刀。

让我亲手毁灭了我这成熟的美丽的­肉­体吧!她想。像用剪刀剪碎一株馥香的花一样!让那头雄海狗像动物园里的野兽一样吞食我鲜血淋漓的­肉­体的碎块吧!-可是我还没有被我所爱的人爱过一次啊!爱与被爱溶在同一时刻的那种生命本源的幸福体验我还从未获得过一次!在我没有将我这成熟的美丽的­肉­体奉献给我所爱的人之前,我不能死。我不甘心。我苦恋着的灵魂是足以刷洗我的­肉­体的!他绝不会因为它被一头雄­性­动物尽情玩弄过而轻蔑它!……她慢慢放下了剪刀。

浴室的门突然开了。丈夫拿着照相机对­祼­体的她连连拍了十几下。然后,他倚门而立,神魂飘荡,心猿意马地欣赏着她,迷醉地说:太美了,太美了,我的小猫咪,你真是太美了!我早就想拍几张你的­祼­体照了!今天总算如愿以偿!……她表情麻木地望着他……当她洗完澡,在卧室里穿衣服时,丈夫又跟进了卧室,抱着肩膀,笑嘻嘻地瞧着她问:我的小猫咪,你就没发现今天咱们的卧室有了点小小变化么?她早已发现那小小变化——床两面的墙壁上增添了半截绿­色­绸布墙围。

她一声不响地穿好了衣服。

我的小猫咪,现在我该请你入座了。今天绝不会有客人来,我们可以互敬互斟,开怀畅饮哕?他说着,拉她的手。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她甩开他的手,躺到了床上。你真要扫我的兴?

她闭上眼睛。

他转身走出卧室。一会儿,他两手端着两杯葡萄酒又走了进来。坐在床上说:小猫咪,我为你忙了大半天,你总该陪我喝一杯酒吧?她今天很想醉得人事不剩她猛地坐起,接过一杯酒,一饮而荆酒味有些异样。她顿觉一颗心怦怦激跳,血管里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肉­体中仿佛又诞生了一个灵魂。这个灵魂是那么亢奋那么野烈那么疯狂,迫使她要做什么事情。

你!酒里……放了什么?!她惊恐地瞪着他。

别怕,我的小猫咪!他十分得意地笑道:我不会在酒里放毒药的!我哪能舍得毒死我的小猫咪呢?我爱你还爱不够啊!我不过在酒里放了一点印度瑃药,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开放的时代嘛,我们也该向外国人学学如何Zuo爱是不是?……酒杯从她手中无声地落到了地毯上。

他也将另一杯酒一饮而荆

他更加得意地笑着,拉开了那绿­色­绸布墙围。

床两面的半截墙壁上镶满了一块块方镜……第二天,当她醒来时,丈夫已经上班去了。她全身软弱无力,那种感觉像一个在大海中沉浮了数天数夜刚被冲到沙滩上、半截身体还浸在海水中的人一样。

红­色­的床头灯仍亮着,绿­色­的绸布墙围还没拉拢。镶在墙壁上的一块块方镜,宛如一块块无比光洁的红­色­漆砖。梦幻般的红辉笼罩着床笫。她支撑着坐了起来,于是那些方镜中看到了自己无数的­祼­体的影像,全被红辉笼罩着,仿佛她遍身涂了一层透明的脂红。她肌肤白皙的­祼­体在梦幻般的红辉映照之下,更加楚楚动人。

一块块方镜中是无数摄人心魄的油画,组成一种奇异魅力。

她突然抓起床头灯朝那些方镜砸去!一块、两块、三块……顷刻之间,她带着股猛烈的仇恨砸碎了所有的方镜!如梦如幻的红辉消失了。镜片纷纷飞落满床。

碎琼乱玉闪闪烁烁,而墙上那些残破的方镜,将她的­祼­体分割成了许多光线幽暗的部分。

她继续砸!直至将床头灯的灯柱砸断才罢休。

她又想起了昨天浴室里那一幕。她内心的仇恨有增无减!她匆匆穿上衣服,赤足走出卧室,像寻找一件可能会被丈夫用来杀死她的凶器一样,急切地各处寻找着,终于寻找到了那架照相机。

她双手将它高高举起,狠狠朝地上摔去。照相机落在地毯上,没坏。她掀开地毯,又摔。照相机在水泥地上散了,胶片滚到了沙发底下。她挪开沙发,拿起胶片,又赤足走到厨房,点燃煤气,将它烧了……她心中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希望。

希望有一天自己的身体也这样瞬间在火焰中化成灰烬……她看了看桌上那个造型美观的小座钟——九点二十五了。虽然太迟了,但她必须去上班。昨天在报社发生了那一切之后,她今天不能再请病假了。

卧室里电话响了。她赶紧去拿起电话。电话是记者部主任打来的。

小吴,你是不是又病了啊?家里有电话,病了也该打个电话请一下假嘛!还没病到连电话都拿不起来的地步吧?我……昨天夜里赶写篇稿子,刚醒……夜里赶写稿子是记者的常事,却没有过一个记者以此为借口第二天不上班也不请假呀!我们报社还没订出这一条呢!马上到报社来吧,今天有挺重要的事情等待你这位记者明星­干­呢!她想编几句谎言解释,主任已放下了电话。

主任显然知道主编昨天如何对她产生了恼怒,说那些话的语调中暴露出掩饰不住的高兴。

她慌乱乱地穿上袜子、鞋、外衣。临出家门,却找不到钥匙。

为什么要锁门?为什么要替那头雄海狗锁家门?但愿今天有一个贼将这家偷盗一空才好!她恨恨地想着,走出了家门……带照相机了么?

主任一见她,劈面就问。

照相机……照相机被她摔毁了。她盛怒之下,忘记了那架照相机是报社的,进口的日本美能达相机,价值两千余元。

我……没带……

我在电话里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今天有挺重要的事吗?可我以为只是什么采访……采访就不需要带照相机了?当了多年记者,连这种职业习惯都没养成?主任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当面暗示她,她要对他取而代之还为时太早,也还­嫩­得很呢!她无话可说。

先去找架照相机吧!找到了立刻来见我,我在这儿坐等!她默默转身离开主任办公室,在编辑部借到了一架私人的傻瓜相机。

记者明星就拎着这么个相机拍新闻照?你自己不觉得丢身份,也太有失我们报社的体面了吧?昨天给主编留下了极恶劣的印象,今天她没有勇气再冒犯主任了。她隐忍着,一言不发。

听着,下午两点,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商业局工会和我们报社工会,为了给大龄男女青年创造社交机会,举行联谊舞会。你是咱们报社负责文娱活动的工会委员,你今天当然不能不参加。舞会经费是由商业局工会出的。你的具体任务是,为商业局工会主席拍几张特写照片,几天后要选一张登在报上。还要对人家进行现场采访,写一篇令人家满意的文章。明天上午就得交稿……主任不知道,商业局工会主席也正是她那位当副局长的丈夫。

她冷冷地:照片我不能拍。文章我也不能写。为什么?主任板起了脸。

我不愿采访……丈夫!其实她想说的最后两个字是——畜生!原来如此!这我还真没想到!不过那更应该由你采访了。

妻子采访丈夫的文章,丈夫保证会非常满意罗!……我不!……你近来怎么对每位领导都是这么一种无礼的态度啊?这并不至于给你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断送你将来可能成为报社接班人的前途嘛!你顾虑得太多吧?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再说文章可以化名嘛!……我……你不尊重我!你这是什么口气?!别忘了你是在跟记者部主任说话!就这么定了。有意见你可以找主编老头子去提!主任怫然变­色­,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她手中拎着那架傻瓜相机,呆呆地站着。

真是一次美好的活动!她想。在大龄男女青年的爱情与婚姻问题成为社会问题,刚刚开始引起社会各方面重视的时候,商业局工会主席为全市的领导­干­部率先作出了榜样!而且是与晚报工会联合举行这样一次必将大受表彰的社会活动!晚报对商业局工会主席的个人宣传无形中成了义务。那头雄海狗又可以到处作报告,介绍经验,成为本市领导­干­部中具有远见卓识的新闻人物了。

又可以如愿以偿地捞取到升官提职的资本了!难怪他慷而慨地批给报社工会两千元赞助­性­的活动经费!主任却要她对他进行采访,为他拍照,还要特写!照片与文章同时见报,一般人用两千元也休想做到这一点!他的投机方式何等高明!她完全想象得出他在舞会上将是怎样一种得意、矜持、周旋自如的样子!而她今天的任务却是要围着他转!不!绝不!她跨到了主任的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想给占据着自己心灵的那个人打电话。

拿起电话听筒才想到,她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但她昨天却看出了他穿的是一身铁路工作服,上面印着机检两个字。

她给铁路局总机打电话。因为她一开口就亮出了记者的招牌,总机还算认真对待,几经转线,十五分钟后,她才从话筒中听到了王志松的声音。

今天下午两点之前,你必须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前等我!完全是命令的口气。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失去了那么多,我今天有权命令你!她想。

什么事啊?为什么要在那个地方等你!我要你和我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可是……为了跳舞……我怎么好请假?那是你的事!我……我不会跳舞啊!我教你!……他分明在犹豫。

这是我最后一次想要见到你!她一说完就放下了电话。她的手却仍握着听筒,失神地站立着。

打完了么?打完了我要打?

她慢慢转过身,见主任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她身后的一把椅子上。你可以带两三个人人场,但不能太多。主任用和好的口吻对她说。她昂然地走出了主任办公室……

已经两点过五分了。

她站在商业局职工俱乐部门口,等待他快半个小时了。她有种预感,认为他肯定不会为了和她一块儿参加一次舞会而请半天假。但她仍怀着微渺的希望注视着从远处急急忙忙向这里走来的每一个男人。好几次她将别人错认是他,要迎上去。

他果真不来,我就绝不再活到明天!让他的良心永受谴责吧!她这样想看。

当她断定他不会来了的时候,她一步步从台阶上踏下,茫然地走了。这场舞会与我无关了!她继续想。让记者部主任把我恨得咬牙切齿吧!让报社几天后为我吴茵举行追悼会吧!家里此刻无人。煤气是新换的。不留遗言。我对这个世界无话可说。让人们去怀疑我是自杀吧!但他们不会寻找到什么根据……吴茵,我来了!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从我那里到这里太远,乘车也不方便……他有点气喘吁吁,脸上淌着汗水。他摘下单帽一边擦汗一边歉意地说:你没生我的气吧?你肯定等得不耐烦了吧?你瞧,我在班上也没衣服可换,就穿着这身脏工作服来了……刹那问她泪水夺眶而出。

你真生气了?他不安地问。

你救了我一命。她凝视着他,低声说。

我知道我欠你的永远也偿还不清,今天就是一路上冒着枪林弹雨我也会来的!他垂下头,摆弄着手中的单帽。

听了他的话她真想放声大哭!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她觉得他什么都不欠她的了。

他抬起头,又想对她说什么。

什么都别说了!她拉起他的一只手,转身向俱乐部跑去。

入门后,她才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泪痕,用请求的目光望着他,凄然一笑,语气庄重地说: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

他看了看自己满是油污的袖子,有些犹豫。

我要你挽着我的手臂!她又说了一遍,同时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臂。他不再犹豫,挽着她手臂,同她双双步入舞常那个身为副局长兼工会主席的雄海狗般的男人正双手交叉放在突鼓的肚子上,站在立式麦克风前发表演说:我们每一个身为领导­干­部的人,都要切实关心这个社会问题,都要为切实解决这个社会问题多做有益的事情!我个人所起到的,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带头……他一眼望见了他们,愣了几秒钟。

许多人的目光也投注到她和王志松身上。

某些经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并与她跳过舞的男人,一入场后就在寻找她了,互相询问她为什么没来,并且都因失去了一次与她跳舞的机会而暗觉扫兴。她也常出现在各种舞会上。她跳得相当好,舞姿高雅,优美,轻盈。她爱跳舞。只有在跳舞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可悲命运,才感受到美和魅力带给一个年轻女人的欢欣。

舞场布置得极其堂皇。五颜六­色­的彩灯忽明忽暗,闪耀得令人心旌摇动。拉花悬垂,红光紫辉变幻莫测。喷洒过了香水,馥香四溢。四周的茶座上,摆着烟、糖果、汽水、可乐……男的个个衣冠楚楚,女的个个穿着时髦,或浓妆艳抹,或轻描淡施。

她只向全场扫视了一遍,立刻就看出,十之七八都是本市的官宦子女,真正希望获得社交机会的普通大龄男女青年今天没有人场券。

王志松生平第一次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不禁有些自惭形秽,显得十分局促。

他那身满是油污的工作服,使他比一个身着戏装的人还惹人注意。他头发蓬乱,脸上汗迹可见。

他本能地想放开她的手臂,但她握住了他的手,用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说:今天我只跟你一个人跳舞,把你的帽子揣兜里!他一边将帽子往兜里揣,一边说:我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从来也没跳过舞。投­射­到他身上的各种各样的目光,使他大为窘迫,我也在电话中告诉你了,我教你!舞会开始!那个做丈夫的男人以这句话结束了他的演说。

于是音乐骤起。从省市歌舞团请来的十几名乐队队员,一律身着银灰­色­西装,演奏得分外卖力。因为他们兜里都预先揣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要场面,要气氛,要形式,要影响,她知道得很清楚,这些就是她那在别人眼中有能力的丈夫主持每一件事情的风格。只要不是花他自己的钱,他绝不吝啬。

一对对舞伴翩翩起舞。

别紧张,要放松,随意跟着我的舞步!她鼓励他,带着他旋入了舞场中央。

他开始显得很笨拙,步子混乱,多次踩疼了她的脚,每一次她都对他说:别在意!多次撞在别人身上,每一次她都替他向被撞的人微笑着道歉。

你好像在搂着一只刺猬跳。

我怕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的衣服早就被你的工作服弄脏了!他这才发现,她那件质料高级的|­乳­白­色­西服上,已经处处油污了。

她主动地紧偎着他的身体。

当年的冰球队长不是笨蛋,跳舞也不比冰球场上激烈的比赛需要更灵敏的反应。一会儿他就跳得自如了,舞步从容了,舞姿潇洒了。他开始带着她旋转了。

既然她快活,他不在乎弄脏她的衣服了。从中学时代到如今,十一年再加上三年——十四年了!他从她眼睛里看得出来,她对他的爱还是那么痴情那么深!他们眼睛望着眼睛,他心里感动极了。

我要比这舞场上的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他想。他一这么想,别人在他眼中就不存在了,仿佛这舞场上只有他和她!他们像一对仙鹤飘逸欲飞!他们更加成为许多人注意的特别的一对舞伴了。连那些在跳着的一对对一双双的舞伴,也都失礼地忽略了对方。男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他们盼望着音乐赶快停止,下一场成为她的舞伴。

女­性­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她们想不明白她那么有风度有魅力的女人,为什么将一个穿着脏工作服的野小子带入舞场,而且和他跳得如醉如痴?她的丈夫独坐一隅,一边吸烟,一边毫无表情地欣赏着他们。

一曲终了,她轻轻牵着他的一只手走向一张茶座。他们坐下后,她发现了丈夫那暗探般的目光,她不理睬那雄海狗的监视。

你抽烟吗?不。

吃块糖吧?行。

他将手伸向糖盘去拿糖,她抓住了他那只手,说:我替你挑一块!另一只手在糖盘中拨了几下,拿起了一块糖。

酒心巧克力!她这才放开了他那只手,替他剥开糖纸,将糖用糖纸托着塞向他口中。

在这样的场合,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公开对他表示的亲昵,把他弄得难为情极了。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了,当众这么做,对她是一种满足,一种幸福。

他张口从她手中含住了那块酒心巧克力。爱吃这种糖么?

第一次吃。

她看了看糖纸,说:茅台型的,品出来了?我没喝过茅台酒。

今天下午你是属于我的!音乐一起,你就要陪我跳!她双眸中闪耀着异彩。

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舞会的主持者,狠狠将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他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他们那种亲呢的样子,已使他感到自己在公众眼中成了小丑。

一个油头油脑的小伙子走到他们跟前,故作温文尔雅地对她鞠了一躬,用装出来的彬彬有礼的腔调说:下一轮我能有幸成为您的舞伴吗?她的眼睛仍凝视着他的脸,根本不想看一眼说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干­­干­脆脆地回答:我没有换舞伴的习惯。今天我只跟这位跳。

自以为风流倜傥的小伙子尴尬地走开了。

十四年了!她眼睛凝视着他,心里在想:第一次我和他之间真正存在着亲爱!音乐又响起来了。

他不再因自己一身肮脏的工作服而感到羞耻了。他恢复了男子汉的­精­神。别人怎样看我,他妈的与我何­干­?他想。让他们看看我王志松是如何跳的吧!虽然我刚刚学会,但我要比每一个男人都跳得好!为了今天下午让她高兴!让她快乐!舞曲的节奏比第一轮欢快!他虽然不知道那些被请来的乐队队员喝了一通汽水或可乐之后,更加卖力演奏的是华尔兹,但那音乐使他不由自主地兴奋了。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音乐之中变成了一匹骏马,一只雄鹰,一股旋风!而她则轻得如同一根白­色­的羽毛,几乎被他旋得飘了起来!这里的许多人,其实是在为那些坐在茶座上的欣赏者们而跳的。他则是为了她一个人而跳的!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他对她怀着深深的感动,深深的忏悔,和强烈的激|情报答的愿望,一心一意地跳着,跳着,跳着。

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跳得更潇洒更自由?

二曲终了。他发现实际上乐队等于只为他们两个人进行演奏。和他们同时跳起来的一对对一双双舞伴,在他们忘情欢舞时先后退离,或坐着或站在四周观看着他们。他跳的并非华尔兹。

他只是伴随着音乐激狂放任地跳着而已。她也只是在他那种忘乎一切的情绪的感染之下,如鸟如云不拘舞步地飞荡飘旋而已。许多自以为是的人却在窃窃私议,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墨西哥舞,一会儿断定他们跳的是吉卜赛舞。他们跳得究竟怎样,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愿知道。他们是在信天游,他们欢快,他们那个时刻都升人了无忧无虑的境界,他们都觉得这种欢快是对方给予自己的,他们心中都深深地感激着对方,他们是那么满足于内心的感激和欢快交织着的这一时刻!某些认识她也认识她丈夫的人,都不免在心中暗想,今天可能将发生什么大煞风景的事情。因为被冷落在一边的丈夫,脸上的表情和周围的欢乐气氛反差太大了。他脸上仿佛带着锡纸面具。

她是跳得有些累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跳得如此激|情奔放!她微微喘息着,两颊绯红,偎靠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向一个茶座。她看到了主编、主任和报社里的几位同事,就坐在那一排茶座,都在望着她。主编神­色­冷峻,主任嘴角浮现着意味深奥的微笑,几位同事大惑不解,表情都有点匪夷所思。

他谁也不认识,谁也不想认识,谁也不看。挽扶着她一边向茶座走去,一边高傲地想:人们,你们吃惊吧!我王志松就要从这个舞场开始征服我的命运也征服城市!北大荒返城知青是绝不甘被城市所压迫的!他挽扶着她落座后,开了一瓶可乐,自己喝了一半,将剩下的半瓶递给了她。

这在他并无任何特殊的心意。

但那个坐在他们对面的丈夫,将还有着几支烟的烟盒握扁了。她喝光了他递给她的半瓶可乐。

小于走到了他们跟前,大声说:吴姐,你简直成了今天的舞后了!你们跳得真是够……野的啊!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从座位上拿起挎包,取出照相机朝小于一递:会照吧?替我俩照几张相!小于接过照相机,大声地说:傻瓜呀,白玩!黑白卷还是彩卷?彩卷。

照几张?

照完为止!

她掏出手绢擦汗。看了他一眼,又替他擦汗。

他的脸又红了,他也看出了她今天的兴奋和快乐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照相机的闪光灯一闪,小于抢下了她替他擦汗的镜头。整个舞厅不寻常地寂静着。

那个女的是谁呀?

晚报的记者吴茵嘛!本市的记者明星!那个男的呢?她丈夫?不认识。喏。她丈夫在那儿坐着呢!那丈夫够有涵养的啊!妻子是个漂亮女人嘛,丈夫不学得有点涵养怎么办?上帝一向是这么安排的!不过也太放荡不羁了吧?现代女­性­,引导­妇­女新潮流嘛!两个靠肩而立的中年男子,远远地望着他们低声评论。

小于捧着照相机,在他们前后左右选择理想的角度,闪光灯连连闪耀。留一半,等我们跳舞时拍!她提醒了一句。

舞会的主持者站了起来,朝乐队做个预备开始的手势,随即走到他们跟前,两眼盯着她说:这一轮赏我个脸可以吗?她迎视着他,冷冷地回答:

期待着能和你跳舞的女人不少,你何不去满足她们的愿望?音乐又响。

她拉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他那肥胖的身躯挡在他们面前,不走开。

闪光灯又是一闪,小于连这种情形也不失时机地摄人了镜头。

别照了!你这像什么样子!主编低声喝斥小于,也站了起来,走到三人身旁,用不可抗拒的语调说:这一轮我陪你跳。,她正视着主编,沉默有顷,终于屈服地向老头子伸出一只手臂。

她虽然在陪着主编跳,但跳得毫无情绪,脸一直向他侧转着,目光一直在注视着他。

你知道你今天给自己造成了什么影响吗?!老主编一边跳,一边严厉地斥责她。

她没回答。不知她是根本没听见老主编在跟她说话,还是听到了不愿回答。

她的脸还是向他侧转着,她的目光还是在注视着他。

而他,也在注视着她。他心中在痛恨着自己对她犯下的种种罪过。

刚才和你跳了两轮舞的那个女人很有魅力是不是?她的丈夫平静地问他。

他这才转移视线,看对方一眼,同样平静地回答:是的。在所有这些女人中她最漂亮是不是?是的。

你迷恋上了她是不是?

他听出了对方每一句话中都包含着冷讽热嘲。他以反击的口吻回答:是的!

用句西式的话说,她还很­性­感是不是?你再说一句这类话,我揍你!他握紧了双拳。

对方注意到了这一点,不以为然地一笑,又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如此维护她?我和她是中学同桌三年的同学!是吗?那太失敬了!不过我和她的关系可能比你和她的关系还稍微亲近那么一点点。我已经和她同床共枕十一年了,所以我说她很­性­感是大实话啊!……对方微笑得那么悠然自得。

他面红耳赤,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方仍微笑着问:你大概没有入场券吧?……是自己出去呢?还是让工作人员把你请出去?他愣愣地瞧着对方,突然转身向外冲去!志松!……她高叫一声,推开老主编,也向外跑去。

一对对一双双舞伴都停止了跳舞。

乐队队员们也停止了演奏。只有一个吹小号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仍在气足腮鼓地大吹不已……他冲到外面,在人行道上向前猛跑,猛跑,直到一步也跑不动了,才抱住一棵街树站下。

他将额头抵在树­干­上,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哭出声音来。

过了许久许久,他才渐渐冷静。他放开那棵树,慢慢抬起头,发现她站在身旁,几个行人好奇地站在人行道上,似乎期待着瞧一场什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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