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说:“我去找人给你修车。”
我八叔说:“我给大哥搬家可以,但是他得出钱。”
我父亲说:“八弟,大哥是自己家里人,钱的问题以后再谈。”
我八叔说:“大哥是个铁公鸡,他不肯出钱就免谈!”
这笔搬家运费最后还是我父亲替我大伯垫付。每车五十元,三车总共一百五十元,这在当时是一笔真正的巨款。拿到这笔钱之后,我八叔没有麻烦我父亲,而是用其中的二十块钱,从罗州国营拖拉机修理厂里,恭恭敬敬地请来了一位威水十足的师傅。我八叔先是请这位师傅吃了一只足足有三四斤重的大肥鸡,喝了两斤火辣辣的烧酒,又接着请这位师傅饮了一大锅味道鲜美无比的蹄膀黄豆汤,修车师傅这才心满意足,这才高抬贵手,这才正眼不瞧我八叔一下,在我八叔汽车的某些部位上东敲敲西打打,不费吹灰之力,把汽车修好了。
我八叔开着这辆挡风玻璃已经不翼而飞,帆布雨蓬千疮百孔,车身油漆剥落生锈的汽车,轰隆隆地上路。
我大伯搬家的声势极其浩大,光家俱就有一大屋子。当然这些所谓的家俱在别人手里早就劈柴烧饭了,我大伯却当成了宝贝。他还有十几只大大小小的箱子,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足足占了半个车厢。在当时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我大伯怎么能够积攒这么多的东西?我们怀疑他连自己婴儿时期用过的尿布都细心地收藏到现在。由于天生吝啬,除了我大堂哥钟文堂之外,他无论谁都不肯多花一分钱。我大堂姐出嫁时他就送了一口已经破了几个洞,用牙膏壳熔化堵了眼的铁锅,我二堂姐出嫁时的嫁妆是一床发黄的黄麻蚊帐。我大堂姐和二堂姐感到非常伤心,很没面子,发誓再也不回娘家了。她们也就是发发誓而已,娘家除了我大伯之外,还有我大婶呢。我大婶姜美娥是一个闷声不响,历尽沧桑的女人。听说原来做过妓汝,后来从良了,嫁给我大伯。我看见她时,她显得比我七十四岁的奶奶还要苍老。我大伯那时也已经五十八岁,他明显是一个真正的老头子;跟上上个世纪末、也就是一八九九年冬天出生我爷爷站在一起,很难分清楚究竟谁老谁少。
我爷爷搬回坡脊时,正好周岁八十,虚岁八十有一。我爷爷已经是耄耋之年,但是十分神勇,能够挑起一副重达六七十斤的担子到处转悠,叫卖小杂货。据说他挣了不少钱,这些钱都被我奶奶罗秀茭藏了起来,她谁也不给,说是自己留着卖棺材用。但是我们都听说了,这些钱悄悄地流入我八叔的手里。我奶奶对我八叔的溺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我八叔说他身上长了一双翅膀会腾空而起,我奶奶也绝对不会怀疑。
我大伯年轻时极其好赌,他和我爷爷两个人赌博上瘾,把我奶奶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输了个精光。临解放时,他们由小康水平的城市工商业小业主,摇身一变,成了家徒四壁的城市贫民。据说在一九四九年夏末秋初,我大伯因为赌博输红了眼,一转身钻进罗州县政府开设的招兵办事处,准备当个国民党反动派士兵,混点吃混点喝再混点饷银,然后再杀到赌场赌它个天昏地暗。有人通知我奶奶。我奶奶心急火燎地赶到招兵办,我大伯已经穿上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军服。他头戴青天白日徽章的帽子,身背一杆步枪,领了十几块大洋的饷银,吃过了办事处的饭菜,喝了几两米酒,准备开拔广西前线跟共产党的解放军作战。我奶奶进得门来,找到我大伯,二话不说,当堂十几个耳光刮过去,然后一脚踹倒。旋即,她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向办事处主任、当时我们钟氏家族最着名的人物钟德生求饶,说了很多当时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大话假话谎话空话,弄得招兵办事处里的人感动不已,泪水涟涟。凭着她三寸不烂之舌的上下翻飞,唾沫星子的四处乱蹦,外加上钟德生的温和,我大伯被我奶奶领回去了。
我大伯还为此埋怨过我奶奶。他说,要不是我奶奶的阻挠,他现在也已经是台湾同胞了。我大伯说这话的理由是原籍罗州的台湾同胞王老六返乡探亲的风光。王老六参加国民党的原因跟我大伯也差不多,他当时也是在赌场输红了眼,把自己的老窦老母老婆甚至自己的短裤都输光了,还是无法翻盘。由于欠下巨额赌资无法偿还,赌场老板遂决定拿王老六的身体开刀,看能不能把他拆了论斤论两卖点钱。他的那些打手都是杀牛宰猪出身,切人只是小菜一碟。王老六逃到征兵办事处,火速按了一个手印,变成了国民党反动派。俗话说,按了卖身印,阎王也不听。王老六当上了国民党反动派,一身的戎装,赌场老板只好带着他的几个杀猪出身的打手悻悻然回去了。王老六命好,还没有开赴广西前线,就因为白崇禧的桂系方面军抵挡不住,连夜撤到海南;又从海南撤到台湾,守了几年南沙某小岛,退伍回到台湾本岛,摇身一变,正式成了台湾同胞。王老六用退休金做橡胶生意发了大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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