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说说我大伯钟世安啦。一九八○年,我大伯钟世安得风气之先,在国营向阳红饭店对面开了一家饭店。他的饭店名叫世安饭店。世安饭店结构简陋,用木头和竹子搭成架子,以稻草秆掺着黄泥浆汤搭在架子上当成墙壁,屋顶上搭稻草篱笆隔热,铺上沥青纸防水。这样看来,我大伯的世安饭店颇像是一座防震棚。粗糙的木头桌子和高低不平的沙土地面,透露出世安饭店的简陋。天晴时,蚊虫飞舞乱刮尘沙,下雨时,地面糜烂软若豆渣;天热时有如蒸笼,冬天则宛若冰窖。这种条件状况跟国营向阳红饭店的砖瓦房屋、平整石灰渣铺就的地面以及冬暖夏凉的调温效果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言。
但是我大伯的世安饭店有自己独特的优势:便宜!对于任何一种商品,我们老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是便宜!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我们贫穷,东西便宜我们才买得起。不干净有什么关系?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只要你能吃,只要你吃得下,你就是一个健康人。我父亲常常对我们说,吃吧吃吧,有山崩没有肚子裂。我父亲的意思是:肚子永远都不会被撑破。我们的肚子结实着呢,我们的肚子经得起十二级地震的折腾。我父亲的口头禅代表了我们罗州人的饮食观念。这是我们对吃的看法,也是对吃的信任,对吃的升华。吃永远处在第一位,天塌下来我们认为有可能,你要是说一个人会吃得太多了撑破肚皮,我们不信。
便宜之外,我大伯本人看起来也比朱八戒干净多了。
世安饭店的大锅里肉香飘荡,让人为之销魂闻之断肠。众所周知,我大伯为人极度吝啬,我们怎么销魂怎么断肠都是白搭。我大伯又是个节俭成性的人,他从来不舍得扔掉任何东西。发臭的猪肉经过他妙手回春的翻炒,会变得新鲜无比;看不见半丝肉的一根猪骨头,他能够炖好几锅新鲜美味的浓汤;人们吃剩的饭菜他精心回收,再加以搭配伪装,还可以漂漂亮亮地再次卖出好价钱;一条小鲤鱼经过他的巧妙加工能够变成鳙鱼、鲢鱼、青鱼和鲳鱼、以及凡此种种你想得到想不到的鱼类。我大伯的刀功十分了得,二两瘦肉经他精心切片,揉上生粉,兑上酱油,掺上菜梗,猛火翻炒,看起来就有满满一大盘了。
在偷工减料和坑蒙拐骗上,我大伯是个天才。天生的吝啬外加生意兴隆,使我大伯很快就变成一个富裕得令人嫉妒的人。好在那个时候,人们嫉妒你也就停留在嫉妒你假装看不起你的层面,最多说说风凉话翻你几个烂白眼,跟后来敲诈勒索出手抢劫乃至杀人绑票完全不可同日而言。那个时候的富裕也不是我们现在的这个概念。那个时候,你家里要是有万把块钱,你就是一个了不起的富翁,基本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因为经营了一个成功的小饭店,我大伯变成了一名财主,这使他在我们坡脊镇的居民当中成为谈论的中心。当人们吃上一顿五花肉就像过节的时候,我大伯家里已经天天大鱼大肉,已经朱门酒肉臭了。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看,我大伯都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就算在吝啬这种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上,他比之法国佬巴尔扎克笔下的高老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人在我们眼中比县长县委书记还威水。我大伯的富裕跟我八叔的赤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我大伯餐餐欢宴顿顿啖肉的时候,我八叔一家还在为一日三餐发愁,常常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这种艰苦的情况下,我八叔和我堂弟练就了一种非凡的嗅觉。这么说吧,就算是在十几里地之外有人炖了一锅鱼汤,我八叔也能够闻到香气。我大伯的饭店距离我八叔家不过二百来步路,又在西南方的上风口,饭店里飘出的各种炒菜香味都一丝不漏地来到下风口我八叔家前,而且十分友好地一定要钻进他们破了很多大洞的房门里,让他们闻个够才打弯,一溜烟向更远的东北方飘去。
那是我八叔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我八叔后来说,那时他做梦都会看见那些长有四条腿的动物自动自觉地来到他的面前,扒开他的嘴唇,跳进他的胃里,让他过足了干瘾。我八叔的眼前也经常出现这样的幻觉场面:长着四条腿的狗肉、长着四条腿的猪肉、长着两条腿的鹅肉鸭肉鸡肉,排着长队,浩浩荡荡地从他面前经过,就像是在某个盛大的节日里接受检阅的士兵。我八叔的口水像出膛的炮弹一样飞向它们,但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些长腿的肉类自己又各顾各地回家了。所有的这些活肉身上都有主人的名字,要是丢了,整个小镇都会闹翻了天。我八叔被饥饿折磨得像一条丧家之犬。
我八叔守着一辆了不起的汽车,然而这辆汽车上面零部件却不能拆下煮汤吃,守着这么一辆汽车又有什么用?鞑靼士兵攻陷巴格达时,对酷爱金银财宝而朝政荒废的苏丹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金银财宝,就让它们陪着你吧!说完,把他关在一个堆满财宝的房间里。这名可怜的苏丹最后饿死在一堆光辉灿烂的金银财宝上面,干瘦如柴,小得像一条狗。其时的我八叔的状况跟这名苏丹也颇为相似,他守着一辆超越了时代的威水凛凛的汽车,却饿得奄奄一息,靠吃西北风填肚子,掐着指头度日。
在我们眼里,普天下最有钱的人除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除了万恶的反动派钟德生之外,就数我大伯钟世安了。
只有我八叔不以为然。我八叔有着远大的理想,只不过这理想暂时还没有实现而已。在我大伯的世安饭店生意日渐红火,开始引起税务所长着长脚长颈的老妈子的注意,我大伯也因为自己太富有惹人眼热而感到烦恼时,我八叔还整日躺在他的样子依旧威水但是已经破败不堪的汽车驾驶室里苦思冥想。
有一天,我八叔又断炊了。
他们在熬了一天之后终于抵挡不住饥饿的袭击,让我堂哥到我家借了一斗米。我堂妹身材瘦小,本来就不是很能吃,比较耐饿。我八叔和我堂弟就不行了。米饭吃了个肚子滚圆之后,我八叔和我堂弟感到更加饥饿难当,两眼放出狼一样的凶光,极度的饥饿感,让他们达到了见鸡吃鸡见鸭吃鸭见鹅吃鹅见狗吃狗见驴吃驴见马吃马见牛吃牛见人吃人的至高境界。我八叔不可避免地开始想念香喷喷的红烧肉。他越想越难耐,肚子里有十几个小手在抓在挠,让他喘不过气来。我堂哥也在想念红烧肉,但是他表面功夫做得好,显得若无其事。我堂弟也在想念红烧肉,他想得比较实际,跟我八叔的无边无际不同。在我八叔左思右想,决定到我大伯的世安饭店里混一顿红烧肉吃时,钟文斌已经有了主意。他们几乎是同时出门,只不过方向和目的地都不同而已。
我八叔的目的地是我大伯的饭店。
我大伯看见我八叔的身影,眼睛立即警惕地眯了起来:“八弟,你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
我八叔不便立即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一时还比较矜持,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忽然想起来好久没有来看大哥了,不知道你最近好不好,所以来走走……”
我大伯说:“我一向很好,不用你操心……”
我八叔说:“那就太好了……”
我八叔看见灶台上方挂着一大块煮过的五花肉,鼻子闻到无色无形的肉味,身体里的那十几个小手又开始抓挠了。他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
我大伯十分警惕,说:“八弟,你来我这里是不是想找肉吃?酱油闷五花肉,九角一份。”
我八叔说:“这个么,好说……你先给我来一份……”
我大伯指了指身后的一块木板,只见上面写着:本店现金结账,概不赊欠。
我八叔说:“我又不是什么外人……”
我大伯说:“亲兄弟明算帐!”
我八叔说:“大哥,这、这也太细抠了吧?”
我大伯说:“细抠?我搬家你还不是要了我一百五十文?”
我们罗州人习惯把“块”称作“文”,这个字眼颇有古意,但是在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嘴巴里念出来,也就稀松平常了。同样,我们管钱不叫钱,叫银纸。
我八叔听我大伯这么说,脑子里转半天才回过意来,说:“大哥,我可没有从你这里拿过钱啊,钱是四哥出的……”
我大伯说:“世恒出钱不就等于是我出钱咯。世恒出一百五十文给你,是支付你给我搬家三趟时要的运费,也就是说你在向我收取一百五十文的搬家运费,所以你拿了世恒的钱就等于拿了我的钱。对不对?”
我八叔被我大伯的算法弄昏了头。他像蛤蟆一样张大嘴巴,看着我大伯。他说:“大哥,你看你,算得也太细了吧?我不过是想从你这里吃块肉而已,你却想着我的一百五十文钱……”
我大伯不依不饶地说:“错,是我的一百五十文钱!”
我八叔被眼前散发着浓浓香味的五花肉严重地影响了正常的思考力,不愿跟我大伯作过多的纠缠,于是说:“好吧,就算是你的一百五十文吧。你能不能先给我炒一盘五花肉吃?”
我大伯叫了起来:“什么?你都欠了我一百五十文钱还要吃我的肉?”
我八叔说:“不是吃你的肉,是五花肉,大哥……”
我大伯说:“五花肉就是我的肉!”
我八叔说:“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炒肉给我吃?”
我大伯说:“想吃肉不难,你先把一百五十文钱还给我。”
我八叔讪讪然说:“银纸我早花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