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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我的八叔传 > 第27章 (3)

第27章 (3)

要说这亩特制水田,可是哎呀呀的不得了,了不得!不仅位置上佳,光照强烈,水源充沛,肥力十足,还经过­精­心的耕耘,倍肥。牛是最壮的水牛,百里挑一,力大无穷,器宇轩昂,套上犁耙,跑得飞快,简直比美帝国主义的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还快。掌耙的农民同志也经过艰苦而细致的挑选,称得上是祖宗八十多代都根红苗正。从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始到现在,其祖宗就一直都是如假包换的贫苦农民,是苦大仇深的被剥削阶级,对万恶的地主富农和黑暗的旧社会有着积蓄了八十多代人的刻骨仇恨。春耕祭祀时,他的远祖曾为古代的南越王掌过耙;虎门销烟时,他的太爷爷曾经为林则徐做过饭,解放战争时代,他的父亲曾经给东江游击队偷运过盐巴。

由此可见,他血统达到了极端纯正的地步,他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稻草根的味道,他的口腔里都飘散着肥料的味道,眼睛里放­射­出来的也是大米粒一样的光芒;他的一双大手青筋暴起,他的臂上腱子­肉­有如铁砧般结实;他的小腿好像是我们红星战斗打铁铺用上好的铁轨锻打出来的一样刚强,散发出黄土高原那种历史悠久的土腥味;他的一双大脚起码要穿五十码的大草鞋,他铁塔般的身躯让我们联想起我们久远的祖先盘古。他和那头了不起的大水牛仅仅花了吸几口水烟筒的功夫,就把这一亩地犁完了。接着又花了同样的时间,把地也耙完了。如果这头牛是飞机,掌耙的农民同志是飞行员的话,美帝国主义的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是来一架击落一架,来两架­干­掉一双。

政委一声唿哨,一个加强连的解放军战士像青蛙一样敏捷地跳进田里。他们­精­赤上身,穿着短裤,光着脚板,在稻田里欢跳。他们要用他们革命的双脚,像酿酒师一样细心地踩揉脚底下的土块,把这些土块踩得像生粉一样细腻,像果冻一样有弹­性­,还要散发出煮水饺般的香味。这块水田的泥土是这么的柔软,这么的细腻,以至于它已经超越了水田的本质,变成了艺术品。女兵同志们给这块水田施肥时,简直就是在绣花,就是在绘画了。一切准备停当,这块刚刚灌上两寸河水的水田上空,就飘袅着一种美妙绝伦的气息,好像是刚刚蒸好的上等沙河粉,等着真正的美食家来品尝了。

人民解放军的工作如此细致,如此具有科学­性­,连驻地周围最顽固的老农民,都不由得开始动摇,怀疑自己几十年的种田经验不可靠。大家开始相信人民解放军能栽种出亩产万斤的水稻来了。

种水稻的整个过程弥漫着科学的­精­神,连水稻们晚上的光合作用所需要的光源,政委同志都想到了。政委同志派人拉来电线,接上五十多只一百支光的灯泡。晚上,不停地加以照­射­,远远看去,亮如白昼。这样,已经抽穗的水稻就会误以为太阳仍然没有落山,就会不知疲倦地进行光合作用了。

水田的四边,还使用了八台巨大的鼓风机,对着稻田吹风,免得水稻们在光合作用时缺氧。

可以说,几乎每个细节都想到了。一颗巨大的粮食卫星,喷薄欲出。

我父亲偏偏不信这个邪。

我父亲绕着水田走了一圈,捏着细如齑粉的泥土揉搓很久,闻着空中飘荡的水稻清香,得出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结论:“这块田要是能够种出水稻来,我把自己的手掌煎熟了给你们吃!”

在大家伙都热火朝天,兴致高昂的时刻,我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太扫兴了。在地方上,这是扫兴;可在部队里,在战友们都斗志昂扬地准备放一颗巨大的粮食卫星的微妙时刻,我父亲的话就不是扫兴这么简单了。我父亲是触犯了军规。政委脸­色­一沉,当即下令把他抓起来,撕掉肩章,关进禁闭室里。

二十天后,人们把我父亲从禁闭室里放出来。我父亲说他首先闻到一股恶臭的,腐烂的气味。接着闻到人们垂头丧气的气味,闻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气味。

政委看了我父亲一眼,说:“被你说对了……”

我父亲有些得意:卫星没有升空,水稻全部都腐烂在田里了。

政委说,水稻坏了,不等于你当时没有犯错误。你当时这么说话,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行为,是思想觉悟低下的表现。组织上研究决定,派你到北坪监狱里去锻炼一年。

祸从口出,我父亲变成了一名狱警。

想像力丰富的政委不久后得到了升迁,而我父亲什么也没有。

我父亲这么总结自己的一生:吹牛放屁说假话的人得到了升官,老子只好不给你刮屎了。我父亲花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领悟到自己的努力,换来的是一无所获。

我父亲上述的这些逸事,都成了他给我们讲故事的素材。在我们坡脊,我父亲的确算得上见多识广。可是连他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凌晨五点钟,天还麻麻黑的时刻,人们为什么要放鞭炮。

当然,喜事放鞭炮,丧事同样也要放鞭炮。我们听到放鞭炮时,心里想,既然现在平安无事,既不过节又没有人迎娶新娘,那肯定是有什么人死了。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小脚老­奶­­奶­太老了,像是从明朝开始就一直活到了现在一样。像她这么老的人,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早该四脚朝天啦。夏蒸锅说,小脚老­奶­­奶­其实还不是他的­奶­­奶­,而是他老窦的­奶­­奶­。这就表明,小脚老­奶­­奶­的年纪肯定超过一个世纪了。有人还怀疑,小脚老­奶­­奶­是夏蒸锅爷爷的­奶­­奶­。小脚老­奶­­奶­死了,就不是什么悲丧,而是喜丧。既然是喜丧,就不必放这么多的鞭炮。所以,怀疑小脚老­奶­­奶­其实道理并不充分。

我们都在想,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了。从放鞭炮的热闹程度上来看,事情还不小。

等到我们奔到放鞭炮的地方时,才感到有些失望。

放鞭炮的人是我八叔他们家。我堂弟手执一根长长的竹竿,好像明火执仗的暴徒一样,高举着站在汽车驾驶室的顶上。竹竿末端,绑着一挂长长的鞭炮。浓浓的炮烟简直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高举着竹竿的我堂弟的脸上,是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

大家说:“钟世通,你在­干­什么?”

我八叔说:“各位乡亲父老,街坊邻舍,从今天起,我就是经理了。请各位多多捧场,多多帮忙!”

大家说:“你是个什么经理?”

我八叔很潇洒地挥手一指,大家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我们看到一个牌匾,是一条长凳做成的,有些粗糙。上面写着“运通水果北运部”七个歪歪斜斜的墨斗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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