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我八叔的传闻变得千奇百怪。有人说他被公安抓住,判刑枪毙了。有人说他被判了无期徒刑,正在新疆某个农场里劳改,整天种那些死翘翘的胡杨树。还有人说他在深圳发了大财,成了百万富翁,这会儿正在香港花天酒地吃喝玩乐。人们活灵活现地说,我八叔说不定真的去了香港。香港那么好的花花世界,有机会去香港,我八叔这样的人肯定不会错过。
问题是我八叔去香港干什么呢?我八叔这样的人去香港,要么就是替达官贵人当差,一辈子都想取而代之却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要么打家劫舍,成为大城市里的绿林英雄,然而我八叔缺乏这种铤而走险的精神;要么炒股炒房地产,像是小说里隋末唐初的英雄故事一样,开始爆发,成为香港大亨;要么给人打打小工送送货,一辈子默默无闻;要么,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惶惶不可终日。
我八叔志大才疏,他一定不肯在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甘受寂寞,默默无闻过一生。
我父亲对我八叔的鄙视和怜悯从来都没有减轻过。他自己的生意越做越差,我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最喜欢嘲笑的人还是我八叔。他以我八叔为榜样,教育我们不能好高慕远。我父亲说:“这下你们八叔可能在爪哇国里了!”
“爪哇国”这种说法来源于古语,我们罗州人把这看成是一个遥远得不可企及的地方。一个人要说他自己到了爪哇国,就表明他的吹牛皮已经膨胀到了快要爆炸的程度。我父亲对我八叔的所作所为毫无信任。
只有仍然孤孤单单地生活在坡脊的我奶奶,才仍然对我八叔深信不疑,深信不疑到了让人生气的地步。她整天唠叨说,阿弟就要回来了,阿弟就要回来了。
大家都认为我奶奶已经老糊涂了,特别是在我爷爷钟家贵在一九八六年夏天去世之后。我奶奶整天处在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她老得都连身体的体积都开始缩小了。
我们罗州天气炎热,人们普遍都不长寿,活到我奶奶这种岁数,已经是老妖精了。实际上,在我们坡脊,我奶奶和夏蒸锅的小脚奶奶在人们看来就是两个让人害怕的老妖怪。虽然她们一直都很和善,也从来都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是大家谈论她们,无论语调还是表情都怪模怪样。我大伯他们以为我奶奶脑子已经糊涂了,整天当着她的面谈论着她死了该怎么样怎么样。我奶奶就在一旁,神情呆滞。他们谈论起我奶奶来,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人。我奶奶老得让人感到心酸。她一声不吭地坐在一旁,有时候坐着坐着就会打瞌睡。
我奶奶的记忆越来越差,到后来,她开始把我大婶和我母亲混淆了。接着,她又把我们这些孙子孙女辈的人记糊涂了。我奶奶只认得我堂妹,像她那么大年龄的妹子我们钟家只有一个,所以还比较好认。到了后来,我奶奶连我大伯和我父亲也分辨不清了。无论我大伯还是我父亲,我奶奶都一律称为阿弟——我们这里的习惯是把最小的男孩子叫做阿弟,而我们这里老一辈人都把母亲叫做“阿婶”,把父亲叫做“阿叔”。我大伯很不耐烦,我大伯不断地纠正我奶奶说,阿婶,我是钟世安,老大!我奶奶说,我知道,你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啊?
我大伯听了哭笑不得。我大伯的饭店后来也不行了,他和我堂哥合伙开了一家手扶拖拉机维修厂。说是厂子,当然有些夸张,其实就是把张运来空下来的屋子给占了,置了几个焊枪。一有空,他们就在手扶拖拉机上乱点,发出炫目的光芒和吱吱的声响。
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奶奶都坐在自己的小凳上发呆。她住的地方越来越像一个垃圾堆,房子周围的小山包上,小树和野草疯长,无数的小虫小蚁开始进驻我奶奶的家里。有些蚂蚁甚至以为我奶奶是一块石头,公然搬着自己的粮食往我奶奶身上爬,越过她的身体,再运往草林深处。我奶奶一动不动,她能够这么一动不动地坐上很长时间。她变得越来越顽固,因此也越来越让人讨厌。我奶奶很老了,她的脸完全由皱纹堆成,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在这些皱纹的沟壑中,几乎要被埋没了。然后她就盯着空中,一动不动。
我奶奶说,像我这样的人早就该死了。我活在世上让人讨厌。要不是要等阿弟,我早就该死了。我活着大家都感到百厌。
我八叔被海南人追抓的第二年,我奶奶咳嗽一声,一跤摔在门槛上爬不起来。眼看她就要挺不过去了,我大伯钟世安急吼吼地把我父亲和我八婶等人从县城叫回来,商量着要凑钱要为她做棺材。正在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她却神奇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我大伯对此感到很不满,他说:“阿婶,棺材都做好了,你又起来了……”
我奶奶说:“棺材做好了我就该死了吗?”
我大伯说:“我可是花了不少钱啊。”
我奶奶说:“心痛呢你就给自己留着。我有钱,到时候我自己会给自己做棺材的,不用你们操心。我还不能死,我要等阿弟回来。”
我父亲说:“阿婶,我看八弟是不会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到那里去了。”
我奶奶盯着我父亲,哼了一声。生了一场病,她的记忆力反而有所恢复:“钟世恒,你是什么人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阿弟,觉得他这不行那不行。我看他比你强,我看他一定会有出息,他一定会发财,他一定会风风光光地回来。阿弟会让阿婶见上一面,体体面面,安安心心地去的……”
我父亲说:“阿婶——”
我奶奶说:“我不跟你说话。”
我父亲尴尬地看看我八婶,显得很没趣。
这时候,我父亲在县城的生意做得很不像样了。我父亲对人缺少戒心,总是上当受骗,不是被骗走水果,就是被骗走资金。那些从北边过来的骗子络绎不绝,就算是最笨的骗子,也大都能够从我父亲手里骗到点什么。他们的骗术其实并不高明,比唐高明在我们坡脊行骗的那次要拙劣得多,粗糙得多。这些骗子总是缺乏耐心,急吼吼地来,又急吼吼地走,除了我父亲,基本上不会有人再上当受骗。
有一个来自湖南衡阳的老头,自称是退休干部,姓安。安老头带着自己的六千文退休金,来罗州看看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当然了,六千文不多不少,发一车香蕉不够,做小生意正好。听说现在人们做生意不守信用,他想看看再说。这些是他退休的养老金,不当心点不行。为了证明他的话的真实性,老安还小心翼翼地解开裤带,抖出里面一针针密密地缝在一起的人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