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天还不晚,原庆云房里很亮堂,越发显得华丽精致中带着异域风情,像他这个人一般处处透着神秘。
我站定身子,便正色道:“我不是专程来找你的,一会儿还有急事,不能久留。”
原庆云眯着眼看着我,半晌突然咧嘴一笑:“不过一次就腻了,我还第一次遇到这么厌弃我的人呢。”
我开口正要说话,他的手突然掩住了我的嘴。这个英武与妖艳诡异统一的男人朝我类似温柔地微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说了。”
他不会是难过吧?我还真不相信。不过想起上回他尽心对我的回忆,我倒有点踌躇。结果原庆云打铃叫人送上酒菜吃食,对我笑道:“不留宿也不打紧,大人今天心情好似不佳,喝两杯再走吧?总比一个人闷着好。”
这话正经触到我今天的心事了,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这点自我调节情绪的能力通常都不会没有,但是我在这里还真没什么发泄的方式:不能去和朋友泡酒吧,事实上连个朋友,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许多事情只能烂在心里,再这样下去,我也要去挖个坑说“国王长着驴耳朵”了。
我不过略一出神,酒食就送了上来,只不过一壶酒,几样果品凉盘。原庆云居然没对我搂搂抱抱,上下其手,反倒正正经经在桌子旁边的黄梨雕花圆墩上坐了下来,又指指对面说:“大人请坐啊。”
我也坐了下来,端起酒杯,酒色澄清,气味芬芳,好像是杜康。原庆云先干了一杯,说:“大人不喝吗?”
我心中一动,这原庆云来历诡谲,这酒里不会有什么吧?再说我可是吃过瑃药的亏的,还是小心为上。
我被他再三催促,才喝了一口,随即咳嗽起来,拿帕子掩住嘴,趁弯腰咳嗽时把一口酒全吐在帕子里。
原庆云微微一笑,起身取了一支蜡烛点上,说:“还不到酉时,怎么天就这般黑了?”又重新坐下,喝了两杯酒,见我始终不动筷,也不举杯,笑说:“张大人可是要我喂你吗?”
我瞪了他一眼,说:“这酒不合我胃口。”
原庆云笑着倾身掩了过来,我条件反射往后退,突觉身子酥软,不由大骇。
原庆云咯咯一笑,伸出一只手指在我肩上轻轻一推,我便像烂泥一样倒在床上。我拼命挣动,谁知就像全身瘫痪一般,连一个指头都举不起来,不由又惊又怒又疑,张口欲喝问原庆云,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原庆云见我怒视他,哈哈大笑说:“张大人,你可是奇怪明明都吐在手帕里了,又没吃别的,怎么中的药?”
他指了指点燃的蜡烛,说:“这‘三步芳华’是极烈的迷|药,任你内功如何古怪也要变成瘫子哑巴。这药一烧起来效果最好,比吃下去还好……”
我气得要吐血,这原庆云果然有问题,我的直觉还是灵的,可惜迷|药却不在酒里,白白提防半天还是中了套。
原庆云嘿嘿笑着爬上榻来,俯在我上方,低头望着我,姿势极是暧昧。我只道他要轻薄我,心中大急,可此际老田还在大厅里,只怕以为我正在乐不思蜀呢,谁又会来救我?
谁料原庆云不曾碰我,手却在我双肩上方的榻上用力一按,我只觉身子骤然失重,便同原庆云一起翻身掉进一个黑洞洞的所在。
摔得身子生疼,眼泪都出来了,却叫不出声来,也没法揉。旁边的原庆云似是站起了身,点燃一盏油灯,我才看清此刻我们似乎身在一间无窗的狭小密室里,空气里带着沉滞腐败不流动的气息。
原庆云走到我身边,踢了我两脚,说:“没摔死吧?”踢得虽不重,举止语气侮辱性却很强。我甚怒,却无计可施,不料他竟然弯下腰,伸手抓住我的头发,拖着我往门口走。
我其实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经历过肉体上的暴力,连上小学被同学推一跤打个架什么的都不曾有过,这样粗暴的待遇还真是头一遭。头皮痛得像要被整个剥下来,身体被地面摩擦的部分都麻木了,好容易穿过门走了一段之后他停下来,把我像扔死狗一样往地上一掷,说:“把他装进去。”
我的脸就对着两双男人的黑色靴子,一双手伸过来揪住我后颈,我被提起来塞进一个很大的木头圆桶里,像是装米之类的东西的,这过程中我看见了黑色靴子的主人,是两个黑衣蒙面人,我想辨别他们的衣着与那天行刺皇帝的是否一样,但没等我看清,一个盖子就紧紧盖上,我便陷在一片黑暗中。
在桶里觉得自己连桶被抬了起来,然后放下,然后身下的平面开始晃晃悠悠动起来,往前走,原来是马车或牛车之类的,七拐八拐走了好一阵子,桶里空气稀薄起来,我暗骂原庆云虑事不周,不知道留个透气的小洞,难道费这么大劲把我绑来就为了闷死我吗?
再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是被一盆凉水泼醒的,手腕剧痛,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原庆云笑吟吟的面孔,说:“原来你的内功被废了,早知道我就不用浪费药了。”
我张开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能出声了,赶紧动动手脚,却发现自己被剥光了衣服,双手被铁链子系住吊在一面粗糙的石墙上,脚踮起来足尖勉强能碰到石头的地面。
邵青番外 养病中的回忆
五月初,镇国将军,三等国威公邵青回到洛阳祖宅,谢绝所有亲友应酬,独自住进其父当年隐修的“因果斋”养病疗伤。洛阳今岁早夏,“因果斋”门前那株合抱的大银杏树上已初闻蝉声。
凌晨即起,是邵青多少年的规矩了。从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夜里挑灯读兵书,凌晨则在这棵树下闻鸡起舞,风霜雨雪,三九三伏,从未曾有一天断过。许多同年的纨绔子弟们在走马斗鸡,眠花宿柳时,邵青的少年时光一寸一分都没敢浪费过。
剑创慢慢已收口了,内伤还没好全,邵青将真气运行十二周天,还是觉得有些气血虚浮,不过比起前些日子已经好了很多。
披起外袍走出去,凌晨的空气湿润而且凉丝丝的,走到银杏树下,听到树上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儿的啭啼,邵青抬起头,微微笑了笑。
手扶住银杏树粗糙的树皮,有许多的陈年往事突然都涌上心头:
……
父亲是个温和的男人,学问是好的,却不曾为宦,不通人情世事,又不屑经营,这样的人,自然挑不起这样枝繁叶茂的一大家子。邵家从洛阳第一大家族的地位渐渐下滑,亲戚们的嘴脸一年比一年傲慢。
七八岁的邵青,看到小厮从母亲房里抬出一箱箱的东西,好奇地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阴沉着脸,半晌落下泪来,搂住邵青说:“我儿,邵家将来就靠你了……”
母亲出身金陵大族,容貌美丽,性子高傲,原是受不得逐渐冷落,炎凉更替的世事磨折。
一张纸从母亲枕下飘出来,回旋空中,那时候的邵青,还看不懂当票是什么。
……
每年年关,是邵家最难过的时候,年宴,给几百个仆人的红包,亲戚的人情开支,永远不够多的庄子上的入息……躲进“因果斋”的父亲,脸色极差的母亲……
不到十岁的邵青因为和哥哥淘气打闹,哥哥不慎打碎了一个古董花瓶,结果两人被捉到母亲面前跪下。
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簌簌发抖,他素来畏惧母亲如畏蛇虎。哥哥是父亲婚前的通房丫头生的,寄在母亲名下,管母亲叫“娘”,那个通房丫头见了他则要请安叫“少爷”。
所以邵青承认是自己打碎了价值万金的花瓶,但是在除夕宴的时候独自被罚跪祠堂的却还是哥哥。
小邵青偷偷摸摸,揣了一包点心溜进又黑又湿又冷,阴森森的祠堂,兄弟俩一起吃,一起玩……结果便有了邵青迄今为止记得最真切的一个除夕夜。
……
因为所有这些,邵青很早的时候就有了觉悟,除了奋发,他没有别的路好走。
隐郁的父亲,不平的母亲,地位尴尬的哥哥……人间有许多无奈,而他可以逼迫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从出生起就注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族人姻亲眷友,祖祖辈辈的高第荣光,这些东西,都要他背负到身上,后来这个范围还要逐渐扩大:下属,军士们,国家的平安荣辱,朝廷的更替兴衰……
不公平吗?
有些人生来就可以依赖别人,有些人生来就是给人依赖。
运气算是很好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偶然拜了一个很好的师父。师父是文武全才,惊才羡艳的人物,出身皇族,性格脾气也很古怪,能够看中邵青,自然叫邵青的父母亲友都大大的惊喜。
邵青的天资无论文武都在上等,加上努力不懈,也是很得师父欢心的。这样的邵青,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人不停称赞,说“邵氏一族,光宗耀祖,赖此子矣”,邵青因而有了很超然的地位,在父权软弱的家中说话很有分量,也因此,当母亲坚决不同意立庶出的哥哥为世子时,邵青可以坚持到底,一意孤行。
自己可以去出将入相,哥哥不继承祖袭爵位,就什么都没有了。
……
十六七岁便入了军中,短短几年就崭露头角,旁人当然不会知道雪中千里行军的疲累,长着蠹虫的馒头都有人争夺的饥渴,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恍惚,一刀过去溅得满头的鲜血……
不过邵青积功成了校尉了,成了偏将了,成了将军了。
年华一年年过去。
爵位日高,圣眷日隆。
这双手上的人命也越来越多。
……
第一次见到姚锦梓这个小师弟还是十年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突然出现,邵青自然欢喜,设宴款待。
师父推出身边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俊美得不像话,小小年纪就冷冷傲傲的,师父说:“这是你小师弟,姚乾进的儿子。”
本来漂亮的小孩人人都喜欢,不过当师父教自己一套新的剑法,一向举一反三的自己两遍不曾学会,师父叫来小师弟示范,看着那小小的身体在半空腾挪,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真是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向冷淡到怪异的师父用那样慈爱、欣慰、骄傲的目光看着小师弟说:“得此子予衣钵得传。”
还不至于去嫉妒一个小孩,但是,这个世界真的不公平。
就是有天才这样的生物出现,让普通人的聪慧成为笑话,让寻常人的努力变成闹剧……
有的人天生就什么都有,聪慧,俊美,出身高贵,在哪里一出现都盖过所有人的光芒,别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的,他手到拈来。
三四年间,小师弟已经名动天下。
可是这样的孩子,谁想到他会遇到后来那样的事情?
邵青忍不住想,明明可以阻止张青莲却没有阻止,是不是终究还是和那一刻心中的不舒服有关?
不能够避免的阴暗。
尽管自己也说,我有许多地方都比他强。可是看到这样光芒四射,划破天际的星辰陷到泥淖之中,还是忍不住暗暗高兴吧?
邵青嘲笑着自己的时候,突然被一声惊叫打断,一看原来是妻子端着一盏什么炖品滑了一跤,汤汤水水洒了一地,正满眼水光看着自己。
一边庆幸不必喝那盅东西,一边忍不住心中暗叹了口气,上前扶起即将决堤的活源头。
娶这个妻子是自己年轻时做过最任性的事,也是被别人认为最不理智的决定。
当时才二十三四岁,偶然见到这个小布商的女儿,迷糊到迷路到自己的行辕。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啊,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一只小狗的小男孩,看到她嘟嘴的样子就想抱抱,掐掐,揉揉,可爱得让人想占为己有。
所以不管身边多少人,怎样反对,还是娶了回来。
可是,后来就渐渐变了。总是要哄她,安慰她,收拾她的残局,说了许多话才发现她一点都听不懂,她的行为叫自己在众人面前遗笑……再怎么可爱也会叫人累,会摇头,会无奈。
但时至今日,看到她这样也会忍不住微笑或心怜,还是觉得她许多表情都可爱。如果不发生那天在宫里的那件事的话,也许一辈子都会觉得这已经是爱……
可是那件事后,自己的所有目光,所有心思,所有注意都不由自主渐渐被那个原本看不起的男人占据了。才终于知道爱不是那温和的微笑,不是微微的心疼,而是灵魂都被撕裂,意志都被剥夺,天堂和地狱仅只隔一线……
……
如今,怎样的东西都只能投入永幻……
一只鸽子从远方飞过来,停在邵青肩上,取下红色爪上的短函,略略沉吟,理智又习惯性恢复运作,邵青回到书房提笔回复,绑上鸽子的腿。
信鸽消失在苍蓝天际时,邵青又写了另外一封,放走另一只鸽子。
26
2007年10月11日 星期四 9:57:42 PM《穿越文合集》第八章 误入“留芳楼”
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