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贝克先生
第二教堂 12:00 肯·莱登先生
第三教堂 12:00 ——
至少,第三教堂有好消息。火化取消了。死亡消息不实,哈哈。我们坐在接待处等待,而这个地方开始慢慢被人潮填满。丽兹跟几个人点头,但我不认识他们;我试着想像那个名字开头是伊的男人。我希望这老头在第一教堂获得妥善照料,因为假设,当我们看见吊唁者出来时,我不要他们太难过。伊利,伊尼,伊本纳泽,伊斯瑞德,伊兹拉。我们都好好的。我们都在笑。呃,不完全是在笑,不过不管是谁,他都至少有四百岁了,而没有人会为这种情形太难过,对吗?伊旺,伊德孟,伊德华。狗屁。什么年纪都有可能。
接待处还没有人在哭,但是有几个人快忍不住了,而你知道他们在今早完毕前一定撑不过去。他们全部都是些中年人,而且他们都懂得诀窍。有些时候,他们低声交谈、握手、交换微弱的笑容、亲吻;然后,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而且我觉得无可救药地自不量力、迷失、无知,他们起身,然后成群穿过标示着“第二教堂”的那扇门。
至少,里面很暗,所以比较容易进入状况。棺木在前面,架离地面高一点,不过我看不懂它是架在什么东西上;萝拉、裘丽和珍娜·莱登在第一排,紧靠彼此站着,旁边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男人。我们唱一段圣歌,祈祷,牧师发表一段简短又无法令人满意的谈话,照本宣科,然后又是一段圣歌,然后有一声突如其来、教人心跳停止的机械撞击声,然后棺木慢慢消失在地板下。当它向下降落时,我们前面传来一声哀嚎,一个我不想听见的很凄厉、很凄厉的声音:我心里说那是萝拉的声音,但我知道那真的是萝拉的声音,就在那—刻我想走向她,向她表示我愿意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抹去我这个人所有的痕迹,只要她愿意让我照顾她,我会努力让她开心一点。
第三部分
我没那么蠢(1)
26
回到屋里就容易多了。你感觉的到最坏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屋子里有一种疲倦的平静,像那种你生病时肚子里疲倦的平静感。你甚至听见人们谈论其他的事,虽然是一些大事——工作、孩子、生活。没有人谈论他们的富豪汽车耗油量,或他们给狗起的名字。丽兹跟我拿了饮料背靠着书架站着,在离门口最远的角落里,我们偶尔交谈几句,不过大部分的时候我们观看其他人。
在房里的感觉很好,虽说来这里的原因不太好。莱登家有一栋很大的维多利亚式的房子,房子又老又旧而且塞得满满的——家具、画、装饰品、盆裁——彼此互不协调,虽然显然花过心思和品味挑选。我们待的这间房的壁炉墙上有一幅巨大、怪异的家庭肖像,是女儿们大约十来岁时画的。她们穿着看起来像伴娘的洋装,充满自我意识地站在肯的身边;还有一只狗,艾勒格罗,艾力,在我认识它之前就死掉了,就站在前面,有点挡住他们。它的脚掌搭在肯的肚子上,而肯抚弄着它的毛微笑。珍娜站在后面一点,跟其他三个人分开,看着她的丈夫。全家人都比实际生活里要瘦很多(而且脏一点,不过那是画的缘故)。这是当代艺术,明亮又有趣,显然是由一个认识他们的人画的(萝拉告诉我画这幅画的女人开过画展什么的),不过这幅画冒着风险跟它下面壁炉架上的填充水獭标本,还有我讨厌的那种深色老家具放在一起。噢,角落还有一个吊床,装满了椅垫,另一个角落还有一个放有崭新黑色音响的巨大储藏柜,肯最宝贝的财产,除了那些画作和古董之外。里面乱糟糟的,不过你得敬佩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因为你会知道他们很有意思,又亲切又温柔。如今我明白我喜欢作为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虽然我以前常抱怨周末或星期天下午的造访,我没有一次感到无聊。裘丽在几分钟后走过来,亲了我们两个,并谢谢我们来参加。
“你好吗?”丽兹说,不过是那种在“好”上面加重语气的“你好吗”,让这个问题听起来充满意义与同情心。裘丽耸耸肩。
“我还好。妈妈也不太坏,但是萝拉……我不晓得。”
“她这几个星期已经够难受了,就算没有这件事。”丽兹说,而我感觉到一阵好似骄傲的波动:那是我。我让她那么感觉。我和其他几个,总而言之,包括萝拉自己,不过算了。我已经忘记我可以让她感觉任何事,更何况,在葬礼中被提醒你的情感力量感觉很奇怪,在我有限的经验里,这种场合你应该彻底失去感觉才是。
“她不会有事的。”丽兹肯定地说。“不过有些不好受。当你把所有的努力放到生活的一点,却突然发觉那是错误的一点。”她瞥了我一眼,突然间不好意思,惭愧,或什么的。
“不用理会我。”我说,“真的。没问题。就假装你们说的是别人。”我这样说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想说,如果他们想谈论萝拉的感情生活,任何一个面向,那么我不介意,跟其他日子相比的话,今天我不会。
裘丽微微一笑,但丽兹瞪了我一眼。“我们说的是别人。萝拉。萝拉跟雷,老实说。”
“这样说不公平,丽兹。”
“是吗?”她挑一挑眉毛,好像我在争辩。
“而且不要他妈的用那种口气说‘是吗’。”几个人在我说“他妈的”时候转过头来,而裘丽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把它甩开。突然间,我火冒三丈,而且不知道该怎么平静下来。仿佛过去这几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过着有人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的日子,我不能跟萝拉谈,因为她跟别人住在一起,她从公共电话打电话来又假装不是;我不能跟丽兹谈,因为她知道钱的事和堕胎的事和我出轨的事;我不能跟巴瑞和狄克谈,因为他们是巴瑞和狄克;我不能跟我的朋友谈,因为我不跟我的朋友谈心;而我现在不能谈,因为萝拉的爸爸死了,我必须忍受,因为不然的话我就是坏男人,扣着那些被加诸在坏男人身上的字眼:自我中心、盲目又愚蠢。啊,我他妈的不是这样,总之不是一直都这样,而且我知道这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我没那么蠢——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说?
“我很抱歉,裘丽。我真的很抱歉。”现在我回复到葬礼的低语,虽然我想要大声尖叫。“但是你知道,丽兹……我要不然在有些时候为我自己辩护,要不然我就得相信你所说的关于我的每一句话,然后到最后每分每秒都痛恨我自己。也许你认为我应该那样,但那样日子就别过了,你知道吗?”
丽兹耸耸肩。
第三部分
我没那么蠢(2)
“这不够好,丽兹。你大错特错了,而且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你就比我想像的要来的蠢。”
她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看见我脸上的表情。
“也许我是有一点不公平。不过现在真的是时候吗?”
“因为永远都不是时候。你知道,我们不能一辈子都不停道歉。”
“如果你说‘我们’是指男人的话,那我会说只要一次就够了。”
我不会气昏了头走出萝拉爸爸的葬礼。我不会气昏了头走出萝拉爸爸的葬礼。我就是不会。
我气昏了头走出萝拉爸爸的葬礼。
莱登家住在离最近的集镇爱莫森好几英里外的地方,何况我不知道哪个方向才是最近的集镇。我转过一个街角,再转过另一个街角,然后来到一条像是大马路的地方,看见了巴士站,但不是那种让你充满信心的巴士站:那里没有人在等车,也没别的什么东西——马路一边是一排独栋的大房子,另一边是儿童游乐场。我等了一会儿,穿着西装冷得要命,正当我打听到这是要等上好几天而不是几分钟的巴士站时,我看见路上来了一辆熟悉的绿色福斯汽车。那是萝拉,她出来找我。
想都没想,我跳过分隔其中一栋独栋房屋和人行道的围墙,然后平躺在某人家的花圃上。花圃是湿的。但我宁可全身湿透,也不要萝拉因为我人不见了而大发雷霆,所以我竭尽人类之所能地留在那里。每次当我认为我已经到了谷底,我都能找到一个新的方式再往下沉,但我知道这已经是最糟的了,从今以后不管我发生什么事,无论我变得多穷、多愚蠢或是孤伶伶的,这几分钟会像一个刺眼的警讯留在我心里。“这是不是比在萝拉她爸爸葬礼后趴在花圃上来得好?”当税务人员走进店里,或者是当下个萝拉跟下个雷跑了的时候,我会这样问自己,而答案将永远会、永远会是“对”。
当我没办法再忍受时,当我的白衬衫变成透明,我的西装夹克淌着泥浆,而我的腿阵阵刺痛时——是抽筋、风湿痛,还是关节炎,谁晓得?我站起来拍一拍身体;然后萝拉,显然一直坐在巴士站旁的车里面,摇下她的窗户叫我上车。
葬礼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大致如下:有生以来第一次,我看到,我有多怕死,以及多怕别人死,而这种恐惧如何妨碍我做各式各样的事情,像戒烟(因为如果你太认真看待死亡,或太不认真看待死亡,就像我在这之前一样,那这样做有什么意义?);还有以一种涵盖未来的想法去思考我的人生,尤其是我的工作(太可怕,因为未来以死亡做结)。但最重要的是,它妨碍我对一段感情坚持下去,因为如果你坚守一段感情,而你的生命变得依赖另一个人的生命,然后当他们死掉,如同他们必然会的那样,除非有一些特殊状况,譬如,他们是科幻小说中的角色……要不然,你就像是手无片桨逆流而上,不是吗?如果我先死就没关系,我想,但是在别人死前就得先死,不见得会让我有多开心: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死?可能明天就会被汽车撞死,正如俗话说的,这表示我今天就得投身在汽车轮下。当我在火葬场看见珍娜·莱登的脸孔时……你怎么能那么勇敢?现在她要怎么办?对我而言,从一个女人换到另一个女人,直到你老到不能继续下去,然后你独自生活,然后独自死去,这完全合乎情理,何况当你看到其他的下场,这哪有那么悲惨?跟萝拉在一起时有几晚,当她熟睡时,我会紧紧依偎在她的背后,我会充满这种无与伦比、无以名之的恐惧,只不过现在我叫得出名字:布莱恩,哈哈。好吧,不是什么名字,只是我看得出它是打哪里来的,以及我为什么要跟柔希那个令人头痛的同步Gao潮女人上床,而且如果这听起来站不住脚同时又自私的话——是哦!他跟别的女人上床是因为他怕死!——那么,我很抱歉,不过实情就是这样。
当我夜里依偎在萝拉的背后时,我害怕是因为我不想失去她,然而到头来,我们一定会失去别人,或者他们会失去我们。我宁可不要冒这个险。我宁可不要十年后、二十年后有一天下班回到家,面对一个苍白、吓坏了的女人说她一直在便血——我很抱歉,我很抱歉,不过这种事真的会发生——然后我们去看医生,然后医生说没办法开刀,然后……我没有那个胆,你知道吗?我大概会马上逃跑,用假名住在一个不同的城市,然后萝拉会住进医院等死,然后他们会问:“你的伴侣不来看你吗?”然后她会说:“不会,当他发现我得了癌症后他就遗弃了我。”好一个男人!“癌症?对不起,那不合我的胃口!我不喜欢!”最好别让你自己陷入这种处境。最好什么都别管。
第三部分
我没那么蠢(3)
所以这给我带来什么?这里全部的逻辑就是我在玩一种稳操胜算的游戏。我现在三十六岁,对吧?然后我们假设大多数的致命疾病——癌症、心脏病,随便哪个——在你五十岁以后来袭。你有可能运气不好,然后提早就一命呜呼,不过五十几岁以上的族群会发生鸟事的比率再合理不过。所以安全起见,你到那时候再收山;接下来十四年里每几年谈一段感情,然后抽身,洗手不干,一了百了。这合情合理。我要解释给每个我交往的人听吗?也许。这样大概比较公平。而且不管怎么样,比起一般终结感情的糊涂仗,这比较不伤感情。“你迟早会死,所以我们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你说是吗?”如果说有人因移民,或回到自己的国家,基于将来任何进一步的交往实在太痛苦而终止一段感情是完全可以谅解的话,那死亡为什么不行?死亡所造成的分离必定比移民的分离更为痛苦,想必如此吧?我是说,移民这件事,你总是可以跟她走。你总是可以跟自己说:“噢,去他妈的。我要收拾行李到德州当牛仔/到印度采茶叶……”等等。不过,你跟死神大人不能来这套,能吗?除非你想采用罗密欧模式,而你一想到这……
“我以为你要整个下午都躺在花圃上。”
“啊?噢,哈哈。没这回事。哈哈。”在这种状况下假装无动于衷比想像中困难,虽说在你前女友老爸被埋葬——火化——的当天,为了躲她而躺在陌生人的花圃中,大概根本算不上是一种、一“类型”的状况,而会比较像是仅此一次、非一般性的事情。
“你湿透了。”
“嗯。”
“你还是个白痴。”
还会有另一场战役。打这场没多大意义,尤其当所有的证据都企图对我不利的时候。
“我看得出来你为什么这么说。听着,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我最不希望的就是……这是我离开的原因,因为……我昏头了,我无意在那里大动肝火,而且……听着,萝拉,我跟柔希上床又把事情搞的乱七八糟的原因是因为我怕你会死。或者说我怕你死掉。随便怎么说吧。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但是……”我的声音突然无声无息,就跟它突然冒出来一样,而我只能张大嘴巴望着她。
“我们都会死。这个基本事实还是没多大改变。”
“没有、没有,我完全了解,而且我也不期望你告诉我别的。我只是要你知道,就这样。”
“谢谢你。多谢你的好意。”
她没有发动车子的意思。
“我无以回报。”
“什么意思?”
“我不是因为怕你会死掉才跟雷上床。我跟雷上床是因为我对你厌烦透了,而我需要有人把我拉出来。”
“噢,当然了,不,我了解。听着,我不想再占用你的时间。你回去吧,我在这里等巴士。”
“我不想回去。我也闹了一点小脾气。”
“噢。是这样。那就好。我是说,不是很好,不过,你懂。”
雨又开始下了,她把雨刷打开,所以我们只看到一点窗外的景色。
“谁惹你生气了?”
“没有人。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够强大。我希望有个人可以照顾我,因为我爸死了,但是没有人可以,所以当丽兹告诉我你走掉时,我用这当做借口出来。”
“我们还真是绝配,对不对?”
“谁惹你生气?”
“噢。没有人。呃,丽兹。她……”我想不出一个成年人的说法,所以我用了一个最接近的。“她找我的碴。”
萝拉哼了一声。“她找你的碴,而你打她小报告。”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
她发出一声简短不悦的笑声。“难怪我们全部都搞得这样乱糟糟的,不是吗?我们就像《飞向未来》里的汤姆·汉克斯。小男孩小女孩困在大人的身躯里,然后被迫继续过日子。现实生活里要糟糕的多了,因为不是只有亲来亲去和上床睡觉,对吗?还有这一切。”她指着挡风玻璃外的游乐场、巴士站和一个遛着狗的男人,不过我知道她的意思。“我告诉你一件事,洛。从葬礼中退席是我做过的最糟的事,也是最大快人心的事。我没办法告诉你我觉得有多爽和多糟。不对,我可以,我觉得像烤焦的阿拉斯加。”
“反正,你又不是真的从葬礼中退席。你只是从接待会退席。这不一样。”
第三部分
我没那么蠢(4)
“但是我蚂,和裘丽,还有……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不过我不在乎。我已经想过这么多有关他的事、说了这么多有关他的事,而现在我们的房子里挤满这些人要给我时间和机会去想去谈更多有关他的事,而我只想放声尖叫。”
“他会了解的。”
“你这么认为?我不确定我会。我会要大家留到难受的最后一刻。他们至少能做到这一点。”
“不过,你爸爸比你善良。”
“他真的是,不是吗?”
“大概善良五六倍。”
“别太得意忘形。”
“抱歉。”
我们望着一个男人试图点烟,而他手里还握着遛狗链、报纸和雨伞。这根本不可能,不过他还是不放弃。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回去?”
“我不知道。等一下。待会儿。听着,洛,你要跟我Zuo爱吗?”
“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想要性茭。我想感觉除了悲惨和罪恶感之外的东西。不是这个,就是我回家把手放到火上烧。除非你把烟头摁熄在我手臂上。”
萝拉不是这种人。萝拉的专业是律师,天性也是律师,然而现在,她表现得好像她要争取一部哈维·凯托电影里的配角一样。
“我只剩下几支。我要留着以后享用。”
“那么就剩下性了。”
“但是在哪里?而且雷怎么办?而且……”我想说“这一切”怎么办。这一切能怎么办?
“我们就在车里做。我把车开到别的地方。”
她把车开到别的地方。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这个可悲的幻想狂,弗莱明,你想得要命,你在做你的白日梦,等等的。但是我一百万年也不会用今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来做为任何性幻想的基础。首先,我都湿透了,虽说我欣赏潮湿的状态有若干的性意涵,但就连最有决心的变态,要让他自己在我这种潮湿的程度里兴奋起来,都会觉得困难重重,这种潮湿包含了冷、不舒服(我的长裤没有衬里,我的腿硬生生地被摩擦)、臭味(没有任何大牌香水制造商曾试图捕捉湿长裤的气味,原因很明显),还有一些叶片粘在我身上。况且我从来没有任何野心要在车子里做(我的幻想一直是、一直是跟床连在一起),而葬礼也许对死者的女儿有奇特的影响,但很老实地说,对我来说却有点扫兴,而且我不确定在萝拉跟别人同居时跟她上床我自己怎么想(他是不是比较棒他是不是比较棒他是不是比较棒?)而且……
她把车停下来,我才发觉我们刚才这一两分钟的路程都很颠簸。
“小时候我爸常带我们到这里来。”
我们停在一条印有车痕的长路一旁,这条路通向一幢大宅院。路的一边杂草与灌木丛生,另一边是一排树木;我们在树的这一边,车头指向宅院,往路上倾斜。
“这里以前是一所私立预备学校,但是他们几年前倒闭了,从此就空在那里。”
“他带你们来做什么?”
“只是来散步。夏天时这里有黑莓,秋天时有栗子。这是—条私有道路,所以更刺激。”
老天爷。我很高兴我对心理冶疗,对荣格和弗洛伊德那一帮的都一无所知。如果不是的话,我大概现在会吓得屁滚尿流:像这样一个想在跟她死去的爸爸从前常来散步的地方有性行为的女人,一定很危险。
雨已经停了,但树上的雨滴还是不停从车顶滴下来,而强风用力地刮在树枝上,所以隔三岔五也有大片的树叶掉到我们头上。
“你要不要到后面去?”萝拉用一种平板、疏离的声音问我,好像我们要去接别人一样。
“我猜是吧。我想这样会容易一点。”
她把车停得离树太近,所以她得从我这一边爬出来。
“把全部的东西放到后面架子上就行了。”
里面有一本街道地图册、一张地图、几个空的卡带盒、一包开过的宝石水果软糖和一把糖果纸。我不紧不慢地把它们移开。
“我就知道今天早上穿裙子是有原因的。”她上车时这么说。她弯下身吻了我的唇、舌以及别的,而我可以感觉到一些我不能控制的兴致。
第三部分
我没那么蠢(5)
“躺着别动。”她调整一下衣服然后坐在我身上。“哈罗。我从这里看着你好像是不久前的事。”她对我微笑,再次吻了我,手伸到她下面找我的拉链。然后有前戏等等,然后——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记起某件你应该记得但很少记得的事。
“你知道跟雷在一起……”
“噢,洛,我们别再谈这件事了。”
“不是,不是。我不是……你还有吃避孕药吗?”
“当然有。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是指这件事。我是说……你只用那个吗?”
她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开始哭起来。
“听我说,我们可以做别的事。”我说:“或者我们可以进城里买一些。”
“我不是因为我们不能做才哭。”她说:“不是那样。只不过……我跟你住在一起过。几个星期前你还是我的伴侣。而现在你担心我可能会害死你,而你有权担心。这不是很可怕吗?不是很悲哀吗?”她摇着头啜泣,然后从我身上爬下来,然后我们肩并肩坐在后座不发一语,只是看着水珠从窗户上滑下去。
后来,我想着我是否真的担心雷去过哪些地方。他是不是双性恋,或是静脉注射型的吸毒者?我怀疑(这两者他都不会有种去做)。他有没有跟一个静脉注射型吸毒者睡过,或者跟一个与双性恋男人睡过的人上过床?我一无所知,而这种无知给我一切的权利坚持采取保护措施。但老实说,我感兴趣的其实是它的象征意义而非恐惧。我想伤害她,不挑别日却挑这一天,只不过是因为这是自从她离开后我第一次有能力这么做。
我们开到一家酒馆,—间装模作样仿乡村式的小地方,供应不错的啤酒和昂贵的三明冶,我们坐在一个角落说话。我买了更多烟而她抽了一半,或者,应该说,她点燃一根,抽一两口,做个怪表情,熄掉,然后隔五分钟又拿起另一支。她用很粗暴的方式熄掉烟,以至于它们都无法抢救回来,而每次她这么做,我便无法专心听她在说什么,因为我忙着看我的烟消失掉。最后她注意到了,然后说她会再买给我的,而我觉得自己很小气。
我们谈她爸爸,绝大多数,或者应该说,没有了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然后我们谈到大体上没有父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还有这件事是不是让你觉得终于长大成|人了(萝拉认为不是,根据到目前为止的证据看来)。我不想谈这些东西,当然,我想谈关于雷、我、我们是否还会亲密到再次上床,以及这场谈话的温暖与亲密是否代表任何东西,但我设法控制住自己。
然后,就在我开始接受这一切都不会是关于我我我,她叹了口气,跌坐在椅背上,然后,半微笑半绝望地说:“我累到不能不跟你在一起。”
这里好像有两个否定语气——“不能”是否定因为听起来不是肯定——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搞懂她的意思。
“所以说,等一等:如果你有多一点点精力,我们就维持分手。但是现在这样,你筋疲力竭,你要我们复合在一起?”
她点点头。“这一切都太辛苦了。也许下一次我会有胆量自己一个人,但现在我还没有。”
“雷怎么办?”
“雷是个灾难。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实说,除了有时候你真需要有人像颗手榴弹一样掉进一段坏掉的感情中间,然后把它全炸个粉碎。”
我想仔细地谈,关于雷是个灾难的所有事项;事实上,我想在啤酒垫的背面列出一张清单,然后永久保存。也许改天好了。
“而如今你已经离开坏掉的感情,而且也已经把它炸个粉碎,你想要回到这里面来,然后全部拼凑回来。”
“对。我知道这一点儿都不罗曼蒂克,而到了某个阶段一定会有罗曼蒂克的时候,我敢确定。但是我需要跟一个人在一起,而且我需要跟一个我认识而且处得还可以的人在一起,而你又表明你想要我回来,所以……”
而你难道会不知道吗?突然间我心慌意乱又反胃,而我想把唱片标志漆在我的墙上,然后跟美国录音艺人上床。我握住萝拉的手,然后吻了她的脸。
当然,回到家的场面很可怕。莱登太太哭了,而裘丽很生气,然后几个剩下的客人瞪着他们的饮料不发一语。萝拉把她妈妈带到厨房,然后关上门,然后我跟裘丽站在客厅里,耸着我的肩又摇着我的头又抬着我的眉又不停换脚站,做出我能想到表示尴尬、同情、反对和不幸的所有动作。当我的眉毛发酸,我几乎把头从关节上摇下来,而我已经在同一块地上走了足足一英里时,萝拉堂皇地从厨房里出现,然后戳一下我的臂膀。
“我们回家吧。”她说。
第三部分
沾沾自喜的表情(1)
27
五次对话:
1.(第三天,出去吃咖哩,萝拉付钱)
“我敢打赌你一定是。我敢打赌我走后五分钟,你坐在那里,抽着一根烟,”——她老是加重这个字,表示她的不赞同——“然后自己想着,老天,这没问题,我应付得了这种事。然后你坐在那里帮公寓出一些蠢主意……我知道,我知道了,在我搬进去之前,你原本想找某个家伙来帮你在墙上漆上唱片品牌的标志,不是吗?我敢打赌你坐在那里,抽一根烟,然后想,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那个人的电话号码?”
我转头望向别的地方,免得她看见我在笑,但是没有用。“老天爷,我说的真准,对不对?我说的真准,我真不敢相信。然后——等等,等等……”她把手指放在太阳|茓上,好像她在把影像接收到脑袋中——“然后你想,海里还有数不清的鱼,已经有很久都想要来点新鲜的,然后你把一张随便什么塞进音响里,然后你可悲的小天地里一切都没事了。”
“然后呢?”
“然后你去工作,然后你什么也没跟狄克或巴瑞说,然后你安然无恙直到丽兹无意中泄漏了秘密,然后你就发神经了。”
“然后我跟别人上床。”
她没听见我的话。
“当你跟那个笨蛋雷胡搞时,我上了一个长得像《洛城法网》里的苏珊·黛的美国创作歌手。”
她还是没听见我的话。她剥了一小块印度薄饼,然后蘸着芒果酸甜酱。
“而且我过得还可以。不坏。事实上,相当好。”
没反应。也许我该再试一次,这次大声说出来,用我的嗓子而非我脑袋中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她耸耸肩,微微一笑,然后做个沾沾自喜的表情。
2.(第七天,床上,事后)
“你并不真的巴望我会告诉你。”
“为什么不会?”
“因为这有什么意义?我可以描述每一分每一秒,反正也没有多少分多少秒,然后你会觉得难受,但你还是搞不懂任何重要大事的头一桩。”
“我不在乎。我只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
“感觉像什么。”
她发飙了。“像Xing爱。还会像什么?”
连这个回答我都觉得很难受。我本来希望那根本不会像Xing爱。我本来希望那会像一件非常无聊或不愉快的事情。
“像美好的性还是差劲的性?”
“那有什么不同吗?”
“你知道的。”
“我可从来没问过你的课外活动怎么样呀。”
“有,你问过。我记得。‘玩得愉快吗,亲爱的?’”
“那是个修饰问句。听好,我们现在处得不错。我们刚刚共度一段愉快的时光。这个话题就到此打住。”
“好,好。但是我们刚才的愉快时光……跟你两周前的愉快时光比起来的话,是比较愉快,一样愉快[奇`书`网`整.理提.供],或者没那么愉快?”
她不说话。
第三部分
沾沾自喜的表情(2)
“噢,拜托,萝拉。随便说什么都好。如果你要的话,撒个小谎也行。那会让我觉得好过一点,同时也会让我不再问问题。”
“我本来是要撒个小谎,但是现在不行了,因为你知道我在撒谎。”
“可是你为什么要撒谎?”
“为了让你觉得好过一点。”
所以就这样,我想知道(只不过,当然,我不想知道)关于多次Gao潮、一晚做十次、Kou交,以及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体位,但是我没勇气问,而她永远不会告诉我。我知道他们做过,这就已经够糟的;如今我所能指望的只有损害程度。我要她说那很无趣,那根本不合标准,翻身想念着洛那种的性,说梅格·莱恩在快餐店享受到的乐趣都还比萝拉在雷家来得多。这样要求太过分了吗?
她用手肘支起身子,然后吻吻我的胸膛。“听好,洛。这件事发生过了。很多方面来说,这事发生了都是件好事,因为我们毫无进展,而如今我们也许会有点进展。但如果绝妙Xing爱跟你想像的一样重要,而且如果我享受了绝妙Xing爱的话,那么我们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这是我对这个话题的最后几句话,行了吗?”
“行了。”可能还有更糟糕的最后几句话,虽然我知道她没说什么。
“不过,我真希望你的荫茎跟他的一样大。”
这句话,应该是,从接下来的闷笑、偷笑、大笑和狂笑的长度和音量来看,是萝拉有生以来说过最好笑的笑话——事实上,也是任何一个人,在整个世界的历史上,说过最好笑的笑话。我认为,这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女性主义式幽默的范例。是不是很爆笑?
3.[开车到她妈妈家,第二周,听着她录的里面有“就是红演唱组”(Simply Red)以及“创世纪”演唱组以及亚特·葛芬柯(Art Garfunkel)合唱Bright Eyes(“明眸”)的合辑卡带。]
“我不在乎。你爱做什么鬼脸都随便你。这就是有所改变的地方。我的车。我的汽车音响。我的合辑卡带。开车去看我的双亲。”
我们让“双”这个字的音节悬在半空中,看着它试图慢慢爬回它来的地方,然后把它忘记。我给它一点时间,才回头打这场男人与女人间最艰苦的战役。
“你怎么能同时喜欢亚特·葛芬柯和所罗门·柏克(Solomon Burke)?这就好比说你同时支持以色列和巴勒斯坦。”
“事实上,洛,这根本不能比。亚特·葛芬柯和所罗门·柏克制作流行音乐唱片,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没有。亚特·葛芬柯和所罗门·柏克没有为领土争夺进行交战,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有。亚特·葛芬柯和所罗门·柏克……”
“好好好。但是……”
“而且谁说我喜欢所罗门·柏克来着?”
这太过分了。
“所罗门·柏克!Got To Get You off My Mind(‘把你赶出我心田’)是我们的歌!所罗门·柏克要为我们整段关系负责!”
“是这样吗?你有没有他的电话号码?我有话要跟他说。”
“但是你难道忘了吗?”
“我记得这首歌。我只是不记得是谁唱的。”
我不敢置信地摇头。
第三部分
沾沾自喜的表情(3)
“你看,这就是那种男人不得不放弃的时刻。你难道真的不明白‘明眸’和‘把你赶出我心田’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可以。一首与兔子有关,而另一首有铜管乐队伴奏。”
“铜管乐队?铜管乐队!是吹奏组!他妈的见鬼了。”
“随便。我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所罗门而不是亚特。我了解,我真的了解。如果有人问我两个哪一个比较好,我每次都会说所罗门。他有原创性,他是黑人,而且是个传奇人物,还有其他的东西。但是我喜欢‘明眸’。我觉得这首歌有好听的旋律,而且何况,我不是真的在乎。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事情要操心。我知道我听起来像你妈,但是这些只是流行歌唱片,如果有一张比另一张好的话,有谁在意,真的,除了你和巴瑞和狄克?对我来说,这就像争辩麦当劳跟汉堡王有什么差别一样。我确定一定有差别,但是谁有那个力气去找出差别是什么?”
当然,最糟糕的是,我已经知道有什么差别,我对这件事有复杂而详尽的看法。但是如果我开始去谈汉堡王炭烧堡对比吉士汉堡,我们两个都会觉得我似乎印证了她的说法,所以我打消念头。
但是争论继续下去,行过街角,越过马路,自己转过身来,最后来到一个我们两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至少,不是在清醒的状态,而且不是在大白天。
“你从前比现在更在意像所罗门·柏克这一类的事。”我告诉她:“当我刚认识你,我录那卷带子给你的时候,你真的很热中。你说——让我引用你的话——‘精采到让人对自己的唱片收藏感到惭愧。’”
“我真是厚脸皮,对不对?”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我喜欢你。你是一名DJ,而且我认为你很出色,而我没有男朋友,我想要有一个。”
“所以你对那种音乐一点兴趣也没有?”
“有兴趣。一点点。比我现在更有兴趣。人生就是这样,不是吗?”
“但是你瞧……那就是我的全部。其他什么都没有。如果你对这个失去兴趣,那么你就对一切失去兴趣。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
“你真的这么想?”
“对。看看我。看看我们的公寓。除了唱片和CD和卡带,里面还有什么?”
“你喜欢这样吗?”
我耸耸肩。“不怎么喜欢。”
“那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意思。你有潜力。我来是为了把它引导出来。”
“什么样的潜力?”
“当一个人类的潜力。你具备所有基本的元素。当你放点心思的时候,你真的很讨人喜欢。当你愿意花点力气的时候,你很会逗人笑,而且你很亲切,而当你决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么那个人会觉得她好像是全世界的中心,那是一种很性感的感受。只不过大部分的时候你懒得花力气。”
“对。”我只能想到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