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角按住女主角肩头大吼:「我是爱你的呀……」
女主角霎时感动得泣不成声,原来他是爱她的,她等了这么久,他终于说出这句话——
恶,好烂!
许盈受不了地翻个白眼,将书放回原位,百无聊赖地踱出书店。
租书店前有个卖水果的摊床,一个戴着名签的人正在和水果贩争论——
「我都来收第三次了,你也看在我这个辛苦分上理解理解好不好?」
「我还没开张呢,哪有钱交税!」水果贩没好气。
「才两块钱的税,还要开张再交?」
「没进钱就不出钱,这是老行规……看你年纪轻轻的就不懂。」
年轻的税务人员显然是乍上岗,对这样硬刺的业户无可奈何,「那我一会儿再过来收。」
水果贩不满地叨唠:「我在大太阳底下卖这几个钱容易吗?今天工商来收税,明天城管来罚款,都交了占道费,还三天两头地收钱,你们让不让人活啊……」
「税务和城管是两个部门,这事我解决不了,你和我抱怨也没用……」
许盈站在树下,见那税务员无意间抬头看过来,便忍不住「哧」地一笑,忙捂住嘴,若无其事地看向另一个方向。
如果钟辰皓穿梭在各个摊床前收税,会是什么情形?
一定笑死她!
不过……也许还是会很挺拔很帅气,他穿制服的样子啊……
肚子不争气地响起来,看了看表,快下午一点了,难怪她好饿。
唔……她失恋中,去税官家混吃骗喝一顿应该会得到同情理解吧?希望他在家,并且还没吃午饭……嗯嗯,剩饭也将就了。
毫不犹豫地向前方三十米处的公车站走去,等了一阵,公车来了,乘到中途倒了一次车,一个小时后,她站在税官家门口。
刚想敲门,门却自动开了,钟辰皓笑着迎她进门,「我刚才在窗前看见你从楼下走过来。」
「是吗?」许盈瘫倒在沙发上,哀怜道,「中午都过了,你吃完饭了吧,有没有剩的?我饿。」呜……她像头猪!
「我也没吃,我去做一点好了。」税官义不容辞地准备下厨,「你想吃什么?」
许盈挣扎取舍了一分钟,「方便面。」他做的饭菜好吃,可是方便面也很可口,而且她现在特想吃。
主人不赞同:「不要老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
「方便面~~~」努力争取自由选择权。
钟辰皓拗不过她,「那好,你先看电视,一会儿就好。」
才转身走了两步,身后人「砰」地跳起来大叫:「我失恋了啊啊啊——」
他诧异回头,见她勉强笑了下,眼眶却红了。
「我去问过他了,他已经交了女朋友,所以我可以死心了……」许盈懊恼地停住话,都已经这种结果了,她还说这些半真半假的话掩饰什么?
「是我放弃了,坚持了那么久,今天才发现,原来我们两个并不适合在一起。」她自嘲地道,「我把十几岁的感觉延伸得太远,已经虚幻了,和现实走不到一起去。」
钟辰皓温和地看着她,「你和他谈过了?」
她点头,微讥一笑,「我还以为我有多坚持,感情有多牢靠,谁知这么禁不起仔细琢磨,轻轻碰一碰就散了,就碎了。」她用力踱来踱去,发泄地叫,「他有什么好,又不帅,脾气又不好,又温吞,有时候说话又冲,身体也差,老爱感冒伤风,小心眼儿,生气了还得我去哄他,我干吗那么喜欢他啊啊——」
钟辰皓轻轻笑了一声。
许盈气得指着他,「你怎么都不安慰我?」
他目光柔和地瞧着她,但笑不语。
她一下子泄了气,虚脱地靠回沙发里,微弱地低喃:「那时候,我就是这么喜欢他……」
钟辰皓走过来,轻柔地抚了下她的发顶,「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我已经哭过了,都过去了。」她闷闷地道,「彻底断了念,死心,话都说绝了。」还说到要结婚咧,亏她当时怎么掰得出口!「和他断个干净,一星一点都没有,我才能和新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然,我自己都觉得我谁也对不起。」而且,也不甘心。
「哪有那么严重?」钟辰皓好笑,她的性子犹豫,感情的事却力求干脆不拖泥带水,「你不哭了?那么,面还吃不吃?」
「吃!」她狠狠地道,又虚弱地栽倒呻吟,「饿死我了!」
钟辰皓笑着进厨房煮面,许盈没什么形象地在沙发上东倒西歪,看他系围裙,在锅里倒上清水,开煤气、取了三包面;撕口,将料包取出来,从碗橱里拿碗,从冰箱里拿鸡蛋……转身走到门口问她:「要荷包蛋还是搅碎的?」
「碎的!」她积极响应。
他将鸡蛋打进碗里,快速搅开,筷子敲在瓷碗内壁,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响。
水开了,掀起锅盖,浓浓的蒸气扑散开来,一下子笼住他的上半身,他从容地将面饼丢进锅里,用筷子将其向开水下压了压,让面饼完全浸透……
许盈静静地瞧着,像在欣赏一幅美好的画卷。
鸡蛋汁撒进锅里,钟辰皓才伸筷搅了一搅,就见她凑在门口怯怯地道:「我想用一下电脑。」
他失笑,「你这么小心翼翼干什么,自己去开!」
许盈笑眯眯应声,迅速钻进卧室。
两分钟后,炉灶还没关火,她又急匆匆跑出来,「我有急事先走了,电脑没关,你去关一下。」说完,像后头有人追杀她一样火烧眉毛地穿上鞋子就开门而出。
钟辰皓都来不及说一句「面已经煮好了」,只留给他一记门响和一阵纳闷。站在阳台窗前向楼下看,好半天也没见她从单元门出来,难道从楼另一侧走了?
关掉煤气,莫名其妙地走进卧室,电脑还开着,风扇机箱嗡嗡地响着,显示器上已出现屏保,黑色底幕上,一行变幻流彩的隶书在屏幕里慢悠悠地晃来荡去——钟辰皓,我们谈恋爱吧!
☆☆☆
飞也似的逃下楼,不敢从他能看到的窗下经过,穿过楼侧面,绕了一大圈才转到楼区外,站在秘道上,摸摸心口,扑通扑通扑通!
她可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啊!
估计也没下次了。
现在需要做的事就是遁走遁走……包里的寻呼机忽然响起来,她疑惑地翻出来,上面显示:钟先生请许小姐回电话。
她捧着寻呼机气弱,咧,她才不要回!
三分钟后,寻呼机又响起来,这回是一串手机号。
唔……有点眼熟……是他的,不回!
再三分钟,寻呼机上显示:钟先生将于一个小时后到许家拜访。
她大惊失色,真卑鄙,他想去干吗?这种事可先不能让老爸老妈知道,父母大人一定会麻烦啰嗦叮咛嘱咐唠叨!
跑向路边最近的IC电话亭,气呼呼地拨号,听筒传来熟悉的一声「喂」,她气势顿消,「呃……」
那边倒是灵敏地听出来是她,问道:「你在哪里?」
「我在……」差点下意识答出来,她赶紧刹住话,「你管我在哪儿。」
一声轻笑传来:「面要糊了,你还吃不吃?」
「可恶!」她咕哝,面面面,她好想吃……慢着,现在不该是说面的时候吧!「那个屏保……你看到了?」
「看到了。」他顿住一阵,像在考虑什么,「你确定……不是一时心情不好,随意拖来个救生圈安慰自己?」
许盈有点恼,「我哪有那么幼稚?」默然几秒后,故作轻快道,「如果以后发现我是这种心态,你可以甩了我啊!」
「别这样说,其实做救生圈也不错。」他半是玩笑半是温煦道,「你可以在得到安慰后甩了我,也没关系。」
「说什么哪,你当是上演无聊电视剧?」许盈嗔一句,他总是这样闲适地消除她的不安,「我很认真的呀!」
「我知道,」他取笑,「你的勇气大概就只有这么多了。」
「知道就好!你再废话,我挂了哦!」有点气急败坏了,他怎么这样啰嗦,只要说一句同意或不同意就好,不要没完没了地浪费电话费成不成?
电话那边沉吟着:「我要是说结婚,你反不反对?」
她差点摔倒,「不用这么急吧……喂,你不要拿我开心!」步骤进行得太快了吧?
他朗声笑着,「这个以后再说,现在的计划是:吃完饭去哪里约会,公园还是电影院?」
许盈无力:「拜托……你不是不屑看我租的漫画?这个点子哪里学来的?」
他笑而不答,反问:「你在什么地方打电话?」
「当然是公用电话……」忽觉得有点不妥,这个楼区只有两个食杂店有公用电话,再有比较近的就是路口这几架IC电话亭……
还没分析完,有人敲了敲电话亭的弧形罩壁,带着笑意道:「再不回去,面真要糊得不能吃了。」
话筒缓缓地脱离耳廓,许盈咬着唇往外抽IC卡,忍不住低头,笑。
☆☆☆
周六早上八点,许盈从火车站出站口走出来,将小弟踢上回学校的火车,顿感轻松无比,又有几个月不会有人和她抢电脑了,呵呵,真幸福啊!
一张崭新的彩色宣传单醒目地躺在地上,她批评着「真没公德心」,走过去拾起来看了看,顿时眼前一亮。
啊,装宽带终于不要初装费了,还增加了两个低档费用栏,那么她也可以装个不很宽的宽带喽……256K,总比56K「猫」快吧!
她又惊又喜,半年前装宽带还要四百块初装费呢,五月份降到两百块她还心动了一小下,现在好了,电信局终于抛弃了以用户集资进行原始积累的黑钱做法,开始诚心诚意发展宽带业务了。
以她的财力,也只能负担费用最低的那一档,反正网时多只会耗费时间精力,节制一些是好事情……
「哎,你怎么在这儿?」
有人在身后拍她肩头,她回头,原来是岳蔷。
「那你呢?」许盈意外,「你可不是八点就能起得床的人啊!」
「讨厌,老是揭我底!」岳蔷笑道,「迟悠岩今天回学校,我来送他。」她疑惑,「我还以为你也会来送,可是在站台却没看到你,现在,你又在站外……」指着许盈鼻子,「你这笨家伙该不会来晚了又找不到地方吧?」
「我来送我弟弟,车刚开十分钟。」许盈怔住,「迟悠岩今天回学校?我不知道啊!」从前的五年,十个假期,她从不问他放假返校的确切时间,只根据各个院校相差不多的开学假期规律大致推测,他也从不曾主动告诉她,更别说要她来送。
岳蔷看一下表,「还要二十分钟开车,现在去还来得及。」
许盈被她急匆匆拖了好几步才用力扯住她,「算了算了,大老远绕到站台,车都开了。」看见他,她还能说些什么?
岳蔷不解:「你和他怎么回事?他上车前心情很差,我问你怎么没来,他一句话都不说,现在你又说你不知道他今天返校。」她皱眉,「这整个假期,我每次给他打电话,都发觉他情绪相当不好,你们怎么了,吵架?」
「他情绪不好?」许盈笑道,「也不奇怪,他这人爱自己生闷气,我们又不是不清楚。」
「别闹了,和你说正经的。」岳蔷看着她,「那天在卡拉OK你就先走了,迟悠岩说你下午要上班,好像从那个时候起,他情绪就一直低沉,我还没太在意。你不会真和他吵架了吧?」
「我们?吵不起来的。」她淡淡地笑,牵着岳蔷的手,这个相识十二年那么体贴细心爱护自己的女同学呵,再喜爱她信任她,有些话也是说不透说不清的,「我们没有交往,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和他在一起了。」这一次,是她逼自己死了心,再也不等他。
岳蔷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半天才理顺语言:「你、你是不是气他迟钝被动?他就是那样的,你比谁都清楚,别和他计较……或者,你主动一点,就没有问题了嘛,何必、何必说出这种没有退路的话?」
「喔,就算你和他义兄妹相称叫得肉麻,也不用这么夸张吧,我会以为你移情别恋的。」
「我管他怎样,我是担心你。」她没好气,「你给我认真一点。」
许盈敛了笑,垂眼看她衣襟上一抹漂亮的抽象花色,像她的人一样婉转美丽。如果自己有她一半的玲珑果敢,想必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你有没有尝过怎么试探都没有回应的失望滋味?就算你鼓起最后的勇气走近他,他还是站在原地不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你清清楚楚挑明话意,他还是模糊隐晦顾左右而言他,永远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心还是无心的感觉?」
她轻轻叹息,她自己呢?又何尝做过什么。总是想着以后还有机会,这次不说清还有下次,一次次拖,一年年等。
「当然,这不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是两个人的,我们都不够努力。我和他都是太过被动的人,就算读书时有一些感情,却不足以牢固到支持我们多年后真正走到一起。」
见岳蔷仍是听得不明不白的怔愣模样,许盈摇摇头,伸臂拥抱她,像十五六岁那时亲密如姐妹的往昔岁月。
「你听不明白,我也说不明白,你更不要去问他,他情绪不好,倘若真是为我,你该为我高兴。」
那说明,她近十年的喜欢心情,并不是毫无回馈。
「言情小说看多的人,都这么奇怪吗?」岳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幸亏我没什么兴趣,你当初怎么拖着我陪你看也看不进去。」
「关言情小说什么事。」许盈抱怨,「我本来都不那么难过了,偏偏今天又遇上你,挑起我的伤心事。」
「你伤心和我没关系吧,那是你们两个的问题,亏我着急看不下去替你和他牵线,居然这么不给我争气,反倒一拍两散!」岳蔷哀叫,「好了没有你?很热呀!」
「我在告别。」
伏在她肩头的许盈低声道,让她一怔:「什么?」
「听,火车开了。」
许盈闭目浅笑,一声汽笛长鸣,站内传来火车缓缓启动的声音,慢慢地、慢慢地,由近到远,直至无声。
就这样告别——她年少的恋情。
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
商场里人潮涌动,接踵摩肩,没个千斤坠的功夫,休想轻易立足,想在这其中找人,更是难如登天。
挎包带忽被人扯住,许盈「哎」了一声回头怒目,却是一脸好笑又神情无奈的钟辰皓,「怎么我站那么近,你也视而不见地走过去?」
「你又不是熊猫,能有多醒目!」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干吗到商场来碰头?这么多人,挤得要死!」
钟辰皓拉着她往手机专柜走,「买部手机。」
「你要换新手机?」
「是你该配一部,过来挑个款式。」
「什么?」许盈死命拖住他,「我哪养得起手机!」她是穷人,他又不是不知道。
「我付钱。」他说明,「你只要带在身上,别忘了充电开机就好。」
「不行不行,你不要乱花钱,要买我自己不会买?我是说我养不起手机,每月话费比手机本身价钱可怕得多啊!」就算每月只有几十块,比起日渐便宜的机身价格,累计起来还是十分惊人的。
「话费也是我付。」钟辰皓哪里怕她那点力气,只是大庭广众之下拔河太过难看,才没有太用力,被她拖到人流较少的厅墙边,「你自己要什么时候买,五年后?十年后?」
「你管我什么时候买,又没有人打给我,要它干什么?费钱、费精神,还怕丢、怕坏,麻烦死了!」而且他一定会用短信扰乱她平静的安稳生活,她不要被同事用异样的眼光表示理解,也不要让父母起疑心,更不要做辛苦的拇指族!
「我要找你很不方便。」他一言指出直接原因及目的,「你不让我打到你公司去……」
「会影响单位正常业务接听。」她理直气壮,「何况只要经理在,都是他接电话,影响多不好!」
「也不可以太频繁往你家里打电话……」
许盈咕哝:「我爸妈一定会问,你干什么总找我?我打算过一阵再让他们知道。」
「你的寻呼机欠费、公司不再负责寻呼费,你自己又不肯交……」
「都是税务局的错!」她总找到机会发泄一下寻呼机被停机的不满,「说什么督促业户每月准时报税,其实根本就没有定时发信息,都是摆样子看的,还逼用户一下子交了三年的寻呼费,谁交费用一起交三年的啊?你说,税务局是不是和寻呼台联合起来黑用户的钱?税务局占几成,拿了多少回扣?」
钟辰皓摇头笑,「不知道,这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你质问是没用的。」
「当然没用,你只是被无辜替骂的炮灰!」她发泄完毕,心情又愉快起来,「我们走吧,现在去哪里?」
「买手机。」他不容置疑地将她拉向手机柜台。
「我不要用那种东西啊——」她小声哀叫,更不要他买东西为她花钱,她又不是米虫,靠吃别人过活!
「这个怎么样?」他指向其中一款。
「贵!」
「那个呢?」
「贵!」
他无奈指向价位较低的某档某款,「这部吧,款型小,功能又很全,样式也不错……」
「贵!」她不合作地扭头。
钟辰皓好气又好笑,「我说了我付钱。」
「不要买啦!」她不自然地道,「了不起以后我主动一点打给你。」
「会比认识我以来从没打过电话找我主动多少?」
「啊你这人真可恶!」她气结,干吗计较这么清!她不好意思啊,从前是不愿多与他牵扯,现在是……害羞唉!
「你这么被动,又贪懒嫌麻烦,我只好勤快一些。」他侧过脸来看她,「买东西给你是我的心意,你不要有欠人情这种想法。」
许盈心里微微一酸,竟说不出话,他了解自己比自己了解他要多得多,包容迁就,相较之下,她付出的,几乎看不到。
「这样啊……」她讷讷地道,「那好,手机款你付,话费我自己付。」每月控制一点,应该没有问题。
钟辰皓瞧她一阵,忽然问道:「你打算用什么手机卡?」
咦?她茫然摇头,那些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充值卡,她根本就没接触过,不用手机,一向对满大街无孔不入的充值卡传单瞄都不瞄一眼。
「一会儿我帮你挑一种。」他笑笑,「先选手机款式。」
十分钟后,许盈终于从九十年代的流行用品过渡到新世纪的普遍装配,脱离了资讯落后的旧时代。
钟辰皓去交款的时候,她正兴致勃勃地在柜台前摆弄她的新玩具,却听到柜台若干米开外,两个年轻的营业员窃窃私语,内容让她大是愕然。
「看到没,凡是情侣来买东西,都能看出两人处在恋爱期的哪个阶段。」营业员A卖弄自已的经验判断。
「是吗?」营业员B洗耳恭听,「怎么能看出来?」
「如果是刚相处,不大彼此买东西,这个可以排除在外;如果是热恋期,女的不管要什么、价钱再高,男的也眼都不眨往外掏钱;而如果男的要花钱、女的一边拦一边埋怨贵,就说明两人差不多该到时候了,女的发挥天生理财头脑,开始为将来的小家庭打算了……」
「哦——」营业员B恍悟,「有道理。」
营业员A向许盈的方向一努下巴,「就像刚才那一对,看到了吧。」
喂,不是吧?!
等到她亲爱的男友付完款回来,她将选卡选号这种自己一窃不通的事项无比信任地全权交给男友处理,钟辰皓轻车熟路两三下搞定,她才有点察觉上当地蹲在柜台手机卡宣传广告栏前研究琢磨了好久,转头困惑地问他:「话费不是应该在电信局交的吗,你刚才给的是什么钱?」
「选号当然要包含话费,以后你就熟悉了。」
她跳起来,「不是讲好话费我交,你怎么不早说?」
钟辰皓闲适笑着,「下回你再自己交。」
许盈瞪了他半晌,又去看看广告价位表,大略算了一算,喃喃地道:「这些话费,我好像半年都用不完啊……」
☆☆☆☆☆☆
已入深秋,霜降时分,也不见如何冷意。今年和去年一样,也是个暖秋,干燥晴朗,微风不起。
这种天气,非常适合情侣逛逛街,悠闲地边走边聊,在浪漫温馨的气氛下,话说从前。
只是,许盈挑的这个地点,有点破坏美好氛围。
一片瓦砾,残垣断壁。
走进胡同才三十米,路面就被残砖弃土堆积得看不出原来痕迹,早先密密紧挨的一座又一座平房,被推平成一片空旷,几座新居楼房拔地而起,巍然矗立,刹那间仿觉时空扭转,陌生得有点昏眩,再也不是记忆里熟悉的旧日景观。
「早点过来看看就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拆得面目全非!」许盈有点想捶胸顿足,「我家的老房子啊,没有瞧见它最后一眼!」
钟辰皓含着笑意,看她沮丧又失落的神情。
她拉着他在崎岖的砖砾堆上不甚平稳地向前走,东张西望,极力辨认着记忆里的位置方向。
「往前一点应该有个向左拐的胡同,右面是一座公共厕所,再往前走一分钟,胡同稍向左弯,有个岔道口,道口旁开了间食杂店……」她口里念念有词,脚下踩着破砖弃瓦,走得颠簸,「然后稍向右弯,又有个三岔路口,往前走,就是建华胡同……」前方十来处的新楼让她迷糊起来,「哎?好像不对,左边怎么离新修的马路这么近,是不是走偏了?」
想要回头再重走,然而回身一望,四周的凛然陌生让她茫然了,空间远远近近,霎时混乱重叠起来。
「我找不到了……」她闭眼轻喃,「我小时候常常做梦,从胡同走出去上学,回来时就找不到家门了,我在胡同里一直一直往前走,看到好几个和我家绿色大门相似的地方,可是仔细瞧一瞧,都不是我的家。」
钟辰皓玩笑道:「你做的梦有预示作用。」
「是啊,没想到真的有这一天。」她在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胡同旧址上迷路,再也找不到老房的一丁点旧痕,「早知道,就应该拍一点胡同风景的照片做纪念,这一片平房占地很广,胡同又深又长,我爸说,『文革』闹得那么凶,都没有波及到这里。」
「已经改变的东西,也不必执着于原貌,新状态不也很好?」
许盈不满地指控:「你原来也住过这里,怎么现在看见拆得乱七八糟,一点感伤都没有?以前那么熟悉的东西,全都消失了,永远找不回来了啊!」
钟辰皓淡淡笑着,不予置辩。
她仍旧到处张望,忽然,兴奋地叫起来:「是我小学的教学楼!」她惊讶地比了比距离,笑道,「当初我上学必须沿胡同绕过民居到校,要走十分钟,现在这一大片平房都拆掉了,不用一分钟就直达学校后门。」
她说得忘了形,一不小心踩空,差点跌到一处废弃的菜窖,钟辰皓立刻扯住她,往旁边移开几步。
窖里填满了残土瓦砾,可也与别处有二三十厘米的落差,许盈拍拍胸口,想起童年时一件趣事。
「我家母亲大人那时做个体裁剪,骑着三轮车接我从幼儿园回家,路上买了一小杯樱桃,我坐在车厢里的小板凳上慢慢吃。」她笑吟吟地,「那个红樱桃啊,一颗颗红润润的特别漂亮,我舍不得吃,在手上摆弄着看来看去,忽然妈妈提醒我:前面有条沟!我不在意,说着没事没事……结果没提防,一下子从车厢里栽了出去,妈妈吓坏了,急忙下车把我抱起来,问我捧得疼不疼?我嚎啕大哭,可是却不是因为身上摔得疼,而是我那撒了一地的樱桃……」
她看了钟辰皓一阵,抿着唇笑,「我小时候就这么傻,根源已经种下了,改是改不了的,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有什么后悔。」他气定神闲,「你决定嫁了吗?」
许盈立即羞恼,「休想!你现在还处于『地下党』的地位啊,先生,请不要瞻望得太遥远。」
钟辰皓笑着,向她伸出手,她便拉住他的手向前一跳,跳到他怀里抱住他,「我好想念我家后来院子里种的那几棵樱桃树,虽然夏天时,上面爬得都是毛毛虫,但和同学夸耀起来,还是很骄傲。」同学中少有住平房的,自然不知道大街上卖的樱桃从树上摘下来前是什么生长情况。
「你想吃樱桃?」
「没有,我只是觉得我摔到沟里那时很可怜,我那么舍不得,一路上也没吃几颗,结果快到家门口时,全贡献给了脏水沟……」她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委屈,正仰起头,却见他低头看来,眉目柔和,欲往下俯,不由赶紧别过脸抵在他下巴上,赧颜不已,「会有人经过!」不要在这种常会有人来往走动的地方现场直播给人免费观赏啊!
他的唇便落在她额角,似有若无,轻柔润暖,想起第一次接吻,她呆了足有十秒钟才反应过来,笑说她是恐龙神经还被她怒捶……
明亮的天幕下,崭新的一座座楼房规划整齐,替代了原有的古朴陈旧的狭小胡同,他不是对这里没有感情,而是,那属于另外一种不同于留恋感伤的,更加深刻的印象。
他并不曾在这里住过。
记得她,是因为一件久远前的乌龙事件,她记性差早就忘光了,他也无意再提。
一个被抢劫还请他吃面的笨蛋小姑娘……
戏剧得像她唾弃的熟烂套路小说,但偏偏就是这样巧合而有趣。
税官的乌龙案
十二月了,还没有正正式式下场大雪,天一直都阴着,混沌苍白的天幕让人瞧一眼都感觉困倦,冷风从墙角掠过,几张破皱的废纸被吹得移动几厘米,微微瑟抖着,又移动几厘米。
狭窄深长的小胡同里,多数是老式的泥砖平房,陈旧古老,墙皮脱落,斑斑驳驳,至少经历了四五十年的风风雨雨。胡同蜿蜒深幽,交错相通,覆盖方圆三四公里,要想细致探寻,没有几个小时是走不完的。
他已经在这里徘徊了两天,衣袋里还剩几块钱,逃学一个多月了,茫然地坐火车到处走,陌生的人与环境却让他更加茫然。钱花得差不多了,不得不折回,不想回学校,不想回家,他只好在街上游荡,这一片小胡同清寂幽静,就成了暂时的避风巷。
天渐渐有点暗了,各家逐一亮起灯来,隐隐听见谁家的女人喝斥声,然后又有小孩子的哭叫声响起来,还有锅碗瓢盆的丁当声、水缸里哗哗流淌的自来水声,电视机传出的模糊的对白,不知哪户院里的狗叫……一切的声响,构成平凡人家最普通琐碎的日常生活。
这一区的人们显然收入不高,通过半透明的覆窗塑料布可以看到很多户还使用古旧的火炕和泥坯炉灶,几乎家家房顶上都矗立着各式各样的烟囱与自制的简易电视天线,电线接得横七竖八,离地面四五米的高度形成一片交错凌乱的蜘蛛网。
可是,这样生活水平的人们,这样简陋的家居设施,却透出一股温暖的气息,比起同座城市远远的另一边,冰冷的家,没有生气的空间,他宁愿在这里不知疲倦地徘徊,往返折复。
他知道,父母的婚姻因为自己而勉强维系,在童年与少年时期一直保持平静的假象,如今他二十来岁了,父母终于摊牌,协议离婚,尽管已经成年,但仍然感觉被抛弃,只不过是时间推迟一些而已。
逃学不是为了阻止什么,他只是茫然,当不再需要与被需要,当不想再继续一段婚姻,夫妻双方就决定分手,于是,一个家庭分崩离析。
是的,他失去了他的家,有血缘的至亲从此不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晚饭时分,家家户户传出饭菜香,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刚溜出门口几步,就被随后追来的爷爷揪了回去,「马上就吃饭了,还上谁家去?」
「我再玩一会儿……就玩一会儿!」孩子哀求着扭着挣着,但仍是敌不过大人的力量,被拎进屋去。
饥饿感如潮袭来,他转身慢慢踱开,剩余的钱除了坐公车回家,几乎不足以果腹,但他不想回去,不愿也不甘。
伴随饥俄的,是隐隐扩大的一股怨恨,他饥寒交迫在街上游荡,父母也还在为离婚而争执不休吗?如果他饿死冻死在街头呢?如果他打架吸毒呢?如果他杀人放火呢?谁会为他着急,谁会为他担心,母亲会不会掉泪,父亲又能否叹息?
天色黑透的时候不过才五点多,冬日天短,大人孩子都不爱往户外来,弯曲幽长的小胡同隔很久才经过一两个路人,偶尔有人出门倒泔水,倒完便冷得缩脖耸肩赶快拎桶往回跑。
他摒住寒意站在阴暗处,已经有四五个人陆陆续续经过都没有下手,罪恶的念头萌生只在刹那,多年的道德法制教育牵绊住他的脚步。
不知哪家夫妻拌嘴升级成摔锅砸碗,孩子的大声号哭掩不住大人尖厉怒骂,他的心慢慢冷下去,所有的家庭平静背后都隐藏着撕裂人心的伤口,究竟有没有人能真正珍惜自己的生活?
辨不清是难捺的饥饿感作祟,还是干脆自暴自弃地想看看父母到派出所认他时的错愕表情,当一个穿着厚重大衣,毛领竖起挡住半张脸的女性经过时,他跟了上去。
连自己都听不太清的「把身上的钱拿出来」这句话出口后,女子并未注意地仍往前走,稍放大音量重复一遍,并按住她肩头,女子才困惑而迟钝地转过身来。
衣领散开,某户窗子射出的昏暗灯光打在她脸上,才让人看清,那不过是个初中左右的小女学生,身上的大衣也许是女性长辈送给她的,才被他误认为成年人。
小女生眉头上方蹙成两个浅浅的小涡,眼睛不太有神,像是忙于功课而睡眠不足,一脸疲倦困顿的神情,不知所以然地看着背光的他,开口:「你不冷吗,怎么不穿大衣?」
他怔住,当然冷,十二月天,他还穿着离校时身上那套春秋运动装,天气越来越寒冷,他只是裹紧衣裳咬牙忍耐,空白的大脑竟完全忘记还有添衣这码事。
又重复着「把钱拿出来」,才让这小姑娘略微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她仍然动作有些迟缓地翻了翻自己的衣兜,翻出几张零币,
「我只有七块钱。」
他迟疑着,不知该转身就走好,还是伸手接过这几张纸币好,呆站了足有一分钟,小女生忽然道:「你饿不饿,胡同口的小吃铺卖热面,我帮你买一碗。」
他完全不知所措了,小女生返身往胡同口方向走,走了十来米,一转头见他站在原地不动,唤一声「走啊」,他竟然真的下意识跟了过去。
进了小吃店,女孩为他要了一碗热面,自己却盯着油腻的桌面发呆,待他不知其味地吃完,女孩仍然沉默着,和他一起出门。
在某处墙角时,见这小女生抬眼仔细瞧自己,是想记住他的特征好去报案吗?光线这样暗,他又头发半长、胡子拉碴,她能看清什么呢?
富有同情心的无警觉的小女孩,真不知该庆幸她遇上了自己还是自己遇上了她。
「你上几年级?」
小女生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愣了下,是从衣服上看出自己也是学生的吧?对于初中的孩子来说,与已上大三的他有着遥远的距离,像隔了一代的感觉。
「我班里的两个女生,上星期也离家出走,家长、老师、同学们都在到处找她们。」小女生慢慢地说道。
「她们的妈妈每天都来学校问有没有回来,谁收到了她们的消息……」她的声音嘶哑了,眼泪大颗大颖地滚下面颊,让他措手不及,「她们妈妈一看到我们就哭,然后大家一起跟着哭……」
他想说一句什么,却卡在喉中发不得声,是多要好的朋友呢,才让她这样担忧焦急在陌生人面前失声泪下?
「我好怕,她们要是被拐卖了……被逼去偷去抢、被打了、被……怎么办?」
离家出走的女孩,比男孩要多几倍的危险,更不像他,只要能自控,就不会走上歪路。他当然明白,社会上黑暗的地方有多少双不怀好意与邪恶的眼睛,在等待捕获和糟蹋那些花朵一般天真而不明世情的女孩子们。
「你快回家!快回家……」面前的小姑娘哑着声音对他说,让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他哪里还有家可回?
「不要再劫别人的钱了,快回家……」小女生只是重复着要他回家,没有更多的华丽而煽情的言语,却如此触动人心。
这个有着柔软感情的孩子,在陌生的人跟前泣不成声地哭着,那么多急切忧虑的情绪,是给她至今杳无音信的两个同班同学,而真真切切能被耳膜感知的规劝声,给了一样离家的他。
他在那孩子的哭声中站了良久,慢慢转身离去,夜里下了一场雪,他在雪里走了整整五个小时。
两天后,他回了家。
生活的车轮仍在不急不徐地前进,该发生的总要发生。父母终于离成了婚,他回校继续学业,毕业后,恰好分配回这座他出生长大的城市,从此独自生活。
很久很久以后,他有时仍会想起,如果他当初劫的是另一个人,也许就是完全不同的情况,十有八九,不会有他以后的孤单但平静淡然的日子,曾经那么激烈反对父母分开,甚至几乎以自己的未来为代价,现在仔细想想,又有什么,分分合合本是人间常情,只要理解一些,宽容一些,以平常心对待,实在没有什么舍得计较和固执的。
而人生的际遇又是多么奇妙和匪夷所思,从没想到会再次遇到那个小姑娘,可是偏偏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他去同学家,在楼下锁自行车时,极轻易地就认出了她。
除了脸颊丰润了一些,眼睛有神了一些,那女孩的模样身高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尤其,他的记人能力比那笨丫头强一万倍!
那个寒冷的冬夜,他茫然无措而颓丧失望至几乎失足的地步,因为这份小小的温情,而铭记一生。
更没有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那常常抱怨生活平淡乏味的女朋友,却不知,她已经遇上今生最浪漫的缘分。
☆☆☆☆☆☆
睁开眼时还差几分钟六点,他躺在床上不动,想着昨夜梦里那些似是而非的片段。许盈拉着他去看胡同老房子的旧址是几个月前的事了,这两个星期他便忽然陆陆续续做了些昔日情景的梦。梦境里,有些是当时的确发生的,有些是乱七八糟扭曲凌乱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奇怪,他生平惟一的乌龙抢劫事件,印象不深刻也难。
更乌龙的是,多年以后,本是一种照顾的心情去指点那初入社会的小女生,却由于相处时间太久,情感产生了质的变化。这就是年龄相仿的坏处,现在已经完全无法理直气壮地辩解:他当初是多么心无杂念,仅仅单纯帮她解决一些她解决不了的大小问题。
忽然听到敲门声,大概是早起的送报员,他掀被起床,到客厅去开门,却诧异发现是许盈呵着手缩着肩站在门外。
「这么早?」
「我跟我爸说到江边看雾,玩够了再回去。」她脱鞋进屋,见了床就直扑过去,抱着尚有余温的被子满足地咕哝,「好暖和!
主人从背后压上来,抱住她低声笑,「很暖和。」
「暖和个鬼,我一身的凉气,快起来。」推不动他,只好努力翻个身挣扎,「等一下,我把外衣脱下来。」
钟辰皓动手解她的外衣,三两下脱掉,一股清新的沁凉寒气退去,进入鼻端的,是女子身上隐隐的柔馥馨香。
手已经探进了她衣内,她才迟钝地躲着笑嗔,「往哪儿摸?」
他的下巴在她颈窝蹭着,顺便检查她穿了几层:「穿这么少。不冷?」
温热的手掌在自己背上摩挲,感觉奇异而舒服,许盈抱着他宽厚的肩背掀开他睡衣,看着他光滑的皮肤,抑扬顿挫地背诵:「自从用了螨婷,小红点点真的全都不见了,感觉好像换了一身皮肤一样,看这里、看这里、看这里……」然后大笑。
钟辰皓哭笑不得,她总这样乱七八糟想起什么就来一句什么。
他牢牢抱定她,在她唇上吻了吻,「去登记吧。」
「呸呀!」她干干脆脆否决他由地下恋人变为合法伴侣的要求,
「我还没过够单身贵族的瘾呢。」有人要了,因此格外猖狂。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家里人提起我?」
「唔……很快很快。」可不能告诉他下周自己有场相亲宴,嘿嘿,终于能心甘情愿亲身探究一下相亲的乐趣了。当然见过之后要马上捡个理由拒绝,她只想了解了解相亲的具体情形,并无兴趣脚踏两条船,「我跟你说,我家老爹特逗,我有手机后,我妈不也张罗买了一部?这回我爸也眼红了,老是躲在阳台偷偷用我或我妈的手机拨家里电话,我们一接他就挂机,然后我和我妈反应过来就去阳台逮他,见他正在那儿偷乐。他还说,等他有钱,就买部一万块钱的手机……拜托,一万块都能买台笔记本电脑了,哪有那么贵的手机?」
钟辰皓笑,「他有钱也未必舍得吧。」那位他只见过一次看上去有点严肃的父辈,没想到竟会这样有趣,将来相处,想必也会融洽愉快。
「对呀,他见了五毛钱的茄子都不会买七毛钱的。」许盈踢踢他小腿,「今天去儿童公园吧。」
「儿童……」
「看我干吗?当然不是因为儿童公园是全市惟一不收门票的公园,我是想回味一下童年乐趣嘛。」她哀悼自己贫困的孩提时代,「那些碰碰车呀、飞船呀,我小时候都没有钱玩,眼馋了很多年,趁现在还能玩得动,当然要去过过瘾。」
他泼她冷水:「本市的娱乐设施落后简陋,管理员不会让成年人骑木马开电瓶车的。」
「啊你也知道那座木马和旁边的小电车?」许盈兴奋地揪住他逼供,「说,你坐过木马没?」
他点头承认,「当然,那座旋转木马大概比我还要年长一些。」
「太好了,快起来洗脸吃饭,我们一起去回味童年!」亲亲女友热血沸腾地将他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轰了出去。
☆☆☆☆☆☆
儿童公园已有很多年效益不好,设备陈旧,游人稀少,海盗船、龙车、太空飞梭等游乐设施,只坐上一个人也开动一次。这个周末,游客很意外地比平常多了三成,除了十岁以下的孩童,也有几对学生情侣。钟辰皓估量一下,整座儿童公园年龄最大的未婚男女恐怕就是他和许盈。
许盈开始也东瞧西顾地很不好意思,玩了两个项目后就完全不理他人目光了,海盗船一口气坐了五次,管理员善意地表示理解年轻人重温童年的心情,更惊叹这姑娘坚强的抗眩晕能力,并在利益驱使下竟允许她乘坐本该禁止十三岁以上人员乘坐的木马,满场旋转起伏的机械木马上,一群平均年龄在五岁左右的小鬼头里,突兀地显出某个不知羞且玩得自得其乐的年轻女子。
用竹竿鱼网搭建的简易八卦阵,许盈绕了二十分钟终于从出口成功出阵,认真地舒了口气,「终于一雪十年前的耻辱!」
比她先晃出来的钟辰皓已等候许久,「那时没走出来?」
「是啊,最后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领出来,丢人。」她盯他一阵,翻他衣兜,「你绕得那么顺利,身上有指南针吧?」
钟辰皓抓住她乱摸的手,「别闹了,快中午了,吃点东西好回去,你下午不是要复习看书?」
「今年我再考不过去就跳江!」她握拳。
他不理她胡乱赌咒发誓,牵着她的手一同到冷饮摊前买了瓶矿泉水,许盈忽然半蹲身躲在冰柜后,「不会吧,我好像看见老爹了,他明明感冒卧床,怎么会逛到这儿来?」
钟辰皓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几十米开外的树下凉亭里,一群老人围坐着下棋拉二胡,也有站着看、走动闲逛的,「在哪儿?」
「咦,不见了,是在人群里还是我看错了?」许盈没心思填肚子了,拉着他火速撤退,「快走,不管是不是,先闪再说。」
「我就这么见不得人?」
她捂着嘴乐:「哪有,你如此玉树临风潇洒调傥风度翩翩。」出了公园门,才挽着他手臂坦白,「其实有一次我和你逛街时被我爸看见了,他那天晚上问我,被我搪塞过去,我是想等我这次自考过了,再正式和爸妈提。」
钟辰皓玩笑道:「要是没过呢,再等一年?」
「少乌鸦嘴,这次一定能过!」许盈送他两粒「白葡萄」,又低头靠着他笑,「不会啦,考完试就说,好不好?」
钟辰皓揽着她,默默地想着:春天正式登门,秋天差不多就该办婚礼了,老人们比子女本人还要心急,会乐见其成的。虽然这丫头嚷着又麻烦又费钱不要办婚宴,但固守传统的父母们不可能同意,无论如何也不会省下这项仪式。
照例被送回家,楼下没什么人走动,许盈趁机抱住他黏了好一会儿,她喜欢这样拥抱的感觉,比亲吻还要心动的滋味。
然后,她不留情地轰他:「走啦走啦,害我看不下去书就是你的错!」
钟辰皓眼蕴笑意,看她轻嚷无忧的娇憨模样,那么简单就感觉幸福的孩子一样的她,也是他一生的幸福。
花了半小时终于和男友告别完毕的许盈,心情愉快地进入家门,经过户主大人房间,看见门口的拖鞋,心忖户主就是户主,这么神出鬼没,没多久前还在儿童公园附近遛弯,居然比自己先到家?
「老爹。」软着声调进屋,爸爸跟前,她永远是长不大的娇娇女儿。
「回来了?」户主老爹躺在床上,见许盈进来,露出虚弱的笑,伸手牵住女儿细致的手掌,「到哪去玩了?
「儿童公园。嘿嘿,把小时候没玩过的统统玩了一遍,好过瘾!」努力把欢快的气氛带给老爸,笑一笑,病跑掉!
许家户主爱怜地拍拍女儿的手,「自己去的?
「对呀。」心虚心虚!老爹,等她考完试,一定带税官回家。
「怎么一个人去,也没人陪着。」户主叹着,女儿这么大了,还是孤单单独来独往,「别老是一个人,找个伴……」
「小敏和罗洁羽都到外地工作了,谁陪我啊!」许盈特意轻快地笑,瞬间决定提前至下周见识过好玩的相亲后,就把钟辰皓领回来,「老爹,你上午没出去?我看到有个人特像你哎。
「没有啊。
「哦,大概是我看错了。」放下心来,想想也是,老爸这次感冒好像挺严重,哪会不在家歇着却出去逛公园,「药吃了吗?
「刚吃了感冒胶囊。」
「我是说胃药,对了,这次胸闷吗?再吃点什么药,硝酸甘油……我说老爹,拜托你去检查检查心脏吧,说不定你的胃病是心脏引起的。」看了看写字台,上面堆着两大包各式各样的药瓶,足有二十多种,从去年非典前到现在,老爸的病情渐有起色,只是春季是多种疾病复发期,他的气喘胸闷又有抬头现象,再加上这几天感冒,精神便不大好。
「医院那些大夫能看出什么,除了要钱还懂啥!」户主大人对医生很没有好感,尤其那些一周只坐诊一次的所谓名医专家。
「好歹人家那叫专业人士,不信他们信谁。」许盈好心地替医生辫解,心里却默默赞同,陪老爸看病那次,见鬼的专家就是张口问问,听诊器都没用,看都没看,两分钟后就「拍片去吧」「抓药去吧」,一开就是五百块的针剂,还是药店里听都没听过的,想另买都不可能。最后还是老爹自主决定,到小诊所打了几天青霉素,果然颇有起效。
但是,老爹不肯去医院的最大缘由,自然还是舍不得花钱。勤俭一辈子的父亲,剩菜剩饭从来不会扔掉,背心袜子破了好多洞都不舍换新的,执拗背后隐藏的心思,谁能不了解呢。
「心脏病肯定是有的,我自己还不清楚?你看,胸闷气喘时含点丹参片,或吃硝酸甘油,不一会就好受多了,这不就是心脏病?人身上的病哪有不相互牵带的,这个心脏和胃的关系啊……」户主大人久病成医,说起理论来滔滔不绝,比正牌大夫还有架式,论述得许盈白眼偷偷翻到天边去。
一劝就比别人还能讲,长篇大论茶毒你闺女的可怜耳膜……哇,十五分钟了,还在讲,阿爹您老人家真的是病人吗?
Сhā个空隙扯开话题,漫不经心应付两句就赶快趁机逃回自己房间,许盈对户主老爹的演讲功力叹为观止,感慨怎么自己没遗传到这份好口才。
拿起教科书翻了两页,唉,看不下去,玩了一上午,现在还在兴奋中,随手抓起手机给钟辰皓发短信:在坐公车吗?
一分钟后,短信铃乍响,回音到:好好看书,别分心。
可恶,小学老师啊他。
百无聊赖,又发给死党之一:敏敏,我好无聊哦!
十分钟后,没反应。
死丫头,睡着了?居然不理她,换人。
再骚扰罗洁羽:就快考试了,我昨晚还一口气看了三本言情小说,今天又玩了一上午,好烦。
马上得到回复:去死吧!
许盈瞪着手机屏,十秒后那边又发来一条补充:你脑子进水,咋还有脸活到今天?
啊……啊混蛋!
砍翻!鞭尸!炸她QQ黑她信箱!下回在传奇三上PK她!
她将手机扔到床上,自顾大笑一阵,抓起书全神贯注努力用功。
父母恩
星期一的办公室,有人疲乏困顿有人神清气爽,一看就知道度过了怎样的周末,通宵麻将与休养生息的两种人,精神状态有着天与地的差别。
不是月末月初,来办税的人不多,十点多钟时,办公室里仍清静无比。钟辰皓拿出手机,才发现忘记开机,屏幕亮起,显示有新的短信。
我爸一早就去参加亲戚聚会了,要不是上班,我也想去,小姑姑家的猫可爱到不行。
时间是早上六点一刻,他微笑,想必是这丫头早晨起床时发来的。_一张大红的烫金喜帖出现在眼前,响起赵姝月的调侃声:「钟哥,我可赶在你前头啦!
他抬头,接过喜帖:「这么快?」
「当然,好男人很快就会脱销,不马上抓紧怎么行?」她作势叹息,「还好我运气不错,去年那个没抓住,很快又遇上一个。」
钟辰皓失笑,「承蒙夸奖,我可不敢当。」
「别谦虚啦,我们钟哥一表人才,不抽烟不贪杯,不赌钱不花心,体贴稳重又有责任感,别说咱们国税,整座楼里我也没瞧见有几个像样的。」
「哎,这话过了,五毒不沾就是好男人标准?太瞧不起我们了。」同李小陈不平反驳,「我这人也算不错吧,品貌端正无不良嗜好,怎么没人夸我?」
「你?就你那个拖泥带水的劲儿,前任女友才总来找你,听说上回还和现任的撞上吵起来是吧?」邻桌孔姐嘲笑他。
「呢……唉,人太帅就是麻烦,受欢迎也是难免。」
全办公室人一起嘘他。
另一个男同事也来凑热闹:「还有我,任劳任怨百依百顺,绝对进得五好丈夫行列。」
「呆板、无趣。」赵姝月苛刻地批评,「再说,你是未婚人士吗?」
「原来在说未婚的啊,当我没说。」
「真是可惜了,小钟和小赵怎么没成?多般配的一对。」三所的潘大姐婉惜道。
「钟哥没看上我啊……」赵姝月朗扬地笑,引来同事们一片善意的笑声。
「小赵这一结婚,整个四楼的单身汉都没指望了,以后恐怕过来这里时,不会有什么好心情,然后气压降低,气氛紧张……」
「少在那危言耸听,咱们科还有好几个没对象的女孩呢,谁起刺,叫他过来找我,我牵线。」有红娘爱好者开始热情满腔地发挥长才,远远招唤靠窗的一位年轻女同事,「小李啊,你那什么……」
钟辰浩淡淡笑着,低头按键给许盈回短信,刚输了几个字又点「返回」,干脆直接打过去。
电话通了,传来轻轻一声「喂——」
他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我……」仅仅几个字,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就变了调,像是带着哭腔,还有深切且微微颤抖的吸气与呼气声,一下又一下。
钟辰皓疑惑,「怎么了?
「我、我爸……」
那半句话极其模糊不清,钻入耳里已经隐约消失,却让他心头一震,「什么?
许盈的哭声清晰地传了过来,那哭声很不寻常,是成年人不会有的,孩童一样椎心的哭声。
「爸爸死了……」
昨天还谈笑风生嗔睨轻斥的她哭得肝肠寸断,传来这样一个惊天噩耗。
死?她挂在嘴边三句不离「我家老爹如何如何」的……她的父亲——
他抿紧唇,冷静地问:「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
赶到医院时,门口进进出出的患者很多,他直往急诊室,走廊大厅里、墙角休息椅上都是摇头叹气低眼擦泪的许家亲属,许盈的母亲被三五个女性亲戚簇拥着,悲恸哀哭:「塌了天啦……」
他脚步顿住,慢慢推开急诊室的门。
里面空间不算大,冰冷的医疗仪器旁站着三个叔婶辈的亲属,钟辰皓向长辈们微微点头致意,走向床边跪坐在地上的许盈。
许盈迟缓地看着蹲下身的他,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她的眼泪流水一样涌出来,右手始终抓住床上父亲的手不放。
「小盈,别把眼泪沾到你爸身上。」一个婶婶说,「有说法,不好。」
她心里升起一股反感,生硬而嘶哑道:「我爸才不信这个!」除了女儿的眼泪,爸爸还能带走什么,如果这也不被允许的话,还有什么可以模糊阴阳两界的距离?
钟辰皓轻轻抚了下她因剧烈痛哭而不停微抖的双唇,转头看向急诊床。他没有机会叫一声爸爸的老人,神情那么平静安详,除了面部有些发紫,就像熟睡一样,老人的手冰凉而柔软,被女儿紧紧握住,可是无论再怎样用力,永远也无法合拢掌心,与女儿亲昵地回握。
使了一点力气,把许盈的手掰开,捂在掌心揉搓按摩,这样的慌乱忙碌间,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手因为过于激动已经痉挛得无法伸展开。
那位不知何种亲属关系的婶婶明眼看出端倪,讶然问:「小盈,这是……你对象?」
一向腼腆易脸红的许盈此刻却做不出任何表情回应,木然地凝视着自己与钟辰皓交缠在一起的双手,钟辰皓看向长辈,坦然承认:「是。」
「什么时候的事?」婶婶深深叹息,「早点带回来让你爸看看多好……」
许盈眼睫动了动,钟辰皓心里微惊,立刻将责任揽过,「是我不懂事,我早该登门的。」已遭受丧父之痛的可怜的孩子,怎能再背负心灵的疚悔,本是突如其来的意外,谁也不该苛责于谁。
有人拿着白酒和毛巾进入,「四嫂,带小盈出去吧,给大哥擦擦身,好换衣服。」
钟辰皓将许盈从地上扶起,把她交给她的四婶,许盈回头看他,他已经接过一条毛巾,待她们踏出门口,便轻轻关上门,自然而然留在其内。
他要作为许家一分子,为两人共同的父亲做最后一点事。
☆☆☆☆☆☆
中午就将许父送到火葬场暂置,待许君从学校赶回来再火化,下午回到许家,从四点到晚上八九点,接到消息赶来的悼者接连不断,单位同事、旧日同学、少时朋友、相处几十年的老邻居、同族亲属、相近姻亲……人人黯然叹息:去得太突然了,扔下一双儿女,还有结发三十载的老妻。
许盈的母亲对每一拨来到的悼者重复讲述——「早上出门还好端端的,有说有笑,虽然感冒了几天,但今早的精神很不错……谁知在亲戚家的宴席上突然就倒下了,三两分钟就不行了,都没等来救护车……他一直都在吃胃药,心脏是有些不太好,但谁能想到会得了急性心梗……」
许盈躺在自己房间,听客厅里近二十人低声谈论着、叹息着,不敢回想她赶到时爸爸躺在冰冷地面的情景,脑里稍微闪过那个画面,眼泪就奔涌而出。
钟辰皓坐在她身边,低声道:「你睡一会吧。」
她摇头,「睡不着。」茫然无神地瞥到窗户,心里一颤,涩疼的眼睛又不受控制地溢出滚热,「纱窗……」她哑声道,「纱窗!」
钟辰皓立刻凑近,「纱窗怎么了?」
她气息不稳,不知第几次又要哭出来,「夏天纱窗要清理,我不会卸……也不会装……」
他柔声安慰:「我过来装。」
「你不会,小君也不会!」她恨声道,侧身用力按住绞疼的胃,「只有爸爸才能装上……」
钟辰皓俯身抱住她,慢慢吐气,眼眶也微烫。
这个家,许盈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
一日三餐,六七年如一日。
水电费、固定电话费、煤气费、有线电视钱、取暖费……其他三人不曾去过一次,都是她父亲到各个收费处去交。
电器灯具、炉灶纱窗、地板壁砖、水管马桶……哪一样出了毛病,都是她父亲修缮整理……
还有窗台玻璃缸里的鱼、阳台十几盆花、壁橱里腌制的酸菜……
「老爹图便宜买八块钱的日光灯管,结果不到三个月就坏了……」
「炉灶架的金属脚掉了两个,我家老爹自己做了两个小铁片安上去,居然看不出区别哎……」
「饮水机的塑料推环断了,我爸用铜丝拗成U形,花了两个小时安上去,还蛮好用的,省下一笔银子……」
「老爹原来两天给鱼换一次水,后来懒了,半个月也不换一次,鱼缸已经绿得看不见鱼影子了……」
「我家户主大人竟然把吸油烟机里的废油倒进花盆,还理直气壮地说是肥料的一种,烧得龟背竹差点挂掉……」
「纱窗坏了,从缝隙溜进几十只小飞蛾,扑得满墙都是,恶心死了,我拖老爹帮我打,他不但不帮我,看我生气还哈哈大笑……」
那么多抱怨、赞扬、责怪、气恼的日常叨念,勾勒出她深爱的活生生可敬可爱的父亲。
爱有多深,恨就有多切!
「早就觉他心脏不好,让他去医院,他那么犟,信不着医生,又舍不得钱,就是不去,结果赔上自己一条命!」
许盈说这话时,恨恨地咬着牙根。
自小就有着柔软感情的她,第一次这样恼怒地痛恨她最亲爱的父亲。
「我干吗不像去年逼他看胃病那样再逼他去一次医院检查心脏,干吗他说不要紧我就信以为真?爸爸一向刚硬倔强,我又不是不知道……」
许盈也同样恨着自己。
忿恨的话让他的心跟着一起绞痛。
不要恨他人,不要恨自己,这世界上有太多我们无法预料也无法控制的人和事,像这样的生老病死,像这样的天人永隔。
「你看,我老早在爸爸牙缸里放了新牙刷,他还放着它没舍得用,一直用旧的那支……」
傍晚整理要火化的物品时,她抱着父亲的毛巾牙具泪流满面,心疼父亲的过于节省简朴。
「爸爸都省给了我们,自己一分也舍不得花!」
天下父母心。
客厅里骚动起来,到邻市朋友家作客的两位姑姑闻讯赶回,许盈母亲与丈夫仅有的两个妹妹抱头恸哭:「我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照顾服侍老人,指望靠他过完下半辈子,他一句话都没有,突然就走了……」
许盈一动,钟辰皓轻轻问:「你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
「没关系。」她睁着红肿的眼,已经平静很多,「你还不回家?明天要上班。」
「我请了假。」
「对啊,我也应该请假。」她才想起来,摸过手机,盯了一会儿屏幕,抬头傻傻地问,「应该请几天假?」
钟辰皓想了想,「各项事都是你那些叔伯在操办,你没有太多事要忙,但可能也要两天。」
她无异议点头,拨通经理电话,经理通情且照顾,应允三四天也没问题。
放下电话,她仍道:「不上班,也回家去歇歇,等到送葬时再过来。」
「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回去睡觉!」她有点恼,他也要像爸爸一样不爱惜自己吗?
钟辰皓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十点多了,客人差不多都散了,许盈母亲送至楼下,与亲友们说着话。他下了楼,见楼前已一字排开十多个花篮花圈,许盈的姑父在旁边守着。
长辈见到他,笑了,「过来过来小伙子。」
他走过去,站在他们面前。
「你是小盈的男朋友?」
「是。」
长辈审视他,「打算和我们家孩子处多久?」
他淡淡地道:「只要她点头,随时可以结婚。」
「我可告诉你,小盈她妈妈没有社保,将来是个难办的问题。」
「赡养老人是应尽的责任,况且我工作还算稳定有保障。」
「行,是个好样的,我们家呆丫头运气不错。」姑父满意了,掏出烟盒,「来一枝。」
钟辰皓接过,他平日不吸烟,但并不是不会。今天,他想闻一闻烟的味道。
姑父指间夹着烟,吸一口,鼻间喷出烟雾缭绕,长叹:「人这一辈子啊,就这么回事……」
同样是离了五十奔六十的老人,感慨间,看淡生死,人生几十年风雨,到头来,一声叹。
☆☆☆☆☆☆
按旧风俗,当夜的纸钱要女儿亲手来烧,三斤十两纸,是女儿给父亲的贴身钱。
表哥端着炭盆陪她一同下楼,再三唠叨:「你自己行不行?可别烧着手,更别引起火灾,春天风这么大……」
「啰嗦,乌鸦,嫂子在等你上去忙别的呢。」许盈赶表哥回楼上,他夫妻俩一下午忙着买花圈、烧纸、送底片去照相馆洗遗像,联络火葬厂和送葬车队,累得人仰马翻,他留在屋子里,至少还能坐一坐歇一会儿。
「那我上楼了,你真的行啊?」
「快走快走!
终于赶走唠叨鬼,许盈端着炭盆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在比较宽敞的地方,刚放下,就听有人道:「别放在路中央,半夜也会有汽车经过。」
她吓了一跳,不悦地瞪着来人,「你……你也知道现在是半夜,怎么还在这儿?」
钟辰皓说:「我帮你烧纸。」
「不行,这个要女儿烧,别人不能代烧。」许盈心里一酸,十二点多了,算来他在外面站了两个多小时,这么晚,也无法再赶他回去休息,一会儿拉他上楼和表哥一起窝沙发好了,「你帮我拨纸灰就好。」
将炭盆移至墙底,一楼没有住户,火光再旺也不会有谁抗议。古老的风俗传承千年,从前是不信的,此刻却虔诚地相信纸灰可以穿越空间,在另一个世界给爸爸傍身使用。
一生克己节俭的爸爸,女儿寄这么多钱给你,你不要再舍不得,不用再在台灯下,缁铢必较地仔细度量每日用度开支。
三斤十两纸,烧了二十分钟,等纸灰凉透却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两个人翻搅着炙人的热浪,汗湿重衣,被午夜的寒风吹干,再汗渍湿透,再吹干。
☆☆☆☆☆☆
第二天,许君从学校赶回奔丧,定于第三天凌晨四点半,送葬车队准时出发。
仍是遵循古老的传统——摔丧盆、打灵幡、压路钱、撒五谷粮……现代化文明的城市,依然沿用旧时方式送老人上路。
在火葬场,打开冰柜,许盈看到了穿寿衣的爸爸,内里是蓝色绸缎寿字图唐装,外穿中山装式半长风衣,头戴博学帽,显得脸孔异常的小。不只是脸,在冰柜里置放后,似乎整个人都小了一圈。在记忆里高大的父亲,躺在告别厅里,显得那么瘦小,许盈好想扑上去抱一抱爸爸,亲一亲他的脸,像小时候一样,搂着他的脖子,亲密地偎在爸爸怀里撒娇。
「快,把绊脚绳解开!」
「小盈烧的纸灰呢,赶快放到你爸衣兜里。」
「酒和棉花呢,不是要开光?」
一个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殡葬人员用剪子利落地将寿衣上缚着的几道细红绳剪断,「哪个家属跟着开光?
有人把蘸了白酒的脱脂棉塞到许盈手里,「小盈快去。」
许盈急急挤上前来,「我来!」
殡葬人员看了她一眼,温和地道:「用酒精棉给你爸爸擦一擦,我念一句,你跟着念一句,念到哪,擦到哪,明白吗?
许盈其实并不很懂,但周围又是哭声又是说话声的一团混乱让她也跟着混乱地点头。
「开天光,亮堂堂。」殡葬人员手里的酒精棉拂过逝者的脸,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开天光,亮堂堂。」许盈跟说照做。酒精棉下,爸爸的脸冰冷冻手,不似柔软肌肤,而像一具制作逼真的蜡像,让她心底泛起异样的恐慌。
假的吧?这面前不会说、不会动,连温度都没有的蜡像一样的人,真的是她爱笑易怒又唠叨又操」的爸爸吗?那么冷,那么硬,真是曾是活生生一个鲜活的生命吗?
「开眼光,观四方。」眼睛是闭着的,眉稀疏,眼凹陷,似乎是平日里熟悉的爸爸的样子。
「开鼻光,闻味香。」好小的脸孔啊,爸爸的脸怎么变得那样小,是不是因为冷冻过的关系?
「开嘴光,吃牛羊。」越看越不像。
「开心光……」
一切都是假的吧!这灵堂、这火葬场、这哭声、这嘈杂、这混乱……还有,她手底抚触过的,这具冰冷的蜡像。
她其实……是在做梦吧?
一个荒诞而混乱恍惚的梦境。
开手光,抓钱粮。
开脚光,脚踩莲花上天堂:
开身光……
她已经跟不上那殡葬人员所念的开光口诀了,但仍是含糊地跟着念,不能停不能停,这好像是很重要的谒语,丢一句都不可以。
「好了,推过去吧……」有人指挥。
「等一下,口钱要拿出来!」有人阻止。
好混乱啊,这梦一样的一切——
殡葬人员用镊子要把含在嘴里的铜钱取出来,那铜钱冻在里面夹不出,于是挖,于是撬。
小姑姑呜咽:「嘴都撬坏了……」
眼见着那葬藏人员用坚硬的金属镊子又挖又撬,冰冻的嘴唇被压扁成奇怪的形状,许盈心里蓦地一记刀剜的痛,那不是蜡像,不是啊!
她尖厉叫着扑过去:「既然要拿出来,当初干什么放进去?」谁敢损坏爸爸一分一毫,不可以不可以!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拖回去,压进怀里沉声道:「不要管,不要看。」
她扭着、挣着,咬着牙微微颤抖。她知道,这是惯例吧?所有送到这里的逝者远离前都要经过这一程序吧?可是爸爸会疼的,她也疼,喘不上气来的疼痛。
口钱终于拿出来了,滑车被推向那个低矮的小拱门,许盈母亲撕裂心肺地哭叫着追过去:「再也见不着了……」被众人死死拦住拖住。
再也见不着了!
笑着的爸爸、生气的爸爸、拉着她手的爸爸、半夜起床催她关电脑睡觉的爸爸、和她聊天笑闹下棋学打字的爸爸……那么生机勃勃的人,那么爱谈天说地言语滔滔的爸爸,在家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再也没有他的气息,厨房里、客厅里、卧室里,这个世界上,这个空间里。
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了……
☆☆☆
四十五分钟后,取骨灰。
等待时.有别的人家在整理亲人的骨灰,许盈悄悄推小弟,「他们用镊子在往外挑什么?那种黑黑的东西。」
「不知道。」许君摇头。
「一会儿我们把骨灰都装起来,一丁点也不扔。」她心里不满,那些人,挑什么挑,亲人的遗骨,应该一星一点都不能丢弃。
「好。」许君又点头。
时间到了,按牌号取骨灰
许盈盯着金属方盘里细碎的骸骨与灰白尘粒,一阵恍惚。
这苍涩残碎的白骨,哪里是爸爸的手臂,抱着她度过欢乐无忧的童年;哪里又是爸爸的双腿,经过几十年风雨辛劳撑起这个温暖的家?
那样大的一个人,怎么就能变成这一小堆看不出形状的骨屑?真古怪……
不知是哪个长辈递给她一双特制的长筷,「把黑色的东西挑出来,那是『病』。」
病?
她拉拉小弟,「快把那些黑东西挑出来,是『病』。」原来如此,难怪别人家都在挑那种东西,扔掉扔掉,不许沾染爸爸。
许君便跟着她一起仔仔细细地挑。
☆☆☆
最后,在焚烧炉前摆上骨灰盒和供果,家人双膝跪地,为至亲送行。
许盈忽见钟辰皓从人群里跨步而出,在自己身边同样跪下,惊愕讶然,而还没说话,已有喊声起——
「一叩头一」
二叩——
三叩——
记事起,就不曾这样虔诚地跪地磕头,即使幼年接长辈们给的压岁钱时。太重的礼节,太折煞人的动作,在传统习俗渐渐消逝的今天,已渐为人们所摒弃。然而此时此刻,这样额触地面,这样低眉折腰,是给亲爱的父亲,给至亲至敬的人,便不觉难堪羞看。
接着,烧花圈花篮,烧遗物烧黄纸,炉火熊熊,火焰冲天,黑烟弥漫,那一件件熟悉的衣裳物品渐渐被火舌吞噬,转眼变成灰烬。
炙人的热浪烤得人昏眩,皮肤烫至疼痛的地步,许盈忽往炉火方向跑去,被钟辰皓及时扯回,「你干什么?」
「牙刷!」她挣着,便咽要哭,「爸的牙刷……」
所指的地面处,一支崭新的牙刷孤零零地躺在焚烧炉旁边,是从遗物包里掉出来的。
爸爸生前没舍得,现在要送到那边给他用。
许君也看见了,他抢过工人手里的长竿,向前跑几步,竿头一挑,牙刷被准确地挑进焚烧炉里,紧接着他又被热浪Ъ了回来。
刚刚迈入成|人行列的男孩脸上,湿痕迹重,不知是汗是泪。
☆☆☆☆☆☆
都结束了,亲属们摘下孝带,按照习俗到焚烧炉前抖一抖,去病去灾。
然后轮流用白酒洗手。
钟辰皓拉着许盈也要过去,她却站在原地不动,他柔声问:「怎么了?」
她低着头,看着地面,一字一句清晰地道:「你不可以比我先死,听到没?」
不可以比我先死!
钟辰皓心里一痛,伸臂紧紧抱住她。
☆☆☆☆☆☆
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辰皓脱下外衣,看一室清寂,时钟滴答滴答,在屋子里有节奏地回响。从两天前到现在,睡眠总共不超过六个小时,很疲倦,却没有睡意。
往沙发一坐,才觉身上黏腻不舒服,这两天,陪着许盈烧纸,不知出了多少身汗,湿了干、干了又湿。
收拾了衣物用品去小区浴池,一个小时后洗完回来周身清爽,然而躺在床上,仍是难以入睡。
从没想到,会在这样的境况下被介绍给她所有的亲属认识。长辈们的眼光是满意的,而叹息是遗憾的。
下午丧宴时,他们这一桌的许盈母亲、姑姑、哥嫂都散到别桌和客人说话,只剩下他和许盈姐弟三人。
许盈盯准桌上的一盘虾努力吃,大家都吃不下,她其实也无甚胃口,但她一直在吃,皱着眉往嘴里填,他看不下去,去拦她,她眼泪断线而下。
「没有人吃,一会儿就都要扔掉,爸省吃俭用,家里的剩饭菜都几乎没有扔的时候,更别说舍得上饭店吃这么贵的菜,他辛辛苦苦攒的钱,怎么能这样糟蹋……」
她狠狠地道:「吃到我肚子里,爸才不会心疼!
一生节俭的老人,养出一个同样品质的女儿。
有些好笑,却让人笑不出来,可怜可爱的傻丫头,无法不用此生最温情柔和的心思待她。
于是,在客人散后,十桌菜肴果然剩了六七成,他和许君便挨桌打包,包了二十几袋回去。她又指着桌上的一盘盘菜肴告诉他:「这一道,爸爸总是把木耳炒出很多水,因为他泡完木耳图方便,不晾干就倒进锅里;这一道,爸爸炒的鸡蛋十次有九次炒成白色,因为他舍不得碗底那一点点蛋清,就用水冲,结果次次倒水过多;还有红烧肉,爸爸永远做不出正宗的味道,给他提意见他还老是不承认……」
她的父亲,已经深深嵌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衣食住行、家里门外,她每见一样东西一件事物,都会想起和她父亲有关的情形和回忆。
这样浓烈醇厚眷恋不舍的亲情,是他当年深切渴望而如今早已淡然置之的。
电话铃忽响,他下意识抬眼,墙上石英钟的夜明指针正指向夜里十一点,这么晚,谁打电话来?
来电显示的号码让他微怔,接起电话,「喂……」
「你上哪去了?怎么两天找不到你人影,班也不上,手机又关机,你干什么,啊?」电话那端传来熟悉的声音,有些焦急、有些怒气,大声地劈头责备他,「你妈过去找了你两趟,晚上八九点你都不在,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让人放点心……」
即使再疏离的隔阂、即使再淡漠的感情,依然血浓于水、依然是父母心。
钟辰皓握话筒的手慢慢攥紧,胸腔一股酸涩炙烫,低低应了一声:「爸——」
不浪漫的终身定
生活仍一如往昔地继续,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停滞不前。时间的流逝冲淡了悲伤,情绪稳定了,心境平静了,失去父亲的孩子脸上逐渐出现笑容,偶尔也会伤恸,偶尔也会落泪,但日子并没有如料想的一团糟,周围也依然进行着婚丧嫁娶,人生大事。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自家的悲戚,不影响他人的喜庆,活着的人们,永远都是积极而充满希望的。
「唉,好忙,下午还要赶一场婚礼。」许盈靠在钟辰皓肩头叹气,「干吗都赶在五一期间结婚?酒席订不上,场地瀑满,饭店门口的充气龙门横楣上要贴三四对新人的名字,一层压一层,万一揭错了怎么办?」
「五一大家都休假,比较有时间赶场。」钟辰皓笑,「你要是觉得不好订酒席,日子定在六一怎么样?」
许盈脸微烫,瞪他,「守孝三年。」
他抚摸她长发,轻声道:「明年好不好?」
许盈赧然,小声咕哝:「看看再说,看看再说啦。」之前,他多次提到结婚,都被她搪塞过去,总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长大,又贪玩不想受束缚,这样任性不成熟的她,还没有心理准备组建一个新的家庭。
而一想到,当终有一天,两人步上红地毯,主持人高声道:「请双方父母上台」时,自己这边却少了一个身影,就无法遏制心底酸楚……唉,不想不想,别人的大好日子,客人哭出来怎么行。
台上,主持人刁难新郎:「给大家唱支《月亮代表我的心》吧,表达你对新娘的忠贞允诺。」
新郎听凭摆布地接过话筒,勉为其难地唱了几句,不知是紧张还是天生音痴,极熟极简单的音调唱得令人头皮发麻,台下贺宾仍是捧场盛赞:「好!」
许盈忍住揉耳根的举动,怕怕地捅一下钟辰皓,「你会不会唱歌?」
他沉思:「这个嘛……」
许盈放弃,算了算了,别跑调得太离谱就成,要求应该不高吧。
主持人又刁难新娘:「请用全场宾客都能听到的音量对新郎说『我爱你』,注意眼神,一定要含情脉脉,款款情深。」
许盈抖抖身上鸡皮,「这个主持人哪来的,好变态。」
台下哄笑中,新娘含羞道一句三字爱情箴言,主持人不依不饶,「大家听到没?」
台下立即起哄:「没有!」
许盈嘀咕:「啊这些人也好变态。」
折腾完新郎新娘,主持人带动气氛,要为宾客们演唱一曲经典老歌。
音乐响起,果然是很经典的……《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唱到Gao潮处「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这一句时,下面不出所料地有人大声接唱「不采白不采……」被主持人揪上去炮轰。
笑闹一阵后,又开始折磨新人,同时咬拴在一根线上的苹果,其实就是为了看两人嘴唇暧昧地似触非触,满足众人的BT喜好。
许盈呻吟:「你看,我就说婚礼纯属是折腾自己娱乐他人的无聊东西。」
钟辰皓笑着,安抚地拍拍她手背。
然后,在汽水瓶里放一双方便筷,让新郎新娘同时用唇舌舔出筷子再咬开,目的同上。
许盈脸色发青,忿忿道:「这是谁想出来的缺德法子?不如直接让新人接吻给他们看好了!
钟辰皓看她一眼,赞同:「是个好方法,简便省事,」他似笑非笑,「不过,你确定?」
许盈怔了怔,迎上他似有所指的笑意,不禁羞恼,指尖连连掐他,「想什么呢你!
那边台上又开始了以筷子为主打工具的新游戏:将竹筷从新郎衣领放进,由新娘想办法把其从新郎上衣内抖落入长裤内,再将之从裤管里取出。难点在于:不可以用手隔着衣服碰触竹筷,如果它好巧不巧滑入某个尴尬位置卡住……
这回,税官的脸色也稍微变了变,大概联想到某一天自己也会陷入同样的恐怖境地,不免有点心里打鼓。而他的亲亲女友又好奇地偷偷伸指探入他腰里,试他腰带松紧程度,他好气又好笑地赶快把她不老实的手抓回来。
一场婚礼,花样百出,众人过足了闹瘾,也把新人折腾得筋疲力尽苦不堪言,最后,还要挨桌点烟敬酒。传统的婚礼,热闹喜庆而繁琐疲累。
许盈再一次下定决心:「将来坚决不办婚礼,也免得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什么的来吃我们血汗钱,还要满足某些损人的变态阴暗心理!」
钟辰皓再一次安抚民心:「到时候看情况,听听家里人意见再说。」她要是实在不喜婚礼婚宴,市政府组织举办的集体婚礼或旅游结婚都是不错的选择,到时再和父母商量一下即可。
新郎新娘敬酒敬到这一桌来了,轮过几个年长的同事,新娘赵姝月举杯笑道:「钟哥,我敬你这一杯可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有好事者起哄:「怎么个不一样?」
熟人闹场:「当然啦,新娘子当初是跟辰皓谈过恋爱的,交情自然不比寻常。」
「哎呀有情况啊,新郎官,有没有很紧张?」
朴实憨态的新郎不好意思地笑笑,摇头。
「居然不紧张?太放心了吧,我说姝月,你哪儿蒙来这么个老实人?」
「我运气好啊。」新娘娇俏地笑,高雅的盘头、精致的彩妆、红彤彤的华丽旗袍、纤指美甲,顾盼间妩媚流波,楚楚动人,「钟哥,你得认罚。」
一桌同事朋友不解:「为什么?」
钟辰皓也笑道:「是啊,我为什么要认罚?」
新娘骄傲昂头,却俏皮地眨眨眼,「当初你先提出分手的,你说,这个面子我该不该争回来?」
众人恍然:「哦,原来是美女心有不甘,借机报复来的。」
钟辰皓无奈一笑,点头道:「好,我认罚。」
「那么,别人一杯,你三杯,不过分吧?」
某同事哄道:「不过分,三杯算什么,三瓶也不过分。」
许盈偷偷用眼神杀死他!不过分?钟辰皓要是醉倒不省人事,你扛他回去啊!
小巧的水晶高脚杯玲珑剔透,无色的白酒注入晶莹杯中,微微漾着将要溢出。许盈紧张地看着钟辰皓一连喝了三杯,想要瞄瞄伴娘手中托盘里的酒瓶,那个不是二锅头吧?以前只见他喝过一点啤酒,没见过他喝白酒,不知道他酒量行不行,一会儿能不能「砰」地醉翻,她真的真的背不动他啊!
然后轮到给她敬酒,许盈连忙推辞:「不不,我不会喝酒。」白酒哎!不是白开水,她长这么大也没尝过三毫升以上的酒类饮品,包括啤酒。
「没关系,喝汽水好了。」赵姝月体谅地从桌上随手摸了瓶汽水,斟满一杯递来,许盈感激地笑笑,饮尽。
算起来,应该是前后任女友的微妙关系,不知道她对钟辰皓感情深浅,但这样的女子,坦率明朗,大度直爽,因心的美丽而展现醉人的芳华,是真正相由心生的妙人儿。那些翻版N个来回的爱情电视剧真应该好好塑造人物形象,别老是一群因嫉生恨暗地使坏千篇一律的角色,看得人头疼。
「哪,钟哥,这杯也是你的了。」新娘将许盈未动的那杯白酒塞给钟辰皓。
......其实,她还是心有怨意的吧?
新人到旁边桌敬酒去了,这边说说笑笑地喝酒吃菜,许盈看看钟辰皓,「你不要紧吧,一会儿用不用叫辆救护车?」
他失笑,从桌底握住她的手,「想吃哪个菜,我夹给你。」
「真的,你不要硬撑啊!第一,你太重,我实在拖不动你;第二,你这件风衣好像蛮贵的,吐脏了不太好洗,外面的干洗店又很会坑钱;第三,在前任女友的婚宴上要是酒后失德,今后恐怕很难见人……」
手被用力握了下,制止住她的小小声嘀咕,一筷子鱿鱼夹到她面前的小碟里,钟辰皓微微凑近她耳鬓问:「那盘八宝饭要不要吃?」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询问,他的神情也很清醒,但许盈就是觉得不大对。他的脸色并不太红,但他的掌心很烫,牢牢抓住自己一只手,他凑过来说话时带着些微的酒气,让她察觉到他酒酣耳热的状态。
「要吃。」快快填饱肚子,迅速把他转移回家,她一介弱女子,绝对绝对架不动他。
☆☆☆☆☆☆
还好还好,他是走回来的,不是靠她搀回来或架回来的,他神志清晰,脚步也没有踉跄。
但是,许盈知道,他是有些醉意的。
「活该啊,谁叫你逞强,那是四杯白酒,又不是四杯汽水,人家说罚,你就当仁不让啊?」
良久,声音从她肩窝传出,带着模糊轻笑:「喝一半,洒一半,是对付敬酒的妙方良策。
「啊……好奸!」她想想,反驳,「你哪有洒一半,明明只洒了一滴滴好不好,唔……你就不会手再歪一歪,或者拿杯再急一点,这样保证送进口里的酒只有原三分之一。」
「嗯,下回就有经验了。」
「下回?你是说下午这场?我看算了,你还是在家睡觉,我自己去好了,反正是我的同学,你又没见过。
「不要紧,我没醉。」
还说没醉,没醉能抱着她在沙发上坐了半个小时,居然连姿势都不换一下?
她是非常喜欢和他亲昵相拥的感觉,可是,拜托,这样抱法,还抱这么久,她的腰很酸啊!
她轻轻挪一下,再挪一下,还是不舒服,「哎,我很重的,你放我下来好不好?」
「不好。」
哇咧,他他这什么语气?居然……撒娇?
许盈无语问苍天,是哪本小说里写的:要看一个人的真性情,让他(她)喝点酒,在他(她)有点醉又不太醉的情况下,就是他(她)最可爱的时候。
可是,阿弥陀佛,一个三十岁的男人撒娇,好像很恐怖哎,如果是钟辰皓同志的话,她就更想去撞墙了。
「我真的很重哦!」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她要减肥!
「不重。」钟辰皓抬头看她,眼瞳深深。
许盈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那是一种很深的眼神,深到近乎缠绵的地步,他真正清醒的时候,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一个平日和煦性情的人,一旦展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尤其像这样,静静凝视着,如此近如此深切地看着她,那种沉溺而微显失控的神情,让人隐隐害怕,却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拥抱他。
他太稳健太从容,平时多是家人兄长式的照顾体贴,纵是亲密举动,她爱闹,他又包容,便总觉是一种亲昵温馨的氛围,而不像恋人间本该有的情潮涌动的感觉。所以,许盈偶尔会疑惑,他是不是单身太久了,到了适婚年龄不得不考虑时,便顺手抓了和他走得还算近的自己同他做伴?从不觉他有多爱自己,他连一句「喜欢」也不曾说过,可是这样的相处就很好,她满足,且觉得幸福,便没想过追问他对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要自己喜欢他,就够了。
现在,他这样……很有「爱情」意味地看着自己,眷恋的、爱惜的、温柔的、深情的神情,都不像他了。
一个陌生的钟辰皓。
让人不知所措,又怦然心动。
是不是相处久了,习以为常的依恋与呵护模糊了爱情的界限;还是,这世上的爱情本就万般千种,这样淡如流水如同亲人般,就是他与她之间的爱情。
不过,许盈考虑更多的是:他会不会一时难以自制,把自己扔到床上去?
酒后乱性的例子层出不穷,电视剧都是这样演的。
果然,他拉低她,吻她的唇,深深浅浅地吮吸。
真、真的兽性将露了?男人啊……
许盈眼睛缥着窗户两侧的白色镂空绣纹窗纱,在阳光下闪着细微的光,被风拂得一飘一飘。
他把自己放下了,然后压在沙发上,继续缠绵。
啊好矛盾,好挣扎!
说实在的,她对……那种事真的有一点点点的好奇,好想尝试一下哦!可是婚前越轨行为导致的不良后果也很多,社会新闻里天天上演,她还叹息那些女孩子不会爱护自己珍惜自己。现在才知道,对于喜欢的人,在情动的时候推开对方,有多么困难。
啊……他解开她衣服了,吻上她颈子,渐渐向下蔓延——
她承认,很舒服,还有一种隐隐挣扎的期待,那……她、她都二十五六岁了嘛,又是很亲近很喜欢的男朋友,按正常心理和生理发展来说,渴望两性接触也不足为奇嘛。
可、可是,现在不踢他下去,岂不是鼓励他继续?她很传统的,又保守又含蓄,怎么可以这样不知羞!激|情过后冷静下来,他说不定会立刻抓自己去注册,她还想享受一下单身的自由逍遥,还要对「结婚」这件事加强心理建设,怎么也要明年再说。
而且最危险的是,那个什么什么不可预料的,万一不小心中标,她连结婚都没做好准备,更别说做妈妈,还是未婚妈妈……
矛盾啊……挣扎啊……
「砰」的一声响,吓了她一跳,然后又是连续几声不断的敲击声,好像谁家在砸墙装修,听不出楼上还是楼下。
钟辰皓伏在她身上不动了,像是被这几声巨响震醒,很久很久,在她胸前传出一记深长的叹息。
然后,将她衣服整理好,拉她起来。他仍是有些懒懒的,但那股侵袭而炙热的气息退去了,看他神色笑容,就知已经恢复了平日那个温和且安全的他。
「下午不是还有一场婚礼,我洗洗脸,一会儿和你一起去。
「哦。」许盈呆呆地应,眼光不由自主往下猫,听说男人是很可怜的,有了欲望根本掩饰不住。瞥一眼,自己的衣摆碍事地挡在他腰间,完全看不到。
拉开衣摆?不敢。小腿有企图地很无意地凑过去,他向后移了一下,正在伸手整理她散乱的长发,于是擦了一下边,没感觉出什么。
咧,小说果然都是骗人的!
直接问他?NO!她问不出口,就算有胆子问,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他像是很喜欢她的头发,平日里总要摸一摸拨弄一下,让她几乎错以为自己从三等发质变成了飘柔美女。现在他还是很不厌其烦地抚触她的发丝,细心帮她别发夹。
「我自己来,你不会夹。」
许盈拿过发夹自己动手,钟辰皓便倚在沙发靠背上看她,微微笑。
理好头发,许盈催他:「你不是要洗脸?
「嗯。」他应声,伸一下腰,懒懒地站起,走向洗手间。
没有什么异状嘛,小说太夸张了。
许盈松了口气,还好,躲过一劫。
可是,有一些些的失落……
☆☆☆
由于两个人的默契,因为今年家里的不幸,婚事放到明年再考虑。人之常情,在情在理。
可是,才两个月,钟辰皓就发现许盈有不轨行径。
地点:某联通营业厅休息室。
人物:年龄相当的年轻男女一对——女的是许盈,男方母亲一名,不认识中年妇女一名。
问题:疑似相亲。
某天下午,他到辖区管户查档,之后进了一家很小的联通营业厅帮大姐买张充值卡。营业厅中间隔了一道磨砂玻璃,一边作营业用,另一边充作休息室。营业厅里没有什么顾客,他无意间从玻璃侧面看到了那四个人。许盈背对着自己坐在休息椅上,听那两名妇女相互问着话聊着天,一会低头看看地面,一会又抬起头,不知在看对面墙上的宣传画,还是宣传画下面那个相貌普通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青年。
两位欧巴桑已经交换询问完了许盈和男方的年龄学历及工作单位、性质,现在正在进行家庭成员情况查询。
青年的母亲说:「我家就这一个儿子,他爸爸退了休,劳保不低;我的工资也能保证,生活不成问题,不会给孩子造成负担。」
另位姨字辈女性接道:「小盈她爸爸前几个月刚去世,家里有个弟弟,正念着大学,她妈妈身体还不错,儿女读书的钱早就准备好了,孩子读研读博也没有困难,经济方面不必担心……」
男方母亲忙道:「别这样说,我们不是多看重那个,只要人好,经济上难点也没什么,我们家能担得起。」
「哎,小盈这孩子好着呢,又文静又漂亮,懂事,性格也没得说,她工作两年……呢,小盈是吧?」
「啊?」许盈恍过神来,答:「一年半。」
「哦,一年半,她工作一年半,每月只留下百八十块零花,剩下全都交给家里。你看看,现在哪有这样懂事的孩子,那些赚着钱还回头吃父母的小孩,多让人操心。」
「是吗?这孩子……唉,真是好样的!」男方母亲显然很满意,啧啧赞叹不绝,「我就喜欢这样孩子,多文雅、多乖……」
钟辰皓半倚在柜台一侧,平静地看过去,那青年眼睛故作不经意地几次扫过许盈,偶尔答着那位姨字辈女性的问话,他的神色微带喜悦,是积极而有些期待的。
而背对着自己的许盈,看不到她的脸,不知道她的表情,也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
两位长辈热烈讨论了半天,才恍然想起来:「哎呀,我们说这么起劲儿有什么用,得孩子自己满意啊。」两人笑着,男方母亲道:「先这样,回去和孩子研究一下,明天再答复。
于是四人均起身,客气告别,两位长辈尤其热络。
「别送了!别送了!
「没关系,到门口到门口。」
许盈经过玻璃屏时,余光扫见柜台旁站了一个人,心不在焉地看了眼,又低头走路——
不对!受惊回头,啊啊啊……
好巧啊好巧!下意识四处打量逃生路线,惴惴度量他来了多久,听到多少?
「相完亲了?」
她不敢答,暗暗向后挪,一寸两寸三寸……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吓得她心里突突地跳。
阿姨送完男方呣子回来,「小盈,你感觉那人怎么样……这是你同事?」
许盈赶快摇头,「不,他、呃……」偷偷瞄他一下……唔,看不出表情。
阿姨笑着说:「到底怎么样,对人家小伙子满意吗?
许盈想直接昏倒,还说还说,她马上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啊!
「对不起。」钟辰皓淡淡一笑,「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哦,你们说,我先去整理一点东西。」阿姨向营业柜台走去,热忱地叮嘱,「小盈,有什么想法,一会别忘了告诉我。」
许盈暗想说辞,一瞬间脑里转过了N个借口,他一向不计较她胡闹的,这次大概也不要紧。
钟辰皓径自走向休息椅,坐下,拍拍旁边的椅子,「过来。」
她乖乖过去,听他很寻常的语气问道:「你打算和我分手是吧?」
她呆住,「没有啊。」
「那么,要相亲的话,在分手之后比较合适。」
思想像是一下子停顿了,许盈缓缓闭了下眼,看他。他的神色平静无波,不像往常一样总是笑着的样子,不温和不亲切,很淡然的表情,有些疏离的感觉。
脚底下渐渐虚软无力,胃有点翻腾起来,拧着揪着,疼。脑子里嗡嗡的,耳中听觉一忽近一忽远,腰也有些酸软,像是支撑不住她整个上半身……
好想缩起身体,保护脆弱的内脏。
是天太热了,还是她忽然感冒了?控制住用手去按胃部的动作,她恍惚地回忆着,上回这种情形是什么时候?看见自己喜欢了十年的那人淡漠地瞧着自己,护住身边漂亮的女伴;眼前这个照顾她很久待她极好的人忽然有一天不让她进门,在电话里说因为不太方便;爸爸躺在冰冷的地上,再不能拉着她的手,慈爱而怜惜地回应她的撒娇……
好像很多。她的情绪起伏较大,遇事总比别人激动三分,钟辰皓常笑说她仍像个没出校门的学生,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会与人周旋,爱硬碰硬,碰伤了又哭鼻子——
身边的人发现了她的异状,伸手扶住她,轻声道:「怎么了?」她茫然地看看自己,哦,原来手已经按上了胃部,她还以为她刚才动的一下是幻觉。慢慢感觉到自己额头微微沁出虚汗,她大概真的要昏倒了,中暑,一定是中暑!
她轻轻地开口:「那人是小敏的相亲对象,她觉得不太合适,就问我要不要看一下,我……」她艰难地稍微吸了口气,虚弱地道,
「小敏不知道我和你的事,所以才介绍给我,我又没相过亲,觉得好玩,就答应来看一下。」她知道不应该,但忖着反正只是当做一次有趣经历,别说钟辰皓不知道,就是知道了,晓她向来好奇心强,最多告诫她这样欺瞒对方很不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她也没觉得多严重,只是有点心虚,一点心虚而已。
可是,他说要分手——
心口绞着疼痛,痛得她冷汗直冒,干吗干吗,他一向不小气的,这次为什么这样翻脸无情?说什么要分、分……
「不行!不行——」她哽咽,不能分手!她总爱胡思乱想,却从没有想过一丁点有关于两人分开的情形,稍微贴点边地试探半毫米,心脏都会麻痹。
「什么不行?」身边人疑惑,她在不清不楚呜咽些什么话?见她摇摇欲晃,便坐近些让她靠着倚着。
许盈像抓住浮木一样牢牢抱住他,窝进他怀里。他的气息熟悉而安心,不管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都会得到他的宽慰,可这次,他怎么能说出这样伤她的话?
「就是觉得好玩,才来看一下,没想过要分、分……」她连「分手」这个词都说不出来,只觉浑身上下哪里都疼都不舒服,可恶,为什么要在这么重要的解释时刻中暑?「不行、不行……」好吧,她这样重复,他明不明白?
钟辰皓听着她张惶而混乱的解释,只能叹气。
☆☆☆
回到家,许盈站在客厅里,迷糊地看着钟辰皓翻抽屉,翻了一会儿,找到了,将小塑封卡片装进他钱夹,又转头问:「户口薄在哪儿?」
「在妈屋里的床头柜第二个抽屉。」他做什么啊?又找她身份证又找户口薄的,税务局不负责查验户口吧!
一分钟后,他找到户口薄,拉她出门。
然后,又到他家,他又翻了一阵抽屉,再带她出门。
乘出租车到某条街下车,面前是一栋很旧的楼,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牌子,横的竖的彩色的黑白的喷墨的雕刻的……五花八门形形色色,不及看清任何一块,就进了楼内。
下午四点钟,楼里很清静,偶尔有人拎着皮包向外走,像是下班的样子。进了某一个房间,办公桌前站了一对青年男女,和桌后的工作人员说了几句什么,便牵着手双双高兴而出。
钟辰皓拉着许盈过去,将两人的户口薄身份证往桌上一放,工作人员翻开仔细审视一番,抬头问:「做婚检了吗?」
许盈被拉着一直晕头转向地走,听了这句话才有点反应过来,傻呆呆地「啊」了一声,赶快四处张望,屋子里的墙壁贴了很多标语宣传图,什么提倡晚婚、晚育、不再强制婚检……等她打量完毕,钟辰皓已经答完问题又填了两张表格,再拉她到隔壁交款照相。
照、照相?
许盈立刻到镜子前整理仪表,在外头跑了快一天,头发有点乱,脸上因出汗而微显油腻,天气热,双颊便红红的,一个小时前还哭过,眼睛似乎有些肿,糟糕,没有地方洗脸!
微笑……保持……
前年准考证上那张一寸照片好丑,这次一定要照得美些。
连闪光灯都没闪一下,就OK搞定!
等了一阵子,取照片,许盈急急抢来看,还好还好,效果差强人意……唔,税官样子蛮帅,要是穿制服就更好了,她喜欢看他穿制服。
「砰砰」两枚钢印落下,她方后知后觉。
她的终身,就这样……板上钉钉了。
☆☆☆☆☆☆
晚饭没有回家吃,在饭店点了几道她爱吃的菜。许盈越想越委屈,本来赌气不吃,但香喷喷的菜一端上来,骨气就失了坚强性,钟辰皓又体贴地给她夹菜,于是很幸福地饱餐了一顿。
然后回钟辰皓那里,细想想,还是很委屈。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啊!鲜花、戒指、浪漫的气氛、温柔的情话……她没指望像小说电视里那种浮夸不切实际的求婚,可是,一朵花都没有——哪怕是路边随处可见的一朵矮牵牛;戒指——哪怕是玩笑式的汽水罐拉环;气氛——小区里昏暗的路灯下也凑合;甜言蜜语——以上都可以忽略,最最重要的:打从下午被他逮个正着后,他就没和她好好说上什么完整话,更别奢望柔情蜜意的爱语之类。
更过分的是,回来后他一句话也不讲,把她扔下不管,自顾自到卫生间洗澡去了。
这几年认识他以来,他从没有这样对过她,下午又说要分手,接着拎她去登记,回来又不理她,鸣呜呜……她嫁得好委屈!
蜷在沙发上掉了一阵眼泪,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朦胧中有人拍她,轻声道:「你洗不洗?」
现在才和她讲话?不睬他!
钟辰皓低低叹息,手指顺过她耳畔微有些汗湿的头发,「我还没说生气,你气什么?」
许盈回身瞥他,哑声问:「你干吗生气?」
「你背着我去相亲,我不该气?」
说到这个就心虚了,她小声强辫:「那、我是去相亲,又不是谈恋爱,都说了没相过,好玩嘛……」
「你什么都想玩!」他无奈地轻责,「如果是我去相亲,你怎么想?」
「有什么好想,你才不会。」许盈咕哝,「我又不可能当真,你应该知道啊!」以他的心胸,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和她计较才对嘛。
钟辰皓静静地看她,「是,我当然知道你不会当真,但我还是要生气。」
啊……许盈讶然无言,他真的不高兴咧?不是吧,好好先生居然讲他在生气,她也没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啊!
「那个……我要是认真去相,你不高兴还有情可原;既然知道我去玩,干什么还生气?我越是没当做一回事,你应该越放心才对,居然还摆脸色给我看,真没道理。」她分析兼埋怨,顺便揣测一下他的心理,男人十有八九都会有那么多多少少的一点独占欲,她可以理解啦。「比如我就很放心,你要是现在去相亲呢,我可以在旁边帮你评估一下对方的形貌气质,因为你不会有脚踏两条船的心思,所以,我就不会吃醋……对了,大男人不要吃醋,很难看的知不知道?」她理直气壮地教训他。
这回是钟辰皓无言无力,搅了半天竟然是她有理?早知她脾气倔又贪玩,真不该指望她能明白自己的不悦。
「我没有你那种玩心,也不会有女朋友时甚至在结婚后去相亲。」直接用训的比较快,「一句话,你知道错了没有?」
许盈哼哼着低头认错:「好啦,以后不玩这个了。」反正她已经见识过了,相亲果然像她猜的差不多,两块猪肉上架,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比照经济相貌性格父母家庭……开朗的能说上几句话,害羞的想脚底抹油。终于见识过啦,没什么意思,基本像小说里写的一样沉闷无聊。
钟辰皓坐在沙发上,将她拉起来,许盈想起下午他说的「分手」什么的,心里还是不舒服,没骨头地往他身上靠,他刚洗完澡,隐隐带着洗发水和香皂的好闻味道,真想缩成小小的孩童,腻着蹭着揉进他怀里。
忽然想起件天大的事,大叫一声跳起来掐他的脖子:「你你你……不是说明年结婚吗,今天干吗拉我去登记?」她珍贵无比过一天少一天的单身生活啊!
「明年办婚礼,登记早一点不要紧。」她还敢叫嚣?原本的确是打算一切都明年再说的,但瞧她今天弄了些什么名堂!还是早点看住好,免得她没几天不知又玩些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花样。
「什么叫早一点不要紧啊!」人家江敏罗洁羽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她干吗七早八早地结婚,丢死人了!哦对,罗洁羽上半年编来个男友,踢飞!不算她。
「只是登记而已,你还是暂时在家住,明年婚礼后再搬过来。」钟辰皓搂着她笑笑道,「你想想,这样和平常没什么区别,是不是?」
许盈仔细考虑了下,是啊,只不过小红本提前领了而已,按照一般习惯,穿婚纱那天才算正式结婚,只注册登记不办仪式总像和原来分别不大。
「反正领都领了,又不能退。」她喃喃,往下滑枕在他腿上,本想继续贪懒,看到墙上的时钟,「八点了啊,我要回家啦。」
钟辰皓拖回她,「今晚在这里住吧。」
「开玩笑,我才不要睡沙发。」她清醒理智地一口拒绝,「再说,我家妈妈也不会同意的。」老人家还是比较固守传统的,没结婚同住一定会看不惯。
「我打电话去说。」他果真站起来去打电话。
「哎……喂喂!」许盈姿势难看地瘫在沙发上,诧异于他的坚持,听他拨号码,说到「我和小盈今天已经登记……」立刻哇哇叫着冲过去,「先别告诉我妈啦——」
然而,只要钟辰皓出马,便鲜有她能Сhā上话的时候,不到两分钟,大局已定,阿妈抛弃了她。
许盈忿忿不平地到卧室霸住床,宣布:「床是我的,你去睡沙发。」
他笑,「我也不睡沙发。」
「不睡沙发你就去睡地板……」她顿住,「你、你不会是想……」
钟辰皓很善意地提醒:「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脑子迅速转了转,不是年节假日,也不是谁的生日,那么……看看他别有深意的眼,了解。
「未来的结婚纪念日?」她翻个身,侧躺,让出床沿给他坐,疑惑道,「其实应该按正式婚礼那天算吧,没听说有人按登记日算啊。」
他不理会她的疑问,继续提示:「结婚的当天晚上,应该做什么?」
许盈眨了眨眼,晚上?
呢、那个……不是吧!
未来的枕边人到墙边关灯,然后在黑暗中向她走来。
「啊啊啊啊色狼——」
《不谈年少的恋爱》【完】
二、《轻罗小扇》
第一章
雪已经停了,四野一片寂静,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在这看不清天幕的黑夜里,仍感觉像十里八里的云层都聚集到一块儿--通通压在头顶上似的。
雪地里,本是凝然寂静的某处忽然动了一动,开始是极缓慢地稍稍移动,晃落其上的积雪,但只晃了两下,就「砰」地跃了起来。
「楼老三你这王八蛋,我为什么要在这见鬼的大雪天跟你一起来送信,你想害死我是不是?!」
骂人的长了一脸大胡子,模样甚是威风,他小心翼翼地拍掉自己心爱的胡子上的残雪,抖掉身上的积雪,整理好了,才狞笑着逼向还伏在地上没爬起来的另一人,「我的乖乖三哥,兄弟我给你掸掸雪。」
另一人慢慢地坐起身,抹完脸又拍干净身上,赔着笑容,「别,老五,有话慢慢说,哥哥伤还没好,要打以后有的是机会。」大胡子一把揪住他,「你伤没好还替北定王那个老狐狸卖命,你欠了他多少钱?」
「楼江槐,亏爹娘给你取这么个文雅的名字,真是暴殄天物,你看看你,粗鲁不文,哪一点配得起这名字?老实说,哥哥真怀疑你是不是爹娘亲生的,说不定是从哪条江沿上捡来的……喂喂,你敢跟我动刀子?反了你!」
两人扭在地上「砰砰」一顿痛殴,活像市井里的顽童在打架,一直打到全身血脉畅通,使在下了四个时辰的暴风雪中冻得僵硬的四肢灵活起来,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好家伙,痛快!」大胡子楼江槐躺在地上大笑。
楼三哥也懒懒地倚在雪堆里,「哎,我好象忘了什么事……老五,你别踢我,我刚想到一点什么又忘了。
「是不是老大在京里又遇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然后劳动咱们兄弟几个给他卖命,还扯上北定王?」说起来真是不屑,老大好好的江湖不走,偏要挂靠他那个在京城里混了个小官的陆姓朋友--姓陆的与他家相邻三代有余,几斤几两谁不清楚,能混出什么名堂!
「不是这个,我和北定王有点交情,偶尔替他跑跑腿也没什么……我刚才到底想要说什么来着?」楼三哥左顾右盼,望望遍野空旷,忽地拍额大叫一声:「对了,小林木匠!」
「林木匠?」
「就是你右手边那个,我看见他的衣裳了,快把他从雪里拽出来!」
不等楼江槐反应过来,楼三哥已经扑过去手忙脚乱地将埋在雪里的一个人揪了出来,「林子林子我错了!不该把你忘到爪哇去,喂喂,你醒醒,是死是活,答应一声……」
「我看他这么单薄,不比你铁打的身子,你再摇,他不死也只剩半口气了。」
「你少在那乌鸦叫,他死了我可心疼,你没瞧见这孩子多俊!」楼三哥将手掌抵住林木匠的背心处,一股真气输了进去。
「乌漆抹黑的,我哪注意了。」楼江槐少见三哥这样夸赞一个孩子,自豪的语气不亚于那年捡到家里的小乖,不由得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嚓」地燃亮,仔细端详起冻得奄奄一息的少年,「哟,是不错,可惜大了些,不然可以捡回去做咱们第八个儿子。」
「你做梦,谁跟你咱们?这孩子就算应了肯跟我回家,也是我儿子,与你什么相干?」
楼江槐跳起来,「老三,你敢说这话?大前年我捡到明夜,就被你抢了去,宝贝得不得了,兄弟我敬你是哥哥,不和你争,你现在想吃独食?休想!」
「咱家这些乖娃,哪个肯叫你爹?少让人笑了,叫你一声五叔都勉为其难,你别不知足。」楼三哥忙着给少年按摩冻僵的手脚,「还提明夜?那小鬼两岁就拔你胡子,拔得你叫苦连天,三天两头上我那儿求救,我替你解决麻烦,你倒反过来咬我,你良心都长到狗身上去了?」
楼江槐郁卒起来,想起家里那一群小皮蛋,没一个肯正经叫他一声「爹」的,亏他好心救了他们……每回被三哥嘲笑,都让他郁闷掉好几根心爱的胡子。
「这小孩你是在哪儿遇上的,怎么跟你一起东跑西跑?他好象……没什么武功底子,能吃得消?」
「叫我缠上的,虽然大了些,但我实在喜欢,他又没爹娘,我正想拐回家去。」楼三哥嘿嘿地咧嘴笑,「别看他才十六,可做得一手好木工,拐回去还可以给家里修修桌椅地板房顶什么的。」
「修房顶需要瓦匠,不是木匠。」楼江槐不屑地唾弃三哥,这么大的孩子肯跟他走才怪,自己就比较明智了,超过十二岁一概不拐,太大了留不了几年,还没疼够就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该叫他愁掉多少根胡子啊!
何况也不是所有的孩子拾来后都留得住,不肯识字习武自己跑的,改不掉恶习陋习不愿待下去的,宁可继续流浪漂泊也不想要个家的……还有四哥定的冷酷规矩--每年捡的娃儿数绝对不能超过五个,否则拒养!恨啊……谁让经济大权不在自己手上,只有含泪臣服的份!
在他闷闷思考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好赚些钱贴补家里以利今后更能挺直腰板说话的时候,楼三哥已经弄醒小林木匠,殷勤地嘘寒问暖。
「林子,你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咱们马上就到了,你再挺一会儿,三哥送完信咱们立刻就回家。」
「谁要……和你回家?」少年发紫的嘴唇还在抖,吐出的话却恶毒无比。
「你是娶不到老婆还是生不出儿子,非要赖上我?看不出你……相貌堂堂,竟有那种隐疾,真是、真是可惜啊!」
楼氏两兄弟无言地对视了一下,又默然齐看向瘦弱的少年,两双眼睛四道精光逐渐暴涨,少年有点怯然,但仍是不畏弓虽暴地昂起倔强的下巴,心里惴惴不安,虽然他刚才说得是过分了些,但……这楼老三实在难缠,非要收他做义子,左哄右劝让他不耐烦至极,这疯子居然又扛了他往这北方的冰雪之地而来,他一个南方人,这辈子没见过雪,开头几天是很新鲜,后来就冷得实在受不住,楼老三不但不送他回南方,还拉他一起去送什么信,他要是被冻死在这冰天雪地,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这个混蛋!
这两人……看起来都像练家子,会不会一怒之下打死他?他一咬牙,死就死!他这些年没人关心没人怜,受的欺侮还少吗?早死早超生!他用力闭上眼--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别跟我抢……」
两个人四只手臂像拔萝卜一样拚命地争来抢去,差点将小木匠生生撕成两半,让他惊愕之余完全忘了反抗。
「我就爱这又倔脾气又坏的小孩,老五,你再跟我抢,我踢你出家门!」楼三哥心狠手辣外加眼明手快一脚踹开兄弟,拚命抱住少年。
「呸,你算哪根葱哪颗蒜?家里什么时候轮到你掌舵!」楼江槐抱着伤腿扑过来,「他说你有隐疾,哈哈哈………哈哈哈………我喜欢!我喜欢!」
三哥争辩道。
「你们两个够了没有!」
一声暴喝吓住了两个男人,未及回神又各自重重地挨了一脚,尤其是楼江槐,被踹到方才楼三哥脚板「曾经一游」处,顿时矮了下去。
小木匠在磨牙,「我们身处荒郊野外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在暴风雪里迷了路你们记不记得?这里有没有豺狼虎豹你们清不清楚?我们是不是站在危崖雪窟谁想过没有?我肚子饿身上冷谁关切过?争争争,争个大头鬼!」
楼三哥小小声抗议:「我、我问过你……」
少年的声音比雪后的温度还冷:「你实际解决了没有?」
「没有。」某人很诚恳地低头认错,「林子,我身上有干粮,你要不要吃?」
「不吃!」少年的声音依旧硬邦邦,「我想喝热汤泡热水澡睡热炕,你们俩再争下去就去分一具冻尸吧!」
「呃……对不住,哥哥知错了,咱们现在就走。」主动地背起最冷静理智的小林,楼三哥暗喜五弟这半天还没爬起来,「老五,别装死了,快起来,咱们赶路。」
没有人响应,四周一片清寂无声,连细微的风声也没有。
「老五?」
像凭空消失了似的,楼江槐杳无踪影,背上的少年惊恐地搂紧他的颈子。楼三哥镇静如常,方才五弟的火折子早已在打闹中不知掉落何方,他慢慢从自己身上摸出另一根火折,点燃。
跳动的火焰映亮周围,白雪的反射又增加了些许亮度,楼三哥看到地上某一处陷落,哑然失笑,「林子,你果然有先见之明。」
还没睁开眼,就感觉到怀里的小小身体温热光滑,娇小可爱。
「明夜?」他咕哝着。
一双小手试探着抚上他心爱的大胡子,弄得他有点痒。
咦,不是明夜!那个小皮蛋对待他胡子的手法向来不是拔就是扯,何曾这样乖巧又小心翼翼?
不是小乖,这小子去年起就不肯让他抱着睡了,让他整整郁闷了半个月,真是不贴心的臭小子!
「小田?舟儿?莓果?阿棠?」肯定不是庭松,他都十三岁了,哪有这么小。
「胡子大叔?」很细很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胡子……大叔?
这个称呼、这个称呼……他很满意!哈哈哈……
他倏地睁开眼,「娃娃乖,再叫一声。」
怀里的孩子吓了一跳,「啊」的一声惊叫,小身子一窜,脚丫差点踹上他,亏他反应快,下意识一弓身才躲过致命一击。
他最近怕是和脚底板犯冲,先是三哥,然后是小林木匠,现在又是这小孩……咦?这孩子……好、好……面黄肌瘦啊!
一看就知道是穷人家的孩子,肌肤黄黄的,头发涩涩的,小下巴尖尖的,大眼睛因缺乏滋养而显得有些黯淡,脸蛋长年露在户外生了两颊红色的雀斑,身上瘦得没二两肉,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见。
但,即使如此,也能看出是个很好看的小女孩,笑起来露出白白的小牙齿,好秀气。
慢着……女孩子?
楼江槐眼睛迅速一瞄,这孩子头上没有头绳,身上连个肚兜都没有,下面穿条小小的棉裤,这样他也看出是个小女娃,真佩服自己的慧眼如电啊!
他怜惜地搂住她,「小姑娘,你有没有爹娘?愿不愿意和我回家?」
小女孩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有爹,娘已经不在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家?」
虽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但咬字清晰,一字一句,该答便答,想问便问,好,他喜欢!
「有爹娘我就拐不得了。」楼江槐喃喃道,身上冻僵后缓过来的部位还隐隐有些发麻,让他记起了之前他被小木匠踹了一脚不幸滑进雪窟窒息的蠢事,不由得低咒一声,又扬起和善无比的笑脸,「我怎么会在这里,是你还是你爹救了我?」
小女孩摇头,「是你哥哥带你来的,还有一个叫林子的大哥跟你们在一起,他们两人在姜大婶家休息,一会儿会过来看你。」她有些怀疑地摸摸楼江槐的大胡子,「那真是你哥哥吗?你看起来比他老多了。」
楼江槐脸皮微微抖了下,非常严肃地纠正:「这个不叫比他老,而是比他年长,比他威风,比他老成,比他成熟,比他……这么多词妳不懂对不对?没关系,妳长大就明白了。」亏他刚才正想夸她口齿灵活,条理分明,居然把他的成熟威武说成……老?他刚才没听见这个字,自动跳过。
这时,门帘挑起,一个看起来很……老--看到这人,楼江槐更加坚信「老」这个字绝不可能套在自己头上--的老伯端了一碗热水进来。
「小扇,妳帮人家焐脚了没有?」
小女孩「哟」了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忘了。」
「没记性,妳还记得什么!」老汉把热水放在炕沿上,局促地搓了搓手,憨厚地笑着,「大爷,你的脚冻了很久,虽然没生冻疮,也得好好焐焐,不然以后落了病根可不得了。」
楼江槐感激万分,世上最纯朴的就是这些平常百姓了,萍水相逢也能尽心尽力,不辞辛苦,「老丈,你别费心了,我好得很,才不到一天能冻到什么程度。」
「可别这样不经心,少时得病老来苦,二十年后就知道厉害了。」老汉又转身掀帘而出,「你先喝口热水暖暖身,我再多添些柴把炕烧得更热些。」
外屋响起抱柴劈柴的声音,小女孩钻出被窝就将楼江槐的脚往褥底塞,火炕简陋,受热不匀,褥底某一处颇烫,楼江槐大叫一声缩回脚,小女孩又「格格」地笑起来。
楼江槐苦着脸,「糟了,一定烫去了一层皮。」
小女孩更是笑不可抑,小身体一抖一抖,极是欢欣。
外屋老汉喝了一声:「小扇,妳干什么哪?捉弄人是不?」
「我才没有,是他自己烫着了。」她捂着嘴笑够了,才将楼江槐的脚抱起揣进自己的怀里,「这样暖和吗?小时候我爹就是这样给我暖脚的。」又端过水碗,「给你喝水。」
她现在很大吗?还小时候咧!楼江槐接过水慢慢地喝了几口,皱眉道:「妳快把衣裳穿上,小心着凉。」这外面大雪天的,她也敢光着小身子晃来晃去?真是穷家女儿好养活,他看了都心惊。
「哎!」她应了一声,将炕上铺着的一件小袄披在身上,扔是抱着他的脚不放,笑着说:「你的袄也焐着呢,就在你裤子底下,我家被褥薄,怕你睡不惯。」
楼江槐的心紧缩起来,瞪着小女孩瘦巴巴的身子骨,脚心贴在她的怀里,几乎可以数出骨头根数,没有夹衣,没有袜子,只有一身空荡荡的棉袄棉裤,小袄絮了极薄的棉花,补丁累累,真的能够御寒吗?
把脚从女孩怀里抽出来,他半撑起身,大掌一探将她拎过来搂进自己怀里,用被裹好,头挨头脸挨脸地并躺在破旧的枕上。
「小……善,妳叫小善?」不知是哪个字。
「嗯,扇子的扇。」她点头,伸出手做扇风状,「就是这个,我有一把,是邻居百合姐给我的,有点旧,又撕破了,不过我用饭渣黏好了,还能用。」她有点兴奋地想要爬起来,「可漂亮了,我拿给你看。」
楼江槐一把拖住她,「妳乖乖躺着,明天再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小孩子家早该睡了。」雪停时才入夜,他昏也不会昏多久,外面仍是一团黑,想来已是后半夜了吧,「那个,让妳、妳……」
「我爹。」她补充得很及时。
「哦,妳爹。」好老,像她爷爷,「让他也歇着吧,别忙了,炕已经很热了,不用再烧了。」再抱一抱她的一把瘦骨头,差点迸出英雄泪,好可怜的小姑娘!大概是她爷儿俩睡到正香时接收他这么个占炕铺的,她才和他挤了一个被窝,真是好孩子!
她乖巧地点头,冲外面喊一声:「爹……」
「谁在喊爹?」门外探进一张笑呵呵的脸,看见楼江槐怀里的小扇后张大嘴巴,「不是吧,难道我眼花?」
「你没眼花,是眼瞎。」
恶毒的诅咒从楼三哥身后传来,楼三哥一探臂,将其后的少年揪过来一同进了屋,看样子两人已经洗了澡,少年干净的脸在松油灯微跃的火焰下显得格外俊俏。
「楼老三,算你好眼光。」楼江槐肚子里冒起酸水。
楼三哥得意地笑了,「怎样?怎样?嫉妒吧!哥哥就是有运气,遇上这么好的孩子。」说着拎过少年就在他脸上「啾」了一下,像在亲个小婴儿似的。
小林一怔,大叫着挣扎起来:「姓楼的王八蛋,你再发癫,老子宰了你!」
屋里静了一会儿,楼江槐「噗」地捶炕大笑,「老三、老三!把他让给我吧,他要宰了你,我喜欢这孩子啊!我一定要教他怎么用刀子才能痛快不留根……」
「你去死。」楼三哥笑骂,捏捏小木匠俊俏的脸,「你害什么羞,要不是给你擦过身,还真以为你是个女孩家。」
少年大怒地拳打脚踢,「我不是女人,你就可以没什么顾忌地毛手毛脚了?你这疯子!」
「喂喂,老爹亲儿子犯哪条法了?不用处以极刑吧!」
「谁是你儿子;你脑子是榆木做的?劈锯刨锛都不开窍!」
「那你偶尔叫一声哥哥不算难为你吧……哎,你这乱打太不上道了,三哥教你武艺,你看,这样叫掌,这样叫拳,可以劈、拨、划、挑、撞……」
「老三,你可以滚出去教他了!」楼江槐看了一眼小扇困乏凹陷的眼窝,怜惜地拍拍她的头,「吵什么吵,当我死啦!三更半夜还不睡,你们精神倒好,没看见这儿有个孩子睡不饱?」
「呃……哦、是,哥哥知错了,这就去睡。」楼三哥对疼惜娃儿方面向来不输兄弟,拖了小林就往外走,「咱们也回姜婶家睡,咱俩一被窝,你可别踢我。」
「谁跟你一被窝,你抱着人家猪仔睡吧……」
聒噪声终于远离,人间一片清静。
「乖丫头,快睡吧。」忍不住亲了一下她虽然不算光洁但可爱的小脸蛋,楼江槐扬声道。「老伯……呃,大叔,你也快歇着吧,炕已经热得可以烤鸭子啦!」
小扇「嘁」的一声笑,过了一会儿,她老得可以做她爷爷的老爹憨憨地笑着进屋;叨念着「就睡就睡」将水碗收走,熄了松油灯,黑暗里窸窣地解了破袄,钻进另一个被窝。
困意逐渐上升,抱着怀里小小的身躯,楼江槐脑里的念头从楼三哥临出门前古怪的笑意转而跳到这炕上--实在小了点儿,小扇再大些可不能这样和她爹挤了。
在小扇爹爹震天响的鼾声中,竟是一夜好眠。
又有人在拨弄他心爱的胡子,他迷迷糊糊地道:「不管是谁,统统出去运气打坐,要么去练基本功,谁也不许偷懒。」
「什么叫运气打坐?」女孩的声音充满好奇,「胡子大叔,该起来吃早饭了。」
「小扇?」他揉揉眼。
「楼老五,太阳晒ρi股了,还不滚起来!」少年的声音杀气腾腾。
他慢吞吞地起身,从褥子下扯出袄子穿上,「小林,三哥昨晚又亲你了?火气这么大。」
「我呸!」少年一把揪住他,「你们兄弟俩没--个正常,说不定他喜欢男人,啧、不对,我要问的是,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才走,你就念他回来,还说不想认他做爹?」楼江槐满怀同情心,「你一定从小就缺人疼爱,好可怜。」
「你们这两个疯子!」少年快要发狂了,「他跑了,谁送我回南方?对了,还有你,他走了,我就盯着你。」
「一大早火气不要太旺,会长不高。」楼江槐整完衣裳,又慢条斯理地叠被褥,「三哥什么时候走的?」
「天还没亮,他说要去送信,就摸黑出门了。」
「他有没有说回来接我们。」
「说了又怎样,谁知道他说话算不算数,这穷山僻壤冰天雪地,他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还不一定。」
楼江槐默然地盯着他,缓缓道:「没错,他身上又有伤,真的很是问题。」
少年一下子咬住唇,「我、我不是咒他……」
忍了一会儿,楼江槐大笑起来,「行了行.了,不逗你了,三哥对干峪岭这一带很熟,要不是昨天暴风雪也不会迷路,现在天光大亮更是好认方向,他那伤,再重上一倍也死不了,不用担心他。」
小林瞇起眼,「你耍我?」
笑瞇瞇地摸摸胡子,下地穿鞋,楼江槐得意万分,「你不比我家的一群小鬼,实在老实得很,就我这通常被耍的,耍你也绰绰有余。」
「你、你们……」少年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扭头冲了出去。
楼江槐心里那叫一个畅快,「乖小扇,咱们去吃饭。」
小扇看他一眼,「林大哥很生气,胡子大叔,你为什么要气他?」
「我哪有气他,是他自己爱生气……小扇,妳的鞋?」他蹲下身,仔细端详她破旧的鞋子,「谁给妳补的?」
小扇不自在地把脚往后藏,扭捏不已,「是我自己……你别看啦,好丑!」
「谁说的,挺好看啊!」他仰头冲着她笑,「妳这么小就会缝东西?还绣了花!」
她也傻兮兮地笑起来,「这有什么,我早就会了。不过上次在百合姐家。我怕她笑我,拚命把脚往椅子下藏,结果太过头给摔倒了,大家都哈哈大笑……」
小小的身子被抱住,楼江槐鼻头发酸,「好乖,好可怜,没关系,大叔买新鞋子送妳。」
小扇愣了一愣,「啊?不用了……」
「什么不用,还要新衣裳,好看的头花,新袜新袄,还有肚兜,女孩子怎么可以不穿肚兜呢。」大胡子怜惜得心都疼了,「小扇,大叔帮妳绑头发好不好?」
小扇瞄了一下他宽大的手掌,怯怯地道:「不用了,我自己能绑,大叔,我们还是吃饭吧,天冷,粥凉得快,再不吃就冻了。」
「冻了?那怎么行!快,我们去吃饭。」
牵着小扇到外屋的破桌前坐下,摆在面前的稀粥薄得差点又让大胡子掉泪,正要说话时,少年捧着饭碗恶狠狠地冲进来,一ρi股坐在桌前,边吃边红着眼死盯着他。
见这小子盯人盯得太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楼江槐偷偷挖了他一筷饭倒进小扇的碗里,对面像爷爷的老爹顿时垂涎欲滴、口水涟涟。
第二章
阳光从压满积雪的树间透下几缕碎光。枝桠间反射着亮晶晶的光芒,林间有常青松柏,冰雪下依然傲挺,屹立于雪后初霁的晏日晴川。
枝上的霰雪被调皮的风儿撩拨,纷纷扬扬散落半空,钻入领口衣襟,凉沁沁的,看看彼此一头一脸的银屑,女孩的笑声欢快如铃。一团五彩从林间掠出,少年惊奇地大叫:「凤凰!」
楼江槐敲他一记响栗,「白痴!那是山鸡。」将背上的小扇放下地,说了句:「你们等着」。便跃了出去。
只见树间一道人影追着山鸡上跃下落,口里大声吆喝着,左奔右跑,腾挪闪击。楼江槐轻功并不怎么样,但在两个孩子眼里却如迅雷急电,瞪大眼睛紧张地盯着,直到山鸡被迫得慌不择路,一头扎进雪堆里试图避难,楼江槐便哈哈大笑,将牠倒拎出来回到二人跟前。
「快,林子去拾柴,咱们有肉吃啦!」
林彦一瞪眼,「为什么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小扇?还是你会拔毛剥皮?」
「那……吃了牠太可惜了,这么漂亮。」林彦仔细端详,「再加上牠的模样,跟凤凰挺像的,涂了彩,一定会有很多人喜欢。」
「下回再捉一只给你,这只吃了再说,你知道小扇多久没吃过肉了?」
少年一怔,顿了一下立即去拾枯枝,他在姜婶子家可以吃到干饭,而小扇却只能天天喝粥。
楼江槐一笑,刚要扭断山鸡脖子,一只小手扯住他,他手指一戳小扇额头,「转过去,不准求情不准看。」
小扇恳求地看看他,「可是,牠这么好看,又好可怜,林大哥又喜欢,还是不要宰了,我、我不是特别想吃肉……」
大胡子凶恶地捏捏她瘦骨如柴的小肩膀,「不行,我说吃就要吃,小孩子家,要听大人的话,去,那边站着去!」
山鸡可怜的眼神瞥向小扇,委屈地咯咯两声,楼江槐啐牠:「闭嘴!」用力拔下一根鲜艳的羽毛Сhā到小扇头上,「乖,一边玩去,胡子大叔烧鸡给妳吃。」
凄厉的哀啼响彻树林,小扇再也忍不住,一把抱过山鸡,「哇」地哭了出来。
楼江槐嘴角抽搐了一下,要命!
「妳别哭,不吃就不吃。」唉,他也很想念又香又油的肉啊!
「喂,丫头,妳再哭,我也跟妳一起哭,看咱们俩谁的嗓门大。」
小扇的脸蛋从山鸡身上抬起,眼泪汪汪的,却不由得「扑哧」一笑,吸吸鼻子放下山鸡,「谢谢胡子大叔。」
山鸡畏缩地瞄瞄他,一扭头视而不见,楼江槐狞笑着一掰指节,「啪」的一响,山鸡猛一哆嗦,扑喇喇振翅而逃。
林彦抱着一捆枯枝回来,脚底踏得积雪吱吱作响,疑惑地左看右看,「鸡呢?」
「在这里。」小扇指着头上的鸡羽。
林彦研究了半天,看向楼江槐,「你连皮带毛吞下去还没吃够,又决定卖掉小扇填你的肚皮?」
大胡子的胡须抖了又抖,「卖人是Сhā草标,不是鸡毛。」
「反正你们楼家兄弟都是疯疯癫癫的,拿着鸡毛当草标也说不定。」
「……林子,你认了三哥做爹,我就是你五叔,这样对长辈是不对的,会天打五雷轰的……」
林彦大怒,一抱枯柴掷了过去,「谁认楼老三做爹,你叫他梦里想吧!」
楼江槐迅速抱过小扇躲开攻击,「啊,你这么激动地反驳你和三哥的关系,难道你和他……」
「姓楼的王八蛋,你敢嘴里胡嚼?!」某人狂啸。
闪!
「……是血亲父子?不对,年纪不对路,难道……」再闪!「你是我家爹娘丢失的骨肉?」再再闪!「又难道,「你其实是我家……」
「谁和你们姓楼的蠢猪有牵连?!」林彦气喘吁吁,追了一阵,停下脚步,冷笑道:「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休想耍得我团团转。」
楼江槐好可惜地远远地看着他,「唉,你这小孩挺聪明的,这么快就耍不动了。」
林彦一哼,踢了下脚边的一根断枝。
「你要是不冷了,看一下小扇,我去找找有没有别的野味。」
林彦心里一动,他不习惯北方的寒天,怎么都觉得冷,一直都在硬撑,这大胡子看似粗犷雄蛮,竟细心地看出来了?刚才诱着他奔跑一阵,身上已见汗,果真暖和多了。
见楼江槐走入树林深处,他抿了抿唇,自去和小扇说话,半个时辰后,他正在地上写第八个字给小扇认时,大胡子高高兴兴地拎着两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了。
「咦,你会写字?」楼江槐有点惊讶。
「你这马匪一样的人都识字,我为什么不识?!」
碰了个钉子,楼江槐摸摸鼻子,「小扇想学字?」
小扇兴奋地点头,指着地上某个字快乐地道:「扇子的扇,林大哥教我认这个。」
疼爱地摸摸她的头,楼江槐有点心酸,「小扇好乖,聪明得不得了。」
「林大哥还教我认『胡子大叔』四个字……那是?」她张大嘴巴,怯怯地指向可疑物体。
「是兔肉。」楼江槐立即哈哈大笑道,提着手里的肉团,「好肥的野兔子,快,把柴拢起来!」
林彦瞥他一眼,将之前拋了一地的枯树枝又拢起来,知道楼江槐怕小扇看见活兔又心软央着放走,才干脆先斩后奏。
聚枝生火,将兔肉上的残血用雪擦净,Сhā在坚硬的枝干上架上火堆,火焰很旺;不一会儿肉香就溢了出来,别说小扇,连久未闻肉味的楼江槐和林彦都眼巴巴地死盯着,拚命把香味扇至自己鼻子底下。
没有盐,没有佐料,三人仍是啃得笑逐颜开,小扇食量小,才吃了一点就嚷着好撑,扯着楼江槐教她认字。
「大叔姓楼,名江槐,槐树的槐。」大胡子指着不远处一株老槐,万分骄傲,「好听吧!哪像楼老三,楼维杨,杨柳杨柳,软得像个女人家。」
「槐树!」小扇乐呵呵在地上划来划去,「槐树!」
林彦口里念着维杨,眼睛却瞟到楼江槐的大胡子上,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
啃着兔肉-看小扇在林间像鹿儿一样欢快地跑着,大声冲他喊着「槐树槐树」,楼江槐连声应着,瞥了眼林彦,「林子,你的眼神有点怪,你老盯着我干什么?」
「我有点怀疑,你的胡子……」林彦瞟瞟他,「其实是……」
「当然是真的!」楼江槐大感侮辱地跳起来,「你以为……」
他的话突然顿住,刚跳起的身子慢慢地瑟缩起来,脸上表情逐渐扭曲,嘴里正说着的半截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下去。
林彦指着他,「你、你又想耍我是不是?我不会再上当了,你少装蒜……喂、喂!楼老五你怎么了……」
远处的小扇看到此景,惊恐地叫了出来。
他为什么会遇到这么拙的事呢?楼江槐欲哭无泪。
「怎么……你们两、两个都……没事,我……却、却拉个半死?」说完这句话,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断气了。
「是不是你Сhā肉的树枝上有带毒的蕈子,没注意连肉一块吞下去了?」林彦的声音听着像有点幸灾乐祸。
「怎……么……可能?!」呜!更是出气多入气少了。大家吃的是同一枝上的东西,为什么别人都没什么症状,却惟独他拉肚子拉得奄奄一息?
咦?他好象看到林子脸上闪过一种有企图的笑意,一定在打什么鬼主意,咒他被三哥亲得三天也洗不净脸上的口水,哼!
「你现在还能不能动啊?别老是要我背你上茅房,你重得像头猪,你知不知道?」
「我……要、是……能……动……」实在没力气说下去,他用眼神表示自己对小林不秉行「助人为快乐之本」的高尚品德的唾弃之情。
「那就好。」少年慢条斯理地从身后拿出一把磨得雪亮的刀子。
楼江槐的眼睛慢慢瞪大,不是吧?亲他的明明是三哥,为什么他要替三哥受罪,不要啊……
「楼老五,到时候你的模样一定很好看。」
少年冷酷地笑着,刀子越凑越近。
「胡子大叔,我煮了生姜水,你喝一点,暖暖肠胃。」
天音乍现,楼江槐的眼神立刻飘向掀帘而入的菩萨娘娘--小扇,救命啊!
正捧着一大海碗热腾腾混浊浊的液体进来的小女孩看见林彦手里的刀子,不由得愣了愣,「林大哥,你要做什么?」
「他……要……」害我,本来就没力气说话,又被眼前明晃晃的刀子逼得自动消音的楼江槐只能将求救的眼波一个个拋向小扇。
「小扇,以后他再也不是妳的胡子大叔了。」少年对着女孩笑,格外和蔼。
不是胡子大叔,难道是胡子大婶?楼江槐好想哭,呜……三哥,你千万不要回来,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林、林大哥,你不要杀胡子大叔,他今天还带我们吃了肉,虽然他自己吃得拉了肚子……」小扇有点结巴,手里的水碗抖啊抖。
「谁说我要杀他?」少年啐了一口,「小扇,妳把碗放一边、别烫着。」
是,是不杀他,但比杀他还残忍!楼江槐不顾一切地喊:「救……」
「闭嘴!」冰冷的刀子挨到他脸上,林彦喃喃地道:「我一直都怀疑,嗯,没错,一直一直都怀疑……」
一刀--
「啊!」
两刀--
「啊啊!」
三刀--
「啊啊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彻云霄,吓得小扇花容失色,窗外隐隐传来鸡飞狗跳声。
当一切归于平静,少年倒吸一口凉气。
「楼老五,你有二十岁吗?」
楼江槐在炕上躺到第四天时,楼三哥回来了,见到将脑袋包成棕子的老五时大吃一惊,关切地死命扒掉绕了不知多少层的布带后,同胞手足很没义气地笑倒在地上直打滚。
「楼老三,你这没情义的畜生!」楼江槐恨得肠子打结。
「林、林子,三哥太……佩服你了,咳、咳咳咳!」楼三哥抱着林彦喘着粗气,笑得累死他,他整整三天日夜兼程送信都没这样累。
林彦慢吞吞地道:「我一直怀疑,怎么你看起来比他年轻得多,却是他哥哥,后来便越看他的胡子越觉得有问题,所以……」
「没、没错,老五就是觉得自己生得嫩,拾回家的孩子没一个肯叫他一声爹,才……噗、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楼江槐狂叫一声扑过林彦去,「你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楼三哥拖着林彦闪开,「他留了整整三年,才勉强让家里的孩子们叫他一声五叔,结果你『刷刷』几刀就……」
楼江槐捶得炕砖「砰砰」响,「你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他虽然常常被家里的小鬼揪胡子,但从来没这样『彻底』过,这次回去,不知谁还敢认他,铁定了会笑翻一家子人。」
吼叫声上达天庭,「整死我吧!整死我吧!」
「胡子太叔?」怯怯的小手扯住他。
「小扇,呜呜呜……」七尺血性汉子扑进小女孩的怀里放声大哭。
林彦倒没什么愧疚感,「难怪他明明都不泻肚了,还一连几天赖在炕上不肯起,原来是觉得没脸见人……」
「楼老三,我不宰了你难消我心头之恨!」楼江槐气冲如牛斗,势如猛虎扑兔。
楼三哥拽着林彦抱头鼠窜,「喂喂,关我什么事!」
「子不教父之过,你既然一心收他做干儿子,他的错当然是你担!」
「谁要当你们楼家的义……」
少年的抗议淹没在已不是太胡子的楼江槐的滔天愤怒里,楼三哥伤未全愈,自是抗不过兄弟的蛮力,林彦就更别提--没逃出几步就被楼江槐一手揪住一个,「快,小扇,去把柴棚门打开!」小扇从没见过楼江槐发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拔腿就往柴棚跑,一把拉开柴棚门。
「乖,去找根捆柴的草绳。」揪着两人来到柴棚,楼江槐恶狠狠地狞笑,「多好啊,父带一家亲!」
楼三哥明智地不吃眼前亏,努力赔着笑,「不不,他从来没答应认我做爹,咱也不好占人家便宜不是?」
「碰!」一拳扁过去--
林彦脸色一白,「他身上有伤!」
「我管他死不死!」楼鞋槐怒气冲天,「林子?」
林彦退了一步,结巴道:「你敢打我,我、我下次就不止刮你胡子这么简单……」
「胡子?那是我的命!」没有胡子,他怎么见人?他的尊严何在?!
「小扇,绳子。」
躲在柴棚门口的小姑娘迅速将草绳呈上。
「好乖,快回屋里,这里冷。」
小扇一溜烟儿跑走。
「林子,你十六岁了,已不算小孩了,我就不用手下留情喽。」楼江槐瞇起眼,就像当初林彦举着刀子割他胡子时一样冷酷。
楼三哥和林彦一起叫起来:「楼老五,你发什么疯?!」
楼江槐攥住手中草绳,一步步紧逼过去。
「让你们也尝尝什么叫切肤之痛、什么叫身处寒窟。」
夜,静悄悄的,偏僻的小山村里,没有长明灯的浮嚣,没有彻夜笙歌的鼓噪,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像自远古以来就一直沉睡至今,从不曾转醒过。
这样宁静古朴的地方,是夜不闭户的……一道人影悄悄潜进罗老爹家的破草房。
楼江槐才一警觉,就被制住了|茓道,而随后熟悉的声音让他又松了一口气。
「老五,你果然够狠。」楼三哥咬牙切齿。
怀里的小女孩动了一动,他压低声音,没好气道:「三更半夜的,你乱窜什么?别惊醒了小扇。」
「你放心,不会惊到她,即将受惊的是你。」竟敢把他和林子捆在一起丢在柴棚里不闻不问,这可是数九寒天啊,他倒没什么,林子一个南方水乡长大的孩子哪受得住这个,要不是他用身子暖着,早就做了异乡野鬼,他内伤未愈,使不上真气,花了整整三刻钟才挣开绳子抱了林子回来,想起来他就心如刀绞,那么好的孩子,老五也狠得下心!
楼江槐不屑,「我的宝贝胡子都没有了,还有什么能吓得着我!」提起来他就想哭,呜呜呜……他的心肝宝贝哦!
「当然有,老五,世上能吓到你的事很多,桩桩都能让你魂飞魄散,肝胆皆碎。」楼三哥低低地哼着。
「老三你少吓唬人……唔唔唔……」
捂着楼江槐的嘴,楼三哥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你说你将来要娶粉粉的水水的老婆,老五,你别做梦,你不会有那一天了!」
「唔哼……」为什么?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村子里的人纯朴闭塞,没人拿它当回事,罗老爹憨傻过头,小扇更是蒙昧不懂,但你却不能当没发生过!」
「哞大踢享书行?」(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怀里这个小丫头,对,就是小扇,她已经……十、三、岁、了!」楼三哥一字一顿道,充分享受着报复的快感,「你不信,明天可以亲口问小扇,这里十二三岁的女孩家还当是孩子,和大人睡一被窝很平常,不会有人计较;但你就不一样了,你会非常非常计较,万分万分计较,你和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同床共枕了好几天,你要牢记一辈子,你不娶她,你会愧疚一生一世!」
楼老三的话像雷电一样击入楼江槐的脑里,酥酥麻麻,劈得他回不过神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小扇不像是吧.她缺吃少穿,当然不像,但这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就像你三哥不可能一辈子都是……我是说就像你留了胡子就总以为别人看不出你才二十岁一样不可能,老五,你准备做罗家女婿吧,三哥支持你!」
轰炸完毕,走人。
夜,依旧静悄悄,偶尔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蛐蛐儿的叫声,沉默的夜半更加寂寥清冷。
楼江槐的心犹处在震惊当中,连|茓道自解也没发觉。
怎么可能有十三岁?十岁左右他都承认得勉强。
喔,他好想哭,想哭的冲动不亚于他刚刚失去最心爱的胡子。
他想娶一个魅力十足的女人,而不是眼下正抱在怀中的还像根豆芽菜的小女孩啊!
普通的十三岁女孩,荳蔻青春,面孔娇嫩,萌发出日益动人的光彩,这看起来还不到十岁的面黄肌瘦的孩子,哪里像?哪里像啊!
同床共枕了好几天?好几天!老天是不是故意要亡他?
他仰天长啸。
「这绝对不可能--」
凌厉的目光盯得罗老爹惴惴的,偷偷咽了口唾沫,家里收留的这个人好怪哟,刚来时还像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近几天却一下子变成了年轻小伙子,真是诡异啊!
「你再说一遍,小扇到底乱岁了?」
像爷爷的老爹再次努力地回想,「呃……十岁?十一?九岁……还是十二……」
「砰」的一拳擂在破桌上,「你不知道?你不记得?你这爹到底是怎么当的!」
「我、我……」
「不许哭!」
罗老爹惊惶地缩在墙角,「我真的想不起来,要不,你去问小扇……」
「槐树!槐树!」小姑娘快乐地从外面跑进屋,一头扑进楼江槐的怀里,「我们去北坡上看雪,我找到了通向村外的岔道。」
楼江槐好生忧郁,自从他没了胡子,小扇也不再叫他胡子大叔了,还记得吃兔肉那天他曾说过自己是槐树的槐,从此他楼江槐就由一名堂堂的江湖游侠变成了深山僻壤里的一种植株。
「小扇,人家楼五爷想问妳几岁,妳快说!」罗老爹好感激救星突然回来。
「十三。」小扇毫不迟疑。
天星坠地,铁板钉钉。
楼江槐仍抱有一丝丝希望,「小扇乖,妳没记错吗?」
「没有。」斩钉截铁。
「真的没有?」
「没有。」肯定无疑。
「真的真的没有?」
小扇不解地看着他,「我数到一千,也不会数错,怎会记错自己的年纪?」
楼江槐不得不绝望地接受事实。
「那、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想过……」他艰难地开口,「小扇要找、什么样的……婆家?」
罗老爹茫然地看看小扇,又看看楼江槐,「娃儿还小啊,想那么早干什么?」
果然是憨傻过头的老爹,亏他怎么生得出小扇这样乖巧可爱的女儿。
「那是你还把她当十岁幼童!」害得他跟着误会,如果当日初到罗家借宿时小扇就避了男女之嫌,怎么会搞到现在这种地步?!
「我知道。」小扇叫道。
楼江槐心一抖,「妳知道?」
「姜婶子说,再有三四年,我就可以找婆家了,到时,要我嫁给他家的小儿。」
「真、真的?」他有点松口气。
小姑娘很认真地点头。
楼江槐看着她小小的模样,那分明是一个完全不明世晴的孩子,根本不懂得所谓人生大事,他是不是太多虑了?
对对,没错!他是江湖人嘛,又不是把书读到头壳卫坏掉的迂腐文人,想那么多干什么?自寻烦恼!
而既然这山村不同于外界束缚繁多规矩重重,他又何必硬将世俗道德往身上绑,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嘛!
哈哈哈哈……警报解除,放心无忧,王八蛋三哥,想下套止他钻?那是做梦!
顾虑顿去,他兴高采烈地抱起小扇,用力拋了一拋,逗得她惊声大笑,牢牢地抱住他的脖子不放。
「走,咱们去看雪!」
北坡是一道较陡的山岩,林木茂密,崎岖难行,一般少有人来,白雪覆后,更是幽寂寥旷。
小扇领着楼江槐一路攀爬到顶,站在岩壁林缝间指向坡下,兴奋无比,「那个就是四道村,如果从这些穿过去,就不用绕三十里山路了。」
「四道村?」
「对呀,我们这里是二道,还有四道五道六道七道村。」她呵呵笑道。好多入哦。」
「好怪的地名。」楼江槐嘀咕,「怎么没有三道?」
小扇愣了愣,傻傻地摸头,「我也不知道啊。」
楼江槐远眺坡下,喃喃自语:「如果把这一带打通,能和四道村相连,这里就不会这样封闭穷困了。」三哥曾说这一带惟有小扇所居住的小村落处于山坳,闭塞穷苦,有能力的人家均已纷纷迁到外围村庄去了,致使这个村子人烟更加稀少,户牖冷清。又听说北定王意欲在此地拨丁垦荒,自耕自作,以备军粮,到时不知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正想着,忽听身后有轻微的踏雪声,转过身,见是楼三哥疾速攀岩而上,扬着手中一封信,苦着脸道:「飞鸽传书,哥哥要留在这儿开荒种地啦!」
第三章
南国的二月,已是桃李吐芳绿柳垂,热繁呢哝绕水飞,而在北方,却仍是冰封万里地冻天寒,倒是难得冬阳和煦,给不见春迹的雪地冰川带来一丝融融暖意。
大胡子嫉妒地瞧着正与人海扯得天南地北的楼三哥,一旁有位俏生生的美丽少女含羞带怯地瞄着他,哼,了不起啊!不过是比自己干净些,整齐整,笑起来俊些,就多了好几倍的桃花运。什么咧!男人重的是内在,光靠外表那是绣花枕头!
当牙根第四遭酸溜起来时,兄长终于跟人鬼扯完,与少女搭上话,好在他这次只略略说了几句,便回到这边来,与他一同牵马进村。
「怎么不和人家多聊两句?看那姑娘失望得什么似的。」喔,酸味从牙根转移到舌底。
楼三哥笑嘻嘻地道:「怎么,心里不是味?老四刚成了亲,你就坐不住了?放心,哥哥陪着你,一起打光棍。」
「你行情俏得很,打光棍是你自找的。」三哥爱天南地北地跑,就是当初曾答应协助北定王在这山沟里开荒垦田,管理军丁,也因三不五时地往外走,天地宽广胸襟阔,于是便无心儿女情长。
「你四年没来了。不知道这里可变了大模样。」楼三哥指向前面一片开阔地,「原来那是一片岩壁坡地,当时用火药一点点炸开,打通后与外围村子相连,现在六七个村庄联在一起,垦出大片良田,虽然不比南方一年能收两三季,但也解决了不少军粮问题。」
「又不是你领兵,操心操得这么乐,有毛病!」楼江槐暗自嘀咕,看见道两旁房舍俨然,浑不似几年前困顿不堪的泥草低屋,一别数载,如今焕然一新,让人感慨不已。
「农垦的兵士住在五里外,闲时也会到各村走走,都是离家在外的儿郎,不能回家帮父母分忧,就把劲儿都使在了这里,帮着各家各户劈柴挑水,缮房葺屋,牧马喂猪,大小农作,居然也干得劲头十足。」楼三哥仰望一片碧空万里,澄澈悠远,微微笑道:「不打仗,总是好的,闲赋耕作比沙场立功更得百姓意,他们宁愿征走的亲人在他乡种地,也不愿其上战场拚杀有去难回……」
「哦……我的牙!」彻底酸倒。楼江槐捂着腮愁眉苦脸,「老三,你别这么酸成不成?兄弟受不住啊。」
「听哥哥感慨是你有福气。」楼三哥笑捶他一拳,扯过楼江槐的马绳往左边岔路上拐,「这边来。」
「上哪?」楼江槐左顾右盼,当年的封闭旧貌给他印象颇深,如今故地重游,却找不到昔日路径,让他有点晕头转向。
走了一里多路,房舍渐稀,零零散散分布各处,倒是有一栋大屋,矗立在小路的尽头,外有围拦圈住,拢了不小的一处空地,像是一户大家宅院。
将马拴在院外的马桩上,楼江槐抬头望望大门,门漆半新,还映着油亮的乌光,门楣上有块木板,上写着「济善堂」三个大字,字迹规整,流畅遒劲,虽然不见得是多好的字,雕工却甚是出色。
楼江槐合不上嘴,「这、这是善堂?」
「没错,是善堂。怎么,穷山沟里不能有善堂?」楼三哥拍拍他的肩头,「这是尝年才建的,你猜猜,是谁提的议?」
「少让我猜谜儿,明知我最烦这个。」大胡子研究起门柱上的花纹,「唔,手艺不错,比咱家小鬼们在院墙上画的花鸟鱼虫好看多了。」
「不管是咱家小鬼们的画还是这柱子上的纹饰,你都看不懂,就别死撑了。」楼三哥推开门,揪着兄弟往里走,「小扇,妳看谁来了!」
话音未落,一把锯子迎面飞来,楼三哥手疾眼快一把接住,暗道声好险,「林子,你也在这儿?我还想过一会儿再到你那儿去。」
「楼维杨。你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年轻的木匠狠狠地瞪着他,「三个月前你怎么没死在暴雪里?」
楼江槐咋舌,「好家伙,咒得够狠的,三哥,你是不是抢了他老婆,让他这样恨你?」
「林子还没娶老婆,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急?」楼三哥赔着笑脸走过去,「林子,哥哥知道错了,下回走前一定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担心。」
林彦从一堆桌腿椅面刨木花中站起身,走到一旁倒了碗水喝,冷冷地道:「你跟我说什么,非亲非故的。」
「谁说非涂非故,你是老三认的干儿子,就是一家人,哪,我是你l五叔,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像什么话……」
「我什么时候认了他做爹!」碗「砰」地被放下,林彦一把推开碍事的楼三哥,直指楼江槐,「「你是什么……你?」他顿住,仔细打量了一下,像是慢慢回想起来,眼里浮上笑意,「哦、哦,你……胡子又长出来了?」
楼江槐面皮微微抖了抖,「废话,这都几年了,长不出来我还真是不敢回来揍你……老三,你狗腿也要有个限度吧!干吗替这小龟蛋掸袍子?」可耻,那不是他三哥,他坚决不认!
「哈哈哈哈--」
林彦丝毫不留情面地大笑,,笑得像楼三哥当年初见他没了胡子的情形,恨得楼江槐握紧双拳,几乎想立即轰上他越见俊俏的脸孔。
「老三,你不要怪我,是他自找的。」他喃喃地暗自积蓄力量。
林彦笑而扬眉,一转身唤道:「小扇,妳快出来!」
楼江槐一愣,大屋里「蹬蹬蹬」地跑出一个人来,口里匆匆应着:「来了来了!」然后他彻底呆了,跑出来的少女,秀丽娇艳,一跳一跳的,看得他目瞪口呆。
楼三哥头痛地暗踹他一脚,「把你的包狼相收一收,丢人!」
楼江槐颤着手指,「这这这……是小扇?」不是吧?!不会吧?!不可能吧?!当年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小女孩会出落得这样水灵?虽然说女大十八变,但是也不用奉行得这么彻底吧!
林彦瞥了他--眼,转头看向娇艳少女,「小扇呢?」
少女跑这几步路,已经气喘吁吁了,「她……刚哄了最难缠的小、小阳午睡,现在在窖里,说要拿两棵白菜出来。」
楼江槐这才觉得自己的心跳恢复了正常,「原来她不是小扇啊。」他就说嘛,再有潜质的小孩也不可能变化那么大,就像林彦这个小龟蛋,几年不见,还是这么别扭倔强。当初林彦听说这里要建丁营修房舍缺少木工,就留了下来,原本楼江槐还讥讽他捱不住此地天寒,没想到他居然一住就是四年,只字不提回南方。
林彦似笑非笑,「楼老五,你很失望?」
楼江槐又开始握拳头,「我有什么可失望的!」这死林子据说曾在书香门第待过,被老迂儒们讲究卫道伦理的酸腐气熏了好几年,自从知道小扇的年纪后,就不时通过三哥向远在千里之外的他传话,暗嘲他污人清名,不负责任。小扇当初只是个孩子,负什么责,说出来也不怕笑掉大牙!
「林大哥,你叫小扇有什么事,我替她做。」
少女娇羞地笑着,含情的眼柔婉似水地瞧着林彦,楼江槐的牙根又酸了起来,咧,又一个俏行情!
林木匠视而不见,「你带这个大胡子去菜窖,就和小扇说是她未来夫……唔唔唔!」
楼三哥冒着冷汗摀住林彦的嘴,「老五,你快过去,不然哥哥就要挨咬了。」真是死也不改的倔性子,惹恼了兄弟,发起蛮来,十个林子也不够宰啊!
还好楼江槐没听清,只唾弃楼三哥没出息,「又不是你老子,他咬你你就捱着?」刻意忽略兄弟同胞,眼前这个为了小木匠面子里子全扔掉的没脸混球他不认谚11
跟着少女绕过大屋,紧靠墙角,是一口敞开了盖的菜窖,楼江槐站在窖口向里张望,里面直射进阳光的地方能看见,但拐角就黑漆漆的,想来还有特意辟出来的小室。
少女朝着窖里喊:「小扇,快出来,有人来找妳!」
窖里传出被土层隔得有点闷的回音:「来了来了,我就上去。」
不一会儿,就看到窖底有个小小的身影笨拙地想要一块儿抱两棵菜上来,可是却没有办法攀壁栏,只好先夹起一棵,艰难地攀着铸在菜窖内壁垫的栏杆爬上来,将菜托到头顶,楼江槐随手接过,那身影又爬下去,再挟另一棵上来,大胡子再接过,看着顶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慢慢探出窖口,忍不住--把将她拎出来,搂着单薄的身子大放悲声:「小扇,妳怎么还是这样瘦,这样小,好可怜,是不是吃不饱?不要紧,胡子大叔分妳一半……」
被吓得有点愣的女孩傻傻地站着,半天才想起来说话。
「你是……谁呀?」
别怪楼江槐初看到成年后的小扇悲从中来,实在是小扇真的真的不像十七岁的少女,倒是不面黄肌瘦了,却还是干巴巴的没几两肉,看得大胡子心疼万分。
而初见那似是毫无记忆的一句话,更让他心里好生不舒服,想他楼江槐,在哪家孩儿心里不留下深刻印象?何况当初他离村时,小扇可是哭着喊着追出三里山路的,不过几年而已,居然……将他忘个一乾二净,还什么「你是……谁呀」
打击!沉重的打击!
大胡子心情极度不畅地将椅面与椅脚的楔口「砰砰」敲牢,凶狠的架式骇得百合躲得远远的,倒是小扇好心倒了一碗水递到他面前,「槐树,你喝口水吧,你流了好多汗。」
楼江槐闷不吭声地接过来一仰而尽,现在她想起来她的胡子大叔啦!
「对不起,我一开始真的没认出来,我记性不太好,上个月见过的人这个月就不记得样子了。」她憨憨地笑,本是秀气的脸孔,添上这股憨劲儿,煞是惹人怜爱。
楼江槐脸色有点转晴,这么说,小扇对他印象还算蛮深的,提醒一点点就想了起来。
心情稍稍好些,他打量小扇一番,眉头越皱越紧,「怎么妳的袄还是这样薄,大冷天的,炫耀年纪小不怕冻是吧?!等过几年,骨节知道痛了,看妳哭不哭!还有,我托老三带给妳的东西用没用上?有没有被别家小孩抢?姜家小儿欺负妳没?如架有,胡子大叔帮妳讨公道,先扁林子,再教训小幺儿。」
林彦刨着木花,冷冷地横过来一眼,「关我什么事,楼老五,你要是瞧我不顺眼,出拳开打就是,不用扯上别人。」
楼江槐跳起来,「关你什么事?我走之前不是叫你照顾小扇,你照顾到哪儿去了,她还是这么弱又小的……小扇,妳怎么不簪花也不穿新衣?我不是年年让老三捎衣袄鞋袜给妳?他是不是半路散给别人家……」
楼三哥笑Сhā一句:「老五,你少污蔑我,我都给了小扇,一件也不少。」
小扇用力点头,「对呀,我都收到了,新衣新袄新鞋新袜,好看的头花,漂亮的裙子……」她傻兮兮地笑,「我都没穿过罗裙,可惜太大了,我穿不了,只好给百合姐,她喜欢得不得了呢。」
楼江槐鼻头发酸,在家里看着一群衣食无忧、快乐活泼的小鬼,总让他想起遥远的穷山沟里,那个穿著空心棉衣,连肚兜也没有的小小女孩,和庭竹一样的年岁,却比十岁的莓果还要瘦小,枯黄的头发,黯淡的眼,伶仃的身子骨,破旧的快缝不住的小鞋,每每让他疼惜得胸口发紧,眼眶湿润。呜……好可怜的小扇,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
「槐、槐树,给你帕子,你怎么哭了?」
大胡子用衣袖抹了一下眼。「小扇,我现在有胡子啊,妳怎么都不叫我胡子大叔了?」好怀念啊!
林彦手里的刨子差点歪出去,「你们兄弟两都有病,明明才二十几岁,非要拉着别人叫你们阿叔阿爹,你们好意思听,别人还不好意思叫呢!」
楼氏兄弟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道:「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们一群孩子,跟大人计较什么年纪。」
林彦忍了又忍,「楼维杨,你算算我和你差几岁,要我叫你爹,你不怕折寿?」
「我遇见你那年,你才十六,青涩又稚气,可爱得不得了,你长年纪我也长,所以在我眼里,你还是孩子那一边的;再说,我好歹教了你功夫,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你自称『哥哥』这几年,已经没资格了。」炮口又转向楼江槐,「还有你,我明明记得当初你把我绑在柴棚里之时说我已不算小孩,你就不用手下留情了,怎么事隔四年,我又成了孩子了?」
楼江槐抓头,「我说过这句吗?」他只记得当年死林子残忍残酷冷酷地剃掉他的心爱胡子,让他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哪还记得其它旁枝末节的。
林彦「哼」了一声,楼三哥又凑上懊悔万分的脸,「林子,我那是跟老五说习惯了,要不我从现在起自称『爹爹我』,让你重新培养感情……」
一把刻刀丢过去,险些钉在楼三哥的脑门上,林彦忍无可忍,「待会儿你们两个闲人哪也不许去,留下来帮小扇和百合把孩子们叫起来,大的写字,小的背诗,然后要做晚饭,四个太小的需要喂,一人负责一个,我趁天黑前把剩下的桌椅制完,尽早弄好孩子们就能用了。」
楼江槐翘起大拇指,「咳,林子,几年不见,越发有魄力了,五叔……呃,五哥佩服你,你可以把凿子放下了。
小扇笑呵呵地看着三个大男人吵来斗去,就像三个顽皮的小孩子,只是那飞来舞去的斧子凿子刀子锯子着实有些吓人,她比较迟钝,早些年又见过他们曾这样闹,倒觉得好生亲切,而脆弱的百合姐早就吓得躲到大屋里偷偷扒门缝去了。
从叫二十几个孩子起床,没睡饱的哭嚷不休开始,到习字的互相在手脸上划着玩,背诗的死不吭声,再到晚上吃饭,一个下午混乱不堪。小扇和百合做晚饭时有六个男童打了起来,误伤一名四岁女孩;大胡子吼道「谁不听话抓他去卖掉」,就有小鬼扯着他的衣襟问什么叫卖掉;楼三哥被两个婴儿缠得手忙脚乱无暇顾及,直到林彦在外面实在听不下去,冷着脸进屋,闹脾气的各打五下手心惩戒,才总算安静下来。吃晚饭又整整吃了一个时辰,这个要添饭那个要喝汤,玲说小阳抢她的菜,石蛋说阿敏抓他的脸,四个要喂的有两个还算听话,楼江槐负责的那个将饭粒抹了他一胡子,百合负责的那个缩在桌底下不肯吃,闹得四个大人精疲力尽后,才终于歇下来。
百合回家去睡,林彦花了一下午时间将余下的桌椅刨光钉好,才有工夫屹上一口温在锅里的剩饭,小扇在灯下给孩子们补衣裳,楼家兄弟抱成一团。
「在家里,小乖他们比这些小鬼还能闹啊,怎么也没觉得这么累?」小乖爱整邻家女孩,三岁到十八岁无一放过,漂亮的男娃偶尔也去偷亲两下,亏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怪癖?明夜爱蹿房上树,习了武后更是无树不爬无瓦不踩,除了最乖的莓果和最懂事的庭竹,其它孩子也会三不五时地闯祸,但对着他们一天绝没有对着济善堂的小鬼们半天累啊!
「架不住人多吧,何况家里还没有需要喂粥甚至喂奶的。」楼三哥懒懒地道,「你我不常在家,怎知老四管教他们就不累?」
林彦慢慢扒着饭,没什么胃口,皱眉瞥了眼两手掌心,讥讽道:「原来你们只管捡不管养,站着说话不腰疼,难怪捡得轻松,家里有人收拾摊子嘛!」
楼江槐有气无力,「谁说我们不管?读书、习武我和三哥样样都教,只是学什么也不能盯着学,小鬼们会自行揣摩练习,这点倒是不用操心,老三在外头常有事要忙,我偶尔也要往外跑,只有四哥守家待业,他不管谁管。」
「林子说得是,老五你疼疼哥哥吧,拾了孩儿先在各地善堂转转,然后再考虑往家领,老四一人忙着多家商号也真是不容易……」
「老三,你敢说我?你少往家拾了?你拾来的还不及我拾来的留下的多,你怎不去各家善堂转转?!」
「吵什么,这些小鬼好容易才睡着,谁吵醒谁去哄!」林彦不耐地一拍桌子,立时闷哼一声。
楼三哥默默地坐到桌边,拉过林彦一只手,抬眸看他一眼,默默地从袍角撕下一条布,包上他磨了好几个血泡的手。楼江槐也默默地走过来,拉过林彦的另一只手看了看,从楼三哥的袍角上又撕了一条布料,默默地缠上他另一只手。
楼三哥不满,「喂……」
里间卧房忽然传出小孩子哑哑的呜咽声,大胡子狡猾地一笑,「老三,你先说话的,你去哄……」
话音未落,又一道哭声响起,楼三哥微笑着拖他往里间走,「一块儿来吧,兄弟。」
小扇在一旁瞧得捂嘴偷笑,忽见灯火下林彦忍俊勾起的唇角,居然那么好看,不禁想起百合姐时常飘向林彦的含羞眼神,似乎有一点点明白,却又似乎仍是懵然,林大哥有时会叹她不开窍,像个懵懂的孩子,但她却明明知道,百合姐对林大哥的心意叫做喜欢,她只是,还无法体会那种心情罢了。
楼家兄弟也算是哄娃的高手,不多时就双双得意洋洋地晃出来,压低声音争论谁用最少的话哄住娃儿,被林木匠一瞪,立刻你也嘘我也嘘地住口,一个殷勤地给林彦洗碗,一个主动帮小扇补衣裳。
「这些孩子都是哪来的?」大胡子一本正经拿针拈线的可笑模样逗得其它三人发噱不已。
「有其它几个村里的孤儿,也有垦田兵丁来这里的路上遇见的流离失所的小孩子,一并带了来留在这儿。」小扇秀气的脸庞被晕黄的烛火罩了一层朦胧的光,格外柔和,「后来越聚越多,放在谁家都不好管。我以前听林大哥说,在南方,一些善心人捐资建了善堂,专收无家可归的小孩子,我就跟楼三哥建议,请垦田的兵士们出力建一座善堂,让孩子们住在这儿,可以教他们读书识字,大一些的也能跟着大人一起下田,有吃有住,这样多好!」
楼江槐愣了半天,「原来……是小扇提的议,我真不敢相信……」小扇竟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个在他脑海里仍未抹去面黄肌瘦印象的小小姑娘,竟然一下子长这么大了啊!
楼三哥与林彦相视一笑,就知道他会大吃一惊。
小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房子是林大哥领着兵士们盖的,木料也是他们从山里伐来的,楼三哥每个月都会找几个兵大哥来帮忙打扫庭院、担水砍柴什么的,不然我和百合姐真是忙不过来。对了,林大哥这几天一直忙着制一些桌椅给孩子们用,他们就不用趴在炕沿上写字了……」
「林子,辛苦你了!」楼江槐听得万分激动、热血奔涌,一把抓住林彦的手,他也看到了林子手上的血泡,这小子别扭归别扭,心肠倒是软得很。
林彦嫌恶地甩开他,「无聊,大男人动不动就红眼眶,我都替你丢脸。」
大胡子抹抹眼,「你懂什么,好男儿当哭当笑,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小扇想了一下,「过几天,我再去各村转转,问问谁愿意过来帮忙,男女都好,这里人手实在太少了,一些小孩子又很皮,我和百合姐都管不过来。」
真是不一样了啊,这么有条有理,虽然外表看不出,但一言一行都像大人了!楼江槐忽然有点失落,闷闷地道:「妳天天在这忙,家里不管了吗?」
「我家本来就没几亩地,早并入了军田,兵大哥们耕作收了割,秋后不但供我们口粮,还另给些让我们到外头去换些盐油布等东西。」小扇笑呵呵地道,「各村还有很多家里没有劳力荒了时的,也都照这样办,本来还有人担心被占走田地,但现在都看到了,他们都是好人!」
「我真是不习惯这样的小扇啊……」大胡子偷偷地嘀咕,非常顺利地补完一件小裤子,家里的孩子都习武,甭管学多少学学得怎样,摸爬滚打总少不了,衣物破损率极高,本来也不是少他们换的,但由他领头倡导「自己的衣裳自己补」,带动一片勤俭的好风潮。
「槐树,你要不要也来帮忙?」
「呃?」楼江槐有点不是味,为什么小扇叫林大哥楼三哥兵大哥叫得这么亲近,他却仍是不亲不疏的一棵
槐树呢?当年小扇跟他感情可是铁得不得了,就算现在不再叫他胡子大叔,叫一声五哥也好吧?
「槐树?槐树?」手指在他眼前晃,「你在叹什么气?」
「没有。」他用针尖搔搔下巴,「妳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要不要来帮忙……你来村里,是要办什么事吗?如果太忙就算了。」
客气的口吻让大胡子心情又忧郁起来,他是最疼她的胡子大叔啊,怎么可以跟他这样生疏?
「不不,我来这里完全是为了看看村跟变成什么样,我很闲,闲得无聊,正想找点活儿松松筋骨。」正好那个百合姑娘又符合他的眼光,每天能欣赏到也是很幸福的事啊!
小扇高兴地一拍掌,「那太好了!明天槐树和我一起去趟兵营吧,善堂就麻烦林大哥和楼三哥照看一下。」
林彦脸色不太好,「我同妳一起去吧,让这两个疯子做伴不是更好。」
小扇利落地将补好的衣物归拢到一边,「就这样好了,天不早了,大家快睡吧。」
楼江槐伸出大拇指,「小扇了不起,林子这种人就是不能对他好,他的话不用放在心上……喂,偷袭的功夫很差啊,老三怎么教你的?!」
小扇抿着唇笑,走进隔了一道门的北间小屋,说是单间屋,实际只有一铺能睡两人的小炕,这炕与隔壁中屋的炕是相连的,由中间砌了一道墙隔开两屋,墙上有一扇小窗。两室等宽的炕沿离门框只有半尺远,分别躺在两屋的炕上甚至能隔着墙将头探到门边面对面说话。善堂的孩子们常常这样玩--是他们很喜欢的一种游戏。
钻进被里,烧了一晚的炕很热,烘得被窝里暖暖的,小扇满足地合上眼,听见隔壁压低声音又是骂又是笑的,比善堂顽皮的小孩子也强不到哪儿去,不由得暗自好笑。
待到终于平静下来,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忽听到轻轻叩击墙壁的声音,她一翻身抬头看去,只见门边伸进一颗头,脸孔在黑暗里模糊不清,顿时吓了她一大跳。
只听得那颗头很郁卒地说道:「小扇,妳再叫一声胡子大叔让我怀念一下好不好?」
小扇忍住笑,将头缩进被里,不理会他。
第四章
打仗的兵卒楼江槐见得多贯,但种地的兵卒就比较少见,虽然一种是执兵刃,一种是挥锄头,但有一个相同点,就是--见了女人就会异常兴奋活跃。
即使是小扇这样在楼江槐眼里根本算不上女人的黄毛小丫头。
「小扇,又给王参军送东西啊?」大个子兵殷勤地跑前跑后,「来来,我帮妳拿……」
一篮鸡蛋拦住他快碰到小扇手的大掌,他愕然抬头,瞧见一名凶恶的大胡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是……谁啊?」小扇的爹他见过,很老很老的样子,像是小扇的爷爷。难道是她叔叔?不会吧,没听说小扇有叔叔啊!再仔细看脸,又似乎没有很大年纪……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髯公啊!」
「美髯公……关老爷那样才叫美髯公吧,你这也算?」像张飞还差不多。
「我怎么就不算美髯公!我的胡子哪里不美?」大胡子眼冒凶光,他最心爱的胡子啊,给他万两黄金他都不换。
「你的胡子哪里美!人家三缕五缕长髯才称得上美髯,你这算什么?!」大个子兵坚持自己的喜恶,「络腮胡子嘛,是男人都能留出来。」
「男人?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男人?那你还敢跟这么小的女孩子毛手毛脚,你没有姐妹女儿啊?」
「喂,不用说这么严重吧……」
「好了好了,槐树你不要这样紧张,贺大哥不是那种人。」小扇赶紧推开楼江槐,「贺大哥,这是楼三哥的小弟,今天陪我一块来的,你们不要吵。」
楼江槐面部有点僵,「什么小弟,是兄弟!」他最恨「小弟」』这个词!
「楼三爷的小弟?不会吧,他看起来比楼三哥老多了,怎么会是他小弟?」
……
「再说,人家楼三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他的小弟怎会这样……」
「怎样?」楼江槐揪住他的襟口恶狠狠地道,「说!怎样?」
大个子兵被勒得快窒息了,小扇忙用力向后拖楼江槐,「槐树,你篮里的鸡蛋要被挤破啦!」
叫声引来其它士卒围观,楼江槐丢开大个子兵,跃跃欲试地活动一下关节,正好他这两天心情不大好,找一群笨鸟揍揍泄一下火气也不错,「贺小黑,吃瘪了不是,活该啊你,谁叫你给小扇提东西不叫我们。」
「就是,来、小扇,我帮妳提包袱。」
「我帮妳拿着油纸袋,这里是什么,烧鸡?」
「小扇,王参军早就念着啦,妳晚了一天,他就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亲自跑回去。」
「小扇,你们善堂的百合姑娘怎么没来……」
「喂,你们当看不见我啊!」大胡子吼道,将一篮鸡蛋、一抱被褥、一坛咸菜、两双鞋子塞到其它几个小兵手里,从人群里拽出小扇拉到一边去,瞪着眼向这些汉子吼道:「都不许动,原地站好,与他人一步远,排好队形!」
「刷」的一声,一群人下意识站成整齐的队列。
小扇来不及张大嘴巴表示惊讶,楼江槐已迭声问道:「那个王参军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人品怎么样?对你好不好?喝不喝酒?喝完酒会不会发酒疯打人?妳爹爹同意吗?不是说妳将来要嫁给姜家小幺儿?果然那小子靠不住啊,我当初就看出他又奸又坏不像个好东西……唔。」
小扇用力摀住他的嘴,楼江槐很高,她捂得有点辛苦,一张脸蛋涨得通红。
她慢慢地说道:「这些东西,不是我送给王参军的,是姜家腊梅姐托我捎的,她嫁给王参军两年了,现在怀孕九个月,实在走不了太远,家里人又都有事,只好常常让我捎过来。」
「唔哒?」
她认真地点头,然后才慢慢地放开手。
「好家伙,看不出妳瘦瘦小小的,居然这么有力气。」楼江槐用力吸几口气,「就是当初三哥和林子借住的那个姜家的腊梅?」
小扇又点头,带笑的眼瞟着他,视线落在他有点凌乱的大胡子上。
「啧,我还以为是妳……哈哈,妳又没说,误会误会!」原还感慨时光易逝,连小扇这么小的女孩家都有心上人了,只怕她单纯天真,受了人骗,结果居然弄错了!也怪不得他嘛,呵呵呵--
身后嘈杂声渐起,才反应过来的兵卒们喧闹起来。
「怎么回事,我们为什么要列队啊?他又不是咱军里的头头!」
「呃,习惯成自然嘛,那家伙吼得太有气魄,比弱声弱气的韩大人声音大多了……」
「所谓删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
「我呸!季酸牙称又掉书袋,仗你念过两年书就老是跩文,兄弟们早就忍无可忍了,喂,愣什么,大家还不一起揍他……」
「吵什么!」
一声暴喝吓住一群兵卒,楼江槐威严地走过来,
「你们谁谁谁,把王参军找来,叫他自己来取老婆给他的东西,别老是叫一个小姑娘跑来跑去的,养了一群兵是干什么用的,不会差人回家去取?他再……」
有人小小声地赞扬一句:「果然很有气势啊!」
大胡子立即眉开眼笑,「真的吗?」
两人踱在回去的小径上,楼江槐斜垂着眼打量着小扇,揣测了半天,终于试探道:「我刚才在营里是不是很过分?」
小扇抬头笑了一笑,「没有呀。」
「妳不用安慰我,我把姓王的骂得狗血淋头,妳会不会觉得胡子大叔很凶?」
小扇还是笑,「不会。」
楼江槐仔细端详她不算丰盈的脸孔,肌肤不若娇生惯养的女子般白细,但昔日粗的皱斑已变成两抹健康的红润,笑起来牙齿白白的的,眼睛秀美清澈,是个很俏丽的女孩子啊!就是看起来年纪比实际要小,让他感觉如果有人喜欢这样的小扇实在有恋童嫌疑。
「槐树,你是不是在军里做过大官?」不然怎会那么有经验地喝斥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
「没有,我哪当过官,只不过以前三哥带我住过一段日子的兵营,看多了他们的操练就会了。」楼江槐也笑了起来,「这些当兵的远比家里的小皮蛋们听话多了,叫他们列队就列队。一点都不含糊。」
想起刚才那些兵卒们不明所以地排排站,她又是一顿闷笑,「怪了,他们可真是听话。」
「小扇,军里全是男人,妳不要一个人往里跑,太危险了,我想想……」楼江槐蹲在地上琢磨,「每次至少要和几个人结伴去,虽说北定王的兵军纪还算严,但林子大了,难保没有两只坏鸟,不行,就算几个人一起,都是女人也让人不放心,至少也应该有个男人,我啦林子啦三哥啦……」
眼皮底下移动的手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有些呆,看见那只不算细腻但稚小很好看的手在自己胡子上揉揉拍拍,细心地理顺。那昔日小小女孩子的手,那曾经瘦得像鸡爪一样让他一看就疼惜不已,常常揣进自己怀里焐了又焐的小手,仍是有些粗糙,但指甲修得很整齐,不像当初老是黑黑的,指甲缝里都是泥垢,离文人赞美的「青葱玉指」差得很远,但修长纤细,确实很好看。
今天她的头发梳獬很整齐,两根钗别住头发,还有一支很不起眼但非常雅致的玉簪,这可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才戴上去的,家里的莓果钗环发簪步摇多多,精致美丽得像个小仙子,山里的女孩子也应该一样爱美的啊,所以他才年年都买头饰叫三哥送过来,可是小扇却不好意思戴,什么啊,藏在箱底给自己看吗?当然是戴出去让大家称赞才对,然后是……啊,耳坠子!他盯着小扇的耳垂--很小巧很漂亮,却穿著两根细细的小草棍,可怜的小扇,都没有耳坠子,这怎么行?记得再添两副耳坠儿。他鼻子又有点酸起来,罗老爹不会照顾女儿,可能小扇的耳洞也是邻居家的婆姨婶子什么的给自己家女儿穿耳洞时顺带捎上的,没有娘的孩子就是少人疼啊!
还缺什么?他想了又想,鼻间忽然掠过一股淡淡的幽幽的气息,这气息让他恍然地一拍大腿,「对,还有胭脂花粉!小扇,妳喜欢什么样的胭脂花粉?胡子大叔统统买给妳,咦?妳……」他疑惑地摸向小扇的额头,「妳的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着了凉?」
「没、没有!」小扇像是有点慌张,忙向后一退,重心不稳地一下坐在雪地上。
楼江槐立刻要拎起她,她赶紧叫:「别,我脚麻,先等一下再动。」
楼江槐不解,「好好的,脚怎么麻了?」
小扇脸又有点泛红,低声道:「你、你蹲了很久。」
「我蹲了很久?我蹲得久,妳叫我啊,干吗和我一起蹲?」楼江槐好笑地看着她,姑娘家心思一向怪,即使是小扇这样的小姑娘,「小扇,妳要不要紧,胡子大叔背妳去看大夫。」
「我只是腿麻,看什么大夫。」
「不是,我是说妳的脸,哪,现在还是很红,别躲,我摸一下,没有发热啊……」
「楼老五,你在干什么?」
一声低喝在不远处响起,两人愕然抬头,见林彦冷着脸大步走过来,一巴掌拍掉楼江槐搭在小扇额上的大手,咬牙道:「光天化日,你就敢动手动脚的?我真是信错了你!」
楼江槐看看林彦,又看看小扇,似乎有点明白,「哦,你们……」
一记拳头敲过去,林彦怒目而视,「你乱想什么,楼老五,有话到你三哥那儿去说。」
事实证明,林彦提出到楼三哥面前说话的确是明智之举,太明智了。
「你说我动手动卿?啊?对小扇?姓林的王八蛋,你给我滚过来,躲在别人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楼江槐暴跳如雷,「你当我姓楼的是什么人!小扇?江南第一花魁你看我动她手脚不动?」
「吹牛,凭你也能见到江南花魁?」林彦嘀咕,躲在楼三哥背后,小心闪过楼江槐用力扁过界来的拳头,「不是已经说了是误会,你在看小扇有没有生病,是我太莽撞了。」
「误会?一句误会就行了?你楼五叔的名誉受损,你赔得起吗?」
「你是谁五叔?」
「亏我还当你对小扇有意思才这么紧张,你居然污你楼五爷的名头!」再一掌削过去。
「你是哪家的五爷,自抬名号!」林彦不屑,「现在才对我的话有反应,钝得像头猪!」他说了楼江槐一句「动手动脚」,这笨家伙回了善堂见了楼三哥才省过味儿,顿时火冒三丈大发雷霆,反应也未免太迟钝了些。
「林子,你就别火上烧油了。」楼三哥一手抱着小婴儿,一手拦着张牙舞爪的兄弟,这两个人八成是犯冲,一天不打不吵就过不了日子,「老五,林子也道了歉,你也不用火气这么旺,小扇在煮饭,你不过去帮帮忙?」楼江槐悻悻地收了拳头,狠狠瞪向林彦,「别让我逮着你和谁家小丫头衣角挨一挨,不然我非好好还你这一句吐不出象牙的『动手动脚』!」
「嗯,你吐得出象牙,了不起!」林彦皮笑肉不笑,「善堂里一岁到十一岁的小丫头的衣角我全都碰过,有精神你就一个个骂回我。」
「你……我不跟你这牙尖嘴利的小子耍嘴皮子,好汉子拳头底下见真章。」楼江槐晃晃拳,鄙视地瞄了眼林彦单薄的身子,鼻子里哼出一声,转身走向厨房,
「小扇,胡子大叔帮妳煮饭,妳说,我是担水还是添柴?」
林彦笑瞇瞇地搭上楼三哥的肩头,破天荒地叫了声:「三哥。」
楼三哥受宠若惊,骨头立刻轻了四两半,「林子,有什么吩咐?」
「咱们去观察一下,你兄弟……你先把怀里这小鬼放下,给他个枕头啃,没瞧他在你胸口钻来钻去的。」
「……林子,你懂得还真多啊!」
「过奖。」林彦扯出不像笑的笑,拖着楼三哥在厨房外偷窥,门里两个身影,一个高大魁梧,一个娇小玲珑,小扇揉面贴饼,楼江槐揭锅看水,抓抓头往灶里添了两块柴,小扇回头看他,忽然捂嘴一笑,楼江槐也「嘿嘿」笑了两声;看见她颊上沾了面,举过衣袖要帮她擦,小扇一缩肩躲过,低着头自己抹干净,大胡子有点郁卒,回到灶前又狠狠地丢了两块树根进去……
「看到没有,你敢说小扇还小,不懂得对人动心思?」
楼三哥莞尔,「那只是小姑娘刚懂得男女之别的反应,任何女子都一样。」
林彦一哼,「那你兄弟总跟人动手动脚算怎么一回事,他不懂男女之别吗?」
他还提这个词!楼三哥有点冒冷汗,「那是因为在他眼里,小扇还是个孩子,你想多了。」
「不知你楼家兄弟是过于坦荡还是惯于自欺,不,应当是脑里缺根筋才是。」林彦冷哼,「或者他觉得小扇一个山野村姑配不上你们楼家?你五弟当初和人家同被而眠多少日子,十三岁的女孩,你当她真的愚昧到无知吗?」
楼三哥开始头痛,「林子,你又开始了……」当初他自己也拿这个炮轰老五,但不过是为出一口气,从没有当过真啊!
「我教小扇读书写字,教她道理是非,让她到各村去走走,接触外围村庄更多的人,开开眼界,增长见识,四年来,她成长得很快,你也看到了,她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的小丫头了。」林彦笑得很阴险,「你说,这样的小扇,会不会吸引你五弟?」
……
「当然,前提是你五弟对小扇有很深的情谊,不能是陌生人从头开始,那很困难,要这些年他积累的很多怜惜、疼爱、牵念,一点点变化,变成男女之情,应该不成问题。」
「林子,当初老五将你绑在柴棚挨冻,似乎让你积怨颇深。」
林彦愤愤地瞪向厨房,「没错,所以他一定要娶小扇,休想娶他梦寐已久的又娇嫩又美貌得可以让他当暖枕抱的女人做媳妇!」
「……我连这个也告诉过你吗?」
夜很深了,善堂里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孩子们的、大人们的,交织出一片静谧而祥和的气息。
指节刚碰上墙壁,想起三哥灵敏的耳朵,又放了下去,他往炕外爬,小屋最靠里,为了透气,夜里也不关门,他伸出手臂探到门那侧,只能勉强够得到炕沿,不由得沮丧地瘫在枕头上。
「槐树,你睡了没?」
轻轻的声音从墙的另一侧传来,楼江槐精神一振,压低声音:「还没。」
即使隔着一堵墙,似乎也能听到小扇在那边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垮下脸。
「小扇,妳是不是生胡子大叔的气了?」
那边的声音像是有点惊讶,「没有啊,谁说的?」
「可是,我摸妳有没有发热,妳躲;我帮妳擦脸上的面粉,妳还躲,妳不像以前跟我那么好了.胡子大叔很伤心……」呜呜,想当初又乖巧又可爱的小扇跟他多亲近啊,比跟罗老爹还亲,让他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他楼江槐就是受娃儿喜欢啊!
墙那边静了老半天,才传来小扇有点羞涩的声音:「愧树,我十七了,和以前不一样了,村里的婶子们都说这个年纪可以嫁人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疯疯癫癫的没个顾忌。」再说,她也不是故意要躲啊,眼看那只大手伸过来,她的身体就会自动反应,她也控制不了嘛。
楼江槐张大嘴,「啊、啊,对呀,我真是犯混。小扇长大了,应该的应该的!」他总算释怀了,「原来不是生我的气啊,那就好!那就好!」
小扇咬了咬唇,忍不住笑意,墙那边的人,总是自称胡子大叔,实际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比林大哥年长--些,蒙骗他人眼光的胡子下面,是一张和村里哥哥辈的男子们一样年轻的脸,这样一个老在小孩子面前自称大叔的人……实在是有趣得很。
喜欢小孩子的程度不亚于婆姨婶子的大男人,有一点豪爽、一点啰嗦、一点爱闹、一点坏脾气、一点粗鲁、-点心软、一点热减……很多很多的一点,就是槐树--她的胡子大叔。
说实话,四年前的胡子大叔,在她脑海里已经模糊了。不过是短短的四年,却好象是她由孩童到成|人的一段漫长的岁月,像一道界线明确的分水岭,隔断她的懵懂时期,于是,那时候的记忆不知从何时起,渐渐地,不复清晰。
她只记得,小时候的某一天,家里忽然多了一个大胡子,很疼她,弄来香喷喷的肉给她吃,教她写自己的名字,漫山遍野地跟着她一起跑、一起玩、一起疯。但是没过多久就不见了,是不见了,还是离开了?她的记忆像有个断层,零零碎碎,有点接不上茬。其实别人也有这个断层,只是人家的在三四岁,她的却在十-三岁,好怪。
真正将槐树印在脑海的,反倒是他不在村里之后。
因为槐树的三哥留在了村里,他带来很多兵卒,用像雷一样响的炸药炸开了北坡,打通了与外围村庄的信道,从此,村里就再也不一样了。楼三哥年年都从山外带回一些东西,都是槐树买给她的,很多东西她听也没听过。邻居们都说当年的大胡子真是个好人,怜惜这山里少人疼爱的穷孩子。所以年复一年,槐树这个并不是名字的名字的名字,便在她脑里扎下了根。
而他的脸,除了那像标帜一样的大胡子,更是早就记不清了,只有当初为她烧肉吃,教她识了几个字,带她一起玩的若干零散片段还让她有着隐约的印象,几句话就能一一道出,算不上什么终身难忘的事情、槐树忽然平空出现,即使是她这些年感激感念的重要人物,却也几乎和一个陌生人无异。
这想法要是给他知道了,怕不知要忧郁成怎样呢,说不定会跟正吃奶的小宝哭诉,又说不定会蹲在墙角哀怨地拔胡子……
她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赶紧捂嘴,怕被墙那边的人听到。
半晌,墙的另一侧却没有动静,她有些失望,刚想再唤一声槐树,不知怎的,忽然好象张不开口,「槐树」两个字,简简单单,平淡无奇,在肚子里转来兜去,就是叫不出来。
隔壁静悄悄的,呼吸声不大明显,三个大男人没一个打鼾,都是安安静静的,从前听惯了爹爹的呼噜声,曾经傻乎乎地以为男人都会打鼾,槐树一脸大胡子的凶恶相,让她更是有此错觉……咦,倘乎小时候也曾一屋睡过,但那时候他有没有打鼾呢?她想了又想--这个也记不清了。
翻来覆去地,她少有这样睡不着的时候,于是将白天的情形一一回放,一桩桩一幕幕很是清晰,细细回想,认真记下,这样,很多年后,就不会再忘了吧?
第五章
一个月后,善堂里又多了几个帮手……呃,说是完完整整的七个人,而确实能帮上忙的只有那么三两个。原因嘛,列列情况就知分晓--
先来的三个--
李婆婆,年近六旬,身体尚算硬朗,虽然小脚难行,但看看幼童煮煮饭不成问题,算一个。
高家春杏嫂,怀有两个月身孕,虽说行动自如,但高大哥却疼得不得了,家里连点轻活儿都不让动,更别说重活儿,春杏嫂闲不住,只好天天往善堂跑,顺便消磨时光,也算一个。
而另一位,说是来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实际上她的力气连抱一刻钟吃奶的小宝都很困难,更别提其它的活计,下菜窖,她不敢;煮饭打下手,她不会;哄哄小孩子,不必了,被小皮蛋气得直哭的她还不知是谁哄谁!她是四道村都员外家的小女儿,娇生惯养,哪吃得下什么苦,一身绫罗能做什么粗活儿?偏她又拗了性子非要来不可,爱女心切的都员外只好依了她,山村的土财主家倒也不算门禁森严,小扇曾领着都员外把在山里迷路的长孙找回家,老员外夫妇甚是感激,又很喜欢小扇的质朴温良,便托了她照应女儿,而都家小姐身边的家丁阿富,被苦命地支使做东做西,这才算正正经经一个完全的壮劳力。
至于后到的三个--
不提也罢!
三个孩子,又一个比一个顽皮,能指望什么?
没错,就是楼家兄弟老窝里溜出来名为寻亲实则来胡闹捣乱的三个小鬼。
蓝田,十四岁,一根长绳变戏法儿似的飞来舞去,虽说不曾绊了摔了哪个,但谁见那绳子「嗖」地在耳边甩过,卷起一把菜刀、一把斧头一个娃儿能不心惊胆战?
明夜,七八岁,刚来时曾在栅栏桩上站、大屋瓦上跑、两丈高的树枝间窜来跳去,吓得李婆婆差点紧张过度而昏过去。最近还比较乖,迷上林彦的木工活儿了,便专心致志地跟他学锯木刨光打磨钻孔雕刻等等,忙得没空淘气。
而第三个,则是个很怪的孩子,生得煞是俊美,锦衫华丽,举止优雅,但行为就……如果是个成年男人,一定是个色胚!可他却还是个孩子,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小三子,你再偷亲玉儿可就要娶她了哦!」大胡子磨着牙警告他,想起曾经有一年,他差点钻进去的套儿,不由得心有戚戚焉。
俊俏的少年笑了笑,无所谓地随口道:「那五岁以下的行不行?」
楼江槐瞪向兄长,「你看你教出的什么小色鬼,善堂里所有的女娃都被他轻薄遍了!」
楼三哥叫屈:「我哪有教他这些,哥哥我都没个女人,哪有经验教他?」
「倒也是,那他从哪儿学来的?」楼江槐百思不得其解,「咱家兄弟没一个这么……花啊!」像花蝴蝶,飞来飞去,甜言蜜语,左拥右抱……「小三子,你在干什么!」
他怒不可遏地冲过去一把将小扇扯过来护在身后,「你、你……小扇十七了,比你大很多,你连她也不放过?」这可不是当初林彦误会他时的那般,小三子明显就是在轻薄她,居然摸小扇的脸蛋儿,这个小登徒子!
「小扇,妳的脸上有点粗,哪,这是冰肌玉露膏,妳用用看,比胭脂花粉粉强得多,我本来制了要送给我家小莓的,现在送妳,保妳三天就面白如玉肌肤生香。」
看着年少的沐三,小扇不由得笑起来,「不用了,我从来不搽什么东西,麻烦得很。」
「不,一定要收,这可是三郎我的一番心意,不收就是瞧不起我。」沐三不由分说地将玉瓶塞给小扇,施施然地踱开。
楼江槐的手指在抖,这这这……什么小混蛋啊!他楼氏一门兄弟四人,没有一个这么轻浮、这么无赖、这么可恶、这么--看着小扇的脸,他有点不是味儿,「小扇,收下就收下,省得便宜了旁人。」小三子自制的胭脂粉露指甲颜料确实算得上一绝,要不怎么会扰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这么些年也无人认真计较?女孩儿们都有娘亲姐妹,是女人都爱美。楼家小沐三制的玩意儿堵得各家女人要讨伐也张不了口,慢慢地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小扇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玉瓶,嫣然一笑,「这瓶儿真好看。」
楼江槐精神一振,「那胡子大叔买上十个八个送妳!」他不会制胭脂,但买瓶子有什么问题,只要有银子就能买--对了,还有耳坠儿,这么些天,他一直没空闲出去,等他出去……
「我不要。」小扇忽然觉得脸有点烫,「我要那些瓶子干什么,又不能盛水、又不能装油,好看归好看,用处却不大。」
楼江槐抓抓头,「那妳喜欢什么,胡子大叔统统买给妳。」
小扇眼神慢慢移开,不敢再看他的脸,「我没什么想要的,你别乱花银子。」
不敢看啊……因为就有那么一天,这样的一双眼,曾经全神贯注地看着她,瞧着她,凝视着她,让她忽然生了羞赧之意,然后不知怎的,她有点懊恼起自己的坏记性,以前从不特意记什么人什么事的,从那一天起,她每晚睡前都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全都重温一遍,试图记住什么,但,要记的是哪些呢?她也不十分清楚。她只知道,最近她似乎非常快乐,每一天都是,不明原因地快乐,见人就笑,心情好得不得了。
楼江槐有些失落,「小扇,妳不说,胡子大叔会很难过,妳怎么不和我讨东西,像玉儿、玲、小阳、石蛋他们。」喔,算一算,竹蜻蜓小弓箭都可以做,但没外面卖得花俏好看,头绳发钗手帕就更别提,集全了,拉张清单,他好出去一并解决。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扇忍不住笑。
「小扇,妳很不认真!」楼江槐抗议,「和我说话,眼睛在看哪儿?」
她心一跳,「没有呀,我……」她忽然傻傻地张大嘴,手指指向某处,「你快看,三、三郎他……」
楼江槐不解地转头,看见一幕让人吓掉眼珠的场景--
沐三小色狼,正托起蹲在栅栏边修缮的林彦的下巴,在林彦莫名所以的目光下,印上他的唇……
来不及看周围人的反应,大胡子已经狂笑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
楼江槐只觉得自那年被林子剃了胡子后,心情从没这么畅快过,报应!报应啊!
「哈哈哈哈……」晚上吃过饭后,他还在抱着肚子笑。
林彦青筋直冒,「你笑够了没有!」
「知……知不知道什么叫尊严扫地?什么叫没脸见人?哈哈哈哈,我不行了……」大胡子捶桌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终于了解他当年的心情了吧?情况正相反,如今是他看笑话。哈,风水轮流转!
林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本来也没什么,一个孩子,正当顽皮好动精灵古怪之时,谁会和他计较,偏楼大胡子笑得前仰后合难以自禁捶桌拍地了一下午加半顿饭,笑笑笑!他怎么还不抽筋?
楼三哥从门外进来,径自倒了一碗水喝,平静道:「我罚小乖在外头练剑,不满一个时辰不准进来,明夜,你的掌法习得怎样了?和小乖一起去练一会儿?」
「我忙,没空。」小童很跩地正往一块木板上雕一头似猪非猪的东西,头不抬眼不眨浑然忘我,「三叔,小三子宣布不许叫他小乖,要叫三郎,不然他会翻脸。」
「三郎?他排三我排几?」楼三哥的脸隐在水碗后,握碗的手有些抖。
小扇担心地问:「楼三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没。」他咳了一声,抖得更明显,「没有,我没事。」
林彦将在震雷狂笑中仍睡得香甜的小宝和川儿一齐塞给蓝田,「到东屋押着那些小鬼睡觉,一个不睡你也别过来睡。」浑不管是将两个婴孩交给-一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蓝田认命地接过去,临出门前投给楼三哥一个同情的眼神。
「楼三哥,你的……水碗被捏出裂纹了!」小扇惴惴不安地道,他在生气吗?他为什么生气啊?
林彦瞧了楼三哥一眼,慢慢伸手拉开他遮在脸前的水碗,「你不必憋得那么辛苦,我没逼你硬憋着。」
楼三哥扭曲的脸被曝于烛下,他立即往桌上一趴,「唔嗯,林子,三哥真替你难过……噗、嗤……」
林彦拖起他,温柔地道:「你以前教过我两招武艺,我一直没怎么练习,现在,正是好时机。」
「呃、不用了吧?」楼三哥有点冒汗,林子要扁他,他可不敢还手啊!「我不笑,我真的没在笑!」
「走吧。」林木匠的力气也不小,双眼一瞇,笑得阴森,硬是把高了他半个头的楼三哥拖出门去。
楼江槐幸灾乐祸地目送二人,见小扇一脸担忧,安抚地要摸摸她的头,手到半途,想到什么,又赶紧缩回来,装作摸胡子。
「小扇,妳在缝什么,我帮妳缝。」
小扇笑笑,现在已经习惯他一个大男人也会缝缝补补,「三郎这件衣裳,料子这样漂亮。我不敢乱缝,打个补丁多难看。」她惋惜地翻来调去地端详,好好一件衫子,刮了个小小的洞,别的孩子穿的粗布衣,破了就一块方补丁加上去,也没什么碍眼;但这件像水一样滑软像湖水一样清湛漂亮的衣衫,叫人怎么也不忍贴上块「小豆干」。
「别补了,小乖挑得很,从不穿带补丁的衣裳,连布的都少穿,尽是些绫罗绸缎绢纱锦。」楼江槐想想就扼腕,全家惟一没被他带出勤俭之风的就是小乖,这孩子喜欢精致漂亮的东西,穿衣用度都是极讲究的。「他没有换得,会自己到城里制衣坊去做两件,不用管他!」哼,他小小年纪不知做了什么居然也赚了不少银子,比他这个五叔还有身家,嫉妒嫉妒……
「城里制衣坊?」小扇有点惊讶,「我还以为城里那些人的衣裳都是自己做的哪,我想着怎么人家就裁制得那么好看又合体,不像村里人的衣衫都是肥肥大大胖也能穿瘦也能穿,原来有专门制衣裳的地方!」
楼江槐看着她简单粗陋的衣饰,不禁又唏嘘起来:「小扇,妳怎么都不打扮打扮?新衣也不穿,胡子大叔给妳买的发簪也不戴;这样怎么能比得过百合和都家那个娇娇女?胡子大叔喜欢看妳漂漂亮亮的啊,就像那天去兵营……不、比那天还应该要多修饰些才好。」
小扇的脸几不可察地渐渐垂下去,「那、那我明天换。」
「好、好!」楼江槐很兴奋,「小三子给妳的那瓶什么膏呢?快拿出来,每天早晚都要搽一遍,我家莓果用的好象也是这个,水灵得像根小嫩葱!」
小扇本想说好麻烦,但楼江槐的热切让她不由自主地起身,「我先去洗脸。」
大胡子跳起来,「我帮妳打水。」
「不、不用,我自己来!」小扇慌忙扯住他,迅速瞟他一眼,溜出屋去。
楼江槐莫名其妙,在一旁原本雕木板雕得全神贯注的小童忽然抬起头,笑瞇瞇地道:「五叔,你几岁了?」
楼江槐纠正:「问长辈年岁要说『多大年纪』,不能说『几岁了』,大人和小孩问法不一样。」
「喔.好吧,五叔多大年纪了?」小童的眼睛黑漆漆的,笑起来很是可爱。
「嘿嘿,五叔不告诉你。」楼江槐得意地笑了,见小扇挑帘进屋,注意力立刻转移,「小扇,妳洗好了?」
小扇头不敢抬头,坐在桌前,将玉瓶拿出,傻傻地看了半天,试着往手心倒去。
「啊,它它它流出来了!」挑手忙脚乱地尖叫。
楼江槐手疾眼快,大掌一把盖住她纤小的手,将玉瓶正过来,「傻丫头,这是用瓶装的,当然会流,如果是用盒装,才是膏样不会流出来。」
小扇难为情地嘀咕:「三郎明明说什么膏的,再说,我只见过粉要拍,胭脂要搽,谁见过这样的东西?」
「小三子制的东西就是怪,以后习惯就好了。」楼江槐拿开玉瓶,盖上塞子,看看小扇满手心晶润的膏液,像化了的荔枝肉,煞是好看,顺手蘸了两下揉上小扇的脸,「我见莓果用过,每次倒一点,在脸上揉开--哪,就像这样,额头鼻头都要搽到,慢慢的,会越来越水嫩,日头晒斑北风吹伤都能消掉。」
小扇的脸蛋几乎完全没在大胡子粗厚的手掌里,她呆愣愣地坐着,觉得头顶似乎有烟冒出来,脸越来越热,不知是血液自动涌上去的还是被槐树揉的,脊背愈来愈僵……
「手背也要搽,小扇,妳天天做粗活儿,手都糙了,好可怜……」大胡子几乎要呜咽起来,握住她的两手,怜惜地又搓又揉。
凉凉的膏液变得火热,慢慢渗入肌肤,好、好想打个寒颤哦!背上酥酥的,像爬了蚂蚁,可是又僵得不敢动,怎么办?
楼江槐满意地放开手仔细瞧了又瞧,「这下好多了,很快就可以像白梨一样鲜嫩又水灵了。」
小扇偷偷吸了飞口气,怯怯地举起双手,「这、这里还有,要倒回去吗?」总不能都搽在脸上吧?少了会化进肌肤,多了可能连眉毛跟睛都黏在一起!
「来,给我。」楼江槐抓起她的手,将膏液都抹在自己的手心上,先往小明夜脸上拍了两下,「不能倒回瓶里,但也别浪费了。」
小童随便伸出手胡乱揉一揉,模样可爱至极,瞧得大胡子五叔口水涟涟,上前要亲,差点被一块木板拍到头。
「明夜,你现在没有以前乖了。」大胡子哀怨地控诉道。
小童仍是头也不抬地雕他的宝贝木板,上面的东西已渐成形。
「小扇,妳先去睡,我去东屋给孩子们搽,以后妳留着自己用,别傻乎乎地都给了旁人。」
小扇眼神飘啊飘地点头,「我知道了。」
楼江槐乐呵呵地到东屋去,不一会儿苦着脸回来,「好险,差点叫这些小馋鬼把我的手咬下来!」看看掌沿上几个清晰的小牙印,哭笑不得地吹了吹,还有点疼。孩子们没见过,闻到香还以为是吃的,幸亏他紧喝止住,不然他就成了独手楼江槐了,左看右瞧屋里只有小明夜一个人,便问:「小扇呢?」
「去睡了,五叔不是让她先去睡吗?」小明夜举起手里的木板给他看,「我雕的是什么了」大胡子五叔仔细观察、认真琢磨、费心揣测了好半天,先护住自己的宝贝胡子,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答:「是……猪?」
孩童笑瞇瞇地点头,「没错,就是五叔你。」
楼江槐一进屋就看见都家的娇娇女正端丁杯茶送到楼三哥面前,而林彦的手里已最先有了一杯,然后……
「我的呢?」他不满地抱怨。
对,没错!最后才是他,每次都是最后,每次!
都家小姐含羞的目光飘来飘去,让他想起最近小扇的眼神也是移来闪去没个定点,干吗,人家那是明摆着倾心死林子,脸皮薄不敢说,只好眉目传情,小扇那是怎么了?不会也……他用力一握拳,如果小扇真有了心上人,他要把关!一定要严格把关!绝不能让小扇的终身幸福有任何闪失!
都家娇娇女开始找话说,先和林彦搭一句话,然后是楼三哥,最后才是他,他牙根发起酸来,「喂喂,我要到镇上去,谁和我一起去?」
楼三哥没空理他,他正忙着给林彦一个揶揄的眼神,都家小姐每次和林子接近都会拉上他,姑娘家害羞嘛,怕只给林子倒水沏茶说话太着痕迹,于是也顺便捎带一份给别人,他便很有幸地跟着沾一沾光。
林彦却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用看白痴的目光鄙视他,半讥半嘲。
「喂喂,你们两个大男人眉来眼去什么!」被严重忽略的楼江槐大吼,「我要进城,谁和我去?」
门口「唧唧吱吱」地响起一片麻雀声:「我去我去我去我去我去--」
被吵得头晕脑涨的大胡子发威:「去去去,你们这些小鬼捣什么乱,一边玩去!」
小扇温细的声音从小屋帘后传出:「到城里买东西吗?要是多的话我去帮忙提好了。」
「看看,人家怎样,你们怎样!」楼江槐唾弃那两个懒鬼,孩子们少有机会赶集,自然盼着巴望着,但带一个两个其它的要哭要闹,都带去更不可能,跑丢了怎么办?三哥与林彦都是从繁华地到这山沟里的,白是不稀罕小镇的集市上有什么新鲜,懒得赶都赶不动,「小扇,妳换身好看的衣裳,我带妳去画像。」
小扇好奇地从帘后探头,「画什么像?」
「就是……妳去了就知道了。」楼江槐一指都家小姐,「去帮小扇梳个好看的头,画出来才漂亮。」
都家小姐一直有点怕他,赶紧应了一声走进小屋。
小屋的门关上又打开,亭亭佳人走出来。
青丝轻挽玉钗横,烟紫罗裙窄袖襦。眉眼含羞手足无措,小扇忸怩不安,悄悄抬眸,见众人眼睛都盯着她,一遮脸就要钻回小屋,被眼疾手快的楼江槐一把拎住。
「就要这样!我就说,咱们小扇绝不输人!」他骄傲得呱呱叫,「你们有什么要我捎的?我好往单子上添。」
「五块刨子刀片。」
「这你倒挺痛快!」
「百坛陈年好酒。」
「你去跳井!」
都家娇娇女被凶恶的目光一扫,吓得立即躲到楼三哥背后,「我、我什么也不要!」
楼江槐拉着小扇往外走,「没关系,给妳带个好看的竹编花篮。」
小扇被扯得有点跄踉,勉强给众人一个笑脸,在门口不小心被门槛绊了一下,楼江槐咕哝着「当心当心」,扶住她,她瞟他一眼,随即眼神飘开去,却……没有闪开。
不过短短几天,春风就吹遍了整个干峪岭,两场春雨过后,冰川雪地一下子苍涩尽褪,层林遍染,山野大地忽然鲜绿起来。
小镇是山里通往外界的中介点,山还是山,有花有草有树有鸟,山外有什么,山村的小村女并不十分清楚,但胡子大叔说,热闹的小镇其实就是一个缩小的山外,很多人、很多店铺、很多吵闹、也很多麻烦。
但对小扇来说,这个小镇已经不小了,平常所说的进城,就是到小镇上来。
小镇真的不算小,酒馆、茶摊、客栈、铁匠、铺米店、菜市一应俱全,还有……呃,青楼。
「楼五爷,您来得可不巧,荷花姑娘现在有客,您看……」徐妈妈满脸的笑,「要不,我给您找别的……」
「去去,胡扯什么,这是荷花央我给她带的一块苏绣,你给她,不许自己吞掉!」
楼江槐很少这样狼狈,因为他今天不是独自一人,三丈开外,有个单纯的小扇正在好奇地打量着不算精致
但也颇华丽的各样摆设。
「行了行了我走f,不用送我……站住,原地别动,不许迈步!」大胡子拉着小扇迅速逃离禁地五百尺,小心观察她的脸色,试探道:「小扇,刚才那里……妳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对吧?」
「我知道。」小扇瞟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翻了一下,又翻了一下,那模样,让他想起小时候的小扇,黯淡的眸子,还没有现在这般有神,瞟得他好生心虚,
「我不是没来过镇上,当然知道,爹说,不正经的人才会到那儿去。」
「其实,胡子大叔很正经,非常正经。呵呵……」他干笑,去青楼也不能就一口咬定不正经吧?三哥是不去,可他八成不正常,自己宁愿不正经也不愿不正常啊!「小、小扇,妳别瞟我了,胡子大叔有点冒冷汗……我、我以后不还不成?我再也不去了!」呜……他为什么要跟个小姑娘发这种誓啊?又不是他娘子!
忍!不要污染小扇纯洁的步女心灵!
纯洁的少女脸微烫地转身骤疾走,小小声地道:「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才不管!」
楼江槐赶紧追上去,「啊,呃……对了,孩子们零零碎碎的小东西都买全了,林子的刨子刀片也买了,嗯,都丫头的小花篮……」他点点清单,「三哥的两坛酒……」
小扇嘀咕:「楼三哥要百坛。」
「让他自己去酿!」他忍不住摸摸小扇的头顶,「呆丫头,怎么人家说什么妳就信什么,玩笑话也当真。」
他又忘了她已经十七了,不能随便拍拍摸摸,但她却……不想躲。槐树的手又大又厚,摸她头顶的时候好舒服……
「我没当真,我知道他在说笑话。」她不服气地反驳。
楼江槐笑了,一脸的大胡子也掩不去他的开朗之色,小扇觉得自己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糟糕,心跳加快应该不会从外表上看出来吧?
脸会发烫,心跳加快,不敢看他,不敢和他开玩笑,甚至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口,夜里睡不着时,总无意识地在墙上划他名字的笔划,划到不知什么时候霍然一惊,立即用力涂抹--其实手指划墙自是留不下什么痕迹,但就越拍被人窥探到了她的心思,用力擦,用力擦,谁也没发觉!可是,仅隔一堵墙的--那边的他……
好怕他知道,却……又多么希望他能感觉到……
是的,小小的村女动了情,体会到一种很怪很怪的滋味。酸酸的,甜甜的,看见他就笑,不见就会想,总想被他碰触,他伸了手却又忙不迭地躲;眼睛总在人群里找他,他看过来又立刻撇开眼,他和别的姑娘说笑心里就不是味,他和自己说话不到两三句她就想逃……
怎么办?
这就是……喜欢啊?她知道却从未曾体会过的感觉--
「哪,这个给妳。」
一把漂亮的团扇忽然出现在楼江槐手中,扇面是水水灵灵的粉红色,上面画着精致的工笔花鸟,花意盎然,黄鹂栩栩如生,细闻,还有谈淡的香气,摇一摇,清风拂脸,撩动颊畔几根发丝。
「咦,你什么时候买的?」她爱不释手,翻来掉去地看,「我怎么没见你在哪儿买了这个?」
「嘿嘿,胡子大叔神龙见首年见尾,哪能让妳这小姑娘发觉。」楼江槐摸着胡子笑,声音忽然放柔:「前几天我见小阳撕破了妳那把旧扇,妳虽然笑着说没关系,但却悄悄躲起来哭……」
「我没哭!」她的喉咙蓦地哽起来,听着槐树这样温柔的话,却真的有点想哭了。
谁会在意一把旧扇,还是一把破损的用饭渣黏过的破旧扇子。可是,那却是她小时候惟一的宝贝,她没有花衣裳,没有新鞋子,只有一把旧旧的别人不稀罕的小扇子。
「我们小扇,没有了扇子怎么成?」
柔和得几乎不像是大胡子的声音,而这声音里,有着怜惜、疼爱、宠溺、关切……那是任何人也不曾注意和给予的,甚至生她养她的爹爹。
「不许哭,再哭这个就不给妳!」大胡子板着脸。
她以为他说的是扇子,刚想抱紧不让他往回抢,伸到她面前的大掌里,一对亮晶晶的小东西在她水气蒙眬的眼睫下闪烁。
「人家说银的养耳朵,不然我就挑更亮的不知什么东西制的那种了。」楼江槐拉着她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坐下,将耳坠放到她手里,「快戴上,一会儿领妳去画像。」
「这又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都不知道!」两人一道进城一直没太分开啊,怎么他神不知鬼不觉地买了这两样东西?她又瞟他,忽然惊奇地叫起来:「槐树,你也有耳洞!」
「啊?呃,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扎的。」楼江槐不在意地摸摸右耳垂,上面有个摸起来很明显的耳孔。
小扇好奇心起,乐呵呵地伸指捏了又捏,捏得楼江槐抱头想溜,「别闹别闹,乖乖小扇,快戴上妳的耳坠子,咱们去画像。」
她轻轻应了一声萨清而有神的眸子又瞟过去,大胡子本来正哀悼他被捏得发烫的耳朵,突然迟钝地发现这一记眼神似乎、大概、也许、可能蕴含了一种极为要不得的情绪,不禁有点脊背发凉,顿感大事不妙起来。
第六章
其实楼江槐并不是钝到想让人狠狠踩他两脚的地步,有些时候,他是要比楼三哥敏感细腻得多的。
午后的天阴得像锅底,比傍晚的光线还要暗,天边隐隐传来儿声闷雷,雪亮的闪电不时划过天幕,像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
小扇还在院里的大树下编筐;长长的藤条在她灵巧的手指下听话地弯来扭去,楼江槐急匆匆地跑过去,「别编了,马上就要下雨了。」
小扇微微地一笑,「一会儿就好啦。」她指指上面浓密的树冠,「老树可密实了,有时候雨下一两个时辰树下也不会湿。」
「这场是雷雨,跟前几场绵绵细雨怎么能比。」见她仍是不动,楼江槐也只好坐在树下的小凳上,天边的雷声,响得越来越近,他不由得疑惑道:「妳不怕打雷吗?」
小扇笑着摇头,「不怕,打雷有什么怕的。」
他也笑,「小扇胆子不小啊,屋里的小鬼有好几个吓得又哭又叫,里面几个大人都哄不住。」
「我又不是小孩子。」小扇白了他一眼,低声道:「多谢你和三哥、林大哥一直在这帮忙,你们本不是这里的人,却一直留下吃苦受累,又常常找来兵大哥帮忙做这做那,我、我很感激你们。」
楼江槐讪笑,「谢什么,妳这么见外,我真是不习惯啊。」糟了,她那带有深意的目光又飘过来了,让他心慌慌意乱乱,不要啊,他绝对绝对没有那种心思啊!
「小、小扇,妳觉得那幅画像画得怎么样?」
她微微低头,有些赧颜,「比我好看多了,那个画师真会哄客人开心。」硬说所描绘的神韵还不及本人三成,结果被槐树揪住逼他重画,画师一脸拍马拍到马腿上的神情让她至今想起来仍忍俊不禁。
「哦,呃……」快,快狠下心说!「那、那以后就用这个给小扇找婆家好了。」笑!快挤出一个笑!
小扇的手顿住,咬着嘴唇,「我还没想那么多。」
「你都十七了,是该想想了。」楼江槐僵着笑,感觉自己好象她老爹,「城里的姑娘都是用画像……」
「我不是城里的姑娘!」
骤恼的声音骇了大胡子一跳,他赶紧改口:「村里的姑娘也都是这个年纪考虑的,妳爹没跟你提过吗?没关系,胡子大叔帮妳想着……」
「不用你想!」连她自己都被自己恼怒的语调给吓了一跳,槐树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个?为什么!一向温婉的她第一次发脾气,「你不要老说大叔大叔的,你根本不是,我……」
「恭喜胡子大叔吧!」楼江槐觉得冷汗涔涔渗出,但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家里给我定亲了,是跟我一起玩大的邻居冰月……」
「轰」的一声,比当年炸开北坡的火药还要响十倍的巨雷炸在头顶,也许,并不是炸在头顶,而是炸在她心里,将她炸得粉碎,以至于后来,槐树的声音像是她的魂魄离了躯体后在冥冥中听到的,那么不真实,遥不可及,「冰月当然没有小扇生得好看,但胡子大叔喜欢她很多年了,现在美梦成真,反倒觉得瞧有人唬弄我……」
槐树抓着头,好象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她的胡子大叔,偶尔会露出这般孩子气的表情,让她偷偷记在心里,梦里羞涩地描绘。
「小扇妳没见过她,她人好得不得了……呸!我说这个干什么?我是说,到时候,胡子大叔带妳去喝喜酒……」
「我不去。」她怔怔地道,「我不去……」
楼江槐看着她苍白的脸,再也掰不下去,从没发现,自己竟是如此残忍,原只想打消她初萌的倾慕之心,此刻却惊觉这质朴的山村小姑娘,居然不知不觉间走到难以自拔的地步,是谁的错?
「小扇……」
「槐树,你不知道,我、我……」有多喜欢你!她死死地咬住唇,急促地吸着气,眸子大张,眼里都是他,满满的,全都是她的槐树……
不是大叔,不是长辈,多年后再相见,是芳华正盛的小扇和正当年轻的槐树,不是当年自称大叔的不知年纪的大胡子和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没有年纪差距,没有辈分隔阂,可是,就连想说句喜欢,也太迟……
「小扇,我刚才在骗妳,我没有定亲,刚才说的全都是假的。」头脑一热,朗和盘托出,楼江槐咬牙,就算拒绝,也不该欺骗,好汉子言思一致,不做欺人之事,「但是,胡子大叔对小扇好,绝没有别的意思,小扇的心,该放到同样有意的人身上,而不是耗在无心的人那儿……」
「别说了!」她叫了一声,闭了闭眼,声音越来越低,喃喃地像说给自己:「我明白、我明白,你不要……」说得那么清楚,让她的奢望碎得这样彻底,无可修复。
楼江槐懊恼至极,他真混!本来可以很婉转很技巧地说出,可是他却越弄越糟,怎样说都伤她。
那傻气的憨怜的小扇,那长大了懂得爱慕的小扇,那咬住唇将话闷住不至脱口而出的小扇,那朴实的不会哀告强求的小扇,他看在眼里,胸口阵阵紧缩,明明真的不曾有过任何歪想,但此情此景,却觉得自己彷佛一剎那间动了心,喜欢上他可怜的小姑娘,从没有这样疼惜地喜欢一个人,从来没有……
大雨倾盆而下,楼江槐低沉的声音被雨打得几乎听不清,「我本来想装不知道,但怕妳越陷越深,最后不能收拾;又想干脆离开村里,却怕妳傻里傻气地空等耽搁自己,我是个粗人,有话直说,不会甜言蜜语哄人开心,但是……楼江槐是真心实意为小扇着想,绝没有……」
「我知道!」小扇打断他的话,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现在知道了,你对我好,我一直都很感激,全都放在心里,是我自己奢求了……」
一道极亮极耀眼的闪电霎时间映亮了整个黑沉沉犹如夜幕的天空,小扇一向红润的脸蛋被闪电反射成雪白色,楼江槐愣愣地站着,看她被枝叶间隙倾入的雨淋得浑身湿透,却第一次不敢碰触她,不敢抹掉粘在她颊边的湿发,不敢脱下外衣为她遮一遮风雨,不敢说一声「小扇,我们回去避雨」
又一声巨雷炸响,比雨前那一道雷还要响、还要恐怖,大地也似乎微微震颤了一下,大屋里传出孩子们惊惶失措的哭叫声。几乎与此同时,楼江槐看见一只橙黄|色像太阳一般大小的火球轻飘飘地向树冠里钻去,他脸色大变,电光火石间纵身扑向小扇,一股掌风将她远远地推离大树,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像有什么被猛地击在背上,立觉双眼一黑,身子骤轻,似乎被高高地拋了起来。
原来,真的是她奢求了,所以这雨,是为让她将所有感情统统洗去,好重新来过吗?
那时,她不会再喜欢上槐树,槐树也不会明明白白地说不可以,她还是槐树的小扇,槐树还是她的胡子大叔,过着最快乐的日子。
可是,过去的事不会重来,就像明天还会刮风下雨,但刮的绝不再是今天的风,下的绝不再是今天的雨,往后的每一天,也永远都不可能再刮今天的风,下今天的雨一样。
茫茫中,她好象看见林大哥,当初和槐树一同来到村里,现在已是很多姑娘偷偷喜欢的青年,他从来都是对外人有点冷淡的,但对她和善堂的孩子们却相当温和,而对楼三哥及与槐树,则始终每天连讥带讽,挑刺拌嘴,一日不吵不闹都像过不安生似的。
这样的林大哥,竟也会用一双哀伤的眼看着她,叹得苦涩而无奈。
「这世上的事,原来真有些是不能强求的,能遇上就已算有缘,而要一辈子守在一起,是多么奢侈的想望!」
倘若这活在几个月前对她说,她还是似懂非懂,可是现在她听在耳里,却是心如刀绞,痛不可挡。
遇上槐树,已是缘分;可喜欢上他,却是她奢求了。
「小扇,妳忘了他吧,他不要妳,妳也不要他就是了。」
从没有见过这样温柔的林彦,像是那一天在镇上,有个人笑着送她一把极漂亮的团扇,温温柔柔地说:「我们小扇,没有了扇子怎么成。」
我们小扇我们小扇我们小扇我们小扇……
哭得整个肝肺都要挖出来了,心不断地沉下去。
槐树不要她了!
「小扇!小扇?妳哭什么?」林彦摇摇她的肩,「是吓着了吗?放心,楼老五命大得很,他死不了。」
她慢慢睁眼,「林……」粗嘎难听的声音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妳擦擦眼泪,别再哭了,楼老五还没进棺材,等他一脚迈进去再哭也不迟。」
她怔怔地,原来她在做梦,可是现在她也是恍恍惚惚,到底哪一个是梦,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咳掉嗓中的涩块,她揉揉眼,掌背触处,一片湿润,用衣袖擦干眼泪,她仍是有些迟疑,既然是做梦,那槐树和她在大树下说的话,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梦中?
「你们两个大雷雨天跑到树底下干什么?没见过雷劈树啊?」林彦像是很恼怒,气冲冲的,语气里却掩不住一丝丝关切的味道,「那棵老树被削去了一半,幸亏楼老五平时钝得像头猪,关键时刻反应还算快,把妳及时推了出去,才没有叫树砸到。」
她的脸一下子白了,「槐、槐树他……」她记起来了,那一声很响的雷炸开的瞬间,她被槐树推了出去,摔倒后一回头,正看见槐树被拋上半空,茂密的树冠缓缓滑落,瓢泼大雨中,火星四溅,是梦里也见不到的可怕情景。
「他已经醒了,倒是妳昏得比较久,他在隔壁,妳去看看吧。」林彦径自嘀咕,「连雷也劈不死他,真不知是什么妖怪投的胎!」
小扇迅速爬下炕,连鞋也顾不上就穿就往隔壁跑。
隔壁,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其间响起大胡子气急败坏的吼声。
「看什么?看什么?都给我一边待着去!」
「三环套月,平湖秋月,春江花月夜。」小明夜不知在干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去去,我还天下三分明月夜咧!就你会查数啊!」大胡子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
小沐三笑道:「五叔,你ρi股上还有一个,恰恰左右各半,正是二分无赖是扬州啊。」
大伙儿哄地笑起来。
「五叔,是不是你干了什么亏心事,老天爷看不过眼才下令劈你?」
「胡说八道!我干什么亏心事了我?!哼哼,我最亏心的就是好心捡了你们三个小混球!」
「我好象是三叔捡的吧?」小沐三托眷哩沉思。
「槐树人好,福大命大,老天爷一定是故意让雷公电母劈歪,就是不中!」
春杏嫂「噗哧」一声笑出来,「李大娘,妳这还是说楼五爷做了坏事叫天公劈呀。」
「哎哟,我不是这个意思,槐树你别见慢,我人老糊涂没说明白,我的意思是老天爷绝不可能劈你这样的好人,一定是搞错了。」
这回忍不住笑出来的是都家小姐与百合。家丁阿富惶惶地说道:「小姐,不要盯着男人看呀,会长针眼的……」
「你才让人看了长针眼!」楼江槐大怒,刚想跳起来,却惨叫一声又趴下去,有气无力地道:「你们都不去看看那些小鬼,不怕他们拆了房子啊!」
众人异口同声:「现在看你重要!」
「看看看,谁看谁长针眼!」大胡子恶毒地诅咒,「你们要看是吧,我就脱裤子啦,让你们连ρi股上那块也看得清楚……」
第一个尖叫着转头就跑的是都家的娇娇女,差点一头撞倒身后的小扇,「小扇!」
一群人立即转移注意力,围上来嘘寒问暖。
「小扇,妳没受伤就好,吓死我了!」百合抱着她似快要哭出来了,「你们两个有什么话不在屋里说,偏要去外头?幸亏都没事,不然怎么是好!」
「是不是有什么凶兆,老天爷才劈倒老树警示村里人?」李婆婆忧心忡忡。
「李奶奶,这事很平常,来,让蓝田给妳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小沐三推着两人往门外走,「顺便支持一下三叔,我怕他一个人应付那么多小鬼吃不消。」
「喂喂,我哪儿知道,别推我……」
「小姐,天要黑了,家里的轿子应该到了,咱们回去吧。」
正拉着小扇的都家小姐犹豫了一下,「等一会儿,我去东屋取样东西再走。」
小明夜拉着小扇来到炕边,伸手去扯楼江槐身上的被子,「快看,五叔身上印了好几个月亮。」
楼江槐抵死挣扎,坚决捍卫他的遮羞被,「明夜,你今天的功练了没有?在这儿瞎搅和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明夜人虽不大,力气却不小,一蹦跳上炕,一脚踩住大胡子五叔的肩头,将他踩得哇哇叫,趴在炕上动弹不得,双手掀开被子,叫道:「快看快看!」
小扇倒抽了一口气,楼江槐背上,竟是三个硕大的圆圆的黑色印记,像是三个圆如中秋的月亮,看上去很是滑稽,但细细瞧来,却有些恐怖,让她身上不由得泛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慢慢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真的是非常的轻,可是,就是这轻若鸿羽的一触,那黑月亮居然被碰破一小块,露出下面的白色,让她险些昏过去。
「没事,别怕别怕。」明夜稚气的小手臂抱住她,安抚地拍拍她的背,「烧焦了当然会这样,晾几个时辰就好了。妳看,这块是三叔碰破的,这儿是我碰破的,那边是小三子碰破的……」
楼江槐的声音从枕头里闷闷地传出来:「你别再吓唬她了,小扇哪有你胆子大!」
小明夜笑瞇瞇地,「还有一个最轻,不会碰掉皮,也不是黑色,是紫红的,在ρi股上,妳要不要看?」
脚板底下的大胡子哇啦哇啦地怪叫道:「死小子,你敢?我揭了你的皮!」
小扇眼睛一眨,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掉下来,她拚命抑着声,两手使劲摀住嘴,好半天,一声长长的抽泣从指缝间钻了出来,像是很久很久才有那么一丝气自肺里尖锐地挤出,划得喉咙都痛起来。
从没见人哭得这般难以自抑,明夜吓愣了,被脚下的大胡子五叔一挺身掀得差点跌倒都没注意,傻看着五叔迅速爬起来,扯开小扇紧按在嘴上的手掌,狠狠地道:「吐气!我还没死,妳敢哭昏就试试看!」
小扇愣愣地瞪了他片刻,才轻轻地颤颤地吐了口气,死命抱住他的颈子「哇」地哭出声,肝肠寸断。
没事!槐树没有事,就算他说一千个一万个不行不能不可以又有什么要紧!
只要他好好活着!
「唉、唉,小扇妳真是,妳不哭我还忘了楼五爷是从鬼门关那儿转了一圈回来的。」春杏嫂擦擦眼角,「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楼江槐搂着他吓坏了的小姑娘,柔声哄着拍着,直到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不甘冷落地挤进来,他也一并揽进宽厚的怀里「乖啊乖啊」地喃喃念着。
其实并没有体会到死亡的恐惧,背后剧痛、剎那腾空都是瞬间的事,自己根本就糊里胡涂,远不及旁观的人看得心惊胆战。无知觉的死,没有什么痛苦,而目睹当时情形的人,却有可能梦魇很久很久。
楼三哥进屋来,见此情景,脸上现出少有的厉色:「现在知道后怕了?猪也知道雷雨时不能到树下避雨,你没有脑子吗?」
楼江槐委屈地咕哝道:「我没在树下避雨,只是来不及跑回来,哪有你这样做哥哥的,不安慰兄弟还劈头就骂?」还是小扇好,都知道抱他哭一哭,宽慰他严重受创受惊的身心,连小明夜也难得贴心地主动要求拥抱,真乖。
一道不冷不热的声音Сhā进来:「安慰归安慰,不要抱得太久啊,小扇大了,会有人说闲话的。」
气氛凝滞了那么一下,小扇手忙脚乱地从大胡子怀里挣出来,面红耳赤地跑回小屋「砰」地关上八百年不曾关过的门。屋里人你看我我看你,又一起看向面无表情的林彦,大胡子的目光尤为凶恶,可惜林木匠不为所动,冷冷地盯回去,反倒盯得他心虚起来,又「哎哟哎哟」地瘫回炕,埋在枕褥里胆弱地装死。
雷劈事件过后没多久,小扇就开始晚上回家去睡,说是腾出地方给蓝田这三个孩子,但楼江槐知道,小扇在躲他。
其实好象也没什么啊,他被姑娘家拒绝过很多次,也从没躲过谁,就算小扇脸皮薄,也用不着躲三四个月这么久吧。
雨季绵绵,潮得人心里发霉,小木匠接连不停地出门帮人修屋顶,想找人吵个架也不行,大胡子郁闷得心慌气短手足无力。
「呜呜呜……五叔,阿敏又欺负我!」个头小小的石蛋第四次跑过来哭诉。
楼江槐精神一振。很好,娃儿们有得吵,他便也有事做,于是,摆出严肃的表情问:「这次又怎么了?」
「她在我头上编辫子!」小石蛋低下脑袋,给他看头上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她自己编不好,就生气,还敲我的头。」
勾勾指头叫来几尺开外用不耻眼神唾弃石蛋告状行为的小丫头,「阿敏,妳怎么老是欺负石蛋!」
小丫头很不屑,「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他?」
大胡子抓抓头,「为什么不能?这个……你们要相亲相爱,好好玩,嗯,那个那个,欺负人是不对的。」
「谁叫他比我矮!」小丫头凶悍地掐了石蛋一下,没用的男娃委屈地抽抽噎噎,却躲都不敢躲,看得大胡子有点冒火。
「矮就要被妳欺压啊!住手,妳还掐?」将来一定是个小泼妞。
一只干净漂亮、五指修长的手拍上阿敏的头,楼家色胚沐三郎笑吟吟地道:「我来告诉妳为什么不可以欺负石蛋。」
小女孩愣愣地道:「为什么?」
「因为十年后,他会比妳高,不但高,而且会很英俊,他如果一直记得妳曾欺负他,妳就要后悔啦……」
「五叔,有没有看到我的绳子?」蓝田急匆匆地跑来问。
楼江槐张望一下,「没看到。」,拍拍巴掌引起大伙注意,「谁看见小田的绳子啦?」
娃儿们乖乖地答:「不知道!」
李婆婆癫着小脚跑进屋,「快快,小阳被明夜用绳子吊在柴棚里……」
楼江槐一跳老高,赶紧跑去救人,一屋子小鬼呼啦啦地跟出来大半。
未到柴棚,就听见震天的哭声,一向皮得无法无天的小阳这回吃了瘪,楼江槐一进棚门就见这小皮蛋被五花大绑地吊得离地十尺高,正哭得涕泪齐下声嘶力竭。
「明夜!」大胡子五叔吼道,「还不把人放下来?」
「不行,除非他先跟小扇认错。」
小扇?楼江槐一怔,才注意到柴堆上,孩童正扯着衣摆给小扇揉眼睛,她一手还捂着额角,有血迹沾在眉梢,让他心里骤然紧缩。
「怎么回事?我看看!」他大步向前,拉开小扇的手掌,见她额上有道血口,像被硬物击中,而眼眶红肿,也有一块擦伤,她不适地频频眨眼,眼泪抑不住地源源而出。
楼江槐皱起眉,粗声留下句「小田,你先把那小鬼放下来」,立即拖着小扇往水井边去。
三两下打了半桶水上来,撩了袍角沾水轻轻擦试她额角的血痕,见她蹙眉皱鼻,手更是放柔,一点一点蘸掉血渍,小心翼翼,「别躲,还有眼角。」
小扇偷偷地抬眼瞧他,槐树的脸离她很近。从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让她清楚地看到他粗浓的眉,有点塌的鼻子,吓人的大胡子,还有一双有神的……很温柔的眼。
这样温柔的眼神,在他刚硬的面部轮廓上有点不太和谐,幸亏不常见,她只在那日集市上见过一次……
唉,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却总是忍不住。槐树的笑、槐树的吼、槐树的郁卒、生气、高兴、满足、哀怒、温柔、短短几个月,就在她心里扎了根,后来又破土发芽,让她有了不嗾有的奢望,早知道,就不该在槐树回来那时时时都念他看他,在每日睡前细细回味牢记,结果记住了他每一个笑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到如今,刻在心底,不能移除。
袍角按在眼眶,她红通通的眼角肿得半高,连鼻尖都红了,楼江槐对着越擦越多的泪水有点无措,「很疼吗?那个、妳再哭,明天大家都要喝盐井水了。」
又发现一点,槐树的声音低低的很好听,他总是扬高了嗓门大声吼,从没注意他声音压下来是这样有磁性,这样悦耳。
「我没哭,我一眨眼,眼泪就自己跑出来,我也收不住啊。」她有些懊恼地小声说道。
「小扇,妳很久没和我说过话啦,妳、妳很讨厌我吧,我那样伤妳的心。」楼江槐第一次将小扇当成年女子看,「妳是个好姑娘,有很多小伙子喜欢,楼江槐算什么东西,也敢回绝小扇?他……」
「槐树!」她唤他一声,慢慢地摇了摇头,「你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是……唉,那天的事我都忘啦,什么也不记得了。」
「呃?」
「真的全忘了,以后都不会再记起。」她认认真真地说,「所以,你也都忘了吧,不要再提,或者那天根本什么也没发生过,小扇还是以前的小扇,从来没有变过一点点。」
楼江槐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是阴天要下雨还是坐在井沿上的缘故,她的脸、她的手、她的衣衫边沿都像绕着湿湿的水气,有点朦胧。她的眉睫沾了水,很小很细的水珠,看不出是泪滴还是未干的井水,红红的眼微肿,眸子向下垂着,像在凝视辘辘上半悬的那截井绳,她一向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温吞又有点迷糊,有时会犯些傻气,让人又爱又怜,他知道,垦田的兵士来善堂帮忙时常会借故和她搭讪,昔日瘦弱不起眼的小女孩,已经是个逐渐展露丰姿、会引起男子注目的大姑娘了。
和小扇说明白,他应该松口气的,可是不知怎的,心里隐隐地有点别扭起来,盼着小扇别生他的气,而方才小扇说的那两句话,却又让他不是滋味,原来他在人家心目中根本就不算什么重要的人,说忘就一下子忘得没影了,怎么能这样?
「天快黑了。」小扇仰头看看天色,用手按了一下眼角,站起身低声道:「我回家了,你别骂小阳,他已经哭得很可怜了。」
「那我送妳回去……」回去干吗!善堂才是她的家啊,她那个老爹每天除了睡觉吃饭日日同村里的老人闲聊,管过闺女牲有?!
「不用了,李婆婆会和我一起走。」
「哦,那,那……」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笨拙过,大胡子好想捶胸顿足,真蠢真蠢,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出来吗?楼江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
眼见着小扇的背影越来越远,他闷闷不乐地抱着水桶万分郁卒起来。
第七章
连绵的雨几乎一天也没停过,正值汛期,七道村紧邻的昌河水位暴涨了六七丈,四周村庄的村民们开始有些人心惶惶起来,幸而楼三哥建议驻地将领加固河堤,农垦兵士与村民齐心合力筑高堤坝,才算稳住人心。
善堂的孩子们不懂这些,仍是每日玩乐嬉闹不知愁。院里的积水快及膝了,大人们忙着挖沟排水,小皮蛋们却打水仗打得兴高采烈。
楼江槐拎住泼了他一身水的小阳,挥挥手叫来明夜,「去把他绑到房梁上。」
淘气包子惊恐地叫起来:「我不要我不要!」
「那你还泼不泼我?」
「不泼了。」他怯怯地想躲在大胡子身后,对和他同龄的小明夜避之惟恐不及。
「那好,到一边玩去,不许捣乱。」楼江槐满意地点头,继续埋头苦干挖出两铲淤泥。
不远处响起小扇召唤孩童们的声音:「雨下大了,快进屋,别再玩啦!」
耳朵蓦地竖起,细心留意下一句唤声。
「林大哥,先别挖了,歇一会儿等雨小些再说吧!」
他用力再用力,铲子Сhā地半尺。
「阿富,都姐姐叫你,你快去一下。」
「哗啦啦!」水花四溅,铁铲劈到碎石。
「五叔,你的胡子翘起来了。」懂事地跟着一同挖沟的小明夜摇落头上溅到的泥水,漆黑灵动的眸子瞟着大胡子。
「你快回屋去,着了凉可就糟糕了。」楼江槐忧郁地拔出铲头,牢牢地嵌回木把上,「不然你发起热来,恐怕会六亲不认连我一块打。」这小鬼人不大,拳头可是挺硬的。
盼了牛天,那温细的声音没再响起,他不由得沮丧,既然都挨个叫到了,没必要独独落掉他一个吧。偷偷回头,大屋门口已不见了那个纤弱的身影,只有一群淋得像落汤瑚拟的小皮蛋们艚嘻哈哈你推我搡,闹得不亦乐乎。
哀怨化成力气,大胡子挽袖扬铲,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披靡,三下五除二湃通了与院外相连的水渠,浊流打着旋儿奔涌而出,院内积水明显快速回落,他抹抹汗,完事大吉。
「果然是孔武有力的蛮夫,功夫没白练。」林彦照旧冷嘲热讽,「没让你上大堤修坝真是暴殄天物。」
楼江槐从鼻子里不屑地哼了声「弱鸡」,扛着铲子牵着明夜昂首挺胸回屋去也。
到东屋瞄一眼,见小扇、百合、李婆婆正给孩童们擦湿发换湿衣,不禁舌底泛涩,好,如今是一点也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喊别人不喊他,顾小鬼不顾他,就算他无意,狠心推拒,也不用这样绝情从此形同陌路吧!
何况、何况……他都被雷劈过了,当是老天罚他不识好歹,误导小扇,辜负她的情意,人神共愤,天理难容……他只求像待旁人一样待他就好,起码说说话,很普通地偶尔关切一下,不要这么不理不睬--让他心里悬着多难受啊!
只是希望亲切善意地与人相处,难道很过分吗?为什么要这样干晾着他啊?
楼江槐哼哼地抓起一块布巾,揪过一个小鬼用力擦他的脑袋,左三下,右三下,好,换一个。
只有十尺而已,挪挪地方搬到她旁边了。
左三下、右三下,又一个。
七八尺--
左三下、右三……这小鬼怎么没长头发?一边去!
五六尺--
左三下……换方向,前三下,后三下,再一个。
离小扇只有三四尺了,他一步半就能迈过去,小心地瞄了一眼,那纤瘦的身影正要转过来,他立即若无其事地一拧自己的湿衣,「哗啦啦」拧出将近半盆水。
「五叔,不是要擦干吗?」
身前的小柱子顶着一脑袋水痕疑惑地问。
「咦,你什么时候跑到我跟前的?」刚才明明没人了啊。
「我自己排队。」小童憨憨地笑。
好……亲切的笑啊,像是当日他初来时,那递水的可爱小扇,笑得那冬娇憨,那么让人疼惜,哪像现在,不冷不热、不亲不疏、不尴不尬……
头上平空多出的布巾遮住了他的眼睛,他蓦地回头,小扇在他两尺外,但髓背对着他忙忙碌碌,让他一时有些胡涂,到底是不是小扇丢了巾子给他?
猜了又猜,却不知怎地半个字也不敢问出口,楼江槐在肚子里将自己从头骂到脚,又从脚骂到头,一边给小柱子没头没脸地揉着湿发,一边积聚勇气酝酿再酝酿,终于在孩童被揉得头晕脑胀大声抗议之前嗫嚅出声:「那、那个三、三哥中午可能不回来,不用等他吃饭了……」
「本来也没人打算等他吧。」声音不对!楼江槐猛地回身,见某个小色胚正仔细端详着清秀端正的男童阿立,随口答着话:「三叔去堤上察看汛情,十次有九次中午回不来,当然不用等吧。」
「你什么时候到我身后的?」楼江槐左右望一望,小扇呢?怎么不见了!他刚犹豫了一会儿,怎么一下子人就消失了?
「一刻钟前。」
少年轻浮地托起男童的下巴,喃喃念着:「前几天我怎地没注意到你,原来……」毛手被粗厚的巴掌拍掉,只见大胡子五叔凶神恶煞她瞪着他,他挑了一下眉,露出极少在他这样半大孩半身上会有的一种优雅的笑容,「怎么?」
「本、来、只、有、两、尺、的!」大胡子青筋暴起,「为什么你会突然冒出来,啊?你说、你是不是存心捣蛋?是不是?」
沐三小心地退了一步,「五叔,你好象非常的气急败坏,我该不会搅了你某项企图吧?嘿」
窗外的雨一直在下,屋檐上汇成的小瀑布流泻在台阶上,溅起水花朵梨,又集成奔涌的溪流,汩汩地顺阶阶而下,将院里淹成一片水泊。
天始终都是阴沉沉的,不见晴转迹象,雨点敲击得树叶哗哗作响,本是有些扰人的,但却成了善堂孩子们午睡的最佳催眠曲。
大人们也差不多昏昏欲睡了,午后清凉,伴着极具韵律的风声雨声树叶声,安详谧然的气氛让人…眼皮不由自主地与下眼皮亲热起来。
然而,却有一个人非常清醒,太清醒了,以至于无聊地去骚扰正在被周公召唤的善堂众人,「阿富,你什么时卖身到都家的?都老爷待你好不好?有没有仗势欺人?有没有无故扣你月俸?你爹娘……」
「楼五爷,你找别人说话成不?」困得直点头的阿富哀告,「难得偷个闲,我先瞇一会儿!」
「年纪轻轻就这么贪睡,猪投胎!」楼江槐转身去拍另一个,「林子,你……」
「我没空。」林彦脸色不佳,似乎心情不太好,皱眉看着窗外,云层越积越厚,天空阴沉得有点异样。
「下回剥光你这小龟蛋扔进村西龟塘。」楼江槐无趣地嘀咕,泄闷气地狠咒:「小三子,你别打盹,和五叔聊聊天。」
沐三优雅掩口打个哈欠,施施然踱进小屋。
「明夜,你精神一向足,你在装睡吧……」
孩童「唔」了一声,埋进李婆婆温暖的怀里。
「他五叔,没看这孩子困成这样,喊他做什么。」李婆婆强撑开老眼,不满而怜惜地说,「好好的,跟着大人去挖沟,也没个人疼,叫他回来,刚刚又和三郎打了半个时辰的架,才多大的娃子.哪禁得起这样折腾?」
「他俩一向打来打去,也不知是爱切磋还是八字不合,三哥都管不了,我能……」
「呼--」老人睡得香甜,「周公的迷汤比蒙汗|药发作还快。」
大胡子感慨,「春杏嫂子,妳这有几个月啦?想我四嫂,现在八成快要生了……」
「我到东屋和百合她们挤拼。」春杏嫂睡眼蒙眬,扶腰腆肚蹒跚而去。
楼江槐瞪着眼,向都家娇娇女很善意、很和蔼地笑了一笑,骇得都小姐睡意全消,贴着墙角榴之大吉,「我也去和百合她们挤挤。」
大胡子左寻右找,「哎,那个、那个谁咧……」
林彦站在窗口头也不回,「小扇回家看一下罗老爹,马上就回来。」
「谁、谁问小扇了?」楼江槐心虚地支支吾吾,「我问的是小田,这小子一早就不见影,跑哪儿去了。」
「蓝田去大堤找当三哥,也许……」
「咦,林子,还真是少见你喊三哥啊,我就说你别扭得很。」楼江槐笑嘻嘻地跟他哥俩好地勾肩搭背,「来,叫一声五哥听听。」
林彦正要给他一记白眼,忽然听得远处传来几声闷响,声音之沉,压人心魄,感觉脚下似乎震了一震。
「打雷了吗?」楼江槐侧耳倾听,「没见有闪啊?」
「八成又有人做了亏心事被雷劈。」
「你、你说谁做了亏心事!」就是话出口有点结巴,他干净利落慧剑斩情……是快刀斩乱麻,算什么亏心事,为什么要死揪着他不放啊!哎!死林子应该不知道他先下手为强和小扇说清了的事,可是他为什么双目如电、一派了然于胸的模样?让他明明很理直气壮却越来越理不直气不壮……回绝小扇,真的不算什么十分了不起的十恶不赦的大事吧?!
林彦骤然高声:「小扇……」
正在嘴里翻来覆去含着这名字的楼江槐顿时像踩了火药弹似的跳起来,「啊?在娜?」
前后左右都没有,目光扫了整整两圈也没瞧见半个人影,他火大地骂:「哪有人,你瞎叫什么……」猛见林彦的神情,顿时哑了口,讷讷地说:「我、我也……我不是……咦,我要说什么?」好象从来没有这样尴尬过,明明没有异样心思,却偏似被人窥破了隐秘,让他浑身上下无一处对劲,他到底是怎么了?
院里传来「啪搭啪搭」的踩水声,小扇温温的声音随之响在门口:「怎么水又积满了,不是水沟通了都排出去了吗?」
楼江槐忽然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傻愣愣地看向进了大屋门口的娇小身影。
那女子将湿淋淋的油纸伞撑开扣在门外小门厅下,掸了掸被雨浇湿的衣袖,又跺跺脚,放下挽起至小腿的裤管--
她侧着身子半弓下腰,灵巧的手指抹拽衣物,仔细拧了拧水,再小心掸平--
她又撩了下黏在脸侧湿湿的碎发,圆润的面颊轮廓露了出来,有点红晕,沾了几颗水珠,像颗刚刚洗过的鲜嫩苹果,煞是诱人--她摇了摇脑后的长发,头发在背后划出优美的弧度,粗布衣掩不住因挺身而显现的纤细腰肢--
头发甩到身前,歪着脸蛋带手用衣袖揩抹,揩净后,再一甩,长发回归身后,像小小的鞭子,很轻很柔又彷佛很重很用力地抽在某人的心窝土,有种隐隐的丝丝的瑟缩。
她要向这边走来啦--才走一步,忽然扭脸看了一眼自己裤角,于是侧跷脚伸手去拍,拍的时候站不稳,跳了一下,又跳一下,小巧秀气地一二三跳了好几下……
楼江槐忽然觉得彷佛移不开眼,忽然有点胸口滞涩呼吸困难,有点……说不出的快活。
好可爱好可人好可怜好让人疼惜的--小扇!
他忍不住露出笑,温柔而欢喜的笑。
「大家都睡了吗?」小扇走到中屋门口,小心翼翼地探了头往里瞧。
「没有。」林彦应声答道,回头平静地看了一眼猫在自己身后的大胡子,「你认为,凭我的身形,能完全遮住你吗?」
楼江槐咧嘴笑了一下,「林子,你太瘦了,三哥会心疼的。」
「少扯开话题,你有什么可躲的?」
小木匠睨着眼睛笑得阴险的时候仍然没天理的俊俏,大胡子嫉妒不已,很男人地站出来,丢给他--句蚊哼:「谁说我躲了,我有什么好躲的。」向小扇送上一个灿烂得耀眼的笑容,「回、回来啦?」
没出息,又结巴!他恨得想咬掉舌头。
小扇怔了一下,也憨憨地笑了,「嗯。」
便是这一笑一应,就叫楼江槐数月来的闷气一扫而空,顿时如见晴空朗日,心里欢喜得快要溢出来。
小扇不生他的气了!
「你们快来看,院里水积得好高,不是通开水沟了吗,是不是又堵了?」」
「不会吧!」楼江槐像捡了大笔银子,开开心心地扯了林彦就往外走,「走,去看一下。」
到了门口,三人齐齐诧异,原来顺水沟泄出的雨水又积了老高,便是小扇进门这么一会儿,就涨了足足两寸,虽然雨一直没停,但并不是暴雨,就算是暴雨,也不可能涨得快到有些古怪的地步。
「难道真的又堵了?」楼江槐顺手拎了铲子就往外冲。
林彦却一把扯住他,脸上凝重,低声道:「等等,我觉得……有些不妥。」
「哪儿不妥,看看就知道了。」大胡子神勇地跳进水里冒雨用铲子在水沟里探了探,不禁疑惑,看了眼房檐底下的林彦与小扇,索性拖着铲子沿水沟一路划过,铲头所探处均无淤塞,大是惊异地喊道潜i貅沟没有堵,都是通的!」
林彦与小扇惊疑地对视一眼,既然未堵,怎会积水不退?
「我去看看。」林彦皱眉,将衣摆角往腰里一塞,径直踏入雨中。
「你出来干什么,赶快回去!」大胡子在几丈开外挥着铲子大吼。
林彦不理,积水已及膝,他慢慢蹚水而行,惊觉水线似又上涨了些许,走到楼江槐跟前,沉声道:「到院外看看。」
楼江槐气骂:「好,你逞强,着了凉别指望你五叔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没空与他斗嘴,林彦神色凝肃,直往院口而去,楼江槐只好紧跟其后,大门未拴,一推即开,两人跨出已被雨水淹没的门槛,吃了一惊。
济善堂地势比周围略高些,一般情况下均不会积存雨水,汛期以来,阴雨连绵,院里排水沟被几场大雨冲得塞满淤泥,才积了满庭的水,上午通开沟后,积水尽出,按理应流到低洼处,高地凸于水面,但此刻,眼前一片汪洋,哪里还看得出什么高低凸洼。
身后传来水声,小扇也来到院门口,见此情形也是吓了一跳,「我来时,水还没这样多啊,到底出了什么事?」
楼江槐赶紧将她扯到身边,「妳怎么也跑来,伞呢?」
「呀,我一急,就忘了。」
将小扇推到大门雨檐下,自己却露了半个身子在外头淋着,楼江槐也顾不得许多,见周围几家村民也是困惑好奇地地站在自家门口打量张望,没什么紧迫感地相互喊着话,开着玩笑。
「村里这几年下过大雨,积过这么高的水没有?」
林彦锁着眉,「有,比现在雨大得多,也积过水。」
楼江槐放下心,「那就不稀奇了,一会儿我到外头看看是不是排水渠塞住了,打通就是。」
林彦却摇摇头,低低地说道:「不,不像是水渠阻塞,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遥遥传来喊声,拉长的声调,传得很远,嗓音略带稚气,有些熟悉,渐渐由远及近,益加清晰起来。
待到每个人都听清那喊声,俱是心头大震,惊恐万分--昌河决堤!
楼江槐盯着那一路以绳攀树,在枝间悠荡跳跃而来的少年身影,顷刻间已到了善堂门口,一跃而下,水花激扬--
是蓝田!
「五叔,昌河决口,快带大家到西坡上去!」少年微微喘着,他浑身湿透,看不出是被雨淋的还是曾掉入河里过。
楼江槐与林彦脸色大变,一齐按住蓝田,厉声喝道:「三哥呢?」
「三叔没事,正和兵士们一起抢填缺口,他让我回来叫大家立刻到西山坡,只带两布干粮清水,其余一概不带。」蓝田说得简洁明了,「已有别人通知所有村民,移到各处高地,三叔说这里离西披最近,就上西坡。」
楼江槐恨道:「昌河怎会突然决堤?前两天三哥还说已加高加固,不会出事的。」
蓝田咬牙道:「是有人炸开的,两个不知哪跑来的江湖人在大堤上缠斗,有个人忽然扔出几个霹雳火弹似的东西,没炸到另外那人,却炸坏了堤坝,结果……」
少年的身体微颤,声音也发着抖,「结果河水一下子冲破缺口,涌出大堤;眨眼间就卷走了几十个人……」
楼江槐红着眼嘶吼:「该死的蜀中唐门!」
林彦不是江湖人,自不知什么唐门李门,狠一捶他,「还有空在这儿喊?快去叫醒孩子们,上西坡!」
于是一团混乱,年幼的哭,年长的叫,阿敏撞到石蛋,小阳绊倒玉儿,李婆婆吓得走不动,春杏嫂紧张得肚子阵痛起来,百合抱着小宝不小心跌了一咬,都家娇娇女抽噎着要回家,阿富惦着他房里枕头底下那十两碎银,是用来娶媳妇的,可不能丢了……
大胡子震天一吼,统统没了声,心忙意乱七手八脚地收拾着清水干粮,油伞篷布,相互搀挽着,扶老携幼,惶惶然前瞻后顾,蹬着越来越深的积水,踯躅而行,直往两里外的西坡。
雨仍在下,对于避水逃难的人们来说实在糟透了,北方的雨季己见凉意,风一起,雨水劈头盖脸砸得人精透,若不动,渐渐便有些冷了。一路上,也有其它村民往西坡而去,彼此茫然而担忧地打着招呼,见有老人孩子便搀一把扶一下,踉跄蹒跚。
西坡很近,区区两三里地,却彷佛从山海关到居庸关那般遥远。楼江槐与林彦断后,见善堂老少完好无缺到达了安全地,才露出一丝笑,而笑还未褪,蓝田便匆匆跑来说:「小扇自己回家接罗老爹去了!」
楼江槐脑里「轰」的一下,什么?」她自己去?水都快涨到大腿了,这丫头不要命了!
林彦凝然道:「我和你一起去接她父女……」顿了一下,「你会不会水性?」
「会。我去,你不要去,现在善堂一共就三个男人,你我都走了,阿富一个人怎么照顾得过来?」
「坡上有其它村民,会照应善堂老小,不缺你我。」林彦微讥道,「倘若必须泅回来,你一人之力,是救爹,还是救女儿?」
楼江槐正想瞪眼,却发现不必特意去瞪,眼睛已经瞠大--离他仅仅十尺远,站在坡边上的林彦忽然趔趄一下,脚下土层断裂,蓦然坍塌陷落,瞬间跌下坡沿。
电光火石间,楼江槐大喝一声:「小田明夜!」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手中长绳凌空展跃跃,孩童手执绳端飞身扑下坡崖,身法敏捷如流星殒石,周围目睹的村人无不惊呼骇叫,闭眼扭头。
蓝田被绳端拖拽得顿不住脚,向前冲了几步,楼江槐雄臂一伸,抓住绳子,牢牢拖住,暗发内劲,大力向回一扯,长绳另一端从坡下弹跃而起,两个身影,一大一小,小小孩童,小小手臂,揽着青年腰身,无恙而归,神奇得令村人目瞪口呆。大胡子接住半空落下的两道身影,孩童笑瞇瞇地一跃下地,林彦却面色苍白,脚一沾地立即闷哼一声摔倒。楼江槐倒吸一口气,一根坚硬的枝条,正从林彦脚腕处穿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强自镇定,咬咬牙想替他拔出,但林彦不是铁打的蛮汉,单薄清弱,自己平时与他拌嘴拌得再火冒三丈,也不轻易揍上一拳的臭小子……这臭小子、混蛋小子……
「我还没死,你哭什么!」林彦痛得冷汗直冒,仍是不改脾气,「快拔出来,你、你……」他吸着气,却异常冷静,「别忘了……」
「林子,你出了事,我怎么和三哥交待?!」楼江槐湿了眼,「幸好小田和明夜常玩飞绳凌空带人的游戏,不然我见了三哥……」
一块石块丢过去,林彦恨声道:「你有完没完?再晚,去给小扇收尸吧!」
楼江槐悚然一惊,立刻凝神屏息,点了林彦几处|茓道,将树枝拔出,林彦倔强不出声,但仍是痛昏了过去,蓝田撕下衣摆给他包好伤口,幸而身上有伤药,不然这危急时刻,若无药无医,又淋着雨,残肢废腿也有可能。
将林彦背到坡上,放到村民临时搭建的勉强蔽风挡雨的窝篷里,嘱了众人千万勿往坡边去,以免再度滑坡伤人,楼江槐心急如焚,山里的人们少有会水,若小扇遇险,谁能救她?
小扇、小扇……
第八章
武功不济,时运不佳。楼江槐一向不在意这是评价自己的恰当言词,但此时,他多希望这句话与他毫无关联,不沾一丁点儿的边。
如果武功像三哥一样好,可以越房踏树,一跃数丈,那样就会快上许多倍,不必辛辛苦苦地闯水耽误时辰,让他忧心似焚;如果运气好些,就不会在送走罗老爹回来后,当小扇在房顶上向他兴高采烈地招手时,却惊恐地看见房屋瞬间坍塌,少女顷刻间在他眼前消失无踪。
不!他的小扇,那憨憨笑着的女孩,他可怜的小姑娘--
拚命地往下潜,浑水泥浆蒙头罩来,木板树枝漂在水上明明是轻飘飘的,顺着水涡刮在脸上尖锐的疼痛,水太混了,看不见东西,到处浑浑浊浊的,口里进了泥沙,发狠地咽下去,用力拍击着水流,不停地!
小扇……
他已经不知什么是疼痛与疲倦了,身体像是河床里沉淀的一摊泥,骨头里沉甸甸的,好象重得要陷进泥土里,压得五脏六腑快要溢出来了,于是茫茫然想着,是不是他一动,所有的骨头都会清嘎地裂出几道细纹,然后劈劈啪啪碎成一堆破片?
而湿衣贴在身上,风一吹来,涩涩发凉,让他神志骤清,想起一件天大的事来。--小扇!
腾地坐起,脑里一阵痛,他晃晃头,惊惶地左右一望,湿淋淋的娇小躯体就在一旁,一动不动,似已沉寂了许久,悄无声息。
楼江槐猛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小姑娘,心慌意乱地探她的鼻息心跳,微弱的气息与尚温的胸口让他简直想泪流满面。
没事……小扇还活着!
谁说他运气不好,他在洪水里找到了小扇,挣扎着游到一处小山丘,没有中途累到沉底,也没有凉到腿抽筋……最重要的是,小扇安然无恙,毫发未伤!
不,还是有伤,他轻轻拨开她脸上的湿发,几缕擦伤清晰可见,伤口被水浸得发白,倒是已经不出血了,手臂腿脚也全是刮破的小口,斑斑鳞鳞,让人万分心怜。
撬开她的口,清去泥沙,楼江槐一边咒着仍在淅淅沥沥的老天爷,一边渡了好几口气给小扇,摸摸她肚腹--平平的,应是没灌多少水,再渡几口气,怀里的少女轻轻哼了一哼,悠然转醒。
「小扇!小扇!妳怎么样?」
先是剧咳,然后闭着眼蹒跚地爬到一旁呕了好一阵子,回头时眼泪汪汪地看到狼狈不堪的楼江槐,看他一身泥水、一头乱发、一蓬乱糟糟的胡子,小扇「哇」的一声扑到他怀里大哭出来。
这样的劫后余生,无论是谁放声一哭都不为过。
所以,楼江槐的眼也模糊起来。
湿答答的衣裳紧紧地略贴在一起,比炉炭还要火烫,在这阴风连雨的寒凉中,让人心悸。
小扇吸吸鼻子,抬起头看了一眼,忽然「噗哧」一笑。
楼江槐莫名其妙,「妳、妳笑什么?」
「槐树,你好象一颗刚从泥里拔出来的萝卜。」头发和胡子纠成一团,衣裳和泥浆糊在一起,脸上一道黑一道红……「你脸上刮坏了好多地方!」她低叫,指尖轻点他额头脸颊,秀眉紧皱。
楼江槐心里蓦地暖烘烘起来,「妳以为妳不是小泥萝卜?」嘿嘿一笑,捉住纤细的手指,很湿,很滑腻,差点握不住,在掌心里滑不溜手,冰冰凉凉,让他忍不住塞入自己衣内,焐在胸前。
小扇咬住唇,脑里有点乱。槐树在干什么?不知道这样很不该吗?想往后抽,又不大敢,可是指节蜷曲得有点难受,忍不住伸一伸……
「别动,会痒。」楼江槐站起身,连带扶起她,「咱们找个地方避雨。」
小山丘上连棵象样的乔木都没有,四周望一望,一片汪洋,只有零星的屋顶凸于水面上,方向方位全都找不到,熟悉的村庄变成陌生的地方,没有路,没有房屋,没有人,没有声音……周围静悄悄的,只有流水仍在哗哗地响,偶漂几片木板,或几根树枝。「这到底是哪个小山坡?」大胡子张望着,疑惑地咕哝。
「看不出来。」小扇也在咕哝,她其实很想咕哝一句--放开她让她好好走路,她就不必因手被迫压在槐树胸前不能离开而在他怀里歪来撞去了。
找了一处灌木丛,楼江槐脱下外袍罩在枝顶,勉强遮一遮雨,将内层衣衫铺在地上,招呼自打他松开手就跳到一旁去的小扇,「快过来,妳跑那么远干什么?」
小扇在三丈外摇头,「太小了,坐不下两个人。」
「妳自己坐,我淋一点雨不要紧。」
「那我也不坐。」小村女秉持同甘共苦的高尚品格。
「叫妳坐妳就坐,妳在打晃,已经累得站不住了,还逞什么强!」大胡子不由分说,上前几步拎住少女,三两下就将她塞到衣底下,「妳敢起来就试试!」
小扇只好乖乖听话,蜷起双臂艰腿,缩成小小的一团,嗫嚅着:「那、那你也过来挤一挤吧。」
楼江槐拍拍雄健的胸膛,豪气万分,「这点牛毛小雨算什么,想当年我打基本功,在瓢泼大雨里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纹丝不动,如青山盘石,那叫稳如峰岳,就算三哥,武功底子也绝没有我扎实。」见瞟过来的眼神明显带着不信,不由得大是不满,「好,妳不信,胡子大叔就在这儿站上三天三夜……」
落雨的声音忽然奇怪地转大,劈劈啪啪打在叶子上,地面激起高高的水花,冷风骤起,像刮起一阵白雾,小扇立即惊呼起来:「下雹子啦--」
楼江槐僵了僵,才想起来要躲,左看右看,一跺脚冲进灌木丛的湿衣底下,他身形魁梧,挤得小扇差点栽到草丛里,他赶紧长臂一伸,将小扇揽过来,衣衫遮蔽幅度有限,小村女的半边身体几乎陷在他怀里,但此刻雹落猛烈,只顾躲避,倒是谁也没想起有无不妥这码事。
「这是什么鬼天气,大夏天怎么会突然下冰雹啊?」大胡子气急怒吼,本来就发了洪水,再加上一场冰雹,什么叫雪上加霜,总算见识到了!
小扇却在他怀里笑得微颤,「三天三夜……槐、槐树,才、你就……」
「不许笑!」」楼江槐磨牙,「见冰雹不躲那是脑子进水!」她敢再笑,他就、他就……
不知怎地,心蓦地一跳,不知是为少女开怀毫无介蒂的笑声,还是那娇小的身躯陷在怀里轻轻笑颤的样子,又或者,是两人彼此依偎相互依靠的感觉、肌体紧挨的触感和那寒凉中相靠产生的些许温暖,让他的心忽然柔软起来,像一廓棉絮,像一朵云朵,像清泉汩汩自掌中流淌的那种……奇妙的柔软,有点怜惜、有点渴望。
小扇在他怀里稍稍抬头,「槐树,你在嘀咕些什么?」
「没、没有……哎,雹子停了,太好了!」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他咬牙吻齿地从灌木丛里钻出……不,是爬出来,他这辈子还真没这么狼狈地爬过,若是叫自家兄弟瞧见,怕是要给他们抓了下半生的笑柄。
「可是,雨还在下呀。」小扇莫名所以。
泥水混着雨水的脸上,眸子还是很亮很有神,湿湿的发贴在脸上,说不出的俏和怜人的温婉。真是想不明白,不过一场大水,几个月前他明明还看成小姑娘的小扇,忽然在他眼里楚楚动人起来,让他又是心慌,又是惶恐,又是不知所措。会不会,从他拒绝小扇的那个雨天起,这单纯质朴的小姑娘从此就烙在他心底,日益清晰,日益鲜活,于是,他一头栽进,不能自拔?
「槐树,快进来避一避啊!」
不知险恶的少女仍在催促,楼江槐僵硬地笑,「我、我还是在外头好了,太挤,那个……」
小扇一顿,这才省起,楼江槐一直都赤着上身,她的脸腾地红起来,想起方才紧紧依偎,亲近相靠,男子雄浑的体魄,宽阔的胸膛……
一个羞涩,一个尴尬,于是,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她看左侧雾气蒙蒙的雨幕,他看右侧水色青青的蒿草;这个咬着唇,指甲抠着地上的泥土,那个眼神飘荡,耸耸下巴暗想自己的胡子现在是不是脏乱得有碍观瞻,直到一阵凉风袭来,小扇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楼江槐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过来,鼓足满腹勇气。
「小扇,妳、妳……」他有点舌头打结。「我陪妳坐一会儿,好不好?」呜……他还是不敢说出口,早知以后会后悔,当初就不该急于撇清,他这头猪!
小扇不说话,却把身子向旁移了移。
他先将灌木丛上的衣裳重新罩好,再小心翼翼地钻进衣底,小心翼翼地挨着小扇坐下,小心翼翼地……揽上小姑娘的肩。
「有没有暖和一点儿?」他对着自己鼻尖蚊哼。
小扇被他骤高的体温吓得忘了害羞,急急摸上他的额,「槐树,你很烫,糟糕,你在发热……」
「不是,妳别慌,是内功,我用内力催动体热,唉,妳也不懂,乖乖别动就好。」
小扇疑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清明,不像生病的样子,这才放了心,而肩头传来的热度让身上包围的寒气愈加清晰,骨子里渗出的冷意压过面对男人的羞怯。她微微缩肩,双臂紧抱膝盖,仍是冷,连牙齿也忍不住「格格」地打起颤来,她紧咬住唇,拚命抑制住不由自主的牙齿相击声。
忽然,腰上多出一条雄健的手臂,愕然间,自己像个小孩子一般被抱在怀里,坐在盘起的腿间,窝进温暖的胸膛,一篷胡子搔着她额前眼睑,痒痒的,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她,摩擦她湿漉漉的肩背,让她一瞬间有了错觉,彷佛自己变成了一只娇小的猫儿,被宠溺疼惜地爱怜呵护着,如珠知宝。
「槐……」
「别动。」有点沙的声音响起,音源本在耳畔,却像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的脸被忽然按在滚烫的颈
项上,只要张口,就能咬到厚实的皮肉,那声音像是很懊恼,不停地喃喃道:「我是猪我是猪!」
她该笑的,笑槐树这样傻兮兮地自言自语;她该窘的,窘如此密切的肌肤相亲。可是,不知怎地,她却想哭,像那一日槐树说他无心于她时的嚎啕,不、她当时并没有哭,她是在梦里哭的,肝肠寸断,泪雨滂沱。她把心上的他藏在梦里,叫是这梦太过脆弱,还未触摸,就已经碎了,她可以得到槐树的怜爱疼惜,做他一辈子顾念的小扇,可是她的梦却提早醒了,她是没有失去槐树,但是,她却失去了她的心上人。
所以,当那声音嗫嚅说着:「小、小扇,我想明白了。胡子大、不、是我,我其实是喜欢妳的,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不,可能还没发觉,但现在……」这样让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该雀跃本该惊喜的话时,她却摇头--
死命地摇头,摇得楼江槐脸色有点发绿。
「我不是哄妳,这是我的真心话!」楼江槐急得好想晃晃她,「妳是不是怪我反复无常?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该,妳要有气,就揍我两拳,不,揍多少拳都好,我绝不吭声!」只是千万不要拒绝他啊,他已经后悔莫及悔不当初了,就当给他一次小小的机会,让他重新来过,真真正正地去喜欢她,把她当心仪的女子来看,而非自以为是地自觉无心,可恶,他之前一定是被虫嗑了脑子才没发觉,他其实、他其实、其实……
「不行。」
楼江槐觉得眼前黑了黑,「为什么不行?」
「槐树,我已经不再做梦了。」她似在微笑,又似在蹙眉,「一场雨改变不了什么,不曾有意就是不曾有意,不是一句没发觉或不知道能掩得过的,或许,我本也不是真正喜、喜欢你,只不过,因为你待我太好,我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偏了过去,若是换了旁人,也是一样。」
听了前半句,楼江槐还急得想大叫,「妳不信我」,而后半句却恍如晴天霹雳、正正劈在他头上,劈得他晕头转向。
「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从今往后,槐树就是槐树,小扇就是小扇,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了,好不好?」
明明是温软的声音,却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刺进他的心窝,明明恳求的语气,却比最无情的话还让他浑身发冷。胸腋空荡荡的,像很久很久以前某次两天没吃东西饿过头时,那种想抓住什么,却合不拢掌心的怪怪的感觉。
「小扇,妳在气我,妳在气我……」他喃喃地,有点茫然地反复说道:「是我不好,是我昏了头,妳要打要骂都随妳,妳别说这样的话,别说这种气话……」她一定在报复他,一定是!
小扇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模样,不由得有点慌,「槐树?槐树?你怎么了?」
他听不见小扇的声音,记不得刚才都说了些什么,看不清少女着急的神色,只能见小巧的嘴唇在动,薄薄的,浅粉色的,很好看的唇瓣,洁白的牙齿若隐若现,有颗小翘齿,真可爱……
如果他是一只蝴蝶,一定要凑过去亲一亲--
「唔唔唔……」
谁在哼着,谁在扭着,谁在捶他,捶了几下又不动了,乖乖地给他亲、给他抱、给他往怀里揉?他顾不得了,原来,已经有这么深的渴望,要碰触要拥,要亲近。他就说,他其实是喜欢小扇的,很浓很深的一种喜欢,开始是单纯的怜惜心疼,但人的心思转念,也许只是一剎那,也许在不知不觉间。他又从没往这方面想过,知道时吓了好大一跳,下意识就想逃,而之后的日子里,小扇的伤心、小扇的难过、小扇的故作无事故作坚强,将他的心一层层剥开来。一场倾盆雨,骤来的洪水,把他和他的小扇系在了一起;于是,他看到了不知何时滋生的一种……很甜,又有点苦,很向往,又不自觉想避的……渐渐展露的情意。
本来是承认得忸怩,他一向粗心,却不是自家四哥那般死不张口的泥蚌,大丈夫做就做,说就说,喜欢就喜欢,开个口,一句话,也没什么难的。但,当他好容易千辛万苦挤出那一句,却凭空一记响雷震昏了他。
小扇说--
不行。
为什么啊?!
「你怎么……欺负人?」
温细的声音带着哭腔,少女是质朴的山村姑娘,不会疾声厉色地喝斥,义正辞严地批驳,更没办法一巴掌甩过去,因为那是槐树,她偷偷喜欢的被拒绝也恨不起忘不掉,就算是梦醒也不能将喜欢一笔抹煞的大胡子槐树。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没错,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怎样?有气妳就亲回去!」大胡子喘着气低吼,干什么,昨天喜欢,今天就不喜欢了?耍他啊!什么不行,什么做梦,什么真正喜欢,统统一边去!「我说行就行,我说喜欢就喜欢,妳,从现在开始,不许反对。」
小扇傻眼。「你不讲理……」
「我就是不讲理,我反复,妳这丫头也一样,咱们大哥别笑二哥。」楼江槐用力抱紧她,她的身子几乎全陷在他怀里,缩得好小,蜷手蜷脚的,比善堂里任何一个小鬼抱起来都舒服,「乖乖的,再给胡子大叔亲一下。」
小扇花容失色,挣扎着从他怀里往外爬,以往经常挂在他嘴边的很正常哄着善堂孩童的话语此刻听起来好……诡异啊!暧昧而危险。但是又哪里跑得掉,大胡子的力气很大,抓她像抓一只小鸡雏,然而拉扯的动作粗蛮,吻却极温柔,风是冷的,雨是寒的,但身体却火热,该君子时君子,该霸道时霸道,楼江槐本就不是绕肠子的人,他认定了,会去抢、懒得揣测女儿家别扭的小心思,更不愿去弄些两相费疑猜的东西彼此折磨。
于是,才下定决心与大胡子划清界限的小扇被蛮横地划人私人领地,没有给予丝毫反对的机会。
只不过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子,再柔弱没脾气的人被强迫,心里都不会太痛快,更何况,是兜了个圈子绕回来,她之前的眼泪都白白流给谁了?!难过、伤心、黯然、憔悴……这些都算什么?凭什么他说不可以就不可以,说喜欢就喜欢,没有她说话的份吗?
小扇闷着声抱膝而坐,哼,旁边这个家伙不是她梦里又温柔又可亲的槐树!哼哼,她没有这样的心上人,欺负人还理直气壮!哼,她不认识他!
「生气啦?」楼江槐很小心地扯扯她的衣袖,喔,肩头好疼,手臂也好痛,没想到那么温善的小姑娘也会咬人掐人,趁他心神迷醉防不胜防,一举得手,成功从他怀里脱身,「从前我不开窍,平白耽搁那么些日子,现在既然挑明,妳已非嫁不可,以后时间长久,总不能……」
「谁跟你说这个!」她气恼地涨红脸,「不过是……又没……说什么非嫁不可!」
「啊?难道要木已成舟,妳才肯承认?好吧,虽然应该是留到成亲时才好,但为免妳不认账,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大胡子作势要解衣带,「这里虫蚁必定是有的,不过没关系……」
「你、你干什么?!」
小扇大惊,起身就要跑,被楼江槐一把拉回来,哈哈笑着抱在怀里,「妳还发誓不和我说话,这么一会儿就说了好几句啦。」
「放开!」她用力搥开他,仍旧气鼓鼓地缩到一边,这回一定不和他说话:一定!
「啊,那个……等水退了,很多人家房子要重盖,我就说,泥草房就是不可靠,最好用木头砖石,又结实又好看,大水泡上几天也不会垮,水一退,照样可以住人。」
她偷偷唾弃他,买砖石要很多钱的,哪里来啊?说得轻松!
「不知道林子怎么样了?他伤了脚,这水再不退,耗个一两天,没医没药,怕是要残废。」看她还无动于衷?
小扇果然骇了一跳,不自禁地急道:「林大哥伤了脚?什么时候……」见楼江槐露出诡计得逞的笑,不由懊恼地立即停口,他又在唬她引她说话!
「是真的,林子真的伤了脚,我没骗妳。」心里不太对味,听到林彦有事,马上就急了,他为救她差点一同丧命,她怎么没点儿表示?
小扇自顾自向外伸手,细细的雨线掠过掌心,有点痒,她忍不住展颜,雨快停了!
楼江槐瞄着她,再接再厉;「三哥在堤上和兵士村民挡水,八成一直都没歇过,等水一退,我立即和三哥上蜀中唐门,为几个村子受的水灾讨个公道……」这个她没兴趣?换个话题,「村里人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大人还好些,孩子就……唉,我看回去得打理一下善堂,说不定很快就有孤童送来,可怜啊!」
小扇转头瞥他一眼,又咬了唇转回去,眉头紧锁。
「其实善堂还是小了些,应该再多盖两间房,我四哥掌管下的商号有一家叫昌华号,房子又大又宽敞,我看那个格局就很好,值得借鉴考虑;三哥和我爱在街上捡小孩子,时间久了,四哥嫌人多杂闹,上个月我接到家信,里头提到他将城里那家又旧又被的善堂揽了来,重新修缮,将大部分孩子送过去,只留下几个投缘贴心又有天分的仔细教导,我这个人做事没想太细,只管捡不管教,也从没想到这些孩子日后什么的,小扇妳就不一样了,小小年纪想得却很周到,简直可以和我狡诈的奸商四哥相媲美……呃,我是在夸妳,我真的在夸妳,妳别瞪我、妳瞪我也不要紧,和我说句话总好吧,小扇、小扇,妳去哪儿?」
楼江槐起身追了出去,雨丝零星,已基本停了,眼见着小扇撩着仍湿的裤摆往坡下跑,脑里忽然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忙大步追上。
终是迟了一步,站在水边的小扇苍白着脸,定定地盯着不远处几个飘浮的黑影,死咬着唇,微微抖着。
「别看。」楼江槐轻轻遮住她的眼,温柔地从她身后揽住她,低声道:「别看了。」
她颤颤开口;「槐树嚣:掰;:….」
「我们能活下来,很幸运。」他平静地道,「至少,大部分村里人应该没事,善堂的孩子们安然无恙。」
小扇缓缓蹲下身,缩起手脚,像是很冷,一直发着抖,寻求温暖似的移了移,靠在他腿上。楼江槐默默地抱起她,她没有害羞脸红,也没有挣扎气恼,愣愣地任他抱,一直回到灌木丛湿衣底下,也没有动上一动。
「妳睡一会儿,一觉醒来,水就退了,我们回善堂吃饭,大家都在等我们。」又是温柔的声音,她牵牵念念,想忘却不能忘的心上人又回来了,轻轻抱着她,柔声在她耳边呢喃。
真的一下子感觉累了,雨停了,就不冷了,风清爽地吹着,靠着温暖的胸膛,湿衣被慢慢烘干,困倦如潮水涌来,好想睡啊。
睡醒了,一定会发现,这场大水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很快就会结束的噩梦,没有突兀的房顶,没有冲垮的院落,没有顺水漂流的锅盆家什被褥衣裳禽畜死尸,也没有奇怪姿势漂浮的--
人。
什么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好好的,大家快快乐乐地过着日子,一切平静而安详。
一定是这样!
一定!
XX年八月初九,中秋前夕,七道村所临昌河决堤,洪水肆虐,漫及方圆百翼十余村,淹没大批良田民居,大水三日方退,后查此次水患死五十六人,其中垦田兵士十九人,村民三十七人,失踪三十五人,垦田兵士十二人,村民二十三人。大水退后数日,瘟疫紧随其后,袭卷村人,所属州镇官员急征各地医士入嘉峪,而疫情凶不可挡,此后数月,染疫而亡者,兵士并村民三百余人,至深冬方止,及年底岁末,几乎村村白幡,户户灵堂,新春时分,无人欢庆,夜寂人静,犹闻凄泣。
而,更有不为人知--某氏兄弟二人,入蜀中,闯唐门,拚杀整一日,揪出当时在昌河坝上与人械斗掷霹雳火药毁堤之人,唐门掌舵人尚算明理,许诺偿金十万,每年遣唐氏子弟四十九人听其派用,至此方休。
江湖人不知百姓苦,寻常人也难悉江湖惨烈,有几人细思量,因一时无意少虑,牵连多少无辜常人,又有哪个纯朴村人能晓,有兄弟游侠,为一岭村民,讨个公道,鏖战力拼,揽责上身。
不过,还有人愤愤不平。严正抗议--
「喂喂,那次去唐门的明明是兄弟三人,怎么变成两个了?为什么把我摒除在外啊!」
其兄一答:「谁叫你一进门就受伤,真正拚斗的只有两人,当然不算你。」
其兄二答:「老五,你的功夫……再练练吧。」
「喂喂,我抗议--」自然,不会有人理他。
当时拼战唐门的两人都不为人知,何况是他这个连露面都算不上的某位游侠。
「喂喂,我抗议啊--」
第九章
擎州,商贸繁华地,商贾云集,富户众多,有一楼姓商人,精明果断,在众贾中不算引入注目,但也让人绝难忽视,他除了经营多家商号,还建了一座善堂,擎州最大的善堂--济善堂。
而负责打理这座善堂的是一位女子,跟年轻的姑娘,姓罗。
「罗姑娘!罗姑娘!」黝黑的青年人风风火火地跑进屋,「妳不是要去张府吗?时辰到了……哎你怎么自己扫地?我来我来!」
被抢去扫帚,女子温温笑着,「叫我小扇就好,什么罗姑娘,我听不惯,何况扫扫地又不是重活,我从前常常做的。」
「妳现在是善堂当家,一把手啊!怎么能做这种事,妳做完了,我上哪儿混饭去?」
青年勤快地扫扫扫,扬起半高灰尘,小扇悄悄往后退了两步,随手拿块布巾浸了水,擦拭起只这一会儿就积了一层灰的桌柜。
「十九,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就叫十九,没有名字。」青年抬头,咧嘴笑。
「哪有人就叫十九的?你骗人吧……」她想了下,歉然笑道:「对不住;.你不想说,一定有难言之隐,我不该问的。」
青年的脸皮很轻微地扭曲一下,恨恨地极小声嘀咕:「当然是;难言之隐,好在只有两年,忍忍就过去了,不然日后重回江湖,叫人知道唐氏三杰之一在善堂做白工,我还有什么脸见人!」
「十九,你、你说话……」
「啊?我已经这么小声了,妳还能听得见?莫非你也是深藏不露的高、咳……咳i咳!」
小扇已经退到婚外,勉强笑道:「我是想提醒你,你把灰扬得太大,又一个劲儿说话,会呛着的。」
「妳怎么不早提、咳咳,提醒……」青年憋的一口气终于冲出来,「好家伙,比十六研制的『一独嗅』有过之而无不及,幸好没有毒。」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我习惯自言自语,罗姑娘妳不用理我。」青年又是咧嘴一笑,心里却想骂,他为什么要为别人的过失补偿,耗费他的大好年华啊?!
小扇向房里看看,扬起的灰尘还悬在半空不肯下落,看来只好回来再擦了,将布巾随意挂在门拴上,示意青年和她一同往外走,边走边轻声说道:「这几年来,村吧和这儿的几处善堂都有很多你家里的人帮忙,你们是楼四哥的朋友吗?」
「呃、哦,算是吧。」他的脸有些僵化的迹象,谁跟这一家姓楼的王八蛋是朋友?!
「怎么你们家的人都没有名字?全都用数字称呼,十九、十六、二十七、三十三……」小扇有趣地扳着手指,「你家的人好多,一定很热闹。」
「呵呵,是挺热闹的。」每批得赦回去的兄弟必定要好好教训当年那个闯下大祸的混蛋,毒针飞刀铁蒺藜袖箭黯然钩销魂爪燕子镖霹雳火弹七步暗香……一吐心中怨气,如今那个混蛋怕是已经两年没下来床了。
「可是好奇怪啊,怎么你们都不按年纪长幼排数的?二十三大叔一把年纪,小十六却好象只有十几岁。二十七是和我差不多的姑娘家。」小扇迈过门槛,转头继续道:「还好知道你们都姓唐,一定是大家族,叔伯兄弟姐妹都有,不然还以为楼三郎养的小鸟,一只一只都排了号……啊,我随便比喻一下,没有别的意思,你千万别见怪!」
「怎么会,楼家惟一的老实人,也只有罗姑娘妳了。」剩下全都是又奸又滑的毒舌头,比他唐家的淬毒暗器差不了多少,唐十九继续习惯地将声音压得极低地自言自语:「有什么怪,姓楼的一家子排行也让我日思不得其解,看外表,楼五至少应该排到楼三前头吧?」
小扇脸微烫,小声驳斥:「什么楼家人,我姓罗!」
「咦?妳还是能听见!」
门外停了两辆马车,一辆是早备好的,正准备接小扇出门,另一辆刚到,车帘半挑,一位青年,俊逸冷淡,清弱削瘦,正欲下车。
小扇赶紧跑过去扶住他,「林大哥,你怎么自己来了,三哥呢?」
林彦就她搀势跃下马车,淡淡地道:「没有他,我便不能单独出门了?事事靠人,将来日子怎么过?」
小扇瞧得心惊肉跳,「你、你慢慢下车,干什么往下跃啊?天一直阴着,怕是要一下雨,你的脚痛又要犯了吧?我叫人找三哥来给你推拿。」
「他的脚有毛病吗?不缺不损,装什么虚弱!」马车边,一位劲装貌美女子不屑地哼着:「进门轿、出门车,我还以为他没有脚,原来能跑能跳的。」
林彦淡然地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廿七,原来妳跟着来的,那我还放心些。」小扇温然一笑,「唉,叫妳廿七真是拗口,能不能叫你名字啊?」
唐廿七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才道:「叫我唐柔好了。」
唐十九张大嘴巴,「妳、妳敢说出来?以后叫人知道会笑一辈子……哎哟!」
唐廿七哼了一声,揉揉指节,「当我没说,还是叫廿七算了。」
「阿柔,我要去张府,妳有没有空?和我一起去吧。」
看着小扇质朴的笑脸,她竟发作不起来,犹豫了一阵,瞧见林彦冷淡的神情,不禁火气又起,「你们这位林大公子娇弱得很,万一我一眼看不到,说不定真的残了瘸了什么的,我可赔不起!再要唐家白做十年工,拿出十万银子补偿,人人对姓楼的低声下气……」唐十九暗暗推她一下,她立即顿住,瞧见小扇愕然地看她,不由一哼,别过脸去。
小扇悄悄扯了下林彦的衣袖小声道:「她在说什么?他们不是楼四哥的朋友吗?怎么提起来就咬牙切齿,这样生气?」
林彦温煦道:「别理她,她一直是这副脾气。」
唐廿七柳眉一竖,「我什么脾气,本说好唐家人是帮军里和善堂做事……」唐十九Сhā了一句「是白做事」就被她一把推开,「了不起被姓楼的假公济私一下,你又不姓楼,凭什么要人鞍前马后地替你跑腿。还动不动冷嘲热讽,要是平日里江湖上,早就被五马分尸,轮得到你现在轻视猖狂?」
「这里是寻常日子百姓家,不是平日里江湖上,妳来接替前,家里长辈没有叮嘱过妳什么该说该做什么不该说不该做吗?」林彦仍是冷淡地说道,他对外人,一向如此,「何况,我并没有轻视过谁,也从没要求有人跟着我,妳受人之命听我派用,我其实也没要妳做什么。」
唐廿七大怒,手往腰上一摸,方记起凡派往善堂之人,一概不允带随身暗器,这姓林的又不会武功,不由得忍了又忍,愤愤然作罢。
小扇不明就里,但见林彦眉头微皱,手在腿边抚了一抚,便背过手去,知他脚伤又犯,大是着急,扶他往阶前坐下,「你还逞强,明明痛得厉害,治了两三年也不见好,日日要推拿几次,我去找楼三哥来!」
林彦扯住她,「妳不是有事忙吗?正事要紧。」他微微一笑,「三哥在后头呢,一会儿就到,我在这儿等等就是,妳做妳的事去。」
小扇摇,相处六七年来,情如同胞兄妹,她最清楚,林彦性子是如何倔强,再痛也不肯吭声示弱的。
「你骗我,楼三哥要来,怎么会不和你同行?」
「骗妳干什么,他在街上看见两个小鬼打架,自然要去劝的。」林彦无奈叹道,忽然想起一件事,「妳要去张府?怎地楼老五不跟妳一起走,反倒自己先去了?」
「什么?他先去了?糟了!」小扇大吃一惊,「快,十九,我们赶紧过去!」
「啊?哦。」唐十九赶快拉过马车,「慢些慢些,罗姑娘,妳不会武功,小心摔着啊!」
小扇慌慌张张地跳上马车,转身向林彦大声道:「那我先去了,你等一会儿,我碰见楼三哥,叫他马上过来找你。」林彦向她挥挥手,见马车急匆匆地离去,不由莞尔一笑,手掌按上脚踝,眸光转处,唐廿七正瞧着自己,像在发呆,又像在想什么,刚要说话,忽听得兴奋的叫声由远及近。
「林子!林子!我又捡了一个来,这回一定比得过老五了!」
林彦当做没听见,眼神瞟到连绵的乌云上……
一进张府,就听见讨价还价声。
「那、那三百两总成吧?」
「三百两?亏你说得出,不嫌丢人?好歹你也算擎州大户,跺一脚地动山摇,区区五千两算什么,捐助善堂,扶济幼童,是积德行善的大好机会,九牛一毛,你也要犹豫这么久,还得去问老婆,是不是男人啊你?」
任何人被嘲笑惧内都不会太有面子,于是一咬牙一跺脚,「五百两,不二价!」
大胡子脚下一滑,「五百两?我费了这么多口水你才应五百两?还不二价,菜市口买菜啊!」
买下菜市口也用不上五百两吧!「楼五爷,我最后再加一百两,只这样了,不能再多了。」
「我提五千两,你敢还我六百两,你说,你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啊啊,救命啊--」
小扇实在听不下去了,这是求捐还是抢劫哪?
「槐树,快住手!」
楼江槐动作一滞,张员外被及时从魔掌上救回一条命,慌忙向后退至墙根,惊恐地望着上门打劫的凶恶强人。
「小、小扇姑娘,妳、妳快拦住他!」差点痛哭流涕,还好救星终于来了!
小扇尴尬施礼,「实在对不住,五爷在跟您开玩笑,绝不是有意吓您,您千万见谅,别和他一般见识。」
「喂喂,小扇……」
被冷厉的目光一瞪,强人乖乖闭嘴。
张员外战战兢兢,「拙荆正在内院等姑娘,楼五爷若有兴致,可随意在寒舍游赏,张某就、就不奉陪了。」
大胡子死盯着他,「其实咱们也可以好好谈谈,你捐一份,尊夫人捐一份,一半一半,我算你两千五百两,怎样,划算吧?」
张员外嘴角抽搐一下,「楼五爷,这捐银一事,让拙荆和小扇姑娘自行相谈,我们就不要Сhā手了吧?」
「你老婆捐多少,也是你付银,一人一半,各赚好名声,省得积善之名都被你老婆占去,你一点没沾上,多吃亏。」强人狞笑着逼上来,「怎样?一人一半,共五千两,银票或是现钱我都没意见。」
张员外抖如筛糠,求救的眼神急急拋向救命菩萨。
「槐树!」救命菩萨渡世救人,宝相庄严,「你再乱讲一句,善堂就不用你帮忙了。」
大胡子如闻天音,立即弃恶从善,凶脸瞬间和蔼可亲,「张员外,咱们有话好好说,何必你不情我不愿伤了和气,来,你帽子歪了,我帮你扶扶正。」
张员外骇得腿都软了,「你、你别过来!」
「什么?我可是一番好意……」」
「槐树,你去府外等我,十九去买东西,一会儿就回来,你看见他,不许和他吵嘴,更不许打架。」小扇拉住他的衣袖,郑重警告:「你再胡来,我叫善堂的孩子谁都不理你。」
楼江槐垮下脸,「小扇,我在帮妳筹银子,妳怎么不领情,还扯我后腿?」
谁在扯谁后腿?!小扇瞟他,「你走不走?」
「好好,我这就出去。」眼光一溜,见张府主人正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不由得咧嘴一笑,「张员外,不如,咱们出去谈?」
张员外冷汗顿下,「不、不必了吧,啊,我想起来了,我柜上还有事,阿寿,快备车,咱们去柜上!」他匆匆一拱手,「两位自便,张某就、就不奉陪了。」揪过一个家仆挡在身前,逃也似的离开。
「喂!咱们再好好聊一聊啊……」不甘地朝着远去的背影大吼,他一回头,正见女子微沉的脸,不禁暗叫不妙,立刻识时务地赔笑:「小扇,我去外头等妳,妳慢慢谈,谈多久都没关系;我等妳,哈哈哈哈……」只这几句话,他便已溜出大门。
小扇又好气又好笑,看了一眼另两个惊魂未定的张府仆人,温婉一笑,「麻烦两位带路,夫人一定等急了。」
出府时,天空已飘起了雨丝,细细的,凉凉的,沾衣欲湿,大六月天的,少见这样的微雨,让她起了漫步而行的悠闲兴致。
一掀马车帘幕,某人本在其中呼呼大睡,听得动静,立即惊醒,见了她,马上声明:「十九先回去了,不是我赶他,是他主动回去的。」伸臂欲拉她上车。
她摇摇头,「槐树,我想走一走。」
楼江槐愣了愣,「好啊,我陪妳走,妳难得空闲,咱们干脆去城外兜个圈子再回去。」
她仍是摇头,「善堂还有很多事要忙,哪有空闲出去兜圈,我只是想走着回去罢了,老是乘车,怕有一天路都不会走了。」
楼江槐从马车上跳下来,小心地观察她,「小扇,妳生气了?」
「没有。」她婉然一笑,「张夫人捐了银,我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气好生。」
「她捐了?捐了多少?」
「三百两。」
「三……百两?」楼江槐握拳,「我去找姓张的再聊聊!」
「你还去?你去,这三百两也没有。」小扇瞪他,「你吓着张员外,下回他们不捐了,善堂怎么办?」
「小、小扇,妳最近越来越有威严了,四哥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瞪了半晌,小扇最终仍是忍不住笑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空着马车,牵辔缓缓而行,一路经过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布幌招摇,吆喝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纵使雨丝飘落,仍是难退街上人潮,「擎州可真大,我到这两年多,也没有走全过,若是从前的我,一定以为这就是山外的全部了。」
楼江槐转头定定地看她一阵,「人长大了,自然见识得多了。」
小扇抿嘴笑,「我知道,你一定笑我没见过世面,又土气又傻兮兮的,什么都不懂都不会。」
楼江槐摸摸心爱的胡子,「妳现在什么都懂都会啦,善堂打理得井井有条,帐目管理得清清楚楚,到外头游说那些官夫久商贾太太们捐银给善堂,四哥都说妳很有天分,又勤快又好学,要是一辈子窝在山沟里就太可惜了。」
小扇怀疑地瞥向他,「楼四哥夸林大哥,好象也是这几句话吧?」
「咦,明明有差几个字……唉,妳记那么清楚干什么?」楼江槐忽然有点沮丧,我接妳出来,不是让妳这么操累啊,整天忙来忙去,瘦了好大一圈。」
心头一暖,她微垂头,低声道:「嗯,你是为了让我宽心,不再想从前的事。」
当初,干峪岭一场大水一场瘟疫,让她目睹了多少生离死别撕心裂肺,善堂孩童一一病倒,三两月间竟夭折了近十人,爹爹继而染疫而殁,她悲痛欲绝,一时间心力交瘁,也是一病不起,吓坏了楼江槐,加上林彦脚伤久治不愈,他与楼三哥一商量,便将二人带出干峪岭,送回擎州老家休养,一待至今。
去年家里扩建了善堂,四哥知她心底所念,便将其也命名为「济善」,交由她打理。
「小扇,妳在这里,过得快乐吗?」
很温柔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总在不经意时,显出他的细心,于是她便会想,是怎样一路走来,从往至今,明明如清水般平淡,却像酿藏多年的老酒,让她醺醺然,欲醉还醒。
她微微地笑,应得自然:「嗯,大家都平平安安,顺利健康,我便也快活。」
粗厚的手掌握住她的小手,街上人来人往,让她甚是赧颜,想往回缩,大掌却固执地不肯放,只好任他牢牢地牵住。
「小扇……」
她抬头,见楼江槐犹犹豫豫欲言又止,他粗豪无拘,这种吐吐吞吞的模样很是少见,不由见,不由得让她暗自好笑,「你要说什么?」
「那个、妳看,三年快到了,我和妳……」
她心一跳,立即大声道:「哎呀,我忘了一件事,很重要,槐树,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过一会儿再回善堂,你不用等我。」
「哎,喂喂,小扇,妳别跑那么快,小心摔着啊!」楼江槐有些郁闷,小扇太忙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忙完关心关心自己的事啊?
小扇一直都很忙,最近更是忙得见到他还不到三句话就匆匆而去,楼江槐开始只是自己闷着郁卒,后来便发现情形十分古怪,明明上一刻还跟林彦或楼三哥或唐十九唐廿七有说有笑,下一刻他过来时,便突然想起有什么什么事还没徽,立刻去忙她的,让其它四人看他被晾的笑话。
一次两次不奇怪,三次五次不稀罕,但一个月来几乎天天如此就不由得不让人起疑心了。
小扇在躲他!
真是晴天霹雳。
他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吗?努力回想,当初和小扇表明心意后,本着一心一意的做人原则,便不曾向其它姑娘献过殷勤,为示忠贞不二,连青楼也不走了,想了又想,真是毫无瑕疵的好男人啊!
想破头也想不出,小扇到底因为什么在躲他,心情不佳,连大老远从村里跑来擎州到楼家探望各人的阿富
兴奋地说着三姑六婆的话题,他都听得心不在焉。
「噗!」一口茶喷出来,楼三哥惊愕不已,「你说什么?」
「楼三爷,这可是我为进城特意做的新衣,才穿了没几天的。」阿富心疼无比地又抹又擦。「没错,当初我家小姐心里偷偷属意的不是林木匠,而是三爷你。」
楼三哥转头看看林彦,林彦用看白痴的眼神回看他,他讷讷地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当初小姐若说话,必定先同桃木匠说第一句,然后才和楼三爷说;若倒茶,第一个是林木匠,第二个是楼三爷;若盛饭,给林木匠先盛,再轮到横荔爷……」
「所以我才以为她对林子有意啊!」
「蠢!」唐廿七不屑,「她是拿姓林的做遮掩,女子害羞,多半如此,这也看不出来,难怪人家后来弃你另择他人。」
「我一直以为她只给林子做东做西怕被人笑,便拉我其后作陪,哪知道正相反?」楼三哥喃喃出声,「谁明白姑娘家这些七拐八绕的小心眼!」
「是啊,我也不明白!」楼江槐神不守舍,心有戚戚焉。
林彦似笑非笑,「其实你也算不得蠢,只是钝了些。」
楼三哥张了张口,「你瞧出来了,怎不告诉我?」
楼江槐郁卒愁眉,「她有心事,怎不告诉我?」
「你现在后悔了?」林彦冷淡讥讽,「若.甲知晓,怕也未必能成。」
「我若早知,早拖你逃之夭夭啦,怎会捱到后来让你伤了脚?」楼三哥至今仍耿耿于怀,想起便痛切万分恨不能以身代之。
阿富不满,「楼三爷,你这是什么话!我家小姐哪里不好?」
林彦暗翻白眼,「阿富,他一向爱发癫,不用理他。」
「她总不理我,也不是办法啊!」楼江槐换个姿势苦心琢磨。
「对了,村里善堂怎样了?」
「善堂?唉,没以前那么热闹了,不过也好,没有新的孩子送去,倒是小扇姑娘不在,孩子们想念得很。」阿富很骄傲地宣布,「百合答应嫁给我了,我们下个月就成亲,打算多生几个娃儿,反正善堂地方大,不愁没地养。」
「恭喜恭喜!」楼三哥笑道,「努力努力。」
「我挺努力的啊,只是小扇眼里只有善堂和小鬼们,都没有我的位置!」大胡子哀怨不已。
阿富促狭地向林彦挤挤眼,「还好你走了,不然哪轮得到我?哎,说好了,你要回去看看可以,不过得等我成了亲,不然你一出现,说不定我刚要到手的老婆就飞了!」
「胡扯。」林彦笑斥,听得唐廿七在一旁嘀咕「这种臭脾气的家伙也会有人喜欢」,不加理会,只向阿富道:「在善堂帮忙的人可有尽心?」
「哦,那些姓唐的啊,还不错,蛮好蛮勤快,虽然有时会发发牢骚,但好象家规挺严的,没有人偷偷溜走。」不明内情的村民纯朴地笑着,「还好有这些人帮忙,善堂才能撑下去,不然这两三年,各村都减了人口,重修重盖房子都来不及,又要赶收成,哪有余力管别的。」
除了神游的楼江槐,其余的知情人相互对视一眼,沉默不语。
「听说楼爷家在擎州也是开善堂的,难怪人这样好,到村里忙这忙那,修屋盖房,送粮送衣,又费力又费心,村里人都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阿富激动地一把握住楼三哥的双手,「还行医施药,治病救人,简直就是活菩萨转世……」
林彦怀疑地瞥向楼三哥,「施药我知道,但行医……你会吗?」
「我只是给几个人接接断骨而已。」楼三哥笑道,「谁说我们家是开善堂的?老四要听这话,不吐血才怪,家里揽了三座善堂……咳,是有原因的,小扇前几天说想去淮安那一处瞧瞧,只是这边有些事放不下,暂时还过不去……」
「是不是有人跟小扇胡说什么,故意同我过不去?!」大胡子拍桌怒吼,激愤非常。
阿富吓了一跳,咽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楼五爷,您这是……怎么了?」
「啊烦死我了!」大胡子发狂咆哮。
一干人悄悄后退,远离暴风圈三尺开外,屋里霎时一阵寂然,悄无声息。
楼江槐总算还魂,「咦,你们方才都聊些什么?」
「老五,你到底在发什么呆?!」楼三哥叹气,「自始至终,你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我……你这愣头愣脑的,怎么会懂?!」
楼三哥刚要抗议,却被林彦随手推到一边,他悠悠地道:「小扇的心思不难捉摸,你苦思不解,不如来问我。」
「你?」楼江槐舌根发酸,「你知道?」
「今晚你到我那里,自然叫你明白小扇顾虑些什么。」
楼三哥左看看,右瞄看看,郑重地提出:「我也想知道。」
两个声音一句话丢过来--
「你凑什么热闹?!」
第十章
屏风后头其实算不得窄,但一同挤进两个不怎么瘦弱的大男人就显得这块空间未免捉襟见肘了些。
「你来干什么?」
楼三哥想了想,严肃正经地说:「我真的很想知道。」
「老三,你一把年纪了,实在不适合玩这种藏猫猫的小鬼头把戏。」
「老五,你年纪也不小了,偷听别人说话是不对的。」
楼江槐龇牙,「是林子要我躲在这儿的。」
「哦,果然是心有灵犀啊。」
「谁跟你这个蠢蛋心有灵犀……」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小扇关切的声音由远及近:「林大哥,你今天脚不痛吗?」
「嗯。」林彦微笑道,慢慢走到椅边坐下,「所以才有心情同妳聊聊天。」
小扇脸一红,「我知道你想和我聊什么。」
林彦静静地看她,柔声道:「妳在怕什么?」
「我……」闷了一阵,她颓然往桌上一趴。「嗯,我是在怕。」
屏风后的楼江槐心里不是个滋味,小扇有心事,是怕还是顾虑都不跟他说,却找了不相干的林子倾吐,把他扔到哪里去了啊!
「妳的孝期将满,楼江槐一等三年,可见真心实意,并非当初一时冲动,若只是心软愧疚,这么久了,足够他考虑清楚的了。」林彦肯定地道,「他如果主动提起亲事,便是有心人,妳还有什么好怕?」
楼江槐暗暗叫好,死林子平日里冷嘲热讽没一句中听,关键时刻倒还真替他说话,不枉自己拿他当了亲兄弟看待。
「我现在不是怕这个。」小扇的声音从手臂间闷闷地传出,「他那人直白,如果只是安慰我、可怜我,这几年下来,早就捺不住和我说了,他有没有意,我知道,也能看出来。」
楼江槐耸耸胡子,她若能看出来,当初怎会差点和他断了往来,一躲数年?女人心啊,就是难捉摸!
「真是难捉摸啊……」
楼三哥极细微的耳语让他一惊,眼睛狠狠地瞪了过去。
林彦微微沉吟:「那么,妳究竟怕什么?」
「我……」她犹豫良久,踌躇不决。
楼江槐急得恨不能冲出去,用力摇摇她,问她到底怕什么!
林彦却极有耐心,小扇不开口,他便也不催,淡然端坐,等她想清楚,在心里将话理顺。
直到屏风后头的大胡子急得差点跳出来时,小扇才慢慢坐起身,幽幽地说道:「棵大哥,当初村里一共死了多少人?」
林彦一怔,随即道:「不算垦田兵士,共三百一十六人,失踪二十三人。」
「三百一十六……」她的声音发颤,「短短数月,多少人家破人亡亲人遭难,好好的一家子,顷刻就毁了!本来,善堂建起来了,孩子们有个地方住,吃饱了穿暖了,还能读书写字,垦田的兵士大哥帮我们做了好多事,乡亲们和乐融融,平安健康,可是一转眼,像一场梦一样,忽然就破掉了,死的死亡的亡,林大哥,你说这世上,有什么能够长久?」她难过地看着林彦,「我好怕,现在的日子也像一场梦,我还来不及高兴,它一下子就碎了,消失了!」
楼江槐简直要热泪盈眶了,原来,当年的洪水瘟疫给小扇蒙上了这样沉重的阴影,她表面坚强,心里却始终惶恐不安,对以后的日子有着极深的不确定,他真混,为什么从不曾发现小扇的害怕与恐惧?!还一个劲儿怪女人的心思难捉摸,他这头猪!
「原来如此……」
极细微的慨叹从兄弟口中似有若无地逸出,大胡子怒视他,一脚踢过去。
屏风外,林彦却笑了。
「原来是这个。」他站起来,缓缓地踱了几步,「月有阴晴圆映,人有悲欢离合,只要活着,旦夕祸福谁能预料,与其担心以后会不会发生意外,不如踏踏实实过好现在的日子。」
小扇怔怔地看着他,微跃的烛光映在他俊逸的眉眼上,本是清弱的气质,却显得格外坚毅。
「我其实清楚,我的脚是治不好的,但三哥不死心,仍然四处延请名医,他心里的关切,我自然知道,便由得他去,领他的心意就是。」林彦淡然地扫了眼自己的足踝,「虽然我残了一只脚,但还有双手,就算我明日便死了、今天的日子还是要过的,思虑太多,只会徒增烦恼……」
帘幕后的屏风忽然摇晃起来,他微皱眉,仍是续道:「这些话,妳明白最好,听不进也不要紧,此后三五十载,自有楼江槐护妳疼妳,待到他年两鬓斑斑,妳也会如我一般,对妳今日杞人忧天置之一笑……」
「砰!」
屏风翻倒,大胡子与某位兄长面面相觑片刻,谁也不敢先说话,倒是小扇惊愕不已,愣了一阵,转身就跑。
「你还不追?」楼三哥踢他,顺便报一脚之仇。
大胡子恍悟,赶紧大步追出。
室内一片清静,楼三哥谨慎贴墙而立,见林彦慢吞吞踱来,在自己面前立定,和气一笑。
「你听得很乐?」
「那个,其实、三哥不是故意……」
「不是故意?那好,上次你教的那个什么拳什么掌的,我也没耐心听,但三拳两式总还记得&你不是故意,就练一遍好了。」
楼三哥有点冒冷汗,「林子,你脚伤还没好,要练以后再说。」
「三哥……」
明知山雨欲来,但这温柔的一唤仍是让他骨头发软,周身轻飘飘地立即应道:「有!」
「现在--」林彦平静无波,「去把门窗关好。」
「……」
「你去不去?」
「林子,你还真是很照顾我的面子啊!」
林彦的院落直通宅外,是为方便他进出,不必穿越重重庭院一间又一间的房舍。小扇心慌意乱,竟夺门而出,楼江槐在身后奋起直追,更是让她大为惊惶,慌不择路地闪进宅后的树林。
楼江槐急喊:「小扇,妳跑什么?!」
小扇顾不得回头,她生于山间,自幼习惯在山野里奔跑,此刻一急,更是灵活如鹿,树林里又枝叶繁密,夜晚视物不明,楼江槐纵有功夫,也一时难以追上,追了一阵,只得妥协。
「好了好了,我不追妳,妳也别跑啦!」
他先行止步,果见小扇就豫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不再追赶,才在丈外的一棵树后站定。
「小扇,妳心里怕什么,我都知道了,妳心里想那么多,怎地都不和我说?」
她恼叫:「你为什么偷听人家说话!」
「那是林子的安排,不关我的事……」即使远远地隔着夜色,看不清彼此的脸孔,也能感觉到小扇在瞪他,他立刻低头认错,「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下次再也不敢。」
小扇远远地站着,不吭声也不动。
「只是,妳什么都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林子那么会猜人心思,我不偷听,又怎知妳怕什么,躲什么。小扇,只要妳说,我自然依妳,可是,妳却不肯开口提上一字半句。」
夜色沉寂,楼江槐低沉雄厚的声音缓慢清晰,在林间隐隐带起似有若无的回音,他很少这样严正郑重,一旦端肃,竟是让人难以抗拒的怦然心动。
「妳宁可去和林子说,也不告诉我,我在妳心里,这么不可信吗?还是,林子不问,妳便谁也不说,宁可自己闷着,让我空白猜得心焦?」
「你、你别这样说,我不是有意不讲。」小扇有些迟疑,「刚才,你都听到了,我是怕,很怕现在这样快活的日子会一下子消失,就像当初在村里,明明一切都那么有希望,生气勃勃的,却忽然间全都毁了、不见.了,人也死了,就算房子能重盖,地能重种,人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我知道我是钻了死胡同,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可我就是怕,就是不由自盘地去想,想得脑子乱乱的,想到会不会有一天醒来,发现我其实在做梦,就算没死在水里,也死在了瘟疫里,现在的所有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个鬼魂做的梦……」
「胡说!」楼江槐再也捺不住,大踏步上前,一步一句:「胡说!胡说!胡说……」
不知数到第几个「胡说」,他已到近前,大力抱住她,「亏妳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还有余心想这些?」
她被锢在他胸前,眼下确是无心想别的了,只能讷讷地道:「对不起……」
「来,跟我说--『我没做梦,我好好活着,我要嫁给槐树,给他生好多娃娃』,快说!」
「你这人……」她又气又笑,「我才不说!」
「妳不说?」
「不说!这样肉麻……哎呀,你怎么咬人?」
「会疼,才证明妳是活着。」他亲呢地吻吻她的手指,「林子的话一向没法听,这几句却说的很对,就算明天什么都不见了没有了,眼前的日子还是要过,又不是七老八十,活人不想死人的事,想太多会长白头发,少年白头多难看……唔,四嫂说芝麻可以让头发又黑又亮,改天咱们试一试……」
「你扯到哪里去了?」
「呃?哦,话题拉回来,妳心里实在怕,我可以……啊!」
不止楼江槐叫了一声,连小扇也惊呼出声,因为两个人所站之处忽然平地拢起一张网,瞬间将两人网了起来。
下一刻,树林深处跃出一个人来,大笑两声,甚是得意。
「总算得手了,都说楼家人精明厉害,原来不过如此,谈情说爱到连基本警觉都没有了,要擒拿还不容易!」
听声音稚气尚存,可以辨出是个大约十几岁的少年,楼江槐当即放下心,继续对小扇说:「别理他,听我说,妳实在怕,我就等,等妳什么时候宽了心,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到时候只要妳一句话……不,妳一个小小的暗示就好,我一定像林子那样细心,马-上就心领神会,咱们便操办,只是妳别再拿着善堂事忙搪塞我,不然别说我用些非常手段,就算妳气我,我也不罢休。」
小扇愣了下,「什么非常手段?」
「嘿嘿,这个可不能告诉妳。」大胡子很古怪地笑了,「保管叫妳跑不掉就是了。」
「喂,你们两个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少年气得大叫,「你们现在受制于我,要听我命令!」
「一边去。」楼江槐不耐地嘘了声,认真地对小扇道:「妳的怕,我感受不到,我见过杀戮生死,妳却没有,妳是平常人家女儿,一向过着平淡的日子,骤然经历大难,会怕也是应当,我明白,所以我会等,等妳释然了,淡忘了,再提亲事不迟。」
「那、那怎么行?」她低声道,「或许,要很久很久,或许,一辈子都怕,都忘不了,那怎么办?」
「一辈子?怎么可能?我就不信忘不掉,有胡子大叔在,没什么办不了的!」
「胡子大叔……」她「嗤」地一笑,「什么啊,你还说这个,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里傻气的小扇了。」白白被他冒充了好几年长辈。
「这个……偶尔让我怀念一下也好吧?」
「你们两个……不要在小孩子面前卿卿我我啊!」少年蹦蹦跳跳,「楼大胡子,你认得我吗?」
「谁认得你,看你的身形,就知道至少十五六了,算什么小孩。」要真是孩童,岂有不亲近他胡子大叔的道理?「小扇……」
「喂,看我、看我啊!姓楼的,告诉你,我就是唐十四,呸,什么唐十四,我叫唐如化,蜀中唐门下一代掌舵人就是我,你们楼家辱我唐门,要唐门最精干的弟子替你们善堂做白工,混蛋!欺人太甚,我今日捉了你们,看你兄弟给不给唐门低头赔罪……」
「小扇,妳这样操累怎么行,我早就想说了,妳又一直忙。家里有的是闲人,妳分一点出去总成吧,听说妳还打算到淮安去?那里是水乡,妳生在山里,怕是不习惯,这样,我陪妳去,也好有个照应。」
小扇想想,「也好,正巧十九去办别的事,我和其它人不算熟,你去,应该能帮上忙。」
「听我说话、听我说话啊!你们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大胡子不满,「什么叫应该?是非我不可!」
小扇抿唇笑,「嗯,非你不可……那个孩子一直在叫,你和他说句话。」
「少理他,啧,这网子真碍事,快摘了它。」
「你们休想逃脱!」少年喝道,「欺我唐门怕了你吗?」手往腰里一按,几点星芒激射而出。然而,那星芒只飞了半尺远,就听得「叮」的极细微的两声响,星芒便消失无踪。
少年大惊,「什么人?」
一抹光亮蓦起,徐徐从远而近,听得一个孩童清朗的声音道:「姓唐的进善堂一律卸下暗器,以免误伤常人,这是你们掌舵人应的诺,你敢不遵?」
「那、那是我自制玩的,算不得暗器。」少年恼道,若为真正唐门技巧,岂能轻易叫一名孩童射落?
「那么,我们也当你今日玩闹,不告诉你们们掌舵人就是。」
光亮近前,是一盏灯笼,执灯笼的人华裳迤逦,凤眼含笑,是名俊俏得令月光也黯然失色的少女,后面跟了个朴素衣裤的稚龄女童。
眼见楼江槐挣脱网子,自己一番心血付之东流,唐十四却动也不敢动,因为那潮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貌美少女正托了自己的下巴,仔仔细细地射量着。
「五叔,树林这么黑,你和小扇到这儿来做什么?」素衣女童笑瞇瞇地帮两人抖落身上七缠八绕的丝网。
「妳……」大胡子疑惑,想了又想。
那边已响起奇怪的抽气声,三人转头,见是那少女,正贴近唐十四的脸孔,似是亲上他的唇。
大胡子五叔面皮微抖,「咱们家……有这么大胆的丫头吗?」
唐十四僵若木鸡,他也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姑娘家啊!
倒是女童见怪不怪,「小三子一向这样,五叔你不是习惯了吗?」
脑里一恍,大胡子愕然呆住,半天才大吼出声。
「三郎,明夜!你们俩干什么男扮女装,三更半夜搞什么鬼把戏?」
「喔,三郎要捉个采花贼,扮了女妆引那人上钩,我本来没扮,他说没准那人对小女孩也下手,所以……」
话没说完,只听「咚」的一声,有人昏倒在地。
于是,某个小色胚喃喃道:「太经不得打击了,还说将来执掌唐门?是吹牛的吧。」
X年X月X日
擎州善堂。
「槐树,槐树!」
楼江槐放下怀里一个三岁娃儿,见女子脸色凝重,不觉心里一动,立即大步过去。
「小扇,有什么事?」
小扇看他一眼,低头思考片刻,刚要说,又犹豫起来,几番踌躇,还是不好开口。
他体贴地道:「妳有话尽管说,跟我客气什么。」
「槐树,我想……问你件事,但……」
楼江槐灵光乍现,顿时窃窥心喜,莫非……
「唉,算了,现在还有事,过几天再问你。」
「等一下。」他赶紧扯住小扇,「过几天还有过几天的事,说不定一忙就忘了,趁现在记得赶快说。」
「倒也是。」小扇皱了下眉,「在善赏帮忙的唐家兄弟又换了批人,你也知道,是一些二十岁不到的少年,他们凑在一起,少不了要和善堂大一些的孩子起纠纷……」
原来是这种事,楼江槐泄了气,没精打采地应道:「我回去和唐廿七说一声,叫她来训一训这些臭小子。」
提到唐廿七,小扇不觉笑了下,「阿柔原来那么心不甘情不愿,和林大哥针尖对麦芒,倒难得上次换人没跟着回去,和小十四一同留了下来……唉,我不是同你说这个,我想问你,」她一咬唇,「唐家是不是和当初昌河决堤有关?」
楼江槐暗惊,若无其事地摸摸他的大胡子,「哪有的事,他们纯是来义务帮忙……」
「你不要瞒我,以往你们一起争执,常会提到『十万偿金,十年白工』,原来我不明白,以为是楼家和唐家之间订的什么协议,可是这些唐氏少年私下拌嘴,我却听清了,唐家和当初村里发洪水有关,所以才来善堂帮忙以作补偿。」
楼江槐咬牙切齿,「这些不成事的小混蛋,竟敢说漏嘴,我去一个个揭了他们的皮!」
「槐树,你站住!」
楼江槐怔然看她,讷讷地道:「我和三哥四哥到蜀中唐门,替村里讨个公道,虽然讨来偿银,讨来人丁帮忙,总是不能改变什么,人已经死了,屋舍庄稼也毁了,再多的银子再多的人也补偿不了,唐家一年派出门弟子四十九人,一半往军里,一半到善堂,听我们派用。我们一直都瞒着村里人,只说是来帮忙的,但、但妳现在知道了。」他有些颓丧,小声嘀咕:「我是没帮上什么忙,上次妳筹银还被我弄砸了……」
「槐树,你不要这样说,我、我不是怪谁。」她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和楼三哥在村里无亲无眷,却为了我们出头,是我该替乡亲们感激你们才是。你们有一身好本事,所遭的事却不是我能想得出的,轻描淡写一句『讨公道』,必定凶险万分,别人不知,我确信绝不轻松,你们为村人尽心竭力,又有谁能明白。」
楼江槐轻柔地摸摸她的发顶,「妳恨唐家人吗?」
她神色复杂,眼波轻泛,隐隐有水光,好半天才轻声道:「那是一群孩子,我恨他们什么,就算是以前来这里的唐家人,也不是他们毁的堤,并不该给人恨。」她想了想,犹豫道:「那、那炸堤的人呢?」
楼江槐唾弃,「他的日子可不太好,听说日日被心有怨气的同门暗算,大概伤得很久都没有下过床了。」
她「啊」了一声,心绪翻腾,说不清是快意还是同情,思索良久方道:「我知道就算了,对村里乡亲还是不要说漏的好。啊,我去告诉新十九……唉,他们怎么老用数字代替名字啊?真是拗口!他明日回干峪岭,我嘱他一声,叫他提醒他在村里的叔伯兄弟别再说漏了。」
她转身就走,楼江槐急道:「妳没有别的事和我说吗?」
小扇诧异回头,「别的?没有呀。」
「真的没有?」
她回想一下,「没有啊。」
「真的真的没有?」
「……槐树,你没事吧!」
「啊,没事没事!哈哈,怎么会有事,妳去忙妳的,不用管我……哈哈哈,妳真的不用管我……哈哈哈,小葫芦,你在哪里?给胡子大叔抱一抱--」
呜……顺便也给他哭一哭!
X年X月X日
淮安善堂
「老五,看你喜上眉梢,不会是……」
「去去去,你这愣头愣脑的,懂什么?别打扰我想事情。」
「唔,小扇还没开口吧?你天天想来想去,长年如此不是好事情。」眼神邪辙瞟过去,「老三,你一把年纪,不娶妻也不找女人,是不是……不行啊?」
「……关你什么事!」哼了一哼,老三终是不服气。
门口的人向屋内探探头,「槐树,你在不在?」
「在在!」大胡子很兴奋地迎上去,「小扇,妳不是要和我说事情?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咦,楼三哥也在啊?太好了!」小扇急匆匆地道:「三郎救了二十几个被拐卖的小姑娘,本来说屯安置在善堂,可她们现在都挤在大门外哭,怎么都不肯进,哄也哄不停,快来帮帮忙!」
「呃?小扇!小扇!我们原本要说的事呢?」
小扇已跑到廊上,回头向二人急急招手,「快呀!」
「喂喂,原本要说的事……」
手臂搭上他肩头,楼三哥司空见惯地拖他往外走,「走吧兄弟,正事要紧。」
X年X月X日
行李一包一包扛上车,大胡子狠报地瞪着车轮,钉在原地拒不挪步。
为什么啊?!昨天明明就要暗示他,忽然某个混蛋捎来一个消息,说是干峪岭山村涌进一批逃荒难民,无处落脚,各家各户安排不够,不得不挤进善堂,如今人手紧缺,传信让这边过去几个人帮忙。而小扇最是心软,自然第一个响应,结果让他又是一场空欢喜。
「其实,也不必太沮丧。」已从少年长成青年的蓝田神秘地向大胡子五叔挤一挤眼,「到村里路途遥远,这一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
一个声音冷冷地Сhā入:「谁敢打什么鬼主意,先过我这一关。」
「谁?」大胡子扭头怒视,「你?老三不是和你去了洛阳?这么快就滚回来干什么?」
「我不回来,怕是有人算计我义妹。」
「我呸,你什么时候认了小扇做义妹!」大胡子瞪眼,「你这辈子休想变成我的大舅子!」
蓝田好说好商量地给五叔求情:「林大哥,五叔等了这么些年,也怪可怜的,一个男人规矩到这份上,实在是不容易了。」
林彦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去,毫无同情心地扔下一句:「不行就是不行。」
大胡子暴跳,「你说不行,我偏要做,楼江槐怕了你这小木匠不成!我就让你等着看,等我们回来……」
「回来,还没去就想回来?」小扇坐在车上向他温温地笑,「槐树,你还在等什么?快上车!」
「哦,好。」
大胡子忙不迭跳上车架,心里仔细盘算起来。
等到回来,说不定就……
哈哈哈,死林子,保叫你吓掉下巴!
X年X月X日
某处新建的善堂
大胡子仰天长啸--
「我今年不成亲,我誓不为人--」
善堂里忙着整理清扫的众人视若无睹,各干各的活计,不为所动。
一名温婉女子匆匆进入,又匆匆而出。
「喂喂,暗示!暗示啊--」
女子回头, 「槐树,有事吗?」
「呃、哦,没事,没事没事,你去忙,不用理我!」
她一笑, 「那好,我走了。」
背影在门外消失,大胡子欲哭无泪。
「喂喂,暗示!暗示啊……」
X年X月X日
「她忙得完全忘了吧?」深夜里,某道房门外,某个模样很威风的大胡子死盯着房门,面无表情地喃喃道。 「还是,她根本就是在报复我?」
天上的月很圆,圆得有点诡异。这种月圆之夜,可能、大概、也许、似乎……非常能助长人的某种情绪。
「所以--」他很平静地下了决心, 「我已经忍无可忍了。」随后又添了一句解释: 「年纪太大不嫁,会有人笑的。」
夜风很温柔地拂过,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影偷偷潜入……不,是理直气壮、光明正大地进入。
虽然,夜太深了些,不太合宜,主人也并没有允许。
然后--
本故事完。
咳,真的完了。
三、《清夜吟》
第一章
"什么,你要进府来住些日子?"
陆烽瞪大了双眼,万分希望自己年老耳背,听错了话。
"是啊,大伯有什么不方便吗?"
大厅里,青衫少年悠闲地坐在椅子上,端起手边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口。
"呃,你也知道,你伯父我还乡在即,要遣散奴仆,收拾行装,打理旧物。一时间府里乱七八糟,人仰马翻的,实在是……咳,抽不出人来照顾你。"陆烽轻咳一声,尽量让语气委婉些,以拉开与"断然拒绝"的微小距离。前些日子,刚有两个与这孩子一同长大的侄儿也说来借住几日,不到三天就闹得鸡飞狗跳。听说这小子造反的本事比起前两个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不叫他心惊胆战?
"大伯,您告老还乡是两个月后吧,到时再安排也不迟,何必急于一时呢?而且我都这么大了,照顾自己怎么会有问题?"短短几句,立时打发了陆烽的推托之辞。
"这个,嗯……我已将府宅转卖给户部李大人,这些日子已派人来翻修,白天黑夜地闹个不休,我是怕你夜里睡不安稳,何苦来呢!"
借口。
哪有主人尚未离去,就派工匠来修葺的道理?
少年唇角微勾,低头仔细研究茶杯上的花纹,淡淡开口:"那刚好,我恰巧最近对土木兴建颇有兴趣,既然现下如此情形,我自是应该帮帮大伯的忙,也省得您操心。"
啊?那岂不是要拆了我的屋子!陆烽的面色立时有些发青。
开玩笑,这宅子卖了不低的价钱,若是被这小子掀了砖,揭了瓦,到手的银子岂不要白白飞走,到时恐怕连回乡的路费都没著落!
"老爷,南公子到访。"一个家丁进来通报。
啊,救星啊!陆烽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快请进来!"
有客到,刚才之事自然可以先拖一拖。
片刻,厅外走进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淡色衣衫,宽袍大袖,温雅得一瞧就知是个读书人。
"书清,你来就来,还通报什么,也不嫌罗嗦!"
陆烽声如洪钟,哈哈笑著迎过去,也不待年轻人开口就又道:"来来来,给你介绍个人,这是我老家的侄儿──明夜。"
南书清微眯了一双眼力不大好的眸子:被陆烽粗手粗脚扯过来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身材消瘦,几与自己等高,眉清目秀,眉宇间顾盼神飞,脸庞晒得微黑,与他的白皙恰成对比。
他不由心生好感,躬身施礼,一抬眼,少年却踪影不见。
忽觉披在肩上的头发被轻轻一扯,愕然回首,正对上少年漆黑灵动的眸子。
"好长的头发!"少年歪著头,笑微微地,神情宛如一只好奇的小雀儿。
他的头发的确较一般男子为长,是多年来养成的。
南书清莞尔一笑,感叹这少年竟如此率真。
却不料少年手一伸,将他头上的束发方巾拉了下来,登时乌丝倾泻,覆在腰背上。南书清骇了一跳,不禁怔住。
"明夜,你干啥又淘气?"陆烽大吼一声。
"他头发好看,我细瞧瞧。"少年眨眨眼,笑得何其灿烂,"别急别急,我替你束起来。"不由分说将南书清按坐在椅子上,向丫环讨了梳子,缓缓梳理好,束上头巾,轻轻一拍他肩头道,"成啦!"再绕到前面,左瞧右瞧地好不满意。
南书清悄然赧颜,不由自主地撇开目光。
陆烽在一旁先是呆呆地望著,忽地眼睛一亮,心里有了主意。
"哈,哈哈哈!"先笑个两声,努力把心虚的愧疚感一棒打死,"你们两人一见如故,也真算是一种缘份哪!不如今天由我作个公证,你们义结金兰,岂不是好?"
啧!这老头在说什么鬼话,疯了不成?
少年心里暗咒,面上却是神色如常。
南书清也怔怔地吃了一惊,轻"啊"了一声。
"怎么,你瞧不起我侄儿是个乡下小子,怕辱没了你吗?"陆烽眼一瞪,使出长辈气势。
"当然不是!"南书清慌忙起身拱手,"陆世伯,您言重了。"
"那就好,快快快,当著青天日头……"他一抬头,正对上房梁,"出来出来,咱们到外头去……"一手抓了一个,来到庭院。
"那,撮土为香……啊,树枝也凑合了。"陆烽当真在地上拢了个小小的土丘,Сhā了三根树枝。
唉,好似我百年后的坟头。
少年蹙蹙眉,自顾想著。
"快,还犹豫什么?"陆烽手一推,脚一抬,南书清"扑通"一声,双膝著地,少年手臂一伸,稳住他快扑倒的身子。他把著少年手臂,报以感激的一笑。
"明夜,你也快跪呀,还杵在那做啥?"陆烽嗓门更高,活像个急著嫁女儿的老爹爹。
少年斜睨了他一眼,忽地扬眉而笑,屈膝跪倒。
事已至此,又怎能推却?
南书清暗暗叹了口气,缓缓举起手掌:"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南书清今日愿与……"他顿了一下,转头望向少年。
"陆明夜。"陆烽忙Сhā上一句。
"……呃,结为兄弟,从此同甘共苦……有违此誓,嗯……不得善终!"
少年笑ⅿⅿ地依样举掌:"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明夜愿与南书清大哥义结金兰……"
陆烽蓦地在旁边轻轻一咳,引来一记白眼。
"……从此祸福齐担,生死与共。若违此誓,就叫我……一辈子难回家乡!"
南书清一愣,这誓词倒新鲜,不过却颇是诚恳。
"好啦好啦,完事大吉,恭喜恭喜!"陆烽捋须大乐,将少年晾在一边,只顾拉起南书清,"不是我自夸,明夜这孩子聪明伶俐,难得一见,你同他做了兄弟,也算件幸事!"重重一拍他肩头,"既然如此,贤侄,你介不介意他到贵府小住几日?"
碧空如洗,湖清如练。
庭院中百年老树之下,花架之旁,年轻的书生正在榻上独自好眠。
一本《杜工部集》已滑落在地。雪白长衫上落英点点,颊畔发丝轻扬。
水晶廉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拱门里走出一个青衫少年,双眸灵动慧黠,悠哉游哉地走到树下,先是歪首想了一下,随即窃窃笑起来。
他拿过桌上微温的残茶,咕咚一口灌进胃里,再到湖边狠狠舀了一盏湖水,踱回凉榻边,唇边噙著坏笑,轻轻拉开榻上人的襟口,将冰凉的湖水一股脑倾了进去,然后好整以暇地望著书生闷叫一声,手忙脚乱地跳了起来。
南书清有些懊恼地扯扯胸前湿透的衣衫,越发觉得自己近二十年来苦读圣贤书册培养出来尔雅稳重的好气质,正逐渐被这个莫名其妙结拜来的兄弟一点一滴地消蚀殆尽。抬头望望正笑得一脸淘气的顽皮少年,也实在是气不起来。唉!无伤大雅,无伤大雅,既做了人家的兄长,这偶尔……不,时常发生的小小恶作剧也没什么打紧。
"你不去翰林院,却躲在家里偷懒。"明夜拾起地上的书册凉凉地扇风。
"在翰林院左右也是无事,不如在家里看看书。"他抽走权且被当作扇风工具的《杜工部集》,将自己的纸扇递过去。
"翰林学士都这么闲吗?"明夜斜靠在榻上,打开纸扇,不为自己凉爽,却在他胸前湿处用力扇了两下。
尽管天气颇暖,而这湿答答却又被吹得凉嗖嗖的滋味委实不大好受。他又将纸扇抢了过来,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你先坐,我去换件衫子。"说罢,进了内室。
陆烽原只说让明夜在南府小住几日,不料这小鬼天天溜得不见踪影;待接他回了陆府,他又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直到月余前,陆烽告老还乡之时,干脆将他的行李打了包送来。于是,南书清特地辟出西厢房给明夜居住。从此,南府正式收留了这名居客。南家下人也知道主子疼爱这个义弟,再加上明夜活泼亲切,伶俐讨喜,因而相处甚是融洽。
换了一身洁净衣衫,走回庭院,却见那顽皮小鬼舒舒服服地窝在凉榻上,手里拿著他适才刚放下的书册,有一页没一页地胡乱翻著,努力对不知何时走到榻边的窈窕身影视而不见。
听到脚步声,苗条的背影转过身形,兴高采烈地打招呼:"书清,好久不见!"
南书清含笑施礼:"栾姑娘,有一阵子没来了,近来安好?"
"好,多谢你记挂。快过来坐!"娇艳的女子热情相迎。
啧啧,她倒反客为主起来了!
明夜暗暗撇嘴,侧了侧双腿,让刚刚被轰走的主人坐在榻边。
"书清,这位是……"女子嘴上探询,目光不怎么客气地打量著一直对自己视若无睹的青衫少年。
"啊,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明夜。"
"什么?你何时有了结拜兄弟,我怎地不晓得?"女子拔高了声音,表情不仅仅是惊讶。
"咦,难道你要事前盖印审查吗?好哥哥,请问这是你哪位长辈呀?"明夜笑得一派无邪,眯了一双眼向结拜义兄请教。
"呃,这位是栾绣姑娘,是为兄的儿时玩伴。"南书清有些头痛地试图阻止小颃童忽而又起的玩心,只盼他好歹给姑娘家留些颜面。
"我想,青梅竹马大概也算这样!"栾绣Сhā了一嘴,重重强调,对于这个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精明少年无甚好感。
"喔噢,原来只不过是青梅竹马,不是红颜知己呀,可惜!可惜!"他心里暗叫:幸好!幸好!手没啥诚意地拱了拱,连身子也懒得欠一下,"有礼有礼,栾大姐,小弟方才不小心闪了腰,实在不方便起身,还望见谅!"这女子既然不对他的味,他也乐得随口胡掰。
栾绣福一福身,算是还礼,虚应笑答:"你既然做了书清的义弟,也就是我的义弟,一家人还客气什么!"
嗳,这么快就从青梅竹马上升到一家人了,这女人还真不怕羞!
"唉呀,原来义兄你和我结拜还带著一个人哪,怎么那时我没瞧见?啊……啊……好疼!干嘛啦,义兄你掐我做什么?"
南书清不理他,转过脸和栾绣说话儿。
栾绣喜滋滋地打开带过来的食盒,挨著南书清坐下。
"我刚刚做的八宝饼,松籽糕,你尝尝。"
殷勤的手还未递到主人面前,明夜已经欢呼一声,直接从榻上扑了过去。"我也要吃!"
南书清慌忙拦腰抱住贪吃鬼几乎扑到地面的身子,推回榻上,微微恼怒:"做什么这么毛毛躁躁的,看不跌断了你的颈子!你要吃,我替你拿就是。"随手捡了两块送到他手里。
栾绣目光悄悄一沉,随即笑道:"书清,你也吃呀!"一只手似有意似无意地搭向南书清的肩头,身子眼看著就要贴过去了。
忽然一只胳臂横亘进两人之间,正要再偷拿一块糕点,她便好巧不巧地抓住了这只天外飞来之手。
"咦,栾大姐,你干吗抓住我的手不放,该不会对我有意吧?"明夜无辜地眨眨眼,嘴里的糕饼快喷到她脸上了。
栾绣火燎似的收了手,跳起来大叫:"呸、呸、呸,不害臊,鬼才对你有意!"愤然地怒视一眼,欲向南书清说话,却又窘得出不来声音。
明夜巴在南书清背后,笑嘻嘻地做鬼脸。
"你,你多大了,一个大男人还粘到别人身上,真不知羞!"
"哎呀,反正我脸皮厚嘛,要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家粘在别人身上,那该怎么编派她的不是呢?"
"你……"
"哟,别气别气,我又没在说你,你脸上的粉快掉下来了。"
"我……,"栾绣涨红了脸,"书,书清,我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呃,好。"南书清欲起身送客,无奈背后却贴了只八爪章鱼,动弹不得,只好目送客人狼狈逃去。一转身,正对上明夜晶亮漆黑的眸子。
"明夜,你做什么气走栾姑娘,她哪里得罪了你?"南书清对刚刚烽烟四起的战火熊熊情形实在有些莫名所以。
呆头哥哥,我若不出手护著,你的嫩豆腐就被人吃了去啦!明夜心里翻起白眼,嘴上却信口胡说:"那是她看我生得俊俏,虽然动了心,却又放不下矜持,只好借怒火来表示爱慕之心。"
"可是我瞧著,她明明好像有些讨厌你。"老实人实事求是地指出真相。
好吧,姑且承认那是事实好了。
"这你就不懂了,所谓物极必反。因此呐,讨厌也会向相反方向转移,说不定哪天她会主动上门来讨好我。"
嗯,好像有些道理。
南书清微一沉吟道:"栾姑娘十四岁时家道中落,原来养成的娇性已渐渐磨平,为人开朗温和,纵然偶尔耍些小性子,却也不失为一位好姑娘。"
是呀是呀,就你这呆子看不出她别有所图。明夜暗自叹气,闲闲地去拽南书清手中纸扇的玉坠子。
他躲过不安分的手指,稍侧扇面,送去阵阵凉风。接著又道:"倘若栾姑娘当真对你有心,你也不妨考虑看看。"
嘎?不会吧,就算你对她无意也不必推到我这儿来呀!
明夜立刻哀叫出声:"别、别、别,我可不想娶个妻大姐!兄台,你莫不是故意难为我吧?"
也对,这小顽童完全是副没长大的样子,整日顽皮胡闹,没有半分正经,现在要说成家立室,娶妻生子的确有些言之过早。
"可是如果栾姑娘一心相许,非君不嫁,你又如何是好?"他难得起了玩笑之心,莞尔地望著明夜忽然有些烦闷的面孔。
"唉呀呀,拜托,休要再提!"
明夜懒懒地靠在凉榻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
难得这小鬼也有烦恼之时,南书清不由收了扇,关切起来:"贤弟可是有事烦心?"
"没什么要紧的,小事情罢了。"明夜轻描淡写地撇过。一抬眼,瞧见南书清俊秀清雅的面庞,一时竟有些怔怔出神。
南书清被瞧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脸上微微现出赧然之色。
"呃,你……你瞧什么?"
"啊?喔。"明夜从九重天外神游归来,"我说兄长,以前我只觉得你斯斯文文,瞧起来挺舒服的。今天才发现,你长得居然挺俊呐,又爱脸红,简直就像个大姑娘。"
南书清不禁失笑:"胡扯,你在暗讽为兄娘娘腔吗?"
"哪有,我在夸你好看呢!"
明夜伸手敲敲他光洁的额角,又去拉他白皙的面颊,笑得像个无法无天的小色狼。
南书清拍掉调戏者搞怪的魔手,却躲不过黏过来的修长身形,无奈只得端起义兄的架子:"你再胡闹,我可恼了!"只是,这温和的声音中哪有半点威仪可言。
明夜却真的乖乖收了手,笑嘻嘻地拍拍他前胸:"莫气莫气,你害羞,我知道。"伸手取过矮几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忽又瞄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再瞄一眼,瞄得他心里毛毛的。
"你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他有些忐忑不安。
"没,你太多心了。"
明夜用指尖闲适无比地在杯缘上划著圈儿,将笑容悄悄隐在杯后。
第二章
煦阳当空,纤云几抹,杨柳轻摆,春意将尽。
院里摆了三张椅子,一架小几。
两张椅中坐了人:一位娇俏女子,低头刺绣;一位儒衫青年,手执纸扇,微笑倾听院中心正在忙碌的少年述说家乡趣事。
"我四叔和芳姑明明一个郎有情,一个妹有意,偏偏却都是死要面子的人,谁也不肯先开口,这一拖就是好几年。"
少年手下一刻不闲,努力与前几天不知从何处跑来的流浪狗的伤腿作战。
"结果连咱们大伙都看不下去了,后来就想了个法子,把他们……哎呀喂,你这没良心的狗崽子,竟敢咬我!"
刺绣的女子嗤地一笑:"这才应了那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倒是那俊雅青年关切不已,不由唤道:"明夜,你要不要紧?"
明夜手臂一举,笑ⅿⅿ地道:"没事没事,连皮都没破。"
南书清放下心来,兴致盎然地接问:"你们想出个什么法子?"
"喔,也没什么,不过将他们两个灌醉,脱光衣衫,送到一张床上而已。"
"啊?!"南书清吃了一惊,"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难不成看他们耗一辈子吗?你不晓得,第二日我们故意一窝蜂挤到房里起哄,逼四叔负起责任,那场面还真是蔚为壮观呐!而当时负责听信儿传信儿,推波助澜的,正是区区不才在下我。"明夜思及当年以自己八岁稚龄便担当如此重责大任,不禁得意洋洋,冷不防又被狗儿衔住了手臂。
"本来四叔都已经应了,偏芳姑死撑到底,硬是不肯点头,直到肚子都凸出来了,才耐不住人言,委身下嫁。好在这套儿是大家设的,风言风语不过是为让芳姑快拿主意,要不然普通人家的女子,如果未婚先孕,怕不得去投河。"
栾绣悄悄捏紧了手中的绣花绷子,脸色有些发白。
明夜不动声色地扫过去一眼,随即低头按住狗儿乱踢的爪子。
南书清慨叹一声,轻摇折扇。
"别叹气呀,非常情况下,用些手段是必要的。虽然你是个读书人,平常只吟吟诗、下下棋、做做学问,但毕竟身在官场,难免会有险恶之时,光是谦虚文雅是不中用的。"
南书清轻笑出声:"想不到你年纪虽轻,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依我看,凭你的性子,若入朝为官,应该会事事圆通,游刃有余。"
"啧,你不过大我三四岁,怎地说话老气横秋的,再说当官有什么好,规矩礼仪多如牛毛,我若是当上官,怕不闷死了自己!"明夜无奈地甩甩手,看狗儿将布带乱咬一通,缠了一身。"不过,如果能保你平安,我就去做官,纵使闷些也不打紧,你说好不好?"
南书清唇角微勾,一收扇站起身来:"不,我倒宁愿你自自在在的。"说完,缓步走向回廊。
栾绣的目光随著他进入屋内,忽地被一句话拉了回来。
"栾大姐,你眼珠乱转,在打什么鬼主意?"
呸!就你眼珠转得才勤。她白了一眼,未曾开口。
明夜笑得别有用心:"你要想算计他,除非我不省人事。"
她继续刺绣,头也不抬一下,手却忍不住轻颤起来。
"来,看看这个能不能用?"
南书清回到院中,手里捧了个小小的薰炉。
"这是深眠香,我夜里睡不著时,全靠它助眠。"
"喔,那岂不是迷香?"明夜提高声音,说给有心人听。
"是吗?我也不晓得,不过,的确颇见成效。"
他不以为意地将薰炉凑到狗儿的鼻下。果不其然,少顷,狗儿就昏昏欲睡,不再挣扎。明夜迅速将布带扎好,拍拍手站起来,随手接过南书清递来的雪白巾帕,胡乱擦了擦汗。
栾绣放下花绷子走过来:"书清,最近我也睡不好。你那香,给我两块成吗?"
"咦,夜里睡不著啊,是不是那个'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明夜贼兮兮地Сhā了一句,招来一双怒目。
"别胡扯!"南书清微斥一声,掉头对著栾绣道,"好啦。切记别燃得太多,以免对身子有损。"
"你放心,我有分寸。"栾绣笑答。心里加了一句:身子有损的绝不会是我。
"书清,你瞧见明夜了吗?"栾绣提了一篮点心,迎了过去,"我瞧明夜爱吃这些糕饼,特意做了些给他。他卧房在哪?我送过去。"
南书清不禁讶然,明夜曾道栾绣会上门讨好于他,自己还半点不信,料不到今日居然应验。
他折扇一合,指向西厢:"那边,我陪你一道去。"
"不,不必了……你忙你的吧。"她好不容易见明夜出了门,才觑空前来,怎能功亏一箦?
"我自己去就行了。"语罢转身疾行。
看来,她是真的动了心了。只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南书清摇摇头,回到石桌前坐下。
未几,栾绣回到院里,与他闲聊起来。
"咦,谁这么好,把点心送到我房里?"
明夜手中拈著一大块千层糕,笑嘻嘻地边走边咬。来到南书清身边,不由分说喂了他一口。
"当然是我!"栾绣没甚好声气。
"啊,栾大姐,你又来了!"他满嘴糕饼,说话含含糊糊地,"你做的?啊啊,糟了,会不会有毒?"
"你也知道自己天怒人怨?"栾绣冷哼,"拿来,不吃还我!"
"别别,当我没说!"明夜忙背起手,跳开一尺。
"你先坐,我有话要和我义兄说。"他拉起南书清,亲亲密密地搭著他的肩,向拱门走去。
"你不说今晚要和我换房睡吗?"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
南书清正要发出疑问,却猛然又被塞了一嘴点心。待他好不容易将那口差点噎死他的千层糕吞下肚去,已然转出拱门甚远。
"我有说过吗!"他仔细回想。
"喔,没有啊?八成是我记错了。"
明夜舔舔手指,松开了他:"你去忙,不用理我。"说罢,轻轻巧巧地迈出大门。
南书清知他素来没头没脑,也不再问,迳自回转,到了院里,栾绣已然离去。
夜阑人静,一抹窈窕身影偷偷摸进漆黑的房间。
嗯,是深眠香的味道,淡淡的,用量不多,想来没错。
她深吸一口气,定定心神,摸索到床上。
垂下的床幔里,一个人呼吸均匀,睡得极沈。她犹下,除下衣衫,只穿著贴身小衣,钻进被里。
"谁?"
床上人似乎突然被惊醒,一个翻身坐起,手指迸出,在她身上点了三下。她顿觉浑身酸麻,竟一动不能动。
床上人下地掌了灯,又回到床前。于是,两道惊呼响起:"是你!"只不过一真一假罢了。
"栾大姐,你半夜三更地爬上我的床,不会真的想以身相许吧?"明夜披了外袍,拉了张椅子坐在床边。
"今晚不是书清睡这吗?"栾绣声音抖得厉害,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明夜一脸恍然:"喔,原来你要献身的是我义兄啊!你若倾心于他,何不直言?偏偏使这不入流的手段!"
"这是让他娶我的最快办法!"栾绣脱口而出。
"这么急,你大肚子了吗?"他冷冷地,毫不讳言。
栾绣的脸突地煞白。
"栾绣,二十岁。及笄前家道中落,以针线杂务为生,两个月前与情郎幽会,不慎有孕,而那负心薄幸之人却弃你于不顾,远离京城。你未婚有孕,难以见容于世,因而欲找个挡箭牌──我没说错吧。"
"你……你怎知道?"栾绣骇极,不由哑了嗓子。
"你当你的事人不知鬼不觉吗?问问街头巷尾的三姑六婆,谁不说出个一二三四来?"
除了正房里那只呆头雁!明夜心里暗加一句。
"我曾说过,你若算计他,除非我不省人事。你倒真的在我房里薰笼中放了深眠香,你怕我搅了你的好事,对不对?"
"我听你说和书清换房睡后,早就把香取出来了。"栾绣忙Сhā上一句。
"是啊,你来不及在正房放香,干脆就在茶水里下了迷|药,你本事倒也不小,这种东西也弄得来?"他眯了双眼逼近她,"不过,喝的人可不是我。"
"那,那书清……"糟了,她放的剂量还真不少。
"亏得书清时常好心接济你,你竟污他清白,陷他于不义!"他斥责得义正辞严,心里却暗道:不好意思,我也要陷害他,只好委屈你了。
"那,这房里的香……"反正已然败露,不如问个清楚。
"啊,那是我放的。"明夜笑嘻嘻地承认,"引你上钩嘛,别沮丧,你早知我诡计多端,碰个钉子没什么大不了的。"
栾绣无言以对,忽然簌簌掉下泪来。
明夜心中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她走投无路,又怎会出此下策?而后又忍不住恼起来:那呆头雁端正清明,厚道老实,纵不是栾绣,也会有其他女子倾心。若他不在,岂不被人算计了去!
他伸出手,隔著被子在栾绣腰上推拿几下,解开|茓道,让她起身著衣。
栾绣心中惴惴,不知如何是好。
明夜拍拍她:"倘若你不再找他麻烦,我自会安排你日后生活,且可以安然待产。"
她吃了一惊,似有不信。明夜嘴角微扬,笑得自信满满。
第三章
走到门口,他稍顿一下,不由双手合什:"老天,我昨夜还斥责别人居心不良,以怨报德,今日就要陷害他,羞愧啊羞愧!"
举手敲敲门扉,许久不见动静。干脆推了门进去。
床上的人仍在酣睡。可恶,那女人到底放了多少药在茶里!
"书清,你快给我起来!"
他跳上床,用力摇晃。
南书清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只觉筋酸骨痛,不禁呻吟了一声。
明夜忍住心软不理,拿出一包东西,重重往床上一拍:"你看,这是什么?"
南书清吓了一跳,登时清醒了大半。打开布包,赫然竟是女子胸衣,慌得他立即丢在一边。
"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夜黑著一张脸,气冲冲地走到桌旁:"怎么回事?你问问自己,是否问心无愧!"
这从何说起?他忙披衣下地,急切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哼!"明夜冷然一笑,"你昨天是不是叫栾绣去了我房里?"
"呃,她说做了糕点给你,我就告知你住在西厢房,她便送了去。出什么岔子吗?"他问得小心,仔细探看明夜脸色。
"送糕点?然后顺便放了深眠香,再半夜溜上我的床!"
"什么?!"他大吃一惊。
"我知道你有意撮合我们,但怎能让她这么做?"
"我并未……"
"就算是你无心,但毕竟助她一臂之力!"
"我……"
"我本想二十岁以后,再谈终身之事,你却将一个我无意的女子推给我。倘若大错铸成,我今后岂不永不能与我真心喜欢的女子斯守一生!"
"明夜,你……"
"我十几年练就的童子功差点毁于一旦,你却在这儿蒙头大睡!"
"啊?"
"我知道你嫌弃我顽劣又粗鲁,恨不得早日将我踢出府去。"
"住口!"他喝了一声。别的什么都罢,惟独这句教他恼怒起来。
明夜骇了一跳,随即比他吼得更大声:"住口?你还叫我住口?我的便宜差点被人占去了,你知不知道?"他绕著圆桌步步紧逼,南书清步步后退。
"而你,却还在用语上和我斤斤计较,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兄长的自觉?"
他"啪"地一掌重击在桌上,吓得南书清蓦地坐在椅中。
"那,事已至此,我……我可以做些什么弥补?"南书清分辩不得,只好认命。
好,就等这一句!明夜一把握住他双手,表情异常严肃:"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有件事,我需要你帮忙!"
小巷僻静,两人七转八拐地进了一道窄门。有人早在此等候,将二人领进院中。
长廊曲折,绵延不尽。
南书清低声轻问:"不是说到青楼吗?怎地一个人都没有。"
明夜瞥他一眼,这书呆子十成十是没来过这种地方。
"傻哥哥,这里是后院。要走前门,那些莺莺燕燕怕不生吞活剥了你?"
他脸一红,不敢搭腔。
进了阁楼,小斯退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嬷嬷迎了过来,高声招呼:"哟,陆少爷,您可来了!臻儿姑娘还在发脾气呢,说是您不来,她就不梳洗,不换衣!"她顿了顿,拉了明夜到一边轻轻嘀咕,"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怎么还带个旁人来?"眼光一溜,"长得还真是俊秀,我开门做生意这么多年,倒真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明夜唇角一扬:"那是我哥哥,来看看我的新媳妇儿,一会儿自会到前面去寻乐子。你只管叫臻儿好生装扮,我在新房里等著。"
'好哩!"冯嬷嬷笑咧了嘴,又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那您答应我的事儿呢?"
明夜一记白眼翻过去。
"你在外面听个声儿,瞧个影儿也就罢了,别过了分,小心我拆了你的绮香居!"
"是、是、是,我不过想出出气,谁还真有那个怪癖,爱看那种……"她捂嘴一乐,转身离去。
明夜推开一道贴了大红"喜"字的门,拉了南书清进来,复又阖上门扉。
窗外天色已暮,他点了各处灯火,屋里霎时明亮起来。
"书清,日后你成婚,我帮你布置新房可好?"到时又有乐子可瞧,保叫你一生难忘。
明夜笑吟吟地坐在桌畔,轻轻抚弄烛火。
南书清回首一笑:"好啊,那就有劳你了。不过,我只怕你玩心重,到时吓跑了宾客,砸了我的婚宴。"
明夜轻嗤一声:"是呀,我还会抢了你的新娘子,轰了你的新床咧!"手指缓缓辗动,将烛泪压扁捏平。
"对了,栾姑娘她……"他犹豫一下,"她不知怎样了?"
"问她做什么,你要我干脆娶了她吗?"明夜头也不抬,眼睛只盯著烛火,"我想她是羞于见人,八成搬家了事。"
栾绣已被自己送至他乡居住,此事关系到算计他一事,不提最好。
南书清怕他仍恼,只得缄口不言。
怎生逼他答应才好?这呆头书生一派正经,若直言以对,他必然不允。说不得,只好用强的。
明夜心中暗自计量,打定主意,手指不由一弹,正中烛芯。
"啊哟!"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南书清骇了一跳,急忙走近探问。
"烛油进到眼里去啦!"老天爷,莫不是你怪罪我设计义兄,天理难容,因此惩罚我吧!他捂住一只眼,心中哀哀痛叫,眼泪宣泄而出。
"别揉,我看看在哪儿。"南书清费力扒开他手掌,轻轻撑起眼皮。
"别别,你不是用吹的吧,它又不是灰,怎么吹得出来!啊啊……把发簪拿开,捅盲了我,你要养我一辈子吗?"
明夜连连哀叫,痛得快要跳脚。真要命,他干嘛好死不死地把人都遣出去,现下找盆水都没有!
"唉呀,完蛋了,我要瞎啦!"
"莫胡说!站著别动。"
南书清一掌撑住他后脑,另一手轻翻眼皮,凑过去,舌尖在他眼里轻轻一勾。
"如何,好些没有?"
明夜揉揉眼,怔怔地望他。
"你可别嫌脏。"南书清有些见腆地笑笑,"我小时迷了眼,奶娘就是这样做的。"
他手指往舌上一探,抿出一颗烛泪:"了不得,难怪你痛得这样厉害!"
冷不防明夜一个前扑,搂住他的腰。
他一呆:"你怎么啦?"也不必感动成这样吧!
"没事儿,只是先让你先习惯一下,免得待会儿吓到了。"明夜仰起脸,笑ⅿⅿ地眨著方才揉得微红的眼。
"吓到什么?"他不明所以,"快放手,这样多难看!"
"不要!"他要是临阵脱逃,岂不麻烦?"除非你换上女装。"
"什么?"他吃了一惊,"我答应你做替身救人,可没事先说要换女装!"
"你若穿这身坐在房里,哪个人不小心经过看到,不就露馅了!你说,你要自己换,还是我来动手?"
南书清拉也拉不开,挣也挣不脱,只好乖乖认输:"好好,我换就是,你先放手。"
明夜笑嘻嘻地放开他,从床上拿出事先藏好的一套女装递过去。
"快点,一会儿就有人来了。"
南书清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解开外袍。
"不成,中衫也要脱。唉呀,你再磨蹭,就来不及啦!"
明夜等不及他慢吞吞地,急急地把绣衣和罗裙替他穿上。
幸亏衣衫事前做好,不然他的身材在男子中虽属中等,扮了女装却仍显颀长,哪来合适的衣裳?
"想不到女装如此繁琐,要不是有你,我半天还穿不上。"
南书清穿戴整齐,却不敢抬头。
明夜将他头巾扯下,披开发丝,原要挽个髻,想想又算了。再拉他至床上,把他的衣衫鞋子一股脑塞进床被里,放下床幔。
一切就绪,门外仍无动静。
明夜眼波一转,瞧见他靠著床头,垂眸不敢瞧自己,不由玩心大盛。
他挨过去,搂了南书清的肩轻轻摇晃:"小娘子,你如此美貌,不如跟了我,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
南书清不知该笑该恼,闭了眼不理他。
"咦,别害羞嘛,俗话说:哪个女子不怀春,纵然你表面正色,见了我这般俊俏的小哥儿,怕也是暗地里小鹿乱撞!"明夜索性学起戏文里登徒子的唱腔做派,玩得不亦乐乎。
忽地面色稍整,轻道:"来啦,你好生坐著别动。"心念一转,出手如电,点了南书清哑|茓。向他一笑,掀帐而出。
"吱呀"一声,冯嬷嬷推门进来,嗓门扬得极高:"到了到了,臻儿姑娘到了!"
两个丫环扶著一位红衣女子走进屋中。那女子头覆红巾,俨然一位新娘。
她也不待旁人说话,将盖头一把揭下,露出娇美明艳的面庞。
"这,哪有新娘子自己掀盖头的?臻儿姑娘,不,从今后该叫夫人了,您这不合规矩呀!"冯嬷嬷细声尖叫。
"少费话,从今儿起,我就不再是你这儿的人,不必再劳你调教,你管我不合什么规矩!"臻儿一脸冷然,毫不客气。
"我知道你和我一向不对盘,不过今天是你和陆少爷的好日子,怎么也得给新郎倌一点儿面子呀,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她转向明夜。
"没关系,我不在乎那些旁枝末节的。"明夜挂著笑脸,将冯嬷嬷推出门外,"咱们可说好了,我和她办了事,你就交出卖身契,这话没错吧?"
冯嬷嬷持帕捂嘴而笑,遣走丫头:"那是当然,她成不了绮香居的红牌,我还留她做什么?不过是出口气罢了,我就不信,她自命三贞九烈,还不是有被男人压在身下的一天!"
"行啦,你有完没?"明夜开始不耐,"我应了你的条件,你也给我收敛些,别忘了我的话!"
"知道了,我听一下就走,您赶紧进去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哪!"
明夜不理她一脸暧昧的笑意,迳自进了房。臻儿忙迎过去,压低声音:"你到底想出什么法子应付她,别是真要和我洞房吧?"
明夜伸出食指,轻点她红唇,笑得神秘。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你待会儿只要稍稍配合一下就成。"
说罢,拉她进了幔帐。
突然,屋中三四盏烛火同时熄灭,登时一团漆黑。帐里传出明夜惊讶的声音:"咦,灯怎么都熄了,难道今天成亲不吉利?呸呸,我乌鸦嘴,你等等,我点盏灯来。"
一点烛光幽幽亮起,明夜在床边方凳上滴了几滴蜡油,将红烛粘在上面。轻掀幔帐,钻了进去。
窗纸被一只手指沾湿戳破,冯嬷嬷伸长了脖子,向屋内望去。
幔布上映出两道人影。长发之人正死命拉著衣衫,不让另一个脱去。
啐,都洞房花烛夜了,你矜持给谁看?她撇撇嘴,暗嗤一声。
"把衫子脱了吧,这么多层,你不热吗?"明夜笑嘻嘻地扯开南书清的衣襟。
他女装下只著直领内衫,露出白皙的颈子。
不晓得明夜意图,却见他越蹭越近,焉能不按住他伸过来的毛手?
明夜星眸流转,似笑非笑,突然合身前扑,牢牢抱住他身子。
事情怎么会搞到这个地步?
南书清脑中一片混乱。不是说只要在房里乖乖做个替身,待明夜悄悄送走那女子就好了嘛,怎会先是被迫易弁而钗,现下又落得如此境地?
明夜,他把他抱这么紧做什么?
南书清有些慌起来,双手力挣。可惜他一介文人,不比明夜身怀武功,自是挣不开钳制。明夜早料到此,也就不费心点麻|茓,只怕他慌叫出声,因而仅点了哑|茓。
"你既应了我,就乖乖任我摆布罢,何必白费力气挣扎?"
明夜玩得好乐,下巴在他颈窝里缓缓磨蹭。声音慵懒而戏谑,掩不住语气中的丝丝笑意。模棱不清的话语在各人的耳里形成不同的含义。
要玩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南书清暗自咬牙。
平日里虽常常勾肩搭背,兄弟俩辟,倒也平常;就算明夜像个几岁的娃娃般爱撒娇,时不时地黏在他身上,他也只当明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由著他去,未曾在意过。可是眼下这情形,也未免……太离谱了些!
明夜低低地笑著,温暖的气息在他耳畔鬓旁轻轻拂动。
一股酥痒的感觉缓缓爬上心头。南书清忍耐地闭闭眼,长吸一口气,身子忍不住轻颤起来。
哎哎,这小鬼他,又想如何?
他愈来愈惊,眼见著明夜手指一勾,拨开他领口,竟然在他锁骨上轻轻一啮。
他身子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明夜扭头斜睨平躺在床内侧,身形被他二人挡住的臻儿:"愣什么?还不快叫。"
早已瞧得目瞪口呆的臻儿猛地回过神,随即领悟,一声绵长而销魂的娇吟从喉咙里溢出,在斗室里幽然回荡。
南书清心头突地一震,原来还在勉力推拒的双手不由松开,身子向后颓然倾倒。
明夜猝不及防,一扑身跌在他身上,膝盖却重重撞在臻儿的腰眼上。
臻儿痛极尖叫,也不顾隔窗有耳,脱口埋怨:"痛死我了,你干吗突然撞过来?"
明夜也恼道:"你乱动什么,要是你乖乖听话,我怎会硬来?你还动你还动,想要我的命吗?"老天,他的膝盖似乎肿起来了,一动不能动,八成全都紫了。
两人均是又痛又气,都顾不得窗外,各说各话。话语传到窗外人耳里,却自动带了一种嗳昧的味道,令她不禁"哧"地轻笑出声。
明夜一惊,随手拽下臻儿衣上的一颗饰珠,手指倏地弹出,"啪"地击在门框上,警告闲杂人等没事快滚。随后用力摇晃床板,吱嘎作响。
他侧耳细听,片刻后松了口气,轻道:"走啦!"
冷不防被身下的南书清一脚踹开,向后倒仰,跌坐在床上。
南书清双臂一撑,退身坐起,两手轻颤,半晌也系不上襟带。额上汗滴晶莹,轻喘微微,鬓畔发丝随之颤动轻扬,双颊潮红,竟是无比艳丽。臻儿纵是女子,也不由看得呆了。
明夜蓦地吃吃笑起来,渐渐笑不可抑,前仰后合,只差没在床上打起滚来。
南书清瞪视他一眼,下床掀帐要走,却被明夜一把拖住。
"哎,别走啊,你答应我的事还没完呢,想出尔反尔?"
南书清理也不理,几步跨离床边,忽觉背后一麻,又遭了暗算。
明夜腾地跳下床,将他扶回床上躺好,且好心替他拢拢发丝,笑道:"你忍一会儿,我送走臻儿马上回来。"说罢,将后窗推开,抱起臻儿,一纵身跃了出去。
红烛影移,暖风轻送,开启的窗外,隐隐传来更鼓声。
南书清静静躺在床上,望著帐顶怔忡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起了微微响动。门栓被Сhā进的刀尖一点点拨动,"啪"地应声而开。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溜进屋来。
"我说老钱,你可打听准了,是这屋了不是?"刻意压低的声音粗嘎难听。
"哪会有错?这门上不是贴了'喜'字嘛,这个月只有臻儿姑娘一人被赎身且直接在绮香居里成亲,我早打听好了的。本来我都备好了银子要给那清倌开苞,却不料半途蹦出个毛头小子赎了她,真他娘的!"
第三人有些不以为然:"老钱,你不过远远瞧了那妞儿一眼,真就这么动心了?她是美是丑,你究竟看清没有?"
老钱嘿嘿笑起来:"绮香居的姑娘,有差的吗?你没瞧见那身段,啧啧!被那小子拔了头筹也不打紧,反正我还没尝过新娘子的滋味。"
料来屋中人没有抵抗能力,外头又无守夜的小斯,三人笑声逐渐放肆起来。
南书清心中暗暗叫苦:倘若他们发现他是男子,应该不会难为他,只怕疑惑这房里正主儿不在,却有个扮女装的男子,叫嚷起来,明夜为友救人的计划岂不前功尽弃?
明夜曾说要他帮忙做个替身,他本以为只要呆在房中,让人以为臻儿姑娘仍在,而实际却被明夜悄悄送走──却不料那小鬼居然瞒他戏他!他面孔又悄悄热起来。
如今明夜未回,而自己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该如何是好?
幔帐被刷地掀起,他立即闭目装睡。
"嘿嘿嘿,我说不错吧。"其中一人用手肘顶顶同伴,笑出一口黄牙。
"可真是,细皮白肉的。哎,那个小子呢,洞房花烛夜逛哪去了?"另一人口里疑问,手却不由自主向床上人脸庞摸去。
"啊!"他痛叫一声,缩回手来,"谁,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子?"
"老子死了一千多年啦!你是哪个坟坑里的挺尸,敢碰我的新媳妇儿?"窗外,一道清朗的戏谑声凉凉传来。
明夜!
南书清心头一松。
"也好,先做了这小子,再和新娘子乐呵乐呵,还省了银子呢!"三人纷纷亮出兵刃。
明夜飞身而入,迅雷不及掩耳地撂倒两个。另一人眼见不妙,刷地一刀便向床上人身上砍去。
明夜心思飞转,本欲以掌击出,却突然手臂一伸,挡在刀前,那刀刃便正斩在他臂上。
南书清瞪目而视,只觉心都跳出了腔子。
却见明夜另一手倏出,猛地击在那人颈上,那人双眼翻白,登时昏倒。
"我去冯嬷嬷那儿取了臻儿的卖身契,所以来晚了。还好赶得及。"明夜歉然一笑,将他扶坐起,伸掌在他腰背上推血过宫。他不会武功,没有内力,|茓道被制甚久,只怕于身有损。
南书清|茓道甫一被解,不顾身上尚麻,立即捧住明夜手臂。
真好,不枉为他挨上一刀!呜,明夜好生感动。
他解开衣袖,露出一截白色丝衣,柔声劝慰:"你别担心,我身上穿了丝甲,刀枪不入。"
南书清仍是捏了捏他手臂,见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微笑,这才吁了口气。
明夜将那三人一一拎起,直接扔出窗外。南书清吓了一跳:"这不要跌死他们吗?"
"跌不死算他们命大,跌死了算他们该著,对付采花贼还用客气吗?"
也罢,若是这房里住了别的女子,只怕就被糟蹋了。南书清一思量,不由点头。
明夜从床里摸出他的衣衫鞋子递过去,笑嘻嘻地道:"你穿了女装好看得很,再不换回,只怕我也要动了心啦!"
哎哟,糟了,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话刚出口,明夜心里立时惨叫一声。
真是多嘴,明明已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怎么一不小心又将话题扯回来?看他闷声不吭地换衣,脸上瞧不出是怒是气。故意挡那一刀,就是赌他心软,盼他别计较之前的事,眼下看来,只怕白费心机。
你笨你蠢你白疑啊!明夜嘴里嘀嘀咕咕,一脸哀怨地抱拾起地上的女衫,跟在南书清身后,离了绮香居后院。
弯月如钩,星子低垂。
两人一前一后,踱晃在长长砖道上。
清夜里寂然一片,一种纠葛难解的氛围弥漫开来。
明夜踟蹰开口:"本来是我堂兄赎了臻儿要娶她,只不过家中忽然有事,他脱不开身,就嘱我来办此事。而冯嬷嬷教导臻儿时因她脾气倔强吃了不少排头,因此开出条件,要亲眼见她破身才肯让出卖身契,我等了三个月,堂兄却无法依约前来,冯嬷嬷就要替臻儿喊价开苞。她靠山来头不小,我不便与她硬碰硬,只好另想法子……"
忽见南书清转身,他立刻噤口。
和风送暖,南书清长发未束,随风轻扬。明月下,衣袍款款,清风满袖。
明夜心中不安,怀抱衣衫愣愣地望他,却见他只是静静看自己一眼,复又转身前行。
糟了,他会不会将我扫地出门?
他虽认了我做义弟,当初可是被人硬逼的……看他平时温温吞吞,生起气来可也挺吓人。唉!唉──不过我咬了他一口,不晓得让他咬回去会不会稍微消点气?
明夜低声咕哝,不知不觉到了南府门口。
老管家周伯仍守在门口。老人虽然年纪老迈,但精神却好得很,丝毫不见倦意。见南书清与明夜一前一后地踱回来。忙迎上去:"公子爷,陆少爷,今儿个怎么这么晚?"
南书清轻应一声,没有搭腔。
周伯疑惑地望向明夜。
明夜嘿嘿一笑:"喔,没什么,在朋友那儿耽搁了一会儿,劳您费心了,还让您等门,真过意不去。"
周伯笑呵呵地:"你这孩子就是嘴乖,我一把老骨头了,觉越来越少,这会儿也不困,顺便守门。咦,你怎么还不进来?"公子爷都已经进门,他怎地还杵在外头?
"呃……"
明夜犹犹豫豫地,偷偷瞄著前面修长的背影。
"哎呀,快进哪!我就算能熬夜,也该睡了,你不进来,我怎么闩门?"
周伯一伸手,将明夜拽进门,"啪"地落了闩。
"呃,我,我去睡了,你们也快歇著吧。"
明夜再瞄一眼默不作声的身形,叹了口气,慢慢地踱回西厢。
第四章
南书清在房里整整心不在焉了三天。
明知始作俑者常常在门口探头探脑,也不理睬。
第四天傍晚总算元神归窍,坐在桌前看书,却仍然时不时地走神。
"公子,您……要不要到西厢去看看?"
周伯进了房,向南书清禀报。
他心里不解:三天前,这兄弟两人半夜三更才回府,公子爷神色古怪,八成又是明夜那孩子作弄他。要说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吵个架斗个嘴也算平常,何况公子爷素来宅心仁厚,凡事不爱计较,又颇为疼爱这个义弟,现在居然三天未曾理他,倒也奇了。
南书清合了书:"明夜怎么了?"
"陆少爷整一天没吃东西,好像不大对劲儿,是不是病了?"
他稍一沉吟,站起身来:"我去瞧瞧。"转过书桌,又吩咐,"周伯,麻烦您让厨房准备些点心送过去。"
周伯应声,出了房门。
穿过回廊,已望见侧厢卧房,明夜正蹲在门口,不知在做什么,一扭头远远瞧见他走过来,居然像老鼠见了猫,一溜烟钻回房里。
南书清又好气又好笑,快行几步。
一进屋内,就看见明夜拥了棉被怯怯坐在床上。
"周伯说你一整天没吃东西。"他走到床边坐下。
"我,那个……在生病。"被子拉呀拉地,拉到颈上。
南书清伸手探探他额头。
"那么,我去叫人请个大夫来。"
"不用了,没什么大碍的。"
棉被继续向上拉,遮住口鼻,只露出一双眼珠,瞄来瞄去的。
南书清叹了一口气,拽下被子:"就快入伏了,你老抱著棉被做什么?得了热伤风可怎么是好,你又不爱吃药。"
明夜一歪身,倒在被上,心里暗暗思忖。
他既对那夜的事绝口不提,自己又怎能自讨没趣,只怕他再恼起来,可不得了。
南书清干脆将他拉下床,推到桌边坐下,拿起一块厨房刚送来的点心递过去。
明夜敛眉垂眸,双手不动,一副可怜兮兮地样子。
"张口!"南书清一脸正色。
他乖乖照做。
一块点心塞入口中,刚咬下一半,南书清倏地收回手,转而送进自己嘴里。
明夜一口噎住,抬起头来诧异地眨眨眼,望进他含笑的瞳中。
他不恼了?
是了,他本就心软,这三四天也约摸气够了。
缓缓吞下喉头哽住的糕点,明夜一扑身,捉过他手中的点心,大大啃了一口,南书清来不及收回,差点被咬到手指。
两人立时在房里追闹起来。
"周伯,好像很少见公子爷这么,嗯……玩闹得这么高兴哦!"
丫环小英站在门外等著伺候。她一手提著空托盘,一手搔搔头,瞪著圆圆的眼。
"好像我在家里同小弟一样又笑又玩的样子。"
周伯微笑著摸摸胡子:"别说你了,我看著小公子一点点长大,都没见他这么开朗过。"他满意地点头,"家里有个兄弟姐妹就是不一样,这才像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嘛,热热闹闹地多好!"
"对呀、对呀。"小英立刻热切地附和,"以前侍奉公子,静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自从陆少爷来了,我打瞌睡都不会有人骂我……啊!"糟,怎么说漏了。她立刻捂嘴。
周伯轻敲她一记:"好个小丫头,你不说我都不知道,你居然偷懒!"
"没有啊,周伯!"她喊冤,"陆少爷有时在公子爷房里玩到很晚,他叫我回去睡,我说要伺候著,他就允我在外头打盹。"
"胡说,公子爷什么时候让下人熬夜伺候了?分明扯谎!"
周伯口里训斥,眼里却带著笑意。这丫头是个死心眼,他看她年纪小,脑子又不灵光,怕侍奉不周,因此特意叮嘱要她守在外头,结果她虽牢牢记了他的话,却忘了谁才是她的主子。
"是啊,公子爷向来都很体恤下人,可是周伯就不会嘛!陆少爷也会叫我偷偷睡哦。"小英低声咕哝,"咦,周伯,你到哪里去?"
"太阳这么大,我老头子要回去歇歇喽!你去端壶茶送进房里,他们玩累了会渴。"周伯摆摆手,越行越远。
"喔,知道了。"小英又搔搔头,仰头望望天,"太阳都快下山了,怎么会热?周伯好怪……端茶端茶。"她口里念著,向厨房走去。
"你输啦,这块也是我的!"明夜得意洋洋地将最后一块点心也扫进自己口中,说话含糊不清,"那,我很好心,盘子送你。"一只粘满碎糕点屑的盘子直直向南书清怀中塞去。
南书清眼虽不甚明,手却不慢,赶紧一把托住明夜手腕,然而却滑了下,只听"哧啦"一声──
"啊,你过份!"明夜的眼光在控诉,"抢不到点心就扯坏我衣服。"
"呃,对……对不住!"南书清歉然地看著手中扯下的半幅衣袖。
"没关系,补一下就好。"明夜笑笑,其实是浑不在意的。
"针线针线,啊,在这里!"他翻箱倒柜地找出针线,穿针引线地要补衣裳,一转头,"书清,哪儿去?畏罪潜逃!"
"你等我一下!"一转眼人影不见,只剩声音遥遥传来。
"嗯,有资质。"明夜颔首,"练'飘萍步法'应该会挺好看。不过,依他眼神之破,撞树的可能比较大。"
南书清抱了几件衣衫匆匆走进西厢,到了门口停下来,看见明夜颇熟练地飞针走线,似乎常做缝补之事。
"斑鸠这边叫哟嘿,斑鸠那边叫哟嘿,斑鸠那个叫哟嘿,叽哩咕噜,咕噜叽哩……"他边缝边哼著小曲,一副快乐模样。
南书清笑出声来,这是什么古里古怪的歌?
他迈进门:"你在唱什么?"
"咦,你抱著一堆衣服来谢罪啊!不用、不用,我缝好啦!"明夜咬断线头,跳到南书清面前,举手给他看。
"唔,针脚细密,缝得很好。"南书清微笑,将衣衫放在桌上,"你来府里有些日子了,都没给你添置衣物,是我疏忽了。"
"没事、没事,我还有得换。"明夜随手翻翻,"你不必特意叫人做衣裳给我。"
"这些并不是新衣。"他拿起一件浅藕荷色的衫子送到明夜面前,"这些,都是我少年时曾穿过的,已经搁置不穿了,你若不嫌弃,就……"
"不嫌不嫌,怎会嫌弃?我高兴都来不及!"明夜笑ⅿⅿ地接过,在身上比了又比。
说是旧衫,但都颇新,没什么磨损。不像他的衣裳,常常会有补丁。因为小时习武练功,总要蹿房上树,被扯破在所难免,大了也就好些,但偶尔也会缝补几处。
南书清伸手将衣衫套在明夜身上,端详一下:"还算合身,那剩下几件你应该也都能穿。"
"你现在也跟我差不多高……嗳,好像高那么一丁点,这些年,你没怎么变嘛。"明夜伸伸手臂;拉拉腰身,向他眨眨眼,"真的都是你的衣裳啊?"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南书清转到他身后,将他的头发拉出衣领。
"没什么不对,很好,很好。"他嘿嘿地笑。
南书清退后一步,再看了看。
"就穿这件吧,里边那件脱下去好了。"
"好。"明夜应了一声,转到屏风后。
南书清轻叹一声,坐在椅上,随手展开折扇轻摇。
明夜甚少提起身世,但想必出身贫寒,才会因几件衣服就如此高兴。看到他欢欢喜喜地,自己竟忍不住有些心酸起来──倒难得这小鬼养成这么一副乐天无忧的好性格。
"书清。"
一身浅藕色的明夜从屏风后转出,笑吟吟地望他。
他的折扇停了,一时竟恍惚起来,彷佛看到年少时的自己。
"你干嘛呆呆地看我,我有那么天姿国色吗?"明夜拍拍他光洁的额。
南书清回过神,站起来微笑:"好像肩稍宽了些。"
"是哦。"明夜低头看看,有些纳闷,"我练武,应该比你壮一些吧……没关系没关系,长短刚刚好。"
"你先穿著,日后我再叫人给你裁制。"南书清将他手臂抬起,把漏掉的一根衣带系好。
"不必、不必,你穿过的就好。"
"啊?"南书清诧异地看他,"新衣不好嘛,你跟我客气什么?"
"我没客气啊,你穿过的衣裳舒服。那,有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他抬起手臂,将衣袖送到南书清脸前。
"有吗?"南书清疑惑地嗅嗅,没什么味道啊,再低首嗅嗅自己肩头,还是没什么啊。
"你自己闻不到吗?"明夜干脆拉开他领口,鼻尖探进去,闷声咕哝,"真的很好闻哦。"
南书清身子微微一僵,鼻端忽然蹿进一股淡淡幽香,他赶忙推开明夜,拉好衣领,"还说我,你身上倒有股香,你闻自己好了。"
他忍不住笑,看明夜揉揉鼻头,像只小狗似的又要挨过来,赶紧闪开。
明夜耸耸肩,看他躲到桌对面,只好坐下,抓起桌上的扇子猛摇。
"我衣上不薰香,身上不带香,哪来的香味?没有汗臭味就不错了。对了,你别叫人给我做新衫子,做了我也不穿。"
"好。"南书清也坐下来,目光温柔地看他,"你要是短了衣裳,就自己去我柜里拿。"
"公子,茶来了。"小英端著茶杯茶壶,敲敲房门。
明夜立刻迎上去:"来得正好,小英,就知道你最乖了……咕咕咕。"底下的话随茶一道灌进肚中。
将托盘放到桌上,她一转头,不禁愣了愣。
"陆少爷,你穿了公子的衣裳就好像公子的亲兄弟哦。"她习惯地搔搔头。
"啐,这什么话!"明夜伸出一根手指戳戳她的头,相当地不满,"照你这么说,我要是穿了你的衫子岂不就像你的亲姐妹?"
啊?小英有点傻傻地,努力思索这个可能性。
南书清轻啜一口茶,叹声道:"小英脑子慢,你别再绕她了。"
小英家贫,四年前被卖到南府做丫头,她是家中长女,脑子却比她十岁的弟弟还慢。明夜进南府发现的第一件乐事,就是同小英绕弯子说话,以看她困惑茫然的表情为乐,他劝了几次也不见效,只得由著明夜去玩。
"那好,不绕她,你就来替。"明夜说笑著,果真绕到他身侧。
南书清放下茶盏,无奈地拉他坐下。
"你谁也别绕,乖乖地歇一会儿吧。"
"哎哎,谁在绕谁?你们在说什么?"
一道宏亮的声音传来,既而,高大魁梧的身形晃进房门。
"哈哈,南贤弟,我在书房找不到你,就知道你会在这儿。"温淮中气十足地笑著,一双熊似的大掌就要向南书清肩上拍下。
眼才一眨,明夜已在两人之间,右手一拨,拍开他的大掌,恶眉恶眼地瞪他:"温老兄,手下留情,你这一掌雷霆万钧,打坏我义兄,我赖谁吃饭去!"
温淮揉揉生疼的掌背:"陆小兄弟",我又没练过武,下手能有多重,你别太夸张!"
明夜睨了他粗壮的身形一眼,嗤了一声坐下来。
"不过,南贤弟,你这个兄弟倒没白认,再小的事也护著你!"
温淮虽是个文人,却有著武人一般魁梧的身材。他生于济宁,承继了山东人豪爽坦直的性子。
南书清只是悠悠地笑,手中折扇轻摇,并不答腔。
温淮左瞧右瞧,桌边仅有的两个凳子已被占用,他干脆拉了书桌前的靠背椅过来,大咧咧地坐下。
"我说陆小兄弟……"他顿了下,眯了眼喃喃地,"啊,这件衣裳好眼熟。"
"是我义兄的衣裳,你见过也不奇怪。"明夜喝光自己的茶,再去抢南书清的。
温淮随手将明夜的茶杯移到自己面前,注满茶水,喝了一口,蹭蹭下巴,还在思考眼熟衣衫的出身来历。
明夜对他针尖大的事也能研究个半天的行为见怪不怪,伸臂把茶壶提到跟前,再倒一杯茶,几口饮尽。
南书清摇摇头:"小英,再去沏壶茶,别忘了多拿个茶杯。"
"喔。"她点点头,提著托盘出了房门。
"喂,你来不是只为了打量这件衣裳吧?"明夜的手指在温淮眼前晃了晃,忍不住想将茶杯直接丢在他头上。
"啊,想起来了!"温淮一拍大腿,满脸恍然,"这件衣裳是你四年前参加会试时穿的,我说得没错吧?"
"那又怎样,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劳心费神这么久!"明夜抛个白眼过去。
"你不知道,提到这件衣裳,还有件趣事!"温淮乐哈哈地,无视南书清的一脸无奈。
"是吗是吗?快和我说说。"明夜兴致勃勃。
"四年前,我同你义兄一起参加会试,入场时,他差点被当成女扮男装叫人轰出来。也难怪,他易害臊脸红,长得又秀气,被人认成女孩儿家倒也不稀奇。幸亏主考官之一的林大人与南家是世交,他出面作证,南贤弟才得以顺利入场考试。"
虽已事隔多年,如今重又提起,温淮仍然笑不可抑。
"那又关这衫子什么事?"
"你不晓得,当时礼部侍郎常大人在试场门口巡查,他就这样……"温淮站起来,腆肚背手地模仿,"你,那个穿浅灰衣裳的少年人,谁让你女扮男装来应试的?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明夜笑瞥南书清一眼,见他但笑不语。
"然后一个穿灰衣服的考生从队里站出来,毕恭毕敬地回答:'俺没女扮男装,俺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大人明察!'"
温淮陕西口音学得惟妙惟肖:"常大人瞪那考生一眼骂道:'我又没说你,你跑来凑什么热闹?'"之后他拉出你义兄训斥:'说你呢,你装什么糊涂!亏你遇上我,不然就只有蹲大牢的份。我也不难为你,你快走吧。'你义兄还没开口,就有人嚷起来:'大人,他穿的不是浅灰的,是浅紫!"常大人恼羞成怒道:"我说浅灰就浅灰,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什么颜色还认不得嘛!"结果众人哄然,一点也没给他面子。"
明夜诧异:"那常大人眼睛出了什么问题,怎么硬把浅藕说成浅灰?"
温淮摆摆手:"后来我们才得知,常大人天生就看不出颜色,只认得黑白灰,偏他又好面子,死不承认,结果闹了大笑话!"
"哎,那常大人若只识得黑白灰三色,那大多数的衣服在他眼中岂不都是灰的,他自己明知,又怎么敢当众自曝其短?"明夜不禁疑惑起来。
温淮向后靠在椅背上:"咱们又不是他,怎知他眼中世间是何种景象?反正他当时就是如此说的,八成是因那日穿深色衣服的人极多,偏你义兄的衫子色浅,站在人群中颇是醒目,才被常大人一眼瞧见。"
明夜笑嘻嘻地,伸手轻推南书清肩头:"你,穿浅灰衣裳的少年人,谁让你女扮男装来应试,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南书清掉转扇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明夜抱头呻吟:"哎呀呀,竟敢殴打朝庭命官,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快给我拿下。"
作势要扑过去,南书清一闪,差点跌下凳子,明夜赶紧伸手拉住他。
温淮端起茶杯再喝,已是空盏,只好放下:"陆小兄弟,你这义兄可了不得噢!"
"是哦……咦,哪里看出来的?"不过比一般人稍呆而已。明夜不以为然,随口应答。
"哎,你不晓得吗?"温淮疑惑地把头凑过来。
明夜一手将他的脸推开:"晓得什么,你有话快说,真是婆妈!"
"南贤弟参加科举应试,一路顺利过关,十七岁就中了一甲进士,是同榜中年纪最轻的。不像我,只不过是赐同进士出身。"
"什么是赐同进士出身?"明夜对科举制知之不多。
"就是会试落第,皇上仍赐予进土之名。"温淮直爽回答,毫不介怀。
"温兄文采甚好,字里行间豪气干云,皇上赏识也是理所当然。"南书清微笑Сhā了一句。
"哎、哎,你不是去年才入的翰林院,怎么考中几年后才做官?"明夜不解地望向南书清。
温淮叹口气道:"那是因为殿试前一个月,老大人病逝,你义兄要守孝三年不得应试,所以才耽搁了。"
明夜沉默一下,拍拍南书清:"没关系,我也没有爹娘,咱们同病相怜,同病相怜!"
南书清有些好笑地扫过去一眼,明夜天生就不像是个会感伤的人,安慰人的方式不免有些差强人意。自己与父亲并不亲近,感情甚至可以说是极淡的,丧父并未给他太大打击,反观明夜,倒是一副凄凉失怙的模样,努力做出"你别难过,还有我做伴"的表情。
明知他是假装,南书清仍然心软下来,也伸手拍拍他。
温淮试图将气氛挽回:"我说陆小兄弟啊,你要不是倾慕你义兄才华,干吗要和他结拜做兄弟?"
明夜大大地嗤笑一声,向南书清假假地一拱手。
"小弟久仰阁下才华横溢,愿与兄台义结金兰,不知意下如何?"语气嘲讽之明显,连温淮这个直肠直肚少根筋的人都听得出来。
"拜托,这种理由亏你想得出来,你看我像个爱读书的人吗?啐,倾慕才华!"
温淮对他的唾弃毫不在意,捺不住好奇地问:"那究竟是何缘由?"
南书清心里也极是疑惑。要说他当日迫于陆烽的情面,不得不应,而明夜如此羁然不群的一个人,恐怕并不是为顾全长辈的颜面。
的确,他为何要应?因何而应?
他眼前浮现出当日明夜扬眉而笑的模样,如此鲜明而深刻,让他困惑至今。
明夜嘻然:"当然是一见钟情喽,我义兄年少俊秀,风采翩翩,要不钟情都很难,你说是不是?"
"嗯,有道理……咦?不对不对,你少蒙我,要钟情也是姑娘家的事,你少瞎掰,欺我好唬吗?"
温淮拧著性子,非要听个明白。猛一拍桌,惊醒正在深思的南书清。他茫茫然抬眼,看见温淮大眼瞪小眼地盯著明夜。
"是啊,为何呢?"他喃喃地,也不知在问谁。
唉,真是难缠!
明夜皱皱眉,自己也糊里糊涂的啊,又说什么给旁人听?
他学温淮搓搓下巴,沉吟半晌,咕哝一句:"也许是因为很好抱吧……"
啊?讲什么梵语?
温淮有听没有懂,一头雾水地转瞪南书清,南书清却似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
"陆小兄弟?"温淮犹不死心,伸头再问。
"啊……烦死人!"明夜跳起来,拒绝再绕著这个问题打转,他指著温淮的鼻子,凶声恶气地开吼,"你再罗嗦,我就扁你出去!"
呃,温淮偷偷咽口口水,不问就不问,凶什么!
南书清的神志被明夜的叫声拉回来,他一敲明夜:"你叫什么,坐下来。"
"喔。"明夜立刻变成温顺的小猫,乖乖坐下。
温淮好生羡慕。明夜就只对他义兄服帖,好歹自己也比南书清大个十来岁啊,真是不懂得尊老敬贤!
"嘿……嘿,陆小兄弟,俗话说得好'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也没犯著你什么,何必动气……你别瞪我,我是想说,我已经想起今天要来干什么了。"
明夜翻个白眼,向旁一歪,懒洋洋地靠向南书清。
扯了半天,总算回到正题。
南书清稍稍一侧,没有躲开,只好任明夜靠著。
他微笑开口:"温兄请讲。"
"是这样,咱们这些同事以往总要个把月聚聚,你几次都没去,我是想来问,明天你还去不去……"他讨好地转向明夜,"陆小兄弟要不要一同去?"
明夜不感兴趣地摆摆手:"你们那些人在一起定是吟诗作对,我又不会,跑去凑什么热闹?"
"那南贤弟你究竟去是不去?"温淮又转向南书清道,"咱们在翰林院平日做编修,本来另有一群人专门进行史书编撰。但听说最近要重编本朝国史,需从翰林院增调一批人。这一忙怕是要几年,谁被调了去,都一时难以见面,不如大伙趁此多聚聚,免得几年见不到,想念得紧。"
南书清沉吟一下,道:"那好,我去。"
明夜忽地坐正问:"抽调人手会不会抽到你们身上?"
温淮笑哈哈地:"怎么可能,咱们入翰林院时日尚浅,尤其是你义兄,才一年而已,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
"那就好,那就好。"明夜笑得好谄媚,"你们明日去,别忘了带点东西回来喂我的肚子。"
温淮不怕死地Сhā话:"我看你还是先填点墨水好了。"一缩头,一只茶杯盖绕著头顶呼啸而过。
第五章
长安街上人如梭,太白楼中客满座。
太白楼就在长安街上,平日进出的多为文人墨客,尤其是二楼雅座,连翰林院的众学士也常来此小聚。
相较于楼下的人声鼎沸,二楼显得可是宁静多了。
朝阳的大方厅里,一群儒冠长袍的文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其间,或抚琴,或对弈,或吟诗,或作画,颇是平和安乐。
"南贤弟,你看我这幅'崎山破云'如何?"平日里总有些倨傲的周迁首次向翰林院年轻的学士询问。
周迁是去年与南书清同榜的状元,年近四旬。皇上见他文才出众,舍不得外放,直接选进了翰林院。
才华横溢的文人总是有些傲气的,周迁可为代表。平日里常常行为狂狷,言辞刻薄。连最粗率的温淮有时也忍不住抱怨他恃才傲物。
看似探询请教,话语里却隐隐带了一层自傲与炫耀。
南书清停下笔,仔细端详一番,微笑道:"果然气势磅礴,周兄画技更上一层楼了。"
"过奖,过奖。"周迁嘴上谦虚著,神色却颇是自得。
南书清将视线掉回自己画上,看了一看,随即题上"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亭亭净直"几行字,然后落款盖印。再将宣纸夹起,晾在画架上。
周迁望著这幅名为"芙渠"的丹青道:"南贤弟字体端立秀逸,挺拔流畅,这一点我是万万不及的。"
南书清暗自叹了口气,等著他下面的话出口。果然听他道:"只是池塘狭窄,虽有芙渠清丽,却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些。"
所谓文人相轻,周迁正是如此。无论是谁吟诗作画,他总要评说一番,若是善意评论也就罢了,偏他是鸡蛋里挑骨头。今日也是这样,哪有人赏画先夸字后贬画的?真不知是何道理。
南书清深知他脾气,再加自己不甚计较,因而只要遇此情形,不过一笑而已。
"嗳,周老弟此言差矣。"一道苍老的声音Сhā了进来。
周迁霍地转身,冷笑道:"哦?那倒要请吴老多指教了!"
Сhā话的老学士吴铭。吴老曾任国子监博士,精通诸子百家,尤好书画。为人耿直,不满周迁为人尖刻孤傲,只要一逮空,就与之贡上。
"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虽是小小一亩方塘,却可蕴含宇宙万千,只端看赏画之人有没有那个心境了。"
"如此说来,吴老是暗讽在下心胸狭小喽?"周迁冷哼。
吴老摇头晃脑地:"非也非也,老朽可并非此意,周学士倘若气度窄小,又怎能画得出崎山如此恢弘气势?"
一番话似褒似贬,周迁脸色变了几变,一斜眼瞥见吴老手中画笔,傲然道:"吴老高作完成了?不如叫大伙见识见识。"
吴老也不矫然,将画卷放与厅中长桌,慢慢铺整。除了正对弈、写诗、作画的数人,其余闲下来的人纷纷聚到桌前评头品足。
南书清悄悄退了出来,缓步走到窗边,在椅上坐定,端了一杯茶细细品味。
"嘘,嘘嘘……"
他怔了怔,疑惑地转头。
身后的窗子被轻轻推开,露出一张淘气的笑脸。
南书清又惊又喜,放下茶杯,将窗子敞大。
"你不是嫌闷不来嘛,怎么又转了来?"
明夜换上一脸哀怨:"我好无聊,所以来找你。呵呵呵……"他立刻瞄到一盘点心,伸指遥遥一点,乞怜地望著南书清,活似一只挨饿的小狗。
南书清啼笑皆非,只好过去将点心端了来。
"你进来吧,别扒著窗子,瞧得我心慌。"他将盘子放在窗下茶几上,移开椅子,等明夜进来。
明夜却手一撑,稳稳地坐在窗台上狼吞虎咽起来。
南书清微皱眉头:"你在家里没吃东西吗?""嗯。"明夜口齿不清地抱怨,"你和温大个儿在这又吃又玩快一天了,却留我一人在府里饿肚子!"
"怎么会,厨娘呢?"
"去买菜还没回。"
南书清忍不住笑:"你等不及怎么不自己找些东西吃?"
"还说,小英村里来了七八个小丫头,把厨房里的东西全部吃光光,连渣也没给我留。"明夜咬著点心,含怨瞪过来一眼。
一盘糕点快被扫光,南书清再端来一盘,又问:"就算如此,也可出门买些吃的啊。"
"所以才来吃你嘛。"吃得有几分饱了,才有心情塞给南书清一口,"那些个小丫头实在不成话,吱吱喳喳地老围著我转,转得我头都快晕啦。我自认已经很多话了,她们居然聒噪得令我都甘拜下风,而且还要我的生辰八字,真是胡扯!"
原来如此。
南书清含笑不语。小英村里那队娘子军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两年前,她们曾到府里探望姐妹,他恰巧遇见,说了几句话,结果几乎被围了一整天,后来实在难以招架,只得出府避难,还因此遭温淮笑了好一阵子。
他向来见腆,不善应对妙龄女子。况且乡下女孩直爽活泼,不比城里姑娘矜持。而明夜清秀开朗,招人喜爱,也难怪遇此情形。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不走门却跳窗,无礼之至,莫不是宵小吧!"刻薄的声音突然传来。
明夜与南书清均是一愣,转脸望向屋内,一群人全都盯过来看。
出声的是周迁,他冷著一张脸,想是与吴老抬贡没占到什么便宜,火气正旺,因而随意撒气。
"跳窗的未必都是宵小,正如走大门不一定全是君子。"明夜有些气恼,他在这儿吃点心聊天关那些阿猫阿狗什么事,做什么跑出来乱吠一通。
温淮倒是颇为高兴地站出来道:"这位是南贤弟的结义兄弟──陆明夜。"
多事!明夜不满地瞥过去一眼,认个义兄而已,用不著昭告天下吧。刚要开口,冷不防噎到。
"嗯、嗯、嗯……"他用力捶胸。
南书清立刻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他赶紧接过两口灌下。
"原来是南贤弟的八拜之交。我还以为,以南贤弟人才之俊,所结识这人也应是卓尔不凡,没想到,竟是如此……哼哼,粗鲁无礼。"周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南书清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明夜对这个眼高于顶的家伙实在不爽,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回去:"奇怪了,别人的结义兄弟为人如何与你何干!倒是阁下出口伤人,肆意抨击,可真是一点也不粗鲁无礼哦。"他慢条斯理地从窗台跃下,轻拍南书清一下,随意走到吴老置画的长桌前。
"唔,不错,不错。"他似模似样地瞄了两眼。
吴老笑呵呵地:"少年人,你对丹青也有兴趣?"
明夜摇摇头:"看不明白。"
"哦?那你为何说不错?"吴老有些诧异。
"喔,我是说用笔。"明夜手指轻扣桌面,微微一笑,"我虽不会画,却能瞧出用笔力度。这幅画笔法苍劲,力透纸背。以写字的方法作画,确实少见。看这用笔,至少有四十年功夫了。"
吴老哈哈大笑,用力拍他肩头。"少年人好眼力!"
温淮奇道:"陆小兄弟,原来你不只武功好,眼光也不错啊。"
明夜笑ⅿⅿ地:"温大个儿,原来你不只脑子笨,眼睛也不甚明啊。"
众人哄笑起来。
吴老捻著胡子,自言自语道:"老朽精研画艺数十年,不知怎地,近来却愈有生硬之感。"他拉住明夜,似找到可谈心之人。
明夜知他并非向自己询问,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但也不禁仔细端看起这幅画来。
一个肤色黝黑的蓝衫学士道:"北派画风粗犷豪放,南派则讲究精细雕琢,吴老将这二者相互结合,互融互通,实在是难得的创新之举啊。"
"是啊……不错,不错。"众人纷纷附和。
明夜沉吟片刻,听了众人言道,忽然问道:"吴老伯结合二派所长的画技,是从何时开始研习的?"
温淮答道:"也就是近几年,这一年来更是愈加精深。"
明夜颔首,缓缓开口:"我们习武之人,讲究刚柔并济。但这世上万事万物,并不是都能合二为一。山有山之刚,水有水之柔,若不顾各自特点,强行融合,又怎会不生硬!"
他抬眸,视线穿过人群,与南书清相视一笑,接著又道:"何况,集各家所长,本是好事,但也不必强求。南北两派风格迥异,各具特色,何不任其自行发展,到时百花竟放,百家争鸣,不是很好嘛!"
吴老捋须深思起来,众人也各自低声议论。
明夜从人群中走出,来到南书清面前。
南书清莞尔一笑:"刮目相看。"
明夜立刻挨过去。
"我要吃冰镇莲子汤!"
唉,又现回那个顽皮贪吃鬼的原型!
南书清忍住想揉他头顶的冲动,温声道:"好,我一会儿叫人送上来,你先去坐一会儿吧。"
明夜点头,慢慢踱到晾画架前,细细端看那幅"芙渠"。
这幅画色调谈雅,清新自然,一如南书清的恬然平和,无欲无争。
他喃喃自语:"诗画往往由心而生,画成什么样,大概就可看出这人的心胸气度……不过说实话,我是真的不大懂啊。"
"陆小哥太谦了吧。"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周迁站在他身后,语气冷淡。
明夜翻了翻白眼,实在懒得理会。
"陆小哥评画头头是道,不如也给在下评说评说?"周迁举起手中画卷。
我可不可以装作没听到?明夜心中暗暗嘀咕。
"陆小哥?"
于吗这么坚持,非看我出丑不成?
明夜有点愤愤地转身:"你真要我评?"
"不错。"
"那好,我要说不中听的话,你可别恼。"
周迁傲然不答。
啐,真以为自己的画十全十美嘛!
明夜懒洋洋地接过画卷,略扫一遍,斜瞥周迁。
"我要说了?"
"请讲。"
周迁一脸得色,外加几分轻屑。分明是想看他笑话。
明夜手指迅速移动,在画面上指点:"山势奇峻,破云而出,笔墨深重厚实,但过繁缺简,不够流畅贯通;用笔力道不够,显见心浮气躁;笔调过于尖锐,可知刻薄心性;笔力仿吴道子'吴带当风,气若风旋',却惜功力尚浅,一意模仿,可谓画虎不成反类犬。"
一番话说完,周迁脸色已是一阵青一阵白。
周围隐隐传来窃笑声。
明夜一脸无辜:"是你叫我有话直说哦,忠言逆耳,你就别气了。"
"谁说我生气!"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几乎是劈手夺过画卷。
"唉唉,可别撕,不然就太小家子气了。"明夜犹恼他对南书清的"芙渠"胡乱抨击,用他的话反砸回去,脸上却是笑容可掬。
"哼哼……多谢指教!"他快气昏过去。
几道抽气声从人群响起又被压下,像在极力忍笑。
南书清不忍,轻声道:"舍弟年幼无知,还请周兄多多见谅。"
"谁会与这黄口小儿一般见识!"周迁脸若冰霜,凝立半晌,终于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啊呀,下棋、下棋……陈兄,上回我不慎输你两子,这次一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温淮扯著嗓子打破僵局。
众人各自回位,嘴上却仍在偷笑议论。
南书清拉明夜坐下,叹声道:"你也真是顽皮,怎不给他留些颜面?"
"我已经尽力忍他躲他了,他自己来找麻烦,我有什么办法!"明夜将话含在嘴里咕哝。
的确,这事也怪不得明夜;周迁向来目中无人,刻薄尖锐,各同僚也是尽量不去招惹。如今他自己找钉子碰,又岂能怨得他人?
明夜是极聪明的,他不过将别人只言片语的赞誉串起,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就将周迁贬损得灰头土脸。
明夜东张西望一下,动手拉了三张方凳并在南书清身侧,爬上去要躺下,再左瞄瞄右瞧瞧,比比桌上书本厚度,最后相中最满意的──枕在了南书清腿上。
南书清怔愣一下,轻推他:"你要困,就回去睡吧。"
"不成。"他的声音有些模糊,"那些小丫头要到天黑才走,我可不回去受人围攻。"
南书清轻笑,身躯随之微震。
"你别动。"明夜的声音更小,头向里靠了靠。
"好,我不动。"他柔声道,打开扇子,送去阵阵凉风。
"南大人。"一道人影走近,在他面前立定。
南书清抬首,眼中映人一袭玄衫。来人是同僚韩雨齐。据说此人是北定王爷正妻的远亲,曾担任北定王府的西席,后参加科举应试选拔进翰林院。自己与其并无往来,只可算是点头之交。他过来,是为何事?
"南大人,可否打扰令弟片刻?"
南书清犹豫一下,轻轻拍了拍明夜:"明夜,明夜?"
"嗯?"他似快要睡沈。
"明夜,你先起来,韩大人有事找你。"
"我睡了,我已经睡了。"明夜喃喃地。
南书清抬眸,望了韩雨齐一眼,无奈地笑笑。
韩雨齐回了一个笑容,微俯身躯:"陆兄弟?"
明夜一动不动。
他放大音量:"陆兄弟?"
明夜努力地睁开眼,不大高兴:"你没瞧见我在睡觉?"
"在下想向陆兄弟讨教讨教。"他一拱手道。
"我都说了我不懂画!"明夜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在下并非……"
"陆小兄弟──"震天雷似的声音响起。
是温淮。
"可恶!"明夜恼怒地坐起,瞌睡虫全部跑光。他没坐稳,身子一歪:"啊──"南书清赶紧扶住他。
"陆小兄弟──"温淮快步走到跟前,明夜立刻丢过去一道死光。
"啊,你干吗瞪我?"他颇显无辜,拉起明夜就走,"大伙儿想听你做诗。"
明夜很想一拳揍过去。
"你耍我!我哪会做诗?"
"我跟同事说你上次的诗好生有趣,大伙儿非要你再露一手不可。"
露一手?他倒是很想踹上一脚。
"陆小哥,来来来,大家都盼你一展长才。"有人起哄。
"是啊是啊,温兄说你上次别出心裁,做出一句绝妙好诗,什么'柳絮随风半空扫,我想老婆没处讨',真是妙极!妙极!"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干脆放声大笑。
啐,这是他有次嘲笑温淮讨不到老婆胡诌出来的,这大个儿现在拿出来糗他,根本是挟隙报复。而这一群吃饱闲闲没事做的所谓"文人雅士",也分明是来找他取乐子,寻开心。
"那,咱们也不刁难你,不必一整首,你能接下去便成。"一个中年文士笑道。
啐,我要送你一记冲天炮,看你接不接得下去!明夜忍不住握握拳。
南书清走过来微笑拱手:"各位手下留情,舍弟确实不谙诗词,还请算了吧!"
五短身材的男人将南书清按坐到椅子上道:"南大人就别替令弟谦虚了……就来一阙'蝶恋花',如何?"
"好!好!"众人纷纷附和。
明夜向南书清递了个眼色,他才略略安下心来。
"我先来。"中年文士笑容满面,咳了几声,摇头晃脑地吟道,"杨柳梢头月如初,秋鸿欲还,难觅归时路。"
若要背诵晏殊的"蝶恋花"倒也罢了,自己去填?哼,这些个八股文章喂出来的书呆,还真以为进了翰林院就可以目空一切,肆意拿人取乐了!
"我接下一句。"一个八字须的男人一脸看好戏的笑容,"欲挽罗袖留风住,穿越轻廉无重数。"
"陆小哥,该你了!"哄闹声此起彼伏。
呸,欺他书读得不多吗?
明夜搔搔头,看看楼顶,半天不作声。
"快接啊!快接啊!"七嘴八舌响成一片。
"啊,有了。"明夜一拍额,众人屏气凝神,细听分晓。
"昨夜西风刮大树,独上高楼,站也站不住。"
众人哄堂大笑,有几个甚至笑得打跌。
南书清却悄悄收了扇,抵住下颔,凝眸望向明夜。这小鬼机敏慧黠,怎会任人取笑?恐怕下一句要糟。
果不其然,明夜偷偷向他眨了眨眼。
"咳。"他轻咳一声,只可惜淹没在众人笑声中。
中年文士还在催:"快,陆小哥,还有最后一句。"
"最后一句噢。"明夜歪歪头,仿在沉思。
八字须笑得嘴快咧到耳后去了:"快说啊!"
"嗯。"明夜好像想到满意的佳句,一拍桌道,"正是二楼跌跤处,只见笑倒一群猪。"
啊?!
众人笑声戛然而止,面面相觑。
明夜走到中年文士跟前,重重拍他肩头:"大叔,我接得还顺吧。"
中年文士讪讪的,不敢再笑:"呃,很压韵,很压韵……"原来这少年不大好惹。
"好。"明夜扬声道,"还有没有要我做诗填词的?"
"不必了、不必了。"众人忙忙散开。
算你们识时务,哼哼!
忽然有人道:"在下想向陆兄弟讨教!"
咦──谁这么不怕死!
明夜觅声一寻,原来是韩雨齐。
"你也要我接诗句吗?"
"不,在下想与陆兄弟在武艺上探讨探讨。"
嘎?明夜愕然:"你不是翰林院的人?"
"是。"韩雨齐回答简洁,毫不罗嗦。
"那,可真是文武双全哦。不过,我武功差得很,探讨就不用了。"明夜敷衍两句,向南书清走去。忽觉耳畔风动,连忙跳开:"我都说不用探讨了!"
"陆兄弟何必客气。"韩雨齐手上不停,又是一掌袭来。
"啊啊,救命……杀人那!"明夜连躲带闪,好不狼狈。
韩雨齐极是沉静,看不出神色。这少年步法极稳,呼吸绵长匀净,身形灵动,武功分明极好,却装作平平。若能报效朝廷,定大有可为。
"喂,你有完没完,我武功又不高,你怎么强人所难?哎、哎、哎……"
明夜窜人人群,将笔墨纸砚,书本镇石随手丢去,抵挡韩雨齐凌厉的招式。韩雨齐用手拨挡,物件四处飞散,砸得众人四里逃散。
"哎呀,义兄小心!"明夜大叫,眼看一块墨砚就向南书清身上招呼过去,要接已然来不及。他手疾眼快,伸臂扯下一块幔布,倏地旋转飞出,挡在南书清面前,弹回墨汁淋漓四溅的砚台。
"哎哟!"砚台飞向温淮,砸得他抱头鼠窜。
明夜抚掌大乐:"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客官,冰镇莲子汤来了……哎哟哟,怎么打起来了!别打了别打了……啊,汤放下了,我先走一步!"店小二抱著脑袋下楼避难。
"停!"明夜大喝一声。
怎么?
韩雨齐手停在半空。
明夜气势汹汹地走过去,韩雨齐身形凝立,以静制动。见明夜走到面前,厉然凝视他,不由令他心生戒备。
忽然,明夜一伸手,绕过他身躯,抓过他身侧桌上的那碗冰镇莲子汤,咕噜喝了一口,冲他咧嘴一笑:"好甜。"
韩雨齐身子一栽,差点滑倒。
明夜当他不存在,迳自走到南书清身前,将碗送到他唇边。
"快喝快喝,又冰又甜!"
南书清忍住笑意,摇摇头:"你喝罢,我不渴。"
"那好,我喝光了,你可别跟我讨。"明夜几口吞下,刚要伸手擦嘴,见不是平日穿的那件青衫,而是昨晚那件浅藕色衣裳,心有不舍,便伸手到南书清袖袋中掏出巾帕抹抹唇边水渍,再放回去。
突觉背后掌风又起。他若躲,必会击中南书清。他心中微恼,伸臂揽住南书清腰畔,纵身一跃,姿势妙极,居然离地有七八尺高,然后落在两丈开外。
众人齐赞了一声"好!"
韩雨齐终于停手,由衷赞叹:"果然好身手!"
明夜皮笑肉不笑地:"好说,小弟也只有轻身功夫还见得了人。"见韩雨齐又似要出手,忙改口,"我其他功夫也好得不得了,简直可以飞天遁地无所不能……你若真一掌打死我,我就真的飞天遁地了!"
韩雨齐皱眉,这少年满口乱扯,难辨真伪,且轻功极佳,自己远远不及,更别说探他武功深浅。
明夜四周望望,厅内一片狼藉,众人散布各处;躲在屏风后的;蹲在楼梯口的;从桌底往外爬的……真是狼狈不堪。温淮与几人更是溅了一身一脸的墨汁,正在又擦又抹。只有韩雨齐、南书清与自己清清爽爽的。几个年长的老者情形也还好,那是他在乱窜时避开了他们,还在他们险遭池鱼之殃时好心拽上一把。
"义兄,我肚子有点疼!啊,一定是那碗冰镇莲子汤坏掉了,我去骂掌柜的一顿……"明夜转身要开溜。
南书清叫住他:"明夜,你,你早些回去,别在外头闲逛。"
"知道了、知道了。"明夜头也不回地溜走。
韩雨齐身形微动,却硬生生止住。
第六章
夜色已深,星子在墨色的天幕上愈显晶亮。疏淡的花影摇曳不定,柳枝随风轻摆。空中无月,地上的一切却是如此清晰可见。
南书清从小门进府,经过西厢时脚步顿了一下。这会儿,明夜怕是已经睡了吧。
这小鬼,像只顽皮猫儿,将周遭搅得一团乱,转身就跷头。
他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犹豫一下,走回自己的院落。
刚进院门,就微微一怔。明夜,在这里──踢球?
他眯眼望去,那是在踢球吧!但那姿势好像街上孩童们在踢花键。高高低低,前前后后,煞是灵巧花哨。
明夜玩得浑然忘我,嘴里还嘀嘀咕咕地唱:"寒蝉那个凄切,对那个长亭──晚,骤雨那个初歇,都门──怅饮那个无绪,留恋处那个兰舟催发……啊,接住。"
南书清直觉伸手,恰巧接到。
"回来了?"明夜兴冲冲地迎上前,"你喝酒了?"他的脸有些酡红。
"小酌两杯而已。"南书清微微一笑,走到凉椅前坐下,将球放在地上,端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明夜跟过来,脸上好似有那么一点心虚。
"我走后,他们有没有责难你?"
"没有。"南书清仍是微笑,转了话题,"你刚才在唱什么?"
"《雨霖铃》啊,不过加了点方言小调罢了。"明夜也坐下来,兴致勃勃地,"你们文人填词不都是有曲调的吗?来,唱一首我听听。"
许是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南书清意兴颇高,点点头笑道:"好,就来一首……醉翁的《采桑子》罢。"他侧首微思一下,扇柄在桌上轻击两拍,曼声而歌: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
飞絮蒙蒙,垂柳阑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
垂下廉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他的声音清澈悠远,在空中袅袅不散。
"好!"明夜抚掌而笑,"大理各族人能歌善舞,姑娘家甚至以唱歌来挑选心上人,你若去了,保教她们抢破头。"
南书清轻笑:"哪有此事?"
"那还有假!"
南书清摇著扇子:"对了,昨晚上你哼的那个斑鸠叫来叫去的,是什么?"
"哦,那是我家乡的小调。哎,我从晋陕一带学来一首民歌,唱给你听听。"明夜清清嗓子,手掌拢在嘴边,起了个头:"哟呼嘿──"他歌声高亢清亮,在静夜里显得响彻云霄,惊得南书清差点掉了手中折扇。
我的那个妹子哎,哥心中想念哎,
拿起筷子哟,端不起碗哟,
被窝里冰凉凉哎,没人来暖暖哎,
想你断了肠哟,何时再相见哟;
我的那个妹子哎,哥心中思恋哎,
割下心头肉哟,送到你面前哟,
一盼几多年哎,冬夏寒暑天哎,
你要肯相许哟,纵死也甘愿哟。
一曲唱完,南书清久久难以回神。他平日耳边都是些诗词歌赋,古曲清音,再多也不过在与同僚相聚时,酒楼里卖唱女唱的那些丝竹小调。他从未听过如此赤祼祼炽热的情歌,就算是汉乐府或敦煌曲子辞里有情诗,也都是含蓄而内敛的。这首民谣的直白大胆,让他一时难以成言。
这词,这词──要说它粗鄙陋俗,它却又如此情真意挚,令人心荡神驰,意动旌摇。
"怎么样、怎么样?"明夜摇摇他。
啊?他恍过心思。
"很……很特别!"
"晋陕民歌一向粗犷大胆,我初听时也不习惯……咦,你们都起来做什么?"
南书清稍一转头,只见拱门外已经挤了一群人:周伯、小英等几个丫头、厨娘、做粗活的阿强,守门的大石……还有几个短工。有的披著外衣,甚至还有的打著赤膊。
小英的眼睁得圆滚滚,语带敬佩:"公子爷,陆少爷,你们唱歌真好听,我们村里就没有唱歌这么好听的人!再唱一支行不行?我还没听够。"
阿强咧著嘴笑道:"我也会唱哦,来,我唱两句给大伙听。"
小英立刻摇头:"才不要,你的破锣嗓子好难听,比公子和陆少爷差好多。"
阿强瞪她:"啧,你敢瞧不起我?我这就让你开开眼界!"他拉开架式要开唱。
"停停停!要唱改天再唱,现在都给我回去睡觉!"干吗?对山歌啊!你也唱我也唱的。
"可是,陆少爷,我真的会唱哦!"
"快走快走!"明夜动手赶人。
"哎──别推我嘛!"声音渐渐远去。
明夜转回身,南书清正坐在椅中望著他静静地笑。他的心怦地跳了好高一下,迟疑轻问:"你怎么啦?"
"没什么啊。"南书清要站起,手一撑,却使不上力,又坐了回去。
明夜皱眉:"我就说你喝多了!来,我扶你回去吧。"
他一伸臂,从椅中搀起南书清,扶他慢慢走回内室。
南书清坐在床边,闭目长长吁了一口气,将外衫脱下,随手放在一边。
明夜轻道:"你歇著罢,我回去了。"
他一睁眼,拉住明夜。
"我不困,你,你……"他刚想说要明夜陪他说说话,又一转念道,"夜深了,你去睡吧。"
他斜靠床柱,又闭上眼。
过了一会儿,没听到脚步响,睁目一看,却见明夜跪坐在床沿上,好奇地盯著帐顶悬挂的一条条精巧的绳结,东扯扯西拽拽的,真像……一只遇到新奇事物的顽皮猫儿。
"了不起、了不起,这是哪儿买的?"明夜有些敬畏地摸摸大红的"福禄寿"结,对它繁复的图案不禁有点头晕。
"是我编的,已经很多年了。"南书清侧首看他。
明夜立刻用崇敬的目光向他膜拜。
他忍不住笑,柔声道:"你要喜欢,我就编一只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