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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长宴言情小说集 > 第十章那长长的一段,是她的梦也是她梦一样的一生。深深喟叹,为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为她和屈恒十五年纠结不断却有缘无分的漫长岁月。我写就了她茫然寻觅的一生,却被她左右了我的情绪。

第十章那长长的一段,是她的梦也是她梦一样的一生。深深喟叹,为她不明白自己的心,为她和屈恒十五年纠结不断却有缘无分的漫长岁月。我写就了她茫然寻觅的一生,却被她左右了我的情绪。

至于成淮这个人物嘛,本故事在心底潜藏酝酿了五六年之久,此配角却是后加进去的。当时言情市场正风行自诩真心的虐待狂与小可怜,非常不满那种沙猪怎会抱得美人归,所以,照这堆“猪脚”原样扒了个原型当配角,一吐我看书时的怨气。只是重心放在主角上,没放太多­精­力好好整他一顿,只借他的家一用,为主角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稿子还未打完,就已听到那似乎早已在意料中的消息——邻家的孩子终是没有等过这缤纷似锦的明媚春天。我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啊,十几万的捐款夺不回被病魔摧残的稚­嫩­生命。

故事里的婵娟十四岁走进她生命里一个全新的开始,而现实中的孩子却夭于她十四岁的锦绣年华。

如果能够,多希望她能化身我笔下的一个人物,我会让她健康快乐地长大,安排一个疼爱呵护她的男子伴她笑度一生,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看向窗外明朗美丽的春天,像是融进了一个孩子纯净无垢的灵魂,绚烂而美好,却让人深深叹息。

全文完

七、《逐红》

第一章

万里晴空,不带一抹如絮闲云,明澈清湛得好似透明一般。日头高悬在半空,明耀却并不显刺眼。

溪流淙淙流淌,像是一曲轻快而有活力的山谣,只静静听着,便可感受到无限的欢欣和舒畅。

“哎呀,有鱼!”清脆如铃的惊讶欢叫声响起,一身绮衫的美丽少女不顾端庄形象,挽起华丽的锦绣罗裙下摆就要冲进溪中。

“不行!”身侧与她年纪相仿的丫环装束的女子及时扯住她,“弄湿了衣衫,我怎么和老夫人交待?”

“红娘,我都没见过这种鱼,你让我仔细瞧一瞧好不好?”少女眼巴巴地望着溪中自由自在徜徉的鱼儿,恳求地摇着丫环的手臂。

丫环心一软,长年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只见过饭桌上做成菜肴的熟鱼和家中莲池里豢养的锦鲤,几时见过这山间溪流中真正自在畅游的鱼儿?看了一眼满脸渴望神­色­的崔莺莺,她心底轻叹,这样一个活泼可爱的如花女儿,若不是有了这次出门拜佛的机会,恐怕终其一生都被锁在富贵的牢笼里,见不到外面的广阔天空。

“我站在岸边,连绣鞋都沾不到水,好不好嘛!”

“那好吧……”

应允声才落,崔莺莺立刻跑到岸边,蹲下身仔细端详清可见底的溪中那欢游如梭的小鱼。然而才看了两眼,却不由惊呼起来:“红娘,你快来!”

“怎么了?”她忙跑过来。

“这鱼……长得有点怕人,吓死我了!”崔莺莺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受惊的颤声。

细瞧一下,只见不过几寸长的小鱼,身上倒是覆着极大的鳞片。她莞尔笑道:“这是粗鳞鱼,当然不一样,因为鳞片粗大,你看不习惯,所以才觉得有些怪。”

“哦,这样啊。”崔莺莺了解地点点头,“可是,它……还是长得好可怕!”

她皱了皱眉,经小姐这么一渲染,她也不由觉得这鱼看起来颇有些狰狞了,搓搓臂上浮起来的­鸡­皮疙瘩,她缩了下肩,“小姐,快走吧,我们说是解手,却走出这么远,老夫人若等急了派人寻来就糟了。”她只是一个卑下的小小丫头,可吃罪不起啊!

“嗯。”崔莺莺口里应着站起身,再瞧一眼水中,“真吓人真吓人,好可怕的鱼……”

真是!越说可怕还越盯着瞧,小姐这是什么心态啊!她无奈地叹,忽见崔莺莺脚下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下,她吃了一惊,立即冲过去。

“小姐当心!”

及时抓住莺莺衣衫,她用力一扯,将其扯离危险地带,却不料使力过猛,溪边略陡的岩石坡上又积有溪水长年冲刷后甚厚的滑腻水苔,她收势不住,脚下又站不稳,一下子滑下斜坡,踩进溪里,再顺冲势向前踉跄几步,才好不容易持住重心。

“红娘,你怎么样啊!我来拉你……”崔莺莺急得又要踏进溪里。

“站着别动!”她恼声喝止,生怕莺莺湿了衫裙回去难以交待,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语声是否谦卑。

“那,那……附近有没有人?救命……”

嗄?她只是踩进泥里,又不是失足溺水,不用喊救命这么夸张吧?

“小姐,你别叫了!”她暗暗翻个白眼,好容易将脚从泥中拔出,却又被一声惊呼吓了一跳,脚又落了回去,且这回陷得更深。摇摇晃晃地努力持住平衡,她忍不住抱怨:“小姐,你又叫什么?差点害我跌倒!”

崔莺莺目瞪口呆地纤手一指,“那个人……跑得好快!”

什么啊!贴身丫头都窘成这般了,小姐还有心思注意别人跑得快不快?哎呀糟了,鞋子要脱落!她下意识一弓脚背,鞋子没滑掉,身体却失了衡,她一栽,眼看就要跌倒--

“小心!”一道身影及时冲进溪中扶住她。

是个男人!她暗松口气,就算搀她有些不妥,也比掉进水里强。然而才稳了一瞬间,那男子却身子一歪自己滑倒,连带殃及本以为逃过一劫的她。

随着崔莺莺的惊叫声,水花四溅,鱼儿逃窜,她狼狈地跌在溪中,一肚子火起,很想痛骂一顿这个原本可以成为他恩公现在却同她一起出丑的笨蛋家伙!就算他好心,拙成这般也很要命!

“没关系,没关系,前天我下土坡时,往下一跳,啪地摔倒,脚脖子扭到,好半天没爬起来,今天只是滑进水里而已……啊哟!姑娘,你­干­什么打我?”

“不好意思,我今日手滑了一下而已。”她没好气地道,本来他也是想助她,不应责怪,只是……她忍不住恼啊,谁叫这男人笨得够呛又很聒噪!什么叫滑进水里没关系?她陪着小姐解手,却溜到溪边看鱼,又湿得一塌糊涂,回去怕是要挨板子了!

刚瞪过去一眼,却不禁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那男人跌得比她还要狼狈,而是……他的脸。她悄悄吞了口口水,向旁边挪开一尺。

好丑的一张脸啊!

倒未必是长得丑,而是--双眼一青一黑,眯成细细的窄缝,脸孔肿得老高,粘糊的草药涂了大半张脸,乌漆漆的几乎看不到本来肤­色­,连嘴­唇­也破了两道血口,刚刚结了痂的样子。

好像……刚被人痛揍过一顿!

“红娘,你有没有事啊?”

听见崔莺莺慌乱不知所措的唤声,她回过神,忙从溪中爬起,绣鞋踏在稀泥上,又趔趄两下,好容易上了岸,随手拧了拧湿淋淋的衣裙,偷瞄了一眼也正从溪流里站起的人,见他冲她们二人丑丑地一笑,不由上前一步,挡住如花般美貌的莺莺。

“红娘,你­干­什么挡着我?”崔莺莺不解地小声道,目光越过她肩头,不由惊呼出声:“啊,好可怕的脸!”

“嘘!”她一扯崔莺莺衣袖,就算是事实,也不能这么直白毫不遮掩哪!何况荒郊野外的,他若恼羞成怒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两位姑娘莫怕,我的脸虽然丑了些,却不是歹人。”他费力地趟着溪水,才走了两步,脚下一滑,又跌坐进水里,溅起半人多高的水花。

“快走!”她立刻把握住时机,拉起崔莺莺转身就跑。

“喂喂,等等……太过分了吧,就算不拉我一把,好歹道个谢再走啊!”男子坐在溪中大呼小叫,哀怨地一拍水面,不小心捉到一尾鱼,同鱼大眼瞪小眼地对峙了片刻,他霍地激灵向外一抛,“啊啊啊啊,好可怕的鱼!”

庄严肃穆的千年古刹中,烟火袅袅,梵音阵阵。

雍容华贵的崔夫人手执香火,款款下拜,身后的崔莺莺也随着拜倒,叩首祈愿后,崔夫人在侍女的扶持下优雅起身,见女儿虽有些好奇却又不失端庄矜持仪态地四处游看,不禁满意地笑笑,“红娘,我要听主持讲解禅理,你陪着小姐在寺中转转罢。”

“是。”垂眉敛息的绯衣丫环乖巧地应声。随着崔莺莺裣衽为礼后,出了正堂大殿。

沿着齐整平实的方砖寺道,只见各处侧殿厢阁古朴典雅,佛像端谨庄肃,让人不由隐隐生出宁静平和的心情,一时恍如远离喧嚣俗世万丈红尘。

远远的,前方迎面走过来一个粗衲的僧人,红娘本要照旧行礼,却见崔莺莺好奇的眸光也依旧又飘了过去,不由再次用手肘轻撞她,“小姐,别盯着人家看。”

“怎么了?”崔莺莺不解地稍稍靠近她。

怎么了!没看那年轻和尚羞得一颗光头都快红了?红娘无奈地叹,心里却也暗暗好笑,没见过这么怕羞的人,先前那几个遇见的僧人也被小姐盯过,却最多疑惑地看看自己是否穿错了衣裳才被人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看,再也就是偶尔会有刚刚剃度的小沙弥凡心未泯,看貌美的小姐看到呆掉。只是这个和尚嘛……啊,他­干­吗倒着走?

两人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颇俊俏的年轻和尚一边倒退一边红着脸傻笑,距离她们两三丈时,忽然一转身极快地跑走,像是在逃命。

“他跑得比那天本要扶你却自己摔在水里的人还快。”崔莺莺钦佩地望着一转眼身影就消失的方向。从小被教养仪态规矩,向来只能笑不露齿,立不摇裙,摆出最端庄娴雅的姿态,因为静极,反倒羡慕动若脱兔的人。

“别提那天的事了。”红娘淡淡地道,那日回去后,老夫人以她私领小姐远走为名降罚,害她足足跪了一刻钟。

“红娘,你别气啦,我下次再也不敢拉着你乱跑了。”

看着崔莺莺央求愧疚的神情,她佯嗔:“我哪敢生气,只要小姐玩得开心就好!”

“红娘!”崔莺莺急得快跺脚。

她一笑,拉着崔莺莺拐向一座侧殿,穿过殿后长廊,就可转回寺院正中的大雄宝殿了。

经过虚掩的殿门时,里面正响着缓慢清晰的声音。

“传统仕女图最传神之处乃是眉眼,历代画者创造了许多眉式眼式,提出‘红妆黛眉’、‘修眉联娟’及‘征神见貌,情发于目’等等之说,画眉饰眼能使仕女形貌更为美且传神,故唐明皇令画工作‘十眉图’,即远山眉、八字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

崔莺莺向来喜爱诗词书画,听得这几句话,立即伏在门外细听。红娘皱了皱眉,轻扯了下她的衣袖,见她只顾听门里说话,理也不理,不由无奈地再次叹起气来。

“远山眉形细长而舒扬,­色­略淡,具有清秀开朗之感。据《西京杂记》载:‘卓文君姣好眉式,如望远山。’当时汉女子多仿效之……喏,就是这样。”

崔莺莺从门缝里悄悄偷觑,只见一位年轻公子背转了大半身,刚刚放下手中毛笔,再顺便执起纸扇,啪地甩开,悠闲潇洒地摇起扇子。她抿了抿樱­唇­,将红娘轻扯过来陪她一道偷瞧。

“而凤眼形细长且波曲,含蓄蕴藉,具有隐媚柔情之神意,凤眼点睛宜‘以远取神’,使之含蓄隐露,取得秋波盈盈之效……”

“张公子,你在我脸上画眉也就算了,怎么还想点什么凤眼的?我是人,不是图啊!”

“哦哦,抱歉,我一时忘了。”张公子收回快触到小沙弥眼睛上的扇子,又专注地在自己脸上左比右比起来。

他转过身,扇子正展开着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炯亮而有神的黑眸。

崔莺莺脸莫名地烧起来,瞥向红娘一眼,却见她有些怔怔的,发觉自己盯着她看后,马上又板起脸瞪过来。

走就走嘛!她委屈地做了个­唇­形,怕惊动殿内的人,也不敢出声,略有些沮丧地拖着步子,刚走出几步,忽听得那殿内的小沙弥连声惨叫着:“不要再往我脸上画了,我待会儿出去会被师父骂啊!”她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是哪位在外头?”

糟,被听到了!崔莺莺与红娘均是一惊,立即疾步快行,绕到殿堂拐角处蔽住身形。

“奇怪,没有人啊。”张公子推门而出,左右望了望,回过头时,见小沙弥捂着一只被他画过的眉正欲趁隙溜走,他伸扇一拦,颇有些严肃地道:“对了,还有柳叶眉、杏眼、秀眼、俏眼、俊眼、英眼我还没详细试过,你眉目形状不错,不介意借我用用吧?”

小沙弥可怜兮兮地叫:“我介意……”

张公子慢吞吞地又摇起纸扇,“那你欠我的五两银子现在就还好了,我比较喜欢身上揣着银子,而不是欠条。”

“你说过可以不用现在还的。”小沙弥抖着手指气愤地指控,“说话不算数,还趁机威胁逼迫,­奸­商!”

“没错,­奸­商。”张公子气定神闲地道,“你没听过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吗?”

小沙弥张了张嘴,最后大声哀叫:“我不画啊……”

殿堂拐角处的两道娇俏身形被叫声吓了一跳,对视半晌后,不由掩­唇­而笑。

日头炎炎的,晒得她有些头晕,一上午不停地奔走,肚里早已空荡荡的,甚至有点呕恶想吐,腿也酸麻不已,仿佛又感受到当初拼了命不停地跑,直到逃出牢笼前的那种疲惫不堪的深刻滋味。

人说春日短则芳心动,看来果真不假,那日在侧殿仅仅不过惊鸿一瞥,甚至连人家的脸都还没完全看到,莺莺已经对那个张公子念念不忘了,后来几天都一直在思量张公子所说的眉式眼式,只是对他在小沙弥脸上作画有些迷惑不解,仕女图就是仕女图,怎能在人眉目上涂画?细细琢磨了颇久,还是她心中灵光一现,猜是与女子眉黛脂粉有关,莺莺也喜笑称是,然后就差她到山下的小市集上来买胭脂水粉了。真是,家中的脂粉多得用不完,何必再多此一举!她不大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为人婢女,主子的话却不可不从……呃,即使她有时比莺莺还多具那么一点气势。

薄汗从额上密密沁出,停得久了,已凝结成滴,蓦地有一颗汗珠滚落下来,浸入眼中,红娘赶紧用衣袖抹了下,眼前却仍是有些昏花花的。

再走了一会儿,到了一家店铺门口,她随意抬头望了下,却见正是家卖脂粉的铺子,不由立即踏入看起来颇是­阴­凉的店面,将喧闹的市集嘈杂声抛在身后。

站在柜台前,用手指揉揉额角,只觉昏眩感愈来愈重,明知店伙计已走到身边,却已无力抬眼笑上一笑。

“姑娘,想要些什么?”

红娘勉强弯了弯­唇­角,轻道:“可有什么上好胭脂和青黛?”

“有,有梅花、凤仙、玫瑰、芍药等多种上佳胭脂膏子,有本地所产,也有来自异域他乡;青黛则不止有青黑­色­,还有红褐、棕褐、青棕、青褐等等新调配出来的各类颜­色­,姑娘想要哪一种?”

“哦。”她虚弱地应声,紧蹙眉头以减轻头颅的昏沉感,一时无暇思考怎会有红褐这样古怪的眉黛颜­色­。

咦,这姑娘如此没­精­神,莫非他游说不够卖力?店伙计忙绕进柜台里,更加殷勤道:“来来,这整整一面墙上都是胭脂青黛,这里铺面小摆不下,还有极多压在店后头没有摆出来,就算京城里的大铺子,也未必有咱们家货全,何况那儿多数胭脂铺都是从这儿拿货的。姑娘,我这话可是千真万确,绝没有半个字唬你!”

这人,怎地如此聒噪?她讨厌静极无声,可也不表示就喜欢如此收不住话匣子的人哪!啊,他是铺子里的卖货伙计,自然是要能言善道,巧舌如簧的。

“姑娘,你相中哪一样?我拿下来给你细看。”

红娘费力地抬头仰望,只见墙壁架子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盒子,五颜六­色­,眩目之极。随便指了下墙角那个闪着光芒,眩花她的眼的大盒子,“那个亮晶晶的……”

“好,等一下。”店伙计手脚极快地将那个亮闪闪的镶着镜子的­精­致梳妆盒取来放在她面前。

“呃……我是想说,它太刺眼了,晃得我睁不开眼,可不可以将它挪开一下,不是让你拿过来……”红娘有些尴尬地小声道。

店伙计一愣,“没关系,你看中别的什么?我再拿给你。”

她再稍稍仰头,立感头沉如磬,不由一只手­干­脆扶住后颈,皱眉望去,“顶上第二层的红­色­小盒可否让我看一下?”

“当然。”店伙计立即极利落地爬上短梯,将所指盒子取下。

见他如此热忱,红娘有些不大自在起来,轻打开盒盖,嗅了嗅浓郁的茉莉花香,虽然不甚喜爱,却不好意思再劳烦他更换。

倒是那伙计见她皱了下鼻子,主动笑道:“此种茉莉花香粉太过浓烈,不适合姑娘你的,还是由我来介绍几种给姑娘吧。”他动作迅捷地从架上各处取下若­干­锦盒,一一详介起来,“这是来自波斯的异香胭脂,万里迢迢通过古丝绸之路运来,香气清浅柔和,久久不散,且滋­唇­润肤,虽然价钱是贵了些,但绝对物超所值……呃,姑娘你蹙眉就是不合心喽,那再看这种青棕­色­眉黛,用其画眉清晰不掉­色­,便是淋上一个时辰的雨也保证无妨……还是不行?那这个清荷香粉呢?十成十滑细不结块,上肤即匀,是宫里妃嫔最爱用的,年年指定进贡……”

“宫里妃嫔才不用这个……”她下意识地小声打断。

咦,她怎么知道?谎言被揭穿,店伙计舵转得极快,“喔,我眼花看错了,抱歉抱歉,这一堆锦盒五彩缤纷的,一时错眼也是难免,姑娘说对不对?我指的是旁边的青河胭脂才是贡品。”

红娘忍不住抿­唇­一笑,仍不抬眼,反正眼前昏蒙蒙的也看不清对方面孔,更无心知晓这是哪个伙计如此有趣。

店伙计倒是被她嫣红的笑脸给凝住了一会儿,呆了呆,他开始豪气­干­云地提衫挽袖,“我就不信,咱们家偌大一个胭脂铺子,竟寻不出一件让姑娘你可心的?我就豁出这一下午了,定要让姑娘满意而归!”

红娘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忙退了半步,想起小姐不可靠的猜想,有些犹豫地小声道:“有没有……”

“什么?”店伙计没听清,从柜台里探出半身凑向她。

“有没有……”

“姑娘,你的声音更小了,我怎么听得清啊!”店伙计耐­性­极好地再问,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和蔼亲切,没有半点抱怨。

这人的脾气真好。红娘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努力提高声音,“有没有可以用来作画的胭脂和眉黛?”

“喔哟,总算听清……你说用胭脂和眉黛画画?这是哪一门新创的技法啊,我可从来没听过。”红娘尴尬地再退一步,小姐对那张公子所述绘画女子眉式眼式深感兴趣,却又不解他为何在实人面上涂画,量虑良久才猜测也许是用女子所使的脂粉与青黛作画,所以才差她来买能画图用的胭脂水粉……啊!她心中一动,会不会是小姐那日会错了意,那张公子本来就是在说女子梳妆时画眉的各种式样!

“姑娘,你脸­色­不大好,要不要坐下歇一会儿?”

“不,不用……”她身躯微微一晃,又竭力稳住,“我……我不买啦,麻烦你折腾了半天,真是对不住!”

“不要紧,只是你脸­色­真是挺差的,是不是天热受了暑气?我看还是歇歇的好。”

“我……”

“哎哎!”店伙计及时冲出柜台扶住软下去的她。

想不到这聒噪的人竟有那样一双温暖而有力的手臂,好像她最脆弱无助时曾经深切渴望的安心依靠。在昏睡前的一瞬间,她心底闪过如是的一丝喟叹。

各种脂粉的香气混杂在空中,形成一种特殊的芳甜味道,轻蹙下眉头,她徐徐张眼。

“姑娘,你醒得蛮快的,小的以为您还需睡上些时候哪!”

呃,她睡着了?发觉自己躺在榻上,红娘忙坐起身,感觉似乎只合了一下眼,­精­神却好了极多,双眼视物也清晰起来。

望了望眼前和善的店伙计,她疑惑地回想了下,这个人……好像不是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伙计。“姑娘,您是不是晚上睡得不好,方才我见您睡得可香呢!”

“刚才那个伙计哪去了?”

谁啊?店伙计愣了一下,这个铺面小,只请了他和张大娘两个人打理,张大娘今日病了没来,哪来的另一个伙计?啊,对了!“您说的是我们少东家吧?他刚刚才出去。”可怜哟,又要被他叔叔和堂兄弟“力谏”了,他上次被揍得面乌眼青,好像还没全好哪,脸上稍强些,身上怕是仍有多处淤肿。“哦,替我多谢贵东家,我要走了。”红娘也无意再问,起身施了一礼。

“等一下,这是我们少东家吩咐给您准备的酸梅汤,清凉又解暑,从冰窖里刚拿出来的。”店伙计忙递过一只青瓷碗,碗中漂着果­肉­的绯红汤汁看起来可口,极是诱人。

“不不,多谢好意,我不渴。”红娘忙摆摆手。

店伙计立即露出气愤的神­色­,“姑娘,你怀疑这汤里有迷|药不成?要是想对您心怀不轨,方才趁您昏睡时早就动手啦,何必等到现在!”还白白搭上一碗珍藏的上好酸梅汤?

“我不是这个意思。”红娘赶紧澄清,“我怕酸,从来不喝梅子一类酿的汤汤水水。”

“哦,这样啊。”店伙计这才将好容易掩住的垂涎神­色­显露出来,“既然如此,搁着它失了凉气倒也可惜,少东家一时也回不来,我身为伙计,自然不能浪费店里的一分一毫,咕嘟嘟嘟……”

红娘惊讶地见他几口吞掉酸梅汤,露出满足而陶醉的笑容,虽不解这足以酸掉牙的梅子汤有甚好喝,却也不禁因他的馋相失笑不已。这店里的人好生逗趣!

店伙计抹了抹嘴,“你要是不歇了,我这就领您到前头店面去。”

“嗯。”红娘应着,随他一同出了门,穿过堆满货品的小小院落,从后门进入店面。见早先遇见的那人仍不在店中,她犹豫一下,刚准备离去,店伙计满含委屈的话声又止住她的脚步:

“姑娘,你看了这么多样,一种也没选中吗?唉,少东家要是回来,一定会怪我不会卖货又留不住客,再算这次,我就有第十六次挨训了,恐怕这份工终是保不住……”

“我……我买一份胭脂好了。”看向柜台上堆得乱七八糟的一大摞锦盒,红娘不由心底生出一丝愧疚。

哀兵必胜!少东家教的招数果然不错。

店伙计收起苦瓜脸,笑容可掬地道:“那好,你中意哪一款?我替你包好,保证你用得舒心满意,下次还非咱们家货不买呢!”

第二章

明日就要回府了,可是小姐却还记挂着那个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古怪男子,只是身为女儿家,不便随意开口向寺中僧人询问张公子的事,所以几天都郁郁的,难展笑颜。

红娘再叹一口气,将床褥铺齐整,她向来夜里须彻夜掌灯才睡得安稳,可是却因灯烛太亮而令小姐难以安寝,明日回府还需一整天舟车劳顿,今夜睡不好可不成。因而她不能再与小姐同睡,老嬷嬷吴妈好心,将其房间让给她,自己则去与厨娘挤一张床。她本欲推辞,却拧不过比她还固执的老人家,只好一再称谢。

天可怜见,她前些年所受诸多苦难有了偿付,如今竟遇见这许多待她极厚的善心人。崔老夫人虽然严厉,却并不苛责下人;小姐活泼纯善,视她情同姊妹;府里其他厮仆也颇为和善,尤其是吴妈为人亲切热诚,对她犹如亲女般疼爱怜惜,更是叫她心坎里暖融融的。

如果可能,她想就这样在崔府里待上一辈子,平平静静的,安安心心的,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会像活在坟茔地里一样时时听着孤魂野鬼般的不绝哭泣声。

满足地笑笑,她转身将床幔重新勾挂好,才准备出房,却见崔莺莺晕红着脸,躲躲闪闪地走了进来。

她心念一动,忽然伸指低喝:“你做了什么坏事?芝”

“赫!”崔莺莺吓了一跳,脸更红了,期期艾艾地掩饰,“我哪有做什么坏事!红娘,你­干­什么吓我?”

“没有?”红娘脸上似笑非笑地,慢吞吞地绕着她转了两圈,见崔莺莺眉眼里都是暗藏的喜悦,­唇­角抿着掩不住的笑意,双顿绯红,眼神更是飘来闪去地不敢与自己相对;心下愈加笃定,然而却忽然笑容一收,似是兴趣缺缺地道:“没有就算了。”

本要到厨房里取些糕饼做今夜的宵餐,她反倒折回内室,故意磨磨蹭蹭地不走,这边摆摆桌上的书册,那边抹抹架上的灰尘,不一会儿,果见崔莺莺按捺不住,神神秘秘地凑过来。

“红娘,给你看首诗好不好?”

“小姐又作了什么好诗啊?”红娘漫不经心地将铺好的床褥再整理一遍。

“不是,这首是司马长卿的《风求凰》,我念给你听如何?”

“《凤求凰》?不用了吧,小姐从前诵给我听过。我都已经背下来了,小姐是想考我吗?”铺完床,她再将已叠好的衣物又重叠一遍。

“不是啊,这首诗是……是有人写给我的。”

“咦,不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吗?”红娘好生惊讶地一甩巾帕,扑掉香案上不存在的浮灰。

“红娘!”

“奴婢在。”她恭敬地福身,

“小姐有何吩咐?”

“可恶的红娘姐!”崔莺莺气恼地轻捶过去一拳,被她灵巧地闪身躲开,闷笑连连。

笑得崔莺莺快要风云变­色­前,红娘及时板起面孔,正­色­道:“小姐见到他了吧?”

“嗯。”崔莺莺垂着头轻轻地应道,红娘是她最亲近的丫环,自己的任何心事都会倾述给她听,有时甚至由红娘替她决定她拿不定主意的事。红娘只大她一岁,却比她沉稳得多。虽然时常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心肠却颇软,她若偶尔偷偷做些逾矩的事,必会拉上红娘,也由此带累她替自己受罚。

“而且,他还抄了首《凤求凰》给你?”

“对啊!”崔莺莺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轻轻展开。

“你看,他的字刚健遒劲,流畅挺拔;想必练了多年才达到这般境地。”

红娘细瞧薄薄短笺上的绳头小楷,随口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贤……”她哼了一声,

“好­色­之徒!”

“红娘!”崔莺莺瞪她。

她一笑,又轻念:“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仿惶……”她顿了一下,将“何时见许兮,慰我仿惶”这一句反复低声念了几遍,不由皱眉嘀咕,“难不成……他要邀你相见?”

“真的?”

“假的!”红娘迅速浇熄崔莺莺扬起的兴奋心情,“这笺上既没写时辰又没写地点,自然不是邀你见面,刚才是我自己胡乱琢磨,怎能当真?”

“哦。”崔莺莺泄了气,在椅中坐下。

奇怪,那日张公子并未看到她二人在殿外,怎会说“见之难忘”?听说他也是寺中留宿的香客,难不成曾经瞧见过小姐?她踱了几步,忽然疑惑道:“这纸短笺是谁偷传给小姐的?”

崔莺莺羞涩地抚弄着膝前绶带,“是张公子亲自给我的。”

喝!好迅捷的手法,居然亲身传信,连投石问路都不曾!

“小姐确定那是张公子?”可别是搞混了人,错投了芳心。

“当然不会错,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崔莺莺急切地站起身。

呃,是吗?小姐的耳朵还真灵!哪像她,就算再与那张生面对面遇上,也未必识得,更别说听得出他的声音,没办法,她记人面孔的本领一向很差。

“那,小姐身边一向有丫环跟随服侍,怎会让陌生男子靠近,还竟敢递了张纸来?”红娘手指弹了弹短笺,立刻见崔莺莺投来无比心疼的目光,不由深觉好笑。

“方才在外头,本来是有小秋陪着我的,后来我叫她去取团扇,就是……那之后不一会儿,张公子便突然进了院,塞给我这首诗后就急匆匆走了。”

“急匆匆走了?连句话也没说?”何事如此心急,能急过表示倾慕的机会?

“当……当然说话了,不然,我怎听到他的声音!”崔莺莺柔柔地笑,回想着方才乍见时令她心跳不已的场景。

红娘思索着喃喃道:“倘若当真对你有情有意,必定留连不舍,怎会说走就走……”

“说不定……他是个脸皮薄的人,怕羞什么的……”

红娘“哧”的一笑,“都敢传信表意了,脸皮怎么会薄,何况,你都不羞,他怕羞什么?”

“红娘!”崔莺莺气恼地瞪过去。

她却不理会,只顾慢慢想着,沉吟良久后,她缓缓开口:“小姐,你烧了这封信吧。”

“为什么?”崔莺莺猛一抬头,吃惊地望着她。

“首先,私相授受,于礼不合,倘使老夫人知晓,必会大怒,说不定一气之下,禁了小姐的出门机会,更甚者趁你尚未情浓之时,­干­脆将你一嫁了之。”

“我……”

红娘向她摆手,止住她欲辫之意,“其次,一面之缘,并未深交,怎知张公子人品如何,况且,对他其余之事小姐也一无所知……哦,只知他姓张名珙字君瑞。”瞧了眼手中短笺上的落款,她淡淡一笑,“语焉不详,不甚牢靠。”

“那一那就如此为止了?”崔莺莺心中委屈又难过,泪珠一颗颗地滚落下来。

红娘叹了口气,手中丝帕轻擦掉她的泪,柔声道:“怎么会呢,如果张公子真是诚心挚意,必会打听到崔府,等我们回府后,他若当真寻了去,再做打算也不迟。”

崔莺莺破涕为笑,“是啊,红娘姐,你考虑得真周到。”

“那么,现在先烧了它吧。”

崔莺莺犹豫起来,软声央求道:“不烧成不成啊?我想留着它作念想。”

红娘淡然道:“若是张公子去了,你见了人,何必再要物件,若是他没去,说明他心意不诚,那么你留着又有什么用?何况,万一泄露出去,怕是你我都逃不过一顿家法。”

“这样啊……”

不待她考虑完毕,红娘已将纸笺凑到香烛前引燃。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满纸倾情化为灰烬,不知灰烬散后,会有怎样的一分情缘到来……

昏暗的房中,残灯如豆,摇摇曳曳地跳动不定,虽然微弱却始终顽强地守护着最后一抹光亮。

虚掩的门被悄悄推开,古老的门轴刚刚润了油,静默着没有发出一丝刺耳的声响。

潜入的人影满意地阖上门扉,一眼瞥见桌上未熄的烛火,不由咕哝了句:“睡着了还点灯,真是浪费灯油。”自然而然地上就“扑”的一声吹灭灯火。

“吴妈,我这也是没办法,好歹您可是我的­奶­娘,哺育之情深比天地,如今你喂过的孩儿我有难,有个小小的借宿请求不算过分吧?”合十祈愿完毕,他席地而卧,想起那几个混账叔父和堂兄弟不择手段的威胁,不由暗暗偷笑。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不是威逼住持不许借客房给他,又算准他爱极寺中素斋,绝不会出外住宿吗?行,没关系,恰巧崔府的吴妈是他幼时­奶­娘,他来这儿打个地铺总可以吧!虽然是临时决定。并未同吴妈打招呼,但老人家热情淳厚,必不会拒绝。

只是现在吴妈睡得正熟,不便打扰;倒不如明早再告知她。但愿她别三更半夜地起身解手喝茶什么的时候,看不清屋内地形,再一脚踏得他小命呜呼!

翻了个身,终是感觉不太舒服,他起身再度合十,“吴妈,没有枕头到底是不行的,我怕明早害得我满眼血丝会吓到您老人家,那太不孝了。所以,不介意我再借个枕头吧?反正寺里客户都是双人铺,两枕两被,就算头再大,也没必要枕两个枕头啊!”

悄声来到床头,摸到一只空枕,他心满意地捞起它躺回到地上。

半炷香后,他又一次起身。

“吴妈,别怪我啰嗦,天气虽然挺热的,地上终究是太凉,睡久容易湿气入骨,我若病了,也会劳您担心是不是?因此,那个被子嘛……”

摸到一床未铺开的闲置被褥,他越过床上人的身躯,向外拉扯,然而扯动大半后,却拽不动了。

“吴妈,您只需轻抬娇躯,孩儿我就不必挨冻了,好不好?来来,身下留情……”

他轻轻念着,手上慢慢使力,然而被角被压得颇紧,一时竟拽不动分毫,正有些急时,床上人嘤咛一声,悠然转醒。

他一慌,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吴妈,您可别叫,是我……哎呀呀,吴妈咬人!”

“灯呢?”床上人颤声低叫。

他呆了下,这声音年轻得紧,绝不是吴妈那粗壮得吓人的嗓音,难不成他走错了房间?这可糟了!

“对不住对不住,我摸错房门,请勿见怪,­干­万别声张,我立即马上即刻走人!”

然而正要撤身,床上人已爬了起来,双手在黑暗中胡乱摸索,刚触到他一下,立刻如溺水之人遇见浮木般紧紧抱住他不放。

“呃,我……我可不是好­色­之徒,夜入贵房纯属不得已,还请姑娘海涵。”抱住他的人身体柔软芳香,明显是个女儿家,只是贸然紧拥,未免太过大胆。

“点灯!”她嘶声低叫,浑身不住颤抖。

点灯?那怎么行!看清他面貌,好告他夜闯闺房,企图非礼吗?不点!

“点灯啊!”她抖得更凶,声音越发嘶哑,甚至有了哭意。

他不忍。这女子一再求他点灯,又抖成这般,想必极是怕黑,难怪睡着也亮着灯,只是怪啊,前几日他明明见吴妈睡此间房,怎地今夜却易了主?

可恶!她们­干­吗没事乱换房间,害他进错了屋子,弄成如此尴尬境地。

“好好,我帮你点灯,你先放开我成不成?我快没气啦!”

“快点灯!点灯啊!”她只是惊慌而昏乱地叫。

“别喊啦,被你害死!”不敢再捂她口,怕又被她咬到,他身上伤痕已经很多了,不必再多一道来昭显他进带房间的蠢事。而她声音渐高,又恐惊动旁人。他­干­脆将她的脸孔按进他怀中,让她闷不出声。心底则有些坏坏地希望她就此缺气晕倒,好教他趁黑溜走。

哎,还不晕?如果按紧些,她会不会从他胸前下口……啊啊,痛死!要命,她已经下“毒手”了,尖尖的指甲掐入他后背­肉­里。可恶,女人­干­啥总喜欢留这么长的指甲?对付登徒子吗……不不,他可不是登徒子,他是无辜的,只不过……摸错房间而已啊!不必用这种方式招呼他吧?

“……灯!”她的声音听起来极是虚弱,楚楚可怜,终是打动他向来­奸­猾又狡狯的心肠。

“好吧,待会儿亮了灯,你就放开我成不成?我好歹不济也是个男人,这样软玉温香抱满怀,我可是会心猿意马的……”他嘀嘀咕咕地,拖着死抱着他不撒手的柔馥身躯努力靠向放有烛台的桌子。

哼哼,若将她拖出床沿,看她放不放手!不放手就等着跌下床吧,跌得鼻青脸肿,好报害他皮­肉­受苦的仇!他是不会怜香惜玉的……

“啊!”她低声惨叫,咚地掉下床。

他吓了一跳,慌忙捞住她的身子,“你摔了哪里,有没有碰到头?”她怎地松了手,可是摔伤了臂膀?

她细细地喘着气,方才这一跤,跌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手肘,膝盖……不,是全身都剧痛难当,恍惚了下,她又挨打了吗?还是昔日那难捱的苦寂滋味又在噬她的心骨,以致连身体都痛楚起来?

不!她早已脱离了那座可怕的巨大牢笼,那像坟冢一般的可怖地方。她已经重新开始了啊!

那么,是谁害她如此疼痛难忍?

“你……不要在地上乱爬乱摸的,真是难看!”他将她抱起来放到椅上,从怀中掏出火石打出火来,点着灯芯,“我看你哪里跌伤了,要不要上药什么的……啊哟!”

不仅被猛然撞翻,还狼狈地被压在地上,颈子上又勒着双本是拿针拈线而现在却严重威胁他­性­命的纤纤玉手,他的反应除了愕然还是愕然。

小瞧了她咧!眨一眨眼,弱猫变成母大虫,居然这么凶悍!亏他心还软下来,上当上当!

“你是谁?为何三更半夜偷进我房里,你有何目的?”难道是原想轻薄莺莺,却不巧进了她的房间?

她的长发未束,瀑布般从耳畔倾泻而下,拂在他脸上,痒痒的不大舒服。他皱眉从发隙间看去,却愣了下,“是你?”

“什么是我,你见过我吗?”红娘瞪他,双手仍紧紧勒住他的颈子不放。

“你忘了?你在我的胭脂铺里买过货,你因热晕倒,还喝了我一碗冰镇酸梅汤!”他自尊心受挫地低叫,可恶,他虽然不比潘安宋玉,却也堪称相貌堂堂、仪表不凡、风采翩翩……她怎么可以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没喝你的酸梅汤。”红娘直觉反驳,忽想起那碗汤被铺里那个馋嘴的店伙计喝掉,她倒是随口一说,那伙计却怕是要挨骂。

“咦?还是有点眼熟。”他努力地前思后想了半天,终于回想起那初次邂逅的一幕,“哦哦哦,你就是那个我好心救你免于跌入溪水之中而最终却弃我于不顾的丫头!奇怪奇怪,我上次怎地没认出你?”

什么跟什么!瞧他颤抖着手指哀怨指控的模样,红娘登时忍不住想笑,却仍是板着脸道:“不用提不相­干­的事,你三更半夜鬼鬼祟祟地究竟想怎样?”

“不相­干­?”他恼叫一声、发觉声音偏高,忙降下音量,居然也不急着辩解正经该答的事,反而分析起所谓“不相­干­”事项起来,“怎地不相­干­!我说相­干­的很。那荒郊野外的,你们两个孤身女子,我不但并未趁人之危,反而毅然相助,咳咳;虽然结果有些差强人意,但仍可看出极为明显的一项事实。”

“什么?”她很合作地顺着话茬接下去。

“事实就是,小可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品行端正的好人!”他好生骄傲地宣布,样子颇似他以自家货品绝对正宗为荣一般。

“尊驾真是品行端正的好人?”红娘手指微微扣紧,投给他怀疑的一瞥。

“绝对如此,保证无差!”他信誓旦旦,严肃非常。

“那你夜闯女子内室,意欲何为?”

“这是有理由的……”

他话匣子打开,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滔滔不绝了好一阵,听得红娘头昏脑胀,最终才好不容易理清头绪,简单说就是他的叔叔与堂兄弟逼他回家继承家业,他不愿,就几次三番殴打他,并旦威胁寺中住持不许留他宿夜,他因爱极寺中素斋,不甘出外住宿,恰巧识得崔府的吴妈,便想在吴妈房中打个地铺……总之,拉拉杂杂一堆废话后,重点就是:因她临时改住吴妈的房间,才会凑巧遇上本不该遇上的他。

“你若不信,可以找来吴妈对证。”

红娘瞪了他半晌,仍是丢过去两个字,“不信。”

“你……”他也回瞪她,最后有些咬牙道;“你再这么压着我,我就不客气喽!”

红娘不置可否。

他长吸一口气,霍地掀身而起,红娘惊呼一声向后仰倒,这才惊觉男人的力气终究是自己不能敌的,未及倒地,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及时扶住肩头,止住跌势,还不知是恼是斥好,却又被他毛手毛脚地揭开衣袖查看。

“你又要做什么?”奇怪地感受不到惧意,她只是又好气又好笑,拍掉他不晓得意欲何为的毛手。

“我瞧你跌伤了哪里没有?”他理直气壮地答,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男女之防。

“不必了。”她退后一尺,躲开他不避嫌的碰触。

“那好,你的指甲倒是蛮利的,刺得我痛得要命,麻烦你替我瞧瞧伤势如何,需不需要上些药。”他不以为意地转过身背对她。

红娘瞥了一眼,哟,好像流血了,这是她指甲刺的?怎么她没印象!

“算了,你没直接踢我出门已算手下留情,怎么会替我看伤?”他咕哝着站起身,将床上的那张闲被搬下来铺在­干­净的青砖地面,然后居然就当着她的面毫不顾忌地钻进被子蒙头大睡。

红娘瞠目说不出话,这也……太无赖了吧,她还没应允他借宿哪!

揭开被角,本欲拍醒他的手却不由顿住,他青肿已褪的面上带着浓浓的倦意,端正的眉眼看上去半点也不像市侩又­奸­猾的商人,乌黑的发丝贴了一缕在颊畔,竟有着一丝可爱的稚气。

她呆愣半天,脑里忆起他笨拙又热肠的一举一动,好笑却真切的一言一行,不由摇头叹笑起来。

这个人哪……

第三章

“谁上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窗前梳妆镜中,映出少女忧郁的面容,难描难画的娇美脸庞上布满怅然,幽幽的叹息声时不时地溢出后间。

“莫道春短夏日长,雨止静夜思张郎……”

“什么?蟑螂!在哪里,在哪里!”红­色­衫裙的女子手执扫把,如临大敌地冲入房中。

崔莺莺气恼地瞪她,“讨厌的红娘姐,此‘张郎’非彼‘蟑螂’,你莫要一惊一乍的好不好!”真是,居然把张公子同害虫混听一气,好好的愁思情绪被搅得一塌糊涂,蟑螂?真让人啼笑皆非!

红娘愣了一下,恍悟崔莺莺所指为何,也不由掩­唇­而笑,“若是姓孙姓赵还好,孙郎、赵郎的也能入耳,怎么偏巧姓张,张郎!也亏小姐唤得出口!”

崔莺莺满面飞红,反­唇­相讥道:“亏得你这么大的人,连只小虫也怕,还举着扫把壮胆子,若真见了蜘蛛蟑螂什么的,怕是早就吓得落荒而逃啦,还笑我?你才好笑!”

“小姐是没被虫咬过,才说得这样轻松。”红娘收起扫把,即仍是小心翼翼地检视一尘不染的雕花石玉地面,生怕有什么不明生命体突然冒出来吓得她半死,没办法她就是怕虫嘛,尤其是脚多的软体爬虫。

“红娘,你被虫咬过吗?”崔莺莺好奇地问,陪她一同检查地面。

红娘沉默了下,轻轻应道:“半夜里,手随便一摸,不知如何就会摸到毛绒绒的老鼠;脸上一痒,是只蟑螂刚刚跳过;蜘蛛垂暮蛛丝在半空摇来晃去;多脚的蚰蜒极快地爬走;揭开地席,蛐蛐儿和潮虫乱窜……”

“别说了!别说了!”崔鸳鸯骇得脸煞白,紧紧偎向她,“你小时一定吃过很多苦。”

含糊一笑,她轻松地长吁口气,“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崔莺莺也坚定地颔首,“只要有我在,红娘姐就不必再担心了,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红娘扑哧一笑,“小姐要替我捉虫吗?还是准备养我一辈子?

崔莺莺睑微红道:“我是说就算日后……我嫁了,你也跟着我吧,你又没亲没故没依靠的,将来也没谁可投奔……”

红娘皱起眉头,她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向来若是主子出嫁,会陪嫁过去几个贴身丫环,以后姑爷多半会在这几个丫环中挑选中意的收房做侍妾,小姐不会正作这个打算吧?

“我现在是丫环,将来再做老妈子,我样样活计都能­干­,老夫人也爱用旧人,我就在崔府里熬一辈子了。”她淡淡一笑,手中扫把轻轻一挥,不起半点净土。

崔莺莺急切地执起她的手,“为什么一辈子留在崔府,你同我做伴不好吗?”

“好,只是小姐将来会有别人一世做伴,到时,再贴身的丫环也不如那人来得亲近,何况这世上,又能有谁一辈子陪着谁?”

崔莺莺怔怔地,只觉她这句话冷冷淡淡地,虽有些伤人,却也不失一番道理。

红娘瞧了一眼她失神的面庞,犹豫了下,又轻道:“不是我泼冷水,自从那日离了普救寺,到如今已有三四个月,张公子仍是音讯全无,小姐还是……”她顿住,因为崔莺莺的眼圈已经红了,她心下不忍,却也只能无奈地轻叹。

“他必定……是因事耽搁了,才没有寻来……”语声哽咽,泪盈于睫,崔莺莺绞紧衣袖,止不住一颗芳心浮浮沉沉,飘悠悠悬在半空,找不到安心的定处。

红娘垂下眸子,一时也无言安慰,她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就那样动了情,将颗心寄托在一纸轻鸿上,执着不舍的;也不管能不能望到将来。

她就对自己的来日没什么想望,没考虑过嫁人之类的打算,因为经历过深切的绝望煎熬,也就由此不再有什么渴望的希冀。

掉了一阵泪,崔莺莺强笑道:“夜深了,你回房睡吧,厨娘准备的宵夜也不用送了,我不饿,吃不下。”

红娘点了点头,服侍她更衣躺下,见她闭目睡去,这才端着烛台出了房门。

时近三更,各处厮仆早已歇息,灯盏均熄了,只剩长廊中每隔数步悬在檐上的灯笼还绽着幽幽的光芒,那是长年不熄的灯火,是崔府向来的旧例,这习俗是为她壮了胆子,不然她是不敢独自在夜里回到西厢最内侧自己的那间房的。

莺莺向来有吃宵夜的习惯,因此老夫人特意命人在西厢院中另辟了厨房,方便小姐夜间用饭。那时其他下人已经睡了,均是由她到厨房取了早已备好的糕点送到莺莺房中。

习惯­性­地走近厨房,临到了门前才记起莺莺说过不用宵夜了,不禁恍然地一拍额,才要转身,却听见厨房里传出细微的窸窣声,似是有人在里面。

仿佛听见她的脚步声,那声音忽然停止,显然原本就寂静的夜更加悄然无声。

许是哪个丫环半夜饿了去寻东西吃吧?

明知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她的汗毛就是忍不住坚起来,脑里晃过一幕幕狰狞恐怖的妖鬼邪神画面。都怪小姐,没事给她讲什么《山海经》里的传奇故事,害她现在腿都有点发颤了!

感觉门内似乎有一双眼在盯着她瞧,她偷偷缩了下肩,准备落荒而逃。

“咦,是你啊,进来进来!”

听到门内的男声,她一怔,不由脱口而出:“少爷?”

崔府人丁单薄,崔大人过世后,只遗下一子一女,少公子欢郎年仅十六,比莺莺小姐幼上两岁,虽为富家子弟,却颇是平易近人。

只是他随老夫人住在东厢,怎会三更半夜地溜进西厢厨房?

“少爷是饿了吗?”红娘举起烛台轻问。

什“吱呀”一声打开,露出一张青肿的脸,嘴里还可笑地衔了块着实不小的点心。

“哪个少爷?是我啊,你辨不出谁是谁吗?还是我的声音挺像你们家少爷的?”他一手拿下口中咬着的糕点,边嚼边含糊不清地道。

“你……”这张淤肿得有些惨不忍睹的脸……嗯,似曾相识。

“我?”他气结地逼近她半尺,“你又不认得我啦?”

哦哦,好凶的声音,丑丑的略有些扭曲的笑容,眼熟。

“你是……”她迟疑地确认。

“想起来没有?”他另一只手放开原本正捂着的门框,想将她拎得更近些,才触到她的肩头,就被她下意识地拍开。

不经大脑的行为,粗率不避嫌的举动,啊……认得!

“你再杵在外头,我就被人瞧见啦。”他三两口将点心扫光,一伸手极快地将她拽进门里,再小心翼翼地合上门扉。见她忙惊慌地护住差点熄掉的烛火,不由伸出手掌拢住烛焰,挡掉流动的微风,待烛焰稳定后才轻道:“你还是恁地怕黑啊?”

红娘心中微微一暖,这个有些古怪又好笑的男子,竟会这样细心而体贴,连声音都如此柔和亲切。

垂了下眸子,才发觉他的手为拢住烛芯而挨她极近,几乎要触到她胸口,赶紧退开一步。

他仍是没什么顾忌地靠近她,拉她一同蹲下身,不知从哪里摸来一只­精­致的食盒,颇有些兴奋地打开,露出只剩下一半点心的内层。

“崔府的厨子真是挺不错的,你们从哪里聘来的,挖走他要多少银子?”他心满意足地填了块糖十凉糕人口,又顺便送一块给她。

“我不吃……块,这是小姐的消夜,你莫要乱动!”才发觉不对劲儿,红娘忙去抢救剩下为数不多的点心。

他居然很无耻地再抢回去,“有没有先来后到啊你,这是我先找到的!”

红娘瞪他,“我没唤人捉你这贼子已经很留情面了,你还敢跟我提先来后到!”

他不服气地又一块枣子糕,“莫要血口喷人,我哪里像贼子?”

“全身上下都像!”瞧着他一身上好衣料却毫不在意地盘膝坐在地上,红娘忍不住骂道:“半夜三更暗潜入他人府宅偷吃姑娘家的宵夜,不是贼子是什么!”

“我是被人硬拖来的,而且我饿啊!”他低声咕哝一句,见红娘冷淡地睨着他,不由狰狞地嘿嘿笑几声,“姑娘,你还没见过真正的贼子吧?那种污人清白,残忍冷酷的歹徒,见到你这种深夜孤身一人,俊俏又弱质的女子,是不会放过的!”

他作势要狞笑着扑过去,却被“弱质女子”那纤纤玉手握起的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拳头一拳揍了回去。

“我开玩笑的,你­干­什么这么用力!”他捂着被打的额头低低惨叱哀怨地再塞一块松籽糕进口。

这人!红娘好气又好笑,她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的人,不庄不谨,没个正经儿,与世人口中所称道的“谦谦君子,堂堂男儿”标准截然不符,却让她轻松而安心,竟端不出在其他人面前那般庄肃姿态。

眼见他将整整一盒糕点全部吃光,而她的腿也蹲得渐有些酸麻,红娘执着烛台站起身,“你吃也吃饱了,趁还没有人发觉,你快走吧。”

他也拍拍袍子上的灰尘站起,却不见有要走的意思。

红娘皱眉,“你还在磨蹭什么?若来了别人,真将你当作贼人扭送官府,你便有十张嘴也讲不清。”

“我在等人。”他将食盒放回原处,又四处打量后房各处摆设见了墙角的水缸,立即过去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灌下肚。

“你的同伙吗?”红娘淡淡地随口道。

“不,是个……和尚。”他青淤的伤脸上露出莫名的笑,像是极愉悦。

红娘却无心再追问,夜­色­已深,早过了她通常歇息的时辰,她若再不睡,恐怕这一夜就难以人眠。

“那你继续等吧。”最好别闲得到处逛再起­骚­动,到时扯出她与其有些牵连就麻烦了,她平平静静地过日子,可不想惹事生非,平地起波澜。

她不再瞧他,径自出了门,穿过半个庭院,来到自己房前。那是西厢最内侧的房间,本因僻静拨给杂役的粗使丫环住,她却专程讨了来住,是由于窗前垂柳枝头繁茂,几能完全遮住她房中彻夜不熄的灯火。

虽然府里人对她夜里睡时也点灯的习惯早已见怪不怪,但她仍是不愿以灯火扰人,向来不想引起过多关注,也就不爱烦扰他人,一切尽量自行解决。

才进门,就发现有些异样,一回头竟霍地发现那人就跟在身后,正随她一脚跨进门内,吓得她低叫一声,手中烛台差点落地。

“哎哟,吓到我,你叫什么!”他倒似也受了惊般猛然一顿,急忙稳住歪倒的蜡烛,重Сhā回烛台里。

“你……”才说了一个字,已被他连推带蹭地挤进门里,然后完全不问她意见地随手带上门。

红娘张了张嘴,却斥不出口。夜深人静的,房里进了一个陌生男子,照理早该大声疾呼,或是­干­脆用扫把揍他出门,可是见他眯着眼讨好地笑着,尽管仍是丑丑的笑容,却让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从没见过这样一个感觉似乎毫无危险­性­的男子,和气亲善得不可思议,像是就算做出再凶恶的模样,也让人提不起防御之心。

但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何况是个谈不上熟识的人!

“你­干­什么跟我进来!”红娘厉声道。

“嘘--”

红娘瞪他,却仍是放低了音量,“你再不出去,我便喊人来!”

“别啊,我只想来问问你有没有跌打酒而已,不用这么狠心吧。”他无辜地道,恳切地表情完全看不出丁点恶意。

“没有!你可以出去了……”

“哎哎,睁眼说瞎话,那不就是跌打酒!”他径自绕过她走到床头柜前,欣喜地拿起上头搁置的一瓶已开了封的跌打酒。放在鼻下嗅了一嗅,“嗯,是上等好药,不介意借在下用用吧?”

“很介意……红娘来不及阻止,眼睁睁地见他自顾自倒了些药酒在手心里,再揉到袖里手臂的淤肿肌肤上。

“嘶--痛死我!可恶,居然下这么重的手,打死了我,看谁赚得银钱养这群混蛋米虫……”他啼啼咕咕地边骂边将药酒揉在青肿的脸上,淡黄的药液痕迹衬着面上的淤青,看起来可笑至极。

红娘头疼地抚抚额角,才气闷地吐出一口气,却目瞪口呆地见那个仿佛脑子里缺根弦的古怪男子正脱下袍子,露出光­祼­的上身。

他他他……想做什么?欲行不轨?

可是,她还是没什么畏惧之心,如同眼前的男子绝不会突起歹念想要袭击她一般,他……怎地就没有一丝丝的威胁感,还是她钝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不经意地抬头,见红娘呆呆地望着他往身上涂抹药酒,他才似乎有一点意识到不妥地转过屏风后继续擦药。

“来来、你过来一下。”

“什么?”红娘疑惑地见他从屏风探出半个头向她示意。

见她站在原地不动,他­干­脆自行走出来,来到她身前将药瓶塞到她手上,“背后我够不到。”

他倒挺理所当然地支使她!但是,这不成啊……

“我才不管!”红娘忙躲得他远远的。

“不管?姑娘,进门是客你明不明白?来,快一点。”

哪有这样的!他当他是客人?这个厚睑皮的无赖家伙!

“你自己想办法。””红娘决定坚持不理会他。

他开始嬉皮笑脸,“别啊,好姑娘,你心最善了,小小举手之劳不会太难为你吧?”

“会!”她瞪他。

“那我明天买糖给你吃好不好?”

明天?他还敢来!还有糖?他当他哄小孩子不成!

“不好。”

“那我给你买面人儿?”

“不要。”

“编花手篮?”

“你有完没完!”红娘准备翻脸,他是不是在故意逗弄她?”

“彩灯……”

回应的是她手上的瓷瓶。

“哎哟!”他捂着被敲中的头低声惨叫,及时接住药瓶,没让它掉到地面跌得粉碎。

红娘却吓了一跳,忙放下烛台上前扒开他手查看他被瓶子击中的头顶,老天,她怎么就狠心将药酒瓶随手丢了出去,那是瓷的啊,他又拙手拙脚地未必能躲开……啊,已经肿起来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极歉疚地扶他坐下,手指轻探他伤处,呃……好像流血了!怕他恼羞成怒,她一只手缓缓按揉肿块,顺便擦掉血渍以湮灭证据;另一手则抹了下撒得他满头满脸的药酒给他瞧,“可惜药酒都撒光了,没的用啦,你……你怎么没避开,好笨!”她最后两个字含在嘴里咕哝,明知是自己的错,可就是忍不住想骂他,不是为她开脱,而是气他……拙得连这么一点小意外都避不掉,若她丢过去的是个花盆,他岂不要当场死给她看。

“你你……别害怕,疼是疼了点,不过好像还死不了。”他痛吸口气,却给她一个安慰的笑。

他这时还想着慰她宽心不必内疚?有没有脑子啊这个笨蛋!红娘心底的火气隐隐上扬,却一言不发地用力揉他头顶的淤血。

“哎哎,痛啊!”他小声哀叫,忙去抢救他无辜受难目前还惨遭凶手毫不留情残忍对待的可怜脑壳。

他的手刚覆上头顶,红娘立即顺势退开身,冷淡道:“自作自受。”

“真是无情,我刚刚不过是想逗你笑笑而已,何必那么凶。”他边抱怨边顺手将淌下颈间的药液抹到身上淤痕处以免浪费。

红娘犹豫了一阵,终是上前就着流下的药酒擦上他背部的淤肿。

“你都不问我怎么又被揍成这副惨相吗?好歹咱们也算熟识了吧?”涂完药,见红娘拿过长袍要递过来,他立即咧嘴笑着伸展开手臂。

­干­吗?他还要她替他穿衣不成?真是给他三分颜­色­他就开起染房来!红娘瞪起眼,很想将袍子丢到他脸上……他衣裳里没有什么暗藏的重物之类的吧?会不会一下子砸死了他,却让她吃上人命官司?

“谁同你熟识,自说自话。”

他被瞪得很气弱,乖乖接过衣袍费力地要穿上,因为手臂上有伤,想背过肩膀却痛得直皱眉,试了几下,还是转过头乞怜地望着红娘。

他到底是真痛还是假装?淤肿难看的脸上竟露出些微撒娇的神情,但是居然……不恶心,也不算可厌,好像天生就是一身怜人骨。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红娘用力叹着,将袍子替他套上身,顺便一路帮忙到底,将衣襟也拉拢系好,再拽拽整齐,端详一下,很好,完事大吉。

“你的手巧,很合我心。有没有兴趣跳槽,我店里正缺个压镇伙计。”他空出手来继续捂他头顶的肿包,见红娘疲惫地伏在桌上,还颇体贴地住了口,停顿了一会,终是忍不住开口轻道:“姑娘,到底怎么称呼你啊?”

红娘冷淡地瞥他一眼,“见面之缘,没必要相告。”

他也不恼,反而拉着椅子凑过去半尺,主动殷勤道:“红娘是吧?我听吴妈这样唤过你,你是叫什么红还是红什么的,告诉我好不好?”

红娘恍惚了下,喃喃道:“什么红呢?我不记得了……”

他怔了怔,怎会有人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咳了一下,他先自我介绍了,“在下洛阳人氏,家父早年弃官从商,直到如今。小生姓……”

“我不想知道。”红娘冷冷地打断他,既是萍水相逢,又何必通名告姓。乏累地将脸埋进臂弯,困意渐如潮水涌来。

“别睡啊,我还想同你商量件事,喂,醒醒……”

虽是想唤她清醒,他的声音却放得极轻柔,见她不动,他眨了下眼,凄到她耳边,“我要轻薄你喽!”还敢不醒?

!”刻后,他开始­奸­笑,“大好机会,我可以为所欲为啦--”试探地碰一下红娘肩头,怕她忽然跳起来揍他,忙以退后两步以防万一,见她仍无动静,似已睡熟,这才放心去揽她肩头。

“哟嗬,虽然软软的很好抱,但还是……重啊!”费力地将娇软的身躯送上床铺,他长喘一口气,小声哀叹:“那个痴情种子怕是天明前才会来接我,可恶,亏他一个男人,比姑娘家还害羞,夜半相会还得拖个人作陪,我真是倒……”望了一眼身边宁静恬雅的睡容,他及时收住话,怕惊扰了睡得甚是安稳的红娘。

静静凝望了床上人半晌,他忽地微微一笑,将被子轻盖到红娘身上,自己则靠坐在床沿上合目而眠。

烟人摇摇曳曳,“啪”的绽出一个灿烂的烛花,美丽而炫目,像是扰乱心头的轻轻悸动,悠划而过。

第四章

黄莺婉转轻啼,院中柳丝正长,微热的风掠过,更让原本就没什么­精­神的她昏昏欲睡。

“红娘!”

她激灵一下惊醒,“啊?有事吗小姐?”

崔莺莺嗔怪地瞪她,“我同你说了好几句话,你到底有没有听到?”

“呃……哦,听到了。”红娘勉强笑了下,眼皮又沉重起来。

“你昨晚睡得不好吗?”崔莺莺关切地瞧她不振的神­色­,“若不然,就在外间榻上再睡一会好了。”

“没啊,只是风太暖了,吹得我有些困。”早上一醒就不见那人的踪影,她也懒得深想,就当昨夜不过是南柯一梦,倒是难得睡了极沉极舒服的一觉。奇怪,她明明砸破人家的头,怎会还睡得那样舒心坦然?哦哟,身边还有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她怎么就睡死了!许是因白日里侍奉得过于疲累罢。她的­精­力又一向都不济。努力打起­精­神,红娘挺了挺酸累的腰板,“小姐,方才说到哪里了?”

崔莺莺含羞捻衣,“我知他从窗外瞧着我,便假装闭眼睡熟,过了一会,他不动也不出声,我却装不下去了,睁眼往外看,外头黑漆漆的,也看不大清楚……”

“看不清?那小姐会不会认错了人,昨晚见的不是张公子?”红娘皱起眉头,看来崔府该找两个会武艺的家丁守门了,不然一晚上有两个男人偷潜进府,这还了得!

昨夜,那人说在等人,会不会就是在等张公子?可他又怎地说是个和尚?是张公子出了家,还是和尚与张公子是两个人,和尚并不曾进府,只把那古怪男子丢在厨房等候;而张公子与他们并无关联,只是偷偷去瞧小姐……啊,不对,小姐说天黑看不大清,难道说她见的是个和尚而并非张公子?

哎哎哎哎,真是一团糟,搅得她都糊涂了,她向来都不爱深想细思啊!

烦恼地晃了晃头,红娘将不小心缠成一团乱的绣线从针上扯下,重新穿针引线,执起花绷,继续绣才完成一半的鸳鸯戏水图。

崔莺莺­唇­角眉稍带笑,凝眸望向窗外,脑中又浮现出昨夜情形:她起身走到窗边,终于见到她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张公子呆呆地瞧着她,她嫣然而笑,他便也跟着傻笑起来。

“我便吟道: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他接着续吟: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她红着脸;拉了拉没什么反应的红娘,“你怎么不说话?”

“哦哦,这回又是“他的声音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罢。”红娘笑谁。

“那个……我倒没注意,事隔数月之久,当日的声音啊相貌的都早已谈得记不清了,不过,昨夜我倒是真正将他看得清楚了。”

“必是一表人才,英姿不凡。”红娘头也没抬地随口猜道,一时未听到崔莺莺接腔,不由斜眼过去一眼,见她只是咬着­唇­柔柔浅浅地笑,便知自己蒙得八九不离十。“但是,小姐不记得他声音容貌,单凭他接上那两句诗便断定他是张公子,未免太马虎草率了罢。”这世上混水摸鱼的可大有人在。

“那,他说他还会来,到时我再问好了。”

红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小姐也未免……太过乌龙,是不是自己所倾慕之人都搞不清,若被不明不白地占去了便宜可怎么是好?

“他若再来,小姐就去唤我,我来问他。”

“问他什么?”

问什么!红娘冷哼一声:“问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父母安在,兄弟姐妹几人,为何不敢白日拜访却夜半逾墙.鬼鬼祟祟,居心何在……”

崔莺莺听得呆掉,“红娘,我从不知你……这么泼辣啊!”

红娘顿住话,不再下续,只是银针穿梭,彩线抽短扬长,花绷上五彩的鸳鸯逐渐成形。

崔莺莺不明所以地偷瞄她,见她一声不吭地只顾刺绣,也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她,让她生起了闷气不理自己。

“我……我说错话了?红娘,你­干­什么不理我?”

红娘抬起眼瞪她,“我替小姐着想,怕你糊里糊涂被人骗了去,却没讨了好,被小姐斥骂泼辣,我何苦来!”

崔鸳驾急道:“红娘姐,我不是斥你啊,你别气了好不好?”

红娘却嗤地一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的,我又不是气包子。”目光柔和地这巡莺莺洁白的脸庞,­精­致美丽的五官,想象怎样一个幸运男子,能娶到如此秀美纯真的出尘佳人。

“小姐,快换了衣裳到大堂去,老夫人唤你哪!”风风火火的大嗓门响起,吴妈拖着胖胖的身躯急匆匆地赶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丫环小秋。

“是有人给小组提亲吗?”红娘打趣,惹来崔鸳驾嗔恼的一记瞪视。

“是表少爷来啦,老夫人让小姐过去见一见。”吴妈笑呵呵地取出一套青翠帔肩直襟衫给崔莺莺换上,见她已着了百褶窄裙,便取了翠绿镶边的小绶给她系在腰间,满意地端详了下,最终再递过团扇,“行了,小秋,你陪小姐过去,我有话同红娘说。”

小秋应了一声,搀着崔莺莺姗姗离去。

“红娘啊,我和你商量个事好不好?”吴妈笑得圆圆的脸上满是皱纹。

“什么事?”红娘停下手中绣针,微笑问道。

“就是那个……”吴妈摸了一下鬓边发丝,再捶了捶腿,一会又扯扯自己没什么褶皱的衣襟,着起来似乎难以启口。

“吴妈,您有事就说,若我能做到,定会不遗余力。”红娘柔声道。吴妈向来极少求人,如今吞吞吐吐,必是遇了难事。

“那,我就说喽。”吴妈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夜里一向睡得晚,要是看见院中有什么人偷进厨房吃东西,或是在哪里打个地铺睡觉,你就当没看见成不成?

“啊?”

“他绝不是歹人,你大可放心。”吴妈恳切地执起她的手,“其实,那是……我娘家侄儿,因为得罪了堂兄弟,已经被揍了好几顿,他­性­子傲,不肯低头,便来求我给寻个地方住,可是崔府又不留外人,再说他……白天帮人看铺子,夜里却没个去处,既来投靠我,我总不能不理,所以,所以……实在编不下去了,她讪讪地一笑,不敢抬眼。

原来是为那古怪男子而来说项,红娘恍然;只是好差劲儿的谎话,真真漏洞百出,三岁娃娃也不会信。她无奈地叹口气,“我从来不管闲事,只要不作恶,没惊了小姐,我就当什么也不晓得。”那人原就说认得吴妈,她还以为他胡掰出来唬她,没料到竟是真的,这不才一日,吴妈便来替他打通关节。也不知道崔府哪里吸引他,让他竟似准备赖下不走了。

“那太好了,多谢你留情面给我这个老妈子!”吴妈高兴地重重拍了下她的肩背,差点拍断她的骨头。

红娘悄悄撇开半尺,避开吴妈无敌的巴掌,婉然笑道:“但若是其他人半夜起床时瞧见他,当他是贼捉了去,可怎么好?”别的不说,单是招了认识她,恐怕就要害她受连累,莫怪她明哲保身,那人若被轰出去还有家可回,换了她却无处可去。

“这个……他会尽量躲在柴房厨房,不叫人遇上,放心放心,绝不会出问题。”吴妈信誓旦旦地拍胸保证。

“那他怎样进来又如何出去?”看他笨手笨脚的不会是逾墙而入吧?

“翻墙。”

她就说!红娘无力地叹:“别踢掉了瓦惊动了他人,岂不是要糟!”

“那……那我偷偷打开园角小门放他进来?”

“随便吧。”红娘执起针线,拒绝再考虑与她无关的事项。

“呃……我再找他商量一下好了。”吴妈咕哝着站起身,“你忙着吧,我先走了。”

“那您慢行。”红娘也不挽留,怕吴妈又想起别的什么事让她为难。放男人夜半进府住宿?不出乱子才怪。亏得吴妈耳根子软,竟信那笨瓜胡诌!

算了,既不­干­她事,又何必­操­多余的心。

她咬断线头,重新结绳系线,开始绣起­色­调略微黯些的鸯鸟。

“你这是­干­什么?”红娘凝着声音,冷眼打量门外抱着凉席的白衫男子。

“打地铺。”他快乐地道,消了几分淤肿的脸上现出原来端正的面貌。

他还敢来!居然……还带了铺盖?

红娘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可没允你在我房里借宿。”

“咦,说话不算话,你明明答应吴妈就是瞧见我在某处打地铺也会视而不见。”他眨了下眼,表情极无辜。

“你若睡在我房里,我怎能当作没看到!何况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像什么话!”

他笑ⅿⅿ地凑近她:“现在说这个晚了点吧,咱们俩共处一室又不是没有过,一回生两回熟嘛。”

这个厚脸皮的无赖!

红娘微微涨红脸,“谁同你一回生两回熟?胡说八道!”

他呆了一下,又靠近两寸,“嗯嗯,你脸红的模样美得很哪……”

“呸!”红娘脸更烫,啐了他后即不知再骂些什么好,他正经八百的表情里没有半点轻佻,是真正在赞她。

“你没施粉黛啊,很好很好,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过呢,女儿家总是爱美的,你喜欢用什么胭脂水粉,改天我拿给你,优惠半价……不不不,免费送你,所谓宝剑赠侠士,红粉赠佳人,你说你爱用什么?”

“不必了!”红娘忙推开他快贴上来的脸,“别想拿东西来做敲门石,我说不行就是下行。”

“通融一下好不好,你看你那么凶,每次我来都挂彩而回,所以由此可推,我是绝不可能对你怎样的。”

红娘咬住­唇­;抑下突涌上来的笑意,想起他头上的那个肿包,不禁产生那么一丝丝的歉意,“咳,那个……你头顶好一点了罢。”

“好一点?你摸摸着,还肿着哪!”他委屈地抓起她的手就往自己头上按。

哟,真的咧!都好几天了,怎么还没消?害她想赖账不承认都不行。

“真是对不住,现在还用搽药吗?”红娘缩回手,难得对他温声软语。

他立刻感激涕零“用用用,我自备了药膏,麻烦你了……啊,灯下看得比较清。”夹着凉席就要进房。

“慢着,我可没让你进来。”红娘赶紧挡住他,发觉他身形瘦高,自己拦在他面前,几乎快窝进他怀里,忙伸臂将他隔出一尺外。

“你怎么可以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伸指不平地控诉她,“好歹我救你一次,又被你揍了一次,这可都是你欠我的,我讨回两次也不算过分吧……啊,有人来了!”

什么?红娘吓了一跳,不自禁地退了一步,立刻被他有机可乘地推她进房,再左臂一揽,右脚一勾,拢了门板,顺便背靠住门以免她又推了他出去。

红娘气闷地瞪他,“你没回头,怎知有人来了?”

“骗你的。”他开怀一笑,丝毫不为自己的­奸­猾行径感到羞愧。

他既已经进来,除非惊动别人,才能轰他出门,红娘认命地回身走进内房,不便更衣,只好和衣而卧。眯了眼瞧见帘幕外的男子在地上铺开凉席,爬上去试躺了一下,又起身走进来。

“你又要怎样?”

“我没有枕头,不舒服。”他可怜兮兮地道。

他竟然还敢提要求?红娘无动于衷,”“枕头只有一个。”瞧他衣料质地上好,便知是出身富庶,没吃过什么苦头。睡地面已是难为了他,何况又无枕无被。但既是落难,就该将就些。

“那你身侧的是什么?”

红娘稍转了头,瞧见一旁她平日里常用的靠垫,为免他啰嗦,随手丢过去给他。

他难得利落地接到,满足地回到凉席上躺下。

才闭上眼,又听他轻声道:“红娘,你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有什么好说的。”她淡淡的口气表明兴致不高。

“譬如说我的姓名,家人,做何营生等等。”他循循善诱。

“没兴趣。”他­干­吗非要她知道?

“那你家住何方,有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身体可好?”

“我不记得了。”红娘喃喃地,脑里却想着晚上从莺莺房中出来时,曾不经意瞧见有个眼生的家仆偷瞄小姐,而小姐又羞又喜地装作没看见。那可是张公子乔装进了府?他们俩夜半相会终是不妥,她该去瞧瞧……

“那你还记得什么,告诉我可好?”

他二人两情相悦本是好事,但张公子迟迟不肯正式登门,是打什么主意?

“你不说,我可要说喽。”

可恶,他在Сhā些什么话,谁管他是谁,家境又怎样张公子不会见莺莺心思单纯而蓄意骗她吧?

“在下家住洛阳,姓张名珙字君瑞,乃是独子……”

“什么?”红娘转头瞪他,“你方才说什么?”

“啊……乃是独子啊。”他不明所以地看她。

“不对,是上一句。”

“姓张名珙字君瑞。”

红娘蓦地翻身坐起,“你是张君瑞?”

“没错。”他也坐起身,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你就是那个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公子?”

“对,你怎么知道?”他有这么出名吗?

红娘鞋也顾不上穿,赤足下地,一把揪住他颤声道:“你还写了首《风求凰》送到我家小姐手里?”

他皱眉想了下,“是有这么回事。”

红娘倒吸口凉气,眼前的人是张珙,那与莺莺相会的是谁?那夜他来了自己的房里,而同一时刻去瞧莺莺的是什么人?她一直戏笑莺莺可别认错人,心里却也没刻意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张生。

“你不是对莺莺小姐有意,为何不去见她?”红娘扯着他胸前衣襟厉声道。

他却一头雾水的模样,“你说什么,我何时对崔府小姐有意?”

他敢赖账?“那《风求凰》怎么说?”

“哦,我是替别人代传的。”那痴情种子害羞得想让人揍他一顿,他若不出头,恐怕那笨蛋相思至死也不会踏出第一步。

“替谁代传?”若他认识,还叫人放心些,若­阴­差阳错被歹人钻了空子可就糟了。

他脸上又现出愉悦的笑,“是个头光光的呆子。”

头光光?红娘愣了下,没头发就是和尚喽,和尚?那怎么行!

他抚了抚下巴,自言自语道:“和尚最近忙得很,今天应该没来吧……”

什么!那……乔装进府的是哪一个?

红娘心又悬起来,拽起他就往外走,“你跟我来。”

“哎等等。”他及时拖住她,指指她的脚,“你这样怎么出门?

红娘胡乱套上鞋子,急匆匆就往外跑;他张口欲唤,却不敢高声,只得追了出去。

若是只说说话聊聊天也就罢了,万一那男子欲行不轨,莺莺又意乱情迷,心志不坚,岂不是……红娘暗恨自己不曾及时考虑过严重后果,怎能放任不知人间险恶的莺莺自行决断!

夜风吹乱她的发丝,长廊上矇眬的灯笼映着她惶惶的身影。

刚从曲墙拐角绕出,就见崔莺莺从她房门窗口探出半个身子,而窗外一个男人正伸手欲去抚她云鬓。

“住手!”红娘低喝一声,疾冲过去。

眼看要撞开那人,那人却及时伸臂阻住她:“姑娘,你误会了……”

“误会?”红娘冷哼一声,“我明明看见你动手动脚的,还敢抵赖!”

那人一伸臂,手指从崔莺莺发顶划过,举到红娘面前,“我给她捉这个。”

“什么东西?”夜­色­昏暗,他指间物件极小,看不大清,红娘疑惑地凑近细瞧,靠及眼前时才发现是只数条腿正乱蹬乱挣的虫,她吓了一跳,惊呼一声向后跳开,正靠入一具温暖的怀抱。

“红娘怕虫,你别吓到她。”崔莺莺轻笑一声。

红娘挣开身后的扶持,将崔莺莺推回窗内,挡在窗前警戒地问:“你是什么人?”

“和尚喽!”

“我不是和尚!”那人气愤地瞪了一眼偷笑的胭脂铺少东,有些结巴道,“我……虽然剃了头,却不是出家人。”

“咦,你没有头发吗?我说你怎么大热天的还戴着帽巾。”崔莺莺好奇地探手去掀他帽巾,却被红娘一巴掌拍开。

那人伸手摘下帽巾,露出寸许长的头发,可笑的模样立即逗笑崔莺莺,他也跟着傻笑起来,“我因公务进了普救寺,扮了一段时间的和尚,现在头发还没长好。”

崔莺莺恍悟,“我想起来了,你是我和红娘在寺里见的那个爱脸红又倒着走路的和尚。”

那人立即应道:“对对,是我。”便是从那刻起,他就对莺莺一见钟情,若不是公事放不下,早就寻到崔府来。

“我说杜白马啊……”

“不要叫我杜白马!”那人恼声低斥,见胭脂铺的少东家仍是闷笑连连.忍不住一拳揍过去。

“别闹了!”红娘斥道,到底谁是张公子?”

“正是小生。”白衫的商人立即拱手。

“你是张公子,崔莺莺讶然一掩­唇­,转向另一人,那你叫什么?”

小姐她……还没问哪!红娘无力地抚额叹息。

“在下信阳杜确。”那人一抱拳,身形挺拔,英姿勃勃。

“《凤求凰》又是怎么回事?”

黑暗中,仍可看出杜确扭怩不已的神­色­,“那个啊……”“是我写的。”张珙替他解释,“他想以诗代言传给崔小姐,而他一向又没读过情诗,便求了我,我当时正在练字,就随手写了首《凤求凰》,结果他害羞得要死……哎哟,我实话实说,你­干­吗打我?”他绕到红娘身侧,躲过杜确的铁拳续道:“就由我趁崔府下人暂离时将信传给崔小姐。”

“那么,落款却为何写了你的名字?”

“啊,有吗?”他疑惑地细想半天,最终在杜确与红娘凶凶的目光逼视下怯怯地举手承认:“我……我不是故意的啊,只不过当时一挥而就,写得太顺手,结果没收住……啊啊啊!”

“别叫!”红娘一手捂住张珙的嘴,另一手拍掉杜确的拳头,恼道:“你们是怕夜深人静的唤不来人吗!”

杜确停止追揍张珙,只气哼哼地瞪他。

红娘松开手,“现在,你们可以走了,谁若真有心,请他光明正大上门提亲,莫要偷偷摸摸地私入崔府。”

“喂,关我什么事,怎么连我也赶?”张珙不平低叫。

“红娘姐!”崔莺莺软声央求着要扯她衣裳,被她一记冷眼瞪得缩回手。

“谁还有意见?”红娘冷颜道,气势立现。

“我!”张珙不畏恶势力地凑过去,“咱们说好的……”

“谁同你说好!”怕他口没遮拦地乱讲,红娘当机立断,“你们再不走,我就唤人了!”

“红娘……”

“谁三更半夜的不睡觉,跑到外头聊天?”

侧房的门“吱呀”一声开启,困顿的声音从里头传出。

是老妈子王嫂!红娘心一缩紧,他二人要往哪里躲?惶恐间回头,却见杜确扯住张珙腰带居然腾空跃起才一错眼间,就已掠上屋顶。

“哎,红娘,你怎地这么晚了还在外头乱晃?”王嫂揉着眼张嘴打了个哈欠。

“呃,我……小姐说她睡不着,要我陪她说说话。”红娘勉强笑了笑。

“对呀对呀。”崔莺莺立刻合作无间地接口。

口气好假!红娘暗暗翻个白眼。

“哦,那快睡吧,姑娘家要睡饱了才娇­嫩­。”王嫂出了门,咕哝着走向茅房。

红娘这才舒口气,见屋顶上已无人影,便推回仍在探头翘望的崔莺莺,顺手关上窗,“别看了,快去睡觉。”

才一转身,瞧见暗沉沉的夜­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她方才记挂莺莺,跑得甚急,忘了带烛火,廊上虽有灯宠,却终是幽暗不明,不及亲手执灯比较安心。

­干­咳一声,她回身敲窗,“小姐,可不可以将你房里的灯借我一用?”

第五章

“小姐,你到底记挂的是哪一个?”

“当然是……”崔莺莺垂着首羞笑,声音低如蚊蚋。

听不到听不到!红娘用力叹口气,该羞时不羞,不该羞时又来考验她本来就不怎样的听力。

她伸出左手,“这是普救寺里在小沙弥脸上画眉的张公子。”再伸出右手,“这是与小姐两次相会的那个没头发的假和尚,究竟是哪一个?”

崔莺莺抿­唇­而笑,绣帕轻轻一抛,落在红娘右手上。

这算不算见异思迁啊?红娘耸了下肩,“喔,知道了。”想必是相处的情意已重过了一见倾心。斜靠上绣案,又随口道:“若是两人都上门提亲,老夫人把小姐许给了张公子,又如何是好?”

“那……那怎么办?”崔莺莺也急起来。

红娘沉吟了下:“老夫人向来疼爱小姐,虽然婚姻大事仍是父母之命,但也必会征询小姐意见,就算不知杜公子门第如何,老夫人却并非势利之人,这一点倒极是庆幸。”

“所以你任我与人相会而未加劝阻。是以我为先,让我有了选择机会。”崔莺莺执起她的手柔声道。若如一般大户人家,父母直接做主选了人,不管对方美丑,品行如何,女儿就只有认命的分。

如果没有红娘,她可能永远没有选择的权利,也就尝不到两情相悦的滋味。

红娘不自在地笑了下,她当初也曾遵守所谓礼法,循规蹈矩,绝不行差踏错,结果她落得何种下场!正因如此,所以才不忍纯善活泼的莺莺被世俗礼教束缚得失了生机,如她一般死气沉沉。

“对了,表哥要在府里长住吗?怎么不见他要走的意思?”

“听小秋说,表少爷要在府中读书,准备今年秋试。”红娘心中一动,表少爷郑恒家道中落,前来投靠崔府,老夫人惜他人穷志不短,热忱款待,这倒罢了,只怕老夫人没有嫌贫爱富的心肠,会不会已有了打算……

“欢郎也十六了,却不爱念书,真是叫人头疼。”崔莺莺浅笑,虽是轻斥,话里却含着宠溺。欢郎贪玩,倒也不叫人­操­心。

“对了,少爷让我送描花样子过去,我怎么忘了!”红娘忽地想起,忙从绣案架子上翻出数张描花图纸。

“他要这些女孩儿家的刺绣花样做什么?”崔莺莺不解地帮她捋顺纸张。

“谁晓得,许是又想出什么新招来玩罢。”不以为意地将图纸卷成圆筒,红娘将原本Сhā到绣案上的针小心别在绣布上,“我一会儿就回来。”

“顺便……”

“顺便到正厅看看有没有访客。”红娘扬眉笑谑,惹来崔莺莺含嗔的一记瞪视。

出了门,穿廊过厅,走进东厢外院时,正瞧见一个人手执书本在柳树下吟诵,她装作没看见,径直往内门走。

“红娘。”

她不情愿地停下脚步,向走过来的书生福了一福,“见过表少爷。”

“你到东厢找谁?”郑恒一向­阴­郁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少爷叫我来的。”红娘淡淡地道,心内对这个总是沉着脸的酸秀才没什么好感。她向来不觉得读书考功名有多值得炫耀,偏这位表少爷的语气总是高高在上,正经有几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睨傲作派。

他曾参加过两次秋试,均未考取功名,但狂傲之气却丝毫未减,不禁让红娘私底下坏心暗咒他屡试不第,好挫一挫他锐气。他若轻易及第,岂不是要目空一切,更加视他人若无物!

“有什么事吗?”郑恒又问。

红娘隐忍不满,乖巧答道:“送描花图纸。”

“小小年纪不发愤苦读,却东游西顾,与女人家的东西为伍,成何体统!”郑恒斥道,“不必给他,撕了就好。”

“小姐还要用的。”红娘冷淡道,不愿再同他多讲,又作个万福,“奴婢去见少爷了,表少爷请自便。”

“等等。”郑恒唤住她,犹豫一下,“莺莺近来可好?”

“很好,多谢表少爷记挂。”红娘心下恍然,他拦下她说了半天话,原来只是为了莺莺。她还道他自命清高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原来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这也难怪,莺莺清美秀丽,谁见能不动心?

“红娘,你也快满双十年华了吧?”郑恒打量了下她,难得多瞧了两眼。

“差不多。”红娘口气更加冷淡。

“平常人家的女子到这个年纪早已嫁人生子,你年龄已长,没有考虑过此事吗?”

红娘瞥他一眼,怎的,小姐还不曾嫌她,他就先做主将她嫁了不成?这表少爷的手伸得未免过长。

许是察觉自己问得唐突,郑恒轻咳一声,转了话题,“你到崔府有多久了?”

“一年多了。”

“才一年多?”郑恒讶然道,“你不是崔府里的家奴?”

“不是。”懒得多作解释,红娘轻抚手中纸卷,垂首答道,她来的是不久,但不到两年间就见了这表少爷五六次,就可知他来得有多频繁。只是以往他眼睛长在头顶上,从不会多看下人一眼,自然从未注意过她。

“进府才一年多就做了贴身丫头,想必是十分伶俐的。”但不甚讨喜。似是顾及身份般,郑恒稍退一步,“我虽常来,却不大能见到莺莺,您随侍她身边,可知她喜爱什么?”

红娘暗自皱眉,照这样问下去,她还要耽搁多久?

正迟疑间,一道恼怒的声音传来:“红娘,你眼里还有主子吗?我叫你拿点东西,你想拖到明年不成!”

松香­色­锦衣的少年气冲冲地从内门走出来,到近前劈手夺过图纸,怒声骂道:“你在表哥面前告我的状说我没好好读书是不是?你一个奴才,也配多管闲事吗?”

“奴婢不敢。”红娘忙一躬身。

“不敢不敢,你口里应着,心里却不知想些什么,这些下女仆人,没事就只会在背后嚼人舌根。”

“少爷……”

“还敢顶嘴?你看看,我说话还有用吗?居然还回嘴,反了不成!”少年越说越气,一推红娘,将她推了个踉跄,“你去和老夫人说啊,说我不读书不习字,净弄些女人家的东西来玩,坏了崔府门风,丢了我爹的脸……”

“算了算了,欢郎,你是大家公子,犯不上与婢女发这么大脾气,有失风范。”见少年几乎快气得要伸手打人,郑恒忙拦住他好说好商量地劝道。

欢郎怒火稍霁,随手展开图纸,才看了一眼,又面­色­一沉,“怎么只有这几张,我特意嘱咐你的那张“燕憩图”呢?”

“呃……”

“看吧,我就知道你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么点小事都会忘掉,你的脑子哪里去了!”

眼见欢郎几乎暴跳如雷,郑恒也无法再拦,只得眼睁睁望着红娘被粗鲁地拽走。

“今天你若不把“燕憩图”描出来给我,就别想离开东厢半步!”

怒冲冲地扯着红娘疾行穿过大半个院落,直至走到假山处,欢郎才松了手,拉她一同躲到山石壁后。

“他有没有跟进来?”

红娘抿­唇­一笑,“放心,表少爷根本就没进门。”

“呼,这就好。”欢郎松了口气,略有些兴奋地捅捅她,“方才我装得像不像?”

“像,我都快吓着啦。”红娘忍俊不禁,“少爷倒想了个好法子,这样表少爷见你气得凶,恐怕就不会向老夫人力陈你的不是,也暂不会老是督促你念书了。”

“这就叫以退为进。”欢郎得意一笑,想起郑恒时常斥他不求上进,念得他耳朵长茧,不由气哼哼地,“一表三千里的亲戚,管得也未免太多。我敬他年长,他倒倚老卖老起来了。”

“‘倚老卖老’这词用得不大合适吧?”郑恒正值而立之年,倒称不上一个“老”字。红娘摇头叹笑,“少爷;你就算不读四书五经,起码遣词用句也应该准确些罢。”

“咦,是别扭些,那用什么?狗仗人势……去,更离谱!”欢郎搔搔头,决定不再自曝其短,“表哥在外头,我瞧你也不爱遇上他,不如下午就陪我摹图好了。”

“可是,小姐还在等我……”

“等什么,还不是绣花弹琴闲磕牙。你不在,她就闷死了?”不由她分辩,欢郎已登上假山石阶,“快些,我在凉亭里备了纸笔,再下去,墨就风­干­了。”

红娘轻呼口气,无奈只得跟他拾阶而上。

西大街是河中府最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式布幌随风招展,昭显出一派繁荣景象。

时近晌午,街上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到处人头攒动,铺里摊外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姑娘,来看看这上等绣线,拧股密实,韧­性­极好,绝不起茬断裂;另外染­色­均匀,鲜丽不退,买几束回去绣了衣裙鞋袜,保证人见人夸!”

“我……我再看看。”红娘赶紧逃离小贩热情招呼的范围.才迈开几步,就没入汹涌人潮中。

今天是一月一次的大集日,附近许多乡村的村民人纷纷进城赶集,她怎的忘了,挑了这么个日子上街?

暗骂自己糊涂,可是想要往回走,却穿不过密集的人流,她热了一身的汗,力气仿佛也随之流尽了。

随着人潮又走了!”刻,忽然身侧横Сhā来一只手臂,一下子将她从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拽了出去,直接进了一家支起凉篷的宽敞店铺。

猛然从耀眼的日光下进人光线较暗的铺子里,她的眼前登时冒出一堆金星,昏花花的,看不清周遭。还来不及认出是谁拉她进来,颈后早已让汗水浸湿黏得她难受至极的长发就被一只手撩起,然后一阵清爽无比的凉风便不期而至,舒服得令她忍不住深深喟叹一声。

“哎,你站稳些,椅子就在你身后,好了,你坐罢。

被轻推了一下,她蓦地向后坐入椅中,肩头又立即被执扇的手扶住,待她坐稳,肩上的手撤开,于是,停顿的凉风再起,驱走她一身暑气。

眼睛习惯了光线,她终于看清眼前那张明朗而关切的面庞,“呃……是你啊。”

“在下洛阳张珙。”

红娘抿­唇­一笑,“我记得了,你不用回回见了我都先自我介绍。

“免得你每次见了我都要现想一下我是谁。”张君瑞扬眉而笑,对她其差无比的认人能力颇为叹服。

“不大熟嘛……”

“我夜夜到你房里打地铺,你敢说你跟我不熟!”张君瑞瞪着眼逼近她。

“你……不要胡说!”红娘赶紧捂住他毫不顾忌的嘴巴,瞧了瞧店里络绎不绝的人流,确定无人注意他们后才放手,微斥道,“你巴不得人人都知你放浪不端,连带也害我没脸见人吗?

张君瑞笑吟吟地,“你好心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本人和有没有脸见人有甚相关?”

又来胡掰乱扯了!发觉长发还握在他手里,红娘忙抢回向身后一拨,他却体贴地将发丝披在椅背上,以免又黏上她汗湿的颈间。

过分亲昵的举动令红娘有些不自在起来,但知他向来似乎都不晓得什么叫避嫌,也就­干­脆不费口舌斥他。

“大热天,又赶上集日,你怎么想起来逛西大街?”张君瑞搬了张椅子坐在她旁边,一手摇扇不停为她驱热,另一手则殷勤地递过一杯凉茶。

尽管茶水入腹登时令她­干­渴的喉头舒服许多,但该瞪他时还是要瞪的。“你们准备等小姐许了人才正式登门吗?”

“巧了,媒人今日就去提亲,只是你现在出了府,怕是错开了。”张君瑞不紧不慢地道,“不过杜白马有事去了京城,我忘了和你提,老夫人若要见人,还需过一阵子。

“那就好,那就好。”红娘喃喃地,这才略有些安心。

“怎么,崔小姐等不及要嫁吗?真是女大不中留……”在红娘一记怒瞪下,他讪讪地收了口。

“小姐的表哥郑少爷目前在府里住,只怕住得久了,表少爷变成了姑爷,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表少爷?那个孤僻又自命不凡的书呆吧,连马都不会骑的笨蛋怎会抢得过杜白马。”张君瑞不在意地一笑。

他消息倒灵通,连表少爷都知道,只是他就很灵巧吗,还有面目嘲笑别人?“你说杜公子是做官的,到底是什么官?”

张君瑞好生感动地凑过去,“原来我晚上同你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怎么老是装睡不睬我?”

红娘一伸手将他的脸推回去,他夜里睡前总要拉着她话家常,她十有八九不应声不理睬,却也的确听进了。她不擅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反而是夜深人静时他轻缓柔和的声音倒成了一剂助她入眠的有效良方。

或许是静夜里有了相伴的人,让她睡得安心许多。

“不要说些不相­干­的事。”她放下茶杯瞥过去一眼。

张君瑞呆看她长发随身而动,漾出极美的风韵,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杜白马是当朝二品武将,御赐称号‘白马将军’,只是他去年离了兵部,目前直接听令于皇上。”

红娘微微僵了一下,又四处打量店铺摆设,这座铺子比普救寺所在山下的小铺面要大上许多,不仅店面宽敞,还另辟了茶座供客人休息,只是今日客流虽满,但多是来去匆匆,少有人歇憩,眼下茶座里只有她与张君瑞两人。

“这铺子也是你家的分店?”

“是啊,我早就同你提过,若不是为了崔小姐,我瞧你怕是十年后也不会到店里来看我一看。”

他有什么可不满的?红娘奇怪地睨他一眼,“既然你家的铺面这么大,你怎会晚上连睡的地方都没有?”

“被逼无奈喽,我虽然白天能来,晚上却会被二叔踢出门。”张君瑞闲适地笑,看不出半点怨愤之意。

“那客栈呢,你怎么不去住客栈?”

“我身上没有钱。”他面不改­色­。

随便他吧,早知他是个说不通的无赖了!红娘站起身,“既然事情已安排妥当,我也没什么事,就先走了。”

“等一下。”张君瑞扯住她,却凝目看向柜台一侧的小小­骚­动。

“你忙你的吧,不必送我出门……”话未说完,已被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去一同挤入柜台前那一堆人中。

“你们店里没有好货­色­,却拿这些便宜东西唬弄本夫人,你当我不认得东西吗?”盛气凌人的贵­妇­人尖声叫道。

“夫人,这就是最好的茉莉香料了,您就算到京城里去买,也是这些货。”店伙计强忍火气,依旧笑睑迎人。

“六十两银子一套的脂粉也配称是上等货吗?到京城?你们到京城铺里看看那些标多少价钱,都是二三百两的,那是这些便宜货能比的吗?”

“夫人,京城里标价二三百两的货跟这是一样的,只不过咱们家店里不要那么高的幌儿。但求薄利快销不压货,也为赢得回头客,您可以不买,却也用不着这样贬损吧!”店伙计怒气上扬,声音也不由高起来。

贵­妇­人声更拔尖,“你这是什么态度。你们店里都是这样待客吗?铺子老板呢,我倒要找他理论理论!”

柜台前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众人也多看不惯这贵­妇­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但事不关己,也不好Сhā手管闲事。

“老板不在,您不买就算了,请不要耽搁别人买货。”伙计终于拉下脸,也不顾得罪不得罪,直接下了逐客令。

“你敢轰客人出门?”贵­妇­人怒眼圆瞪,“不过是个卑微的小伙计,也敢做这个主?老板呢,叫他出来!”

“在下就是老板,夫人请这边说话。”

徐缓清晰的声音响起,犹如一剂清心良药,止住贵­妇­人的怒声,她一转头,见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不禁怔了怔。

“伙计不懂事,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海涵。”张君瑞微笑拱手,衣袖挥处,风采俨然。

贵­妇­人竟不由自主放软声音,“你就是老板?”

“正是。”他瞧了眼红娘,见她面上微显不快,知她厌这贵­妇­,不由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又道:“方才我都听见了,夫人品位高雅,岂是我这店里拙劣的伙计所能明白的。”

“咳,您太客气了。”贵­妇­人口气略平,表情却仍是一派高傲。

张君瑞手中折扇潇洒轻摇,随口唤道:“招财,你去把店后第十号柜中那个团锦绣盒取来。”

“是。”十五六岁的小厮招财利落应声,迅速从侧边小门跑向后院。

不一会儿,但见他捧着一个烟紫­色­锦绣木盒回到铺中,恭敬地奉到张君瑞手中。

“这是经过月余海路飘摇从扶桑运来的雨樱粉,整个中上仅有四套,因珍稀而不轻易示人,前不久才进贡到宫里两套,此外,九王爷为王妃买走一套,如今只剩这最后一套,既然鄙店伙计不知礼数,得罪了夫人,本人愿替伙计赔罪,且奉上此套海外珍品。”张君瑞郑而重之地打开木盒Сhā销,捧到贵­妇­人的面前,“这雨樱粉进价三千两纹银,为表歉意,在下愿八折售与夫人。”

“呃,八折……那就是两千四百两……”

“正是,夫人荣贵尊显,自是此等上品才配得上夫人身份。”

贵­妇­人­干­笑一声,“那是,那是。”

张君瑞又道:“这套香粉若是夫人出席盛宴时搽用,必定艳惊四众,令各名流淑媛黯然失­色­,自愧不如。”

“是吗,”贵­妇­人不自觉地扬首直腰,优雅微笑。

“当然,在下怎敢在夫人面前有半句虚言。”张君瑞将盒盖一合,“不过,此粉难得,自是要加倍珍视爱惜,夫人平常嘛……就用些普通上品就好。”

“呃……”

他手上不知何时又多出一只红木锦盒,“这种东莞茉莉脂粉香气幽远袭人,经久不散,夫人见多识!”,必是识得。

“咳,当然,本夫人是何等样人,怎会不识得。”贵­妇­人保持微笑不变。

“它在京城铺里标价二百四十两,夫人若不信,可差人上京打听一下,我再优惠夫人三十两,合个本钱,二百一十两就好,再加上雨樱粉,总共是两千六百一十两纹银。

“这样啊……”

“招财,替夫人把货包起来”张君瑞将两个锦盒交到招财手上,又转向贵­妇­人,笑容可掬地道:“夫人是要付银票吗?啊,大兴钱庄信誉最佳,夫人必定是用大兴银票喽?来,请这边付账。”

贵­妇­人完全没有了发言权,只得吩咐身侧下人:“去付银吧。”

见下人露出一脸为难,贵­妇­人面­色­稍变,斥道:“狗奴才,没听到我的话吗!”

下人仍是迟疑不动,周围人窃窃笑起来,她面上更挂不住,怒声道:“你是欠骂不是?再磨蹭的话,小心你的狗腿!”

下人无奈,从身上掏出几张银票,嗫嚅道:“这是一千三百两”

“出门在外,银钱不够也属平常,夫人下必气恼。张君瑞笑打圆场,“夫人出身显贵,岂会在乎这区区一千几百两银子。”

贵­妇­人又抬高了下巴,“那是自然。”

“既如此,夫人就签个欠条好了,虽说店里向来概不赊欠,但我瞧夫人绝非赖账之人,就破例一次罢。”他一挥手,早已准备好笔墨纸砚的招财立即将毛笔递到贵­妇­人手中。

贵­妇­人高傲姿态纹丝不变地签了欠条,又盖上印鉴,另一名伙计便将两盒打包得无比­精­致的脂粉双手奉上。

“夫人慢行,多谢惠顾小店。”张君瑞微笑着再次拱手,气度洒脱迷人。

待贵­妇­人主仆一行离去,柜台里的伙计拍手高呼:“各位请散一散,大热天的挤成一团多难过。哪位看货,哪位结账,小的还在这儿等着哪!”

众人会心而笑,各行其便,原本聚集的人群纷纷散去。

“­奸­商!”

张君瑞一转头,瞧见红娘斜着清眸睨他,不由一笑,“怎么?”

“你卖给那女人的二百一十两的脂粉明明是原来伙计要价六十两的,只是盒子颜­色­不同。”那贵­妇­没认出。她却留意到了。

张君瑞轻笑着拉她走回茶座,“傻姑娘,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你要价少了她觉得你瞧不起她,要价高高她才高兴。

“哪有这种事?”红娘习以为常地拍掉他不知分寸的手。

“因为她坚信“便宜无好货”这句话。”他展开折扇,继续为她扇风驱暑。

“只是你那扶桑来的贵重脂粉倒可惜了,若是我,就绝不卖她。”红娘抿­唇­道,对那自命不凡的贵­妇­人极无好感。

“你若厌她,便将银钱向外推以示愤慨吗?”张君瑞呵呵一笑,“何况,那压了两年的货底子,给我五十两我也卖。”

红娘膛目:“五……十两?”

“没错,来价七十二两三钱,倒是从扶桑来的,只不过味道怪异,少有人嗅得习惯,便一直压着没卖出去,不过,它质地倒极好,放个十年八载也不成问题。”

“你不怕她回头找你退钱?”红娘瞪着他丝毫不担心的笑脸。

“放心放心,到时的借口可多了,譬如说味道独特啦,他人没有眼光啦,或是她用法不当什么的……总之,保教她仍旧高高兴兴地回去……”

果然是地道的­奸­商!红娘打断他:“我是说,她若知道那不是进贡的东西怎么办,你肯让她砸了你店不成?”

张君瑞微微讶异,“你怎知它不是进贡之物?”

红娘稍一语塞,忙道:“你说的,你那次唬我买胭脂时说的那个什么‘青河’的才是。”

见她冷下脸,张君瑞心念微转,也不再问,却只嘻皮笑脸地凑过去,“今晚你做些桂花凉糕给我吃好不好?”

“你去做梦比较省事。。”红娘退开一步,他夜里常偷吃莺莺的宵餐,她抢不过他,只好另做些填他的肚皮,没想到他竟更赖着不走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应一时心软收留他。

“别那么小气嘛,我知道你最心怜我没处住又饿肚……”

“呸!”红娘忙啐他,怕他又说出什么令她直起­鸡­皮疙瘩的­肉­麻话,赶紧向外走,“你忙去,我回府了。”

“喂,别走那么早啊,再同我聊一会儿……”

谁听他胡扯!疾步走出店门,还不及回头瞪掉他必定无赖的笑,却不经意看到街上拥挤人潮中竟有郑恒的身影。

她心头突地一跳,急忙挤进人群中。

张君瑞追出来,不见红娘人影,东张西望了会儿,喃喃道:“怎么走得这么快?”忽然有个不小心被汹涌人潮推了个踉跄的男子狼狈地滑到他面前,他微笑着有礼道:“这位公子,您可是要买些胭脂青黛?来,请店里进。

第六章

天­色­有些暗,沉沉的像是某人长年­阴­郁不散的脸。

红娘决定绕道而行,避免郑恒发起火会波及无辜的她。

“红娘,你等一下。”

眼睛真尖,他读书多年,怎没一点坏眼的迹象?

她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表少爷有何吩咐?”

郑恒略显焦躁地在青石小径上来回踱了几十,忽然一抬头,吓了她一跳。

“那人……还没走?”

明知他说的是谁,红娘仍是装糊涂,“表少爷在说谁?大厅里有好几位客人哪。”

“那个姓杜的!”连声音也是啥哑­阴­沉的。

“哦,是白马将军啊……”

“一个武夫,也敢攀咱们书香世家,官宦门第?”他不屑地嗤了声,“他也配!”

红娘冷冷地道:“武夫还是文生,小姐中意就好;配不配的,老夫人心中自然有数。”咱们?他说得倒顺,哪个当他是府里人?他又不姓崔,硬来凑什么份,对莺莺婚事大放厥词!

啊,她倒是忘了.他也是对莺莺有意吧,才会如此不甘和愤愤?但老夫人又没许了女儿给他,他也没显出任何想娶表妹的念头与行动,被人抢了先,又有什么可摆脸­色­的。

他没留心红娘的出言顶撞,仍是踱来踱去,老半天的,直到她的耐心快要告馨前才又问;“那,姑母意向如何?”

“挺满意的,杜将军英姿威武,人品相貌都好,官拜二品,条件上佳,老夫人十有八九会应。”

“你……”郑恒瞪她,想要发火,却发现没什么立场,瞧见红娘冷静的表情,不像是一般丫环因主子觅得良缘时应有的与有荣焉的态度,不禁怔了怔,口气转温,“你好像不是特别欢欣。”

“小姐嫁得好,奴婢自然高兴。”她淡淡否认。

“也对,你陪嫁了去,说不定日后被收了房,从此由主仆变姐妹,丫环变主子,当然是高兴的。”

恶心恶心!平常人理所当然的想法,由他口中说出,更让她厌恶透顶。

若是张君瑞,定会大吼着用力摇她,“你不呆不傻,­干­什么委屈自己做妾,与他人共侍一夫……”咦,胡思乱想了,那粘人家伙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她怎会设想出他的气愤模样?

他最近夜里来得越来越早,让她心惊不已,万一叫人发现,她定是要被赶出崔府的,她还要待在这儿养老哪!

不如狠狠心,轰那“黏糕”滚蛋……

东风徐暖,拂上她沉思的脸,耳畔细碎的发丝随风辗扬翻飞,白净纤丽的面容上波澜不兴,没有喜悦也没有期待的兴奋之情,只带着一种宁馨静谧的柔和神态。

郑恒呆呆地望着她,长年只看到莺莺明艳纯美的眼中竟蓦然发现另一种不同的美好风致,他的手不自觉地抬起--

“表少爷!”

胖胖敦实的身躯急惊风似的由远及近,砰地一声将文弱的郑恒撞开三尺远,令他趔趄了好几步才堪堪站稳。

“啊,表少爷,我跑得太急,没收住脚,您可千万别怪我!”吴妈努力作出歉然表情。敢在她的眼皮底下动手动脚,他是嫌小命太长了罢。

“咳,咳咳,没事……不要紧。”懂得他都差了气,也只能挤出笑应对。

红娘浑不知发生何事,只赶快拉过吴妈细声道:“您怎么离了前厅,小姐呢,怎没一同回来?”

杜公子亲自登门再次提亲,小姐月余没见他,自是相思满肠,早就拉了她溜到前厅偷瞧去,她因有些伤风不舒服便先回房,留下吴妈与莺莺做伴,才走到花园,就遇上面­色­不善的郑恒。

“没一同回来,自然就是留下啰!”

“什么意思?”红娘不明所以地看她。

吴妈又好笑又好气,“我就说那屏风后头窄,藏不下三个人,欢郎少爷偏要挤挤挨挨地凑热闹,他哪挤得过我啊,我才稍稍一直腰,就将他撞了出去……喏,就像方才表少爷那样,结果我也没站稳,向前一扑,屏风就倒了……”

“啊?”红娘和郑恒均吃了一惊,前厅里老夫人的正座就是背靠屏风的,它若一倒……

“眼看就要砸到老夫人头上,那杜公子箭步上前,单手只这么一撑,就化过这场危难。”吴妈讲得兴奋,手臂学着一比划,险些打到才刚走近的郑恒,“我们吓得还没回过神,小姐的叔公就已大声赞起杜公子来,说他英姿神武什么什么的。老夫人见小姐从屏风后出来,与杜公子对瞧得脸红像苹果、便已知了她心意,然后……”

“然后?”郑恒咬牙道,引来红娘淡淡一瞥。

“然后,婚事就定下来喽!”

红娘这才舒了口气,一直以来紧绷的心情终于松懈下来。婚事若再不定,莺莺与杜公子夜半相会,迟早会东窗事发。她望莺莺能自觅良缘,却不能因此毁她清白闺誉。

“莺莺也太不像话,怎能私自偷窥求亲男子,这这视崔府声名何在!”郑恒面­色­青白交错,像是莺莺做了极大伤风败俗之事。

“那有什么关系,去年咱们城里陈家女儿还当众抛绣球选婿咧,怎没听说有人议论陈老爷丢了面子?表少爷,不是我仗着年纪大数落你,读书多了,人就迂起来,比那族里老长辈还能讲规矩守礼仪,看看你,才三十岁,就板着脸活像六十岁老头儿。这将来能讨着媳­妇­吗?就算能讨到,你天天念她这样不合礼法那样不对规矩的,不到三年五载,日子保证­鸡­飞狗跳的。到时就算被休再丢人,她也保证不和你过啦!”用力地一拍郑恒后背,拍得他直咳嗽,“你先好好反省一下,我与红娘回西厢了。”

红娘弯起­唇­角,同吴妈一起拐向花园弧月角门,回头向后望一眼,见郑恒仍是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不由暗暗好笑,郑恒迂腐固执,常念得府中各人厌烦不已,但人人也有脱身之术,譬如欢郎,先发脾气,再跷头就溜,让他念不到人;譬如吴妈,比他更能摺嗦多话,吓掉他的长篇大论规矩教条。反观她倒是该想想应对之法,以少见他的­阴­沉脸­色­。

“小姐的终身定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啊?”

红娘一怔,见吴妈笑得若有所恃,不由抿了抿­唇­,“我不陪嫁,我会留在府里。”

“那是,陪嫁可没什么好处,弄好了,不过仍是个半主半奴的下人,弄不好,便是一辈子不嫁的老姑娘,爹娘生养了你,可不希望你吃苦遭罪的受委屈。”吴妈咳了一声,拉她站定,“我待你就似自己的亲闺女,这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吴妈想要说什么?

“既如此,自然要为你日后打算,本来,我正琢磨着谁能合适,现在已经有人露了意,只看你有没有那个心。”

她皱起眉,“吴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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