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古振塘大喝一声,用力甩手将两名昵喔娇啼吵个没完没了的少女甩脱。
只见右手边的风想柔扁起樱唇,乌亮的凤目醮满泪水,一副想哭又不敢哭出来的样子。再看看左边的海宁,手握成拳,跟想柔如出自同个模子的璀璨凤眼,那两排绵密微翘的羽睫沾满泪雾,神情同样委屈。
他一个头两个大,左顾右盼,不由得头晕目眩,眼花撩乱。酷似的眉目,令他觉得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泪娃娃对著他。
哇!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候哭嚎出声。
右边的风想柔掩著脸嘤嘤啜泣,左边的海宁也揉著眼低低泣诉了起来。
古振塘张了张嘴,多想效法她们一哭了事,却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地强忍祝
「师兄好凶……哇……」两人不约而同的冒出相同的指控,各指向古振塘的纤指,於两人眼光交会时,停在半空。她们诧异地收回手掩在小嘴上,这个动作更让两人心裏的惊疑加深。
「你……师兄是我的,不准你叫!」想柔擦著腰,横眉竖目地朝海宁怒吼。
「他也是我师兄,我为什么不能叫?」海宁眨著和想柔一般精灵有神的美目,不服气地道。
「谁说的?师兄从小就是我的。」想柔急了起来,管不得古振塘仍板著一张脸,大剌剌地抱住他。
「可是……他也是我师兄埃」海宁懊恼地跺跺脚,丰润的红唇委屈地嘟了起来。
「不要脸,他才不是……」
古振塘的头再度痛了起来。
老实说,若是睁大眼仔细瞧,当然认得出来脸较圆,嘴唇圆润可爱的娇娃是他的师妹风想柔。脸蛋清瘦,菱唇棱角分明、红艳饱满得诱人想偷咬上一口的倾城丽人是海宁。但问题在於,两名少女的眉目太为相似,声音又是同样娇脆得若百灵鸟在啼呜,一人各占住他一边,左边一句,右边一句的,直把他搅得神思昏乱起来,再也分辨不出哪个是想柔师妹,哪个又是海宁师妹了。
「统统给我住嘴!」古振塘不是故意要这么凶,实在是受不了了。见两张小嘴还要开合,立刻施出杀手鐧。「谁还要多话,就罚她到屋外站著。」
两人听他这么一说,只好闭紧小嘴,但那两双眼睛却幽怨地直瞅著古振塘,睫毛眨呀眨的,好像是在说师兄好狠心。
古振塘狠下心不看她们,朝三师叔夏川明探问。
「烦劳三师叔将那晚的情况重新说一遍。」
「好。」夏川明若有所思地将眼光从两名少女娇美的脸容收回。「我赶到时,只见师嫂披头散发,双手染血,师兄躺在海师弟的怀裏,胸口Сhā著碧玉刀。」
海宁听後冷哼一声,斜睨向风想柔,眼裏的神情彷佛在说:「听见了没?我师父不是凶手。」
想柔立刻被激怒。
「这不就证明海师叔是凶手吗?当时屋裏就只有爹娘和他而已。他不是凶手,难道我娘是?」
「那可不一定。」海宁从鼻孔发出一声冷哼。
「你说什么?」想柔握紧小拳头,气得想扑过去打她,幸好古振塘及时拦祝
「柔儿,你冷静一点。」他抱住她抖颤的娇躯安慰,想柔乾脆窝进他怀裏寻求安慰。
「她侮辱我娘,娘怎么可能……」她抽抽噎噎的啼泣,冷不防地被海宁给截断。
「我师父还不是不可能,你不也寃枉了我师父!」
「我才没有呢!哇……」
「就只会哭,哼!」
海宁的挖苦,搅得想柔心裏更加地酸涩。爹死了,难道她不能哭吗?她越想越伤心,却不愿在海宁面前示弱,忙咬住下唇,无声的抽噎。
「柔儿,你别难过了。一切有师兄在。」古振塘是看风想柔长大的,哪裏不晓得小师妹的脾性。他低声哄慰,抚摸她的秀发。若不是大庭广众之下,有可能还要像小时候般亲亲她额头,让想柔止住哭泣。
「呜呜……师兄,你要相信我,娘不是凶手……呜……」
「我知道,乖。」
「旁的海宁冷眼观视两人的友爱,心裏升起一股酸楚的感觉,银牙暗咬,有些不平地道:「古师兄,家师也绝不可能是凶手,请你明察。」
「嗯。」古振塘看了她一眼,慎重地点头。
「两个人都不是凶手,凶手到底是谁?」温靖宏摸著唇上的八字须皱眉道。
「此事的确透著奇怪。师嫂没理由会突然发疯呀?海师弟若不是凶手,为何要对这事三缄其口?凶刀是师嫂用来当发饰的碧玉刀,现场除了被杀害的掌门师兄外,只有师嫂和海师弟。这事不得不让人怀疑……」纪锦裕神情暧味道。
「你怀疑什么,老五?」钱胜雄问。
「咱们几个师兄弟都是一起长大的,唯有海师弟最後入门。那一年,他还是个十来岁的童子,师父看他聪明可爱,破例收他为徒。海师弟也的确不负师父的期望,虽是最晚人门,进境却超过其他师兄弟,直追大师兄。」
「这事我还记得。师父还夸海师弟是练武奇才,十二岁才开始习武,却能在八年之内,跟大师兄并驾齐驱。」钱胜雄感叹道。
「事实不是这样。」温靖宏慢吞吞地反驳。「海师弟是带艺投师,他有家传武艺做根底,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天才。」
「哦?这一点我们倒不知道。」众人皆大感意外。
「这事原本就没多少人知道。我也是听海潮自己说的。」
「原来如此。」纪锦裕恍然大悟。「我要说的是,就因为海师弟这样出类拔萃,不但受到师父另眼相看,同时也受到当时还是我们师妹的师嫂雪晴芳喜爱。那时候他和大师兄,还有雪师妹,几乎是形影不离。我们还开玩笑地打赌,说不知道雪师妹最後会选大师兄,还是海师弟呢。」
「结果雪师妹是选择了大师兄。」杨璿轻声叹息。当年他也喜欢过雪晴芳,还为她成亲之事,偷偷伤心过。
「与其说是师妹的选择,倒不如说是师父的意思。」纪锦裕莫测高深道。一他们成亲之日,可有不少师兄弟强颜欢笑,喝醉酒後躲在棉被裏哭呢。」
「纪师弟,事情都过了,干嘛还提?」钱胜雄老脸一红,他便是当年的失意人之一。
「因为我怀疑当年的事和师兄遇害的事有关嘛。」纪锦裕道。「那夜伤心的人,可不只四师兄和六师弟。有个人比你们还要伤心,伤心到连喜酒都没喝,便离开长白,十七年避不见面。」
「五师兄说的是海师弟?」杨璿恍然大悟。
「没错。」纪锦裕阴沉的眼光轮番打量在场的众人。「大家都知道海师弟深爱晴芳师妹,爱人成亲,新郎却不是他。海师弟情何以堪。」
「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钱胜雄摇摇头道。
「没错,问题是有人天生情痴,直到十七年後仍难以忘情。这次海师弟被大师兄召回来,见到晴芳师妹,你们说,他会不会旧情重燃?」
「当然不会。」海宁不悦地打断。「我师父怎么可能?」
「小孩子不知道。」纪锦裕轻视地摇摇手。「感情这种事很难说。依我看,海师弟和师嫂见面後,准是乾柴遇到烈火,大师兄一生气,三人就吵了起来,一个错手……」
「你胡说!」一模一样的两声娇斥以同等的愤怒驳斥纪锦裕。两名少女互看彼此一眼,顿时兴起同仇敌忾之心。
「纪师弟未免太会胡思乱想,」夏川明冷冷地道。「师嫂的嫺静端淑,大夥儿是有目共睹,岂容你侮蔑?」
「三师兄,我不是那个意思。」纪锦裕自觉出言莽撞,引起众怒,连忙後悔道。「有可能是海潮见到大师兄後,妒恨交加,刚好师嫂进门,所以就……」
「一派胡言,我师父不是这种人!」海宁愤怒地喊道。
「你这小妮子太目无尊长了。」纪锦裕老羞成怒。海宁再怎么说都是晚辈,竟敢对他这样无礼!
「若不是纪师叔出口伤人,宁儿也不会代师出头。」海宁不畏惧地迎视他。一家师是什么样的人,岂会为了十七年前的一段旧情杀人?如果有恨,十七年前就可以下手了,拖到十七年後再出手,有何意义?」
「宁儿说得没错,这事讲不通。」夏川明噙著一抹冷笑,嘲弄地望著纪锦裕。
「感情的事很难讲。」纪锦裕还要强辩。「也许三个人一碰面,前尘往事又跃上心头。一言不合也是有可能。」
纪锦裕的话虽然不尽可信,却有几分道理。众人不由得狐疑了起来。尤其是风想柔,原本就认定杀父凶手是海潮,这下有了佐证,更是心情激荡。
「师兄……」她在古振塘怀裏哭诉。「五师叔说得没错,我想一定是海师叔杀了爹的……」
古振塘看向海宁,那沉重的眼光,压得海宁喘不过气来。除了无法忍受他眼裏的敌意外,她更受不了向来敬爱的师父被人寃枉。
「根本是胡扯!我师父又不是变态,怎么可能会喜欢她娘!」心裏一急,未经斟酌的言词冲口而出。
众人倒抽口气,这话可伤人了。
「为什么喜欢我娘就是变态?你才有毛病呢!」想柔火大地质问。
「道理很简单。」海宁银牙暗咬,决定豁出去了,一字一句的讲个明白。一家师同样是女儿身,怎么可能会喜欢同是女人的你娘?」
第四章
骇人的死寂回荡在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空间裏,厅裏的众人面面相觑,无法置信地瞪视海宁,像是她说了什么荒天下之稽的笑话。只有夏川明逸出一声轻叹。
「海师妹,你说海师叔是?」虽然觉得海潮俊美过人,但其冷若冰霜的坚毅之姿,却是英气勃勃,故而古振塘想不到她会是女儿之身。
话都说出口了,海宁更无回头之理,乾脆将师父的身世全都吐出来。
「虽然我们师徒相称,其实是姑侄之亲。海家世居奉天,累代为官。我姑姑自幼聪颖美丽,为先祖父母的掌上明珠。」
「既是掌上明珠,怎么把女儿的名字取得像个男人?」想柔讶异地问。
海宁不悦地横她一眼,彷佛在笑她孤陋寡闻。
「就因为宠爱,才把女儿的名字跟著族谱的顺序龋她那一代刚好轮到水字旁。家父讳涛,姑姑名潮。不过先祖母也觉得这名字不像姑娘家的芳名,给她取个小名,叫做柔儿。」
「柔儿?」想柔突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隐隐觉得海潮的小名跟她有关。
「对,跟你一样叫柔儿。」海宁点头道。
「海师叔怎会投人长白门下?」古振塘怀疑地问。
「这事说来话长了。」海宁长叹了口气。「姑姑十二岁那年,爷爷替她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相当有势力的皇亲。姑姑不想嫁给对方,於是女扮男装逃家,想去找当时驻守在安东的家父。没想到在路上迷了路,被长白派的掌门所救,因而拜在长白门下。」
「可是海师叔为何一直隐匿其身为女子的身分?」
「这我就不清楚了。」对於古振塘的问题,海宁也是想不通。「这么多年来,姑姑在家时也是同样的打扮。我偷偷问过我娘,娘说姑姑是为了避人耳目。她当年的逃婚之举,曾让爷爷、奶奶伤透脑筋,後来还诈称她生病过世。许是因为如此,姑姑才扮做男人,不敢泄漏身分吧。」
「这么说来,海师弟直到如今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夏川明若有所思道。
「嗯。娘说姑姑立誓不嫁。家父向来宠爱这唯一的小妹,所以由得她,并未勉强。」
「如果海潮真是女人,可比雪师妹更加明艳动人。」温靖宏眼光一动。一怪不得金鞭呼颜克会对海潮死缠不休。十八年前,便是因为他对海潮语出轻薄,才会有天池决战。就不知道大师兄知不知道她是女的。」
「他和海潮形影不离,如果不知道,就太离谱了。」纪锦裕嘿嘿冷笑。
「我们不也不知道海潮是女儿之身吗?」杨璇似乎直到此刻仍无法相信海潮是女人。
海潮无论是武功、胆气,都是师兄弟中除了掌门师兄外的第一人。如果真是女人,不显得他们几个师兄弟连个女人都不如吗?
「我们跟海潮向来不亲近,当然会不知道。可是大师兄跟海潮关系不同。那时候咱们几个师兄弟不也怀疑大师兄和海潮亲热得过火些?我记得四师兄还辩称说是因为海潮太过可爱,让大师兄对她疼爱有加。」纪锦裕看向钱胜雄求证。
「话是这么说没错,」钱胜雄蹙深眉头,心裏仍有疑惑。「问题是雪师妹和海潮一向很亲近,怎么连她也没看出来?」
「晴芳师妹单纯天真,未必会知道。」温靖宏摇头道,眼光停在想柔身上。一海潮是女人,倒让事情更扑朔迷离了。她和大师兄、晴芳师妹间的关系,只怕远比我们想的复杂。」
「二师兄,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杨璿问。
温靖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望著想柔摇摇头。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纪锦裕脱口而出。「从想柔的名字便可得知。」
风想柔脸色一变,发现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每一双眼裏的表情都不尽相同。惘然、困惑、同情、洞悉,种种的神情让她的心无助地颤抖起来。
她抓紧古振塘的手臂,求助的眼光令他为之心疼。
「你是说想柔是……」
「想念柔儿的意思。」纪锦裕回答了杨璿的问题。
「不!」风想柔无法置信地吼道。「你们胡说,事情不是这样。」
「柔儿,你冷静点。」古振塘轻声安抚她。「这只是纪师叔片面推测之词,你不用放在心上。」
「大师兄,你相信我。爹不是这种人……」
「这可不一定……」
「五师弟!」夏川明不悦地打断纪锦裕的咕哝。「你说话最好谨慎点,别让你的臆测之词伤到大师兄的声名。」
「这不全是臆测,也有几分道理。不然你说,何以大师兄成婚之日,海潮会不告而别?若不是伤心绝望,怎会一别就是十七年,连师父过世时她都没回来奔丧?」
「这……」夏川明无言了,连他也想不通师兄成婚半年後,师父谢世,海潮没赶回来的原因。眼光不自觉地落向海宁。
是因为这孩子吗?
海宁和想柔年龄相仿,容貌又极为神似。那对眉眼都像极了大师兄。
「海潮一定恨极了大师兄,所以不愿回来。」纪锦裕越说越顺口。
「如果是这样,她何以在十七年後,接受师兄的召唤回来?」温靖宏反问。「我觉得事情不像你说的这么简单。海潮和师兄之间或许有纠葛,但绝对不是恨。这几日来,我们都看到海潮是如何伤心了,不久前又拚死捍卫师兄的灵位,可见得她不恨他。」
「师兄抛弃她,她都不恨?海潮倒奇怪得很。」纪锦裕想不通。
「这全是臆测之词。我们并非当事人,一切还是等到海潮和大师嫂痊愈後再说。」夏川明不愿众人再讨论下去,做这样的建议。
古振塘点头附和。此时,他心头也是千头万绪,无法分辨谁是谁非。他抱起想柔虚软的娇躯,温言安慰:「想柔,你累了一天,好好休息吧。」
想柔无言地点头,她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再做任何的思考,也害怕做进一步的推测。因为答案……
她轻颤起来,紧紧偎依向师兄温暖、宽广的怀抱,期待这副自幼守护她的男性胸膛,能保护她远离冰冷、残酷的现实。
只是,他还能像小时候那般为她遮风避雨吗?他的怀抱仍是属於她专有的吗?
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爹爹死了,娘亲疯了,除了师兄外,再没别的依靠。她紧抓住师兄将她轻放在床上後欲离去的身影,投身在他怀裏,哭著不愿放开。
「柔儿……」振塘无奈,只好搂住她安慰。直到她疲累地睡著,才重新安置她,吩咐侍女好好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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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枝缀玉楼,是取自姜夔著名的泳梅词之一「疏影」裏的首句:「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楼前种有几株梅树。花开时,红白相交,红萼似美人唇上的胭脂艳丽,白花则似拂了满身还乱的雪花皎洁。冷香袭人,每每吸引雪晴芳流连忘返。风扬为了讨好娇弱的爱妻,会在梅花盛开时节,命人在犹有寒意的花园裏设置火炉,邀集众人举行小型宴会。一则赏梅,一则聆赏晴芳的琴艺。
两夫妻更不时在花下散步,直如同宿同栖的鸳鸯般恩爱,不愧对前任掌门雪乎南起造这座楼宇做为两人成婚新房,并取名「苔枝缀玉楼」的用意。
长白山的春天来得稍晚,此时正是梅花盛开时节,只见红萼白花与碧绿相映,淡雅的香氛随风袭来,然而庭园裏空寂寥落,昔日的赏花之人如今安在?怎不令人见景情伤!
古振塘走进苔枝缀玉楼所在的院落,心裏有感而发。还记得往年这时候园子裏热闹的情景,相对映今日落英满地,娇美的花蕊无人怜惜地片片飘零,任何人看了都不免心中一恸。
在梅树下伫立许久,任往昔的美好潺潺流过心闾,振塘转向和松风轩相通的正八角洞门。哀凄的愁情暂且自眼瞳裏褪下,眸光转为深炯沉思。
不知从何时开始,师父待在做为书房用处的松风轩裏,比在苔枝缀玉楼时更多。
先前不曾在意,但在听了几位师叔的臆测之後,不免意涌心动。
倒不是师父和师娘有任何不睦之处,师父对师娘始终是呵护备至,不曾有过丝毫冷淡。只是有时候和师父独处时,会发觉恩师脸上突现一股落寞,眼光不自觉地投射向遥远的某处,心神像是飘飞到千里之外了。有时他还会陷入无人能触及的世界,嘴角含笑,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遇到这些时候,振塘只能默默垂立一旁,静待师父神魂归来。
这些微小的迹象,此时想来分外惊心。再对照师父病重之时,竟不是歇在苔枝缀玉楼裏让师娘照顾,而是独居於松风轩,便更奇怪了。
他问过几名师弟,从他们嘴裏得知师父因练功岔气,体弱感染风寒。师娘原有意要他移回苔枝缀玉楼裏照顾,师父却以不想将风寒传染给体弱的师娘而婉拒,日常起居多半是由几名师弟轮流照料。
後来病躯渐渐好转,起卧都能自理,师父便遣退弟子们不要他们守夜。据师弟们言,血案发生那天,师父虽未完全痊愈,但气色不错。三师弟在初更时还巡守了一遍,服侍师父安睡後,才回房歇息。
血案是发生在三更到四更之间,最先赶到的是想柔,三师叔紧跟著到,其他人陆续赶来所见到的情形,和想柔及三师叔描述的情景大致相同。
松风轩的寝室裏只有三人,分别是伤重不治的师父,抱著师父尸体痛哭的海师叔,及双手沾血昏厥过去的师娘。
想柔指控海师叔是杀父凶手,可是Сhā在师父胸前的凶刀却是师娘的碧玉刀。然而师娘怎可能杀害自己的丈夫?
不过要指称海潮是凶手,同样缺乏动机,况且她曾不顾自身安全拦在师父灵前护卫。她有许多机会可以一走了之,却选择留下来,根本不像杀人凶手的作为。
但如果是两人之外的第三者,为什么海师叔不说,师娘不说?
古振塘越想眉头纠结得越紧,想要解开师父遇害的谜团,只有找师娘和海师叔问清楚。这也是他来苔枝缀玉楼的目的之一。
脚步沉重地走进半开的楼门,服侍雪晴芳的丫鬟小玉从裏闾走了出来。
看到古振塘,小玉脸上有著掩饰不住的激动,眼眶一红,声音哽咽地喊道:「少爷……」
「小玉,好久不见了,看来你又长高了。」振塘微扯嘴角温和地凝视从小看到大的小丫头。
「小五一早便听人说少爷回来了……」
「嗯。没想到回来面对的却是……」强烈的酸楚从胸臆直往上冒。等待游子的,不是倚闾盼归的长者敞开的欢迎手臂,而是孤子泣血的惨痛局面要他收拾。振塘强烈自责起来。
古人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他不但抛下与他情分如同父母亲子的师父和师娘跑到关内找人决战,还一去经年无消无息。他太不孝了。早知会有这种情形,他一步也不愿离开长白。
他吸了吸鼻子,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悲痛。「师娘呢?」
「夫人……」小玉在眼眶打转的泪终於滴下。「呜……从掌门遇害那晚後,夫人就……」
振塘听了後心情更往下沉。果然如几位师叔所言,师娘在师父过世後,便丧失心神,未曾清醒过来。
「带我去见师娘。」
小玉含悲忍泪地点头,边走边道:「夫人那个样子,我一个人没办法照料。幸亏小姐找来以前服侍夫人的李婶。她未出嫁前是夫人的丫鬟。」
「我知道。你是李婶嫁给李叔时,师父特别找来服侍师娘的。」
「少爷好记性。」小玉是山下猎户的女儿,由於家贫,父母为了生计,不得不在她十岁时将她卖人为仆。
小玉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长白派上下都对她很好,夫人温柔和气,每个人都好相处。只是没想到这么和乐的人家,却在一夜之间,风云变色。随著男主人的死亡,一家子落进愁云惨雾之中。幸好古少爷在这时候回来了。
小玉也像其他人一样,因为振塘的归来,不安惶惑的心情终於找到了倚靠,暗暗松了口气。
振塘迟疑地走进师娘的寝居。成年之後,他几乎不曾踏人这裏。屋裏的摆设,依稀如记忆中,简单却不失雅致。隔著一层帘幔,妇人交谈的声音断续传进他耳裏。
「没事了……没事了……」
「不是我……不是我……」
「我知道。小姐,别怕。有阿彩在,没人会伤害你。」
「阿彩?」振塘撩开帘幔,看到披散著发倚在床头的雪晴芳突然抱住身前的妇人,惊惶失措的眼神在一阵迷惘之後,转为清亮,抽搐的嘴角扬起一抹天真的浅笑。
「阿彩,你没睡好是吗?瞧你都长了鱼尾纹。」
阿彩啼笑皆非地道:「阿彩是老了,不是没睡好。」
「胡说。你比我还小几岁,怎会老呢?」
「阿彩不像小姐这般养尊处优。年纪一到,这鱼尾纹自然就长出来。」
「是吗?」雪晴芳表情疑惑,但很快又眉开眼笑了起来。「阿彩,帮我梳妆打扮。我要去看大师哥和海潮在做什么!」
「小姐……」
「阿彩,快嘛!我要是再迟一点,这两个家伙准又撇下我,不知道跑哪去了。」
「小姐……」
「阿彩!」雪晴芳气恼地嘟唇,神情有如未识愁滋味的青春少女。
振塘看了心裏惊疑不定,忍不住开口唤道:一师娘。」
雪晴芳震了一下,狐疑地将视线投向他,眼睛惊恐地睁大。「你……你是谁?竟敢闯进来?」
「师娘,我是振塘啊,您不认得了吗?」
「振塘?」雪晴芳困惑地眯起眼,凝神像庄思索。「这名字好熟……」
「小姐,振塘是掌门的大弟子。你从小看到大的。」阿彩在一旁提醒。
「阿彩,你少诓我!爹的大弟子是大师兄呀。」
「他是你大师兄的弟子。小姐,你忘了吗?」
「我大师兄的弟子?」雪晴芳偏了偏头,神情仍是疑惑的。「大师兄什么时候收了这么大的弟子?他为什么喊我师娘?」
「小姐,你忘了你嫁给你大师兄,成了风掌门的妻子吗?十四年前,掌门将振塘带回来。当时他遭逢丧父丧母之痛,你还为了心疼他,赔了好多眼泪。小姐,你都不记得了呀?」阿彩忧心仲仲道。
打从她昨天下午被风想柔找来,雪晴芳不是畏惧地躲在棉被裏,喃喃自语著:一不是我……不是我……」就是神智昏沉、反反覆覆,魂灵儿像是远离现在,不知飘到哪个年代去了。饶是自幼和她一块长大的阿彩,也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穷於应付。
雪晴芳低垂螓首,努力思索阿彩的话。苦恼的眸子逐渐阴霾尽去,苍白的脸颊泛起一抹兴奋的嫣红。
「我想起来了。」她笑吟吟地看向古振塘,原先的少女神情转化为年长者的慈和。
「振塘,你从天池回来了呀,去见过你师父了吗?」
振塘苦涩地和阿彩相视。师娘是认出他来,却把时间给搞错。
他记得多年前,他从天池回来,到苔枝缀玉楼向师娘请安时,她便是和他说同样的话。
「见过师父後,才来见师娘的。」强行压抑胸臆间的酸楚,振塘顺著她的话应答。
「那就好。」雪晴芳微笑地朝他颔首,絮絮叨叨地说著之前她曾对振塘说过的话。
古振塘耐心地回应,直到小玉去厨房端了碗熬好的药汁进来,服侍雪晴芳喝药,他和阿彩退出房间,来到客厅。
「李婶,师娘一直是这样吗?」
阿彩叹了口气回答:「从昨儿来便是这样了。」
「看过大夫了吗?」
「看过了。大夫说她受到刺激,才会这样。也开了宁神定魂的药方。吃了三帖药,人是安静下来,魂却不晓到跑哪去,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也不见得多莫名其妙。只是师娘的心神不在这裏,像是回到了以前的时候。你们试过问她那夜发生的事吗?」
「怎么没呢?想柔一问,晴芳小姐便惊惧交加地躲在一角,直嚷著:『不是我,不是我……』总要哄个半天才会安静下来。大夫说,目前不宜太刺激她,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只能这样了。」振塘明白师娘目前的情况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便先行离开。
柔柔的夕晖穿过梅林打在古振塘昂藏的身躯,白梅花办飘落在他的孝服上,有的旋落地面,有的却沾在他衣服伴著他通过清幽美丽得引人驻足的小径,假山洞石,曲折回廊,来到安放风扬灵寝的玄武堂。
和守灵的师兄弟打过招呼,古振塘独自跪立恩师灵前。过往的回忆纷纷电闪进脑海,想起师恩浩荡,未曾有机会回报过万分,心裏的悲痛更加强烈。
到底是谁杀了师父?心裏隐隐有股不安。师娘的丧失心神是因为亲眼目睹师父遭人杀害吗?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直喊著:「不是我,不是我……」呢?没有人指称她是凶手不是吗?这么说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想到这裏,古振塘忍不住冷汗直流。他是怎么了?竟然怀疑起情同呣子的师娘来!她是那般柔弱善良的人,连蚂蚁都不忍心伤害,怎会亲弑向来与她恩爱的夫婿?
没道理呀。
但若说凶手是海潮,又处处是矛盾。
她在师父灵前力战金银双鞭,受到的内伤需要几日调养才能痊愈。听三师叔所言,海潮从师父过世後,一直陷在悲痛的情绪中。若是她杀了师父,为什么不赶紧逃走,反而留下来?又为何如此伤心,像是失去了最珍爱的人?
那不像是因爱生恨,在海潮眼裏看不到一丝怨恨,有的只是浓浓的哀伤。如顿失爱侣的心痛,令人想起元好问「迈陂塘·雁丘词」裏的生死相许情意。若不是恩师早有托付,海潮会不会像失侣的雁般自杀殉情?
这样想,不就表示他也怀疑师父和海潮之间有过情感纠葛?
古振塘再度汗涔涔起来。
他是怎么了?一会见怀疑师娘是凶手,一会儿又质疑起师父高洁不容玷污的人格?
一切都是师叔们的臆测之词,他不该跟著瞎起哄!
可是海潮是女子之身是由海宁亲口道出,不可能是假的。师叔们原本怀疑她是因妒生恨,才会在十七年後返回长白杀害师父。现在变成是因爱生恨,乘机谋杀师父。但两者都是疑宝丛丛。不管是因妒生恨,还是因爱生恨,海潮都没理由在隐忍了十七年後,动起杀机。既然十七年前没有下手,怎可能在十七年後动手杀人?
何况凶器还是师娘Сhā在发上的碧玉刀。就算她要杀人,也不可能拔了师娘的碧玉刀当凶器呀。
古振塘仰起头凝视恩师的灵位,纠结的思绪有如乱掉的丝线。师父,您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杀害您的?
千般的恳求,唤不醒早巳沉眠於幽冥的风扬。已死去的人,如何解答生者的疑惑?
古振塘的心情越发地沉痛。
「古师兄……」怯怯的声音从他身後响起,振塘猛然一惊。他让自己陷入失神状况,连来人什么时候到都不知道。他迅速戒备起来,起身转向那人。
海宁灵秀美丽的容颜瞬间充满他的视线,只见她虔诚地合掌朝灵堂拜了一拜。
「海师妹,你找我有事吗?」面对和想柔相似的容颜,他无法板起脸面对,声音和悦起来。
「古师兄,我师父真的不是凶手。」海宁眼眶微红,仍故作坚强,不让眼裏的委屈奔泻。
古振塘怔了一下。打从早上送想柔回房之後,他忙著师父的丧事,无暇顾及海宁主仆的处境。在海潮的杀人嫌疑尚未洗脱的情况下,长白派对海宁就像个陌生且充满敌意的环境,难免要处处碰壁,甚至受人白眼了。
一念至此,心裏不免对海宁升起一抹怜惜。
「海师妹,我并没有认定海师叔是凶手。关於这件事,需要谨慎调查。我那些师弟年轻不懂事,不周到之处,请不要放在心上。」
「古师兄……」海宁热泪盈眶。她自幼备受家人呵护,不曾受过一点闲气,哪堪今日被人冷眼对待?积累了满腹委屈的心情无处可诉,遇上古振塘的温柔关怀,终於隐忍不住地爆发出来。她悲呼一声,扑进那副宽厚健实的胸膛,嘤咛低泣。
一股温香缭绕鼻端,怀中的软玉令振塘顿时手足无措,心裏生出一抹异样。
除了师妹风想柔外,他不曾和任何女子如此贴近过。虽说海宁也是师妹,但两人的情分总不及自幼一起长大的想柔那般深厚、自然。明知道海宁是一时情绪失控,男性的身躯靠著这般女性的娇软同体,饶是古振塘这样的铁汉也感吃不消。仅能握紧拳头,努力抑制脱缰的思绪,站在原处任她依靠、哭泣。
「海师妹,你别难过了……」劝慰之词顺口溜出,反而引起海宁更深的悲愁,哭得也更加哀怨了。古振塘这下子头大了。
「海师妹,你别哭了。让人听见会以为我欺负你……」他无可奈何道。
发泄了一些委屈的海宁,听了他的话後,自觉孟浪,所有的理智都回笼了。然而偎依的胸膛是那般温暖,令她有种舍不得放开的感觉。加上觉得古振塘的话有些刺耳,不但没放开他,反而不假思索地街口道:「为什么风想柔在你怀裏哭泣时,你不怕被人误会?换成我你就……」
她咬住下唇,知道自己问得不合宜,但话已出口,没有反悔的余地。从犹沾著泪珠的眼睫间偷觑向他,发现古振塘性格的俊容上并没有愠色,反而似笑非笑地瞅著她。
「想柔从小在我怀裏赖习惯了,再说她伤心的缘由大夥儿都知道……」
「我就没有理由吗?不配在风想柔独占的怀抱哭一下?」海潮猛地推开他,背转过身生气道。
她不是故意要这么无理,只是胸臆间翻腾的一股酸楚,逼得她只能这样。
「海师妹……」除了想柔外,古振塘没哄过其他女孩,故而有些不知所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别哭了……」
只是这样?海宁不明白自己在气什么。
古振塘的话句句合乎道理,举止彬彬不逾礼,她却气他这样对她。为什么因为他的守礼而生气?没道理的!虽这么想,内心酸涩的情绪却无法平息,海潮只觉得寸寸柔肠翻来覆去,难受得紧。
「海师妹……」
随著他再度呼唤的是他接近的灼人体熟,海潮合起眼睑,黑暗中知觉越发敏感,某种难以抗拒的温柔骚动在心底蔓延,这是一种她不曾有过的情愫。她不禁有点期盼某种事的发生。
「海师叔好点了吗?」
一板一眼的问话,有如冷水浇熄心底的渴盼,无力的沮丧感淹漫向海宁。她懊恼地责备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闲情去胡思乱想,古振塘的所言所行无一不合乎常轨,自己在盼望什么?
罢了,原不该忘记来找他的目的,任莫名的情绪主宰了她。
「师父好多了。只是受伤的经脉还需几日调息。」
「那就好。」古振塘微蹙眉头,心裏盘算著是否该去打扰海潮休息,但又不能放任杀师的凶嫌不管。
「古师兄,师父真的不是杀害风师伯的凶手。」海宁转身面对他,先前的玉惨花愁被一股坚毅所取代,多了抹令人心动的冰清玉洁。
古振塘暗暗吸了口气,平息紊乱的心跳,淡淡问道:「你问过令师了吗?」
「师父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她不是。」海宁坚定地道,晶亮的眼瞳闪烁著一抹慧黠。「古师兄,我想了很久。风师伯出事时,房裏只有家师、风师伯母,及风师伯。我不想指控什么,但是凶器是属於风师伯母的,她多少脱不了干系……」
振塘蹙了蹙眉,正想为师娘辩解,灵堂人口传来一声怒斥,一道白影风卷残云般飙进来,掌影翻飞地往海宁袭来。
古振塘救人为先,闪进两人之间,一把捉住想柔劈过来的手掌。
「柔儿,你冷静一点。」
「大师兄……」风想柔顺势跌进他怀裏,抖动的樱唇未及说话,已嘤嘤啜泣起来。古振塘只得放下严峻的脸色安抚她,顺理成章地将海宁冷落一旁。
尽管有些愤恨不平,海宁仍只能暂时隐忍著。还是等那位娇娇女哭够再说吧,反正这事也必须得到风想柔的配合才行。
懊恼委屈地走到门口望向屋外,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靛蓝的天空新月初升,一线银芒朝她照来,照得她眼角的清泪分外分明。
风想柔的伤心有人安慰,她的伤心只有明月照看。泪掉得更凶,如珍珠串串落下。
第五章
夹在两名姑娘间的男子,这时显得头痛万分。
好不容易哄得想柔止住哭泣,在厅口等待的海宁回到灵堂,要求和他谈话,这举动再次挑起想柔的怒气。
「你……你又想在师兄面前说我娘坏话了吗?」想柔睁著汪汪泪眸控诉,两只小手紧紧攀住振塘的手臂,紧绷的俏脸充满敌意。
海宁本不想与她一般见识,但见她如此亲密地靠著古振塘,满腹的凄楚全涌上那双和想柔酷似非常的眼瞳,霎时水气饱满,盈泪欲滴。
她咬了咬下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吸了吸鼻子道:「我无意诋毁令堂,只是想替家师洗清寃枉。」
「你要替令师洗清寃枉,就是侮辱家母。」
「你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海宁气愤地道。「除非你怀疑令堂与此事有关,否则没必要阻止我为家师洗清寃屈的作法。」
「你胡说什么!」想柔气得脸色青白,揑紧小小的拳头,恼怒得想街过去打人。一抹被人击中痛处的惊慌在胸臆间翻腾,海宁挑起了她心底不愿承认的最大疑虑。
「你不必老羞成怒。如果你对令堂有信心,大可在一旁看我出糗。除非你一点都不想查出谁是杀害风师伯的凶手。」
「杀我爹的人就是……」
「风想柔,不要说出你负不了责任的话。」海宁眼神严厉了起来。「我们现在正站在风师伯的灵堂,我们说的每句话,在天之灵的风师伯都听得见。他能否允许他的女儿诬指好人呢?即使你再任性也不能不承认,你并没有足够的证据指称家师是凶手……」
「你怎么不问问令师是怎么说?」想柔气愤难平地诘问。
「我相信家师避而不答有其难言之隐。既然家师不肯说,何不由令堂来说?她当时也在现场,该比任何人都明白事情真相。」
「废话!若不是我娘深受刺激,此刻仍神智不清,我能纵容你师父逍遥法外?」
「你这么坚持是家师行凶,我倒有一个法子可证实,就不知道你敢不敢试。」
「只要你敢说,我有什么不敢试的?」想柔不甘示弱道。
「很好。」海宁微扯嘴角冷笑。「我们只要把当晚的情形演练一遍,必能刺激令堂想起,到时候不就知道真相了吗?」
「我娘病成那样……」想柔迟疑道。
「就是因为她这样,我们才需这么做。否则要等到何时令堂才会清醒?」海宁边说边观察想柔的神色,还用带著强烈质疑的眼光瞅向她。大有她不同意,便代表心裏有鬼的含意。
想柔受不了激,硬著头皮答应下来。「到时候真相大白,你不要又替你师父喊寃!」
「你放心好了。真是师父做的,我们绝不会推卸责任。」海宁郑重保证。
「三日为定!」
静立一旁的古振塘,见两人达成共识,不禁松了口气。他亲眼见过师娘的状况,想要恢复神智,只怕旷时费日也未必能达成。或许该试试海宁的方法,重演命案当夜现场,师娘见了後,说不定能恢复神志。
问题是,那晚的情形除了海师叔与师娘外,大夥儿都不清楚呀。不晓得海宁要如何进行这计画。
她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
「古师兄,我想综合众人的说法模拟出当夜的情形。所以想请古师兄安排。」
原来如此。
古振塘思索了一下答道:「我大略问过了一遍,海师妹先参考,如果有必要,再找齐其他人问个仔细。初更时分我三师弟梁坤英服侍家师歇下,直到三更快四更,众人听见一声凄厉的叫喊。想柔师妹所住的玲珑馆和松风轩只隔著师娘居住的苔枝缀玉楼,所以她第一个赶到。再来就是以轻功见长的三师叔,其他人陆续赶到见到的情形,就像他们先前所述的那样。」
「有没有人知道风师伯母是什么时候去松风轩的?她并没有跟风师伯住在一块,不是吗?」
「嗯,可以问小玉看看……」或许是下意识地排斥雪晴芳与恩师遇害的事有关,古振塘竟然忘了询问师娘的贴身婢女这件事。
「不用问了。」想柔硬邦邦地道。「我问过小玉,她说娘是在三更过後离开房间。她本来要跟去,娘体贴她已睡下,叫她不用跟了,反正只是去看看爹而已。」
「好。虽然目前还无法掌握到更多的线索,但有一些事情我们可以先确定下来。第一,风师伯母是在三更到松风轩,命案则是发生在三更到四更之间,也就是说命案发生时,风师伯母应该在常」海宁以眼光询问两人是否有异议,想柔和振塘互看一眼後摇头。
「第二,根据梁师兄所言,他在初更时,服侍了风师伯睡下,在这之前家师尚未去探访风师伯。我们是不是可以大胆假设,家师有可能是在初更之後潜进松风轩,他们甚至可能在风师伯母到达松风轩之前独处过一段时间。也就是说,风师伯母到达之时,家师和风师伯正在进行谈话。三师叔说,他到达时看见家师抱住受伤严重的师伯进行疗伤,两人都坐在床上……」
「你……你是在暗示我爹和你师父有什么……暧昧吗?」想柔愤懑地道。
「你不要想歪。」海宁不悦地怒视她。「这样的指控同时也侮辱到家师。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可以以此情境来布置。家师精通医术,或许她打算替风师伯疗伤,於是坐到床上,两人并有一番交谈。情形极有可能就是这样,我们要让风师伯母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一幕。」
「我娘看到两个人坐在床上就会想起来?」想柔怀疑。
「这两人必须让风师伯母误认是令尊及家师,这样才能刺激她,让她有重复当夜情景的错觉。我没有把握风师伯母一定能回复神智,只是经由这般模拟,或许能帮我们厘清一些疑点。我想两位跟我一样想弄清楚事情真相,不妨就死马当活马医了。」
海宁的话有几分道理,古振塘在思忖过片刻後,便答应下来,立即著手安排。
真相也许残酷,但这样不清不楚地耽搁,更加困扰人心。身为长白派的接任掌门,古振塘明白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查明这件事。除了安慰恩师在天之灵,安抚长白一派上下人心外,也让自己有更多余裕拟定策略应付金银双鞭的挑战。
宿上的责任是这样沉重,更沉重的是一旦真相大白後,所要面对的难堪。除非凶手另有其人,否则伤害将极其惨重。想柔和海宁,会有一人受到打击,两者都是他不忍也不愿伤害的人。而师父的名讳也将蒙受损失。
对著一弯新月,古振塘的心情越发地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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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儿,柔儿……」
雪晴芳在枝伢茂密的花园裏跌跌撞撞,慌张地寻找女儿。
她睁著戒惧的眼眸,在黑暗裏无助地四处张望,寻觅熟悉的身影,好获得一点庇护,一丝安慰。然而夜色下,白日裏生气盎然的花树,此刻像是张牙舞爪的怪兽四面埋伏,吓得雪晴芳惊悸不已,呼唤女儿的声音越加凄厉。
柔儿到哪去了?刚才还牵著她的手,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人影?雪晴芳慌张地左顾右盼,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好在这时明月从浮云掩映下露出脸来,丝缕银晖穿花拂叶地照来。这点光明安抚了她心裏的慌乱,定下神一看,发现所处的环境分外熟悉,依稀曾经来过。
喝,这裏不是松风轩吗?
雪晴芳神思恍惚了起来,心神飘回数夜之前。熟悉的场景牵引著记忆拉她逆著时间的河流回到过往,不自觉地依照旧有的轨迹前行。
她在这裏做什么?
凝神细思,猛然想起是为了探访夫君的病而来。他受了风寒,又不肯搬回苔枝缀玉楼让她照顾,说是怕传染给她,宁愿一个人窝在书房裏,让那群笨手笨脚的徒儿照料。想到这裏,晴芳便有气。夫妻这么多年,风扬仍拿她当外人看。就算是为了看顾他而生病,她也情愿呀,为什么要拒绝她?
但转眸又想,夫君必是体贴她体弱,才会这样安排。可她又不是纸糊的人儿,他实在是太小心了。
轻叹口气,尽管夫君疼惜她,可为人ℚi室的她,不能不尽一分力气,不然睡梦裏不得安眠呀。
睡到三更时分,怎么都放不下风扬,只得下床过来看看,就算替他盖盖被子也好。
循著路径来到松风轩门口,推开未拴的垂花门进入,室裏倒不是全然漆黑,一缕微光从裏间的寝室人口暧昧地泄出。雪晴芳猜测是夫君的弟子故意留下的照明,不疑有他的走近。
低微的谈话声传来,雪晴芳感到讶异,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晴芳的心弦莫名悸动起来,这不是……海潮吗?他回来了?
离开了十七年的他,怎会突然回来?还在如此深寂的夜晚闯进风扬的房间?
满心的疑问裏,有著一抹欣喜。对於海潮,有份难以言喻的感情在,即使嫁给了风扬,仍难忘两人相处时的甜蜜。她悄悄窥进房裏,隔著一层床幔,两道人影靠得很近,好似交颈依偎的鸳鸯。雪晴芳如被五雷轰顶般僵立,脑子混乱起来。
「师兄……」
「柔儿……」
声声激动的呢喃在耳边响起,雪晴芳慌乱地掩住耳朵,却掩不住脑裏的声音,那一幕幕影像重新活跃在眼前。
「你总算来了。」风扬低哑的声音显得苦涩。
「我收到你的信後立刻赶来。」海潮扶住他手臂。「让我替你查探脉象。」
「不碍事,见到你就不碍事了。」风扬深炯的眼眸波涛汹涌,一刻也离不开海潮的脸,嘴角酸涩地扬起。「十七年不见,你还是一个样,而我……尘满面,鬓如霜了。」
「师兄,你别这么说。」海潮情难自禁地捧住他于思满面的憔悴病容,眼裏盈满激动不已的情意。「在我眼裏,你依然如往昔般俊伟:水远都是我爱的那个人。」
雪晴芳张著嘴,无法消化海潮话裏的意思。眼裏冒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心情。
「柔儿……」积累多年的刻骨相思瞬间淹没了风扬的理智,他紧紧抱住她,声音瘩瘂地道。「是我负了你。」
「我从来没怪过你。是我心甘情愿。」海潮在他怀裏微笑。「只要你和晴芳师妹幸福,我於愿足矣。」
「幸福?柔儿,失去你,我还有幸福可言吗?你知道这十七年来,我过得多苦?」
「你……别这么说。」海潮心裏苦乐参半,强忍悲痛地又说:「这么说对晴芳师妹不公平。你应该明白她对你的感情。」
「我知道,所以更苦了,一方面饱受相思你的痛苦,一方面又觉得愧对晴芳。每次面对她,都得强颜欢笑,不让心裏的情绪泄漏出来。你知道吗?日日夜夜和她相对,我几乎要崩溃。尤其是夜裏相眠,我怕会喊出你的名字来,所以这几年,我们几乎是分房睡。」
「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
对於海潮的斥责,风扬只淡淡苦笑。「我没办法。因为有一次我真的在睡梦裏喊出你的名字,惊醒了晴芳。还好她以为我喊的是想柔,我才能以作了个恶梦搪塞。你想,这种日子我还过得下去吗?一个父亲夜夜喊女儿的名字,总是不成体统。」
「你把女儿的名字取做……」
「想柔。」风扬深情的眸光坚定地看进海潮眼裏,澎湃的情潮淹没向她,令她再也禁不住眼裏滚烫的泪水。
「师兄……」
紧紧拥抱的两人,没发觉到室内有第三者。雪晴芳脸如金纸,心情降到冰点,犹如槁木死灰。不,这是场恶梦,一切都是恶梦,不是真的!
风扬怎会和海潮在一起?他们是……男的呀!可是,那交缠的身影,那缠绵的情话,眼见耳闻到的情景,都令她无法否认。究竟是怎么回事?海潮和风扬他们到底是
「不……」海潮轻轻推开风扬,不让他热切的唇覆住她,眼裏有著爱欲与理智的挣扎。「我们不能这么做。」
「柔儿……」压抑了十七年的情yu,是理智再也无法驾驭的,风扬不顾一切地搂紧她。
灼热的唇落在她脸颊,海潮颤抖起来。炽热的狂情席卷而来,甜蜜的热吻之後将是泛滥的情yu。深知这点的海潮,不允许风扬进展下去,不仅是此时此地不宜,风扬大病初愈的躯体也不适合如此纵欲。
「不可以……」她坚定地推开他,眼角泛著清泪,神情痛苦地低吟道:「昔君与我兮,形影潜结;今君与我兮,云飞雨绝。昔君与我兮,音响相和;今君与我兮,落叶去柯。昔君与我兮,金石无亏;今君与我兮,星灭光离。」
风扬听後全身一震,知道海潮是藉著傅玄的「昔思君」来提醒他们两人如今的身分差别。即使曾有过山盟海誓,但如今他已是使君有妇,两人的距离如山高水远,不应该再逾越分际。
「柔儿,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引」他双目尽赤地悲愤道。
一抹凄然的苦笑自海潮唇间开落,她眼光复杂地看进风扬眼裏。「师兄,你怎么可以说我残忍?难道你不知道在对你残忍时,我对自己更是残忍百倍?」
「柔儿……」风扬心情激动,眼裏交错著无尽的爱怜和歉意。「对不起,我不该那么说。可是……我忍不住呀!十七年了,我忍了十七年不去找你,每日每夜都像是生活在地狱裏。这种煎熬你明白吗?」
跟她在一起是生活在地狱?雪晴芳深受打击。
「师兄,别说了。我们已经够对不起晴芳师妹,你又说这种话……」
「柔儿,你不公平!对我不公平,对自己不公平,全为晴芳著想。若不是为了她,我们用不著牺牲自己的幸福。你很清楚,我对晴芳自始至终只有责任。若不是师父身罹绝症,将不久於人世,我不会答应娶晴芳,更不会让你走……」
「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这是我们唯一能报答师恩的。何况晴芳温柔可人,对你敬慕有加,你不该负她……」
「那我呢?我的快乐就不管了?你的幸福也不算一回事是不是?为了她一人,要我们两人陪葬?你知道这十七年来我过的是什么日子?除了饱尝相思之苦外,每当想起你,想起你或许已属於另外一个男人,想到你跟你的良人……天哪,柔儿,你知道这对我是多大的折磨吗?一方面理智地告诉自己,应该祝福你有美满姻缘;一方面却自私地希望你永远只属於我。柔儿,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视线模糊地对著他交杂著愤怒、伤痛的陈述,看著他脸上的愤热痴爱,万般滋味齐上海潮心头。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年轻时狂飙的爱,已随著岁月淡去,因为如今它就汹涌在心头,一直活在禁锢的夹缝中,只等一滴甘醇的春雨滋润,就会茂密地繁荣起来。
可这份感情不容於世俗呀!
海潮很清楚,如果让两人间的情爱放肆地燎烧起来,伤的人将不只是雪晴芳,还包括风扬及长白派的声名。她怎能这么做?在牺牲了十七年後,又来破坏一切。不,她不能让所有的努力功亏一篑,让十七年的相思苦痛成了白费!
所以,她只能哀凄地对风扬说:「师兄,你应该忘了我。」
「忘了你?」风扬的表情是无法置信。「如果能忘记你,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柔儿,难道直到今日你还是不懂我的心?还是,这根本就是我一人在单相思,你早忘了我?」
「你……你怎能这么说?」海潮声音破碎地喊道。
「你能怪我这么说吗?」风扬眼裏燃烧著痛楚的烈焰,带著怒气咄咄逼人地席卷向海潮。「回答我!你是不是已经属於另一个男人了?!」
「你……」被人寃枉的气愤,令海潮全身剧烈抖颤了起来。十七年来的孤寂落寞,在此刻被最爱的人这样奚落,心灵受到前所未有的残害。
「你竟敢质疑我,你……」扬起的手始终悬在半空中,无法打向他。海潮睁著血红的眼睛,眼泪涌泉般直冒。「我只有你,始终只有你……」
「柔儿!」风扬又是羞愧又是惊喜地抱紧她挣扎的身躯,以柔柔密吻安抚她受创的心灵。「我不是故意怀疑你。我是太爱你了,才会这么口不择言。原谅我,柔儿。你知道我心裏只有你,也只能容下你。这段日子病得厉害,差一点就等不及你来。若不是凭著一点痴心支持下去,现在你见到的就是一副枯骨了。」
「别这么说,我不许的!」海潮捂住他的嘴不让他讲下去。「我了解。我日夜兼程赶来,就是担心你的情况。你不该让自己病成这样,眼前又有金银双鞭的挑战,你这情况根本不能出战。师兄,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让我这样担心?」
「我倒是庆幸这场玻若不是这样,你会来吗?」
「你……」海潮被他的儍话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道:「何苦呢?先前都说好的。」
「十七年了,我忍了十七年,你还要我忍多久?」
「这根本是一辈子的事。师兄,就算我来了,也无法改变任何事。不管你对晴芳是感情还是责任,你都不能伤害她……」
「那你呢?明明你已在触手可及之处,仍要像幻影一般让我无法捕捉吗?柔儿,我这阵子的情况就像在鬼门关转过一圈,尽管病体回复得差不多,体力已大不如前。现在又要面对金银双鞭的挑战,这次怕是凶多吉少。都到这地步了,你还要逃避,让短暂相聚的日子也不得相亲?」
这段话听得海潮心情复杂,某件到了舌尖犹豫地咽回去的秘密,这时候更有不吐不快的冲动。风扬说得没错,面对金银双鞭的挑战,连她都没把握全身而退,何况是大病初愈的风扬。尽管心裏不愿伤害雪晴芳,也绝对不希望伤害到她,但又何尝忍心带著这秘密进坟墓,让风扬憾恨终生呢?
反正这事只需风扬知道即行,不知情的雪晴芳是不会受到伤害的。
「师兄,你听我说。」海潮的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温柔地响起。「我不是逃避,而是不愿让十七年来的牺牲成了枉然。你召我回来,是为了应付金银双鞭的挑战,不是因为私情……」
「不是的。明的是为了应付金银双鞭,实际上是我太想念你……」
「师兄,你不要这样。我能明白你的心,但我们不能不为晴芳及长白派的声誉著想。我的心裏也始终只有你一人,到老到死都一样。我甚至为你生了个女儿……」
「什么?」
最後一句话不但风扬大受震撼,一旁的雪晴芳更是惊愕得如被打人冰雪地狱中。
那些听得她又惊又疑的言词都有了含意,所有隐诲的迷惑都获得解答。点线面一连结,真相呼之欲出。
风扬和海潮之间存在的不是原先她以为的断袖关系,而是男女间的情yu。海潮是个女人?!
事实就像把巨大的锤子重重打击了她。以往那些她自以为是的情意全成了虚假、骗局。
她曾经挣扎在海潮和风扬之间,迷失在两人的温柔中不知如何抉择。即使後来顺从
父命嫁给风扬,心裏仍有个隐密角落保留给海潮。如今,那些少女时代的痴心,这些年
来的挂念,全在这时候反过来嘲讽她!
事情从来不像她想的那样。不只风扬不爱她,假凤虚凰的海潮更不可能爱她,一切全是欺骗!
忆及往昔小女儿的娇态,那点滴少女的幻梦,晴芳心苦到极点。他们一定不知暗中取笑过她几回吧?笑她不自量力地以为是天之骄女,集三干宠爱於一身。以为众位师兄对她的呵宠怜爱皆是男女之情;以为每当她和海潮在一块,大师兄脸上复杂的表情是嫉妒;甚至以为新婚之夜,海潮不告而别是因为太过伤心的缘故。
是呀,海潮是伤心,然而不是为她伤心,而是因为风扬而伤心。他们甚至有个女儿。
这项事实格外令她无法忍受。
「我们有女儿?柔儿,为什么你不告诉我?是那夜我们……有的吗?」风扬惊喜交加地追问。
「师兄,我既已决定成全你和晴芳,当然不好再将此事告诉你。现在是因为不想留下遗憾,才让你知道。」
「那女儿……」
「她叫海宁。我希望她能一生平顺安宁。一生下来便交给兄嫂抚养,他们将她视如己出……」
「这么说宁儿并不知道……」
「师兄,宁儿知道後不过是徒增困扰,我们何必告诉她?只要知道她过得好,便足够了不是吗?」
「柔儿,你怎能这么冷酷?那是我们的女儿呀,我多想见见她……」
「别这样,师兄。告诉你这些,只是要让你放心,我并没有负你,也永远不会负你……」
「可是我却辜负了你……」风扬黯然道。
「那是我们共同的抉择,记得吗?只要长白派兴荣繁盛,只要晴芳过得幸福,这些年来的牺牲就有了代价。师兄,好好对晴芳吧。你知道她身子骨娇弱,全心依赖你,别让她伤心。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能报答他的,也只有这些……」
「可是……」风扬握紧拳头,心情苦涩沉重。海潮的话他都明白,但感情是万般不由人,不是理智要怎样就能怎样。否则他不会这么痛苦了。
「师兄,别说了。让我以内力为你调息。现在无暇再理会儿女私情,眼前重要的是应付金银双鞭的挑战,其他事先放在一边。」
「柔儿……」他重重叹息一声,无言地同意了。
室裏再度恢复岑寂,唯有雪晴芳的心中如风雨飘摇的雪原,冷到极点,也乱到极点。
自以为是的幸福,不但是假象,还是海潮刻意的成全;往昔的温柔呵宠,不过是她的同情,这对她高傲的自尊无疑是极大的伤害。
对风扬而言,她只是责任,海潮却是他的至爱,这番委屈要教她如何忍受?
假的,假的……她的幸福比海市蜃楼还不如。所有的痴心和情意,被两人这样践踏、残害,他们却还以为是牺牲,这般歹毒的棱辱使得她全身热血沸腾,债张的血管烧灼著疯狂的怒火。
将女儿取名为想柔,名正言顺地思念起旧情人,全然不把她放在眼裏。
说什么舍不得她在生产过程时备受折腾,生完想柔後,便鲜少碰她。怜惜她身体不好,怕吵到她,搬到松风轩独居。这些理由如今都只是他不愿面对她的藉口。她就这样令他厌恶?
她的柔情依偎,他当做是折磨。十七年来的恩爱岁月,对他只是痛苦的炼狱?
如果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娶她?就为了偿还师恩吗?他们报答恩情的方式,就是让恩人的女儿受这样的折磨、棱辱?
强烈的恨意席卷了雪晴芳的神智,那双曾温柔似水、清澈无比的眼瞳,如今被仇恨所蒙蔽,积聚著由怨恨和愤怒交集的阴霾。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然而床帐裏的身影仍看得分外分明。
她不知道比较恨谁,是海潮还是风扬。只晓得不能什么都不做,默默咽下这样的委屈。欺霜赛雪的柔荑颤抖地举向发髻,霍地拔出髻上用来做发饰的传家宝碧玉刀,一步步地走向床帐裏正在行功的两人。
当她挥出手中的碧玉刀,闭目调息的风扬突然睁开眼,想也不想地以身体护住挥向海潮的刀刃。
腥红的鲜血从他胸口狂涌而出,呛人的血气令晴芳倏地恢复理智,视线和风扬交缠了一刹那,在那双涌满复杂情绪的眼瞳裏看到了不敢置信,与无边无际的悲痛。黏湿灼热的血液沾满她贴著他胸膛的双手,这刺目的景象令晴芳惊骇莫名地放开刀身後退,凄厉的尖叫自她喉头破空而出……
「不是我,不是我……」她疯狂摇著头,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这种事。她杀了风扬,杀了风扬……
「娘……」风想柔无法置信地看著这一幕。雪晴芳手中的发钗当然没有真正刺中假扮风扬的古振塘,但她的举动无疑解开了杀父凶案的谜团。
一旁担任公证人的长白五剑,神情各异地看著雪晴芳蜷缩成一团的疯狂样,心情无比复杂。
床上的古振塘同样不晓得该如何面对。当他答应海宁进行这项计画,没料到结果会这样不堪。杀师凶手竟会是师娘?她是错杀还是针对师父而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极度的愤怒和痛心,自想柔眼、鼻、口咄咄逼人地射向雪晴芳。後者将自己畏缩成一团,一迳地摇头喃念著:「不是我,不是我……」
「不是你是谁?天哪,爹待你温柔呵护备至,你竟然狠心手刀亲夫?有什么理由这么做?让你这样痛恨他?」
「恨他?」面对女儿的怒斥,雪晴芳眼裏露出凶光,原先握刀的手做出刺击状,但很快脸色变得像纸一般白。「血,血,好多血……不是我,不是我……」
「你……」母亲疯狂失神的尖叫,令想柔无法责备下去。突然间,像是忍受不了四面八方投向她们母女的眼光,想柔大喊一声,飞也似地冲出门外。振塘想也不想地追出去。
同他坐在床上演这出戏的海宁怔了一下,本想随後追赶,却与被这连串叫声吸引过来的海潮四目相对,师父严厉的脸色,令她心中一惊。
海潮赶到时,正好听见想柔对雪晴芳的逼问,来不及阻止真相揭发。「宁儿,不准跟去。」
海宁被她这么一喝,只得乖乖杵在原地。只见一身男装的海潮,神色温柔地走到雪晴芳身边,缓缓伸出手按在她肩上,轻轻摇晃。
「晴芳,你醒醒,没事了,只是场恶梦。」
「恶梦?」雪晴芳渐渐平静下来,昏乱的神智再也无法厘清真幻。
「是恶梦?」她满怀希望地凝视海潮。
「对,只是恶梦而已。」海潮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将她搂进怀裏安抚。「别怕,我在这裏。」
「你在这裏。你……」雪晴芳揉揉眼睛,过去与现在的记忆交错,一时之间显得错乱。「你不是走了吗?」
「晴芳,我没走,我在这裏。」海潮坚定地看进她眼裏说服。「瞧,我不是好好在这裏吗?你刚刚是作了恶梦。要不要告诉海师兄,你是作了什么梦?」
「我作梦?」雪晴芳慌乱的眼光不自觉地投向床榻,畏缩地颤抖起来。「碍…」
「别怕,晴芳。什么都没有。」
「可是……可是我刚才……」
「那是梦。来,你瞧,那裏什么都没有呀。」
晴芳畏怯地紧握住海潮的手,微抬眼皮偷偷瞄了床榻方向,果然什么都没有,眼裏渐生迷惑。
「我明明杀了大师兄……」
「你怎会杀大师兄呢?」海潮强挤出笑容道。「大师兄好端端地……」
「可是……」雪晴芳又瞄了床的方向好几眼,才怯怯抬眼看向海潮,不放心地问道:「大师兄呢?」
「大师兄跟师父下山办些事,要不然你叫这么大声,吵得所有人都奔来这裏,他们要是在,早赶来了。」
雪晴芳随意一瞥,果然看到四周都是人影。那些人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她下意识地往海潮靠过去。
「对不起,我吵醒了你们……」她像个未识人间险恶的小女孩般嗫嚅地道著歉。
「没关系,他们不会介意的。」海潮拍著她的背安慰,眼眸转向其余人道:「晴芳师妹不碍事了,你们离开让她睡吧。」
众人在海潮的暗示下,沉默地离去。等到屋裏只剩下两人时,海潮扶著雪晴芳上榻。
「睡吧。」
「可是我怕……」晴芳像受惊的小鹿般偎著海潮。「那个恶梦好可怕……」
「没事的。我在这裏陪你,恶梦如果来,我就把它赶跑。。」
有了海潮的保证,晴芳惊惶的情绪得以沉淀,折腾了一夜的疲累感疾骤地袭来。合起沉重的眼睑,一手仍紧紧握著海潮,像一朵甜美无邪的百合花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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