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直到后来长大了,敏感的桑离才知道,那不是撒娇的依赖,不是甜腻的眷念,而只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习惯成自然的敬畏。尤其是奶奶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桑离孩童时代的自尊。
那天,在泛着浓重来苏水味道的急救室里,奶奶用最后一丝力气对桑离的爸爸说:“再找一个吧,生个男孩,别绝了后……小菲用命给你换了个机会呢。”
那年桑离五岁,上幼儿园大班,再有一年多就会成为一个光荣的小学生。都说女孩子早熟,她虽然不懂为什么说妈妈的命给爸爸换了个机会,可还是清楚懂得了奶奶、爷爷,包括所有人的心愿—他们想要个弟弟,无论她多么恐惧,他们还是想要给她一个弟弟。
而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什么都无法支配。
桑离的爸爸桑悦城是那种沉默的男人。
他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常常皱着眉头,好像总有什么解不开的难题。他和妻子是中学同学,说不上如胶似漆,可是在妻子死后他也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再婚愿望。他总是盯着桑离看,看她在院子里挖泥土、在水桶中舀水玩,有时候教她走几步路,有时候简单说几句话。他甚至从来没有像别人家的爸爸那样迫不及待地教女儿说“爸爸”,他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迷路而又陌生的小动物。
所以,与其说桑离依赖南杨,倒不如说她是从南杨那里,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缺失的父爱。
彼时南杨已经读小学三年级,在妈妈的教导下还会背不少“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之类的唐诗。小男孩的天性已经被热闹的校园生活充分发掘出来,基本属于“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的敢死队分子。不仅用一条椅子腿把班里欺负女生的男生揍掉了一颗门牙,还往骂自己的老师家玻璃上扔过砖头。妈妈的话基本不听,爸爸的“竹板炖肉”也没起什么作用。但奇怪的是,只要事情和桑离有关,就很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那年夏天,九岁的男孩子总喜欢在外面疯,有时候疯得不回家。南杨妈妈急得到处找,终于在天黑之前等到了拎一只鞋、湿淋淋往家走的南杨。
南杨妈妈气坏了,远远瞅着走过来的儿子,恨不得把手里的锅铲子劈头盖脸扔过去。南杨大概也知道不好,低眉顺眼地灰溜溜往家走,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几乎像装了发动机一样撒腿就往里屋跑。
“站住!”南杨妈妈拉长了脸大喝一声。
南杨老老实实地停住了。
“去哪了?”
“去……游泳了。”南杨的声音一听就是很心虚。
“放学不回家,去游泳?!”妈妈的声音眼见着就吊高了起来。
“大家都去……”南杨畏畏缩缩地抬头看看妈妈,“我不去,会被笑话!”
“鞋呢?”妈妈气得快冒烟了。
“三班的刘杰太坏,上岸的时候推我一把,我绊一脚,鞋掉河里了。”南杨低头伏法。
南杨妈终于忍不住,锅铲子劈头盖脸往儿子背上敲。南杨一看不好,撒腿就在院子里转着圈逃命,南杨妈妈跟在后面追,偶尔一铲子擦边蹭过去,就听见南杨一声声虚张声势的惨叫。稍不留神就踩翻院子里的盆盆罐罐,一时间院子里鸡飞狗跳。
南杨妈妈一边打一边骂:“你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玩!你就想着自己,怎么不想想别人?明明说好了去接小离的,你怎么能忘得这么快?小离才五岁,她认识回家的路吗?平时看你拿小离当个宝,到了自己要玩的时候还不是把她给忘脑袋后面去了!她一个人在幼儿园门口蹲着等你等到差点中暑了你知不知道?”
“轰”地一声,南杨的脑袋里炸开一大朵蘑菇云—小离?!
南杨这才想起来,今天早晨桑叔叔专门嘱咐他,说自己要加班,让他代自己去幼儿园接桑离!
南杨猛地收住脚步,表情惊恐地僵在了院子中间。南杨妈妈没成想儿子会突然停下来,一铲子就拍到儿子脖子上,顿时鼓起一大片红肿。妈妈吓得跟什么似的,一把扔了锅铲子想要冲上去看看儿子有没有被打坏,可是同一时间南杨已经拔腿往桑家跑,一边跑一边喊“小离,小离……”
这件事的发生直接导致在此后十几年的时间里,南杨都是班里最细心谨慎、踏实靠谱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直到南杨冲进桑家,看见了趴在炕上翻小人书的桑离,一路来的胆战心惊方才戛然终结。那一刻,南杨真是恨不得把桑离紧紧抱在怀里!
不过,桑离在看见南杨全身上下水淋淋的惨状后,已经在第一时间内撤退到南杨够不着的炕里边。她瞪着眼看站在炕沿边满脸傻笑的南杨,脸上满是怀疑的神色。
真真切切地看见桑离没事后,南杨才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才知道,那天是路过幼儿园的邻居看见了蹲在幼儿园门口可怜兮兮的桑离,便好心带她回了家。不过从那以后,南杨主动把接桑离回家的职责揽上身,一直到她读小学三年级,可以自己回家为止。为此南杨妈妈还满怀大慰地对南杨爸爸说:“咱儿子真是懂事了呢,放学也知道按时回家了。冲这也得谢谢小桑离不是?”
而南杨则在此后的很多年里都记得那段时光:下午四点钟,他牵着桑离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夕阳照在他们身后,把细长的影子投到前头。他们调皮地互相踩着对方的影子往前跑,那时候桑离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笑声像银铃铛一样,清脆悦耳。
那是罕见的桑离的大笑,也是永恒的南杨的少年。
就好像那句桑离偶然看来就很喜欢的宋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她之所以喜欢,是因为这句词里有满满的青葱淡然与田园静谧,仿佛是对孩童时代那些天真烂漫与恬静温存的温柔概括。
桑离认识常青那年,九岁。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夏天的芙蓉树散发浓密的香气,桑离和南杨在胡同口争论《恐龙特急克塞号》上一集的结局,只是一回头,就看见爸爸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并肩走过来,那女人手中还牵着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女孩。
爸爸很远就看见了桑离,便喊她:“小离,过来!”
桑离看看南杨,他也直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与女人手中牵着的陌生的小女孩。南杨看了又看,还是觉得那个小女孩没有桑离漂亮。也是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他对桑离的好,是源于他觉得桑离是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而且,也只有桑离,才是那个值得怜惜的洋娃娃。由此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就是—桑离在这个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桑离走过去,表情很平淡。
爸爸略微弯弯腰,指着旁边的女子说:“小离,这是常青阿姨,叫阿姨好。”
桑离抬头,闪过常青身后明亮的太阳光,眯了眼,过了很久才说:“阿姨好。”
常青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一定没有桑离的妈妈好看(因为桑离从来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女人笑起来会比自己的妈妈还好看),可是她的笑容很温和。
她松开身边小女孩的手,蹲下,用两只手轻轻抚摸桑离的脸颊,然后看着桑离的眼睛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桑离瞪大了眼。
直到很多年过去,长大后的桑离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看到那里面的女人小心翼翼想要获得一个非亲生孩子的认可时,她看着那里面或凶神恶煞或谨慎卑微的“后妈”们,总是习惯性地撇撇嘴。
因为她总是会想起常青,想起她温和的笑容,还有她平和从容的语调,不温不火,第一次见面就对她说“桑离,叫我‘妈妈”吧”……
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后妈”。
可是后来,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常青,虽说不上多么讨人喜欢,可是也并不讨人厌。
常青是个音乐教师。
与桑悦诚结婚后,她从原来的家里搬来一架钢琴,教桑离唱歌: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飘飘?薄薄的雾,淡淡的烟,飘呀飘得高……
一起学唱歌的还有常青离婚后带来桑家的女儿田淼。虽然逻辑上应该有音乐世家的遗传,可是田淼的条件莫名就比桑离差许多。
盛夏午后,整个小院都笼罩在炎热的气息中,然而桑离的歌声那么清澈透明,好像山泉水一样清爽。南杨坐在院子里打盹,醒来时就听见桑离的声音唱:山谷里,静悄悄,什么在闪耀?紫杜鹃,红梅花,开呀开得俏……
南杨愣住了,过很久才知道眨眨眼睛瞪着桑离家的门,心里纳闷:这是桑离?
桑离的好声音也让常青很吃惊。
她做了十年音乐教师,还是第一次碰见声音条件这么好、乐感也好得出奇的孩子。她是那样聪明甚至精明的女子,她承认自己的初衷不过是为了继续教田淼唱歌,可是她没有想到,田淼那样听上去音准还可以的孩子,和桑离相比差距会那么大。她毕竟是音乐教师出身,爱才惜才的念头战胜了一个母亲的自私。于是,那天晚上她郑重其事地向桑离父亲提出:送桑离去少年宫参加合唱团吧。
这是桑离命运的一个转折点,因为此后不久,桑悦诚终究还是架不住常青的劝说,在夏末秋初的一个周日,亲自送桑离去了少年宫。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与学唱歌的桑离一起去少年宫的,还有好说歹说才说服妈妈恩准自己去学小提琴的南杨。
其实桑离一直很纳闷南杨的小提琴之旅。走在去少年宫的路上,桑离便问南杨:“哥,你为什么学小提琴?”
南杨提一提手里的琴匣,想了想说:“容易。”
桑离瞪大眼:“小提琴容易吗?”
南杨点点头:“本来想学钢琴的,后来发现钢琴太贵,占地方又大,我家哪有地方放?小提琴就好多了,便宜又方便。而且我看电视里,指挥还要和拉小提琴的握手,特别有面子。”
桑离顿时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南杨。
也是多年后,桑离才知道小提琴其实一点都不便宜,尤其是一些极品小提琴,价格更是可以达到数百万美金。而南杨所说的能和指挥握手的,是交响乐团中的第一小提琴,而那根本就不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境界。
不过不管怎么说,南杨的小提琴之路算是这样开始了。开端自然很崎岖—学《圣母颂》的时候,好端端一首曲子被他拉得好像踩了猫尾巴一样声嘶力竭。那吱吱嘎嘎的声音听得南杨爸爸快崩溃了,可是南杨妈妈坚决支持儿子的音乐事业,所以南杨爸爸不敢有任何怨言。当然桑离更不敢有什么意见,只是逢南杨练琴就捂着耳朵目光呆滞地看着南杨,不说话。南杨自己也烦得很,觉得有点“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可是既然已经夸海口说“一定不会浪费买琴的钱”,同时又为了能继续陪桑离参加每周末的少年宫训练,南杨哭丧着脸还是把练琴这项伟大的事业坚持了下来。
那时候或许谁都没想到,本来南杨是为了桑离而学小提琴、南杨妈妈为了不被儿子纠缠而允许他学小提琴、南杨爸爸为了不被妻子唠叨而忍受儿子学小提琴、桑离更是为了满足南杨的虚荣心而跟他学小提琴……可是到头来,南杨的小提琴止步于八级水平,桑离这个一天辅导班都没上过的学生,却在“八级小提琴手”南杨的指导下具备了演奏一些稍繁曲目的能力。
常青说过:桑离是我见过的,最有音乐天赋的孩子。
对于这一点,没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桑离和田淼的关系却始终不好。
田淼比桑离小一岁,是个不漂亮但很精明的小女孩。她和桑离住在同一个房间里,说白了其实不过是在桑离房间加一张床那么简单。可是由此所带来的权益范围改变成为了一系列战争的隐患—桑离练歌,田淼嫌吵;田淼读课文,桑离嫌闹;一件衣服同款式买两件,可田淼还是觉得桑离的红色款好看,桑离觉得田淼的蓝色款好看,于是就吵架,然后再打架……
其实不过是小女孩的小心眼与小对抗,可是桑悦诚和常青的头都涨大了无数圈。
桑悦诚就说了:“小离你要让着妹妹点,你是姐姐啊。”
桑离倔强地瞪一眼:“明明是她先骂我的。”
常青愣一下,问:“淼淼你骂姐姐什么了?”
田淼气鼓鼓地说:“我没骂她,我说的是实话,她就是坏,她害死自己的妈妈,还要和我抢妈妈!”
“轰”地一声,桑离的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她的脸气得通红,眼泪快要掉下来,可还要忍着。她就那么红着眼瞪着田淼,在常青和桑悦诚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挥手,“啪”的一巴掌,就打在了田淼的脸上!
“哇”地一声,田淼大声哭起来。
常青和桑悦诚彻底愣住了!
过了有几秒钟的功夫,常青一把把田淼搂在怀里,着急地拉开田淼捂着脸上的手,声音焦急地问:“淼淼你别哭,让妈妈看看,有没有事?”
而桑悦诚从呆愣中回过神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同样挥手,“啪”地又给了桑离一巴掌!
或许也是因为桑悦诚从来没有打过桑离的缘故,力道太重,以至于桑离被狠狠打倒在地,先是撞倒一个板凳,又碰歪了折叠桌,而后桌上的水杯晃动着掉下来,“哗啦啦”碎了一地。
瞬间,火辣辣的疼蔓延开,麻痹了桑离的神经,也一下子卡住了她本该破闸而出的哭声。
她就那么趴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手伸向前方,脸边是碎玻璃片,每一片,都倒映出一个目光僵直、神情空洞的桑离,每一片,都好像有一个好大的窟窿席卷着自己,有声音在大声说:桑离,没有人要你,没有人需要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桑悦诚才从盛怒与惊愕中醒过来,一个箭步冲到桑离身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胳膊,一迭声地问:“小离你怎样了?对不起,爸爸错了,你哪里疼,告诉爸爸……”
他焦急地看着女儿那张白皙的漂亮脸蛋上正慢慢浮起一个掌印,桑离的嘴角有血流出来,并不多,却触目惊心。桑悦诚吓坏了,一个劲拉着桑离,声音都开始有点抖:“小离,你说话啊,你哪儿疼?爸爸错了,爸爸再也不打你了!”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桑离空洞且没有焦距的眼神。那目光好像穿透了眼前一个劲道歉的父亲、目瞪口呆的常青、眼神怨毒的田淼,一直穿透到看不见的远处。
桑悦诚不知道,在桑离心里,有一个洞正越来越大,渐渐卷出寒风来,吹得她摇摇欲坠。她的全身都在疼,跌倒时碰撞到的地方除了擦伤应该还扭到了,她动不了,也不想动。
在她心里,有眼泪汹涌涨潮,可是她的眼眶干涩,连一滴都掉不出来!
在阴风怒号的心底,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迫不及待地重复着宣告:桑离,没有人要你,没有人需要你……
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桑离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撕成了一片一片。
她在这样撕裂般的痛苦中闭上眼,全身的力气快速消失,世界消失的刹那,她终于感觉到眼角有什么东西滑落下来,冰凉而潮湿。
桑离生病了。
一场来势汹汹的病毒性感冒趁火打劫,在此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桑离的体温始终在38-39度之间,每天被烧得昏昏噩噩,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可是她很快乐。
因为她闭上眼,就可以看见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妈妈。妈妈那么漂亮,穿浅色上衣、格子裙子、襻带皮鞋,妈妈的辫子那么长,乌黑油亮垂在胸前。妈妈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只看着桑离,伸出手给她握,然后在前面走,桑离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妈妈—那是多么温暖的一个词!
桑离常常在昏睡中露出隐约的笑脸,没有人知道她梦见了什么,只是看着就觉得心焦。
吃了几天退烧药不见好,桑悦诚便带桑离去医院。检查过后,医生开了冲剂、针剂、片剂一大堆,末了却说:“这孩子自己不想好起来吧,其实病人本身的意志才是最好的良药。”
听了这话,桑悦诚心里就好像有电熨斗熨过去,火烧火燎的疼。
同样着急的还有南杨一家,尤其是南杨!每天在学校上课都好像有无限多的心事,总想回家看看桑离是否退烧,放学回家的路上看见卖冰棍的,总想给桑离捎一支。可是每天迎接他的,依旧是烧得没有力气睁眼、连冰棍都没有力气吃的桑离。
南杨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心像麻花一样绞着难受,他伸出手摸摸桑离的额头,趴到桑离耳朵边问:“小离,你怎么会发烧呢?”
他还记得桑离生病第一天,脸上的那个巴掌印。他猜是桑悦诚的杰作,可却又不敢造反,只能偷偷把桑悦诚的一条香烟撕烂了扔进厕所以示泄愤。那几天桑悦诚找不到自己刚买回来的香烟,还很是纳闷了一阵子。
直到半个月后,南杨去少年宫拉琴回来,兴致勃勃地再次趴到桑离床边,对桑离说:“小离,下个月有比赛哦,少年宫有四个名额呢,说是给你们合唱团一个节目,我今天看见你们合唱团的张老师了,她说要挑领唱呢。你再不好起来,就没机会当领唱喽!”
南杨一边说一边笑,常青进门的时候还纳闷:什么事让南杨高兴成这样?
可是奇怪的是,那天晚上,桑离就硬撑着爬起来喝了一碗粥。许多天喂饭不见成效的桑悦诚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很高兴地看着桑离吃饭。也是从这一刻桑悦诚才发现:到底是养了十年的女儿,就算再不喜欢,也还是有牵挂的。
他又恍恍惚惚地想起了桑离的妈妈、盼孙子的父母……他们都不在了,不在了。
有些秘密,终究是要压在心底。从这个角度来说,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最彻底的解脱。
桑离大约就是从那时候起爱上了唱歌。
因为养病的缘故,白天家里只有桑离一个人。她喜欢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有时候随口唱点从少年宫里学来的歌曲。其中最喜欢的一首是《让我们荡起双桨》,下午阳光正好的午后,她坐在院子里声音干净地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这样唱着,她好像就真的看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跳跃的光斑、小船在水中轻轻飘荡,岸边的垂柳随风舞动……渐渐,她会不由自主地微笑,目光看着不知名的远方,深切地感激那些音符带给她的莫名依靠。
只有在唱歌的时候,桑离才觉得自己是那样快乐的一个人。
又过了半个月,桑离终于病愈,回少年宫参加每周两次的练习。
合唱团的指导老师张老师第一眼看见桑离时,忍不住心疼地说了句:“桑离,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桑离看看老师温和的面孔,心里有什么东西柔柔地触动了一下。隐约的,就好像是看见了妈妈的笑容,妈妈的心疼。
桑离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脚尖。阳光沿着窗户玻璃照进来,照到练功房的木头地板上,映出明晃晃的一块。
桑离的鼻子稍稍有点酸,她狠狠眨几下眼,直到微微的酸变成了浅浅的涩,再抬头时,仍旧是一个没有什么表情的漂亮女孩子。
这一天练习的是准备要参加比赛的合唱歌曲《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桑离站在合唱团前面第一排的位置,身边是身高相仿的女孩子,面前是挥手指挥的张老师。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身后站着的团友们,突然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哪一刻,像这一刻这样有归属感。
桑离终于知道:只有沉浸在歌唱中的时候,她可以全情投入,可以忘记歌曲外那些自己不愿意记起的事。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唇角就忍不住漾开一小朵温暖的笑容。然后她微微扬起下巴,微笑着,用清澈的声音、用她全部的快乐歌唱。她的声音那么美好,她的笑容那么明媚。
三天后,张老师果然任命桑离和另一个女孩子何晓竹为领唱。又过一个月,这个节目获得那年合唱比赛的第一名,领唱的漂亮女孩子桑离与何晓竹,通过电视转播,在这个城市里家喻户晓。
领奖那天,桑离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幸福。
原来,幸福就是做你喜欢做的事,并且为此而得到肯定。
那段时间,桑离成了学校里的小名人。
许多人都在电视里看到了那场比赛,看见了穿着白色短袖上衣、蓝色背带裙子领唱的桑离,自然也听到了她清澈的歌声。桑离获奖后的第一个周一,早晨去上学的路上就看见很多人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开始时候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直到升旗仪式的时候,这种张望变成了大众行为,她才在大家好奇又羡慕的目光中明白了原委。
最初的几分钟里,桑离站在操场上,有点手足无措。
那天天气很好,风吹过来,隐隐还传来讲台上大队辅导员讲话的声音,大概是在总结上周全校各班级的出勤情况。桑离低着头,有意识地避让着大家探究的目光。可是这样的目光并没有因为桑离的避让而有任何的收敛,反倒愈演愈烈,到后来,就连站在桑离前面的同桌都转过头问桑离:“哎,桑离,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唱歌!”
桑离愣一愣,抬起头,恰巧撞上隔壁班队伍里几个男生的张望。
她收回目光,就听见同桌侧回着头,笑嘻嘻地说:“桑离你唱得真好,你爸妈在电视里看见你,是不是特高兴?我妈看电视的时候还说,要是哪天能从那上面看见我,她嘴都能笑歪了。”
桑离愣住了。
那一瞬间,桑离似乎突然明白假使自己的妈妈还在,这样的荣耀不仅可以让自己觉得幸福,更会给妈妈带来至高无上的幸福吧?
桑离下意识地仰起头,看着头顶上方的蓝天白云想:妈妈在那里吧?她在看着自己吧?她是不是也很喜欢桑离的歌?如果有一天桑离站在更大的舞台上,唱更好听的歌,妈妈的嘴巴会不会笑歪掉?而自己,会不会得到比眼前更加巨大的幸福?
想到这里,桑离突然高兴起来。她微微笑笑,抬起头,坦然而骄傲地收下所有人艳羡的目光。早晨清爽的风里,她昂首挺胸的样子那么好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还有女孩子纤长的脖颈,划出一道多么皎洁温润的弧线!
那天,桑离知道了,从此,她会唱一辈子的歌。
只是,在桑离的回忆中,还有田淼这样一个交集并不多,但却不得不提到的人。
田淼和桑离,大概上辈子就是冤家。
转学后,田淼成为比桑离低一级的同校学生。成绩还不错,也仍然坚持练习钢琴。只是弹奏时她的嘴唇总是紧紧抿着,表情凝重而肃穆。
常青看见了,不止一次地纠正她:“淼淼你要开心一点,这是首很欢快的曲子,所以要高兴地、欢快地、轻松地去演奏。你要把感情注入进去,感情知道吗,你要在演奏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快乐的……”
桑离在一边听着,下意识撇撇嘴:她压根不相信田淼会快乐得起来,因为桑离觉得她是个很计较的人,而这样的人往往都不够快乐。
可是就这么个小动作,还是被田淼看到了。她狠狠瞪桑离一眼,桑离愣一下,回报田淼一个十分大的白眼。
战火酝酿中。
第一次大战开始于十月的某一天。
现在想来那天应该是桑离生日前夕,不过桑离的生日就是母亲的忌日,所以这么多年来她除了填写各种不得不填的表格,从来不会想起这个日子。
起因很简单,田淼在那天早上,发现自己桌子上的一把剪刀被动过了。
或许因为父母离异的缘故,田淼的危机感始终很强烈。她有浓厚的自我保护意识,对于自己所有权内的一切物品都有着出奇精准的记忆力,哪怕被人挪动了一厘米都能看出来。而那把剪刀偏偏好巧不巧地存在于她视线的正前方:田淼坐在桌前准备写日记的时候,很轻易就发现正前方笔筒里的那把剪刀没有被完全Сhā进笔筒,而这根本不是田淼的习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是个喜欢将物品归位到近乎原样的女孩子。
她的心里突然就窜起一道莫名的小火焰。
她扭头在屋里搜寻,然后就看见桑离书桌上有八张被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也是突然想起了下周一班里要收每人一张一寸照,几乎再不用多想就知道这把剪刀肯定是被桑离拿去用过了!
不过田淼还是本着“负责”的态度又看了看桑离书桌上的笔筒,果然里面是没有剪刀的。
那就说明,桑离只能是用田淼的剪刀剪照片了?
不用多想,罪名已经成立!
于是,那天田淼就很认真地用自己的剪刀剪碎了桑离的照片、放在桌上的本子、刚买回来的《射雕英雄传》的贴纸……
她一边剪一边心里恶狠狠地想:你不是喜欢用我的剪刀吗?我给你用,都给你用,你所有的东西都用这把剪刀剪碎好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田淼真是一个偏执的女孩子,在十岁那样的年纪里,孤绝而又冷漠。
可是我们所有人都忘记了,桑离有的苦痛,田淼也有。桑离的妈妈不在了,田淼的爸爸却还在。对桑离而言,她要接受的不过是一个陌生女人和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入侵。可对田淼而言,她要接受的,却是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及父亲的另娶—或者说,她是入侵者,又要憎恨入侵者。
那个年代,“离婚”还是一件不怎么寻常的事:一个人如果离过婚,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或她人品不好,那么他们的孩子就是可怜又可拒的。田淼偏偏又是那种内心极其敏感的女孩子,她能感受到曾经熟悉的姑姑、婶婶对自己怜悯的眼神,也包括对妈妈痛恨又鄙视的情绪。她甚至能感受到原来的邻居、班里的同学对自己那不再同于以往的态度。她在这样对自己的可怜与对别人的恐惧中日复一日地绝望下去,常青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从来没有想到要排解这个看上去很正常的女孩子心里不正常的情绪。于是,渐渐地,曾经那个有着开朗笑容的田淼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她给自己包上一个厚厚的壳,谁也走不进去,而她也根本不想走出来。
带着浓重怨恨的田淼就这样把桑离当作自己的假想敌,狠狠地,撕碎桑离摆在桌面上的所有本子。
当那些纸片纷纷扬扬地落地的时候,田淼心里涌现出一种解气的情绪。
后来的结果可想而知:从少年宫练歌回来的桑离在看见那满满一房间碎纸片的时候,当场就惊呆了!
然后她看见了站在碎纸堆里表情冷漠的田淼,不过是几秒钟,桑离冷漠的外壳就卸下来,往日的积怨瞬间爆发,她几乎是不可抑制地拔高了音调:“你凭什么撕我的本子?”
田淼的音调更高,反应也很快:“我怎么就不能撕?!”
“你不要脸!”桑离伸出手指着田淼,瞪大着的眼睛里快要蹿出火来。
“你才不要脸!”田淼音调尖锐,目光炯炯地瞪着桑离,“你凭什么动我的剪刀?”
“我没动!”桑离声嘶力竭,脸涨得通红,看到地上粉身碎骨的笔记本,更加火冒三丈:“你凭什么说是我动的?你哪只眼看见了?你在我家吃,在我家睡,你还敢撕我的本子,你这个强盗!”
“你再骂一句试试!”田淼顺手抄起剪刀,尖声恐吓。
桑离一愣,稍微有点畏惧。可是那年的桑离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冷静”不是那个年纪会有的概念,她只愣了一秒钟,就一个箭步冲上前,狠狠握住田淼的手腕,大声说:“你捅啊,你捅啊,你捅死我啊!”
两个人就这样打成一团:桑离紧紧握住田淼拿着剪刀的手腕,田淼拼力挣脱,同时还不忘用另一只手揪住桑离的头发。桑离吃不住痛,松开一只手抓田淼的脸,田淼尖叫一声下意识把握着剪刀的手往前伸,就在剪刀冰冷的刀尖碰到桑离手肘皮肤的一刹那,桑离猛地把田淼推倒在地。田淼倒地的同时紧紧抓住桑离的头发,于是桑离也随同着滚到地上。田淼打红了眼,举起剪刀就往桑离身上戳,然而就在剪刀将要扎进桑离身体的那一刻,一只手紧紧握住剪刀前端,紧紧地,将田淼的动作定格在了半空中。
桑离从惊惧中回神,就看见南杨赤手空拳从田淼手里夺下剪刀,狠狠扔在地板上。
“你们疯了?!”南杨狠狠瞪着面前打得神志不清的两个女孩子,心惊肉跳地长吁口气。
“南杨你别多管闲事!”田淼瞪着南杨。
“死丫头片子,”南杨狠狠拍田淼脑袋一掌,“你叫谁南杨?你得叫‘哥’知道不知道?怎么这么没礼貌!”
“你就是向着桑离,你们是一伙的。”田淼看看南杨,又看看同样涨红着脸坐在地上的桑离,“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告诉我妈去!”
桑离恶狠狠地接口:“你妈又不是我妈,管不着我!”
南杨被吵得头都大了,便拿出一副“公平公正公开”的大哥风范,喝斥桑离:“你闭嘴!”
又问两个人:“谁先动手的?”
“她!”两个人同时伸手指对方。
南杨越发头大了,再度大喝一声:“一个一个的说!”
他扭头看着田淼:“你干嘛拿剪子戳人?你疯了啊,万一捅死人,你想坐牢啊?”
“她先动手的,我就是吓唬吓唬她……”田淼一边哭一边瞪桑离,“她动了我的剪子,我一回来就看见剪子被动过了!”
“我没动!你诬赖!”桑离尖着嗓子喊。
“闭嘴!”南杨再度大喝一声,看着桑离,“你动没动人家的剪子?”
“我没有,我早晨一起床就去少年宫了,咱们一起走的,你应该给我作证!”桑离想起这个重要人证,顿时底气足起来。
“这个我倒是真能作证,”南杨看看田淼,摊摊手,“她早晨和我一起走的,刚才一起回来的。”
“我的剪子就是被动过了!”田淼又开始哭。
南杨越发地乱,正说话间常青走进屋里,看见坐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两个女孩子,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了?”
“阿姨好,”南杨打声招呼,解释说,“吵架呢。”
常青一眼就看出不是吵架那么简单,吵架怎么会吵到脸上都有指甲印?
便皱着眉头问田淼:“怎么回事?”
“她动了我的剪子,她绝对动过,我的剪子不在原来的位置了,她桌上还有刚剪好的一寸照片!”田淼再度指着桑离。
“我没动没动没动没动!”桑离一声比一声高。
常青终于弄明白原委,皱着眉头看田淼:“淼淼,跟姐姐道歉!”
“凭什么我要道歉!”田淼还是怒气冲冲。
“因为你的剪子是我动的,桑离的照片也是我剪的,”常青看着田淼,又看看桑离,“我帮你洗了八张一寸照,你不是说明天要交吗?”
桑离终于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了,一松懈下来,眼泪哗哗地就涌出来。南杨看见了觉得很心疼,便四处搜寻,直到从桑离床头边找到一卷卫生纸,递给桑离。桑离一边撕卫生纸一边继续哭,田淼过了最初的发呆期,也开始哭,一时间屋子里噪音大得很。常青的头开始疼,可是无论她说什么,田淼就是咬死了不松口……
结果,那天,第一次“姐妹”大战就在常青的无奈与两个女孩子的抵抗中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到最后,谁也没跟谁说“对不起”。
对此,桑悦诚和常青时常感到头痛,却也无能为力。
只是出于和平共处的需要,桑悦诚和常青把两个女孩子合住的房间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改造:桑离的床放在房间西头,田淼的床放在房间东头,中间是各自的书桌和公用的衣柜,然后在各自的床边拉上帘子,姑且保护一点个人隐私。当时常青的想法很简单: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点个人的小秘密,拉上帘子挡一挡,也好。
可是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因为这样的彼此隔绝,桑离与田淼越发小心翼翼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容不得别人一丝半点的入侵。
渐渐,她们就真正变成了彼此的外人—外人,就是因为一些无法打破的屏障而被隔绝在外的、永不相交的那个人。
你看,生活并不是动画片—不是所有的灰姑娘都会遇见狠毒的后母,不是所有的皇后都会给白雪公主吃有毒的苹果。
可是,生活真有点像电影—就像那部始终是灰调子的《过年回家》一样,当两个没有血缘的女孩子相遇,“友好”与“和谐”是很遥远的事。
不过,对桑离来说,在很久很久之后,她居然开始真心感谢那段年少时光。因为正是那个“家”里无处不在的排斥,让她比其他孩子更早地学会了独处。更早地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虽然后来她不是没有幸福过,可是,恰恰是那段曾经无比孤寂的时光教会她,在失去幸福后,如何坦然地重归孤独,重归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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