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晚上,石头从未这么不安分过,一会儿像只小猫似的轻轻呜咽两声,一会儿又忽然高声嚎哭起来,一会儿软绵绵地喊着爹、娘,一会儿又激动得高声大叫着什么“快跑,快跑,起火了——”之类。
琸云和柱子生怕他出什么事儿,晚上都陪在床边,柱子心宽,不一会儿就自个儿先睡了,便是石头大哭出声也没能把他吵醒,唯有琸云一直趴在床边候着,每每听到他哭出声,就伸手在他的被子上轻轻拍一拍,柔声安慰两句,石头这才能静一会儿。
石头这场病竟比上回晕倒在街上还要严重,最明显的就是第二天大早他还没有好,虽然烧退了不少,可整个人都蔫吧蔫吧的,连眼睛都眯着,好像连睁开的力气也没有。
琸云习惯了这小鬼总是瞪大眼睛故意跟她作对的样子,猛地一见他这乖巧可人的小模样十分不自在,总想伸手在他小脸上掐两把好让他活过来。
“二丫啊——”石头半眯着眼,一脸虚弱地看着她,漂亮的小脸红扑扑的,“我觉得你的名字真土真难听……”
琸云皱着眉,不悦地瞪着他,眼睛里有非常分明的警告的意味。要换了以前,石头立刻就知道该住嘴了,可他的脑袋瓜子兴许是昨儿被烧坏了,竟然好像看不到琸云威胁的眼神,啰啰嗦嗦地继续道:“虽然你也挺土的,乡下妞么,不过,长得也还行,收拾收拾还能见人。可你起这么个名字,实在太土了。要不,你说几句好听的哄哄我,我给你另取个又好听又有文采的名字,保管人家一听,就觉得你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千金……”
琸云瞅着他迷迷茫茫的眼睛,终于忍住了没在他脸上留下点痕迹的冲动,没好气地回道:“石头的名字还真高贵啊,连狗剩都不如呢。还好意思说别人。大少爷你倒说说看,你到底叫什么高贵又大气的名字?”
“我——”石头的脸上扬起得意又骄傲的笑,小脑袋微抬,“那你可要听清楚了,我的名字叫贺——均——平!”
作者有话要说:哎,太倒霉了,今天连码字的心情都没有。
本来昨天中秋节还蛮开心的,晚上出去逛街还买到了喜欢的衣服,可是,可是——俺回家的时候把衣服落在的士车上了,而且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才忽然想起来这事儿,宽面条泪,真是无语啊O__O"
第十二回
十二
贺!均!平!
琸云只觉脑袋里一阵雷鸣,轰得她整个人都晕晕乎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足足愣了一刻钟,才被石头给唤醒过来。
“你干嘛?”石头仰着小脸,得意洋洋地道:“是不是被小爷的名字给震住了。哎,也不怪你,虽然你脑子还算聪明,可到底是个乡下妞,没见过世面,身边都是些什么狗蛋、狗剩、旺财之类的贱民,陡然听得小爷的大名,难免被震摄到。我告诉你,我这名字可不一般,是当今大儒霍先生取的,均平二字出自于《周礼》,乃平正、平衡之意,不过我跟你说这些也没用,反正你也听不懂……”
他喋喋不休地自夸自赞,浑然不觉琸云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直到柱子进屋打断了他的话,这才安静下来。
“二丫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柱子果然还是对琸云关心有加,一进屋就瞅见她脸色不好,遂关切地问。
石头这才察觉到不对劲,满腹狐疑地盯着琸云看,有些不安地小声问:“你不会是因为我刚刚说你是乡下妞生气吧?我我——”
柱子对琸云很是维护,一听说她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跟石头有关,立刻就不客气了,凶巴巴地朝石头吼道:“石头你干嘛惹二丫生气?她昨天晚上守了一整晚,几乎都没睡,你不好好感谢她,还惹她生气,真是不知好歹。”
石头的脑袋都快低到床底下去了,小脸上写满了歉疚和不安,喃喃地向琸云道歉道:“对不起,我不该乱说话惹你不高兴。二丫你的名字一点也不难听,真的。这样,要是你不喜欢二丫这个名字,我再另给你取一个好听的。”
“我们家二丫又不是没名字,干嘛让你给取。”柱子愈发地气急败坏,“二丫的名字可是请隔壁村的秀才取的,琸云,方琸云,多好听。”
石头闻言一愣,“方琸云?原来她不叫二丫啊?”
琸云猛地站起身,谁也不看,一言不发地冲出了房门,徒留柱子和石头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
柱子狠狠瞪了石头一眼,一跺脚赶紧追了出去。石头也想翻身下床,可才坐起身,就觉得天上地下到处在打转,险些又晕过去。
他想了想,觉得这会儿琸云还在气头上,便是追过去道歉只怕也没用,索性还是躺了下来,一边琢磨着怎么把琸云哄回来,一边又纳闷,平日里二丫可不是这种动不动生气的别扭性子,自己刚刚到底哪句话没说对惹到了她……
琸云冲出了院子,迈开腿漫无目的地一路狂奔。
秋去冬来,风里已经有了寒意,犹如针刺一般扎在她的脸上,可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她已经完全忘了痛楚,忘了所有,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只有“贺均平”这三个字在不断地叫嚣,仿佛要把她的头都炸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天爷在跟她开玩笑吗?
她不知疲倦地在山里奔跑了许久,直到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狠狠地摔在地上,这才被迫停了下来。
贺均平,她恨了十年的那个男人,竟然这样毫无防备地早就出现在她的生活里,甚至,比陆锋来得还要早。
一提起陆锋这个名字,琸云就忍不住一阵颤抖,她一直努力地不去想这个名字,不去想这个人,甚至还暗暗地下定决心这辈子一定要离他远远的,不要再在他面前出现,这辈子一定让他好好地过着他应有的生活,就算再怎么思念,也只能远远地看着他。
她以为,就这样不再提及他的名字,不去想他,几年之后,或许她的心会慢慢沉下来,就算再见到陆锋的时候也能平心静气,也能像许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微微笑地问一声好。
可是,为什么贺均平要出现?他的存在,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琸云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陆锋,还有一个曾经爱她护她到最后连性命都丢掉了的陆锋。从今以后,她的每一天都要在这种思念和痛苦的煎熬中渡过。
琸云咬牙,狠狠地捶打着地面,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好像这每一拳都能落在贺均平的脸上。
不行!她的生活不能被这小鬼给毁掉!
自从陆锋死后的十年,琸云先后去刺杀过贺均平四次,前两回连人都没瞧见,到第三次才远远地瞥见了他的样子,只依稀是个清冽冷峻的年轻男人,周身都笼罩着浓浓的寒意和杀气,几乎让人不敢看他的脸。
那样冷漠乖戾的贺均平怎么可能会是石头呢?琸云怎么也没有办法把家里头那个聒噪又爱耍少爷脾气的小鬼跟记忆中那个杀气腾腾的贺大将军联系在一起。也许,只是同名同姓?她是不是反应太大了?
可是,石头的名字是当今大儒霍先生所取,能请得到霍先生取名的,当朝能有几家。而那个大仇人贺均平,可不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大世家贺家嫡出子弟么?上辈子她曾仔细地调查过贺均平,自然知道他的生平。显德十三年,贺家因卷入叛乱被满门抄斩,可不就是今年的事儿。时间对得上,名字对得上,连家世也对得上,不是他还能有谁?
琸云坐起身,闭上眼睛抱着膝盖深深地呼吸,努力地把一直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历史是否会重演,他还会一如既往地领军把陆锋逼入绝境吗?
不!只要她不再出现在陆锋的面前,只要陆锋还是卢家嫡出、备受宠爱的大少爷,这一切都会不同。可是,万一——就有那么一点点万一呢?
她是不是应该提前把他给——了结了?
琸云被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她自认自己不是心狠手辣的人,就算当了十年的土匪,就算手里有那么多条人命,可是,她从来不会去动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孩童。
而石头,不,贺均平,这个她上辈子恨之入骨的大仇人现在就落在她手里头,她到底该怎么处置他?重生以来,琸云第一次这么为难。
回去的路上,琸云一直在纠结贺均平的问题。好吧,就算她大发慈悲放他一马,可是,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把他留在身边了,更不可能还教他武艺。光是想一想这个小鬼以后可能会对陆锋不利,琸云心里头就慎得慌。
不行,她得把他给弄走。
…………
到家的时候,柱子都已经急得团团转了,正招呼着隔壁的婶子叫人去山里寻琸云,猛地瞅见她一脸茫然地晃回来,柱子都快哭了,三两步冲上前一把拽住琸云,急道:“二丫你去哪里了?可把大哥吓坏了。你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往山里跑,眼看着就到冬天了,山里的大虫觅不到食,老往山外跑,危险得很。你一个女孩子,怎么……”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琸云一通,琸云却不回话,沉沉地看着他,目光里有说不出来的复杂情绪。柱子人虽憨厚,却也不傻,敏感地察觉到出了大事,不由得放低了声音,一脸正色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二丫你跟大哥说,有什么事儿大哥扛着。”
“我是想着——”琸云看着柱子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原本说好了我们要去城里给宋掌柜帮忙的,现在石头生病了,我——我得陪着,大哥你就一个人进城吧。”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宋掌柜那边若是忙得厉害,你索性把昨儿石头收得那几个小乞丐叫上。这些天你就歇在城里,家里有我呢。”
虽然她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贺均平,可无论是杀是留,抑或是把他弄走,柱子在一旁看着,她施展不开,所以得把他调得远远的,最好最近都不要回来才好。
“可二丫你——”柱子有些担心地看着琸云,“你真的没事儿吗?是不是石头把她气着了?你也晓得那小鬼的脾气,要是真恼了,回头打他一顿出气就是。”
琸云勾起嘴角微微地笑,“大哥说得是。”要怎么处置那个小鬼,不着急。
柱子见琸云的脸色仿佛已恢复了正常,很快便放下心来,回屋收拾东西准备进城。老太太正忙着给自己裁制新衣,见他收拾行李也只随口问了两句,得知他要给药铺的掌柜做事,老太太甚觉稀罕,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掌柜怕不也是个傻子,怎么就请了柱子这傻子做事。”
琸云冷笑着看她,“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还巴巴地给你买布料做衣裳,可不是为了听这些话的。”
老太太本就怕她,被刺了一句,再也不敢吭声了。
柱子一走,家里头仿佛空了许多,老太太不敢跟琸云硬碰硬,关了自己房门躲在屋里做衣服,贺均平的病还没痊愈,歪在床上精神萎靡。
琸云坐在石头床边,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睡得迷迷糊糊的少年郎,乌黑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晦涩不明。
“啊——”贺均平睁开眼,正正好与琸云那乌油油、寒森森的眼睛对上,顿时吓了一大跳,身体往后一缩,发出一声惊呼,“方琸云你干嘛呢?干嘛这么阴森森地看着我,吓死人了。”
“我来跟你说个事儿,”琸云依旧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道:“等你病好了,我们去山里挖人参好不好?”不等贺均平回答,她又微微笑起来,唇畔竟有浅浅的梨涡,难得地甜美可爱,“这是个秘密,整个武梁县也只有我和大哥知道人参在哪里哦。”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通宵看小说,今儿睡了一整天,码字的时候都还晕晕乎乎的。
哎,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儿了。
第十三回
十三
“方琸云,你没事儿吧?”自从知道琸云的真实姓名后,贺均平便不再“二丫二丫”地唤她,而是连名带姓地叫她方琸云。以前琸云还会执意要他叫师父,可最近这几日,她仿佛终于不再那么执着了。
“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要不,咱们明天再出门?”贺均平担忧地看着琸云微微憔悴的脸,小声劝道。这几天琸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精神恍惚得让贺均平怀疑她是不是给累病了。也许是因为熬夜陪着他的缘故,贺均平一面想,一面愈发地愧疚。
琸云却固执地摇头,“没事儿,我挺好的。”她不知道柱子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得抓紧点,万一事情还没办完他就回了家,日后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走吧,”她眯起眼睛朝贺均平笑了笑,目光中有微微的嘲讽和挑衅,“我说石头你不会是怕了吧,这山里头没大虫,上回我跟大哥来过,一路平安,连山鸡、兔子都少得可怜。”
“我才不怕呢。”贺均平立刻激动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声喊道:“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走就走,难不成我还不如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一会儿果真遇着什么大虫狗熊,你可别哭着躲我身后。”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拎着柱子的长弓走在前头,大步流星,气势汹汹。
琸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旋即跟在了他的身后。
虽说距离上次进山不过二十多天,可山里的景致却有了很大的改变,打从前些日子开始转凉后,山里也立刻变了天,大好的晴日亦是寒风凌厉,先前还一片油绿的树林已然有了萧瑟之感。
琸云踏着厚厚的落叶,不急不慢地跟在贺均平的身后,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各种欢呼声。
“方琸云你看,这个是什么?是不是人参?”
“这个真漂亮,我们采一些回家吧。”
“哎呀,好像有人参——”
贺均平兴奋得直跳,转过身扯着嗓子使劲儿地朝琸云喊道:“方琸云快过来,你看这个是不是人参?”
琸云不急不慢地走近了,漫不经心地朝贺均平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旋即愣住:这小鬼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吧,这才进山多久,竟然还真被他发现了一棵人参,且看这人参头顶的叶片,竟还是棵老参。
“是吧。”贺均平巴巴地瞅着琸云,见她微微颔首,立刻欢呼起来,也顾不上问琸云这玩意儿到底怎么挖,迫不及待地从后背的箩筐里掏出铲子,三两下就把那棵人参连着泥土一齐挖了出来。他还嫌不够,仔细把人参上的泥都给扒干净了,得意地笑,“这玩意儿就跟水萝卜似的,能卖多少钱?够咱们吃几顿肉不?”
琸云斜着眼睛瞪他,语带嘲讽地道:“怎么,嫌我们家伙食太差,饿着你这大少爷了?”自从她知道石头就是贺均平后,就开始怎么看他都不顺眼,无论他说句什么,她都忍不住想跳出刺来讽刺他几句。待说完了,又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子实在面目可憎,狠狠一咬牙,又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贺均平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当回事儿,依旧笑嘻嘻的,乐呵呵地道:“有阵子没吃肉了,难免有些想。对了,方琸云,你说这林子里有没有兔子,说不定一会儿我还能猎几只兔子回去让咱么解解馋。回头你可不能跟我抢。”说着话,把那被挖得七零八落的人参随手往背后竹筐里一塞,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山里走。
琸云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心里头愈发不是滋味。
他们的好运气似乎并不持久,之后的整整一个时辰两个人连人参的影子都没瞧见。贺均平年纪小,难免有些不耐烦,忍不住朝琸云劝道:“要不,咱们回去吧。我看这天儿不大好,早上还碧空万里的,这会儿竟阴了天,说不准再过一会儿就要下起雨来了。”
琸云笑,眉宇间却只有一片凉意,“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能就这么回去。上回我和大哥进山,不过小半日的工夫就挖了三棵参,今儿才得了一棵,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回头岂不是要被大哥耻笑。”
说罢,她顿了顿,目光朝前方幽深曲折的小路望去,幽幽地道:“这几座山我们都找遍了,也不见有别的人参,不如再往山里走深些。我们俩兵分两路,各找各的,一个半时辰后再在此处汇合,可好?”
“那怎么行!”贺均平立刻反对,着急道:“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一个人进山。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儿,大哥还不得把我给杀了,不行,不行!”他一边说一边摇着头,满脸坚决。
琸云自然晓得要怎么对付他,微微一笑,哼道:“恐怕是你自己害怕吧。我的本事你还不晓得么,就连大哥也不是我的对手,你非要跟着我,其实就是担心自己被山里的猛禽野兽给叼走吧。”
贺均平果然上当,气鼓鼓地狠狠一跺脚,怒道:“你这个不知好歹的死丫头,随便你好了,回头遇着大虫可不准哭天喊地地叫我来救你。”说罢,作势就要离开。
琸云凉凉地朝他挥手,“走远些,可别偷偷跟着我。回头咱们俩再比一比谁挖的人参多。”
贺均平气得浑身一滞,愈发地怒不可遏,脚步愈发地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深山里。
琸云目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可胸口却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了一般闷得难受。
她并没有做错!琸云这样告诉自己,至少她曾经救过他一回,而且这一次也没有下杀手,她甚至还让那小鬼背着自己挖的人参离开。他人聪明,就算一时被堵在山里,可总能找到路离开,到时候再去城里把人参卖掉,他还能吃到他心心念念的肉。
可是,不管怎么安慰自己,琸云的心里头总是有些说不出来的憋闷,背上沁出了一层汗,迅速湿透了衣服,凉风嗖嗖地一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一片冰凉。兴许真是生病了?所以才会这么心神不宁?她紧了紧衣服,忍不住又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
明明是正午,林子却陡然暗了下来,乌云压在头顶上,不一会儿便将整座山都密密地笼罩起来,湿湿的水汽弥漫成一片网,黏得让人喘不上气。
果然是要下雨了!
那个小鬼不会出事吧?琸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转过身不住地朝前方那边阴森森的林子张望。他虽然聪明,可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就算再聪明也救不了他。那小鬼病才刚刚好呢。
难不成还要回去救他?琸云狠狠甩头,她才不去。要不容易才把这要命的大仇家给弄走,决不能心软半途而废。
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一会儿打定主意了要掉头就走,可一会儿又觉得这样似乎有些太厚道了,不管怎么说,这辈子贺均平不曾做过任何对不起她和陆锋的事,若是真把性命断送在这片林子里,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
她想得太投入,以至于根本没留意身后有个庞然大物正悄无声息地接近,风呼呼地吹着,啸声一声接着一声,琸云狠狠一跺脚,咬着牙骂了一句自己“妇人之仁”,才迈开步子准备回去把贺均平追回来,忽听得身后一声闷哼,她下意识地往左微微一蹲,险险躲过了身后猛兽的两个蹄子,但肩膀还是被刮了一下,顿时破了皮,渗出鲜红的血来,痛得她直呲牙。
琸云就地一翻,侧过身来与身后突袭的猛兽正正好对上。这要命的东西赫然是一头壮实的黑皮野猪,浑身上下幽黑发亮,更衬着一口獠牙白得下人,小眼睛闪着狡猾的光,闷哼一声后,又撒开蹄子朝琸云冲了过来。
琸云自知自己体力不济,断然不是这黑皮野猪的对手,不敢硬碰硬,只得慌忙往树后躲。那野猪外表看着蠢笨,其实并不算太傻,仿佛看透了琸云的主意,竟绕过琸云身边的大树,闷吼着径直朝她冲过来。
“砰——”地一声巨响,琸云借着身体灵活险险地躲过了野猪的这一撞,但身边借以挡力的碗口大小的树却被撞得摇了几摇,竟仿佛是要被那野猪给撞到了。可那野猪却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身上竟是连皮都没有破。
琸云顿时脸色发白,慌忙架起手里的小弩弓,飞快地抽出背上短箭,尚未瞄准,那野猪又怒吼着朝她扑了过来。
“嗖——”地一声轻响,那支短箭狠狠扎进了野猪的下腹处,立刻渗出鲜血来。野猪吃痛,立刻红了眼睛,愈发地暴躁,一边扭着脑袋一边刨土,尔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朝琸云扑了过去。
琸云矮身欲躲,却不想脚下被树根狠狠绊住,一个趔趄竟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这也就罢了,更要命的是,她正欲起身,却猛觉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痛,竟是方才崴到了脚,也不知是脱臼了还是折了骨,竟是连站也站不起来。
“吾命休矣——”琸云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会死在一头野猪的手里,正所谓出师未捷身先死,她还没来得及找到陆锋,还没来得及看着他好好地活下去,就因为动了个要害人的念头,竟然就要死在了这里么……
那野猪见琸云不动,仿佛愣了一下,旋即又扒了扒面前的泥土,吼了两声,竖起鬃毛,正欲朝琸云扑过来——又是“嗖——”地一声响,旋即便是野猪的痛呼,琸云诧异地瞪大眼,只瞧见那畜生的左耳边赫然中了一箭。那畜生吃痛,顾不上地上不能动弹的琸云,转过身朝不远处的射手大吼出声。
琸云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不远处吓得瑟瑟发抖几乎忘了动弹的贺均平,扯着嗓子大声喊:“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跑啊!”
贺均平这才反应过来,撒开蹄子就开始猛奔。那野猪最是睚眦必报,哪里肯放他走,一人一猪,一前一后,绕着林子一圈又一圈地跑。
琸云趁机赶紧摸出身后的短箭,上弓瞄准,眯眼,“砰——”地一声响,短箭正中野猪左眼,旋即又是一箭再取野猪右眼。
野猪失了方向,又吃痛,闷头闷脑地在林子里乱撞,时不时地撞到树上,发出各种可怖的痛呼。贺均平见那野猪没再追他,这才转过身来,瞪大眼睛四周扫了一圈,瞅见琸云,赶紧噔噔噔地扑过来,一张小脸上满是泪痕,才一见面就哇地大哭出声,“哇——,吓死小爷了。”
琸云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半晌,终于无奈地呼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干坏事什么的,真的不容易啊,一不小心还得把自己给搭上,得不偿失啊。^_^
第十四回
十四
雨终于落了下来,起先只是稀稀疏疏的几颗,渐渐地越来越大,不一会儿便是倾盆。
“真是可惜了那头大野猪,真够肥的,要是能搬回去,够咱们一家人吃一个月还不止呢。”贺均平扶着琸云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啰啰嗦嗦地叨念着被遗弃在山里的那头野猪,言辞间颇有不舍之意。
琸云心中五味乏陈,仿佛有许多情绪憋在胸口,又闷又难受,这一路上只静静地听着贺均平唠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哎呀——”走了好一段路,贺均平忽然一声惊呼,立时停住脚步,蹲下身体一眨不眨地盯着琸云肿得像个馒头的脚踝,脸上露出惊恐又担忧的神色,“方琸云,你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脚都肿成这样了也不会开口跟我说吗?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原来都是装的……”
他很不客气地把琸云责备了一通,旋即却走到她前面,身体一蹲,男儿气十足地道:“你上来,我背你。”
大雨一直下着,两个人早已淋得透湿,贺均平额前的乱发黏在他的脑门上,雨水沿着脸颊一串一串地往下淌,若是换了旁人,看起来不晓得多狼狈,可他却丝毫不显,雪白的小脸上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势,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愣着做什么,上来啊。”见琸云不动,贺均平又催了一声,依旧是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大少爷语气,“我说方琸云,你不会是害羞吧?”
琸云“扑——”地一下跳上了贺均平的背,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别废话,走吧。”
贺均平“嘿嘿”地笑了一声,慢慢直起腰,故作轻松地抖了抖,笑道:“路上你得给我唱歌,要不,一会儿我累了就把你扔掉。”
琸云不说话。贺均平不见她回应,只当她今儿被野猪吓到了,倒也不恼,自个儿寻着各种话题絮絮叨叨地往山下走。
山里的路本就不好走,更何况这会儿又是风又是雨的,小路雨水浇得透湿,走一步滑三步,好几次琸云都几乎觉得贺均平就要跌倒了,他却终于还是稳住了身体,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
“我……早跟你说会下雨……吧,你……还不听……”贺均平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教训琸云,“等等到了家,你……你得给我烧红烧肘子吃,要……要不,我这怎么补得回来。哎哟,可累死我了。那方琸云,给我擦把汗。”他又吩咐道。
琸云愣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轻轻擦了擦贺均平的额头和脸颊。他身上很温暖,额头和脸颊甚至有些热,满头满脸全是水,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雨水。琸云抹了一把,贺均平又歪着脑袋在她掌心蹭了蹭,就像很久以前琸云在山上养的那只大花猫,总是大摇大摆地在家里装大爷,可琸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却会聪明地钻进她怀里温柔地喵呜。
琸云心里头闷闷的,有些情绪堵在那里出不来又进不去,难受得很。她想,老天爷到底是怎么了,他把她送到二十年前,难道是为了让她重历那一段痛苦绝望的日子么?那贺均平呢?如果没有她和柱子,贺均平本来应该走怎样的路?
一路上她都这样不停地想这个问题,偶尔想起来,会伸手给贺均平擦一擦汗。
风雨虽大,却没有雷,半途二人在一颗大树下歇息。贺均平背着琸云走了小半个时辰,早已脱了力,才将将把琸云放下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半张嘴嘴巴可劲儿地喘着气,连话都没力气说了。
琸云虽对他依旧心结难解,但今儿二人落到如此地步,说白了都是她一个人的错,琸云越想又越觉得愧疚。有那么一刹那,琸云甚至想向他坦白,但终于还是没有开口。旁的且不论,她要怎么解释自己为什么无缘无故要送他走呢?
“啊——”地上的贺均平忽然发出一声喊,旋即又翻了个身,沾了满头满身的泥。他却丝毫不在意,挣扎着坐了起来,睁大眼睛瞪着琸云,一脸感慨地道:“好多年没有这么痛快淋漓地淋过雨了。”
“好多年?”琸云嗤之以鼻,“你才几岁,说起话来老气横秋。”平日里贺均平总爱说她老气横秋,今儿可算是被琸云逮着机会嘲讽了他一番。
贺均平却难得地一点也不恼,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琸云道:“方琸云你今儿受了伤,我不跟你一般计较。上一回淋雨还是前年重阳的时候呢,那一回我跟京里的一些朋友去城郊东溪川登高,结果竟迷了路,又赶上下了大雨,在林子里淋了大半天,最后还是陆锋大哥把我给找到的。哎,一晃就两年了……”
他来家里头越久,话就越多,到现在甚至有些话涝了,琸云早已习惯了他的啰嗦,并不回话,只安安静静地听他唠叨。过了好一阵,她才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头看着他,乌黑的眼睛里全是震惊。
“陆……陆锋……”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甚至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在发抖,原本就煞白的小脸愈发地白得可怕,也衬得那一双眼睛愈发地乌黑幽深,“你刚刚说——陆锋?”
贺均平注意到她的脸色,顿时吓了一大跳,霍地跳起身来,一脸关切地凑上前来问:“方琸云你没事儿吧,怎么脸上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说话时,他又伸出手在琸云的额头上探了探,迷糊地眨了眨眼,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脸上露出惊吓的神色,“你身上怎么这么凉?是不是太冷了?我脱衣服给你。”
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要宽衣解带。琸云猛地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乌黑的眼睛里几乎闪着火焰,“你刚刚说谁?是叫陆锋吗?”
贺均平的手腕被琸云狠狠拽住,立刻发出一声痛呼,高声喊道:“方琸云你干什么,赶紧松手,可痛死我了。”说话时又狠狠打掉琸云的手,气急败坏地瞪着她,小脸上满是气愤,“方琸云你脑子没坏掉吧,你今天怎么了,从早上出来起就不对劲,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到底又平白无故地拽我胳膊。你看,你看,都被抓青了。”他忿忿不平地把胳膊往琸云面前一送,纤细却结实的手腕处果见一圈红,贺均平愈发地委屈,眼眶都快红了。
“明儿早晨起来肯定都淤青了,你也太狠了,等大哥回来我要找他告状。”贺均平呲牙咧嘴地揉了揉胳膊,忽然又开口,“你刚刚问我什么?陆锋大哥?你问他做什么,难不成你还认识他?”
琸云也不知该怎么回他的话,只抿着小嘴冷冷地看着他,固执又倔强的模样。
贺均平倒也没有吊她胃口的心思,只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琸云一番,才不急不慢地道:“陆锋大哥是我表哥,他母亲与我母亲是堂姐妹,不过他家不在京城。去年我外祖母六十大寿,他才随着姨母一同进京。你从哪里听过他的名字?是不是同名同姓弄错了人?”
“兴许是弄错了。”琸云低下头,努力地收敛所有情绪,尽量不带一丝感情地继续问:“他是哪里人?”
“泰州!”贺均平回道:“陆家是泰州世家,陆锋大哥是嫡出,在家里头可受宠了。”他扁了扁嘴,似乎是想起了家中的旧事,眼眶迅速地发红,“我……我娘总喜欢拿陆锋大哥跟我比,说我淘气不长进……”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一眨眼睛,豆大的泪珠立刻从眼眶滑出来,沿着脸颊迅速地往下落。
泰州陆家的嫡子,这世上还有几个陆锋?
既然是表兄弟,血浓于水,上辈子他为何要赶尽杀绝,连陆锋的一具全尸也不肯留?琸云不能理解,也无法想象那个贺均平究竟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他少年便遭剧变,从小奔波流离,可这一切又与陆锋何干,便是陆家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惹恼了这修罗,那会儿陆锋已被陆家赶出家门,他为何要把怒气撒在陆锋的身上?
“那狗皇帝听信谗言,诬陷我们家造反,贺家一百余口全都死在了那狗皇帝的手里,就连陆家也被问责,我生怕连累了他们,不敢去投奔。后来,我听说我小舅舅在益州,跟着燕王反了,所以才偷偷南下,一路流浪到武梁县……”
贺均平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抹眼泪,罢了,又巴巴地看着琸云,一脸感激地道:“幸好遇到了你和柱子大哥,要不然,我恐怕早就死掉了。我娘说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方琸云,虽然我不耐烦叫你师父,不过你放心,我以后长大了,一定会好好地报答你和柱子大哥的。”
“那陆锋呢?”琸云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地问:“他是你表哥,还曾帮过你,你要怎么对他?日后你去投奔了你舅舅,自然要在燕王麾下效力。那陆锋乃陆家嫡子,自然效力于朝廷,若你二人狭路相逢,你是不是便不顾血缘亲情要与他不死不休?”
“你浑说什么!”贺均平气得一骨碌从地上跳了起来,小脸上满是羞恼与气愤,“方琸云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老是说这些奇怪的话?你当我是白眼狼么?不管是你,柱子大哥,还是我表哥,我便是舍了性命也绝不会对你们不利。”
他义正言辞地说完这些话,气呼呼地一跺脚,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了一截儿,忽然又想起琸云崴了脚不能动的事儿来,又气鼓鼓地冲了回来,板着脸瞪着她,转过去蹲下身子,生气地闷闷道:“赶紧的,快上来。”
作者有话要说:哎,工作忙的时候真想辞职啊。
大家有没有这样的想法过呢。
第十五回
十五
回去的路上雨渐渐停下来,风却依旧在吹,每阵风过,两个人都忍不住齐齐地打个哆嗦。琸云一直想着贺均平的话,脑子里愈发地乱成一团麻。
她觉得自己好像魔障了,明明这么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给陆锋报仇,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却忽然犹豫不决、患得患失起来。现在的贺均平和上辈子的贺均平还是同一个人吗?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永远不会伤害陆锋?
可是,陆锋明明死在他手里。
一想到这个,琸云的心又硬起来,正是因为这个念头不断地在她脑子里敲钟,所以她才把贺均平领到这石首山里来,想法设法地要将他遗弃在这里。
可是,她好像有点低估了他。贺均平背着她一路往山外走,丝毫没有被风雨所影响。
“我们进山的那条路被泥石给堵了,所以换了这条。只是绕得远些,方向没错。”回去的路上,贺均平很快就忘了先前跟琸云置气的事儿,主动和她说起话来,“下回我们再进山就从这边走吧,这条路好走些。咦——”他忽地顿住,睁大眼睛朝四周打量了一番,脸上露出狐疑不解的神色,喃喃道:“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他抖了抖胳膊,问琸云道:“方琸云,你看看这里,怎么好像就到了山下了。这条路竟然还近不少。”
琸云自然是知道的,上山的时候她特意带着贺均平走了远路,就是想他把他给绕糊涂了走不出来,没想到……果然是将来赫赫有名的贺大将军,这点小麻烦怎么能难得到他,琸云一时苦笑。
贺均平虽然练过武,但到底年岁小,气力不济,每走一段路便要停下来歇一阵,这般走走停停,待他们到上姚村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琸云生怕他多嘴说出石首山有人参的事儿,赶紧仔细叮嘱,贺均平不傻,自然晓得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到家时,老太太一见他们这模样立刻大惊小怪地喊起来,“哎呀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这是跑到哪里疯去了,玩到这会儿才回来。瞧瞧你们俩这鬼样子,活像个落汤鸡。还有二丫头,好好的自己不走路,干嘛让石头背着——”她话刚说完,立刻注意到琸云肿得高高的脚踝,先是一愣,旋即脸上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喜色。
琸云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贺均平小心翼翼地把琸云放下来,抹了把脸,朝老太太道:“您别在这里大呼小叫,赶紧去烧热水去,方琸云淋了雨,又扭伤了脚,得赶紧洗澡上药。”
老太太很是不乐意,斜睨着琸云小声嘀咕道:“一个两个都把老婆子当下人使唤,我真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着你们这些不孝的子孙。这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让老婆子伺候你们,真是遭天打雷劈。”她见着琸云受了伤动弹不得,立刻就嚣张起来,很不把琸云放在眼里。
贺均平顿时怒了,瞪大眼睛狠狠看她,高声道:“没瞧见她受了伤动不得么?你整天窝在家里头啥事儿不干,不过是让你烧点热水,怎么着你了!”这小鬼发火的时候颇有些气势,眉目间自有一股别样的凛然威严,顿时就把老太太给吓唬住了。
老太太虽有不忿,但被贺均平这么一呵斥,吓得连话也不敢说,赶紧脚底抹油躲去厨房生火烧水。
待确定老太太走了,琸云的脸色这才渐渐缓过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装钱的荷包递给贺均平道:“这个你先收着,我们家老太太不是个东西,眼见着我伤了脚动不得,定要想方设法地从我这里把银子弄走。家里的银钱都先交给你保管,但没有我的话,怎么也不能乱花,知道吗?”
贺均平毫不在意地把荷包往怀里一塞,瓮声瓮气地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罢了,何必搞得这么紧张。老太太虽是嘴巴碎点,可也没什么坏心思,你不必这么防着她。”
“她没什么坏心思?”琸云冷笑数声,脸色愈发地难看,“你是刘大户家的少爷,她在你面前自然小心翼翼不敢放肆,对着我这个孙女,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说罢,又把先前老太太要把她卖到勾栏的事说与他听。
贺均平听罢,顿时傻了眼。虽说京城里大户人家的阴私也不少,但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何曾听说过做长辈为了几两银子要将亲孙女卖进那种脏地方。先前见老太太年纪大还存着一分恭敬之意,而今却只余厌恶憎恨,光是想一想,心里头就慎得慌。
“她怎么能这样!”贺均平很是为琸云抱不平,“这老太婆也太过分了!”
“所以这两天你得仔细看着,”琸云觉得脑袋有些沉,揉了揉太阳|茓,有气无力地叮嘱道:“这老太太可是什么不要脸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又恨我挟制她,趁着这几日我动弹不得,还不晓得要怎么对付我呢。”
“你放心!”贺均平使劲儿地拍着胸脯,一脸的正义凛然,“有我在,她拿你没办法!”
贺均平说到做到。
琸云才将将洗完澡换好衣裳,贺均平就已经在外头敲门了,“方琸云,你好了没?”
琸云艰难地把自己弄到床上去,盖上被子,闷闷地回:“行了,进来吧。”
“烫——好烫——”贺均平用胳膊肘把门推开,手里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飞快地冲进屋把面碗放在桌上,罢了把手举到嘴边使劲儿吹,“可烫死我了。”
到底是男孩子,动作快得让琸云自愧不如,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已洗完澡。换好衣服,还去厨房端了面条回来。
“我让老太婆煎了荷包蛋。”自打他从琸云那里听说了老太太的劣迹,贺均平便不那么客气了,每每提及,都只唤是老太婆,“她还不肯,非说要拿去卖钱,被我挤兑得连话也回不上来。”他得意洋洋地仰起小脸,一脸期待地看着琸云,分明是等着她在表扬他。
琸云却偏不如他的意,只淡淡地问:“你怎么挤兑她了。”
“我跟她说,家里的鸡都不是她给喂的,吃两个蛋怎么了。我家每个月送那么多粮食过来,难道还不值两个鸡蛋钱?”
琸云抬眸看了他一眼,嗤笑,“你这刘大户儿子的身份倒是还挺能唬弄人的。”
“可不是!”贺均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直点头,“对付那老太婆,就是得用这种不要脸的招数。”
琸云看着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知怎么了,心里头忽然有些烦躁。她努力地想要将这颗纷乱而狂躁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可是却根本做不到。她觉得很不安,可这种不安到底来自于哪里,却连自己也说不清楚。
贺均平见她脸色不好,知趣地没再聒噪,沉下声道:“赶紧吃面,不然一会儿发开了不好吃。”说罢,自己便靠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斯斯文文地吃起面来。
老太太人品虽不好,厨艺却不差,加上他们俩今儿实在又累又饿,只觉得今晚的面条特别香,贺均平甚至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面汤都给喝完了,罢了又抬眸盯着琸云,一眨也不眨的,眼神儿热切得让人心里发毛。
琸云终于受不住了,抬头看他,问:“你是不是还没吃饱?”
贺均平舔了舔嘴唇,小声道:“你要是吃不完,我倒是……可以帮一点小忙。”这就是将来赫赫有名、威严冷漠的贺大将军啊,竟然还会问着她讨要一口面条吃,实在是——匪夷所思。
琸云皱着眉头,一脸无奈地搅了两筷子面条夹到他碗里,想了想,又倒了点汤进去,“快点吃,剩下的可没你的了。”她三下五除二地把碗里剩下不多的面条消灭干净,罢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贺均平立刻乖觉地去收拾碗筷,根本就不需要琸云吩咐。
如果他不是贺均平的话,还真是个很好的徒弟。
晚上琸云很严肃读拒绝了贺均平陪床的提议,义正言辞地要把他赶出去。贺均平却道:“你不是怕老太婆来寻你晦气么?大白天的她不敢乱来,说不准晚上偷偷过来,你脚受了伤走不得路,指不定要被她怎么欺负呢。”
琸云无力地揉着太阳|茓,“她要真来为难我,我再叫你成不?”老实说,她现在不知道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贺均平,于她而言,他到底是有着滔天恨意的仇人,还是刚刚费尽了所有力气救她回家的懂事小徒弟。
贺均平可劲儿摇头,“不行,那老太婆黑心黑肠的,谁晓得会对你使什么手段。万一你连呼救都来不及呢?不是说你先前还拿着菜刀追过她,说不定她晚上也拎着菜刀来寻你的晦气。”
说罢,他也不管琸云怎么反对了,自顾自地从自己屋里抱了被褥过来,在琸云的床边铺好了,吹灯,安之若素地躺了下来。
“睡吧。”他说,不一会儿,便只听见他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
琸云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脑袋一沾枕头就开始晕晕乎乎,尔后便开始不停地做梦。
有许多事情她不敢去想,但那些想法和念头却像毒药一般慢慢渗入了她的心,在她最无法防备的夜晚悄然入袭。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回
十六
不知是因为昨天淋了雨着了凉,还是由于受了伤精神不好,第二日琸云睡到天色全亮了才醒。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屋檐上依旧有水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鸟儿发出啾啾的鸣叫,院子里的家禽也发出各种声响。
又是新的一天。
琸云揉了揉眼睛,撑着胳膊坐起身,首先就瞥见了地上四仰八叉的贺均平。到底是少年人,无论白日里装得多么老气横秋,到了晚上还是尽显小孩子心性,他这豪放粗犷的睡姿就连柱子大哥也无法与之相比。
贺均平侧卧着,一条腿架在被子外头呈骑座状,中衣凌乱,袖子缩到了胳膊肘,衣襟大开,露出一截儿白花花的小肚子。他依旧睡得很香,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巴半张着,唇边有可疑的水渍,脸上表情犹如婴儿一般无害又无辜。
这个率性又爽朗的少年人为什么会在十年后变得那么冷酷狠毒,煞气阴沉,为什么会对自己曾经亲近的人下毒手?琸云低着头看他安静而无辜的睡颜,怎么也想不明白。
也不知看了多久,外头终于传来老太太尖利的声音,“二丫头你这懒鬼,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床上躺着。赶紧给我起来,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索性一脚踢开了门冲进屋,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笤帚,分明是想借机收拾琸云。
这样的魔音入耳,贺均平哪里还睡得着,立刻就惊醒了,“啊——”地叫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来,生气地跳着脚朝老太太吼,“你干嘛呢?大清早的吵什么吵。昨儿不是跟你说了二丫崴了脚,你朝她吼什么?赶紧的做你的早饭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起床气不小,发起火来凶神恶煞的,便是琸云瞧着也觉得心里头有些毛毛的,更遑论老太太这样色厉内荏的人,立刻就被他给唬住了,嘴巴哆哆嗦嗦了一阵,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最后老老实实地一转身回去厨房煮饭去了。
虽说把扰他清梦的老太太给骂走了,贺均平依旧不痛快,揉了揉眼睛,气鼓鼓地冲琸云抱怨道:“我说方琸云,你睡觉的时候能不能老实点儿,整整一晚上又是哭又是闹的,害得我都没敢睡。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才眯了一会儿,这又被那老太婆给弄醒了。”
琸云微觉意外,挑眉道:“你说我晚上哭闹,怎么可能?”她晚上一向睡得安稳,好吧,就算昨儿晚上确实有些不对头,可也不至于整晚哭闹吧。”
“你可别不承认。”贺均平毫不客气地往琸云床上一倒,大大咧咧地打了个哈欠,眼睛眯一眯,眸中顿有水光闪烁,果然是困极了的样子,“你还一直叫陆锋大哥的名字。真奇怪,你又不认得他,怎么会——”他忽地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又坐起身来直直地朝琸云看过来,目光包含探究。
“说起来你昨天就不对劲,为什么一直问陆锋的事?难道你认得他?”说罢他又疑惑不解地皱起眉头,“不对啊,陆锋大哥并没有来过益州,难道你去过泰州或是京城?要不然怎么会识得他?”
琸云只作听不懂,“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说罢,又一脸嫌恶地使劲儿推他,小声道:“赶紧下去,你一个男孩子坐在我床上像什么样子。还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少爷,怎么一点规矩也不动。不晓得男女大防么?”
贺均平斜着眼睛看她,忍不住嗤笑出声,“你这会儿倒是想起男女大防的事儿来了,太晚了吧。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古板的小学究,照你这么说,昨儿下山还是我一路把你给背回来的呢,岂不是以后还得非我不嫁。哇哈哈——”
他越想越得意,竟叉着腰大笑起来,罢了又一本正经地道:“虽然你性格一点也不温柔,不过长得倒是不错,人也还算聪明,将来生的的孩子应该也不会又笨又丑。算了,我就勉为其难地娶了你——”他话音未落,脸上就狠狠地挨了一下,耳光虽不重,却也实实在在地把他给扇懵了。
“你干嘛——”贺均平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少爷,风度实在不错,被琸云打了一巴掌也没歇斯底里地闹起来,只大喝了一声,一脸委屈地捂着脸瞪着琸云,眼睛一红,眼眶里顿有水光涟涟,扁着嘴巴巴地责问道:“方——方琸云,你也太过分了,你竟然打我?枉我昨儿费尽了力气把你背回来。你这忘恩负义的死丫头,我再也不理你了。你就等着被你们家狠毒的老太婆收拾掉吧。”说罢,狠狠一跺脚,捂着脸气呼呼地冲出去了。
“哎——”琸云喊了他一声,不见贺均平停步,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冲了出去。待屋里安静下来,琸云才低头盯着刚刚打人的手仔细看了几眼。她其实也没想教训他,只是——心里头到底难受,她过不了这个槛儿。
她知道自己刚刚有些激动得过了头,无论如何也不该对贺均平下手的。那个小鬼,至少现在还不坏。
琸云一泄气,身子直挺挺地往后倒,闭上眼睛,各种想法和念头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脑子里钻。
她还依稀记得昨晚的梦,梦里陆锋还在,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模样,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英俊又优雅。他温温柔柔地朝琸云笑,一字字道:“阿云,对不起,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我先前以为只要有了你,便是被陆家赶出门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什么样的日子总能熬得过去。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还是不行。离了陆家,我什么事也做不了。你难道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这辈子一事无成?”
所以,这才是她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怀疑的东西吗?就因为贺均平说的那几句话,她竟然怀疑起陆锋对她的感情?琸云觉得自己简直太恶心太可怕了,她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用这种卑劣的想法去揣度陆锋。那样热情又孩子气的陆锋,永远在她面前都温柔得犹如春风一般的陆锋,她怎么能去怀疑他?
如果他真想离开,大可直言相告,他知道她的性格,只消他一句话,琸云绝对不会拦着他,更不会要死要活作那小儿女的姿态。他实在不必演那么一场戏,绝了自己的后路,连姓氏名字都丢了。
亦或者,那仅仅是陆家和贺均平联合起来演的戏?目的不过是为了要把陆家少爷从她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身边解救出来?
琸云头痛欲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脑子里会忽然钻出这些怪异又荒诞的想法。明明贺均平就在面前,明明只需她一狠心,她恨了十年的仇人就能从此消失,可是她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不去报仇雪恨,反而怀疑起陆锋来。
她的脑子里又响起贺均平斩钉截铁的声音,“……我便是舍了性命也不回对你们不利。”
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琸云把头深深地埋在被子里,觉得脑袋都快要炸开了。
“喂——”一个闷闷的声音在床边唤她,琸云掀开被子看他,小脸闷得通红,眼神纠结而痛苦,倒把贺均平吓了一跳。
“我说方琸云!”他梗着脖子狠狠地瞪着她,故意提高了嗓门,“你干嘛摆出这幅模样,明明是你欺负我,搞得好像我对不起你似的。女人真是难伺候,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像你这样喜怒无常的。”说罢了,他又把手里的饭碗重重地往床边矮桌上一放,发出“砰——”地一声响后,又气鼓鼓地折身冲出门去,一副不愿意跟琸云多说废话的样子。
若是换了以前,琸云早就开口哄他了,到底是她不对在先,可自从晓得他就是贺均平以后,琸云的心里就完全变了,对贺均平的态度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就算现在明明觉得心中有愧,可是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琸云的脚伤不算太严重,且现在年纪又小,在床上躺了三天后,就已经能下地走动了。贺均平一直在跟她闹别扭,一天到晚都故意绷着个小脸,每每见了琸云,总把下巴抬到天上,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琸云打转,说起话来却是难得地尖酸刻薄,仿佛恨不得要把她惹怒了才好。
贺均平不会干家务事,先前琸云康健的时候,他每日能做的也不过是在琸云烧饭的时候在灶下添柴火,这几日琸云躺在床上不能动,他连烧火的差事也不愿做了,全都推到老太太身上,自个儿做了个靶子竖在院子里,从早到晚地练习射箭。
老太太虽有不忿,可看在“刘大户”和家里那两袋粮食的份上终究没敢说什么,只时不时地跑到琸云面前骂几句。待琸云的脚一好转,她又立刻消停了。
许是因为憋着气,贺均平的箭术也没有得到丝毫提高,十支箭里头总有两三支脱靶,余下的虽然能射中,可大多都在靶子的边缘,练了整整三天,也没几支箭能正中靶心的。
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琸云终于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道:“我说你——石头,”她到现在还是不大能接受石头就是贺均平的事实,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那个名字,“你可别跟我说,你这是练过的。”
贺均平憋着气转过身来,横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瞪着她,气呼呼地问:“你现在愿意跟我说话了?”他忽地把手里的小弓一抬,拉弓上弦,小箭犹如星矢精准地射中靶心,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他扬起下巴,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把手里的小弓朝琸云身上一扔,道:“小爷乃是百年不遇的神射手,先前不过是逗你这个小丫头乐一乐,你不会就以为我真那么没用?不信,咱么比试一番?”
先前那副好死不活的鬼样子竟然是假的?真亏得他能连装三天!琸云没好气地瞪着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脾气。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最近真是活动多,昨天晚上单位来了客人有饭局,今天又有个同事家摆满月酒,所以,大家懂的。幸好明天休息哦,可以睡觉睡到自然醒了。
第十七回
十七
琸云看着面前气鼓鼓的小鬼,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恨他的立场。无论上辈子他做过些什么,他又是如何的残忍冷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她刺杀过他四次,也算是给陆锋报过仇,所以,上辈子的那些仇怨是不是也应该算了结了。现在的贺均平只是个家破人亡、无处安身的可怜小鬼,要不是她大发慈悲救他一命,这小狼崽子说不定早就已经死在了武梁街头。
哦,不,就算没有她,那个小鬼应该也不会死,他会经历许多事,琸云无法想象在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才会使得面前这个活泼天真、咋咋呼呼的大少爷变成后来那个威名赫赫、冷厉残忍的贺大将军。
琸云想,也许老天爷是在给每个人一个机会,她不会再被卖进青楼最后成为土匪,陆锋会有属于他的世家大少爷的人生,而贺均平,他也能正常地长大,也许将来还会做他的贺大将军,但是,不会再像上辈子那样煞气腾腾。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先前她恨贺均平恨得要死要活,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把他给弄死,可忽然一想通,又觉得仿佛很多事情都能看淡了。琸云叹了口气,眯着眼睛瞅了贺均平一眼,伸手把腿上的小弓拿起来,用力拉了拉。
她的力气到底比不得男孩,小弓拉得不够满,贺均平立刻笑起来,眉梢眼角不由自主地带上了许多得意,仰着小脸道:“别以为你有那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就不得了了,论起这射箭的本事,恐怕你还得叫我师父呢。”这小鬼显然对琸云逼着他拜师一事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总要抱怨两句。
琸云轻蔑地横了他一眼,抽了支小箭拉弓上弦,根本不用瞄准,那小箭便立刻朝院墙上挂着的靶子射去,一箭正中靶心。不待贺均平反应过来,她又连续射了三箭,支支都正中靶心,例无虚发。
“哎——”琸云摇摇头叹了口气,到底是气力不济,若是换了从前,她还能把箭射入前一支的箭尾,十支开花,别提多震撼了。而今却只能靠这点花哨功夫来吓唬贺均平这样的小鬼,真是惭愧。
贺均平揉了揉脸,仿佛这样就能把心头所有的震惊全都给揉散了,他嘴硬,犟着脖子不屑一顾地道:“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换了是我也照样能射中。这靶子是死的,猎物是活的,要真进山去打猎,就凭你那点力气也没用。”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石首山遇着野猪的事儿来,脸上一红,飞快地岔过话去,道:“你饿不饿,我扶你进屋去吃点东西吧。方琸云,你说柱子大哥啥时候回来……”
琸云在家里头又等了十天,柱子依旧没有回来,便是她再怎么镇定,也有些坐不住了。虽说她知道宋掌柜将来会发达,可是,这发财的道路可不好走,谁又能保证他每一次都能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呢。就算宋掌柜一直平平安安地活到了二十年后,可柱子呢?
琸云越来越不安,在家里头想了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再去城里走一趟。
贺均平自然也是要一路的,他现在就是个小跟屁虫。虽说先前他表现得对琸云的箭术嗤之以鼻,可其实心里头还是很震撼的,接连这十日,每天都起早贪黑地练习射箭,甚至还“不耻下问”地向琸云请教,且还总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保留。
对于琸云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贺均平不是不好奇的,从他来到方家的第一日起,他就一直拐弯抹角地四处打听。刚开始他瞅准了柱子老实要说话,总偷偷地套他的话,可柱子虽然憨厚老实,嘴巴却严实得很,无论贺均平怎么软硬兼施,柱子也总是憨憨地瞅着他傻笑,尔后回一句“俺不知道”。
贺均平没辙了,又向老太太和四周的邻居们打听,邻居们哪里晓得琸云会武艺,只当贺均平开玩笑的,至于老太太,来来回回就一句话,“那丫头是个妖怪!”。
贺均平:“……”
…………
“你空着手?”琸云把收拾好的行礼打了个包挽在肩膀上,皱着眉头看贺均平。贺均平也一愣,“这是要去城里久住吗?”
琸云微微垂眼,“大哥和宋掌柜那边一直没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万一有什么意外,咱们说不定还得去找他们。若是没事自然最好,不过,以后可不能让大哥和宋掌柜两个出去了,咱们也得跟着。”
至于家里的老太太,琸云给她留了二两银子,加上家里头剩下的粮食,够得她一个人在乡下生活一年半载了。老太太得了银子,高兴得不得了,恨不得琸云以后再也不要回来才好。
贺均平看了琸云一阵,没再多说,赶紧回屋飞快地把自己新添的几件衣服收拾好,又学着琸云的样子打了个包,这才回头再来寻她。
二人出了村子,正巧在官道上遇着辆进城的牛车,琸云使了三个铜板,二人便坐了牛车一路进城。
县城并没有什么变化,真要说起来,仿佛是她们上一回来的时候热闹了一些。琸云二人轻车熟路地到了同安堂,却见店铺大门关得紧紧的,她上前去敲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
“怎么办?”贺均平皱着眉头为难地问:“我们要回去吗?”
琸云扭过头瞥了他一眼,拽着他的胳膊往铺子旁边的巷子里走,一边走一边张望,瞅见从巷子旁边的院子里探出来的杏花树,这才停下脚步,把肩膀上的包袱甩给贺均平,自个儿则挽起袖子搓了搓手,往后退了几步,旋即猛地往前冲,一跃而起,三两下便攀上了墙头。
贺均平半张着嘴很是愣了一下,尔后又飞快地反应过来,机警地朝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赶紧也学着琸云攀上墙头。
“院子里也没有人。”贺均平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漂亮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咱们进去?”
琸云点点头,灵活地勾住杏树的枝桠跳上树枝,顺着树干“哧溜——”一下就滑了下来。贺均平有样学样,也跟着落了地。
“看来宋掌柜的院子还没卖出去。”琸云从树下捡了根细长的树枝走到厢房门口,小心翼翼地对着门上的锁一阵□。贺均平好奇地探头探脑,不抱希望地道:“这玩意儿也能把锁弄开,不大可能吧。”
话刚落音,就听到锁孔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琸云解开锁,歪着脑袋朝他挥了挥,得意地挑眉,“学着点,小鬼!”一边说话,一边推门而入。
这厢房里陈设简陋,里头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但柜子里好歹还有床单被褥,铺好了总能过夜,到底不要钱,总比花钱去客栈要划算得多,当然,也安全得多。琸云依样画葫芦地给贺均平开了她隔壁的厢房,打发他在那边歇下。
宋掌柜家的这个院子虽然不大,却设备齐全,除了有好几间厢房外,院子的东南角还有个厨房,厨房外竟还挖了口水井。琸云在厨房里翻找了一阵,还找到了小半桶大米,足够她和贺均平吃上一阵子的了。
“我们真要在这里住下来?”贺均平显然没干过这种土匪勾当,很是不习惯,打从他们翻墙进院子起他就缩头缩脑的,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那个,咱们不会被人抓到官府去吧。”他不安地四处打量,仿佛生怕从哪个角落里跳出个衙役来逮人。
琸云斜了他一眼,笑,“你要是害怕,大可出去睡大街,我又不拦着你。”
“咱们不能住客栈么?”
琸云朝他一伸手,“钱呢?”
贺均平顿时无言以对。
“上回送你来看病的时候我就仔细看过了,宋掌柜家就他一个人,不必担心被人发现。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被人瞅见了也无妨,就说我们是他朋友,暂时在这里住些日子。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谁也不会把他们当做小偷,毕竟一来他们俩年纪小,二来,哪有这么胆大包天的小偷?
“那宋掌柜要是回来了……”
琸云眯起眼睛一脸和蔼地看着他笑,“我们这是在担心他呢。就算他回来了——到时候再说。”琸云对于霸占宋掌柜的家并没有什么兴趣,而今不过是无奈之举,等到宋掌柜和柱子回来,他们手里头有了钱,再去附近赁一个院子就好。当然,如果宋掌柜没有意见,留他们住在这里也是好的,毕竟多多少少能俭省一些。
贺均平见琸云一脸泰然,一颗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想了想,又问:“那我们去哪里打听消息?”
琸云笑,“你忘了你的徒弟们了么?”
这城里头还有比满城都是的小乞丐、小混混们更消息灵通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八回
十八
琸云与贺均平大摇大摆地走的正门,贺均平被琸云教训过,一改先前鬼鬼祟祟的模样,把架子端得就跟府里的大少爷似的,昂首挺胸不说,还斜着眼睛瞅琸云,直有把她当丫鬟使唤的架势,被琸云狠狠瞪了一眼,立刻就老实了。
琸云领着贺均平在巷子口的馄饨摊子吃了些东西把肚子填饱,又买了俩糖葫芦,二人一手一个,边走边吃,倒也惬意。武梁县并不大,她们绕着城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遇见了其中的两个小鬼。
那些小孩儿还记得她们,远远地瞅见二人就像看到了亲人似的激动地扑过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黏在琸云身上,巴巴地叫“师父”。贺均平有些不乐意,气呼呼地把他们俩扒拉开,怒道:“瞎喊什么,你们师父在这里呢!”他使劲儿地拍着胸口,把脑袋仰得高高的,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俩小鬼,“方琸云是你们师祖,师祖懂不懂!”
那俩小鬼嘻嘻地笑,齐齐朝贺均平拱手作揖,从善如流地唤了他一声“师父”,贺均平这才满意了。
琸云朝四周看了看,没瞧见另外两个稍大些的孩子,不由得问道:“怎么只有你们俩?不是还有两个吗?”
“山哥和小桥哥跟着师父的大哥和同安堂掌柜一起去赚钱去了。”其中一个个子小小的小鬼答道:“山哥说,等他赚到钱,我们就能吃饱饭了。可惜我和叶子太小,掌柜不肯带我们去。”他一边说话一边搓了搓手,琸云注意到他的两只小手冻得红扑扑的,手背上骇然有不少伤口,也不晓得在哪里弄伤的。
琸云心肠一软,声音也放柔了许多,悄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你们现在住哪里?”
“我叫阿东。”阿东脆生生地回道:“先前我们跟山哥一起住在城西的城隍庙里,后来山哥和小桥哥走了,我和叶子就搬出来了。我们在巷子里头找了间没人住的旧房子,里头有间屋子还有屋顶,下雨都不怕。”他显然对于自己能找到这样好的地方落脚觉得很得意,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晶晶的,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贺均平毫不客气地Сhā嘴道:“真是两个没用傻瓜。”这家伙显然已经忘了当初是谁曾经在这里流离失所,还被那阿东他们四个小鬼揍得毫无反手之力。
“你们吃饭了吗?”琸云对面前这两个有着无辜可怜小动物眼神的小鬼毫无抵抗之力,心下一叹,柔声问。
一直低着脑袋躲在阿东身后的叶子悄声细语地回道:“早上包子铺的阿伯给了阿东和我一个馒头。”他小心翼翼地把怀里收着的还剩一半的馒头拿出来给琸云看,被风吹得粗糙的小脸上露出羞涩的笑容,“是白面馒头。”
贺均平的脸都别到一边去了,他微微低头凑到琸云耳边,不自在地小声道:“方琸云,你说,咱们要是把这两个小鬼给捡回去了,那宋掌柜会不会跟咱们拼命啊?”
琸云抹了把脸,苦笑道:“拼命都是小事,反正宋掌柜那细胳膊细腿儿的恐怕连你也打不过。我就是担心手里头的银子撑不到大哥他们回来。”她拢共也就是上回从宋掌柜手里拿到的十两银子,又是买衣服,又是买粮食,柱子走的时候她还偷偷在他包里塞了二两银子,老太太那里也去了二两,现在剩下的拢共不过三两银子。
这俩小鬼领回来可不只是加两双筷子的事儿,天儿都已经入了冬了,这二人却都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单衣,琸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俩小鬼受冻。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换一身冬衣可得不少钱呢。
“行了行了——”琸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实在不行,她包里头不是还有一株人参么,就算拿去同济堂,也多少能换些银两,总饿不死人,“你们俩也别收拾了,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阿东先是一愣,尔后才反应过来,小脸激动得直放光,“师父,不,师祖是要带我们走么?太好了!叶子——”他一把拽住叶子的手高兴得直跳,“太好了,叶子,我们要跟着师祖和师父一起去学本事。”
琸云在外头转悠一圈又领回来两个拖油瓶,很是忧郁,时不时地回头朝那两个浑然不知未来的日子有多艰难的小鬼看两眼。贺均平鼓着小脸凑到她面前小声道:“怕什么,他们俩个子小,吃不了多少。”
琸云觉得自己好像更忧郁了。
她给了贺均平一吊钱,让他领着两个小鬼先去把肚子填饱了,自个儿则到成衣铺子里给他们俩从里到外地买了两身新衣服。想一想贺均平身上的衣服也不算厚实,于是又给他添了件冬衣,让店里的伙计打了一个大包扛了回去。
回到宋宅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让那俩小鬼从头到脚地洗了个干净,待他俩换上干净衣服,哟呵,还挺像模像样的。
见琸云为了这两个小鬼忙前忙后的,贺均平心里头有些不痛快,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明明开口说要把他们俩捡回来的人是他,可现在瞅着琸云对那俩小鬼这么好,他又觉得心里头怪不舒坦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
“我说方琸云——”他蹲在琸云身边很小心眼儿地道:“他们俩都多大了,什么事儿不能自己干,你干嘛这么帮着他们,小心惯出他们的坏脾气来。”
琸云斜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要说坏脾气,你肯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了。贺大少爷昨晚睡得可好,今日午膳用得可香?”
贺均平气得直跺脚,漂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气急败坏地道:“方琸云,你可别不识好人心。我都是为了谁!真是个蠢货!懒得理你!”他一边说话一边气鼓鼓地站起身,拍了拍ρi股上的灰,佯装要走,眼神儿却使劲儿地往琸云身上瞟,只盼着她能开口说句软话。
“哎,等一下——”琸云开口叫住他。
贺均平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下,摆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又蹲了下来,托着腮问:“干嘛呀?”
琸云笑眯眯地看着他,道:“阿东和叶子跟你住一起。”
“不要!”贺均平立刻激动得跳起身来气得哇哇直叫,“凭什么!不行,绝对不行!他们要敢进我屋,小心我把他们俩扔出去。我可告诉你,我说到做到。方琸云你也太过分了,你凭什么把他们俩塞到我屋里来?我可不习惯跟别人住一起。”
“你不跟他们住一起,难道让他们住我屋?”
“不行!”贺均平跳得更高了,“那怎么行?我说方琸云,你脑袋里头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前两天信誓旦旦地跟我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才几天,怎么就立刻换了副嘴脸。怎么着,难不成我还不如那两个小鬼受你待见。咱们俩也算是同生死、共患难的交情了吧,还比不过他们俩。”
他说话时,又狠狠地朝屋檐下怯生生的阿东和叶子瞪了两眼,蛮不讲理地威胁道:“你们俩就睡厨房里,不准有异议。要是敢再说话,小心本大爷把你们扔出去。”
本来贺均平说到“同生死、共患难”六个字的时候琸云还颇有些共鸣,可接下来他那幼稚的威胁立刻就让琸云扶额不起,她歪着脑袋一脸无奈地看着面前气得恨不得鼻孔冒烟的小鬼,怎么也没法想明白,就这么个别扭幼稚的家伙,到底是怎么当上燕国的大将军的。
“你说怎么办吧?”琸云摊手作为难状,“宋家就这几床褥子,便是还有空房间也没法住。正屋是宋掌柜的床,我可不敢动。再怎么着也不能乱动主人的东西,是吧。”宋掌柜有洁癖,要真把他床上的褥子给借用了,琸云毫不怀疑他真会找自己拼命。
“别跟我说赶他们去厨房住。”琸云及时喝止住贺均平的话,小鬼不悦地扁了扁嘴,想了想,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丝坏笑,贼兮兮地道:“要不,咱们俩住一屋?”
琸云并没有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气得跳起来,而是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他,脸上似笑非笑,显得高深莫测,“你这主意倒是挺好的嘛。”她绕着他慢悠悠地转着圈子,不急不慢地道:“贺大少爷打小就是丫鬟婆子们众星捧月地伺候大的,过了几天穷苦日子终于熬不住了?怎么,还想让我伺候你呢?”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开始摩拳擦掌,笑吟吟地越走越近。
贺均平脸色顿变,连连后退,一副戒备神色,“干……干嘛?”
琸云狞笑,“徒不教,师之过,我觉得,我要是再这么放任下去,你这小鬼真要骑到我头上来了。”
贺均平大呼一声,掉头就逃。琸云咬着牙穷追不舍,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在院子里绕起了圈子,看得阿东和叶子都傻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月例假时,今天白天三十度高温,我穿了一件衬衫、一件开衫,外套一件风衣,觉得自己好像外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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