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看着一个婴孩慢慢成长,陪他嬉闹,伴他朝夕,教会他生存的本领,从一切细微之处指引,让他明白为人处事的道理……那么,在你眼中,不管他变得多么高大威猛,多么强悍不羁,他永远都只是个孩子。法律尚且对未成年人宽容,你眼中的孩子如果做错了事,即便是捅了天的祸端,你也会狠不下心去怨恨。
是啊,因为被野心和他人的欺骗蒙蔽,推波助澜,最终导致了灭世的浩劫,夕辉的错,是无法挽回的孽。但我不怨他,也不想亲口点破这些。我知道,他也不想的,在长辈的呵护下长大,受龙鸾两族一贯不合的假相熏陶那么多年,他怎么能相信,那一切不过是龙鸾两族先辈们合谋划已久的叛天之策,他又如何辨别得出老谋深算的龙王和其子龙潇的真面目?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啊!他看到的听到的,不是阴谋,而只有我的‘背叛’。苍麟虽然已经是神仙,但到底是龙之一族,不管是在龙族的丑恶面目暴露之前还是之后,苍麟都算是我们鸾族的仇人。而我,却公然与仇人为伍,并一直阻挠着他的雄心壮志,甚至到最后都不肯成全他的壮烈。我不怨他对我的恨,因为我没教会他爱,却先让他尝到了恨。
我真的不曾怨过他,可是不代表我不会难过。
浊尘万丈深,寂寞花开冷,凡心千转难测,世相百态凄凉,不辨则乱,有情也寒。再怎么误会也罢,他不该置疑我对他的好。他重伤我的那一剑,真正痛的并不在身上,我是心痛,痛入骨髓的那种。
事隔十万年,胸口的疤痕虽然深,但总归是痊愈了。不知道是否真如苍麟所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当浮光掠去,云烟过眼,再眷首时,彼岸早已柳暗花明晨曦如画。
“夕辉……”在金刚石床边站了很久,我抚摸着夕辉的羽毛,喃喃轻唤,之前酝酿许久的话语,到再次相见的这一刻,似乎失去了意义。一切好像回到了他小时候偎依在我怀里的光景,我拍着他的背,唤着他的名字,哄他入睡。
可能我对夕辉的关切之情表露的太过明显,那个火烈烈的花妖突然泛起了醋意,我只好将她挡在了晶石外面,不大的岩洞里,除了岩石,就只有夕辉和我。苍麟的封印很坚固,十万年过去了,岩洞比起那时,改变不算太大,夕辉也还是他一贯的睡姿,缩着头,拿一边翅膀盖住眼睛,尾羽弯成新月,末梢微微翘起。
如果不是那由红渐变成橙色的翅膀尖端那团暗红的血迹,我真愿意相信,当初的那一幕从没发生过,夕辉并没有把父亲的剑刺进我的心窝,他还是当初那个天天依赖着我的弟弟。
“夕辉……”手指在那团血迹上停留,夕辉的翅膀火热,像时刻要燃烧起来。“十万年……你睡了这么久,还不够吗?惩罚我这么久,还不够吗?都过去了,我们把它忘掉,重新生活,好不好?”
夕辉艳丽的翅膀盖住了他的脸,只露出赤红色的顶羽,随着他缓慢的呼吸,轻轻颤动着。我蹲下身去,手攀在石床边沿。“还恨我吗?因为恨我,所以不愿意醒来,不愿意见到我?”手伸到他的翅膀旁边,停了一会,又落寂的收了回来。“夕辉……”
我转了个身,背靠着石床,仰头枕在床沿上,看着凹凸不平的洞顶,不再说话。我想,如果夕辉意识醒转,即使是沉默,他也能够感觉到我的心情。我期待他醒来,期待他抛开过去,重新开口叫我姐姐,我愿意用我所有来化解他心中的怨恨。
可是,我听着他的呼吸声,感受着他的心跳,却等不到他醒转。苍麟用传心术告诉我,魔麟果然魔性大发,在叫阵的时候发起狂来,结果不论是天兵还是魔军,只要挨到边的,非死即伤。弦羽已经下令退兵十里,布下了阵法,暂时阻碍了魔麟的逼近,而魔军的损失则相对要严重的多,连紫夜也差点受伤。苍麟说,想不到夕辉一直沉睡,竟然无意中吸收到了魔界被封压在地底的幽冥之气,魔力大增,育养出一批这么凶悍强大的魔兽来。如今魔兽勉强可以应付,但如果夕辉称霸三界的心不死,他一旦醒来,三界必然生灵涂炭。
我知道苍麟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他希望我做什么,可是……我怎么可以,怎么忍心再次封印夕辉?我和他还照面都没打,话也没说上一句,我怎么可以……
不可以到底只是不可以,意思并不绝对。
十万年前我阻挠过他一次,今天,我更不会拿三界众生的生命来纵容他。魔麟在他的魔性滋养下长大,若他的潜意识里没有逆天的念头,魔麟不会如此放肆。
“夕辉,你看,都这么大了,还是赖床。”笑话说出来很冷,嘴角都僵的厉害。“没事,姐姐最疼你,就算你是为了躲着姐姐,姐姐也不生气。你想睡,就睡吧!”站起身,腿上有点无力。我没想过,期待这么久的见面,会没有结局就收场,而这次,竟然是由我亲手封印我亲爱的弟弟。贪婪的看了夕辉最后一眼,我转身向晶石之门走去,外面隐约徘徊着花妖的身影。突然有点羡慕她,因为这次过后我就连守护夕辉的资格都没有了,这次过后,就真的是我欠他。鼻翼突然一酸,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夕辉,可是……我很想你……”
泪水滴在脚边,发出“呲呲”的声音,后一滴未落,前一滴已经完全蒸发掉。原来,这石洞的石头还是比泪水要烫的。
“姐姐……别走!”
脚下陡然凝滞,身后耀眼的流光四下溢开,强到让人睁不开眼睛,同时,也证明了刚才那句话并不是我的幻听。然而,我却突然思觉不调,脑中恍惚了起来。心在那一刻的颤抖,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不安。雪青色的袍袖下,双手握得死紧。
我没有回头。犹豫?害怕?还是高兴的忘了转身?
像在篝火边烧烤一样,后背上越来越热,隔了一会,那种灼热的感觉蓦然消失,渐化为暖风,向我整个肩背环绕过来。待我见到夕辉那双几乎大了一倍的修长手掌时,我身体的一半已经陷入夕辉的包围里,像个被珍惜的孩子。夕辉的声音不再是当初那种带着莽撞的清亮,和他的双手一样,变得宽厚稳重,甚至轻柔。“别走……姐姐……别再丢下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