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后。
从大明朝都城应天到长沙的官道上,缓慢地移动着一队车马。这队人马服色新鲜,甲仗明亮。一千人马分成若干个马队步队,前队开道,后队护卫,蔟拥着居中的一队车轿,向长沙进发。
车轿为亲王车辇,其整支队伍的冕服车旗,尽皆仅比皇上亲巡低一个等级,护卫甲士也是穿的大内或御林军服色。
这是大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第八皇子朱梓,封为潭王,领地长沙,带着专为他配备的干护卫甲士亲兵,带着王妃及其他女眷,前去长沙。在长沙,另有守军一万,拨与他做亲军。
朱元璋立国后,对开国功臣几乎概不信任,一个个剪除。
如此一来,岂不架空了自己?他想到了分封制。他一共有子二十四个,皆是习文修武,朱元璋的意思太明白不过了——开国功臣们仗持军功,怕他们谋反,剪除之后,以子代之,朝中要留一班唯命是从的大臣。
朱梓受封长沙,却并不喜气洋洋。相反,他斜靠在车中,闭着双目,满脸忧郁。他似乎心事重重。从应天出来,他就是这个样子。乘船、换车,天睛、下雨,日丽、景美,妃色、僚媚……一切一切,都不能使他笑上一笑。
他怎么了?
谁也不知道。
第十一天上,他行到了湖口,要在这里改乘战船,渡过鄱阳湖,到南昌后,再取道长沙。
湖口,是翻阳湖与长沙交汇的口子。朱梓站在岸上,看着浩渺的鄱阳湖湖水在湖风韵劲吹下,一波又一波地向南方的湖面涌去,他的脸色愈见沉凝。
船队乘风张帆。向南行去,路过鞋山的时候,船上诸将纷纷议论,当日陈友谅兵败,最后便是退守鄱阳湖中的孤岛鞋山,最后鞋山水寨被朱元璋用火攻破,陈友谅只带了张定边乘小船逃至湖口,为流矢射中,毙命泾江。
朱梓听着诸将议论,咬着牙一声不吭,转身回到了舱内。
他的寝舱,有他的宠妃于氏及宫女,见朱梓进来,纷纷见礼,朱梓却摆手道:“你们退下,我要静养一会儿。”
等到于妃及众宫女退到别处,朱梓却走到窗前,隔着窗口看着在湖中缓缓向后退去的鞋山,双目中骤然涌出了如泉一般的泪水,他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父王!父王!孩儿看见了你的国土!”
叫完之后,他又警觉地咬紧了牙,一声不吭了。他就那么双目呆定地看着鞋山,一动不动,直到船只远航,鞋山已经看不见了,他还如一尊石像般立在窗前,一动不动。
这个朱梓,明是朱元璋的第八子,实际上是陈友谅的遗腹子。他出京时,从生母阇氏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于是,眨眼之间,他那原本一片清朗、恬静,同时又充满了皇子的种种骄傲,种种臆想的心态,一下子骤然发生了变化,一下子变得充满悲哀、愤激、怨恨、无望。甚至一下子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恐惧,只怕朱元璋知道了,会令人来杀了他,以除后患。
两天后,船队泊岸。朱梓要与他的亲随改乘车轿,走官道而南昌,再到长沙。
数十艘战船停靠在湖畔,天黑了,只等第二天便离船上路,这天晚上,朱梓突然令人大摆宴席,开怀畅饮。众府僚以为王爷心中有什么疙瘩早已解开,如今恢复常态,尽皆大喜,应召而来主船。尽皆喜气洋洋。
朱梓居中道:“朕以藩王立国长沙,虽非万乘之尊,亦是一方之主。朕要你们开怀畅饮,不醉不敬。谁若故作矜持,能饮不喝,杀无赦!”
朱梓言毕,将杯中酒一口饮干,以杯照着众僚,双目神光炯炯,一言不发地观察众藩臣的脸色。
众人大惊,不甚明白这朱梓为何还未饮酒,就已失态。须知皇帝之下,还有太子,后面还有郡王、嗣王,这以后才是藩王,皇帝在世,连太子也不敢以“朕”自称,这朱梓却一开口就以朕自居,岂非谋逆之辞?这事如是发了,连在座的藩臣也要坐罪。席中诸位藩臣,多数吓得连酒杯亦不敢碰。
朱梓一见众人脸色,顿时明白他以口误来试探众藩臣的忠心程度,实在是一种失策。他连忙干笑二声,假作叹息道:“哎,本王这些日子因为有一红颜知己留在应天,没有跟来,心中好生不快,气得连说话也语无论次了。来来来,你们赔本王一醉为乐。干!”
众藩臣这才松了一口气,纷纷附以媚言,一巡之后,朱梓命换大觥,开怀畅饮。
建昌知府专程来湖边迎接,闻得这潭王朱梓好舞文弄墨,且好声色,便先带了一班乐女,前来献歌献舞以取悦藩王。这时起身道:“小人听说王爷喜好舞乐,临时在建昌罗织了一班乐女,声色平常,本不足以献志丑,只是其中有一位来建昌三天便红得倾城的歌妓,唱的曲子还值得听上一听,不知王爷有没有雅兴?”
朱梓道:“如此甚好,快带上来。”
不时,一个年轻女子被召了进来,她的样子大约有二十三四,可是,其脸上的成熟程度,怎么也使人感到她不止二十三四。她身材婀娜,面容姣好,特别是皮肤白皙如玉,吹弹得破竹一般柔嫩。她手捧一张琵琶,走到中间,距朱梓三丈之外站定,敛衽为礼道:“民女见过王爷及各位大人。”
朱梓一看见这女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骚动,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她道:“赐坐。”一边说,一边却在奇怪,这是为何?
那女子坐下,略调琴弦道:“奴女奏一曲仙侣调,唱的是崔莺莺想那张生的情景。”
她一边弹琵琶,念白道“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不进。早是离人伤感况值暮春天道,好烦恼人呵!
觅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道白念完,她且弹且唱:
恹恹瘦损,
早是伤神,
那值残春。
罗衣宽褪。
能消几度黄昏?
风景篆烟不卷帘,
雨打梨花深闭门。
无语凭阑干,
日断行云。
众从大叫:“好!”
朱梓道:“好一个‘无语凭阑干,日断行云’,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奴家玉如意。”
“好!弹得好!唱得好!貌姣好,名字也好。如意如娘,你且移坐到本藩王身边来。”
玉如意起身,莲步袅袅,款款行去,一边说:“奴家怎敢希邀王宠?”
朱梓哈哈笑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如意姑娘!”
玉如意这时已经款款走到离朱梓的宴桌五步左右的地方,突然,一条黑影闪电一般地从朱梓后面的屏风中破屏而出,那黑影并不是平射而出,而是直立晃出,一晃出画屏,立即便抓住朱梓的衣服斜斜扔了出去。同时,只见他手中长剑连挽,舱厅之中顿时响起一阵叮当叮当的响声,响声过后,只听得玉如意声音发颤地说道:“恩公两次救我,我本以为恩公与我一样,是朱元璋的死敌仇家。可恩公为什么要救这朱梓?”
朱梓被人莫名其妙地丢了出去,但又觉得丢他出去的人丢得力度适宜。他落地后,身子一翻,立即就弹了起来。朱梓弹起之后,正听得玉如意在声音发颤地问那人。朱梓仔细一看,看见一个高身材的蒙面人,身穿黑袍,站在朱梓原来坐的座位旁边,手中长剑前伸,指着玉如意,长剑上密密麻麻地沾着无数弩钉。
那人道:“朱元璋别的儿子你可去暗杀。唯有这八皇子朱梓,你不可以杀!”
“为什么?”
“没有什么为什么。你走吧!”
“既然不说明理由,这杀夫的深仇大恨,说不得要着落在这朱梓身上了。”
蒙面人一听大怒:“别处由得你凭本事去取,这处却由你不得!你这糊涂老娘,快快滚开,到别处王府报仇去吧!找朱元璋本人报仇去吧!”
玉如意明白报仇无望了。却还不甘心地问:“恩公为何骂我是糊涂老娘?”
“你怎不是糊涂老娘?须知报仇事大,守贞事小。你既是修练的玉女姹阴功,却为何十八年如一日地为韩林儿守贞守身,却不思以姹阴功法去修练姹阴神功?你如真能练成姹阴神功,那朱元璋又有谁人能保?取他颈上人头,还不是易如反掌?”
玉如意站在船舱之中,满脸苍白,嘴唇战抖,她被喝破了身份,如今又下手不得,不禁便迁怒于蒙面人,但她明白自己的武功比这蒙面人差得太远,只气得一声大吼,双脚一纵,整个身形直向船顶冲去,手中的铁琵琶当先撞击,将战船的顶甲板击飞数块,她的身影竟不受反震动的影响,仍然犹如飞鹰一般地冲了出去,上了船顶。
朱梓一见玉如意逃走,立即下令:“拿下了!”其实,用不着他下令,玉如意身形刚刚纵起已经有好几个侍卫与和尚追射过去。可是,这些侍卫刚刚纵起,只见那个蒙面人手中长剑一抖,那用内力吸附在长剑上的铁琵琶弩钉,顿时便向那几个追击玉如意的侍卫射去。
那几个侍卫大惊,急忙各伸兵刃格挡,如此身形一滞,玉如意已经纵上了顶甲板,越船而去。
朱梓道:“这位大侠,你我究意是友是敌?”
蒙面人反问道:“你说呢?”
“是敌罢?你又从玉如意的铁琵琶下救了本王。是友罢;你又阻拦我的人追杀玉如意。难道你不明白,玉如意暗杀本王,本王必欲抓住她拷问出主谋?”
蒙面人冷笑道:“你的手下抓她不住的。藩王之中,朱元璋为你们所配的佛门师傅,以燕王朱棣处的道衍和尚武功最高。道衍略胜一筹,却也抓她不到。而且,她暗杀朱姓藩王,要查主谋,主谋就是朱元璋。”
朱梓怒道:“放肆!本王的父皇名讳,岂是你随口呼叫的?”
“在下呼叫了,那又怎样?”
朱梓的向尚师傅道行和尚这时一声大吼道:“启禀藩王,待小僧去将这装神弄虚的蒙面人拿下了。”
蒙面冷声道:“区区小僧,敢出狂言?”
道行见蒙面人如此小视他,不禁大怒,双掌一翻,脚下早巳移动。一套黑风百变掌一层,刹时便是无数掌影将蒙面人裹在中间。可是,蒙面人毫不惊慌,脚下甚至一动不动,只是轻描淡写地抬掌一挥,顿时一股强劲的掌风犹如狂飙一般向道行和尚呼啸着涌去。道行和尚只感呼吸一窒,百变掌法便只变得一变,还有九十九变就再也变不出来了。蒙面人抬手向道行遥遥虚点三指,那道行和尚便一动也不能动了。
蒙面人冷笑道:“道行和尚,你这点‘道行’,也配张牙舞爪?”
朱梓见这人武功如此高强,不禁心生惧怕,而且存了招纳之心。他拱手道:“大侠究竟与本王是友是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