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猎户点了点头,转身就走。
狄公赶忙踏上一步道:“小哥,且慢走。”
小猎户转过身:“怎么了?”
狄公道:“敢烦小哥引路,前往贵庄借宿。”
小猎户没听懂:“你说什么?”
李元芳笑道:“这位老先生说,让你带路,去你们村子里。”
小猎户吃了一惊道:“去,去我们村子里做什么?”
狄公道:“找个人家住下。”
小猎户双手连摆:“不行,不行。你们还是赶快离开吧。”
狄公愣住了:“却是为何?”
小猎户四下看了看道:“这几天是黑衣大神的祭日。村里所有人都不能出门,不许吃饭,更不可能让你们住宿了。”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问道:“怎么,你们村也供奉那个黑衣大神?”
小猎户“哼”了一声道:“是呀。”
狄公笑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在大神的祭日出来打猎呢?”一句话把小猎户问哑了,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我,我是偷着跑出来的。”
狄公众人发出了笑声。小猎户红着脸道:“笑什么?他们都在家里偷着吃饭,我家没得吃,只能跑出来打点食儿。”
狄公笑道:“好吧,既然这样,别人不接待我们也就罢了,可你却一定要接待我们。”
“为什么?”
狄公笑着说:“如果你不接待我,我就把你偷偷出来打猎的事情告诉村里人。”
小猎户急了:“哎,这,这可不行。你千万别说,说了我就没命了!”
狄公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了几两银子道:“如果你接待我们呢,我不但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还给你银子。怎么样?”
小猎户看着狄公手中的银锞子,疑惑地道:“这、这是什么?”狄公道:“银子。”
小猎户用怀疑地目光看着狄公道:“就是银锞子?”
狄公:“对呀。”
小猎户点了点头:“哦,银锞子就是这样子呀。”
一旁的狄春奇怪问道:“怎么,你没见过银子?”
小猎户摇了摇头:“只是听村里长辈们说起过。”
狄公将银子往前一递:“拿着吧。”
小猎户不相信地问道:“给、给我?”
狄公微笑着看着他点了点头。
小猎户两手在衣摆上擦了擦,接过银子,可马上又塞回到狄公手中:“我不能要。”
狄公诧异道:“为什么?”
小猎户道:“只要你们不把我偷偷打猎的事告诉村里人,我就带你们回家。”
狄公笑了。
村里异常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村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小猎户小跑着溜了进来,四下看了看,没有动静,冲后面一挥手,狄公一行迅速进入村中,随小猎户向山坡上的一个小院子奔去。小猎户奔到院门前,伸手打开院门,狄公等人快步走进院里,小猎户飞快地关闭了大门。小猎户背靠院门紧喘了两口气,拍了拍胸脯:“哎哟,好悬呀。”
狄公仔细地观察着这座院子,院子很大,房子却很少,只有一正一偏两间房子,墙是用石头垒的,顶子是草铺的。
小猎户压低声音道:“记住,别大声说话,千万别让黑衣护法听见。”
狄公道:“怎么,这里还有黑衣护法前来巡视?”
小猎户点了点头:“每逢祭日就常有。只要听到屋里有说笑声或有做饭的炊烟,轻则毒打一顿,重便要了性命。”
狄公看了元芳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小猎户道:“你们跟我来。”说着,他快步走进正房,狄公一行随后跟了进去。
说是正房,其实也就是一明一暗两小间。外间带着锅灶,里间有一张大炕。小猎户走进房中道:“你们几位就住这间吧。”
狄公赶忙拉住了他:“哎,这怎么行,哪有让主人睡偏房的道理。”
小猎户道:“嗨,你就别客气了,那间偏房像您这身量也就能睡下两个。”大家笑了起来。狄公也笑了:“那就叨扰了。”
小猎户又没听懂:“啊?”
一旁的元芳笑道:“先生,跟他您就别掉书袋了。小哥,先生是跟你说打扰你不好意思。”
小猎户笑了:“你们城里人就是词儿多。”
李元芳和狄春等人将伤者安置到里面的炕上,而后走了出来,刚要跟狄公说话,突然,这二人的目光定住在狄公背后。
狄公奇怪地看着他们道:“你们怎么了?”说着,转过身来,只见小猎户解下了头裹的围巾,登时,一头秀发披散下来,清秀的脸庞透着红润美丽,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狄公、李元芳、狄春傻了,三人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你是个姑娘?”
小猎户笑着说:“我也没说我是男的呀。是那位老先生一张嘴就叫我小哥。”
狄公与李元芳面面相觑,猛地,几人发出一阵大笑。小猎户吓得伸手关上房门,使劲地“嘘”了一声,狄公和李元芳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捂住了嘴。狄公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猎户道:“我叫小桃。”
狄公道:“嗯,想必你是生在桃花开的时候。”
小桃晃了晃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生的。”
狄公道:“小桃啊,怎么这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小桃道:“是啊!”
狄公和李元芳对视了一眼道:“你父母呢?”
小桃道:“死了。”
狄公叹了口气道:“可怜的孩子。”
小桃站起身来,将地上的野兔提起,低声道:“你们的运气还不错。”说着,她蹦蹦跳跳地跑进院里,剥皮剔骨准备做饭。
狄公对狄春道:“狄春,你们几个去帮她一下。”狄春答应着和张环几人跑出门去,大家七手八脚地干了起来。
李元芳道:“大人,您看到了吗?这村子里可真是穷得紧呀。”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走,我们去看看病人。”说着,二人快步走进里间。
曾泰坐在桌案前写着什么,脚步声响,长史快步走了进来。曾泰放下手中的笔:“李大人,有事吗?”
长史道:“刺史大人,有件怪事。”
曾泰:“哦,什么怪事?”
长史道:“今日奉刺史大人之命,按照花名册统计解运大军死亡人数,发现其中少了一个人。”
曾泰一惊:“少了一个人?”
“正是。”
“是谁?”
“副将廖文清!”
半途获救的病人躺在炕上,气息非常微弱。狄公从他的气户茓上起下一枚银针,下在他头顶的百会茓上。而后,又拿起一枚银针刺入他腹部的关元茓,只听病人腹内发出“咕”的一声,嘴竟然张开了。
门帘一掀,小桃端着一碗汤走了进来,看到狄公治病的手法,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狄公冲她微笑着招招手,小桃赶忙将手里的汤碗递了过来,狄公接过碗,喂了病人几勺,而后起下关元茓上的银针,病人的嘴登时闭上了。小桃惊奇地道:“老先生,您会治病?”
狄公笑道:“是呀。”
小桃艳羡地看了他一眼,端着汤碗走了出去。身旁的元芳笑道:“这丫头可爱得很。”
狄公点了点头:“是呀。”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病人的手上,这是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手背有条弯曲宽大的疤痕。狄公缓缓拿起他的手仔细看着,疤痕的状貌非常狰狞,一看就是刀伤。狄公将他的手掌翻了过来,只见掌心的上半部和指肚处布满了硬茧。他又拿起了病人的左手,左手掌心和大拇指的下部肌肉处有茧。狄公站起身来看了看他的两条腿,又看了看脚后跟,说到:“此人是一位军官。”
李元芳一愣:“哦?”
狄公道:“而且,是骑兵。”
李元芳赶忙拿起病人的手仔细看着,良久,他点了点头道:“手背上的刀疤一定是战场上留下的,右手的硬茧是长年握刀所致。他是个军人这一点能够看得出来。可您怎么能够看出他是军官和骑兵呢?”
狄公道:“你看看他左手生茧的地方,乃是长年勒握马缰造成的。再看看他的两条腿,稍稍有些罗圈,必定是经年夹马所致。还有,两只脚的脚后跟处都有硬茧,这是历经多年马刺的摩擦所致。因此我断定,他是个骑兵。至于对军官的推断就很简单了,在军中骑卒使用长枪,只有军官才会握刀,而他右手的硬茧明摆是握刀磨起的,因此,我才断定他必是一名军官。”
李元芳听着狄公的话,将这些特征仔细看了一遍,而后点了点头道:“果然如此。大人,这几天咱们遇到的事情可真是奇之又奇,王家堡神庙、神秘的小丫鬟、诡异的荒山古堡、那些黑衣大神的使者黄毛怪、奇怪的薇儿夫人、贴着龙武卫签封的大车,今天又发现了一个重伤的军官,这一桩桩一件件,开始看似没有任何联系,可自从古堡事发后,卑职隐隐觉得,它们似乎都紧紧地扣着一个核心事件,只是我们还不知道这个事件究竟是什么。”
“嗯,说得好。”狄公站起身来,轻轻地拍了拍元芳的肩膀,“说得好啊,元芳,这才是推理断案之道的精髓,将不可能的事件连接起来,去掉其中不合理的因素,留下的便是真相。”
李元芳点头称是。
狄公转过头来问:“元芳,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走进凉州的深山之中吗?”
李元芳抬起头来:“不瞒您说,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狄公道:“今天可以回答你。早在五平赋闲时,看吏部呈送的塘报中提到,凉州地区多邪淫妄神之庙,百姓争相趋附,我以为此乃为害社稷之事,当厉行禁止,却苦于没有机会到凉州看一看,了解一下当地的民风,因此也无法给皇帝上表。今次,借圣上准行,我便有意避开大道,绕行至凉州的深山之中。果然塘报之中所言不余欺也。”
李元芳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您为什么千里迢迢绕道这荒山之中,原来是早有安排。”
狄公笑了:“是呀,一路上目睹之事比塘报中所写更加严重,所谓的邪神其实就是那些打着神的旗号鱼肉百姓、横行乡里、为非作歹的奸徒。”
李元芳狠狠地一擂桌子道:“似这等再不严治,恐怕日后便要生出大事!”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日后?我看眼下便已经很难治理了。”
话音未落,门帘挑起,小桃走了进来:“二位,快去吃饭吧,要不该凉了。”
狄公道:“你们吃过了吗?”
小桃道:“我们几个已经吃完了。”
狄公点了点头,与李元芳走到外屋,坐在桌前,小桃给二人盛了碗兔肉,便坐在一旁相陪。狄春、张环五人散坐在屋中闲聊。
狄公笑眯眯地问小桃:“小桃啊,你吃饱了吗?”
小桃点了点头道:“吃饱了。先生,刚刚听狄春哥哥说您什么都会,也不怕黑衣护法,这是真的吗?”
狄公笑了,目光望向狄春。狄春冲他调皮地眨了下眼。狄公微笑道:“嗯,怎么说呢,只有一点是真的,就是我不怕那些黑衣护法。”
提到黑衣护法,小桃的神色黯淡下来:“你没见过他们,不知道厉害。他们说杀人就杀人,我爹娘都死在他们手中。”
狄公一惊,与元芳对视了一下:“怎么,你的爹娘是被黑衣护法杀死的?”
小桃使劲点头。
狄公道:“为什么?”
小桃的眼睛望向了地面,良久才轻声道:“那是前年黑衣大神的祭日,家里揭不开锅,交不上祭钱。黑衣护法就将我爹和我娘绑在村里神庙的旗杆上,当着全村的人开膛破肚,砍下脑袋,还不让我收尸……”“哇”的一声,小桃哭了出来,转眼间便哭得像泪人一样。
“砰”的一声,狄公的手狠狠砸在桌子上:“畜生!”
李元芳咬牙切齿地道:“这些禽兽再犯到我李元芳手里,便要他们血债血偿!”
狄公站起身,拍了拍小桃的脑袋:“好孩子,别哭了。”
小桃渐渐止住悲声道:“早晚有一天我长大了,要替我爹娘报仇!”
狄公点了点头:“你放心,你的大仇一定能报!小桃呀,这里乡亲们每年要交多少祭钱?”
小桃道:“不一定,看年成,年成好,一家交一百斗,年成不好,七八十不一定。”
狄公:“好家伙,比朝廷赋税多三倍,可真是巧取豪夺。难怪这里的百姓生活如此艰辛!”
小桃抽了抽鼻子道:“不光交祭钱,还得出差呢!”
狄公:“出差?”
小桃点头道:“正是。只要黑衣护法说大神有事需要人手,各村就得出差,比如说修庙、拉脚。前几天,我们村刚被黑衣护法抽走了十几个壮丁,说是要替黑衣大神拉脚。”
狄公一惊,回头对元芳道:“我明白了,那天我们在古堡地厅中看到被灭口的那些人,就是当地村中农民。”
李元芳恨恨地道:“这些恶棍!”
小桃道:“先生,您真的不怕黑衣护法?”
狄公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道:“真的不怕!”
小桃道:“今天夜里,他们就要在村里的神庙前收祭钱。”
狄公双眉一挑:“哦?”
一旁的李元芳低声道:“大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周围的狄春、张环五人早就听得怒气冲天,此时一听元芳这话,登时站起身来,大声道:“李将军说的是!大人,干他娘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一定要让乡亲们亲眼看到这些畜生的真实面目,否则,很难打消他们的恐惧之心。”
小桃站起身来,有些不相信地道:“先生,您是说,要,要和黑衣护法干。”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说干就干!”
小桃激动地跳了起来,一把拉住狄公的手道:“先生,我们村有好多大哥早就想跟他们干,可就是没人领头,我去把他们叫出来!”
狄公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好,快去快回。要小心。”
小桃看了看外面,一咬牙道:“您等着。”说着,她转身跑到院外,飞身跃过高墙,消失在夜色中。
屋中一阵沉默,听了小桃的话,看着这个家,大家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良久,狄公抬起头来,他的眼中噙着泪水,一字一句地道:“你们都看到了吧。深山之中妖人作祟竟到了如此猖獗的地步,以致为了几斗米的祭钱便可随意戕杀百姓!为了几辆大车,竟忍心毒杀数十条人命!以至于百姓竟足不敢出户、鼎不敢煮食!我真是没有想到,这凉州竟然还是在朝廷的王化之下!我真是没有想到,凉州百姓深受其害竟已到了如斯地步!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屋内所有的人都低垂着头。沉默。
狄公深吸了一口气:“今夜,我们就要让这里的乡亲们认清这伙歹徒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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