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忧打马一阵狂奔,瞬间疾驰出几十里,这条路本是他心中早已默默盘算好的,蓝若冰来时曾将此马系于梧桐树下,昨夜虽经一场风雨,隐隐留下的蹄痕仍在,蹄印正指向东方,一路上疾驰而出,转眼间前方水声淙淙,竟到了一带溪水之边。
卫忧勒住马头,不禁踟蹰起来。此地道路开阔,往左右皆可通行,那溪水看来并不深,纵马即可踏溪而过,但怎知蓝若冰是否越溪过来的?正在犹疑间,一阵秋风吹过,风中送来一阵铮琮如乐曲的铜铃敲击之声,卫忧胯下的奔马忽然打了一个响鼻,仰起头来一声长嘶,自己掉转马头,向着铜铃之声传来的方向飞速奔了过去。
卫忧一个不防,当即双腿夹紧马肚,坐稳了身子,正准备强行将马带回,但一转念间,却放松了缰绳,只是任由那马载着他,径直冲了出去。右手方向,西南一带,是一片火红如霞的枫树林,一带高天白云之下,分外惹眼。卫忧一骑冲进林中,那林子看来还甚广阔,可是马儿驮着卫忧,却在林中左右穿行,时不时绕上一绕,倒如回家的人一般,不时兴奋地轻嘶一声。再往前行,林中倏然开阔,只见两边枫树伸展出红黄夹杂的叶子,纷繁烂漫,更有无数的枫叶在秋风中自高高的枝头不断飘落,衬得中间空地上拔地而起的白色楼宇更加辉煌。那栋楼宇的建筑样式,绝类天子行宫,层层飞檐之下,悬挂起一排排紫色的铜铃,一阵风过,铜铃敲击,此起彼伏,清音不绝,霎时令人如聆楚时编钟乐舞。
正中的大门敞开,两旁挽起高高的风幔,白玉石砌成的栏杆夹阶而下。一个头顶峨冠,腰缠玉带的白衣锦袍人,此刻正沿着白玉石台阶,从容而下。他的靴子才一沾到地面,卫忧坐下的白马已经小步奔上前去,伸出马头朝那人脸上蹭了蹭,以示亲昵,那人含笑以手轻拍马脖,唤道:“衔枚,你的任务已完成了么?怎么现在才回来?”
一边说,一边抬头向马背上的卫忧拱手:“衔枚乃歌罗驿中最快之驹,一日可驰千里以上,蓝公子的事想必没有耽搁吧?”卫忧连忙一跃落地,持剑拱手道:“不敢,在下是蓝公子的朋友,卫忧。”
“卫忧?”这个人一张白玉般的脸,五官如同雕刻,一双微陷下去的眼睛,眼珠子更是绽出浅蓝之色,仿佛晴空下的湖水,此刻,他正用那双迥异于常人的眼睛望定卫忧,“歌罗驿除了与之有协议的达官贵人、大富商贾往来外,绝不与陌生人交通,亦规定任何人不得将驿站之址外泄,以防江湖黑道打这些客人们的财货的主意,也是为了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蓝公子在本驿站素来信誉极好,这次怎会……?”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下去,卫忧却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手一扬,掌中已多了枚铜牌:“大人请放心,我来这里,只是想查明一件事,蓝若冰骑此马去找我之前,是什么时候在这里寄存了一件什么东西?”
他掌中的那面铜牌,正是那面六翼飞马牌。此牌才一亮出,白衣锦袍人面色一变,将牌接在手中,只看了一眼,道:“蓝公子怎会将此牌交到阁下手中?”卫忧垂目道:“蓝若冰已经死了。”那人吃了一惊,却很快地镇定了下来,微微一笑,道:“逝者已矣,生者难追,卫公子节哀顺变。”他浅蓝色的眼睛中闪出淡淡的光芒,面上也只有淡淡的笑意,直令人觉得这位歌罗驿的总管大人,心思难测。
卫忧心中忽然一动,道:“阁下汉语说得极为流利,看样子却又不像中原人?”那人仍旧淡淡笑道:“我的父亲是波斯人,却在中原娶的我的母亲,所以我自小在中原长大,汉语也过得去。若不是因为我的这双眼睛,倒可以冒充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卫忧道:“说了半天,还不知大人名号?”那人道:“我有个波斯名字,汉语翻译过来叫做代伊。”卫忧点了点头,表示记下,道:“我的朋友已经死了,我怀疑他的死多少和他之前在贵驿站中寄存下的物件有关,所以想烦请代伊大人替我查一下,不知可否?”代伊沉吟道:“歌罗驿向来行事隐秘,除去接下的买卖外,一向不涉江湖……”卫忧道:“你既然有个中原女子做母亲,又在中原长大,可曾听说过我们这里的一句话,”他压低了声音,向代伊耳边念道:“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一边说,一边自怀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那张纸看起来普普通通,却是一张写有京郊房产的房契。
代伊看了一眼,眼中忽然闪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貌似不经意般将纸契接过,拢入白袖中,这才一伸手,前行带路,将卫忧带入了驿馆之中。这驿馆外观高大,内则幽深,代伊带了卫忧进去,曲曲折折,绕了几个回廊,这才进入里间的库房,光线已经幽暗下来,守在库房门口的却是一名身着短装的年轻人,唇上留着两撇修剪得整齐漂亮的小胡子,目光锐利,整个人却是懒洋洋地斜倚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柄比水果刀长不了多少的弯刀在修剪指甲。幽暗的室中,只有那柄弯刀一下一下地动着,闪出微光。
听到代伊的脚步声,那个留着漂亮小胡子的年轻人这才抬起头来,人却没有起身,只是看了代伊一眼,目光又往他身边的卫忧身上似乎不经意的一瞥,便立刻收回,自顾自低下头去,继续专心致志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
他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骨节突出,手掌看起来却是薄而有力的,卫忧看了他的手一眼,忽道:“这只手很好,很好看。”年轻人仍然在专心修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我的这只手是很好看,可是它并不是用来看的。”“我看得出,”卫忧面不改色,慢慢地道,“这只手用起刀来,一定比世上很多刀法名家都要快得多。”年轻人这才停了刀,慢慢地抬起头来,唇角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他笑起来的时候,竟比大多数女人都要漂亮。他一边笑着,一边抬起手来,指间的刀锋在自己右眉上燕子剪水般滑过,道:“我叫燕孤寒。”
“我叫蓝若冰。”说出这五个字的时候,卫忧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代伊点头道:“燕子,你替这位蓝公子把他的东西取出来。”一边向卫忧解释道:“孤寒还只有十九岁,我们驿馆的人,通常就叫他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