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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如果把和自己交往过的男人全看成一本书,彩虹认为这些书大致分成两类:

A可读。

B 不可读。

开完会照例是乘六路公汽,车站在校门右手一条宁静小道。秋天的街落着一地的梧叶,一字排开的商铺没什么生意,小贩们守着琳琅满目的摊子,空空的无人光顾。这大学真是闹市中的别院,城市的纷杂和疲劳在这里一洗而空。彩虹走在路上想,自己的一生也算顺风顺水,从考进大学起就梦想着一辈子留在这里,看青天碧水,看年轻人的脸,住进湖边关烨住的那幢有红­色­飞檐的博导楼。

遐思间,一辆沃尔沃静悄悄地滑到她的前方停下来。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看见她,微笑,从容地点了一只烟。硬挺的西装,锥形的领带,料子带着光泽,昂贵的Brioni,低调的优雅。彩虹驻足轻笑。

苏东霖喜欢Brioni,因为苏东霖喜欢零零七。布鲁斯南主演的詹姆士·邦德,穿了一套又一套的Brioni。

虽然不像她母亲那样对时尚敏感,但凡看见漂亮男人,彩虹的利比多指数也变得不稳定。特别是兼具男人和男孩双重气质的苏东霖。他属于那种透明可读、可以预见的男人,开朗、活跃、脾气简单。不像季篁。季篁是惰­性­气体:孤傲、排他、不与其它物质发生反应。

东霖从不在室内抽烟,因为彩虹不喜欢烟味。但他也戒不了烟,一到开放的空间,顿时就要摸打火机。彩虹喜欢看他侧脸点烟的样子。他的侧面看上去比正面成熟,笑容里含着狡慧。笑意从眼底漾开,一直漾进人的心坎。点上火再转脸和她说话,谈吐中带着丝缕烟气。

氛围就这样产生了。

“Hi。”他说。

彩虹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衣着。漂亮鲜艳的粉红­色­风衣,不可谓不大胆前卫。里面是熨贴的灰­色­裙装,Jacob春节降价时李明珠天不亮就排队,为的是能抢到一个S号。毕业后李明珠一直将女儿的形象定位为《东京爱情故事》中赤名莉香那样清纯开朗的日本女生。彩虹的春秋季主打是黑­色­长袜、毛料短裙外加一件素­色­的紧身毛衣或浅­色­暗花带着水晶扣子的亚麻衬衣,外穿粉红­色­或者花格子的外套。脱了外套她是优雅的仕女,令人尊敬的大学教师,穿上外套她是清纯可爱、一身书卷的女学生。

“东霖,”她抱着一撂书问,“几时回来的?”

“刚到。”

“找我……有事?”

“小七和大头约了我在雪竹斋吃饭,韩清和小玉也去,大家好久没聚了,我想顺路带上你。吃完饭我们去打桌球,旁边有保龄球和咖啡厅,你若不想玩保龄就和韩清聊天吧。”

真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这也是苏东霖的特­性­。每次出门都有详细的章程,几点到几点,吃饭,几点到几点,K歌;几点到几点,喝酒;几点到几点,回家。一切都是按时的,如果当中出了意外他会马上改章程:“噢这样啊,我们原订计划是……也行,不过下面的安排就改成这样了,我建议把K歌的时间缩短半个小时,喝酒么,就不能尽兴了,大家觉得可以吗?”

谁让他是计算机系的呢。

彩虹听见有韩清,回答得很爽快:“行。”

认识苏东霖是因为郭莉莉。

和魏哲闹翻后过了一年,苏东霖成莉莉的男朋友。那时东霖在计算机系读研究生,是个懵懵懂懂的大男生,专以编恶搞程序出名。他在校模特队表演时看见了莉莉,回家就编了一个小程序,只要是他发给莉莉的邮件,点开之后,必定是一满屏的百合,然后逐字闪出一段来自《此间的少年》的情书:

“你在舞台上你自己的骄傲和美丽中舞蹈,我在你舞台外寂静的黑暗中沉默。我曾愿用尽我有限的时光,就如此凝视、凝视、凝视,直到我随着时间的流水化作雕塑或者尘埃。可是当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片黑暗中的孤独和寂寞时,我拾起那束经年尚未凋谢的百合放在惟一的灯旁。看见这随风飘逝的花瓣么?请在最后一片花瓣零落成灰前看我的眼睛……”

莉莉当然不会为这些小把戏动心。在她的一大排追求者中,苏东霖既没经验又没心眼,真真假假,难以算数。后来听说了他富二代的家世,白眼才变成了青眼。恋爱谈了一个月,在东霖家的party上遇到了东霖的哥哥,成熟而有风度的苏东宇。那时东宇留学甫归,已接手了部分家族产业。苏家上代以建材起家,如今资本丰厚,转做地产和投资,和莉莉的书香名门完全匹配。东霖见大哥有意,退而让贤,嘻嘻哈哈地和莉莉分了手。毕业后莉莉结婚生子,不再谋事,彩虹于是很少在公共场合见到她了。只有一次放学路过一家美容店,碰见了刚从店里出来的莉莉,俨然一副阔太打扮。盘着一头高髻,钻戒闪闪发光。她还是那么美,腰细得好像没生过孩子,只是眼眶凹陷略有惫态,见了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进咖啡馆一阵狂聊。末了点起一支香烟幽幽地抽起来,笑着说:“彩虹你看看我,是不是沧桑了?”

彩虹当时正为写论文找工作发愁,心一烦,不由得拍了她一下:“你这叫沧桑?你这叫悠闲好不好?”

莉莉点点烟:“悠闲过分了就是沧桑,我有车有房也有钱,老公对我也不错。就是这里,一直是空的。”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

“你呢?最近忙些什么?”莉莉问。

彩虹想说她的毕业论文是张爱玲小说中的母女关系研究,涉及弗洛依德、拉康、­性­别、空间及女权主义理论。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们已经没什么共同语言,何必拿这些专业名词来难她。显得自己炫耀学问,旁人更笑她掉书袋,于是简而化之:“在写毕业论文,想早点毕业。”

莉莉没有细问,又点了一支烟,发起了牢­骚­:“带孩子真累。”

她开始讲两岁的男孩多么淘气、夜里吃­奶­从没个准、湿疹长了整整半年、爱看电视不肯睡觉。婆婆忙生意不愿帮忙,老公日日出差,保姆换了又换,没一个放心的。

彩虹在心底叹息,忽然间两个人的生活距离已如此遥远了。

“东霖很喜欢你呢。”莉莉忽然说,“这苏家二少可不糊涂,开了一家软件公司兼作零件,现在越做越大。炒房挣钱比他大哥还厉害。毕竟是理科生,做事专心,又会算数。”

大约结了婚的女人总觉得夫君不够好。苏东宇学的是统计,她竟一字不提。

说到这里彩虹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和东霖总是貌合神离。那恶作剧的情书她也有收到,第一次约会,她被妈妈逼着到发厅焗油,一身香气地去见东霖,东霖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只故意涂黑的门牙,她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这男孩何日才能正经?于是一切都当不得真了,到如今连个男朋友也不算。就算真的是,嫁给了他不就等于和莉莉作了妯娌?那可真要头大如斗。

说苏东霖糊涂吧,每次聚会他总记得叫上韩清,因为他知道彩虹对聚会这种场合兴致缺缺,如若无老友相陪,一定不肯奉陪。

在车上苏东霖问:“最近很忙吗?”

“新人么,事事都要积极。带课改卷子,真是从早忙到黑。”

其实也没那么忙,但不这么说,似乎不能解释为什么东霖三番五次地打电话都被她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彩虹一想到他,剩女的挫败感全来了。婚姻对女人那么重要么?一辈子不结婚不可以么?她被妈妈逼着见了一个又一个的陌生男人,回来又全要拿出来和苏东霖比。人家是钻石男,她是苦命女,年近五十的妈妈比她还相信灰姑娘:“乖女嗳,你抬抬手、动动脑,苏东霖不是蟑螂,不会自己爬到你屋里来。金龟婿是要钓的呀!瞧瞧你们!交往也有三四年了,换到别人,小孩子都生出来了。远的不说,人家郭莉莉不到一个月就搞定了他的大哥!你呢?到现在连个恋爱的关系还没确立……你情商低是怎么的?笨啊,真是笨!”

想到这些,彩虹的脑中立即闪出妈妈每天爬楼梯的艰难样子,想到爸爸天不亮就出车了,中午就啃两个花卷一袋榨菜。自己虽然工作了,工资也不高,一个月交两千块给家里,家里一文不取,还得替她攒着作嫁妆。给家里换个矮点楼层的房子,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办到。

为什么人人都想嫁钻石男呢?就因为两个字:方便。

城市里的人想方便太不容易了。方便的代价太大了,你想方便不用每天爬五层楼么?交三十万。你想方便住在市中不用天天等车么?交一百万。你想靠近公园湖边睡梦中都能吸到新鲜空气么?交三百万。你想在闹市有一隅之地清静宽敞远离车马喧哗么?交一千万。

沉思中,彩虹看了一眼正在开车的苏东霖,突然间觉得他全身上下闪闪发光。

汽车在路上熟练地转了一个弯。

彩虹听见苏东霖问道:“上次你说要跟你爸学开车,学好了吗?”

“唉,”彩虹叹了一口气,“我爸没时间教,就学了两次,不过我在这方面有天分,已经能上道了。开车真的很简单。就是泊车难点,我爸再教我几次肯定就没问题了。”

“嗯。可是,你为什么要学车呢?出租车到处都是。有紧急情况你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这是彩虹最尴尬的事。有次何大路夜半长途归来,凌晨三点,车坏在一条偏僻的山路上了。那时正值寒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何大路冻得不行了,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万般无奈,彩虹只得求苏东霖救急。这二少爷倒也爽快,连夜开车带着母女俩去找人,总算把冻得半死的何大路带回家里。李明珠从此就对苏东霖有了无限好感,说这孩子别看他平日吊儿郎当,关键时刻是条好汉。

“我爸身体不好,前些时查出颈椎有问题,有时一条腿突然麻木了。我想……实在不行我搞个第二职业。到明年我开始教课就不用坐班了,有空可以帮我爸开出租,给他顶顶班。”

“不是说你还要读博士吗?”

“那是在职的,我的学习一向没问题。”

“开车的话就挺耽误学习的。”

“耽误不了,我是天才。”

苏东霖转脸看了她一眼,无声息地笑了。

雪竹斋门前有个很大的停车场,苏东霖看了看表,离开饭时间尚早,于是说:“彩虹,还有二十分钟,不如现在我教你泊车?”

“啊?”彩虹吃惊地看着他,指了指车,又指了指自己,“这车很贵吧?万一撞坏了怎么办?”

“撞是需要速度的。泊车不需要速度,所以放心吧,不会撞的。”

彩虹咧嘴笑,摩拳擦掌:“你真相信我?”

“当然。”

“那我可就试了。”

“我先示范一下。”他熟练地将车倒离路面,一边泊车一边说,“接近车位的时候要减速,先把方向盘向车位打一把,让车头微微探入车位,然后迅速向反方向打方向盘,让车头向着背离车位的方向运动。要充分利用道路的宽度尽量使车与道路呈较大的夹角,然后渐渐接近,就像这样,迅速打回方向盘。注意看后视镜,这时车身已在正确的位置上了,再将车慢慢倒入车位。”

她试了几次都倒不进去。总也对不准位置。苏东霖只得下车来指挥。

然后她又试了一次,勉强进得去,不敢冒然往里开了,怕擦到旁边的车子。

“没问题的,距离够了,你大胆往里开吧!”苏东霖在车后一边接电话,一边打手势。

她铆着劲儿往里开,一直半踩着刹车。车头进了车位才发现非字型的车位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旁边是银­色­的凌志,全都崭新如刚出车行。她在心里盘算无论碰到哪一辆,修车费只怕都得以万计。这一紧张,她顺手就换了倒档要退车。脚往下一踩,车子忽地向后一冲,只听见“砰”的一声,一个人倒下了。大惊之中她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踩的不是刹车而是油门!

啊!呸!何彩虹,你这猪头!

她停住车不顾一切地冲到车后,看见苏东霖仰面倒地,双手抱着胸,对着天空用力喘气。

他的脸已痛得拧了起来。

“东霖!对不起!你伤在哪儿了?……我撞……撞到你了?”见她惊慌失措,苏东霖还作势要坐起来,彩虹一把按住他,“不不!千万别动!保持这个姿势,我去叫救护车!”

她心急如焚地拨110和120,民警来了,急救车也来了,将痛得脸­色­惨白的苏东霖抬去急救。

诊断结果是闭合­性­单处肋骨骨折,伤势不重,亦未触及胸肺,医生说如果呼吸系统不出现并发症,一般五周之后可以痊愈。虽不如彩虹想象的严重,但看见胸膛缠满绷带的苏东霖从急救室里转出来时,她还是又难过又内疚,差点哭出来。

二少就是二少。电话打回去,不到一刻钟,哥哥来了,嫂子来了,秘书来了。再过一个小时,苏东霖被转入四楼VIP病房。

东霖的胸口痛,没怎么说话。但彩虹还是老实地向东宇和莉莉解释了事故的来由并不断地为自己的莽撞道歉。

“别往心里去,”东宇很客气地说,“这事儿应当怪我,我为生意的事儿打电话找他,估计他顾着说话没留神。不然凭反应避开一辆车不会有问题。”

“真是很对不起……我会天天过来看他的。”彩虹小声说。

“不必不必,这也不是很重的伤。护士是24小时值班的。”莉莉说,“你学习忙,偶尔有空过来就行了。”

“没关系,这都是我的错,我一定要来陪他的,一直看着他恢复了我才能放心。”

一切安置妥当,苏东宇和郭莉莉又陪着彩虹闲聊了片刻,便告辞了。苏东霖的秘书陈海南留下来替接听所有电话。

彩虹沮丧地坐在床边的沙发上,一抬眼,发现半躺着的苏东霖一直凝视着自己的脸。

她看着他,苦笑,做了一个上吊的手势。

苏东霖从桌边拿出原子笔,在手掌上写了几个字,伸出来给她看:

她扫了一眼,脸蓦地通红。

“彩虹彩虹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人的话,从来不可当真,病成这样还不忘记戏弄她。

彩虹站起来对秘书说:“陈先生,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回到家里,彩虹向妈妈汇报了今天的窘事,李明珠听罢一笑,说:“彩虹,你的机会来了。”

“我?我什么机会来了?”

“从明天开始你天天煲一碗汤给东霖送去。我想想看,钱师傅的儿子上个月不也是肋骨骨折么?嗯,咱们先煲个红枣鸽子汤吧,然后猪骨汤、田七汤、鲈鱼汤、鹿筋汤,一样一样地换着来。”

“妈,我不会煲汤——”

“傻瓜,当然是我来煲你去送。不过你得说是你自己煲的。”

“人家有钱不会买么?”

“这叫心意,懂么?外面的汤不­干­不净,哪个病人敢随便吃?”

“妈,这是不是有点献殷勤之嫌啊?”

“人是你撞伤的。这不叫献殷勤,这叫赔礼道歉。彩虹,这一家子人都看着你呢。他爸他妈你还没见过吧,这时正是你登场的时候。”

“妈我觉得您琼瑶看多了吧?”

“唉,你就是看得太少了。”说罢忍不住啐了她一口,“不长进的东西,该学的不学,不该学的你学个什么女权主义,你要革老公的命是怎的?到现在谈恋爱还要老妈出马。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没用的丫头。”

何彩虹从不知道市中心医院还有这样奢侈病房。

冰箱、彩电、真皮沙发,设施齐全的卫生间;地毯、Сhā花、讲究的油画;除了主卧、书房和客厅,还有随从及家属休息室。护士说在这里住一天,三千六百块。

早上八点,彩虹准时来到病房,陪苏东霖去楼下花园散步,若是晴天还会带他去街上走一走。若有更多空闲,彩虹会在病床边的桌子上批改作业、备课、看书、写教案。苏东霖独自躺在床上用电脑写程序,两人互不打扰。

最佳的病房,最佳的护理,最佳的营养,他恢复得很快。头几天肺部出过一些炎症,发了两次烧,打了几天点滴。一周之后,虽还打着绑带,他已能四处活动。

来看他的人川流不息,他自己的父母却被海外的一笔生意滞住了抽不出身来。只得委托老大东宇和莉莉代为照顾。东宇也忙,莉莉倒是总闲着,近日热衷烘焙,参加了一个蛋糕学习班,每日必送一款新鲜甜点。

东霖爱甜食,房里散发着一股甜腻腻的­奶­香。

彩虹不禁得意地想,蛋糕再怎么好吃,焉能和自家妈妈煲的汤相比?在喝完彩虹送来的第N碗汤后,苏东霖心满意足地在床上伸了一个懒腰,回味鲈鱼、豆腐的香味,由衷赞叹:“彩虹,你做的汤真好喝。”

他一直想当然地认为这些汤是彩虹爱心的体现。

彩虹只得更正:“汤是我妈做的。”

苏东霖“哦”了一声,“哦”的后半截成了降调:“这至少说明你妈妈很喜欢我。”

“我想,”彩虹眨眨眼,“她喜欢的是你的钱。”

短暂的沉默。

苏东霖转脸过来幽幽看她:“你呢?是不是觉得除了钱之外我还有很多吸引人的气质?比如聪明、有趣、开朗、随和——”

“这叫吸引人?”彩虹打断他,“我小学三年级老师就给过这样的评语。”

他凝视她的脸,作深情倾听状:“不和你兜圈子,你究竟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你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喜欢你。”

“我不是指的一般的朋友。”

“我和你就是一般的朋友。”

他坐直起来,笑容僵掉了:“一般的朋友?”

“你曾经喜欢过郭莉莉,为了你哥,放弃了。”

“这你也介意?”

“这说明你会为别的东西放弃你喜欢的女孩子。”

“世事不可两全。我们总得为一些东西放弃另一些东西,这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我只是讨厌那些把女人当作物品来交换的男人。小李飞刀为了兄弟放弃自己的爱人,还自以为很高尚,依我看他死一千遍都是活该的。”

不知为何又要提到《小李飞刀》。

《小李飞刀》是他们认识之后的第一次严重争执。那时彩虹还是大三,就因为苏东霖说“零零七”和“小李飞刀”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人物,顿时遭到彩虹一顿从头到脚体无完肤的批判。两人从录相厅出来,从门口一直吵到大街上。

从此苏东霖再也不提小李飞刀,一提彩虹绝对一跳三尺高。

旧事重提,果然不淡定,苏东霖眸中带怒:“又是小李飞刀!小李飞刀关我什么事?放弃莉莉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偏偏我哥喜欢。没什么让不让、交换不交换的。莉莉也是个有脑子的,你以为她甘心当‘物品’吗?”

“哈!苏东霖,你说你不喜欢郭莉莉?当年你是怎么追她的?要不要去查一下我替你写了多少封情书?”

说到这事儿彩虹更加生气。

东霖的情书——《此间的少年》的那个除外——全是央求彩虹代写的。作为中文系著名才女,代写情书曾是何彩虹大学时期最大的业余收入。收费贵、成功率高、终生保密。她曾帮过正在相恋的两方写情书,这头写,那头回,全是她一个人的手笔。到如今瓜熟蒂落、开花生子小两口不仅过着幸福的生活,逢年过节还不忘记拉她去喝杯酒。彩虹的最大客户就是苏东霖:订货多、交钱快、高兴了还有小费。彩虹的服务也是上乘的,据其所需见机行事:如果追的女孩是英文系,就来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文系,她用毛笔写恭楷的骈体文;新闻系,她能把情书写成调查报告;音乐系,她将人家的小曲谱上动听的歌词。加上苏东霖的机灵诙谐、风流倜傥,自然是百发百中的。

可惜苏二少对女孩子的兴趣从不持久,过不了几个月就会下新的订单。彩虹对此非常鄙视,倒不是有什么针对他的道德批判,而是觉得东霖在用钱拿她开涮。这样做的最大恶果是导致情书的成功率大幅下滑,客户们也抱怨颇多。这其间有两个女孩雇用彩虹写情书给东霖,无论她如何天花乱坠,到了东霖那边便如泥牛入海,杳无踪影。而那两个女孩亦以未收到回信为由拒付工钱。彩虹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苏东霖是数计系的,萌点不在文字上。情书对他不管用,他却知道情书对女孩子很管用。

彩虹思潮翻涌,苏东霖大学时期的劣迹如电影般在脑海中回顾。

瞧着她一脸的怨气,苏东霖笑了:“她长得好看,我是动过心。你何必为了她跟我纠缠不清?”

“纠缠不清?”彩虹指着自己的脸,“我什么时候纠缠过你?”

“你每天送来一碗香喷喷的汤,我怀着感激和幸福的心情喝下去,一连喝了七天,现在你告诉我这汤不是你做的,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何彩虹,你何其残忍。”

她被这话噎住了,看着苏东霖怨念的神态,喉咙哽了一下,嗫嚅:“我们是朋友,朋友是要讲真话的。难道你希望我骗你?”

“息事宁人的谎言胜过挑拨事非的真话,其实只有要是你做的汤我都会喜欢喝。”

他的神态还算真诚,彩虹却越听越拧:“我真的不会做汤,我从来没做过汤,我和你一样只会喝汤。”

“心情不好?”他四下环顾,“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是的,少爷。”彩虹将脑袋伸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说,“能不能请你停止给我发那些恶心的邮件?情书不是明信片,不可以这样乱发的。下次再看见这样的信,我就直接点叉将你的帐号当spam滤掉。你觉得这样玩很有趣吗?你以为人家会喜欢你这些恶作剧?睁睁眼吧苏少爷,我没钱我也不爱钱。别在我身上重复这些无聊的把戏了。”

“Hohoho……”苏东霖一脸惊悚,“何彩虹,别这么气势汹汹,我的心已经破碎了。”

他的表情带点夸张,语气还是戏谑的,彩虹气不打一处来。

“你的心才不会破碎呢,”她收拾自己的书包,“你只是破碎了两根肋骨。今天有课,我得去学校了。”

站起来要走,被他一把拉住:“呃——我忘了这两根肋骨是被人撞的了。是谁­干­的呢?嗯?记不起来了。我一定是被人撞傻了吧?”

“……”彩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过来扶我一下,为了讨好你喝了太多的汤,要去下洗手间。”

她只得将苏东霖从床上扶起来,他作势一把搂住她,大半个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唉,不带你这么趁虚而入的。看着地上的拖鞋。……喂,你怎么啦?苏东霖!你别吓我!护士!护士!”

回学校的路上彩虹接到莉莉的电话,一开机就闻得朗笑:“何彩虹!听说你把苏东霖气晕了?你可真不简单哪!在家里从来都是他气死老爹气死老娘的。下回拜托你­干­脆气死他,让我儿子独占苏家的遗产。哈哈哈哈。”

彩虹听得一身冷汗,这是她认识的郭莉莉吗?笑得这么嚣张、这么歇斯底里,好像谁家阁楼里的疯女人。以前莉莉可不是这么笑的,总是无声地抿起嘴,绝不似如今这么夹枪带­棒­,话一出口就是法制报周末版的小标题。

十点钟准时到系,带一批新生参观了图书馆,改了一门课的论文,帮资料室登记了一批新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在季篁的办公室里收拾完卷子,彩虹正待下班,忽然听见敲门声。

是系里的书记赵铁城。

“小何,你有季老师的联系电话吗?”他问。

“没有。”

“上次他说会去买个手机,买好了告诉我号码,我一忙也忘了问。明早九点学校有个紧急的会,关于学科建设的,想让他务必参加一下。地点在逸夫苑二楼第三会议室。你能帮我通知一下吗?他应当就住在这附近。”

彩虹连忙说:“没问题,您有他的地址吗?”

赵铁诚递给她一个纸条:“惠南路1789号,76栋东门301室。”

惠南路哦。彩虹坐在车上想。惠南路离彩虹的家只有三站路,附近最出名的建筑是惠南区少年宫和千河体育馆。彩虹曾经在少年宫学过一整年的钢琴。看她进步快,李明珠一咬牙给她请了一位大学的音乐教师单独授课。夫妻俩为这奢侈的决定大吵了三天,李明珠不得不决定下班后另打零工以支付钢琴和昂贵的学费。

问题是,彩虹对钢琴没有兴趣。或者说开始的那点兴趣被母亲疯狂的期望扼杀了。钢琴史成了她成长的血泪史。为了弹好肖邦和舒伯特的练习曲不知挨了多少揍。后来李明珠承诺钢琴过了十级就不再使用暴力,这话说完六个月,彩虹就以意想不到的速度从八级直接跳考十级并顺利拿到证书,又乘胜追击地以学业太重为由停止了每天两个小时的练琴,她的生活才逃离苦海般地松了一口气。

因为憎恨钢琴,恨乌及屋,彩虹连少年宫也恨上了。以后无论那里有什么吸引人的活动都找理由回避。

1789号就在少年宫的西侧,一片和彩虹家一样陈旧的住宅区。由于它的存在对F市的面貌起着消极抹黑的作用,目前已划入城市整改的范围。临街的矮房全部拆除了,建了一排民族风格的商住楼,正好挡住里面的凌乱。下了汽车,找了足足二十分钟,彩虹才在高低相错的楼群里找到76栋。楼房是灰­色­的,乍一看新旧莫辨,可是厨房的排风扇说明了一切。很多家还在用那种老式的小风扇,而不是先进的油烟机。所以每个窗台下都有一层黑黑的油垢。彩虹对这些油垢倒是产生了一种亲切感,因为自己家里也是这样的。楼梯非常狭窄,扶手倒还­干­净,墙上凌乱地贴着“诚信搬家”、“高速上网”之类的小广告。

她上了三楼,按了门铃,门开了,眼前出现了一个蓄着落腮胡须的年轻人。

到目前为止,除了爷爷,同龄人中彩虹从没见过男人蓄须。特别是在F市这种南方城市,蓄须的人很少。乍一瞧还以为是新疆人,她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继而低头瞄了瞄手中的纸条,地址肯定没错。于是说:“我找季篁,请问他住在这里吗?”

那人点点头,将门拉开一角:“请进。”

老式公寓的结构大同小异。客厅面积不大,很­干­净。水磨石的地面上摆着一个紫­色­沙发,一个玻璃茶几。

那人说:“季篁不在家,但他应当马上就回来了。请问你找他有急事吗?”

“对,有点事。”彩虹伸出手,“我是何彩虹,季篁的同事。”

他人点点头,和她握了握手:“沈非,我在英文系。我是季篁的室友,我们合租了这间公寓。”

“啊,”彩虹抬起眉头,“你是英文系的老师?”

沈非是个高个子,长脸,头发微微地打卷,他有着和季篁一样犀利的目光,给彩虹的第一印象有点像萨达姆。

“我今年刚分配过来。”

“那么说,是沈非博士?”

“对,我和季篁是朋友,以前就认识。”

沈非说得一口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普通话,令彩虹觉得很诧异:“你是北方人吗?”

“我是S市人。”

“哦,那可是大都市啊!”

“呵呵,住久了也不觉得。”

“那你搬到这里来习惯吗?”

“不大习惯。我本来不必搬来的,既然季篁喜欢这里,我就跟着来了。”

很怪哦。彩虹的心“噔”地一跳。听他的口气进F大很容易,就好像去电影院看电影,买张票就进来了。沈非同学,你以为F大学是菜园子,想进就进,想出就出么。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还钻不进来呢。

“你们是……嗯……很要好的朋友?”

“对。”他指着一个房间说,“对不起我正在写论文,不能陪你多聊。不如你在他的房间里等他吧?他应当很快就回来了。”

“好的。”

“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咖啡,谢谢。”

季篁的房间很小,但看上去不算小,因为里面几乎什么也没有。

绿­色­的窗帘,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书架,一个衣橱。

床和桌子都很陈旧,大约是房主提供的。床上很­干­净,白­色­的床单,蓝­色­的被子,叠得很整齐。季篁是个爱­干­净的人,这一点彩虹在学校就观察到了。与他的几次短短的相遇,都会有擦桌子的镜头,以至于清洁工打扫时故意将他的办公室漏掉。那个所谓的书架竟是用砖和木头临时搭建的。几块砖架一条木板,又是几块砖,又架一条木板,如此往上四层。木板被漆成绿­色­,别是一股反朴归真的味道。空空的白墙壁挂着一张全家福,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拥着三个小男孩。全家四口,没一个脸上有笑容。那­妇­人的眼光很温暖,很镇定。她应当是个漂亮而意志坚强的女人,看上去瘦得出奇,仿佛长期营养不良,两个颧骨高高地凸起来,衬得眼眶深深地陷下去,衣服披在身上,好像一个空空的架子。比起中文系那些学富五车的老教授,季篁的书不算多,也有几百本,有一半是英文原著。彩虹扫了几眼,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专业书,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彩虹在里面坐了五分钟,喝了半杯咖啡,沈非忽然进来说:“对不起,我忘了他今晚应当在体育馆上班。多半是下了班才会回来。”

“上班?”她不禁站起来。

“季篁是业余教练,一周有两个晚上在体育馆教瑜伽。一个初级班,一个中级班。”

瑜伽!Yoga!

彩虹的眼眶瞪得不能再大了:“真的?”

沈非看了看手表:“现在第一个班刚刚开始,你是愿意在这里等呢还是愿意去体育馆找他?”

瑜伽馆外有人把守,彩虹央求了半天,守门人才说:“你在门外等着,下课了再找他。”

大门是玻璃的,高度隔音。里面是个四面镶着镜子的芭蕾舞练习厅。

季篁坐在前方的坐垫上,带领着三十几个学生练习调息。

他穿一件白­色­的紧身T恤,下面是一条黑­色­的瑜伽短裤。赤脚站在前方的垫子上开始了几个简单的普拉提动作,伸臂抬腿,像个杂技演员那样缓慢而稳定地将身体弯成各种形状。他的神情异常专注,不笑,也没有任何表情。彩虹不知不觉地凝神屏息,仿佛自己也是学生中的一员,随着他的指令做起了腹式呼吸。而她的目光不老实地停留在他结实的,被T恤紧紧包裹的胸肌上,想见那些紧崩的背肌在骨骼间滑动,修长的肢体海葵般伸屈,她甚至听见了筋腱拉动、关节作响的声音。

正看得面红耳赤、如痴如醉,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她一下。彩虹闪电般地退后半步,回头一看,是位匆匆赶来的年轻女人,穿着紫­色­的瑜伽服,头上扎着一条红­色­的头带。

她不是很美丽,不过看上去生机勃勃。

“你是不是想报名参加这个班?”那人很热心地问。

她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

“没戏,今年的全报满了。下一期的都满了。”那人神秘地说,“知道是为什么吗?”

彩虹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这个老师太hot了。”

“Hot?”

“闭着眼,光听他的声音都会醉死,何况身材又这么­棒­。”她低声说,“我是媒体界混饭的,漂亮的男人见得多了,但臀部和腿有他这么漂亮的,一个也无。”

彩虹的脸一阵飞红。

“这个瑜伽馆是女人集体意­淫­的场所。”她做了一个鬼脸,“难道你没发现学生都是女的,老师都是男的?我经常故意做错,让他手把手地纠正我。那,就这样。他会说,‘手抬高一点,腰要直,呼吸要慢’……”

彩虹失笑:“究竟是你们意­淫­他,还是他意­淫­你们?”

“集体意­淫­。”

那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彩虹却被她的一席话吓得不敢再多看,默默走到门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花生慢慢地吃。

等了半个多小时,第一节课结束了。守在门外,她发现有很多学生不愿离开,都缠着季篁说话。等她探头探脑地继续观察时,第二节课开始了。她只得又等一个小时,才等到了满头是汗的季篁。

“何老师?”他微微一怔。

“系里……赵书记托我给你带个口信,明天上午九点学校有个重要会议需要你参加。地点是逸夫苑……逸夫苑……天啊,我忘记是几楼了。”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大概是二楼。”

他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在这里找我?”

“书记给了我你的地址,你的室友说你在这里。”

“你来找我,就为这事?”

“嗯,对。”

“你告诉沈非一声不就可以了吗?”

“哦……对的,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笨。”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差不多……差不多两个小时。”

“刚才不是有课间休息吗?怎么不进来?”

“哦……我……饿了,去买东西吃了。”

他看着地面,然后抬起脸,似笑非笑地打量她,不继续理论了:“既然你已等了这么久,不如再等我几分钟吧,我去洗个澡,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家。”

“那个……喂……不必……”

人已经去了更衣室。

彩虹垂头丧气地咬嘴­唇­,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傻。她悄悄地对自己说,在还没有彻底变傻之前,应当赶紧溜掉。可是一闭眼,脑子里又满是那些普拉提的动作,每个动作都成了优美的定格,不知不觉,自己的身体也跟他做了一回慢镜头的意念体­操­。

等到头脑清醒,季篁已换了一身衣服,背着一个巨大的运动包走了出来。

他的身体笼罩着一团湿气,被门外的冷风一吹,散发着柠檬和橘子的气味。

是洗发水还是水果香皂?亦或是洗洁­精­的味道?她想不出答案,专心地吸吮着。

“你是骑自行车来的吗?”她问。

“不,我是走来的。你家在吉祥路对吗?”

“对。不远。离这儿三站路。”她伸手到包里掏月票。

他忽然停步,问道:“你累吗?何老师?”

“不累。”其实她的腿早已站酸了。

“我们一起走回去好吗?”他凝视着她的脸,说,“走路可以锻炼身体。”

没钱打的啊?你刚才不是已经锻炼了两个小时了么?彩虹窘了窘,只好同意。

他揭过了她的双肩包,背在自己的身上。

“嗨,不是这个方向。”她小声说。

“跟着我走,不会有错。”他很自信。

他们拐进了一个小巷。

住在这个城市二十多年,彩虹从没发现这里有个小巷。小巷走了一半,被一道矮墙挡住,没路了。

“你看,走错了吧?”

“没错。”

“这里有一道墙。”

“咱们爬过去。”

她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开玩笑:“爬过去?我们又不是贼!”

“你有多少年没爬墙了?”

彩虹想了想:“十几年吧!”

“那就爬吧,我看看你还会不会。”他抱着胳膊看着她。

彩虹石化了。她想说,季老师,我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教师,道德的典范,学生的楷模,这意味着我不是崂山道士,不会玩这种城市嬉皮的玩意儿。

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别人,她改了主意:“我会啊。季老师,你蹲下来,让我踩着你。”

他真地蹲了下来,她真地抱住了他的脑袋,并且脱掉旅游鞋,双脚无情地踩在他肩膀上。

身手敏捷地翻过了墙,她发现季篁很快也翻了过来,样子很潇洒,像跨栏运动员那样,手指在墙头上撑了撑,就跳了过去。

扑掉身上的灰尘,她发现前面又是一道墙,很高的墙。要想通过它,只能去爬旁边的一棵树。这次彩虹连问都没问,抱着光溜溜地树杆爬上去,翻过墙,抓住垂下的树枝跳下来。

看着季篁紧跟而下,这情形让她想起了蜘蛛侠。

她乐了,咯咯一通乱笑,忽然说:“知道吗?这个城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结构,结构,到处都是结构!我们的脑子成了水泥,已经被商品房结构了。”

季篁两手一摊:“所以我们要翻墙,要爬树。”

彩虹点头:“这是一个解构的过程,城市建构了生活,建构了空间,建构了我们的欲望和想象,却不可以建构我们的行动。”

季篁在黑暗中眨眨眼:“对。”

“城市不能规定我们什么。”彩虹指着远处的立交桥,慷慨激昂,“这条路,一定要这样走吗?这里一定要有个商场吗?上面非得有个天桥吗?早上一定是九点以前才供应早餐吗?我们需要被城市如此理­性­地安排吗?我怀念小时候夏天睡大马路看露天电影的日子!”

“何老师你好像有点激动……”

墙外是一条大街。

他们埋头往前疾走,越过公园,跨过草坪,在大厦中横穿,信笔在城市的地图上涂鸦。

这令彩虹产生了一种“荒园游侠”般的幻觉:没有遵从地图游览的城市是荒凉而孤独的,像一位被人遗忘的老­妇­。

破败的门庭,幽闲的小肆,凌乱的垃圾,无所事事的小贩……

不知不觉,他们进入了一个中学的­操­场,站在环形的跑道上。

上弦月挂在天空,远处的山影,波动的霓彩,夜­色­渐渐迷失。

彩虹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头顶的星光了。她忽然想起那句话:

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倘若也有学生来问她,她将如何回答?

她静静地想了很久,没有答案。不过,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

这是个太不实际的问题,这是个虚无缥缈的问题。生活在这样的城市,忙乱而庸碌,没人有时间思考这个,不是吗?

假如奥斯特洛夫基没有全身瘫痪,俄罗斯也没有漫长寒冷的冬天,假如他就住在繁华的F市,日日为交通和地价烦恼,他还能写出那段振聋发聩的句子!

在黑暗中她看了看季篁了脸,季篁问道:“何老师,你累了吗?”

“不累,”她说,“我家就在­操­场后面。”

顿了顿,她又说:“别叫我何老师了,叫我彩虹吧。”

他将她一直送到家门口,末了,凝视着她的脸,忽然说:“彩虹,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

话说完,他停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彩虹的脑子嗡了一声,心里说,季老师,这话让我如何回答你?——“不,我们不应当经常在一起。”——对一位第一次见面就替你解围又大方地和你分享办公室的人,这个回答岂不是太不礼貌了?

作为中文系的才女,彩虹第一次对语言产生了困惑,第一次对一个句子的真正含义捉摸不透。

目送着他的背景,彩虹悄悄地想: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他说:“你有电话号码吗?”彩虹觉得能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他说:“你周末有空看电影吗?”彩虹觉得这个意思也很清楚。

“我们应当经常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10

站在门廊外,彩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味刚才和季篁在一起的两个小时。她觉得季篁的肩膀踩着很舒服,他的脑袋湿漉漉的,头发细软,滑得抓不住,但能摸出头骨的形状:­鸡­蛋那样完美,岩石那样坚硬。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像个起跑运动员那样四肢抓地,用自己的脊背顶起她。她一只脚踩着他的肩,一只有脚踩着他的腰,柔韧的脊椎向下坠了坠,又弹­性­十足地顶上来,她甚至感觉得到椎间一节一节的凸起。尽管如此彩虹也没有达到能够翻越的高度,不得不对他说:“还差一点,抬起头来!”他顺从地仰起了脑袋,让她的脚踩着自己的头顶翻了过去。

虽然手还没有碰过他,彩虹的脚已将这个男人的大部□躯踩了个遍。

所以彩虹对季篁的第一感觉不是从眼,不是从口,而是从脚开始的。这一点具有颠覆意义。一个人的眼睛可以骗自己,口也可说错,可是脚不会踩不踏实的地方。

情绪饱满的彩虹蹬蹬蹬地上了楼,却在自家门前意外地碰到了夏丰,好友韩清的丈夫。

彩虹很喜欢夏丰,韩清与夏丰是一对绝配。

夏丰并非美男,但模样清秀,很有书生气,和女孩子们在一起时,总是自称“小生”,写封情书落款也是“夏生”(就好象《莺莺传》里的“张生”)。他和韩清都是彩虹大学的同班同学,来自河南农村,是当年中文系学生会的宣传部长,写一笔好字,会作古诗,在才华方面和彩虹齐名。初到大学的夏丰说话还带着一股子浓重的河南口音,分不清平上去入,半年之后已能说一口纯粹得好像播音员那样的普通话。毕业后分到省委机关报广告部,工作了半年就和彩虹同寝室的密友兼夏丰的铁杆粉丝韩清结婚了。

在寝室人的眼里,夏丰是理想的丈夫。五年来雷打不动地替韩清打水,一天两趟,下雪下冰雹都不误。每天替韩清去食堂买饭,吃完饭帮她刷碗,还包揽了寝室里的各项重活,每次大扫除都被韩清拉来拖地、搬书柜,或者窗外有蜂窝了让他驱赶。韩清的父母是南宁市重点中学的老师,一个教高中,一个教初中,家道殷实,温良守礼。大一报到后不久,彩虹便碰上F市百年罕遇的秋老虎,整个城市热得好像要被蒸发,许多学生都中了暑。韩清因为暂住彩虹家里,夜夜吹空调得以幸免。那时她与彩虹都是新生,虽然分在一个寝室,彼此还不很熟,因为彩虹慷慨地邀她避暑,韩清对她好感顿时增加了十倍。加之避暑期间她又得了重感冒,天天喝李明珠炖的­鸡­汤,对彩虹妈也产生了依恋之心。此后每年寒假回校,必要给李明珠带十个自家包的大棕子,韩清的母亲还亲自打电话来拜年感谢明珠的照应,夫­妇­俩来F市探女也提了重礼登门拜访。两家就这样往来上了。

成家之后的夏丰与韩清在离报社不远的一栋高楼租了间公寓,他们很快有了一个男孩,取名夏都,小名“多多”。毕业后韩清本有去广西电视台一个热门节目当编辑的机会,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工作,差点签了合同,却因夏丰先一步在报社找到工作而放弃了。接下来她的运气越来越差,高不成低不就,夏丰要求她的工作地点最好在以机关报社为圆心的直径五公里之内。韩清找来找去找不到,最后委委屈屈地进了F大国书馆“民国时期资料室”。那是份工资低的闲差,却好歹让她的户口留在了F市。尽管如此,彩虹从未听韩清说过夏丰的不是。同学们问她为什么肯屈就,她总是淡淡一笑,说:“家庭是最重要的,夏丰的工作也忙,早出晚归,吃不上一碗热饭,我还是以他为主吧。”

彩虹认识的女同学中,结了婚的不在少数,一有聚会就成了“老公批斗会”。人人都说自己所嫁非人,若不是为了这个家早把那“没出息的”、“不体贴的”、“没好­性­儿的”、“喝酒抽烟好赌的”、“炒股炒亏生意做砸”的老公给休了。只有韩清不说话,在一旁默默地饮茶。末了悄悄地对彩虹说:“骂老公不就等于骂自己吗?老公再不成气不也是你挑的吗?这不等于是骂自己眼瞎吗?”一语惊倒梦中人,彩虹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所以在众人眼里,韩清和夏丰一直是美满婚姻的典范。

“夏丰?”彩虹愣了愣,“有事找我?怎么不进门?”

“嗯——”夏丰板着脸说,“韩清在里面。”

彩虹狐疑地看着他:“韩清在里面?那多多呢?”

“多多也在里面。”

说话间果然传来孩子的哭声。

彩虹连忙问:“出什么事了?你们吵架了?”

“一点小事,她生气了,就跑你们家了。”

彩虹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韩清­性­情柔顺,体贴人意,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做事向来是委屈自己成全别人。想让她这样的人生气还真不容易呢。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进来再说吧。”

门一开,迎面一股­阴­风,沙发上坐着李明珠,穿着件高领毛衣,正拿着竹针织毛线。

彩虹忙说:“妈我回来了。”

“嗯,吃饭了吗?灶台上有热好的饭。”李明珠将一卷线挽起来,扔进脚边的竹篮里,脸也是崩着的,看了一眼夏丰,不打招呼,也不说话。

“妈,夏丰来了。韩清呢?”

从茶几上端起一杯茶,李明珠浅浅啜了一口,“呸”地一声,将口中的一片茶叶吐到地上:“闺女你去吃饭,夏先生我来招待。”

那话不冷不热,不硬不软,却字正腔圆,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来者不善,守者也不善。彩虹的心“格噔”一跳,嗅到了战火硝烟。

“夏先生请坐。”李明珠指着对面的一把椅子,“韩清这孩子和我们家彩虹也有六七年的交情了。老一辈人互相都认识。这孩子我一见就喜欢,一直当她是我的闺女。”

“李阿姨……”

“我的闺女今天让人给打了,脸上斗大一个巴掌印,腿还让人踹了一下,淤着一大块血。”李明珠双眼一瞪,凛然生出冷光,“多多也到了懂事的年纪,你当着他的面打他的母亲,是示范他将来应当怎样对待女人吗?”

夏丰的脸­色­很僵硬,但努力保持礼貌:“李阿姨,这是我们家的事情,请让我来解决好吗?”

“解决?你不是用暴力解决了吗?”李明珠冷笑,“夏丰,你出门到大街上访一访,随便拉住个女人问一问,如果她愿意嫁你,我家韩清带着儿子净身出户,不愁找不着一个善待妻子的男人作儿子的新爹。——敢打老婆,我呸!你以为你生活在旧社会有三妻四妾呢!”

“阿姨,这事儿——她也有问题,不能全怪我。”夏丰的脸隐隐泛红,头上青筋直跳。

“当然不能全怪你。你一个大男人肩膀上不肯挑担子,请我们怪也怪不到你头上!你以为怪人很容易么?那也要你值得怪,经得起怪不是?有老婆肯怪你是你的福气。现在你嫌她挣钱少了,当初她若去了电视台,如今也是个人物了吧,犯得着受你这口气么?这女人一日三餐地伺候你,马不停蹄地扫地、洗衣、买菜,这不是劳动吗?如果不让她­干­,你雇个钟点工一个月也要一千块吧?她钱挣的不少,只不过有一半是无偿的,你个无耻的资本家,活生生地享用着你老婆的剩余价值。而你挣的那些钱——哦,我的天——都是有大用途的:养家、糊口、­干­革命事业、你是时代的先锋、战斗的英雄,独独被老婆拖了后腿。同样是付出,你得的是荣誉,她得的是埋怨。我明白了,原来老婆生来就是补充你的,哪儿缺了就往哪儿塞。要留大城市,塞她进资料室。嫌托儿费贵,让她病休一年带娃。买房不够钱,让她一天­干­两份工。早上五点起床做好你的早饭,累死累活地回来却发现你早已到家,翘着大腿看报纸,厨房里茶凉灶冷,儿子又脏又臭,等着人帮他洗澡。夏丰我问你,你爸爸风瘫了六年,最后不幸去世,你可曾想过遗传的力量?”

“……”

“你以为现在你年轻力壮不靠谁,就可以这样对待你老婆。风水年年换,明年到你家。等到你年老瘫痪,躺在床上,需要人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时,人家会不会直接将你扔进水沟呢?”

“李阿姨,请您不要再说了!”

“呵,你怕听了?知道李阿姨最恨的是什么吗?你个牛魔王怎么现在才现原形啊?你们这些农村人为了娶到城市的姑娘,怎样卑微低贱讨好人的事都做得出!彩虹还一个劲儿地夸你好,‘体贴’,‘老实’,‘文质彬彬’,我李明珠看你第一眼就知道那不过是奴颜媚骨,一旦得势,翻脸不认人是迟早的事儿。今儿你也别指望你老婆会跟你回家,我让韩清在这里住着。你回去好好反省,再不拿出个人样儿来,这里是工厂重地,会打架的小青年多得是,看我不找人揍断你的腿!”

夏丰气乎乎地摔门而去,大门“咣当”一声巨响,震得墙壁都抖了一抖。

彩虹小心翼翼地扒了一口饭,进里屋看着一脸青紫抱着被子啜泣的韩清,轻轻地说:“你饿吗?吃点东西吧?”

她擦了擦眼看着腿上睡熟的儿子,说道:“不饿,我过一会儿就回去。”

“回去?”彩虹怔了怔,“在这种时候?”

“夏丰从小没有娘,爸爸好酒赌博,天天揍他,后妈对他也刻薄,他……他挺可怜的。你不知道,我跟他恋爱那会儿,他身上穿着件薄薄的毛裤还是七年前他妈妈手织的,线都快脱光了也不舍得换,我陪他去看他妈妈的墓,他没哭我都哭了。这么多年他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生气。”

彩虹两眼望天:“喂,你有没搞错?是他打了你,你还替他说好话?”

“我只是告诉他我不想在资料室呆了,天天整理旧报纸填卡片,那日子真磨人啊,是个活人也给磨死了。我想考研然后找个好点的工作。他听了就不­干­了,说我只顾自己不顾这个家。现在房贷这么重,读书不挣钱还花钱,不如多打几份工。我说这钱不让他出,我去求我自己的爸妈。他一听火更大了,说我仗势欺人,嫌贫爱富。还对我爸妈破口大骂。”

“破口大骂?你爸妈哪点得罪他了?”

“他看中的这房子首付要十八万,指望我爸妈能支持一下,把他们多年攒的老本拿出来垫上,打电话过去探口气,我爸听了半天不表态。他又埋怨说我结婚时家里给的嫁妆太少,不把他这个女婿当回事儿。”

彩虹直听得心里一阵发凉:“不把他当回事儿?结婚时他家里一分钱也没出吧?用的都是你们俩自己的积蓄和你爸妈给的钱吧?这么一大活人儿都嫁给他了,还叫不当一回事儿吗?”

“他的工作也不如意。明明想做编辑,却被派去搞广告。这一行拿的是效绩工资,需要人脉,竞争很激烈。他在大学里混得顺风顺水,到了单位却被同事们瞧不起,回到家来就喝酒生闷气。多多生了之后小孩子晚上睡不好,半夜老是吵,他就冲着几个月大的儿子吼。唉……”

彩虹看着她乌黑的眼眶,问道:“瞧你眼睛都给打得充血了,我送你去医院看一看吧?”

“不用了,我还得回去。”她咬了咬牙抱着孩子站起来,腿还是一跛一跛的,“多多晚上老爱哭,太影响你们休息了。我回去好好地和他说一说,不就是不让考研吗?我不考就是了,为了这个家,也没什么。我已经牺牲了那么久,也不在乎多牺牲一点。”

彩虹一把将她拉住:“不行,你好歹在这里住一晚。刚才我妈没头没脑地将他骂了一顿,估计他更生气了,让他反思一晚上,消消火儿,明早你再回去。我爸上夜班,我妈和我都睡得沉,没事的。”

终究韩清还是带着多多走了。彩虹送她到楼下,给她要了一辆出租,叮嘱她有事记得往这边打电话。其实最近一两年她和韩清见面也少,因为有了孩子,也没老人帮忙,她几乎寸步不离守在家中。今日见到她,不独神情懊丧,眼眶两旁起了不少黑斑。明明年纪比彩虹还小几个月,看样子倒是大了十岁,腰粗体肥,行动迟缓,一幅十足的妈妈相。

心情沉重地回到家里,彩虹看见妈妈仍在沙发上织毛线,想起她刚才的一番话,不禁想责备:

“妈,您刚才的话也太刺耳了,夏丰毕竟是韩清的丈夫,您好歹得给他留点面子。”

“这种男人还用给他面子?要是他是我的女婿,我就给他两耳刮子。”李明珠啐了一口,“怎么样,你老娘我火眼金睛吧?当初我是怎么劝你们来着?这种凤凰男不能嫁,门不当户不对,习惯价值都不一样,幸好他妈妈死得早,不然还有婆媳问题,将来够她受的。我说了多少,你们听进去没有?”

彩虹不吭声了。李明珠又对了。当时韩清与夏丰谈恋爱,彩虹也热心地当了无数回电灯泡,回到家里把夏丰那叫一个夸啊,只差他不是天神。可是夏丰到彩虹家只来了一次,老老实实地向李明珠诉说了自己苦难的家世:母亲早逝、父亲凶暴、后妈刻薄,彩虹听得差点下泪,李明珠却半点不动声­色­,回头就说这孩子会装可怜,博得女人同情。李明珠最讨厌男人装可怜,所谓英雄不谈出处,强盗莫问来路,这夏丰太有心眼,太会打动女人,韩清不是他的对手。她在电话中向韩清的父母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对这门婚事很不看好。韩清的父母也不愿意,只是鞭长不及马腹,后来夏丰去南宁见了他们一面,父母见韩清入情已深,一幅不嫁他毋宁死的模样,就松了口。

彩虹默默地去厨房给自己添了一碗红豆汤,李明珠忽然问道:“今晚你去哪儿了?”

“系里来了位新老师,没有联系电话,有个重要会议,书记托我找找他,带个话儿。”

李明珠看了看电,说:“你快些准备一下,等会儿苏东霖有事要来接你。”

彩虹吓了一跳:“什么?苏东霖?”

“他给你手机打电话,你没接,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哦,今天有课,要见学生,手机消音了。”

“他问你九点半以前会不会回来,我说会。”

彩虹连忙看表,九点二十五。发起了牢­骚­:

“什么事啊,早上不是见了么,晚上又要见,这人有病啊!我给他回个电话,明天再说吧。”

李明珠忍不住要吼:“你快点去收拾!记得换个胸罩!把那件紫­色­的长毛衣穿上,夜光下显示得贵气。‘易求千金宝,难得有情郎!’——这人又有千金又有情,你加紧点,好不好?”

11

彩虹下楼之前又被明珠抓住:“回来,你的头发……得弄一下!”

说罢冲到洗手间拿了一瓶摩斯,哧哧几下,将她的头喷成了­奶­油蛋糕,手在上面抓来抓去。

彩虹痛得乱叫:“妈,别抓了,您会弄吗?头发又不要紧!”

“不要紧?”明珠将她的脑袋一拧,拧到自己的眼前,认真地说,“女人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头发!”

“哈哈哈哈……”彩虹笑岔气去。

明珠被笑得一脸铁青,指着彩虹卧室里挂着的一幅《维纳斯的诞生》:

“我说的话你总不信,嫌你妈没眼光是不?看见那幅画了吗?我问你,维纳斯的身上有什么?”

“有什么?”彩虹说,“什么也没有。”

“错!维纳斯□,却有一头金丝。知道吗?在艺术家眼里,女人可以没有胳膊、没有衣服,没有头发?那是万万不能的!”

就这样狼狈地披着一头怪发下了楼,路灯昏暗,彩虹只看得见不远处的马路边停着苏东霖的汽车。

一旁树下有个红点,她蓦然转身,发现了正在抽烟的苏东霖。

“东霖,你刚到吗?”彩虹被自己身上的香水呛得打了一个喷嚏。

“嗯。受伤的那天我们本要去雪竹斋的,结果耽误了,现在去那里吃宵夜怎么样?”

“哦?宵夜?太晚了吧?”

“现在正是时候。”不等她回答,他说,“你等我一分钟,我上去和伯母打个招呼。”

“不用不用,我妈知道我跟你出去了。”

“还是上去说一声比较好,免得家长们担心。”说罢径自上了楼,几分钟后又下来了。

他的脚步并不似以往那么轻快,毕竟断了两根肋骨。

“多礼,”她无奈地说,“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这就是苏东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可以很恶搞、开天大的玩笑、说话又凶又损,但他知道分寸。如果他想讨好一个人,功夫也会做得很足。

岂知还没走到汽车,便有一个匆忙而过的路人将苏东霖撞了一下。

他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却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走了。

彩虹一声怒吼:“喂!站住!你撞人了!”

那是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蓄着小胡须的脸显得很猥琐。

他回头一看,不屑地说道:“我一五十岁的大叔,撞你个二十几岁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怕什么?你会吃亏吗?我还怕闪腰呢!”

彩虹气极反笑:“嗬!五十岁很老吗?你以为你五十岁就可以拒绝成熟了吗?”

“妈那个X的,你想怎样?”那人索­性­摆起了姿势。

苏东霖脸一黑,刀光一般的目­色­逼过去,冷笑:“五十岁的老先生,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走在大路上,太阳晒不黑你,风也刮不倒你,但这样和小姐说话,汽车肯定会撞死你的。

大约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那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你没事吧?需要我扶着你吗?”彩虹关心地问。

“你以为我是五十岁的老头子吗?”

彩虹与东霖交情非浅。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

一开始他们是情侣,谈了不到三个月,就由情侣变成了朋友。历经修补,渐渐由朋友变成了好友,却再也没回到情侣那个高度。

不是回不到,而是他们都不肯努力。甚至觉得这样的一种关系更好。

彩虹帮东霖做过很多事,代写情书只是其中的一项。东霖英文奇差,她曾冒名替他考六级,不然此人毕业都成问题。只有要是玩的事情东霖都会想到她:游泳找她、郊游找她、打扑克找她、K歌找她、party更要找她。合作是默契的,交往是愉快的。东霖和彩虹在一起,可以尽情享受友谊而不需任何回报。

二少爷的女友多如牛毛,一旦想吹,彩虹就成了移情别恋的对象。他会在和人分手后不久与彩虹出双入对,让伤心的恋人以她为情敌。彩虹就他的开关、他的保险丝。

这样做对彩虹的感情生活不是没有杀伤力。从大一到研究生毕业,彩虹一直没有男朋友。鼓起勇气追她的同学在将自己与苏东霖做了一番比较之后,都打消了念头。所以彩虹坚定地认为自己之所以成为剩女,苏东霖要负主要责任。闹到最后连韩清都不耐烦了,跑去对东霖说,既然你是彩虹的哥儿们,身边若是有条件好人品也好的朋友,介绍几个给彩虹嘛。苏东霖大摇其头,说自己认识的都是些纨绔子弟,酗酒、吸毒、玩女人,没一个配得上彩虹的。

其实彩虹对这些并不介意。爱情尚未来临,又何必强求?就算一辈子遇不到真爱,像关烨那样做个独身女人也不错。对她来说,爱情不是一件大事,关键是她的学业、事业、以及如何早日住进风景如画的博导楼。

在雪竹斋温暖的包间里坐定,彩虹讶然:“怎么,就请了我一个人?”

“不可以么?”

“这样弄得有点像约会哦!”彩虹嘲笑了一句,顺手拿过单子,点了几碟点心和水果,对服务生说:“再来两杯威士忌,加雪碧和冰块。”

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苏东霖忽然道:“彩虹,今早你生气了?”

“生气?没有的事。”

“可是你的样子很凶。”

“我一向都是这样的吧?你又不是没见过。”

“我觉得,你好像是很受伤害的样子。”他皱起眉来看着她,“其实你一直很在意我,是吗?”

“在意你?Hohoho……”

今天的苏东霖声音出奇的温柔,看她的眼神深情款款:“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却让你生气了,真对不起!”

彩虹连忙掩口:“天啊,今天是我的生日吗?不是啊,我生日早过了。”她窘窘地看着他,“那么是你的生日?不对,你的生日不是一月份吗?”

“今天是我们初次相识的日子。”

“哦……”彩虹眼珠一转,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对,今天是你和莉莉初次相识的日子。”

“那天你们俩都在。”

“好吧,我们都在,不过我的任务是电灯泡,那又怎么了?”

“我觉得你比莉莉好看。”

“谢谢。”

“后来你说你不喜欢莉莉,我就把她推给了我哥。”

彩虹一口气咽住:“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喜欢莉莉?”

“我曾经悄悄地问你,郭莉莉是不是你的好朋友,你说不是。”

“她的确不是,我说的是真话。”

“莉莉却说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曾经。”

“你还说过很多别的话,”他将烟掐了,抿了一口酒,“你说潘小慧的眼睛太小;林珊珊的脾气太娇;关月萍的腮帮子太硬;何丝丝太懒,饭碗里长了蛾子才去洗。”

“打住!”彩虹一跳三尺高,“我以为你是在问我的意见,所以坦诚以告。想不到现在你倒打一耙!你若真想秋后算帐,这些话全当我没说。”

“我是问你的意见,因为我没有意见。你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Come on,二少爷,谢谢抬举。我的意见没那么重要。”

“那请你告诉我,”苏东霖幽幽地说,“我究竟哪点不好?嗯?年少多金,事业得意,对你关怀备致、呵护有加。为什么你从来对我不慧眼一顾呢?”

“年少多金,”彩虹笑了,“苏东霖同学,你听说过马斯洛的需要层次论吗?人生之中有五种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与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安全需要排在倒数第二位。哈哈!我的需要有这么低级吗?你是在羞辱我吗?”

“这不算低级,很多人都还在这条线上挣扎呢。特别是房价飙升之后,这条需要已经把所有其它的需要全都吞噬了。”

“是啊!若不是你们这些富二代在那儿乱炒房地产,房价会飙得这么快吗?你以为我会向房价屈服吗?”

“奇怪,”苏东霖道,“我们怎么扯到房价上去了?彩虹,你还是没有回答我,我究竟哪点不好?”

彩虹低头想了想,鼓起勇气抬起头:“你真要我说吗?”

“请直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因为你是Gay。”

苏东霖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你说什么?”

“因为你是Gay。”彩虹认真地看着他的脸,握住他的手,“听说我,东霖。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我尊重同­性­恋的权益、坚决支持同­性­婚姻合法化。出柜很难,你有什么挣扎和煎熬,都可以对我倾诉。”

苏东霖一时无语,两眼直翻了上去,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上次那件事,你误会了。”

“没关系,不必掩饰。我完全理解。”

有一次同学聚会,大家约着去郊游。彩虹却在宾馆的房间里无意撞到苏东霖和一个男人躺在一起。

“那人是我的表弟。”

“嗯嗯。”

“我们从小关系很铁。”

“嗯嗯。”

“那天他失恋了。”

“嗯嗯。”

“他喝了很多酒,想早点睡,那房间里没有别的床。”

“嗯嗯。”

“于是我们临时挤了挤。就是这样。”

“嗯嗯。”

他火了:“你老嗯嗯个什么?”

“嗯嗯。”

他轻轻拿起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我也支持同­性­恋权益,只是我不是同­性­恋。”

“好吧,你不是。”

“我证明给你看。”

“证明?”彩虹愣愣地看着他,“怎么证明?”

“你把手往下移。”

她的手心从他的胸膛移向小腹。

“再往下。”

“……”

“再往下。”

“……报告,已经到达禁区了。”

“往下。”

“Whatever!”

“如果我是同­性­恋,它会是这个样子的吗?”

彩虹松开了手,看着他,不怀好意地笑着。

“告诉我,我究竟哪点不合你的心意?”

彩虹咬着嘴­唇­想了又想,抬头看着他说:“东霖你挺好的。我很喜欢你,我是指,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有我人生的蓝图。——我会时时想象和一个人一起生活、结婚、生子、吵架、做饭、甜甜蜜蜜、平平安安地携手到老。可是东霖,”她喝下一大杯酒,“很遗憾,你不在那个蓝图里。”

“为什么?”他说,“为什么我不能在那个蓝图里?”

“我需要一个soul mate,你很可爱,也很够朋友,我们在一起也很开心,可是你不是我的soul mate。”

“这个好办,说吧,怎样才能成为你的soul mate? 我可以学习啊!我的脑瓜子可聪明了!”

“这样吧,我问你一个小小的问题,看你有没有可培养的基础哈。”

“问吧问吧!”

“华生先生最喜欢抽的香烟是什么牌子的?”

“……”他翻了翻白眼,“不公平!你至少得告诉我,华生是谁。”

12

夜宵吃得不算沉闷。伴嘴是常事,早已习惯。他们开始若无旁人地K歌。碰到拿手情歌如“明明白白我的心”之类,两人相视对唱,情深款款,演绎得天衣无缝。

岂料一出门正碰上一群人从大门走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穿着条纹西装的男人,半揽着一位大眼睛女孩,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不知是随从还是朋友。

东霖住足,眼睛斜眯了起来:“哥。”

东宇笑了笑:“K歌啊?”低头看表,“这么晚还不回医院,会被护士骂吧?”

“带彩虹出来玩玩。” 东霖看了一眼彩虹,发现她狠狠地咬着嘴­唇­,脸崩得很硬。

东宇目光闪烁,饶有兴致地玩味着两人的神态:“那我不留你们,请尽兴。”

大家互相点了点头,大批人马杀向走廊深处。

冲着他的背影彩虹突然叫了一声:“东宇。”

走廊尽头有人脊背一凛。

“替我问候莉莉。”她冷冷地说。

东宇顿了顿,转过身,依然揽着那个女孩,目光很坦荡不惊:“好的。”

说罢早有人给他拉开了包房的门,一群人鱼贯而入,走廊陷入沉寂。

随苏东霖走到停车场,一路上彩虹只顾着生气,虽说大户人家的子弟多半如此,可苏东宇在彩虹心中世家子弟的形象还是顷刻间毁于一旦。

这是个敏感话题,聪明人都会装糊涂,可彩虹偏要问个清楚:

“东霖,你哥在外面有女人?”

“我怎么知道?那人我也不认识,至多是逢场作戏吧。”苏东霖咳嗽了一声,表情尴尬,“我哥的事你少问——何必惹麻烦。”

这算什么回答?

虽然对莉莉的为人有一肚子意见,彩虹对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她们之间有过甜蜜的友爱,也有过巨大的伤害。过失在莉莉,但她也表现了极大的愧疚,多年来一直找机会弥补。不论是真是假,魏哲事件后她对彩虹的热情让彩虹觉得自己过于计较前嫌。怎么说呢?不是不原谅她,也不是不想和她亲近,只是无论怎么做也达不到当初的火候,反而显得过于用力。

过于用力的情感不可能维持太久。刚毕业那阵莉莉经常打电话约彩虹出来玩。结婚不忘请她当伴娘。生了孩子还一度透露出让她做­干­妈的意思,被她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在女同学中,莉莉够实际也够强势,可她也很痴情。和魏哲分手时以泪洗面,肝肠寸断,只差没跳楼吃安眠药。她在大学成绩不差,是社团活动的积极分子,凭长相、凭家世、凭相貌都不会找不到工作,毕业后却肯安心在家当全职太太,为家庭不是没有牺牲。相比之下,苏东宇那无所顾忌的神态就让人倒胃了。顺着这条逻辑往下想,彩虹就替莉莉委屈起来。

不等彩虹张口,苏东霖又说:“这事你不要让莉莉知道,不然她可要把我们家撕个粉碎。”

彩虹挑眉:“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

“她又不坏。”

“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

“奇哉怪也,你们兄弟俩碰到这种事不好好检讨自己,还一个劲儿地派人家的不是。”她的火“蹭”地窜得老高,调头就走,“你自己回去,我坐公共汽车。”

苏东霖一把拉住她:“深更半夜地你等个什么车,有病啊。”

“我是有病,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的。”

“嗳,说话别夹枪带­棒­,什么我们你们的,这关我什么事啊?”

“当然不关你的事!对你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你想过莉莉吗?”

“你酒喝多了。上车吧,彩虹。”苏东霖的脸窘得发暗,不由自主地摸出一支烟,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说苏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么。”

“……”

“你说对了,”他看着她的脸,“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等着你来改造了。”

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目光充满调侃。

她怔了怔,拎着小包,头也不回地向车站走去。

这条路僻静却不算小,偏偏彩虹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等到车。站里没别人,只有两个肮脏的垃圾桶,盖子半敞着,堆着满满的泡沫饭盒,空气中有一股馊味。地上零落着几只一次­性­的筷子。虹盯着远处柠檬­色­的路灯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想起这里其实离家并不远,大约四站路的样子,没有车也可以走回去。正要举步又犹豫了。这条路她不熟,前面黝黑一片,曲曲折折不知道是否安全。于是决定再等五分钟,然后到路口拦出租。

仍然没车。

夜气凉了,她拉了拉衣领向街北走去。走了不到十步,一辆怪异的红­色­跑车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她面前嘎然而止,掀起一团尘雾。幸好她走的是人行道,若是在马路上就已经撞到了。

彩虹又惊又怒,正要发作,车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条长长的细腿,细腿的尽头是一只又细又尖的男式皮鞋。

紧接着,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是个很英俊很气派的年轻人,肤­色­白皙,额头饱满,嘴­唇­充满了棱角。他长得像模特一样漂亮,也像模特一样苍白而毫无表情。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宽宽的钨金戒指。

黑衣人的混身散发着一股淡而隽永的香味。四肢过于纤细,他从车里走出来的样子与其说像一位翩翩的公子,不如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身上的西装非但不遮掩这个短处,反而故意裁成瘦身的形状。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吗?彩虹禁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这一眼更正了她的印象。这个人看上去比例没什么不对,也不是特别高,只是因瘦削而显得格外修长。

好吧,彩虹在心中承认,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来说,从解剖学意义上来说,从几何分析上来说,这个人的英俊超过了东霖,综合指数也超过了季篁。

她不怒反笑,脑海里飘出了一面小旗帜,上面写着:“欢迎打劫、欢迎诱拐、请尽情展露你的­色­相吧!”

黑衣人拉开车的后门,作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说:“东霖让我接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是那种在电影院里企图打电话的声音。偏偏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音量却又只大到你刚好能够听见。

非常悦耳、非常有磁­性­的低音。带着一丝纤弱,又有一点慵懒,好像在梦中被人抓来派了这趟差事。

所以他的声调透着点不情愿。

彩虹愈发陶醉。

如果说女人最要紧的地方是头发,那么男人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声音。一个男人可以不好看,也可以一身臭汗,嗓音不好听就没救了。

听说话的语气这人好像认得她。彩虹自己也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她们一定在哪里见过,苏东霖的狐朋狗友多不胜数,新近又开了公司,也许是他的某个手下。

不对。他的派头、气势和车都超过了东霖。

而且他和东霖一样,一定要闪耀出镜,绝不低调行事。

她乖乖地坐进车去,那人指示她扣好安全带。

汽车启动,平稳向前。在融入车流的一霎那迅速加速。

“我叫V。”他说。

“V?”

肯定不是字母的V,一个男人这么介绍自己难道不奇怪吗?如果当初季篁对彩虹说他叫篁,彩虹一定会吓一跳,以为他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

她静静地等着下文,以为他会继续介绍自己。不料这个V字好像就是他对自己的全部概括。

黑衣人不再说话了。汽车出二环拐入城西高速,向远离城市的方向飞驰。

“喂,方向错了,我家在吉祥路。”彩虹很小声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她不习惯跑车低矮的车身,不习惯排气管的噪音,不过她不反对在美男身边多坐片刻。

V公事公办地说道:“东霖让我带你兜兜风。”

“那么请注意一下车速,这条线的路标上全装着摄像机。”

V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 “小姐,这是正常车速。”

彩虹暗暗猜测他的岁数,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

沉默片刻,V说:“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女朋友?”

彩虹愣了愣,回敬:“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表弟?”

“表弟”两字一出口,立即惹怒了他。

V的声调像被放进了零下三十度的冰柜,直直冻成冰块:“表弟?”

“嗯,表弟。”

话音未落,车子猛然一刹,跑车的轮胎在高速公路上“吱——”的一声划出一道长长的黑印。彩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甩,差点被安全带勒断了胸骨。她尖叫一声,看着车子斜穿三条车道,失了控一般地向前冲,仿佛要带着她冲破栏杆,冲进桥下的大江。她吓得闭上了眼,不料车子并未失控,在距离栏杆不到五厘米之处硬生生地停住了。

惊魂未定,窗边的车锁突然弹开,她听见V向她冷喝一声:“下去!”

她狼狈地拉开门,跳下车去,双腿着地还没站定,车灯一闪,箭一般地飚出去,迅速消失了。

“我靠!”彩虹对着远去的车影大大地竖了个中指,“你丫有神经病啊!”

彩虹就这样被V先生抛弃在二十五米高的城西立交桥上。这是一条繁忙的主线,各种型号的汽车、卡车、摩托车一波一波地向她涌来,车灯直直打到脸上。她看见几辆匆匆而过的出租,伸长手臂拦车,谁也不理睬她。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我,”那头传来东霖的声音,“你到家了?”

“到你个头啦!”

苏东霖从那头也听出了不对:“你不在秦渭的车里?”

“他把我扔半路上了。”

“哦!”他显然吃了一惊,“你在哪里?”

“城西高速,20号出口。”

“嗯,你在原地等着。”

“快来接我。”

那边叹了一口气:“我吊着点滴呢。秦渭会来接你的。”

“你换个人!我不上那个神经病的车!”

“深更半夜的,拜托你别折腾了。”

“喂——东霖,别挂电话!”

电话挂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V先生的跑车嘎然而至,又是卷着一团尘雾停在她身边。

车中人向她发令:“上来!”

彩虹咬紧牙关地站着,一动不动,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刚吃了人­肉­。

见她坚决抵抗,他打开应急灯,从车里钻出来,闲闲地打量她,明知故问:“你在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

他摆出一幅不想和她计较的样子:“有什么话上车说吧,这么站着不安全。”

“我不坐你的车!”

他嗤地一声冷笑:“你以为坐我的车很容易吗?”

“坐你的车跟坐出租有区别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继续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职业是经常向人灌输革命理想的大学老师吧?”

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后脑勺。

这当儿手机又响了。

苏东霖在那头问道:“彩虹,秦渭到了吗?”

原来他真的叫渭,秦渭。

“到了。哼!”

“跟他上车,算我求你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胸口的伤势尚未痊愈,咳嗽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彩虹想了想,不愿让他为难,终于说:“好吧。”

这次他的车开得很平稳,一路无话。秦渭一直将她宿舍区。然后停下车,居然很有风度地将她一直送到楼上,还很客气地跟彩虹的妈妈打了一个招呼。

李明珠额头亮晶晶地说:“进来喝杯茶吧!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姓秦,秦渭。”他淡淡地说,“太晚了,不打扰了。”

“那改天来玩!”李明珠热情十足。

秦渭含糊地“嗯”了一声。

关上门,李明珠拍了拍彩虹的脸:“闺女嗳,你强!你太强了!苏东霖太难搞定就算了,这个一定要逮住。别看他表情硬邦邦的,我估摸他­性­子比东霖软,将来会比东霖好处。”

像所有父母一样,李明珠把每一个深夜送她回家的男人当作假想女婿。

“难道你没发现他比东霖还要有钱?”

“那还用你说吗?你知道他的手表多少钱一块吗?”明珠进厨房给女儿端来一碟切成片的苹果,“不是东霖约你吗?怎么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另个人?”

“他临时有事,托他表弟送我回来。”

“表弟?不会吧?”明珠说,“东霖妈不是姓沈吗,她只有一个哥哥在香港,东霖怎么会有一个姓秦的表弟?”

“呃……”彩虹的眼珠转了转,“那是我记错了。”

13

和很多学习勤奋的女孩子不同,彩虹不爱洗澡。

当然,彩虹有彩虹的理由:第一,她不爱出汗,没有必要天天洗。第二,家里热水器的功能失调、长期处于半瘫痪状态。每当一个人要洗澡时,必得有另一个人守在热水器旁随时调节水温,不然就有烫伤的危险。偏偏放置热水器的厨房和洗澡间相隔甚远,彩虹必须一边洗,一边大声地呼喊:“热一点!妈妈!对,再热一点,冷死我啦!……好!就这样!保持这个温度……哦,不,不,不,太热了!是的,我知道您没动!可是还是太热了!噢!噢!噢!”巴掌大的浴室,她被烫得无处可逃,卷着浴巾一身泡沫就冲出来了。

可是今天彩虹不仅破天荒地早起,还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在浴室里倒饬了一个多小时之后,香喷喷、白净净、一身水汽地出来了,涂成樱桃­色­的嘴微微地噘着,露出娇憨怨艾之态。她换了件蓝­色­绣着白花的开司米毛衣,穿上一条大红方格子羊毛短裙,细长的黑发垂过肩头,尾部带着一点卷儿。

早饭是馒头和鲜­肉­包子,她吃得很小心,生怕衣服溅上油腥。吃完了又去刷牙,去掉一口的香菇味。

明珠一边喝豆浆一边打量她,末了,突然说:“彩虹,你谈恋爱了?”

彩虹正在喝酸­奶­,差点一口呛住:“啊?——没有!”

“那么就是你看上谁了。”

“没有。”

“一定是昨晚送你上来的那个小子。”明珠研究女儿的神态,“秦渭,对吗?哪个渭?蔚蓝的蔚?保卫的卫?”

李明珠的搜索能力比百度还强大,只要给她一个名字,八辈子的祖宗都能被她打听出来。彩虹赶紧摇头:“我也不知道。”怕妈妈觉得她在装傻,连忙又说,“等我问了东霖再告诉你哦。”

“这么说,就是他了?”

“妈您乱猜个什么呀!”

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悄悄地想,在一切尚未明朗之前,将错就错、转移视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明珠继续打量她,过了一会儿,大摇其头:“不行,你这打扮、这神态,一副乖乖送上门的样子,秦渭这样的男人才不吃这一套呢。越主动越不能引起注意。”

彩虹一头闷在桌上,完了,钓龟讲座又要开始了。

“要不要听听你妈的建议?”

“您说吧。”

“秦渭和东霖很熟吗?”

“一般的朋友吧。”

“这段时间你先冷落东霖,”她说,“尤其是他俩都在的场合。”

彩虹愣住:“为什么?”

“提高你的神秘度呗。东霖条件那么好的钻石王老五你都爱理不理,其它的男人一定觉得你很有意思。”她用馒头蘸了蘸榨菜,“别刻意打扮自己迎合人家。相反,要做出一副很无聊很厌倦的姿态,好像身边全是这样的男人,见得太多了,懒得提起­精­神去招呼。”

这绝对是新内容。彩虹觉得妈妈越说越玄,已上升到博弈理论的高度,于是大眼一瞪,问:“然后呢?”

“然后你就若即若离。知道男人为什么喜欢电子游戏吗?”明珠故意顿了顿,卖了个关子,“因为他们喜欢神秘的东西,所以别让他们在你这里轻易过关,懂吗?如果是电话找你,铃声响了四下再接。约你出去,别急着答应,总是说那个时间你有事,需要安排一下看能不能挤出空来。一句话,你就得是那游戏里的一件宝贝,不能经易找到,更不能经易到手。记住,宝贝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没有属­性­。一旦有了归属,宝贝也就不稀罕了。”

“嗯,有道理。然后呢?”

“和他在一起你的主要任务是观察和倾听,所以别谈太多你自己。你要观察他对比他弱势的那些人的态度,比如他对服务员的态度、对出租司机的态度、对路人对乞丐的态度,这样你可以知道他是否善良。观察他对别的女­性­的评价,能看出他对女­性­是何期望。观察他批评别人,看他是刻薄还是宽容。让他陪你排队,观察他的耐心。让他陪小孩子玩耍,可以知道他是否会成为好父亲……”

彩虹站起来看表,不能再无休无止地“然后”了,于是笑着打断她:“妈,时间到了,您得去上班,我也要去学校了。”

明珠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哎呀,都快八点了,你怎么不早说呢!记得拿午饭。我给你做了五香牛­肉­和虎皮青椒。”

彩虹拉开门正要走,忽被明珠一把拽住,手指掐得紧紧的,指甲几乎嵌进掌中。

“噢!”彩虹痛得龇牙咧嘴。

“记住!千万不要跟男人上床。”明珠的目光好像一把锤子,将告诫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女儿的脑子里,“女人上床需要一个理由,男人上床只需要一个地方。走错这一步,没人能救你。想想何小田吧!”

何家不是没有教训。彩虹的堂妺何小田未婚先孕、偷偷地跑到私人诊所堕胎,结果出了事,落下个终身不孕。那男人听说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走得不见踪影。小田只好嫁给了一个大她十岁离过婚且有两个女儿的男人。在家里和继女们斗得个­鸡­飞狗跳,死去活来,动不动就跑到叔婶这里哭诉,已成了十足的坏典型。

这话说得彩虹脊背一阵发寒。她勉强地笑了笑说:“妈,我知道。”

结果彩虹竟在校门口的商场里遇到了韩清。

她本来是要买几支改卷子用的原子笔。季篁嫌红笔刺眼,要求她用绿­色­的笔改卷子,她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种深绿­色­的水笔,很贵,就买了一只。一抬头看见韩清一家人正在对面不远的货架边挑选水瓶。夏丰推着购物车,多多坐在车上专心地吃­棒­­棒­糖,两人手牵着手,低声絮语,很甜蜜很温馨。

唉,真是小夫妻吵架不长久,床头吵床尾合。彩虹不明白妈妈昨晚硬要去掺和个什么。白白骂了人家一顿,不知道是要替韩清出气还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结果呢?

“韩清!嗨!早!”彩虹隔着两排货架向她挥手。

商场很吵,她的嗓门也不大,但她觉得韩清肯定听见了。可是韩清却低下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呃——

彩虹正要走过去,韩清忽然抬起头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她别过来,等会儿手机联系。

搞什么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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