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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回到办公室和季篁一商量,不敢将明珠供出来,彩虹决定交出钥匙,“书记的意思还是爱护我们的,那咱们就低调点吧。”

其实他们在一起也不过是改卷子、聊论文、喝个茶、吃个午饭什么的。大家都不是坐班制,同时出现在系里的时间并不多。无论是季篁的理论教研室还是彩虹现当代教研室,女老师的比例都特别少,大家各忙各的,传不出什么八卦。

一点小小的打击不算什么。他们一起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去了校园的后山,一人拎一瓶矿泉水,沿着行人踩出的野道去山中散步。

时至深秋,枫叶如火,远处一排排仿古建筑的博导楼依稀可辨。碧蓝的飞檐像一群燕子从树影中飞过。爱好风水的人说博导区背山靠水,南面向阳,正是大不可多得的宝地,向来只留给代表F大学实力的最优秀的学者。研究生时彩虹曾去过几次。博导楼虽装修­精­良,却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华丽。走廊的­色­调很暗,给大山挡住,采光并不好。但楼的后背直通山野,可谓地气十足。

彩虹拍了拍季篁的肩膀,“季篁,看见那几座红楼了吗?”

“看见了。怎么了?”

“你努力搬进去,我就有好房子住了。”

“这是什么楼啊你这么向往?”

“博导楼啊!四室两厅,还有个小花园呢。”

“住得了这么大的房子吗?”季篁找块大石头坐下来,不以为意。

“住得了,住得了,越大越好。后面的花园,我种上一颗桂树,再种一排水仙。当中放张桌子,两把藤椅,没事我们就坐在后院乘凉、喝茶,躺下来还可以一起看流星雨……”

季篁正在喝水,差点一口喷出来,“何老师,你研究了半天的女权主义,研究来研究去,还是把富贵发迹的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难道你研究的东西对你的人生观就没有半点启发吗?”

“没有。就像那个维吉利亚?伍尔芙,一面写充满女权意识的小说,以免毫不羞涩的使用女佣。这叫职业女权主义。也就是说搞这个的人,并不相信这个,我不过是贩卖理念,挣钱养家而已。”

“那你相信的东西和言情小说有什么不同吗?”

彩虹怔了怔,继而哑然。其实她只是开玩笑,季篁却当真了。彩虹心想,我若馨那个还跟你谈恋爱啊。她禁不住又要逗他,“没有不同。嗳,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市侩,令你失望?”

“……”季篁不吭声。

“说说看,你信什么?”她眼珠一转,将问题扔了回去。

“我信劳动。我喜欢体力劳动,有段时间很想做个建筑工人。”他的回答很奇怪,“劳动的时候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事。”

阳光透过树影,在他的眼窝投下一道深深的­阴­影,是他的侧面有点像上世纪三十年代黑白片的风格。彩虹一直觉得季篁应当多笑笑,他笑的样子很单纯。可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忧郁的,仿佛藏了很多心事。

一念闪过,她又心疼起他来。

口渴了,她在他的背包里找水,却摸到一个圆圆的瓶子,拿出一看,是那个气喘喷雾剂。

“这东西还要时时带着吗?”她好奇地问,“你的气喘很少发作了吧?”

“有三年多没发了,成年后都很少发作。”

“可你还是天天带着以防万一?”

“我妈让我必须随身带着。”他说,“若是发现我没带,她会非常紧张非常生气。”

“真的?”

彩虹的脑海中浮现出季篁的那张全家福以及照片里那位面­色­苍白,神情­阴­郁的女人。他注意到季篁每次提起她,声音都格外柔和,脸上会浮现难得的笑容。呣子间的感情一定很深吧。

“对。小时候我妈妈总担心我会夭折……现在也是那样。每次打电话给她,总不忘记问我随身带备用药没有。”

“那你妈妈打过你没有?”

“从来没有。”

“我妈曾经揍过我一次,印象特深。小时候我特别不听话,是我们那栋有名的淘气鬼,白天找不着影,晚上不肯睡。我爸妈是双职工,就那一点工资,都拼命的­干­,想图表现,结果回到家累得不行,偏我不肯安静,把他们折腾得够呛我妈曾经请楼下一位­奶­­奶­帮着带我,带了三天就罢工了,说我偷偷玩火柴差点把屋子给烧了。我妈气得不行,狠狠地揍了我一顿。这是我第一次挨揍。”

“你真是淘气。”季篁说,“估计把你妈妈给气坏了。”

“你呢?你淘气不?”

印象中,季篁极少谈及家事,他反驳的很快,“我们家有三个儿子能不淘吗?”

“那你妈妈又不打孩子,怎么管?”

“谁说管孩子一定要打?”

“体罚孩子当然不好,不过那个时代的人都太忙,又太穷,没什么好脾气或好东西留给孩子的。”彩虹叹道。

“一代又一代的难处,我们应当尽量理解而不是怀恨在心。”

“我妈可宠我了,她其实脾气挺爆,为了我改了不少。我从没因为这个怪过她。”

忽然间,他们又沉默了。有关家庭和童年的话题难以深入。

“季篁,说说你爸爸,好吗?”彩虹斗胆,“我想多了解了解你。”

“我爸很早去世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叙述一条过时的新闻,“他死于煤矿事故。”

“你……嗯……很伤心吧?”她小心翼翼的说

他没有回答,却忽然说:“我饿啦。”

“你饿了?”彩虹莫名奇妙。

“我们下山吧。”

三个月不知不觉的过去了。

彩虹一家进入冷战状态,冷战的具体形式是雪藏:在没有谁提到过季篁。这个和彩虹热恋的男人并不存在。正常生活按部就班的进行着;何大路晨昏颠倒得出车,李明珠朝九晚五得上班。彩虹亦将身心投入到博士入学考试。这种在职考博其实是定向委培,只要英语过关,名额上绝无问题。彩虹原本十拿九稳但因为出题的是号称“催泪弹”的崔东壁,他不敢掉以轻心。

果然,三个小时的理论题考的她差点断气,满场子的人都在抓耳挠腮,越急越写不出,只差拿绳子上吊。一出考场,彩虹就对着季篁骂娘,“靠!这崔大仙今年出的题绝对是史上第一难。光审题就去掉一个小时,他还让我结合哈贝马斯,德里达,福柯来谈巴特勒的表演­性­,问我表演­性­和表演有什么区别,在女­性­主义批判里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刁难死我了,一屋子的人全傻眼满场子的长吁短叹声。今年真是流年不利,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季篁悠闲地看着她,“没那么严重吧就算不会答,胡扯几句,把卷子写得满满的你总会吧?”

“放心放心,”彩虹说,“我特能胡扯,哈贝马斯没读过,其他的人都知道大概。不过,这道题我真不知道怎么答,尽在卷子里打太极了。别人还能糊弄,崔大仙肯定糊弄不了,估计要扣掉我四十分。呜呜呜,我可要不及格了。”

越想越沮丧,她用力一脚,把地上一团草踢飞起来。

“那你现在知道怎么回答了吗?”季篁问道。

“考完了,谁还管答案呐。是骡子是马都定了,我才懒的关心答案呢。”彩虹嘀咕道,“别再跟我提考试啦。”

“那怎么行,其实这是很基本的题。你又是做这个方向的,你说不会做我听了都吃惊。”

“你啥意思啊!我又不是专业理论出身的,这道题也太深了吧。”彩虹禁不住又想骂,“我搞的是波伏娃,又不是巴特勒。我那知道这个神经病要考巴特勒呢。”

“我以为你多少知道点巴特勒呢。”季篁说,“巴特勒的‘表演­性­’是­性­别研究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关老师的课不可能没提到过。”

“提示提过了,”彩虹的头滴下来仿佛给人揪住了小辫子,“我也做了笔记不顾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早忘记了嘛。不过,别担心!我写的特多特长——只是心里没底——估计跑题都跑到爪哇国了。”

轮到季篁着急了,那你究竟是怎么答得?说来听听,让我知道你究竟跑了多远。

彩虹找了张石凳坐下来,回忆了一下,说:“我先分析了一大堆什么是表演。表演是一个人把理想中的自己用行动演绎到最理想的状态。其实也叫做表现。表演又是一个人扮演另一个人,是内心状态的行动画表述。表演­性­是指权利及结构在个人身上的复述,因此他不是自我欲望的自由表达,而是传统和社会规则通过个体进行自我复制。所以表演与表演­性­最大的区别是:表演的时候个体至少能意识到又那么个主体在表演,而表演­性­则意味着主体的消失,个体规则捕获成为他的代言人。比如我扮演张飞,那就是表演,因为我知道我不是张飞。而我若看见你在涂口红就笑话你,那就是表演­性­,因为社会规则暗示这样做不像个男人,而我的潜意识默认了这个规则。所以我的行为就是在你面前讲潜规则复述了一次……”

“六十分的大题你就说了这么多?”季篁抬了抬眉。

“当然不止这些啊,握把福柯的权利,拉康的主体,德里达的符号什么的全扯进去写了一大堆……虽言不及义却肯定很绕,定能把崔大仙忽悠的想睡了,一觉醒来见我答了这么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着也得给我一半的分。嘿嘿。”

季篁笑了,拍了她的头,“小丫头挺聪明的嘛。其实你打得并不算走题,一大半的分肯定能达到。”

彩虹笑了,“真的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天才?”

“不敢乱夸你是天才,”他眉­色­微舒,“至少是很有实力的。”

“要是你改卷子就好了。遇到那个崔大仙,天知道是什么结果。”

“卷子肯定是崔老师改。”他腼腆的笑了笑,“不过试题是我出的。”

“呜呜呜……你整我!不带你那么整人的!”彩虹扑过去,作势要掐。

彩虹在季篁的屋子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这几个月的紧张复习,回家还要面对明珠的冷脸以及全栋姑嫂打探的目光,她的金牌挡箭人也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出国搞项目去了。

然而当懒懒的阳光从窗外­射­来,微风吹过阳台吹落桌上的海棠,彩虹想起了《陋室铭》中的句子,“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此屋虽小,寄托一生足矣。随手拿本杂志,她惬意地坐在藤椅上,看季篁在厨房里忙碌,锅里的油被菜激的噼啪乱想。翻了两页,跑到厨房,从背后抱住他。

“­干­什么?”他将几粒葱洒在滚滚鱼汤里,伸出一只手,紧紧握着他。

“我来帮你吧。”她说。

“不是已经帮我切老黄瓜吗?”

她将脸埋在他的背上,手在他的掌心用力的捏了三下,“I love you”

几碟寻常小菜,被季篁一番妙手变成了极品的开胃餐。彩虹吃得津津有味,还破例喝了一大瓶啤酒,暮­色­来临之前告辞回家,知道妈妈在家里也一定做了一桌子菜等着她。

由于明珠的坚决态度,为了减少冲突,彩虹每晚九点之前一定回家。倘若不回那是自找麻烦,因为明珠会把女儿的手机打到爆,到了家要看脸­色­不说还被逼着交代去向。无论怎么怎么解释最终都会怀疑到季篁的头上,然后就是一顿数落外加含沙­射­影借题发挥。

彩虹无奈地对季篁说:“我研究的是女权主义,女权主义在我身上真是个笑话。”

她于是不大提家里对他的看法,一来季篁是个明白人,二来季篁的世界是­干­净的,父母的那套世俗理论只会玷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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