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世界里,并非没有阴谋与流言在飞。然而身处其中,直面一切,我觉得坦然而无所顾忌。因踏入这个世界的人,都知道自己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从堂堂君王到区区小吏,他们都懂得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为了生存,他们只能与生命作一番豪赌。女人却不同,她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地生存下去,然而因为寂寞,就有了阴谋,有了纷争。她们因为寂寞摆弄着一切,却从未想过可能遭受的结果。所以我不愿与她们相斗,我宁愿逃避。
时间不容情地流去。记忆里,那是平静而安祥的两年。与蜀的关系稳定而良好地发展着。双方都如同两个不经事的孩童,经过一番厮打,打得鼻青脸肿,才发现终究还是应该团结在一起。又或者双方在骨子里始终对对方谈不上什么“感情”,然而上天既没有厚待蜀亦没有厚待吴,也便只能无可奈何地共求生存。
与魏险些有过一次战争。那一次曹丕南征,军马行至长江北岸,在北岸安营扎寨。放眼望去,各营首尾相连,直至天边,军容整肃,旌旗林立。孙权不敢怠慢,同样在南岸调兵遣将,严阵以待。
听人说,曹丕在北岸南望许久,终于叹口气,说:“彼有人焉,未可图也。”
然后他引兵归去。不久以后,传来他卧病的消息。
那其实是他生命中所剩无几的一次出征。我知道这个结果,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理让他打消了进攻的念头,更不知道当他站在北岸南望这片他从不曾踏上的土地时,心里想的会是什么?也许他的身体他的性格有关,也许珠帘后那一丝幽怨而美丽的目光有关,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我凭空猜测。
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人们能看见江水往哪里流,但又有谁知道自己的命运。
命运不可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
日升月落,不知不觉两年过去,我一直留在武昌。
陆逊也一直在武昌。
我们却始终没见过面。我很少出门,即使迫不得已要出去,也会问清楚那里没有他了再去。
我常想象再见他时的情景,会否落花满天,会否白雪飘落,会否言笑如常,又或者相顾无言。几年过去,他的样子有没有改变,眼中的温和是否如常。我每时每刻都这样想象着,久了,竟觉得想象才是真实的东西,我就靠想象过活着。不需要现实,因为我害怕现实了,见面了,星星会坠落,海会干涸,而我苦心经营起来的坚强与平和,转眼间会成为废墟。
这个世界那么又那么大,我们在同一座城里生活起居,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我脚下道路上的石板可能还留着他前一个时辰时的脚印,家中客厅桌上那微温的茶杯上可能就是他用过的,擦肩而过的马车中,坐的可能就是他。生活中处处是他的痕迹,然打定了主意不见面,竟真的不会相见。
只有一次,那是一个下着雨的早晨,天地间泛起白而淡的雾。我撑了伞,沿着城墙慢慢地走。天气湿而冷,人们都在家中躲雨,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这个时候,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看着我。
我抬起头,遥远的城楼上,有个模糊不清的剪影。
心突然剧烈地跳起来,我知他就在那里。我还知道,他知道我在这里。
然后我扭过头,急急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像是逃避一个会吞噬我的黑洞般。
唯一能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是骆统。他常来看我。总是在我这里小坐片刻,然后在闲聊中,仿佛无意地说一些陆逊的消息给我听。
昔日羞涩而单薄的小小传信官已成为封侯拜将的华贵男子。走在街上时,也能吸引不少美丽女子热情的目光。
却一直不曾婚娶。就算他对女子没有喜好,却也从未听说他有过男子相好。龙阳之事在这个时代并不鲜见。长居行伍中的男人,即使有个相好的也不算希奇。但他这么多年一直埋首军事一步一步脱颖而出,却从未有这方面的传闻。
所以有时候会有些说不清的感觉,甚至怀疑比起我来,也许他更爱他。
他理所当然地承受起陆逊的一切,他的冷清与辉煌,他的过去与现在,他的喜怒哀乐,甚至,他与别人的爱。
他知我想见他。隔三差五,他便来看我。一杯热茶,几句寒暄,装作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个人的近况。每次临走时,他都让我好好保重自己。这样温柔而关切的语气,总让我觉得,应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
人很容易在一种既定的生活中形成习惯,不去想改变。久而久之,我形成了这样的错觉:仿佛我的生活,只是为了等骆统带来一些关于他的消息,然后送他离去,再次等待他的来临。
有一天他问我:“难道真的不再相见吗?”
我怔了一怔,无奈而苦涩地笑了。我说:“一辈子还有很长。不可能一直不见的。但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勇气。”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叹气,说:“其实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勇气的。只简单地为他做事就可以了。”
我说那是你的逻辑,不是我的。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六 黑与白
章节字数:3314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不知不觉,王夫人的儿子孙和都已三岁大了。而步夫人的两个女儿,也已渐渐长大。
我完成了我答应茹的事情。周鸾及笄后,我将她许配给了孙登,并为他们准备了盛大繁华的婚礼。家中长女鲁班尚未成年,但我还是为周循向步夫人提了亲。自从那次马车事件以来,步夫人对我好感倍增。加上周循英俊年少,这样一说,她们母女俩都很高兴。这门亲事也算这样订下来了。
周胤成年后,我也将他荐去做兴业都尉,驻军公安。然而从公安方面的消息传来,听说他在那里的一些作为并不是十分受人欢迎。他酗酒终日,又不以军中事务为意。我托人带信给他,却从未收到过他的回信。不是不担心的,却不知该怎样帮他。毕竟这个世界,人人都只能自救。
一日,我回到屋内,发现孙权在厅上和一个陌生人交谈着。那男子年轻很轻,穿着普通的青衣,印象中从未有过此人。
“来见见子休。”孙权见我进去,很高兴地将那人介绍给我。
我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想起什么字子休的人。然而也是笑着与他行礼。
抬起头来时,目光落在他眼睛上,心里突然轻轻一震。
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黑白分明有如棋子。一个人的眼睛干净清楚,本是很好看的。却不知为何,他的眼睛干净得让我有微微的心寒。
“在下暨艳见过夫人。”
这时候他这样说。
我想起来他是谁了。吴书没为他列传,然而许多人的列传中都有他的名字出现——作为一个弄臣出现。时隔太久,我已不记得他做过什么,却只记得他是个不好的人。
不善的人,我见过许多,他们的眼中有贪婪的精光,脸上铺着重云雾障。可面前的这个人,如此年轻又如此干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
“子休,你刚才说的想法很有意思,孤还要听你说下去。”孙权又接着说道。
暨艳点点头,清了清嗓子说:“……所以应当起用贤能,消灭任人唯亲的风气。加重刑法监督,严惩官吏贪污及不作为。千石以上的官职,不应由世族子弟出任——”
“——为什么不应该?”我忍不住Сhā嘴问。孙权看了我一眼,表情复杂,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满。
“因为世家子弟任人唯亲,贪污,不作为。”暨艳看着我,坦荡地答道。
“难道世家子弟额前都贴着个贪污不作为的标签,而布衣出身的官员就一定不会贪污不作为么?”我这样问,忽觉得微微的好笑。
“夫人不必这样说。只是在下遍观朝野,不称职的官员,大都出自世家大族。”
“可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中,也有一些很好的人呀。”
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了我很久,然后缓缓地说:
“……一个都没有。”
我吓了一跳,失声道:“怎么可能!”
“就是一个都没有。”他的声音坚定、清楚,完全没有任何潜伏的忐忑。
我看看孙权,他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们两个。却没有任何要打断的意思。
我叹口气,转向暨艳,说:“那你认为丞相大人如何?”
顾雍新近拜相,为人沉稳、严肃,治政得当。在朝中上下颇有口碑。怎么都不算不作为。
他冷笑道:“他儿子二十七岁,无尺寸之功便拜豫章太守。不是任人唯亲,又是什么?”
“顾邵虽无军功,然名声远播天下。做太守也不是做不得。”
“名声这种事情,还不是他们说了算。”他仍是冷笑。
“那你认为绥远将军如何?”
绥远将军张昭与顾雍为人相近,而且出仕的子嗣又皆有军功。我这样问他,以为他会没话说。
他确实也沉默了一会,然后说:“绥远将军当年尝劝陛下举江东之众降魏,险些断送讨逆将军留下的基业。如今却又常在陛下面前提起太后、讨逆将军以陛下属他。不知何意?”
我心中一凛,这个时候,我感觉到孙权目光中有个什么东西也闪了下。
我没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又问:“那么故毗陵侯呢?”
去年辞世的毗陵侯朱治比张昭资历更老,军功赫赫,却从不在孙权面前卖弄资历。
他正色厉声说:“结附毗陵侯的乡党,又岂止百人!”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并非被他所折服,只是这种认识超出我最大想象力,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他却反过来问我:“夫人是否还要问我陆姓官员?”
我讶然看着他,呆呆地问:“为何是陆姓?”
“吴郡四大家族,顾张朱陆,夫人都问了三家了,难道不是要问第四家吗?”
陆家……我勉强地笑了笑。陆家出仕的子弟中,职位不至寒微的,只他一人。他从不举荐亲友,不结乡党,更无资历可卖弄。然而——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问。”
他微微后仰看了看我,表情竟有些失落。这时一旁的孙权突然说:
“说吧。孤想听。子休认为伯言如何?”
暨艳便在脸上浮出一个冷冷的笑,应声说:“他在白帝放走刘备,怎配做辅国将军!”
我竟没有生气。
也许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许是为了防备一旁孙权投来的目光,也许是觉得这样无聊的言语于陆逊无损。
也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因为说这话的人。
他这样说着,冰冷而固执地看着我,一双眼睛黑白分明。
口气是那样坚定而不容置疑,掺不得一点点犹豫。
这不算诋毁,因只要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说的话完全发自真心。他并非一个靠编造诋毁别人为生的人,他只是通过错误的方式去看这个世界。
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却不知是他的不幸,还是别人的不幸。
他走后,我对孙权说:“你招揽这样子的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是孤觉得很有意思。”孙权笑道。
“他不会是一个好官员。”
“试试罢,试试。”
我沉默不语。试什么呢?一种隔了世的凉意,又从心底泛起。
“放过他吧。”我叹口气,对孙权说。
“还是试试吧。”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窗外的天空若有所思。
入秋了,东吴朝野,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象。
暨艳从一个选曹郎直接被升为尚书。上任未已,便开始对大小官吏进行一系列的清治。
每日传入耳中的,皆是谁又被免官谁又被充军了的消息。一时间,暨艳掀起的波涛吸引尽了人们的目光。世族子弟私下群集咒骂他。可笑而可悲的是,布衣出身的官员,也未尝有多赞许他的行为。
一开始有被处理的官员反抗,却激起了暨艳更极端的处理。于是这种反抗渐行渐少,到后来甚至消失了。人们不再说话,只是冷冷地等待暗地织就的阴谋将他包围。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去阻止他。他像是舞台上有一场独角戏的配角,虽然短暂,却仍旧乐此不疲。他恣意地、不顾一切地去打破他所不喜欢的世界,营造他梦想中的天国。
在这样的情况下,终于还是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听说在一个早上,陆逊一个人走到他家,对他说了一些话。这些话在人们的传言中渐渐走了样,有人说是乞饶,更多人说是威胁。然而我认为那自然不可能是乞饶,也并非威胁,只是来自陆逊发自内心的好意的劝诫。
是好意的劝诫。不久,陆瑁也写了封信给暨艳,劝他应以泛爱弘济的态度待人。我知道,这是陆逊在尽最后一点努力挽救这个人。
暨艳却自然听不进去。
一个早晨,门人来报,说我有访客。
我走入客厅,看见全琮坐在那里。
我有些惊讶,平日与他,这个出身非凡八面玲珑的贵族子弟,只不过点头之交。今日他特来寻我,应是有什么事。
他确实是报着目的而来的。寒暄未已,他便说:“有一事相求。”
“说吧。”
“我们几个同僚备了薄酒想请暨尚书赏面,又不知他是否愿来。想求夫人去请他。”
我苦笑,果然是为此事来的。却忍不住问他:“为何是我去请?我与他并无交情。”
“琮能说上话的人之中,他最敬重的也就是夫人了。”他泰然答道。
“他怎会敬重我?”我微觉好笑。
“夫人出身……”他顿了顿,又说,“夫人与故吕都督结义,又与骆将军相善的事情,他都知道。也因此一直敬重夫人。”
吕蒙和骆统都是寒微出身,也难怪暨艳会这样看我。我叹口气,说:“那我试试罢。”
“回头好好感谢夫人。”他诚恳地道谢,然后准备告别。
我又忍不住叫住他。
“不会是鸿门宴吧?”我问道。
他看了看我,然后笑起来。
“怎么会?只是交个朋友。”
他这样说着,然后匆匆走了。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七 在此间
章节字数:4664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我送了信给暨艳,只说是我邀他赴宴。他很爽快便答应了。
赴宴那日,他带了张温同来。张温是数次使蜀的使官,仪容秀丽,同样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暨艳的选曹郎便是张温所荐,听说二人感情一直很好,却没想到好到赴宴也要携他同来的地步。
我也只能带他们二人一同上去。走入武昌最好酒楼的包厢,不仅是他们,连我自己也微微吃惊。
屋里全是人,全家,朱家,顾家,步家……江东几乎所有大族的代表都在这里了。
也不尽是贵族子弟,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找了出身较低的官员来作陪。我甚至发现骆统也在这里。
他们看见暨艳进来,便纷纷站起来,嘴里说着好听的承迎的话。
暨艳却一语不发,置若罔闻,冷冷看我一眼,转身要走。
还算张温拉住了他。他再要走,这时全琮已迎了上去,拖住他的手。
“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请子休叙叙话,交个朋友。此席绝不谈公事。”全琮笑道。
他甩了好几次,都没甩去全琮的手。终于是不反抗了,任由全琮将他拉至座位前,皱着眉头坐下。
他坐下后,我感觉屋里的人明显松了口气,也纷纷坐下。
我在骆统身边坐下,低低问他:“怎么你也来趟这浑水?”
他苦笑:“他们硬要拖我来,我有什么办法。”
我还以苦笑。看来即使是封侯拜将,官职比他低得多的高门大户子弟的意志,也是不敢违逆的吧。
这时酒家端了精美的酒菜上来。一列歌姬,身着绫罗,纷纷进来陪酒。
坐暨艳身边那歌姬,想必是他们下了苦功夫找来的。那女子肤色玉曜,发黑如墨,即使我见了,也起了怜惜之意。
暨艳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皱着眉坐在那里。全琮不停地与他说话,他也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倒是张温,虽然看起来也不太自然,但始终不时说上几句话,夹上一筷子菜。
见暨艳始终不动,全琮对他身边那歌姬使个眼色,那歌姬便垂下眼,将酒盏举至暨艳面前说:
“暨大人请喝了这一杯酒吧。”
暨艳扭头不顾,不为所动。
那歌姬又凑近一步,跪在他身前,说:
“暨大人若不喝,回头妈妈饶不了蕊歌。”
声音哀切,我认为她所说的也并非谎言。暨艳没有动,她纤纤玉腕便举着酒盏一直捧在他面前。席上完全安静了,人们都停下来,千种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暨艳看了一眼那女子,叹口气,终是将酒盏接了过来。
人们再次松了口气,席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寒暄声、祝酒声此起彼伏,接连不绝。身处其中,暨艳虽然脸色阴沉依旧,但不时还会喝上两杯酒,或对别人的奉承话点点头。
我在一旁看着这些人,保养良好的皮肤下包着腐烂的肉,锦缎长袍下长满白蛆。但若大家都是这样的人,也并不是特别坏的事。
我宁愿暨艳变成他们那样的人。
酒至半巡,一直是贵族子弟不停地说,暨艳始终不曾说一个字。席间的气氛又有了些微妙的尴尬。全琮有些按捺不住了,决定从张温入手。
他笑着将脸转向张温,一脸热情地说:“惠恕前番数次使蜀,可谓功劳不小啊!”
我们只料到张温或者寒暄几句,或者一言不发的结局,却没想到这句普通的客气话,竟打开了张温的话匣子。
他微笑,眼中焕发出向往的神采,有些激动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声而快速地说:
“不能这样说,能够使蜀,是在下的幸运。在下一直感谢陛下给了我这个机会去蜀看看。全将军若有机会,也真应该入蜀看看。那里真可谓天府之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诸葛丞相行政严整有方,不避亲疏。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服罪输情者虽重必释,游辞巧饰者虽轻必戮;善无微而不赏,恶无纤而不贬。所以上下戮力同心,国家风化肃然啊!”
他说出这一段话,整个房的人都有些静默了,许多人脸上显露出不屑的神情来。全琮怔了怔,却仍是在脸上展开了一个虚假的微笑,尽量不失礼数地说:
“或真有值得东吴效仿的地方。但我东吴难道就没有值得他们称道的地方吗?”
这完全是句给张温下台的问话,但张温却没有领情,仍是带了些激动说:
“至少目前温看不到啊!若我东吴能够效仿蜀汉,举贤不计出身,刑法严明,有罪必罚,相信会比现在好很多呢!”
“莫非我东吴还比不上小小一个蜀汉?”终于有人按捺不住,拍案喝道。
“至少在行政方面比不上。”张温毫不含糊地坚持。
“刘备算什么?诸葛亮算什么?”“身为东吴臣子,竟说出这种话来!”“张大人是否得了刘备什么好处?”席间乱成一团,人们乱哄哄地说道。
张温冷笑不语。
“张大人此言差矣。”
一把声音从我身边传出,声音不大,但当中含饱含的平静与坚定却瞬间使在场的所有人安静下来。我也扭过头,有些惊讶地看了旁边站起来的骆统。
“诸葛丞相之为政,或确有过人之处。然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与吴政相提并论。”
他声音平静,目光坚定,语气中并无任何感情Se彩。
张温微微笑了一笑,问:“骆将军此话怎讲?”
“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将军们驰骋沙场,随机而变,在生活政务上,难免会有小小的过错。倘若因这小小过错便受到重罚,难免会冷了将士的心。更何况天下未定,人民饱经战乱灾祸,倘若刑法过严,又以何把握民心?”
话一说出,四面竟响起轻轻的喝彩声。骆统却依然表情平静,一脸的宠辱不惊。
“我并非坚持应当采用严刑,”张温巧妙地避开话题,说道,“我只是认为地方豪强把握政权,执法不公。应当向蜀学习,举贤不计出身,犯法者一视同仁。”
“张大人只看见蜀汉处罚有过错的当地出身官员,又怎知道他们是真的举贤不计出身?依我看,他们恰恰是巧妙地不公地在打压当地大户的利益。”
张温看看他,欲言又止。
“更何况,”骆统又继续说,“我并不认为陛下用人,是只看出身的。”
“处在你的地位,你当然这样说。”
“你错了,”骆统直视张温,缓缓说道,“家父虽然做过官,但在我很小时他便被袁术害死。自那以后,母亲改嫁,姐姐守寡,我一直生活在贫贱与冷眼之中,无论在自己还是别人眼中,从未像过士族出身之人。若不是陛下看得起我,我恐怕现在还生活在贫贱之中。而满朝上下,出身在我之下的人,更不计其数。”
我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些往事,有些怜惜地看着他。可他神色平静,娓娓道来,完全是一种置身事外的云淡风清。
“那么骆将军的意思是诸葛丞相之为政,不足称道咯?”张温又问。
“我从未这样认为。我亦觉得蜀政有其值得称道之处,但并不似张大人所说的那样夸张,也未必适合用于我东吴。”
“可蜀汉现在政务清明确实在吴之上,这点骆将军不能否认罢?”
“我不否认。但诸葛丞相之后呢?只怕蜀后继无人。”
“你这样说,是认为吴政完美,绝无任何瑕疵之处?”
“怎么可以这样说,”骆统微笑着,“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但我始终认为,最好的地方,在此间——”
张温第一次和善地笑起来,他笑着看向骆统,说:“很有道理,但你无法说服我。”
“你也无法说服我。”骆统也笑着。
张温端起酒盏走了过来,与骆统碰杯。碰杯那一刻,我听见他用了很小的声音叹息道:
“你和他们不一样,又何必为他们说话?”
“我从未为谁说过话,我只是为自己的观点说话。倘若有一日,有人违背了我的观点攻击你,我也会这样为你说话。”
骆统如是答道。
张温笑着往他胸前拍了一下,走了回去。
意料中的争吵局面竟以和气收场,全琮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但他显然并未忘记这场宴会的初衷。
他笑着看向暨艳,用了愉悦的声音说:“惠恕真是风采照人啊。”
见他夸张温,暨艳也没有分外冷漠,微微点了点头,甚至还说了几个字回应。
全琮受到了怂恿般,又问道:“酒菜可合子休的意?要不要让他们再添几个菜上来?”
“不必了,”暨艳皱了皱眉,看着满屋子还剩大半的山珍海味,简短地说,“很好。”
全琮笑着扭过头来,向门口一人使个眼色。那人便出去了。
过了一会,十余人鱼贯而入,手中捧的尽是锦缎珠宝之类,琳琅满目,五光十色。他们将财物奉到暨艳面前,暨艳则惊讶地看定了全琮。
“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全琮笑道。
“全大人这是何意?”暨艳皱眉问道。
“并无他意,只是想交子休这个朋友。”
“全大人一番美意,暨大人便收下罢。”暨艳身边那美丽的歌姬不失时机地劝道。
暨艳瞟她一眼,并不说话。
“全某在吴还有几亩薄田,也请子休一并笑纳。”全琮又说。
暨艳仍是不说话。
“不知子休可喜欢马?全某那里有几匹羌马,回头一起送到子休府上。”
全琮说完这话,又对暨艳身边的女子使了个眼色。那女子便拖住暨艳的手,哀声说:
“若暨大人嫌蕊歌服侍得不好,蕊歌那里还有姐妹数人,从此都是服侍暨大人的了。暨大人放心,我们本是山越的民女,身子都还是干净的——”
暨艳推开那女子的手,猛然站起来。
“告辞。”他简短却生硬地说。
“子休何太无面目?”全琮的耐性终于到了终点,他逼视暨艳,厉声说道。
暨艳看他一眼,转身欲走。这个时候,身边的女子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腿——
“暨大人请听蕊歌一言:蕊歌虽然见识浅薄,但也知道这里的大人们,哪一个都是无法违逆的。暨大人这样年轻,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去做冒险的事?如果暨大人不喜欢蕊歌,就叫蕊歌出去便是了;如果暨大人不喜欢官场的风气,就不要做官便是了。如果暨大人实在想要改变些什么,也要先学会迎合,取得了力量再作改变啊。暨大人这样和这里的大人们作对,又有什么意义——”
她声音哀切,泪如雨下。一旁的全琮也有些惊讶地看住了她,我相信这番话,并非出自他的安排。暨艳年少清秀,身上全无半点糜烂之气,这美丽女子对他动了真心,也不奇怪。
女子的泪光打动了我,却打动不了暨艳。他回头冷冷地看着女子,脸上有那么一刹那出现了那么一点点怜惜,但这点怜惜转瞬即逝,他粗鲁地一把推开女子,迈着大步往前走——
“暨大人便收了她吧。”我忍不住站起来说道。即使他不收财宝,不收良田,不收骏马,带走这女子,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也不会有损他的清誉——
“影夫人,我真是错看你了,”他凌厉的目光看过来,冷冷说道,“我一直认为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所以即使知道你私举了故周都督之子,我也只当没听见。可你今日与他们同流合污,实在令我失望!”
我苦笑,再说不出一个字。
女子带着泪又去拉他,这一次,他更狠更重地推开了那女子,让她跌在地上。
“滚。”他毫不留情地说着,坚定地走向门口。
“谁出了这个门,便是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全琮冷笑,言语中有浓浓的杀意。
暨艳没有丝毫的犹豫,径直走了出去。
女子在地上哀哀哭泣,托盘中的绸缎珠宝散落了一地。全琮的表情变得十分尴尬,相信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毫不留情地落他面子罢。
想要化去这种尴尬,他将脸转向张温,轻描淡写地说:
“既然如此,麻烦惠恕收了这些东西,转交给子休罢。”
张温却不去应他的话,径直站起来。
“你也要走?”全琮讶然说道。
张温点点头。
“那么,你也不想交全某这个朋友了?”
“全大人非要这样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张温苦笑。
“既不是那个意思,你先坐下吧。”骆统好心劝道。
“不了,”张温坚定地说着,看向暨艳去时的方向——
“——我既然和他一起来的,亦当一同归去。”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八 在彼岸
章节字数:2718 更新时间:07-03-31 23:31
这一场宴席的不欢而散,正式吹响了贵族阵营向暨艳进攻的号角。
第二日开始,信件和谏书雪片般飞入孙权手中。
王府中每日来访的,皆是孙权不得不见的位高权重的人。他们的口气或规劝,或抱怨,或愤怒,或悲伤,但来来去去,所说的无非关于一个人——
——暨艳。
他们说暨艳结党营私,他们说暨艳任人唯亲,他们说暨艳图谋不轨,他们说暨艳私通蜀人……在雪花般漫卷天地的信件和抱怨声中,那个有着一双黑白分明眼睛的暨艳渐渐走了样,一个贪婪、阴险、是非不分而心怀不轨的弄臣呼之欲出。
第四日,城门口开始出现大批长跪不起的官员。他们痛苦流涕,不吃不喝,只是要求严惩弄臣暨艳一党。
我渐渐开始理解暨艳的悲愤。因自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东吴官员如此齐心地去做一件事。
人性,有时候可以很伟大,但有时又过分凉薄。
如此过了几天,一天傍晚我去孙权那里,他正在案后发呆。案上是堆积如山的信笺,许多都还未来得及拆封。
我走过去,他仍是呆呆的,既没有抬眼看我,也没有说话。
我安慰他道:“门口跪着的官员散了一些了。”
他置若罔闻,只是看着案上发呆。我突然发现他的头上有一条白发,只是一条而已,但却分外刺眼。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按捺不住,走上去替他拔掉。
他终于回过神来,捉过我的手,看看我手心里的白发,然后苦笑起来。
“孤是不是很没用?”他突然这样问我。
“为什么这么说呢?”
他没立即答我的话,只是抬头看着桌上如山的书信,思索了一下又缓缓说:“刘备来袭,孤一点都不觉忐忑;那年曹操来袭,孤也觉得孤能取胜……再往前,即使是兄长去世时,孤虽然有些彷徨,但并不觉得无力。今天面对这样的情形,孤却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了——”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说,“——孤第一次觉得有不可战胜的人。”
“陛下,”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的眼睛诚恳地说,“又何必想着要战胜他们呢?”
“他们挑战了孤的权威。”他这样说着,疲惫的脸上却忽有冷冷的东西微微泛起。
“陛下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
“当年?当年什么情形?”他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陛下,当年令我最欣赏您、最欣赏这个国家的一点,是您的用人。贵族也好,平民也好,您并没有单纯地想要照顾某一方的利益而削弱另一方的利益。当年您的眼中,人并无出身之分。您用的只是他们的才华。只是因为贵族子弟受到的教育多少会比平民多一点,所以为官的贤能中出身好的人也就多一点。当年您既然没有将人以出身划分,自然也谈不上要战胜谁。为什么到了今天,却又走了回头路呢?”
他看我的表情如梦初醒。他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叹了气然后又笑了。
“是有些道理,但是已无法回头了。”他说。
半个月后,暨艳被革职下狱。
即使这样,官员们的愤怒和抱怨并没有得到稍微的缓解。谏书一封接一封地送入,痛哭流涕要求严惩恶臣的官员仍在层出不穷。这种铺天盖地的愤怒终于波及到了与暨艳交往的人,他所举荐的选曹郎徐彪亦一同下狱,而张温亦被革职。但这仍不是一个终点。
唯一敢于发出不同声音的是骆统。他和张温不过点头之交,张温下狱后,他竟接二连三地上书孙权,请求给张温官复原职。这一年骆统已年逾三十,三十多岁的男子,理应世故,理应圆滑。他却仿佛仍是我当年在鲁肃船上所见的那个只因倾慕某个人的某一点,便敢于挺身而出对抗权威的少年。但即使他再勇敢,再坚持,他的声音还是淹没在漫天的喊杀声中,无法传入孙权的耳朵。
非杀不足以安众心,非杀不足以平民愤,非杀不足以谢天下。纷纷扰扰的阴谋与中伤交织成深不可测的海。却不知道孙权是通过暨艳发现了这片海,还是他早就发现了这片海,暨艳只不过是他用来试水深的一件工具。
孙权差人送毒酒给暨艳那一天,我正好在场。使者捧着毒酒急急离去,我看着孙权,他避开我的目光,冷冷看向窗外。
“非如此不可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
我跟去狱中送暨艳。见到他时,他梳戴整齐,穿着朝服,安静地跪在酒盏前。
我走进去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一双眼睛仍是黑白分明,里面没有任何喜怒。
我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从未喜欢过他,甚至可以说,我也是造成他死亡的那层层纠结的阴暗中的一员,但这一刻,我着实有些为他心疼。
“认个错吧,”我忍不住对他说,“去认个错,事情还有转机。我帮你调解。”
他又深深看我一眼,平静地说:“我没有错。”
“即使你认为自己没错,就不能暂时认个错吗?”
“不能。”
“难道活下去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
“不是。”
他的平静让我有了些突如其来的恼怒,我忍不住冲到他面前,大声对他说:
“你以为你是谁呢?你真以为举世皆浊你独清么?这个世界是有阴暗,有浑浊的东西,但是无论这世界是怎样,总要活下去,活下去呀!勇敢的人才会活下去,才能从微茫的希望中寻找一些可能存在的美好。你怎么会不懂?”
我越说越激动,竟热泪盈眶。
“你是在哭我,还是在哭你自己呢?”他平静地说。
——我是在哭他,还是在哭自己呢?
我怔了怔,又看了一眼他,在他平静的脸上,我找到恍若隔世的倔强。
我也平静了下来,嘶哑着嗓子说:
“怎样都好,你不应当认为这世界上的人全醉了。有些人心里是清醒的,他们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尽量清楚一点,明亮一点,不惜与阴暗的、糜烂的东西为伍。他们默默地承担一切,他们比你伟大得多。你不必明白我在说什么,你也不必认为我在说自己,但总之我现在说给你听了。”
他冷笑而不语。
“你也不必笑,不必把自己想得很悲壮,”我冷冷地看着他,用冰凉的声音说,“惠恕那样待你,你却不惜牺牲他的前途只为完成自己愚蠢的名节。悲壮的人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一刻,他神情中有了些犹豫。可他只是摇头,说:“你说完了,该走了吧。”
我又一次看他,他还很年轻,那样干净的眼睛,不知道看见的是怎样的世界。我不同情他,但我可怜他。
“如果暨艳越狱然后潜逃,我想陛下不会追究。”我走到门口,站住,回头又这样对他说。
他冷冷一笑,然后端起面前的酒盏。
当血从他嘴角渗出,当他的脸慢慢变得苍白时,我最后一次对他说:
“这个世界虽然不似我所想,但也绝不如你所想,子休。”
“我知道,所以我咎由自取。”他平静回答。
他就在我面前倒下了,倒在蓬乱的茅草中,倒在不见天日的暗狱里。他闭上眼睛,终于离开这个他无法容忍的世界。
只不知道彼岸,是否存在着一个黑白分明、没有任何阴暗和妥协的天国。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九 天之怒
章节字数:3262 更新时间:07-03-31 23:32
死了就死了。苦难也好,微茫的快乐也好,活着的人依然要继续。
这一年入秋后,气候变得非常奇怪。四处山洪不断,又时有天火引起的火灾。
这一年,蜀益州等四郡叛乱,诸葛亮亲自领军征讨;北方消息传来,据说曹丕的病情一直反复;而观星师在夜空中看见了荧惑入太微。人们在私下惶恐地猜测,会否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那一夜我在房中看书,突然案几跳起来,狠狠将我撞了一下。我以为谁推了案子一把,转眼想起来,房中只得我一人。
紧接着又是第二下、第三下。房中一切都摇晃起来。梁上的木屑夹着粉尘,纷纷飞落。
是地震。
我推门而出,外面是一片混乱之象。早上孙权领着男丁出城狩猎去了,此刻留在府中的,皆是些妇孺。她们张皇地四处逃散,每个人都衣衫不整,惊惶满面。
我还算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做什么,便招呼她们往空旷处来。人们纷纷在空旷处站定,四周形势也稍微安静了些。地震渐渐减轻,四处房屋却开始有了隐隐的火光。有人开始对着摇摇欲坠的房屋下跪,小声地祈祷。我虽没和她们一起下跪祈祷,但心里也是惊魂未定。无论受过什么样的教育,在天灾面前,人总是觉得那样无力。
这个时候,我看见王夫人被两个侍女架着走过来。她长发散乱,脸上是班驳的泪迹,臃肿的腰部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她正怀着第二胎,在这样混乱的局面中能保得呣子平安,也算万幸。
走近了,却发现她在剧烈地挣扎,一直想要冲向身后那摇摇欲坠的房屋——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和儿还在那里啊!”她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一惊。这个时候,全然忘了平日与她之间的芥蒂。只是上前,扶住她,急急地问:
“怎么了?和儿还在里面?”
“你让她们放开我!和儿还在里面啊!”她哭着喊道。
“夫人,这个时候不能往那里去的。请等一下,一会禁卫军就来了!”身边的两个侍女拼命扯住她说。
“再过一会,和儿就不知道会怎样了!”
“你是尊贵之身,又怀了身孕,怎么能去救人呢?”我也帮忙搀住王夫人,安慰道,“放心,和儿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我不要听这种话!”她仍是歇斯底里地大喊,“你们替我进去救他出来,你们去啊!”
我看了眼身边的侍女们,她们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脸上全是惊恐之色。
即使是违抗主命又如何,如果命都没有了,又如何去享受主人的赏赐。
这个时候,我一点都没有鄙夷她们的畏缩不前。
王夫人好象意识到了点什么,突然一把拉住我,在我面前跪下。一双眼睛含着泪水,哀求地看着我:
“救救我儿子。求求你,救我儿子……”
我叹口气,看了看她的房间。地震已经渐渐消减了,只是有火燃起来。即使会有余震,在下一次余震到来之前,应该还会有几分钟时间罢。
旁边有水缸。我走过去,舀了一瓢水,从头将自己淋到脚,然后向燃烧着的房屋走去——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种事情无关感情,无关喜恶,只纯粹是对于生命的挽救。那一刻,我想,如果他在这里,有人这样请求他,他也会这样做的吧。既然他会这样做,我也要这样做。
情形并没有我所想的那么糟糕。王夫人的房屋虽然着了火,但火势并不大。我一路跨过地上的木块瓦砾,一边大声呼喊孙和的名字。
却始终得不到回应,不知不觉,已走到最里面的屋子,却仍然没听见任何活人的声音。
“孙和——”
我一边叫他,一边四顾。看着屋角塌下来的大片砖瓦,突然心中剧烈地忐忑起来:——会不会被压在下面了?
这个时候,突然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我。
我回头,看见一张桌子下面,一个孩子抱着膝坐在那里。他面容平静,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古怪地盯着我看。
心中这才似一块石头落了地。急急走上去,蹲下来,和善地对他说:
“和儿是吧?有没有受伤?”
话说出来却没得到任何回应。他仍是那样子看着我,对我的问话置若罔闻。
“和儿?”我惊讶地唤他。该不会被吓傻了吧?
他仍没有作出任何轻微的反应,然我已不愿再等。不管是否被吓傻了,救出去再说吧。
我往前探,想要拖他出来,他却突然拨开我的手,往后缩了一下。
“你是谁?”突然听见他这样问。
“我是影娘娘,来救你出去的。”我温和地答道。
“你就是他们经常说起的那个云影影夫人?”
“是的。你不要怕。”
“我没有怕,”他斩钉截铁地说,停了一停,又问道,“母亲每天都在诅咒你。她说你是个丑陋如蛇蝎的人。为什么你这么年轻,又这么漂亮?”
这一问,竟将我问得怔在那里。半天我才回过神来,尴尬地笑一笑,又说:“你问这些做什么。来,出来,我带你去找你母亲。”
“你会背我出去么?”他突然又这样问。
“你受伤了?”我惊讶问道。
“没有。”他说,“我只是问你会不会背我出去?”
“为什么一定要背呢?”
“因为你不背,我就不出来。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你不怕我真把你留在这里么?”那一刻我几乎起了崩溃的感觉。四周火势在蔓延,房屋摇摇欲坠,他却还在这里和我纠缠不休。
“你不会,”他给了我一个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笑,“我知道你们不可能把我留在这里。”
这个小杀才。我在心里骂了他千遍,却终于还是无奈地说:
“如果你非要背的话,也不是……不可以的……”
他欢天喜地地从桌下爬了出来,一把攀上我的背。
“母亲说你是个不洁的女人。可你的头发上的气味好干净好香哦。”他将鼻子贴在我颈窝处,贪恋地呢喃着。
小杀才。我在心里又狠狠骂了句,却终于还是无奈地背着他前行了。
才走出屋门口,突然看见一个身影急急地向这边赶来。
是骆统。他看见我和孙和,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他走上前来,想从我背上接过孙和,背上的孙和却被蛰了般大叫起来。
“你是谁,你做什么!我只要影娘娘背!你别碰我!”
骆统惊讶地看着我,我给了他一个无奈的笑。
“你别管了,只照顾好外面的女眷就行了。”我说道,并向前走去。他跟上来,一只手很照顾地轻轻将孙和托住。
“都照顾好了。”他又说道,“几位夫人及王子公主都没有受伤。”
“那就好。”我长舒口气,又忍不住问:“你从……军中来?”
“一切安好。”他明白我的意思,又说,“只是担心你。因此地震一起,便差我来了。”
“喂,”背上的孙和突然对着骆统大叫起来,“你是谁,你为什么和我父亲的女人说这么多话?”
骆统不以为意地笑起来。
“你又为什么趴在你父亲的女人背上呢?真羞!”他甚至还做了个鬼脸。
“因为我也姓孙!”孙和嚷道,“她是孙家的女人,姓孙的碰得,别的男人碰不得!”
他语气中有认真的愤怒。那一刻骆统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我,而我也不由停住脚步。
“不得对骆将军无礼。”我训道。
“你为什么帮他说话?”
“你再是这样,我真的把你扔在这里不管了。”我这一次是认真的。反正走到院子里了,他也死不了,一会叫人来接他就是了。
他静了静,然后紧紧贴住了我的后背。
“我会乖乖的。影娘娘不要不管我。和儿一定乖乖的。”他孩子气地告饶。
我又看看骆统,他无奈地笑笑。
“算了,影夫人。只是个四岁的孩子,童言无忌。”他还帮着他说话。
走到外面,王夫人一看见孙和,便呼天抢地地扑了上来。她一把抱过孙和,疯了似地在他脸上乱亲。同时也千恩万谢地感激着我。
孙和却有着相反的冷静。在王夫人抱他亲他的时候,他依然素着一张脸,一双眼睛一直看着我。那样沉着的表情,却完全不似一个四岁的孩子。
我无暇再与他们纠缠,转过身来,有些抱歉地对骆统说:
“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本来就不需要你负责的。”
他沉思了一下,然后问:“你一个人应付得来么?”
“这有什么的,”我轻松笑道,“这里有禁卫军。你先回去吧,等你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点点头,然后抬头看着深紫色的天空。
“事情是不少。”他说。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十 地之殇
章节字数:4505 更新时间:07-03-31 23:32
那一夜的地震,仅仅是苦难的开头。
在那个秋天,江东四处余震不断。即将抽穗的稻谷在大地的颤抖中一片片碾落成泥,洪水从山上冲下,大口大口地吞噬农舍。
随之而来的是人祸。尽管下了令让官府开仓赈灾,但仍有饿得红眼的饥民成为流寇。他们四处烧杀抢掠,造成比天灾更大的威胁。
祸不单行。就在地震爆发出来的那一天,孙登在回武昌的路上失踪了。这个噩耗比任何天灾人祸都更让孙权感到恐惧。他将将领都打发出去,四处寻找孙登的下落。而他自己,也每天为之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重任自然也落在了陆逊身上。他被派往鄱阳一带安抚流民,顺便寻访孙登的下落。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成为了孙权的精神支柱。每一天孙权都在等他的信。倘若是好消息,便喜逐颜开。我常为现在的他感到骄傲,但又不时地想,希望他别那么辛苦才好。
一日,我穿过武昌的大街,一匹马呼啸而来,险些撞倒我。
我刚想斥责那骑马人乱撞,抬起眼,发现那人我见过,是他吴郡家中的家仆。
他也认出我来,跳下马向我问好。
“急急忙忙去哪?”我好奇问道。
“去给大人送信。”
“你家大人去鄱阳了。”
他“啊”了一声,脸上全是惊讶焦急之色。我不由好奇问道:
“什么事那么急呢?”
他看了看我,终于还是说:“小公子病了。夫人请大人回去看看。”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虽然知道这么想很不对,但细细想来,又差不多该是这个时候了。
过了几天,却依旧不曾听说他告假回家的消息。
倒是从吴来的书信一直不断,说小公子病得很重,催他回去看看。
可是没有用,他仍是留在鄱阳安抚百姓平定流寇,丝毫没有回家看看的意思。
我去找骆统。他见我满面愁容,有些惊讶地问我怎么了。
我忧愁地看着他,说:“小公子病了。”
他脸上的惊讶褪去,简单地“哦”了一声。我等他继续说点什么,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垂头不语。
“延儿他病重。”我忍不住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他简单地答道。
“你……”我为之语塞,忍不住说,“你就说句‘知道了’就可以吗?”
“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他不肯回家。”
“是吗?”他仍是那样淡淡的口气。
“你让他回家看看啊。”
他看了看我,然后慢慢地说:“现在是紧急时刻,谁都不能擅离岗位。”
“我去问陛下要军令!”我转身欲走,被他一把拉住。
“别犯傻,”他扯住我说,“就算是陛下允许他回家,他也不会回去的。”
“为什么啊!”我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却仍没放弃往外跑的举动。
他用力扯过我,将我按在榻上,然后一字一句对我说:
“你别傻了,你要做的事情我都试图做过了。那一天我去鄱阳,听说他要离开,当地的百姓跪在路的两旁留他,哭哑了嗓子请求他。那里流寇未平,还有人生活在饿死的边缘,如果是我,不把事情做完,我也不会离开的。”
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脸上的神情严肃而庄重。
“你们这些男人,”我怔怔地看着他,“难道为了百姓,连儿子都不要吗?”
“并非不要。他会赶过去,但必须将事情先做完。”
“如果来不及呢?”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是,难道不会悲伤吗?”
他深深看我一眼。
“谁说不会?”他说。
我起身要走,却又忍不住折回,正色对他说:
“还是让他回去看看吧,一天就好。只离开一天,鄱阳的百姓不会因此而活不下去的。”
“我试试吧。”他点了点头。
然后我去了吴郡。
在这样悲伤的时候,我想要陪茹在一起。
这不是惺惺作态。甚至,比起他来,我更为她心疼。
也许因为我是将她养大的那个人。
一路来到她家,刚进大门便急急问前来开门的人:
“延儿怎样了?”
“小公子恐怕捱不过今晚。”那人低低地说。
我奔进屋里,见茹抱着延儿坐在榻上,脸上神情是悲伤到极致的平静。
我走上前去,轻轻揽住她的肩。问她:“怎样了?”
她抬起头,梦游似地看了看我,却不说话。
我伸手去摸延儿的额头,他额头滚烫,呼吸急促。
还活着。却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这个时候,他突然皱了皱眉,没有睁开眼睛,却轻轻念了一声:“爹爹。”
茹突然把头埋进我的衣服,我能感觉到肩上那一片衣衫迅速湿起来。
我陪着茹抱着延儿坐了一夜。
那是痛苦的一夜,一个如此幼小美丽的生命,分明揽在怀中,却又无可奈何地一点一点逝去。分明知道他的痛苦,但无法帮他分担一分一毫。
他体温时冷时热,有时清醒有时又陷入昏迷,有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但更多时候却在哭。
稍微清醒一些时,他总是睁开美丽的眼睛,看看茹又看看我,然后怯怯地问:
“爹爹呢?”
每一次,茹都是更紧地抱住了他,用了平静的声音对他说:“爹爹很快就到了。很快,真的很快……”
长夜一点一点过去,星光亮了又黯了,油灯燃尽了又添上新的,但要等的人,一直没有来。
黎明时分,延儿突然坐了起来。
他体温正常,表情平静,眼角的泪痕也渐渐干了。
他就那样安静地看看我又看看茹,然后说:
“娘,爹呢?”
茹怔怔地看了他许久,然后说:“他很快就到了。真的——”
“娘你别骗我了,”延儿平静地说,“我知道,你一直在骗我。”
茹看着他,突然哭起来。
“如果,爹爹来了,娘你帮延儿告诉他,延儿不能再等爹爹了……”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茹一边哭,一边去揽他,而他就顺着被茹揽入怀中,静静闭上眼睛。
“娘……延儿很累……延儿要睡了……”
他就这样睡去了,并且不再醒来。
我揽着茹也揽着茹怀中的他,分明觉得他的体温在一点一点凉去。
然后终于变得没有任何温度。
茹一直在哭泣。这样子的哭,仿佛含尽了人世间的哀伤。我心疼于她的哭泣,唯一能做的却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黎明时分,她的哭声终于淡去。她站起身来。
我望向她的脸,突然觉得陌生。并不是因为过度哭泣让她的脸发肿,而是因为在那红肿的眼中,多了一些我也说不清的冷冷的东西。这丝冷意让我不寒而栗。
她平静地唤人前来,平静地吩咐后事,末了,又说:
“去把大门锁上,没我同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可是老爷——”那仆人刚说出几个字,触到茹冰冷的目光,竟噤声不语。
“我说的是任何人。”茹逼视他,冷冷地这样说。
“茹……”我去拉她的手,却被她甩开。
“他既然没赶回来,以后也不必回来了。”她是这样说。
我就呆呆坐在那里,看着人们给陆延擦身更衣以及梳头,然后一口小小的棺木被抬进来了,白色的钱纸被挂起来了,灵堂也搭起来了。
这样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忽然见一个仆人面有忧色地走过来,走到茹面前,小声地说:
“老爷在门口。”
我心里一震,再看看茹,她神色平静,目光中仍是冰冷如锥。
“那又如何?”她问。
那人为难地看了看她,又慢慢地说:“老爷要进来……”
“我说过,任何人都不准进来。”茹平静地说。
“夫人,如果老爷非要进来,小的又怎么能拦……”仆人哀求般说道。
茹看看他,终究是叹了口气。
她起身向门口走去,而我忍不住跟在后面。
她就一直走到大门口,在紧闭的门后站定良久,然后对着两扇门,低声说道:
“上一次孩子出生,你迟到了;这一次孩子离开,你还是迟到。”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沉默之后,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
他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现在要对不起,也是我对不起你。你有权利闯进来,但我告诉你,如果你进来了,我就永远离开这里。”
茹这样说着,语气里是不可动摇的决绝。
我悲伤地看着她,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却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只要你开心,我随你的意思。”门外的他,又是这样说。
“那就好,”茹冷笑,“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难产生下延儿之后,你不是说过以后不再要小孩的话吗?我还记得这句话,我也要告诉你,以后不会有别的小孩子了。你休了我另娶也好,纳妾也好,我不想再为你生小孩。”
我一惊,再一次想要去拉茹的手,却仍旧被她甩开了。
门外的他叹气了。
“我不休你,也不会纳妾。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原谅我。”
“如果我不原谅你呢?”
“……只要你开心就好。”
“你何必总是说这样的话?你果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是这样想?”
“……因为你是我的妻。”
茹怔了怔,然后转身离开了。
只剩下我站在那里,呆呆地回忆他的声音。
心里有奇怪的感觉,却说不上是悲还是喜。
门只是从里面Сhā上了,却并没有锁。我想了想,走过去,轻轻把门栓拨开了。
然后就站在那里,心里不断地念叨:你推门吧,一推,门就开了。她会原谅你的,她总是会原谅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夫。除了你,这世上还有什么别的男人能让她原谅。
可是过了许久,门外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我忍不住,走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
却看见他站在马旁边,怔怔地向屋门口的一个方向张望。
然后他轻轻走过来。我以为他发现我了,但他没有。他走到屋门口,抱起一个什么东西,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他抱着那东西,缓缓地走到他的坐骑边上。他想要翻身上马,看了看怀中的东西,却又站在那里没有动。
这个时候,我发现他怀中抱着的,是孩子玩的竹马。
他在那里轻轻抚摩着那竹马,脸上是让人心疼的梦一样悲伤的表情。他就在那里把玩了那竹马许久,突然将脸贴在竹马上,整个人一下子跪坐在地上。
——他,他怎么了?
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我发现他在哭泣。
这个男人,我自认识他以来,便习惯了他永远温和平静的脸,也从不曾见过他的泪水。
但此刻,他跪坐在地上,抱着竹马,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那一刻我想要推门而出,想要抱住他,吻干他脸上的泪水,想要和他一起承担所有的伤痛和悲哀。
但脚却生了根般留在原地不动。
在我下定决心之前,他已站了起来。他抱着那竹马,翻身上马。
他就这样走了。
我回到屋里,看见茹呆呆坐在窗边。我走过去,揽住她的肩,她很顺从地依靠在了我怀里。拂着她单薄的肩,我发现,即使她会倔强,也是脆弱的。
“何必这样呢?”我劝道。
她沉默不语。
“难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又紧张地问。
“……我确实是那样想的。”
“果真不可原谅么?”
“不可原谅。”
她说出这几个字,声音却很轻很轻。
我沉默了一会,一句话涌到嘴边,想忍住不说,却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如果换了是公瑾,你会原谅他的吧?”我这样问道。
她抬起头,愕然看了我许久,又低下头去。
“给我一点时间吧。”她轻轻说道。
两世花 卷五 咫尺 十一 何处结同心
章节字数:5182 更新时间:07-03-31 23:33
我开始渐渐怀疑,“幸福”这个字眼,是否前人虚拟出来的一个美丽谎言。
又或者它确实是真实存在,却从不曾被人拥有。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梦,但到头来,又有谁能够让它成真。每一个夜晚,有多少人在辗转反侧,又有多少人在同床异梦。
其实或许一回头,它就在身后。但人们还是行色匆匆,直奔相反的方向。
从前在吴的居所那一片受灾比较严重。骑马经过那些颓坏的房屋,看见面有菜色的饥民们在残垣断壁中翻寻食物,只觉得浮生若梦。
这个时候,突然看见一个很眼熟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本来已经冲了过去,却还是神使鬼差地勒了马又折回去。那是一个青年男子,用头巾包了头,正在残垣断壁间行走。尽管混迹于人群之中,他的身影还是格外醒目。那挺拔的身姿,那布衣下掩盖不住的贵族气质,分明是——
“——登太子?”我惊讶地大喊。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怔了一怔,然后撒腿就跑。
我怎会让他跑掉,纵了马紧追其后。我的马快,几步就追上他,慌乱中,他手中拿的什么东西散了一地。他只好无奈停住脚步,别过头去,低声说:“你认错人了。”
“有意义吗?”我说着这话,恨不能把他脸扭过来看着我才好。
他终于回过头来说:“是没意义。”
“陛下差点将江东掀翻过来找你。”我这样说着,竟泛起些许的恨意,如果不是他的出走让江东乱上添乱,也许陆逊能早些回家,见上延儿最后一面。
但这恨意又转瞬即逝,因面前这男子,永远让人无法真正恨起来。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一双眼睛里流露出鹿一样受惊的表情。
他说:“是我不好。”
我说:“你知道就好。”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我又忍不住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你跟我回武昌吧。”
他慢吞吞地说:“我不想回去。”
“这是不可能的事,”我坚决地说,“你是想跟我走,还是等我来叫人带你走,自己选择。”
他呆立半天,然后叹口气,说:“非如此不可吗?”
“非如此不可,”我这样说着,又忍不住软了语气,说,“傻瓜,你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去的。”
他看了看我,又说:“那等我和她说一声。”
“谁?”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是茫然地问。
他不再说话,却蹲下身去,慢慢拣起刚才散落在地上的东西。
我这才发现,那散落一地的,竟全是菜,饼子之类的残粮,似乎也是从那颓坏无人的房屋中寻得。
我不由一怔,问他:“你这是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简单地说:“晚饭。”
我讶然掩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发出那一声惊呼。半天,才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潦倒都不回去?”
他拾起了那一地的残粮,又拿手巾细细包好,抬起头看着我。
他鹿一样的眼中,竟流露出暖暖的笑意。
他说:“我不是一个人。”
跟着他七扭八转走进昏暗的小巷,我忽然一点一点明白过来。
因此当他推开那小屋的门,当我发现里面那个女人俨然是徐夫人时,我竟一点都没有惊讶。
同样不惊讶的还有她。看见我进去,她只是淡淡地说:“来了。”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我知道总会有人找过来的。果然你就来了。”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她。她一身民妇打扮,正在炉灶间烧火。从她被废至吴到现在,算算也过去了四五年。四五年来,我们从未想过要照顾一下她。甚至当地震来临时,大家宁愿去担心一个素不相识的百姓的死活,也不曾想到过她的安危。
却只有一个人是记得她的。
孙登走过去,接过了她手中的烧火棍,又掏出手绢替她擦干净被烟熏黑的脸。
这一切他做得十分用心,动作亲密而自然,似乎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他甚至要她和我在厅里歇着,自己开始张罗饭菜。我怔怔地看着他以极不纯熟的动作做这一切。这么些年来,他几曾知道过厨房的模样?
“是我的错,你不要怪他。”在厅里,徐夫人低声对我说。
我看着她端庄的脸,本来我应该板着脸冷漠以对,即使不去训斥,也不该给她好脸色看。但这一刻,所有的不满消失在了九霄云外。
“那一天地震后,他出现在这里。我知道他只是担心我的安危,看我没事了就会走。但我自私地留下了他。”徐夫人又低声说道。
“你们怎么可能这样一辈子?”
“我知道,”她凄惨地笑了,“我从未想过一辈子的事情。只是想,能留多久,就留多久吧。你既然来了,带走他也是好的。”
有一句俗气至极的话,我觉得不应该问,但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了。
我问她:“你们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你认为是什么便是什么,”她淡淡地笑了,“我只保证一点,我们并不曾做过乱了伦常的事。但你要问我是怎样的关系,我自己也无法告诉自己。我只知道,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何况,是什么样的关系,果真那么重要吗?”
“是没什么重要的。”我轻轻笑了,停一停,又对她说:
“你也不要怪我。换了你是任何其他女子,我都会想办法成全你们。只你是不可能的。”
“我心里清楚。”她黯然低下头。
“太子妃是个很好的女子,会对他很好,”我安慰道,“我回武昌后,不会提起此事。”
“……谢谢你。”看着我的眼睛,她诚恳地说。
“我也会常派人来接济。”
“不必了,”她摇头道,“这些年,我过得不算太坏。”
“你以何为生?”我惊讶问道。
她骄傲地笑起来:“以前在府中学的针线活,在民间很受欢迎。如果不是遇灾,应该生活得不算太坏。你看登儿身上穿的衣,都是我亲手做的,再差人给他送去。”
我才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会微微地眯起,手指上也有陈年的茧。孙登身上的衣服,一针一线,密密麻麻的,恐怕都是思念吧。
回武昌路上,孙登一直不发一言。他走得很慢,不时向后张望。我也不忍催促,只是放慢了脚步随他慢慢地走。
我们换乘船只逆流而上。他一直站在船头,看着日光下变幻的浪尖,沉默不语。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面对他的沉默良久,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看看我又看看江水,然后轻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停一停,他又说:“我只记得那一年,我的亲生母亲不要我,亲生父亲也不要我。您虽然将我留在您房中,但我知道,您也是不想要我的。在我像个游魂般哭着在家中乱撞时,只有她张开怀抱抱过了我。”
我有些痛惜地看着他,说:“忘了吧。”
“如果忘不了呢?”他低着头说。
“忘不了也要忘。”
他忽然笑起来,将头转向我:“还记得以前您给我讲的故事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呆问:“什么故事?”
“那一年您教我读书认字时,给我讲过不少故事,您给我讲过一个蛇妖的故事。您说两个蛇妖,修炼了千年,是为了和一个普通男子相爱。” 他静静回忆着,眼中又泛起暖暖的温情。
我安静地看他,等他说下去。
“我记得您说过,她们这样子的妖,可以上天入地,可以长生不死,可是这些对她们来说,恐怕都不是最重要的吧。最重要的,还是人间的感情吧。”
“你可以这样认为。”
“那么,”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眼中一下子充满忧伤,“她们无所不能,却还要苦苦修炼,只是为了像人一样去爱。这样说来,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我一下子怔住,顿时失去了所有言语。只有心里的悲伤渐渐泛上来,随着满江日光一同流淌。
人这一辈子,能够拥有的实在太少,需要忘记的又实在太多。
灾难过去,连绵的丘陵间平添了多少密密满满的墓冢,埋葬了多少梦想。我们可怜他们,却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同样可怜着我们。
人世间有太多的苦难,但活着的人,也只能承受。
为了尽量弥补灾难所带来的损失,孙权下令将士屯田养息,并且定期亲自带了孙登一同出城与军民一起耕作。陆逊也屯军在武昌城外开荒。而骆统也被派往濡须驻守安抚百姓。
临上任前,他来向我辞行。他从陆逊军中来,又为我带来了他的消息。我安静地听他说着,心里清楚,下一次,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了。
他看穿我的心思,对我说:“想见的话,就去见见他吧。见一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我说:“就算见了面,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笑起来,说:“以后可没人替你做传话筒了。”
我说:“是啊。”
他又看看我,却说:“你可以写信给他。“
我笑起来:“才不要。我的字很难看。不要让他笑话。”
这倒是实话。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竟一直不曾习惯握毛笔。写出来的繁笔字也依旧是错漏百出。
他也笑起来,然后看看天,说:“该走了。”
“公绪,”我突然叫住他,人颤抖着问,“那件事……延儿的事……过去后,他是否恢复了心情?”
“是否恢复心情,我不知道,”他垂下眼,轻轻地说,“我只知道他每天从清晨一直工作到深夜,虽然言笑如常,但只要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就会发呆。他每天只吃很少的东西,没有事情的时候,就关上房门,在房里一呆就是几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却再没说什么,叹口气,转身走了。
然后我慢慢地走回去,走进院门口,看见孙和站在门后,一直凝视着我。
我却没有搭理他的心情,只是从他身旁走过。
“你为什么爱上别的男人?”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愕然站住,回过身看着他。
“我哪里有爱上别的男人。”我胡乱地应着。
“你撒谎,”他逼视我的眼睛,咄咄说道,“我看见你站在门口和那个男人说话,我分明看见你眼中的泪水。”
停一停,他又说:“你是我们孙家的女人,你为什么要为其他男人流泪?”
我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中果然潮湿一片。却终于无法说什么,只是转身欲走。
“你不要做对我们不忠的事,否则我会杀了他。”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阴沉。
除夕那一夜,下起了鹅毛大雪。他们都说,下这样大的雪,第二年一定是个好年。
对着漫天雪花,我也这样祈祷。我不再为自己奢求什么,只希望我爱的人们,都能过得平安、快乐。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门下风铃响,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厚厚的积雪,积雪之上,茹一袭红衣,微笑着站在那里看着我。
“新年好。”她说。
我吸一口气,有些不可置信地迟疑着答道:“……新年好。”
她走上来抱住我,体温透过我的衣衫传入我的怀。她轻声在我耳边说:“新年要快乐。”
我暖暖地笑道:“你也是。”
然后我放开她,将她看了又看。她的面容衬着积雪倒影的白光,显得愈发平静、端庄。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
“我过年前就来了武昌,”她笑意盈盈,“和伯言一起过的年。本来要拖他一起来和你拜年的,他非说有事。你不怪我们吧?”
“不怪,不怪。”我一迭声地说,我是真的高兴。
却还是忍不住又问道:“……那么,你们之间没事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却转头去望树上的冰雪,笑容敛去,良久,轻轻说:“有一天晚上,我梦见公瑾了。”
我拉住她的手,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他还是那个样子,记忆里的样子。我在房中独坐,他走进来,他说不希望看见我不开心。他还用手指点了点我的额头,对我说:‘记住,你身上流了伯符的血。’”
“然后我就醒过来。醒来的时候,发现房里的门开了,我知道,他确是来过的。然后我一个人抱着膝在床上坐了许久,房里又冷又静。那一刻,我突然很想要一个孩子。而且,我知道这也是公瑾的心愿。他想要看到我的孩子,一个美丽、健康、勇敢的,身上也流了父亲的血的孩子。然后我就来了这里。”
我们相顾良久,终于,我用手轻轻抚她的发。
“再生一个吧。公瑾会保佑他。”我轻声说。
四月,她再来看我时,腹部已有轻微的隆起。
我笑着将耳朵贴在她腹上,安静地听里面胎儿的声音。其实什么也听不到,但我依然乐此不疲。
只是思绪飘转间,心中还是会泛起淡淡的悲伤。这样的幸福,似是而非。
那一天,步夫人的长女鲁班带着周循前来辞行。他们在开春时完的婚,现在鲁班要随周循前去赴任。
他们站在我房中,穿着新衣,身上挂着同心结。他们真是一对天赐的璧人。
周徇英姿挺拔,鲁班时常含笑看他,每看一眼,脸上便会泛起淡淡的娇羞。
见她如此,我简直无法想象,这个娇羞美丽的女子,会在未来成为东吴朝堂翻云覆雨的蛇蝎公主。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又泛起不该有的悲伤。这本是完美的一对,但周循的早卒,过早地终结了这个童话。
世上还有否长久美丽的爱情?
我茫然地想着,连他们向我告别的说话,都听不进。
“你怎么了?”他们走后,茹奇怪地看我。
“我是开心的。”我淡淡一笑,扭头掩去了眼中的泪光。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一 狭路相逢
章节字数:3264 更新时间:07-03-31 23:33
那年秋天,茹回了吴郡老家待产。冬天来的时候,她在吴生下一个健康活泼的男孩子。她给孩子起名陆抗。
她不在武昌,骆统又长驻濡须,我的生活一下子空了起来。所幸孙权待我还算不错,他的存在填补了我生活中的空白。
自从我从蜀兵手下死里逃生回到武昌后,和孙权的感情就一直很好。这几年,我们平静而亲密地相处。我心无杂念地帮助他,而他,只要有多余的时间,也在我这里度过。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他的称帝被渐渐提上日程。而他自己,也开始有意无意地为称帝作着准备。称帝只是时间的问题,除了一件事悬而未决。
那就是皇后的人选。
他被封为吴王这么多年,王后之位却一直空置。称帝后皇后之位会否依旧空置,更是不得而知。孙登希望是徐夫人,后宫女眷希望是步夫人,至于孙权自己——
他从不提起这些,即使别人提起,他也会打断然后岔开话题。前几年,他还偶尔问起我是否愿做他皇后之类的话,但这几年却不再有了。
每一夜,只要他在府中,他就来我这里休息;我只要想要的东西,他都会找人寻了给我;我想做的事,他也从来不拦我。他们都在私下说,这样下去,东吴的第一任皇后,恐怕会是我。这样的猜测,不知引起了多少暗自滋长的仇视与诅咒。但我从不在意,亦不避讳我与孙权的关系,因我知道,那个会做皇后的女人,不可能是我。不管别人知不知道这一点,只要我和孙权心里清楚便好,其他人怎样想又有什么关系。
那一日,听说北方有紧急军情。孙权急急出城去了,并且说要过几日才能回来。我在家中闷得发慌,决定出去走走。
在城中转了一圈,日暮时往回走。回家路上会经过一条小道,道路两旁有很漂亮的梧桐树。那条路其实是绕远了的,平日并无几个人走。但我却偏喜欢那里,每次散步都会去那里。
这一次亦是如此。缓缓踩着梧桐叶而行,忽然听见身后有马车声。
我回过头,看见一辆垂了布帘的马车在我身后行驶,驾车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这么狭窄偏僻的路怎么也会有马车行走?心里有些诡异的感觉,却还是站在一边,等它过去。
它缓缓经过我身边,忽然,从低垂的布帘里伸出一只手。
在我明白过来之前,我已被一把抓进了马车。那一只手勒紧了我,又有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渐渐适应了车里昏暗的光线后,我发现车里坐着两个蒙面的大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
挣扎是无谓的,逃跑更是不可能。我只是任由他们紧紧勒住我,耳畔响起马车飞驰的声音。
即使是要死在这些人手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我竟心如止水。甚至有些好奇,这样漫长的生命,到底会以一种怎样的方式结束。
只是总有些不甘,我还想见他一面。
但他们并不打算杀死我。在一片荒凉的树林,他们拖我下车,那大汉松开我,我四处望望,并不说话。
“夫人的平静,很令在下佩服。”其中一个蒙面人这样说。
我笑笑,说:“你们显然是预谋好的,我就算不平静,又能怎样。”
他也笑起来,说:“委托在下的人说夫人不是平凡女子,果然如此。”
“委托之人是谁?”我好奇地问。
“抱歉,无可奉告。”
“也是,本来问这个也是多余。”我仍是笑笑,“你们到底打算怎样?”
他看我一眼,然后缓缓地说:“有人要我告诉夫人两件事。第一,做人要收敛……”
他停住没有再说,我等了一阵,忍不住问:“第二件事呢?”
“若让陛下知道,后果自负——”
这句话音刚落,肩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我低头,看见一把匕首穿透我的左肩。血瞬间汹涌而出。
他一下子抽回匕首,看我一眼,说:“多有得罪。”
我捂住伤口,挣扎着想站住,却还是忍不住瘫坐在地上。
“夫人放心,这伤口不会致命,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一会夫人往西走,不一会便能到家了。请夫人记住我的话。”
他留下这一句话,将一件深色的披风扔在我身边,然后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我独自坐在满地落叶中,有一阵子疼痛几乎让我疯狂,但渐渐便适应了这种疼痛,血也渐渐流得少了。
等到疼痛已经比较容易忍受时,我撕下衣角,将伤口紧紧扎起来。尽管仍有血色渐渐在衣服上浸染开来,但流淌得毕竟没那么欢了。
身旁的地上躺着那人留下的深色披风,我看了看,突然明白它是留下来做什么的了。
我用那件披风裹住了自己全身,再看看自己,已经丝毫看不出身上带着伤。
我就这样捏着领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我径直穿过院子,无视任何向我问好的下人,直接回到房中。我回到房间又将房间反锁,无论任何人来敲门,都闭门不见。我在房间里自己替自己包扎伤口,然后整天躺在榻上不动。有如受了伤的兽,躲在自己的巢|茓里,一点一点等伤口愈合。
我真的没有让孙权知道此事。自那以后,他来找我,我也闭门不见。他为此疑惑过,生气过,最后还是由了我去。听说北方军情吃紧,他没有过多心思去思考我莫名其妙的冷漠。
并非惧怕于那蒙面人的威胁,只是我知道孙权的性格,若他知道什么人伤了我,必会在暴怒中将整个武昌翻得鸡犬不宁。大敌在前,我不愿他分心。更何况除了肉体上的痛楚,那两个刺客并没有对我造成多大的伤害,而且我也隐约猜到他们是来自府中某位夫人的指使。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今后自己小心点,便是了。
但独坐房中养伤时,还是忍不住去猜测:那指使别人伤我,又让我因伤而疏远孙权的人,究竟是谁呢?我觉得大多数应该是王夫人所为,但思绪飘转间,有时想起步夫人那美丽和善的笑脸,突然会打个冷战。这美丽的女子,如果没有我的存在,她本应是实至名归的皇后,如果这一切是她指使,也未必有多奇怪。
这样想的时候,心里竟没有一点怨恨。如果不是来自那个时代,如果不是心里有其他的人,有人这样抢我的东西,我也会要和她争的吧。
那一天是七夕,孙权本来想找我出去,再次吃了个闭门羹后,怏怏地带了步夫人出去了。
华灯初上时,府上所有人都在房中就餐。我料想院子里不会有几个人,在房中早憋得发慌,便披了衣去院子里散步。
独自在幽暗的院墙下行走,看着遥远的楼阁间映来的灯火,再看看自己虚弱的身体,突然觉得很凄凉。
这个时候,突然院墙上有个声音轻轻叫着我的名字。
我抬头,看见骆统爬在墙上叫我。
我愕然,然后不禁莞尔。我笑道:“你多少岁了?如果被人发现,你以后也不用出去见人了。”
他苦笑道:“找你可真不容易。如果送信的人能找到你,我又何必出此下策。”
“有事?”我问他。
“没事,”他笑嘻嘻地,“想你了呗。”
“两年没见,几时学了这样的油嘴滑舌?”
“先不贫嘴,”他说,“来我家坐会吧。”
“去你家做什么?”我奇怪地看着他。
“我生日没人陪,设了些酒菜,想你陪我说会话。”
“我怎么记得你是春天生日的?”我愈发奇怪了。
“说明你一点都不关心我啊。”他做了个哭丧的表情。
“你生日怎么会找不到人陪?而且你不是一直在濡须吗?”
“回头再说吧,”他几乎哭出来,“我在这里都趴了一个时辰了。你先答应我。”
身上有伤,本来是不愿意出去的。但他语气恳切,又那么久不见他,确实有些想念他。于是我点了点头。
“你去门口,我有马车在等你。”他欢天喜地地说着,跳下了院墙。
“不是在濡须么?怎么回来了?”走入他家门口时,我又忍不住问道。
“有军情。陛下召我们回武昌商议,我便回来了。一来就去访你,你竟闭门不见。到底怎么了?”
我淡淡一笑,没有答他的话。
他在武昌的宅子很小,几步就穿过了院子。在寂静冷清的房门口,他停住了脚步。
我以为他是出于礼貌让我先行,便先推门而入。
没有任何预感,才跨入房门一步,呼吸顿然停滞了。
屋里亮着灯,桌上摆着酒菜。桌旁坐了一个人,听见我的脚步声,他便微微地侧过头来。
那安静的表情,那微微落寞的眼神,那嘴角边若有若无的温和的笑,是我在梦中想过千遍的容颜。
是我有生之年,终会狭路相逢的,隔了世的爱情。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二 仿如隔世
章节字数:3744 更新时间:07-03-31 23:35
我讶然回头看看骆统,他紧抿着嘴,坚定地站在门口,堵住我出去的路。我又转过头看了看陆逊,他还是那样安静地看着我,温和的眼睛有如深湖。
我叹气,再一次将头转向骆统,说:“你怎么骗我。你真的不是今日生日。”
骆统张嘴要说话,但他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不要怪他。是我的主意,我让他约的你。”
我又回头看他,他正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我。我们就这样对望了许久,然后他轻轻说:
“既然来了,就过来坐下吧。”
我犹豫了很久,后来骆统说:“坐下吧。你们好好聊聊,把话都说开。见你们这样,真让我难受。”
我别无选择,然后一步一步走向他,在他身边坐下了。
骆统笑起来,轻轻走出去。
在出去前,他又回过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在我想出要说的话之前,他已关上了门。
屋里一下子变得很安静。我的脸有些发红,竟不敢将目光投向他,只是盯着面前摇曳的烛光,一时间心乱如麻。
他也一直沉默着。我又忍不住悄悄抬起头看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着我,眼中是湖水一样的温柔。
这一下,我竟再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就那样慢慢将头转过去看着他,心也渐渐安静下来。
“你的头发,都这么长了。”我听见他轻轻地说。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却又还是放下去。
我的头发,自从那一夜之后,就再没剪过。经过六年的时光,它已几可委地。沉沉甸甸,层层交织的,都是不为人知的思念。
我淡淡笑着,眼中竟泛起泪光。
“还好么?”他问我。
“一般,你呢?”
他不去答我的话,又看了看我,低声说:“我明天又要出征了。”
“是曹魏入寇吧,”我淡淡地说,“去吧,打败曹休,再回来。”
他定睛看着我,脸上泛起微微的惊讶。然后他笑起来。
“你呀,竟会这么说。”他笑着,温和而愉快地看着我。
我疑惑地看着他,并不太明白这么说有什么不对。
“知道我为什么让公绪骗你来?”他突然这样问道。
我摇摇头。
“曹魏举大兵入寇,我军上下一片恐慌,陛下也特意在武昌封锁了消息。而来此之前,我也不知道此行,究竟还会不会再回来。我怕我不会再回来了,犹豫了很久,还是想要看看你。想把一些一直想和你说的话告诉你。来此之前,我还怕你会为我哭——可你呀……你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他这样说着,又一次在唇边泛起温柔的笑意。
我也笑起来。怎么不会为他哭?只是从未担心过。即使是不知道结局,我也相信他总是会胜利的。
“以前出征,从不曾想过如何败了会如何之类的事情。——兴许真的是老了。”他又低声说。
“你不老。你哪里老。”我认真地看着他说。他的眼角已有了浅细的皱纹,额头也不再光洁如初,只是一双眼睛明亮温和如初,里面藏着的,是清澈见底的勇气和温柔。
“不过也奇怪,”他自顾自地说,“以前从未为战争担心过,只是最近才开始有这样的顾虑。刚才听你轻描淡写地那样说,却又突然——一点都不担心了。”
“那你得胜归来,该好好谢我。”
他又定睛看了看我。
“这一次是被骗过来。下一次,你还会给我机会见你吗?”我听见他这样问。
“谁说的?”我脱口而出。
“谁说的?”他微笑着看我,眼中却泛起忧伤,“那一天夜里,我说醒来以后就看不见你了。你也是这样说,你说:‘谁说的?我自然会在这里。’”
我一怔,失去了所有言语。
他又说:“那一天清晨,其实我是醒着的。我知道你起来,知道你离开。你出去后我就坐了起来,看见你衣服也没穿好,头发也没梳好,你捏着衣领仓皇地走了出去,像逃跑一样。”
我低下头,脸有些发烫。
“那次……其实……但是……只是见面,终究……是不一样的吧……”
“什么都不用说,你有你的难处,我不会奢求什么。”他安静地看着我,“我今天要见你,一是如刚才说过的,傻瓜一样想在出征前最后见你一面……”
我欲言又止。
“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只听我把话说完。我要见你,还因为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我点点头,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今年四十六了。”他这样说着,又看了看我,“四十六岁的人,早过了做梦的年龄。你是陛下的女人,我若还一直惦念,是负了陛下。”
我点着头,指甲不由自主掐进了肉里。
“那件事,本不应该发生的。但既然发生了,也只好忘掉。你我都有自己的家室,醉只是个借口,却只能用一次。”
“我知道。”我低声应着。
“但是——”他目光黯然地掠过我的脸,又低声说,“我毕竟四十六了。”
未等我说话,他又接着说下去:“四十六的人,人生走过大半,剩下的日子已经不多了。有些夜里,想到此生可能再见不到你,我就很后悔。我后悔为什么要发生那件事,如果没发生那件事,也许我们会像以前一样,在一起聊聊天,做做事。只是看看你,听你说说话,我便知足。”
我深深看他,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但是选择权在你,无论你怎么回答我,我都会平静接受。”
“我要问你:如果可能的话,我们能否忘了那件事,像以前一样保持正常的往来?……你知道,要刻意避开你,真的太难了。”
我沉默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如果很难回答,你就用行动告诉我,”他看着桌面轻声说,“这样吧,如同你愿意,就倒一杯酒喝。如果不愿意,就什么都不用做。……我会知趣,过一会就会走。”
我仍是沉默着,久久地看着他。
“果真能像以前一样吗?”沉默之后,我轻声这样问。
他认真地看了看我。
“我尽量。”他轻道。
我点了点头,然后,猛地端起面前的酒壶。我没有将酒倒入杯中,而是仰头将整壶酒咽下。
酒精汩汩地顺着喉咙流入,一股灼热燃烧着我的喉咙,我被呛着了。我放下酒壶开始咳嗽,竟咳出了眼泪。我就这样一边咳,一边流泪,一边在唇边泛起仿如隔世的笑。
他怜惜地看着我,将手绢塞进我手中,又用手轻轻拍我的背。
动作却骤然顿住。我疑惑地抬起头,在他眼中找到惊讶之色。
他将手移到我面前,我发现那上面是一片映着烛光的血色。
伤口怎么又开裂了。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真不凑巧。
“怎么受伤了?”他皱起眉,严厉地问我。语气好象是我做错了事。
“一点轻伤……没事……”我讪讪地笑着,却被他打断。
“血流成这样还说没事!让我看看!”有生之年,我第一次见他用了这样不温和的语气对我说话。
“这……看……不用了……不太好……”尽管伤口还在痛,我的脸竟不自然地又红了起来。
他看了看我,突然笑了起来。
“你在想什么?这有什么好顾忌的?”他抓住我的手,命令似地说,“你只当我是属下,给我看看伤口。”
我终于还是拉下衣服,给他看肩上的伤口。
被血浸透的绷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掩过脸去。半天才回过头来,眼中竟有模糊的潮意
“陛下怎么让这么蹩脚的医官替你疗伤?”看着那被胡乱包扎起来的伤口,他轻声而心疼地说。
“是我自己包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陛下不知道。”
他疑惑地看看我,然后问:“怎么受的伤?”
“被人袭击。”
“谁干的?”
“我不知道。”
“告诉我,”他捏着我的手,急急地说,“没关系,告诉我。”
我挣开他的手,低下头说:“不必了。我是真的不知道。”
他又怔然看我许久,终于没说什么。起身出去了。很快他又折回来,手中拿了药物和绷带。
“也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他拆开我自己包的那堆能让医官看了气背过气去的绷带,又用酒细细替我洗着伤口。
“不会有下一次了。”我强忍住疼说。
他还以沉默,开始小心地替我上药。
“陛下对你好么?”他突然轻声问。
“很好。”我胡乱应着。
“很好?”他惨淡地笑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不知道。”
“不关他的事,是我——”我刚要辩解,他却打断我的话,手也停住了。
“如果陛下对你不好,如果你不开心——”他认真地看着我,停了一停,思索了一下,又慢慢地说,“我是说,如果你想对我说,想要我带你走,你就告诉我,无论什么时候——我会带你走。”
我怔了怔,却轻轻摇头。
“我不会说的。”
他叹口气,不再说什么,开始替我将伤口包起来。烛光下他的神情专注而温柔,他的手指偶?;触到我的皮肤,他的体温便顺着手指一直流入我心里。我突然有些恍惚,我觉得自己像一架空置了许久的琴,他的手指触上去,对应的弦便发出几不可辨的颤音。
太安静了,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安静。
空气里充满了微妙的气氛,然而这个时候,他已经将伤口系系扎好,又拿了干净衣服,放在我身边对我说:
“你在这里把衣服换了,然后休息一下。”
说完这话,他站起身来,向外面走去。
“你去哪里?”我欠起身来,急急问道。
“闷,我出去走走。”他这样说着,竟头都不回,推门出去。
“你还不是像逃跑一样!”我竟笑起来,大声对他说。
他站定,回头,也是笑着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出去了。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三 春天之前
章节字数:4182 更新时间:07-03-31 23:35
我在榻上躺着,迷糊间睡着了。
做了许多梦。醒来后梦的内容都已不记得了,却记得是很愉快的梦,梦中笑醒过几次。
是尽管似是而非,却总算失而复得的愉快。
也不知梦了多久。醒来时发现仍是夜晚,只是桌上的烛已燃掉大半。
旁边放着他留下的干净衣服,应该是骆统的衣吧。我本来不想换的,但身上的衣服实在血迹斑斑,终于还是换上了。
伤口也没有流血了,尽管仍有微微的痛楚传来,但那些痛楚,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我换好衣服走出门去,推开门,发现他和骆统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着天,面前摆着酒盏。
“你们在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看天。等你醒。”骆统伸了个懒腰说。
“看天?天上有什么好看?”
“银河。”
听见他们这样说,我也抬起头。头上是一片壮阔斑斓的星空,银河有如玉带挂在中天。
“我也要看。”我笑着走过去,自然地坐在了陆逊身边。骆统起身要走,然而陆逊留住了他。
“别走了,没关系。”他这样说。
“一起坐坐吧,没关系的。”我也这样说。
骆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坐下。我们三个人就并排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沐浴着摇曳的树影,抬头看着星空。
星空美而遥远,我忘记已有多久未这样仔细地看过星空。于是我贪婪地看着,不时陪他们一起咽下纯澈的谷酒,这种感觉,是久违了的宁静与美好。
“记得公纪对星象颇有研究的吧?”骆统的声音传来。
“是啊,”陆逊微笑道,“那个时候,婶子还常因他观星时被冷落而抱怨。”
“伯言呢?伯言也对星象有些研究?”我好奇地问。
“研究倒说不上。只是大概知道星星的名字。”
“星星还有名字么?”
“怎么没有,”他笑着看我,“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名字。”
“是么?”我更好奇了,“我一颗都不认得。”
他突然凑过来,将手在我面前举起,指了一颗明亮的星说:“那是紫微。”
然后又指着另一颗星说:“那是太初。”
“北斗呢?北斗七星在哪里?”我笑着问。
他又指着一方星空,一点一点点着说:“玉衡、摇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开阳……”
“你好厉害。”我由衷地崇拜道。
“这算什么,”他笑道,“这些星,许多人都知道,公绪也是知道的。”
“我还奇怪云影为什么会一无所知。”骆统嘲弄般说。
“我不是一无所知啊,我知道一颗的,”我作个鬼脸,“我知道启明星在哪里。”
“启明星?”陆逊疑惑地看着我,“这个时候,启明星还未出来。”
“可我看得见。”我笑道。
然后我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在这里。”
他也笑起来,又一一指着星星,对我念出它们的名字。
我安静地听着,却渐渐开始有些失神。明明是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星星的,可目光不知不觉就全神贯注地落在了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我的目光贪恋地落在上面,开始想念属于他的体温。
“伯言,”我忽然轻轻地说,“可不可以把你的手给我……只这一次,我只想握一握你的手……”
他愣了一愣,然后微微笑了。手伸过来,用力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许久,然后把他的手拉着放在膝头,开始一点一点把玩他的手指,心里竟平静如水。他不时用了带着笑意的目光看我,看我像孩子玩心爱的玩具一样掰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修长,干净,带了温暖的栀子花的香气。
我将他的手指里外玩了一遍,又将手心向上摊开来放在我膝头。夜空下他的手心好象被星光玷污了般,有象牙色的光泽。三条掌纹修长、平滑,优雅地在掌心延伸着。除此之外,竟再找不到其他隐藏的纹路。
我认真看着他的掌心,用指尖一遍又一遍顺着三条纹路划下去,心里泛起的是温柔的感动。
“能看出什么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真奇怪,”我自顾自地说,“你的手相上,怎么除了三条线就没有其他的线了呢?”
“那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啊,”我狡黠地笑道,“说明你以后会很穷。”
“是么,”他也笑起来,孩子气地看着我,“那怎么办好呢?”
“我接济你呀,”我做了个鬼脸,“以后你穷了就跟我说,我养你。”
“影夫人又在装神弄鬼。”骆统在那边瓮声瓮气地说道。
“什么叫‘又’?”我愕然,“莫非我经常装神弄鬼么?”
“影夫人猜猜,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骆统不去答我的话,却这样问我。
“那年在子敬船上?”我迷惑地问道。
“不是,其实我早见过你了,”他说,“不过那时我很小,可能刚刚会走路的样子。母亲抱着我专门去庐江请你算命。”
“那么久的事你还记得啊。”
“怎么会不记得?你收那么贵的价钱,还门庭若市。那个时候,你穿一身黑色的衣服,全身上下一点饰物都没有,却偏偏显得神秘而高贵。那时我就想,以后等我大了,我也要存够了你要的钱,来请你给我算命。”
“怎么后来又不见你来呢?”
“你还好意思说,”他啐道,“你对母亲说,她能和父亲白首偕老,能在雍容华贵中度过一生。可就是算命回去后不到三个月,父亲就去世了。母亲被迫改嫁去北方做人小妾,从此一直没过过什么象样的日子。”
他说笑的口气说起这些,我却怔住了。看看他平静的脸,心里突然难过起来。我低低地说:
“对不起。”
他嘿嘿笑着,不作回答。
“可是,”我又有些不甘说道,“你也不必完全认为我是装神弄鬼。如果那个时候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准确预言你的命运。”
这也不是骗他。如果那时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会说,呀,你是骆统呀,你将来会随陆逊在夷陵大破刘备,你会立一番军功的。
“那你现在帮我预言一番也不晚。”他不置可否地说道。
我却语塞了。我发现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史书上我所记得的关于这个男人的一切都已经发生了。而将来——他的将来会是怎样?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所以说你还是装神弄鬼。”他谑笑道。
我瞟他一眼,却还是无法说出什么来。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个男人的将来,但那些将来却仿佛被扔入泥沼中了无痕迹。竟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在我思索的时候,他们又渐渐地聊了一些关于军务的事。我在一旁沉默着。
渐渐忽然觉得眼前一切亮了起来,抬头望天,发现银河已渐渐褪色,天空呈现出宝石样的蓝。而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正缓缓升起。
“怎么了?”陆逊有些奇怪地回头看着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缓缓说:“启明星出来了。”
他也抬头看了看天,皱了皱眉,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你该回去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将手从我手中抽出,站起身来,说:“我送你。”
我尚在犹豫,骆统却说:“还是我去吧。你今天一天的事,早点休息。”
他也不再坚持,只是静静看着我。
我也站起来,随骆统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对他说:
“你得胜归来时,我会在武昌城外等你。”
“我知道。”
他点点头,又对我说:“小心一点,不要再受伤。”
“我知道。”
他就笑了起来。他笑起来还是那么好看。我痴痴地看着他,而他轻轻拍了拍我,说:“去吧。”
在归家的马车上,我和骆统相对而坐。窗外偶尔飘过后退的即将燃尽的灯,那些光与影便在他脸上交织出模糊不清的影子。
我们鲜有地沉默着,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我一直想着陆逊笑起来的样子,每当我想到他的笑容,便不由自主地微笑。骆统时而看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
直到马车驶入了家所在的大街,他才打破了这份宁静。
他说:“云影。”
我讶然看他,这么多年来,他是第一次这样叫我。
他看了看我,又说:“云影,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说吧。”我说。
“我……今年也三十六了……”他慢吞吞地说着,“家姊……守寡以来……一直和我一起,她身体不好……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想……让她开心……”
我奇怪地看着他,他语无伦次地想说什么?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帮我物色一个妻子。我想在明年成亲。”他正色看我,认真地说出这句话。
我愕然许久,然后笑起来。
“一定。”我拍拍他的肩,然后走下了马车。
府中的人都还未起来,满院飘着桂花的气味。我穿过空无一人的院子走回房间,心情突然说不出地快乐。
这种快乐一直持续到我走到房间门口,然后我看见一个身影从门柱后站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直到我发现那个身影是年幼的孙和,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地。
“这么早在这里做什么?”我和善地问他。
他咬着手指头,一双眼睛很认真地看着我许久,然后突然说:
“你为什么对我们不忠?”
“说什么胡话呢!”我讶然答道,然后又笑起来。
“你是在梦游吧?快回去睡觉。”我笑着,想伸手去摸他的头,他却往后闪开了。
“别来这一套,”他沉声说,“昨晚我看见你偷偷上了别的男人的马车,你一夜未归。现在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回来的。”
“你昨晚就在这里了?”我不可置信地问道。
他冷冷地看着我,说:“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夜,你一夜都没回来。”
我再次讶然,却还是在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我出去朋友家贺寿了。我没有对你父亲不忠。”我解释道。
“我不信你。”
“你要怎样才肯信我呢?”
“你发誓,”他还是用冰冷的声音说,“你发誓,如果你有对我们不忠,你会死无葬身之地。”
他表情严肃,声音冷峻。本是很过分的话语,可许是因为心情的缘故,我又一次笑起来。
“好啦,我发誓,”我拍拍他的头,“睡觉去吧。”
他盯我一眼,回身慢慢走出去。
“虽然你发誓了,但我还是不信你。”走出去之前,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我带着解脱了的释然走入房间,将自己埋在被褥间,又一次笑起来。
猜忌又如何,刁难又如何,我开心,我们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明天起来,就该去替骆统物色一个好女子了。我一定会悉心挑选,让他满意的。
我要在开春为他们举办盛大的婚礼,我要给他们赠送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微凉的风漏入屋子,夏天行将结束。
然后就是秋天,然后就是冬天。而春天,也不会很远了罢。
两世花 卷六 聚散 四 少一人
章节字数:5117 更新时间:07-03-31 23:35
秋九月,得胜的军队班师回到武昌。
我穿了最美丽隆重的衣服,又精心打扮了自己,随众人一起,在城门口迎接他们归来。
在喧天的礼乐声中,很远我便注意到了陆逊。其实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会第一眼看见他。他一身戎装,站在最前方的马车上。他手执镶了宝石的剑,头上覆着孙权的华盖,人们景仰而崇拜的目光,尽集于他身上。但其实不需宝剑,不需华盖,不需众人的目光,他仍是这里最耀眼的主角。这一天的阳光,都仿佛只为他而灿烂。
我久久地笑着,我好象很久未这样开心过了。我甚至想要随便拉过身边一个人对他说,看吧,那马车上最高贵最耀眼的男子,便是我爱的人了。我应当骄傲,我有什么理由不骄傲。
马车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注意到了我,便侧过头来看我。我仰起脸,给了他一个最灿烂的笑容。我以为他会还我微笑,但他竟然没有。
然后是繁冗而漫长的阅兵和论功行赏仪式。我一方面不耐烦地希望这些仪式快些过去,这样我可以有机会和他说说话;可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这个仪式可以久一点,这样他这刹那的辉煌,可以为人们欣赏得久一点。
等到仪式终于结束,我站在他面前时,却又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
我只是傻瓜一样地笑着,贪婪地看着他一身戎装的英挺。半天,才搜肠刮肚找出一句话。
我说:“我没有食言,在这里迎接你来了。”
他说:“我知道你会在这里。”
我正要再说话,几个军官端着酒杯过来敬酒,他们敬酒的时候,我就安静地在一边看。今天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特别顺眼。事实也是如此,这些军官都身披孙权赏赐的锦袍,一个个看起来英姿飒爽,踌躇满志。反而是他,他应该是最得意最骄傲的一个,却不知为何,始终觉得他不是太开心的样子。眼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模糊的忧伤。
似曾相识的表情?我心里突然有种诡异的感觉。
人们散后,我突然想起来,便问他:“怎么不见骆统?”
这话问出去,他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垂下眼,避过我的目光,许久,才低低地说:“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奇怪地问,“他跑去玩了?还是没回来——”
刚说出“没回来”这三个字,我突然一个激灵,我往后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凉意瞬间占据我全身。
“你的意思是……”我不可置信地问。
“对不起。”他看着我的眼睛,给我不愿接受的答案。
一刹那四周突然变得特别安静,礼乐声、欢笑声传入我耳朵,竟成了仿佛磁带失真般的沙哑。日光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华,呈一片惨淡的白。我看看周围的人又看看他,突然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也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在做梦。
“怎么可能?”我颤抖着说,“阵亡将士的名单,我每天都有看,里面没有他。”
“不是在战场上,”他说,“是在去战场的路上,还没离开武昌多远,便一病不起。”
我一把掩住自己的嘴,忍了很久,却还是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知道这是个乱世,我知道人上了沙场,生命便如摇曳的烛火,随时将湮没于寒风。但我还是无法接受。他才三十六岁,正当壮年,正是好好享受生命的时候。更何况,他还答应过我,明年春天要成家。
周围人来人往,我怕别人看见我的眼泪,转身对着墙,用袖子掩了脸,无声地哭着。陆逊在一旁沉默着,然后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别哭了,”他沙哑着嗓子说,“你哭得连我都想哭了。”
我没说话,他沉默了会又说:“连我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很突然。知道消息时,他……已被送回乌伤安葬。他跟我出征这么年多了,现在想起来,我好象不曾为他做过什么……”
“对不起。”我沉声说道。
他微微惊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缓缓地说,眼泪渐渐停住,“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问起他,更不应该哭……今天……是你的日子……我不该哭。如果公绪在这里,他也会怪我的。”
他难过地看着我,然后说:“等这些事过了,我和你一起去拜他。”
我用力点点头。
有喝醉了的人在一边大声地叫他。他看看我,说:“我要过去了。”
我说:“你去吧。我也要回去了。”
他说:“开心一点。”
我说:“这话应该我对你说的。”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穿过欢乐的人群时,我总有恍惚的感觉,觉得骆统随时会从他们中间走出来,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秋日的阳光明亮地照着每一张欢乐的脸,也渐渐照干我脸上的泪。已是秋天了,秋天过去就是冬天,冬天之后是春天。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骆统会在哪里呢?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在一条街上,一个女人叫住了我。
她一身缟素,表情悲伤而决绝,浅细皱纹下掩盖的清秀五官似曾相识。
“影夫人么?”她说,“有事找你。”
“你是谁?有什么事?”我奇怪地问。
“夫人跟我来吧,”她说,“夫人跟我来,就知道了。”
我在犹豫,她看我一眼,又说:“夫人担心什么呢?我就一个人。”
我本来应该拒绝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但她似曾相识的五官总让我觉得有隐隐的亲切,便随着她去了。
我跟着她走入一间客栈,在走廊一间房间门口停住。
她推开门给我看,对我说:“里面没有人。”
我没有任何的忐忑。点点头便走了进去。
她随我进入,然后转身将门锁死。
我奇怪地看着她,而她平静地注视着我,缓缓说:
“骆统的姐姐。”
我恍然大悟,我终于明白那似曾相识的亲切从何而来。那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我快步上前,想要抱住她——
寒光一闪。
我眼前多了一把短刀,刀尖直指着我的咽喉。刀后是她平静而冷漠的脸,她说:
“别乱来。坐下。”
我怔怔看着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虽然是个弱女子。但今天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不要耍花招,我既打算以命相搏,与你同归于尽还是能做到的。”她说。
“你在说什么啊!”我惊讶道,“到底发生什么了?”
“别装傻,”她冷笑,“你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一听说我是骆统的姐姐就想跑?”
“我没有想跑!”我大声说,“我常听公绪提起你。我刚才只是想上前抱你。我真的不知你在说什么。”
她脸上多了些惊讶的表情,她说:“真的吗?”
“真的。”我说。
她认真地看了我的眼睛许久,然后叹口气,说:“那我问你几句话。你不要骗我。”
“你问吧。”我坦然道。
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在我对面坐下,仔细打量我一番,然后突然问:
“你和舍弟,是否有私情?”
我吓了一跳,随即大声说:“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有人这么说?”
“我和他来往比较密切,可能别人误会了吧。”
“来往密切,也不曾有私?”
我语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许久,才轻声说:“他……他是个怎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是个怎样的人我知道,”她看着我说,“可是人总会变的。何况他对你没有心,不代表你对他也没有心。我听说他在武昌时,你隔三差五就要见他。你若对他没心,怎会这样?”
我想要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爱陛下吗?”她忽然这样问。
我怔了怔,然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那就是了,”她说,“刚才在街上,我见你走过来,脸上有梦游一样恍惚的表情。如果是生活在幸福和满足中的女子,脸上不应该有这样的表情。你肯定是爱上了别的男子。”
停一停,她又说:“请原谅我的武断。但我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说服自己说你和我弟弟没有私情。”
“公绪从未和你说起过?”我问她。
“说起什么?”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淡淡笑起来,一边笑,却不由自主落下泪水。
骆统常在我面前提起他姐姐,骆统说她是他最亲的人。我有时候以为他会将我和陆逊的事说给他姐姐听。因为是最亲的人,即使是不小心说了别人的秘密,也是可以原谅的。没想到他竟为我保守秘密守了这么多年,连最亲的人也不曾提起过。
“你知道吗?”我流着泪对她说,“我欠公绪的,下一世也还不清。”
“你什么意思?”她茫然地看着我。
“我确实有爱上别的人,我爱那个人,爱了很多年。那个人,是公绪的上司。他的名字,相信你也听说过。公绪一直帮助我们。在我想见他而不能相见的时候,公绪每天都来看我,将那个人的消息传达给我。我一直自私地认为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公绪的好意,却从未想过这种频繁的交往会给别人带来认为我和公绪有私的印象……”
她惊讶地看着我。脸上的凌厉却淡了。
“我爱着那个人,公绪也爱着那个人。可他却宁愿我们好。他曾经舍命救过我,又一次次想办法成全我们。他为我做过这么多,可我为他做的,又实在太少。我这辈子,只答应过他一件事,却没想到连那件事都无法做到……”
“是什么事呢?”她轻声问我。
看着她的眼睛,我悲伤地说:“最后一次见面,他说,你身体不是很好,他想为你了却一个心愿。他让我帮他找个女子,他想在来年春天成家……”
那一刻,这个一直在脸上挂着冷漠与平静的女人,终于崩溃了。她伏在案上,开始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我揽住她的肩,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水。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又哭。直到她稍微平静一些,才抬起头来,哽咽着问我:
“我的弟弟,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么?”
“不是病死么?”我茫然问道。
“他平时身体那么好,即使得了病,也不可能几天之内就去世吧,”她哽咽着,“他的遗体被送回来时,棺木已经钉死了。”
我心往下一沉,突然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他下葬后的一天,有一个士兵逃来我家。他受了很重的伤,下半夜就死了。临死前,他告诉我,他是被王府的人追杀所伤……”她看我一眼,然后顿了顿。
“王府的人?”我轻声问着,寒意瞬间泛上来。
她点点头,继续说道:“他说王府的人要杀了他灭口。因为之前,他奉了府中一个人的命令,送下了毒的御酒给出征的一位将军,并毒死了他。”
“那个被毒死的人,是公绪。”我低声说着。
她点点头,然后悲伤地看着我。我也悲伤地看着她。
“果真是陛下赐的酒?”我又问。
“我问过了,”她说,“不是陛下,但确实是王府中送出来的。”
“那个下令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那个士兵也不知道。”
我心一凛。一些本来丝毫没有在意的话语,瞬间毒蛇般爬满我的心。
——我看见你站在门口和那个男人说话,我分明看见你眼中的泪水。
——你不要做对我们不忠的事,否则我会杀了他。
——你为什么对我们不忠?
——昨晚我看见你偷偷上了别的男人的马车,你一夜未归。现在穿着别的男人的衣服回来的。
只能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来,仔细地端详着我。然后她一把攀住我的袖,急急地说:
“你知道是谁对不对?请告诉我!”
“知道之后呢?”我挣开她的手,轻轻说,“你要做什么?”
“报仇,自然是报仇。”她坚定地说。
“如果报不了呢?如果那人身边一直跟着守卫,你连接近他都没可能呢?”
“我不知道,”她轻声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的,”我拉住她,看着她的眼睛,坚定地说,“如果公绪在这里,一定不同意你为他报仇。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幸福。如果你将自己搭进去,他在九泉下也不会安心。”
“那难道就这样算了吗?”她急急喊起来,但又被我按住。
“谁说算了?”我沉声说。
她茫然地看着我,不明白我的意思。而我从她手中,将那短刀扯了过去握在手中。
“交给我。”我说。
“怎么行?”她拼命摇头,“这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说,“我和公绪之间虽然没有男女之情,但我一直当他是我兄弟一般。现在他被人害死,我怎么能不报仇?更何况,”我一边按住她要夺刀的手,一边坚定地说,“王府森严,我却能自由出入。即使是闹出事来,陛下也未必舍得处死我。还是我去的好。”
“不行,不行。”她找不到反驳的话,却依旧是摇着头说。
“求你,”我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忘了这件事。回去找个好人嫁了,在幸福和雍容中度过自己下半生。那些会毁掉你的仇恨的感情,交给我承担。我不敢说一定能以牙还牙,但至少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为什么要求我?”她看着我问。
“因为我终于可以为他做件事。他既然想要你幸福,我就不能看着你毁了自己的幸福。”
再一次,我看着她似曾相识的脸,清秀的五官,轻声说道:
“你既是他的姐姐,也是我的。”
孙和之错
我冲入王夫人院门时,王夫人正抱着孙霸坐在院中的树下认字,旁边站着孙和。听见我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他们都愕然抬起头来看我。
“怎么……”王夫人愣了愣,但还是在脸上堆出一个笑,“影夫人……有事?”
我没应她,逼视着孙和,一字一句地说:“和儿,你过来。”
他看着我,却往后缩了缩。
如果说来这里之前,心里还存了一丝犹豫的话,见到孙和这一缩,我的犹豫也去得干干净净了。
即使他仍平静地注视着我,即使他的脸上找不到任何畏惧和惊惶,但这一刻,我已经全然肯定,他便是害死骆统的人。
“和儿,影夫人叫你呢,”王夫人不明就里,也不愿得罪我,轻轻地推着他,“还不快去?”
他咬着手指头看着我,却始终是没动。
我不愿再等。怒火烧红了我的心,也烧掉了我的理智。我无法再伪装一丝一毫的平静。我快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刀来,直刺向他——
那电光火石的一刹,他闪过了。
王夫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将孙和一把揽到自己身后,又上来与我争刀。她的力气真大,我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
“你让开,让开!”我愤怒地大喊,努力地想将她推开,“我只要他的命!你别挡着我!”
“你疯了,你一定是疯了!”她歇斯底里地大喊着,“这天下还有王法么?”
一刹那局面变得混乱不堪。孙霸在一旁不知所措地大哭,王夫人死死地握着我的刀,孙和站在她身后,冷冷地注视着我。
有一个瞬间,我将刀从王夫人手中抢了过来。可当我想再次向孙和举刀时,她踉跄地扑在了孙和身上,将整个身体毫无防备地袒露在我的刀前,却死死地挡住了孙和的身体。
“你要杀他,先杀了我。”她流着泪,毫无惧色地面对我的刀尖这样说。
我颤抖着,举刀对着他们呣子的身体,却始终无法刺下去。在王夫人凌乱的黑发之间,我看见孙和的眼睛。那是一双只属于孩子的眼睛,黑而干净,里面没有一丝悔意。
“为什么?”我哭着骂他,“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么会有如此狠毒的心?”
他只是看着我,并没有回答。
“——你们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身后响起一把惊讶的声音。不用回头我也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这声音的主人,正是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人。
“陛下……”王夫人颤抖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陛下……救命……”
有卫兵急走上来,夺走了我的刀,又紧紧捉住了我的臂。
王夫人如释重负,放开孙和走了两步,然后拜倒在地哭天抢地起来:
“陛下您可算来了,陛下您若来晚些,便见不到臣妾呣子了!陛下您定要替臣妾作主啊!这是在昭昭白日,在您的家里,陛下您说这还有王法么?”
“怎么回事?”孙权皱着眉问我。
我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坦然告诉他:“我要杀了和儿。”
“荒唐!”他厉色道,“孤不允许你这样胡闹。”
“我要杀他,我一定要杀他,”我坚持着,“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陛下您听听,这都是什么疯话呀!”王夫人又一次哭喊起来,“陛下难道还能允许这种大逆不道的女人留在这里吗?”
“到底怎么回事?”孙权又上前一步,正色问道。
我凝视着他,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脸上的神色也更严厉了。
“陛下,”我仍是坚持着说,“恕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请您一定要下旨,处死孙和。”
“倘若孤不下旨呢?”他问。
“那么您将再也见不到我——”
“我什么我!”他冲到我面前,一把掐住我的肩,脸上换了疯狂而愤怒的表情,“你跟孤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胁迫孤!”
我不由沉默着。
“陛下还等什么呢?为什么还不把这个疯女人拖到监狱里去呢?”王夫人在一旁哭诉道。
“你也要左右孤?”孙权转过头,厉色看着她。
王夫人一怔,连眼泪都骤然停住了。许久,她巍巍颤颤地,小声地说:
“臣妾也是为陛下着想。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怎么可以。若陛下宽容念及旧情,不愿加罪……也应该逐出家门去……“
她这样说着,在孙权严厉的目光下,声音却越来越小,以至没有了声息。
孙权瞟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回来看向我。
“你到底要怎样呢?”他这样问我。
我看看他,欲言又止。
“父王——”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孙和,一直不曾说过任何话的孙和。他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上的灰,径直走到孙权面前,平静地看着他。
“父王,是和儿做错事了。影娘娘生和儿的气,也是应该的。和儿知错了,向影娘娘赔罪。请影娘娘原谅和儿。也请父王和母亲不要生影娘娘的气,影娘娘是一时激动,气过了,就好了。”
他声音平静,面容惮定,仿佛说的只是他不小心打碎我一个花瓶之类的事。
孙权明显舒了口气。
“和儿都这样说了,”他看着我,安然说道,“你还要怎样呢?”
我犹豫地看看王夫人,她跪在地上看着我,脸上全是愤怒凶狠之色;我看看孙和,他脸上找不到任何畏惧,平静得似是在挑衅我的悲伤;最后我看看孙权,他正眯起眼睛等待我的回答。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什么都知道呢?
“我真的不能杀他?”指着孙和,我问孙权。
“不可能。”他说。
“那好,”我咬着牙说,“不杀他也可以。但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他们呣子。”
“简直荒唐——”一旁的王夫人又叫起来,但孙权一扬手,制止了她。
“倘若孤不同意呢?”他看着我,这样问道。
“我仍要坚持。”
“你还是要胁迫孤?”他眯起眼睛来问道。
“不,”我轻轻摇头,“我不胁迫陛下,陛下的意愿,我不想左右。我只是告诉陛下,我想要这样……”
孙权沉默着。
王夫人看看我又看看孙权,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她冲到孙权面前一把抱住他的腿,泪如雨下:
“陛下……臣妾服侍陛下多年,一直尽心尽力,从不曾有过什么过失。陛下怎能听这个疯女人一句话,便弃臣妾呣子于不顾呢……”
“吴的住所不会比这里的差,”孙权拨开她的手,沉声说,“一切生活礼仪如故。以后和儿要读书,孤会派好的老师到吴。”
“陛下啊!”王夫人再次抱住孙权的腿哭道,“霸儿才三岁,怎经得起旅途流离?陛下又忍心让他离开陛下吗?”
“霸儿我会送去步夫人处照顾,”孙权说,“你放心。”
说完这话,他不再言语,只是避过了我和王夫人的目光,抬头看着天。
王夫人又哭了几声,终于缓缓松开了手。她充满怨恨地看我一眼,脸上尽是绝望之色。
她缓缓站起来,垂下头,一步一步向屋里走去。孙和跟在她身后。
在经过我身边时,孙和微微停住了脚步,扬起头来,挑衅般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等着。”他说。
一个月后,我和陆逊一起到会稽乌伤骆统家乡拜祭。
骆统的姐姐一直陪着我们。我们三个人沉默地在骆统墓前摆上酒菜,摆上白色的花,又将纸钱一张张叠好焚烧,让微风卷着层层灰烬带去我们的哀思。
回村的时候,我和骆统的姐姐走在后面,不约而同地一起放慢了脚步。
“对不起,”在确定陆逊已听不到我们对话时,我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没做到以牙还牙。”
“我都知道了,”她点点头,“你尽力了。”
然后我们又陷入沉默。我一边走,一边带了些愧疚地看着她。
“其实这样也好。”走了一段,她突然打破沉默这样说。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道:“其实这样也好。若公绪在,也不会赞成我们杀人。”
我觉得释然,碰了碰她的臂,轻声说:“你要幸福活着。”
“公绪会看见吗?”她问我。
“为什么不会呢?”我说。
她笑起来,目光落在站在前面路口等着我们的陆逊身上,然后她回过头来,问道:“你说的人,是他?”
我点点头,又急切地说:“不要告诉他公绪的死因,他什么都不知道。别告诉他,求你。”
“我不会说的。”她诚恳地点头,又看了看陆逊,然后回过头来看我。
“公绪也不会希望他知道。”她说。
回武昌的路,我们选择坐船。在那艘既不华丽也不宽阔的木头船上,我们平静地度过了最后的独处时光。因为失去过,所以我变得格外珍惜和他相处的光阴。我不再去患得患失地设想分离,也不忐忑地想和他一起该做什么,该避免什么。我只是宁静而自然地陪在他身边,有时一起小酌两杯,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一起站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江水。什么都不需要,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是好的。
我们整夜整夜地长谈。谈骆统,谈天下,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是个善于熬夜的人,每次到了深夜,我总是最先感觉到沉沉的倦意。但我总是压抑着自己,从不将自己的困意表现出来。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说我要睡了,他就会告辞,回到自己的舱中。于是我总是努力地驱赶着睡意,让睡眠占用我们的时间少一点,再少一点。这样的时光,过一刻少一刻。
但没有用,常常聊着聊着,我会在不经意间睡去。第二天醒来时,会发现自己被抱到了床上睡着。毯子整齐地盖在身上,一件不属于我的大衣搭在胸前紧紧地掖住毯子的缝隙。那大衣上面,有他的体温。
回到武昌那一天,我并没有迎来孙权的诘问。家中安宁如常,平静如常,没有人对我的离去和归来表示过丝毫的惊讶。我回到房间,入夜后,孙权安静地走进来。他如常般给自己斟了杯酒,安然饮下,然后对我说:
“不早了,睡吧。”
我起身吹熄了烛火,他平静的面容便随着烛火一道渐渐隐去。黑暗间我感觉到他上床来抱住我,又轻车熟路地去解我的衣。空气中的肃杀气味不期而至,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我让你父子分离,你不恨我?”当他结束一切,平静地将我的头枕入他臂弯时,我忍不住这样问他。
他微微一怔,然后回答道:“这是他应得的教训。”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一阵,最终还是有低沉的声音从我耳畔传来:
“因为他错了。”
我心一沉,他果然还是什么都知道。
孙权是知道的。
这几个字,反复在我心里回响了一夜。当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当我听见他呼吸的时候,当我挣脱他的手翻身向墙继续睡的时候,我心底深处总有一个声音在反复告诉自己:
孙权是知道的。
——可他平静老练如常。
第二天他很早就出去,安排庆功宴的事情。傍晚他找人下了传信来,要我也出席。
我穿了庄重的礼服前去。宽袍大袖,帽子尽可能低地扣下来,遮住脸,仿佛这样便能将自己隐藏于衣服中,让这个世界忽略我。
可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他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大方地挽了我的手入席,大方地与将士同饮。宴会举办得很成功,欢声笑语不断。后来大家喝了很多酒,乱七八糟地坐着,吵吵闹闹但欢喜无比。新封侯的朱桓吵着要摸孙权的胡须,全琮和潘浚因为一些无聊事情在争吵,素来厚道的诸葛瑾竟然在搅浑水。我被人挤来挤去,竟然被挤到了陆逊身边。我想跟他说什么,又觉得有些尴尬,便拿了个酒壶为他倒酒。我这样做的时候,他就坐在那里默默看着我。不时有人跑上来向他敬酒,他就笑着和他们叙话。一切那么欢乐而无懈可击。
这个时候,孙权突然站起来,作了个手势,止住了一片喧闹。人们便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
“尽不尽兴?”孙权问。
人们便喧闹起来,有人说十分尽兴,有人说还没呢,还有什么好玩的通通弄出来。孙权在一片喧闹声中,似笑非笑地又看过来一眼,然后将目光又投向众人,说:
“孤有个好主意。”
人们仍是闹哄哄地催他快点往下说。
孙权下巴一扬,目光如隼地看定了陆逊,一字一句地说:
“这么多年,孤还未见过伯言舞剑。”
停了停,他又看着我,说:“孤今天想要伯言舞剑给大家看。”
我正在倒酒,听到这话便是一惊,酒全倒在了案上。方才还醺然迷醉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诸葛瑾脸微红,有些犹豫地说:
“陛下……这……恐不太妥……”
“有什么不妥?”孙权笑道,“今晚难道不是百无禁忌吗?”
诸葛瑾不再说话。而我不由放下了手中酒盏,想了一下,努力地装出笑容,对孙权说:
“伯言定然不会舞剑。不如要个会舞的人舞给大家看……嗯,譬如说,休穆就会……”
朱桓涨红了脸想要嘘我,孙权制止了他,仍笑着对我说:“你怎知道他不会?”
“陛下,”我仍坚持着,“今晚都喝成这样了,不如早些散——”
“你要扫大家的兴?”孙权笑容敛去,盯住我问。许是酒意的缘故,他看上去双眼发红。
“扫兴说不上,只是让伯言舞剑,陛下你——”
我正要说出下面的几个字,突然停住了。不仅停了嘴,连呼吸也停滞了。
垂于案下的手,突然间被另一只手捏紧了。那只手的主人就坐在我旁边,那个人正在看着孙权,那个人面容平静表情从容,那个人嘴角甚至有一丝温和的笑意,可那个人,在满堂宾客之前,在孙权隼般的目光下,用他的手,偷偷握住了我的手。这一握,握去了我所有愤懑的言辞。
“陛下,”他看着孙权,轻轻开口,“臣不敢,扫陛下兴。”
孙权大笑,笑了一阵,突然眼波一转,直视我说:
“难道你不想看伯言舞剑吗?”
我险些发作起来。然而那一只手始终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手心的温度透过手指一直传入我的心。我竟就这样,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陛下,”他仍是笑着,“陛下要听什么曲子?”
他的温和让孙权的凌厉也去了些。他有些不可思议般地看着陆逊,想了想,然后说道:
“君自择之。”
陆逊点点头。我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看,正好与他目光相触。
他朝我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地在我手心一捏,松开了手,站起身来。
他拔出佩剑,他走到厅中,他微微地笑。他开口,他舞起手中剑。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声音由轻转沉,而我的心,却由沉转轻。
他真的是在唱歌,他真的是在舞剑,没有委屈,没有被迫。
我从未想过,这首诗唱成了歌会如此好听;也从未想过,要用怎样的勇气与包容,才能将刁难唱成了从容,尴尬唱成了音韵流转,前事后事唱成了云淡风清。
我安静地听着看着。激烈的心跳渐渐缓了,脸上因愤怒而起的潮红渐渐淡了,音乐轻了,灯光暗了,杯中的酒空了,整个世界不复存在,只有站在那里且吟且舞的他。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周瑜,我想起三十四岁在群英会上且唱且舞意气风发的他。倘若周瑜仍在这里,我要指着陆逊对他说:“你看吧,世人皆说他无法超越你,但这一刻,我觉得你不及他。”倘若周瑜听见我说这番话,他也不会不同意的吧。
那么多年过去了,命运于他,是多折的河流,明明是一直顺着河水流淌,可他的从容却让我不止一次感觉到,他一直不在其中。
音乐停了,人们哄然叫起好来。
孙权脸上的凌厉也去了,换上了一些柔和而略带歉疚的表情。他大步上前,用力捏住了陆逊的胳膊,许久没有说什么。
陆逊就站在那里微笑着看着他,这样的微笑让我也觉得自己方才的焦虑是多么的多余——也许那真的只是一次善意的邀请,而非其他。
宴会是怎样结束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到了后来,大家都醉了。孙权解下了自己身上披着的白狐裘,给陆逊披在了身上。那件白狐裘,一直是他的心爱之物。他也曾指着这白狐裘对我说过,世上并无纯白之狐,但是每一只狐身上,都会有一方纯白的皮。于是聪明的人将这些纯白的皮收集起来,精心缝制,便制成了这一件纯白无瑕的大麾。
那一件白狐裘,洁白胜雪,安静地倒影着一片明亮的光映入人们眼帘,只是不知,在这一袭雪白背后,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凝结了多少生命,多少班驳。
那个冬天特别冷,屋内的潮气凝结在窗棂上结成薄冰。就在最冷的季节,周循患了很重的病,听说躺在床上一路咳血。许是日子过得并不那么宽裕的缘故吧,孙鲁班三番五次地派人来武昌家中向我们求药。孙权让我处理此事,然后就不再上心。我只能和步夫人一起,经常差人送些贵重药材过去。后来听说人不行了,便想接他来武昌看病。只没想到他还未动身,便去世了。
灵堂搭设在武昌,来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孙鲁班和周胤都是一身孝服,在灵堂守着。因为哭泣过多的缘故,鲁班的脸都哭肿了。来客向她致意,她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对方,并不知道如何作答。
孙权有些看不过去,三番五次地叫我和步夫人去劝劝她,要她不必伤心成那个样子。我知道孙权是对的,但又很能理解鲁班的伤心。——所爱的人过早离世,换了任何一个女子,都是接受不了的吧。
灵堂里的空气总是很阴冷,四处飘荡着轻轻的哀泣声。身处其中,我不止一次地想到了周瑜和小乔。周循死的这一年二十六岁,正是百花齐放一样的青春。我与他交往不多,但印象中他是一个身姿英挺、气宇不凡的男子。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周瑜后代中最似父亲的一个,所有人都以为他或多或少能够做出一番与他父亲相似的功业。只没想到,公瑾留下来的那些风流,那些依稀的影子,最后还是让一掊黄土掩了去了。
守灵的第三天,全琮前来吊唁。看见他的时候,我有些惊讶。因为以他和亡者的交往和身份,本来并不必来这里。可是他却来了。不仅人来了,还很庄重地换了素服,很郑重地给亡者行礼,然后走到未亡人身边安慰她。
鲁班一直在哭泣,对于全琮的话语一直置若罔闻。按道理吊客的心意尽到了,家眷是否回礼,便并不那么重要了。可是全琮好像非要得到一个回答一样,见鲁班不理他,他反而愈发急切地说了下去。
鲁班将身子扭向左边,他就移到左边;鲁班回身避向右边,他又跟到右边。后来鲁班总算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来,一闪身出去了。
全琮愣了愣,然后要跟出去。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拦住了他。
“她心情不好,你又何必非逼着她和你说话呢?”我小声地告诫他。
全琮看了看我,竟轻佻地笑起来。他拨开我的手,留下一句话,又迈着大步向鲁班去的方向走去了。
他说:“我会让她心情好起来的。”
我在屋里发了阵呆,完全没留意周胤也跟了出去。又过了会,听见外面传来哄闹声。我走出门,不由愕然。
院子里,仍穿着孝服的周胤竟和全琮扭打作一团。周胤毕竟年轻些,在扭打中显然占了上风。鲁班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打全琮,既不说话,也不去拦,似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
我上前,想要分开他们两人。周胤仍是穷追不舍,我费了很大力气,直到其他人也赶来才一起制止他。全琮狼狈地从周胤的拳头下跑开,弄拢乱作一团的发,站在门口发狠似的望着周胤:
“你至于这样吗?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
“你又至于这样吗?”周胤两眼通红,怒气冲天地看着全琮,“家兄尸骨未寒,你就想要对我嫂子无礼?”
全琮冷笑起来,目光凌厉,勾起的唇角中吐出恶毒的字眼:
“你的嫂子?只怕做不了你嫂子多久了吧!”
周胤一怔,冲上去又要打他。人们七手八脚地拉住他,而全琮已经离开。
那天晚上,孙权听说了这件事情。他表现出了相当的不满,他叫来鲁班,斥责她不应当让周胤对全琮无礼。
鲁班安静地听着孙权的斥责,脸上仍是那样茫然而悲伤的神情。我看不过去,上前对孙权说:
“本来也是全将军无礼在先。哪有非缠着未亡人不放的道理?”
“难道这就要打人了?”孙权冷笑,“子璜是有些越矩,可是大虎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难道还要为他周家守寡?”
“守不守寡,也不应当这样。”我坚持着,“应当尊重大虎的意愿。”
“她一个小孩子,能知道自己的意愿在哪里?”孙权深深看我一眼,“一辈子长得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可是——”我还要说点什么,但鲁班打断了我。
“不必再说了,”她惨笑着,看着孙权,很轻很缓地说:
“父王,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也知道您对您这个女婿,向来是有所顾忌的。别人都说他与我成了亲便能从此前途无量。只我们二人心里清楚,您害怕他父亲的光环和他的身份给予他过多您不可控制的力量。所以在他病成那个样子的时候,您也不闻不问。您知道女儿派人来武昌要药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吗?那种感觉……好像在乞讨一样……”
她说着说着,又渐渐哭起来。她就这样哭着垂下头去,肩膀一耸一耸,单薄而可怜。孙权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冷意也浅了。他叹口气,把手搭在她肩上:
“别哭了,就算孤对不起你。以后你要什么,只管跟孤说。你要什么,孤都能给你。”
“我还能要什么呢?”鲁班哭着说道,“我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呢?”
“谁说不能有?”孙权重重地说,“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得很。你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别忘了,你是吴王的女儿,而不久以后——”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我又看看鲁班,清楚而坚决地说:
“你将是皇帝的女儿。”
江东的儿子
孙权要称帝了。
天子冠十二琉,黄金车白玉玺,是孙权一直想要的东西。但他毕竟不是曹丕刘备更不是袁术,他忍了那么多年,而今他终于不必再忍。
与蜀相通的使者络绎来回于长江上下,层层书信雪片搬压在孙权案头,每日朝会后,都可以看见群臣暗藏喜色地说起孙权的称帝。有生之年能够让自己辅佐的君主成为帝王,恐怕是每一个臣子做梦梦见都会笑的事情啊。
可是当这一天渐行渐近时,我却开始有奇怪的想法:那么多人,盼了那么多年,用掉那么多心血,到这一天真正来临时,却不知是开始,还是结束。
孙权是在新年的一次宴会上宣布他的决定的。酒至半酣,他止住一片喧闹,站起来,环顾了四周,然后用了冷静郑重的声音说:
“孤有两件事要宣布。”
人们便都仰起头来看他,等他说下去。
“第一件事,你们不是一直劝孤,该是称尊号的时候了吗?场面上的话,孤不想多说。孤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今年入秋以前,孤会让你们遂愿。”
明知道是意料中的结果,但群臣还是忍不住哄动起来。每一个人都显得那么高兴。却惟独坐在一旁的孙登,微微凛了凛,一双眼睛略为不安地看着孙权。
“父王,第二件事是什么?”他没有随着人们一同欢笑,反而有些害怕又有些期盼地问。
“第二件事,”孙权顿了顿,沉默了会,然后用了不是太坚定的语气说,“孤在考虑——称帝以后迁都建业。”
孙登一怔,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失落。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反倒是身边的人群哄然起来。
“为何要迁都建业?”有人不解问道。
“武昌太小,不适合作帝都。”孙权泰然相答。
“嫌城太小,我们可以筑城。”“建业不是不好,只是过于偏安。”“恳请陛下三思。”
人们借着酒意,七嘴八舌地反驳孙权。孙权不再答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激动的众人。尽管是被众人不停反驳着,可我在他脸上找不到愠怒。我反倒是在他脸上发现一条新生的皱纹,虽然并不显眼,却令我觉得刺眼。
“陛下——”一个洪亮的声音盖住了众人的声音,也打断了我那些零散的思绪,我抬起眼,看见朱桓走上前来。
“请陛下三思,如果迁都到建业,恐怕武昌以西之地,皆非我东吴所有。”他大声说道。
孙权眯起眼睛看了看他,然后并不大声却清晰地说:“那本来就不是我们东吴的地方。”
“陛下啊!”朱桓涨红了脸,急急地说,“桓一届武夫,能得陛下如此厚遇,此生再无他求。只希望能随陛下鞍前马后,西进北上,一统天下。”
孙权看看他,说:“这也是孤的心愿。”
“可是陛下——”朱桓还要说什么,可是孙权扬起了手,制止了他。
“孤也希望早日清除外敌一统四海,可这毕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完成的事。”孙权看他一眼,不无黯然地这样说道。
可是朱桓仍然坚持着。
“陛下,臣入仕已二十余年,可初入仕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臣仍记得周大都督那时的风流,为了取江陵,伐西川,甚至将性命赌上。那时候赤壁之战,乃至后面的夷陵之战,同营军士都认为陛下在进行一场无望的战争,可臣那时候是很欣慰的。因为臣能看到陛下的决心,有这样的决心,即使为陛下战死了,臣又有什么遗憾?臣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够偏安建业在碌碌中度过一生!”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哭起来。我愕然看着他,与他并无深交,印象中他是一个性情偏激而为人尖刻的武将,这一刻我并非完全赞同他的想法,却不免被他感动着。
孙权走到他身边,用手轻轻搭上你的肩。
“你醉了。”他叹息着。
朱桓只是痛哭,竟不能言。
第二天一早便是下雨,我坐在屋中想等雨停再出去,可雨竟一直没有停,我也就在屋中坐了一上午。
孙权也没有出去。他坐在我对面,皱着眉头一直在想着什么。我知他心里烦乱,有要思索的事,便尽量不弄出响动惊扰他。快到中午时,门人急急进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微微一顿,忽然站起身,不拿伞便往外走。
我急急取了伞追出去,用伞为他挡住雨水。他仿佛不曾察觉到我的存在,只是梦游般一直向外走。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走到府门外,看清楚眼前光景那一刻,我不禁愕然。
——门外,积着水的地面上,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人。他们皆身着戎装,低着头任雨水不停地在脸上滑落。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我都叫不出名字。但这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将士的父亲的名字,这些逝去的名字,却一直那样深刻地印在我脑海中。
他们的父亲是程普,是韩当,是周泰,是徐盛。
他们的父亲是江东的男儿。
他们跪在这里,要做什么呢?
孙权不会比我更平静。他愕然良久,然后急急走上去,一边扶为首的朱桓,一边叹息着:
“众卿如此,又是为什么呢?”
“陛下,”朱桓拒绝孙权的搀扶,抬起满是雨水的脸,轻声说,“陛下昨晚说得对,臣确实是酒醉失言。”
孙权说:“没有关系。”
“陛下作的决定,自然有陛下的考虑,”朱桓继续说着,“迁都与否,不是臣等能左右的事情。无论陛下去哪里,臣都会追随,但是在此恳请陛下,无论如何不要放弃武昌。”
“孤从未打算放弃武昌。”孙权毅然决然地答道。
朱桓沉默着。他们都沉默着。
孙权也沉默着看了他们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他将脸转向一旁的卫兵,毅然而坚决地说:“召太子来。”
不一会儿,孙登便急急往这边走来了。他刚才应该在跟陆逊读书,这会陆逊也撑了把伞跟在他身后走来。看清楚这边的光景,陆逊一愕,然后便急急走过去,微微欠下身子,用伞尽可能替跪着的将士们遮挡雨水,全然不顾雨瞬间打湿了他的衣裳。
“太子,”孙权唤道,“孤要命令你一件事情。”
“父王请讲。”孙登立刻答道。
孙权深深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跪着的众人。
“这里跪着的人,都是孤的肝胆之臣。他们和他们的父辈一起,曾为这个国家,也将为这个国家,一直浴血奋战,立下不世功劳。今天他们都在这里,你替孤向他们一拜,然后扶他们起来。”
在无尽的雨声中,孙登点了点头,然后便向面前的众人拜去。
“另外,”孙权继续说着,“如果孤称帝之后迁都去建业,你要留在武昌,你带兵驻守武昌。”
不禁孙登一愕,跪着的众人也是一愕,他们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孙权,而孙权迎着他们的目光,毅然决然地说:
“孤从未打算放弃武昌。孤会派最精锐的部队,最好的将军随太子一同驻守武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掠过了站在一旁的陆逊。
“伯言,你随太子一同留守。”
陆逊沉着平静地点头答应。
然后我听见孙权又说:“其余人等,如有希望随太子留武昌的,也尽管上奏。”
这本来应该是个很好的结局。
我一方面恍惚而平静地接受了迁都的这个事实,一方面,却有一个念头渐渐在脑中浮现,滋生。如同跌入水中的小石头,泛起了一圈圈涟漪。涟漪悄悄扩大,变成心中微微的痛。
是的,我怎么会忘了迁都分兵的事情。我应当想到,他会留在武昌,而我——我又能否选择留在他身边。
那一夜我失眠了,我背对着孙权,微睁开眼看着窗外屋檐上漏下的雨滴,迟迟无法入睡。这夜晚又冷又静,四周是压抑得让人窒息的昏暗。一片昏暗中,我紧紧抱住自己,姿势有如婴孩,却并不曾感到丝毫的安慰。
可是无法入睡的人并不止我一个。
夜最深的时候,一直在身后辗转反侧的孙权突然一下子坐了起来。我正在想要不要和他说话,他已经直直地对我说:
“你也睡不着。”
我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他。他正垂着眼睛看着我,目光复杂黯淡。
我柔声道:“陛下不必想太多了。”
他说:“孤所想的,不过两件事而已。”
“哪两件事呢?”我不禁脱口问道。出口之后才觉得自己不当问的,但已经晚了。
他又看了看我,然后淡淡地说:“第一件事,你也知道的。第二件事,你更是知道。”
我们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叹了口气。
“你不愿意去建业。”他突然这样说道。
我楞了楞,不知如何作答。因为我实在不知道他是在兀自地说,还是在问我。
“真可笑,”他低声说道,“孤要做皇帝,却无法得到天下;孤娶了你,却始终不懂让你快乐。”
“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我的安慰听起来也如此苍白无力。
“是注定了的,”他顿了顿,又说,“所以孤不会放你走。孤一定要你陪孤去建业。”
“您可以命令我陪您去建业。但我是希望留在武昌的。”不知哪来的勇气让我这样说道。
他一下子坐直了,眯着眼睛看了我很久。然后他一欠身站起身来,披上了衣。
“您去哪里?”我急急问道。
“出去走走,”他头也不回地说,“这里太闷。”
“太晚了,我陪您去。”
“随你。”他这样说着,便边披衣边走出了门。我迟疑了一阵,还是取过一盏风灯,追着他去了。
四野一片昏暗,城中的灯在蒙蒙细雨中也显得模糊不清。我们沉默着,前脚接后脚地走着。他走得很快,全然不像散步的样子。每走上一段,他都会停一停然后继续走。我知道他是在等我跟上,可他始终又不曾回头。
城门口守夜的士兵仍未入眠,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便挺直了腰杆警惕地望过来。正欲呼喝,看见孙权的面容从黑暗中浮出,便是一楞,然后恭敬地行礼。
“把城楼的门打开,孤想上去看看。你留在这里。”孙权命令着。
士兵将城楼的门打开,我跟着孙权走了进去。我们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走到上面去。在城楼上,孙权扶着箭垛往城墙外张望了许久。外面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雨渐渐大了,风声呼啸起来,卷起雨水不时飘入,我们的衣裳上都不由沾了雨水。
“哪一边是黄州?”望了很久,孙权这样问道。
“这一边应该是看不到的。”我犹豫地答道。
孙权又看了看,走向城墙的方向,推开城墙的门。
“孤要上城墙走走。”他命令似的说道。
“陛下……外面风大雨大,城墙上的路湿滑,又没有灯,还是不要去的好。”我劝道。
“把灯给孤,你在这里等。”他对我说。
“可是陛下——”
“孤想一个人。”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我只好将手中风灯给了他,他提着灯,便慢慢顺着城墙走远了。我站在城楼里,看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没入黑暗中,乃至不见。黑暗最终只留下那一盏灯,渐渐远去,似是飘荡于黑暗之上。
我站在那里,看着那盏灯飘远。在仿佛很远的地方停住,然后,突然之间,竟向城墙下坠去——
“陛下!”
我吓得大喊一声,急急向灯下坠的方向跑去。黑暗瞬间吞没了我,我双眼看不见任何东西,却只管扶着箭垛一路狂奔。最后我在那灯火消失的地方驻足,伸出头焦急地往下望,却什么也看不见。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我从身后被人紧紧抱住了。那抱我的人力气真大,让我觉得骨头都要裂掉。离得那么近,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浑浊的呼吸,我还能感觉到他脸上湿漉漉地一片,应该是雨水,却带了温度。
“你答应孤……你要陪孤去建业……你答应孤……不要离开孤……”他断断续续地说着。
“我答应你。”我终于是这样说道。
后面的事情,便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了。
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我死心塌地。
当孙权将我也将陪他迁往建业这个消息以闲聊的口气告诉陆逊时,我分明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逝的痛楚。但我也只是安然将掀起的纱帘垂下,告诉自己不要再去看他的脸。
我想我不会为他担忧,即使有,也只会在梦中。我们都会好好活着,一直到有一天我们真正重聚,或者彻底分离。在那之前,我们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好好对待自己该厚待的人。生命有太多苦痛,但人人都只能自救。
在受禅的前三天,孙登来我房里坐了很久。他不说话,我也不问他。我们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茶喝了一盏又添上一盏,一直到房中点起昏黄的灯。然后他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我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说:
“有些事情,既然无能为力,就不要太过介怀。
他抬起头来,有些犹豫地看着我,终于是说道:
“我想我应该恨你,但始终无法恨起来;又有些时候觉得你很亲切,但始终不愿意接近你。”
我笑道:“没关系,谁叫那一年我让你从我房中跑了出去。”
他也笑起来,干净的脸上有着温驯善良的表情。可那笑容渐渐隐去,他看看我房中随处可见的孙权的物品,叹了口气。
“何必太介意?”我又说道,“你的父亲是皇帝,你是太子,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一百年后没有人记得我的名字。你何必太介意?”
“我并没有介意你,”他低低地说着,“可是我的父亲即将成为皇帝,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这里的天下,只有皇帝,没有皇后。
我隐约记得,一直要到很久很久以后,孙权将死之前,才给了一个女人皇后的名份。那只是个平庸不过的女人,给自己的生命画了一个不太漂亮的结局。她是最不该成为皇后的一个,也许那个时候的孙权只是倦了。
所以我能够理解孙登。有时候他很想接近我,有时候又刻意地想要疏远我。因他会介意我的存在,他觉得我剥夺了他应有的快乐,如同我觉得孙权剥夺了我的一般。
有如一幅幅拼图,属于每个人的那一块都有一角残缺。于是他们迫切地从别人那里拿一块过来,以为这样就能弥补心中的缺口。但是心中的缺口,并不能由别人那里拿过来的碎片弥补。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是百孔千疮。
我们只是一只巨手中搓揉的几颗小珠子,互相倾轧互相纠缠,然后一不小心,都化为粉尘。而那一只巨手的名字,叫做命运。
受禅的那一天是个很好的天气。雨季过去了,久积不散的云也散开了,阳光像最漂亮的金子一样无私地洒满大地。在武昌的南郊,在红地毯上,在黄金车白玉杖的簇拥中,在衣着盛服的百官们恭敬的目光下,孙权戴上了天子的冠冕。
我以为在这样的场合下,大家都应该是笑着的,可事实上这只是我一相情愿。这样的加冕仪式上,每个人都面无表情,看起来严肃而庄重。也许是因为他们太过静默的缘故,我竟无法感觉到正在经历一件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喜事。在冗长肃然的仪式中,我渐渐想起来一些前尘,一些后事。
在纷乱的思绪中,前尘总是比后事显得清晰。可那不是因为经历过,不是因为回忆,而是因为那些金戈铁马,那些豪情万丈,是实实在在地仅集中于过去。按后世的史学家的说法,真正的三国时代,应该是从这一天才开始算起的吧。可这一刻我却发现,原来那些耳熟能详的关于“三国”的传说,在这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阳光洒下来,空气中满是春天的清香,花草的又一季枯荣即将拉开帷幕。然后我们将分开,一些人去建业,一些人留在武昌。然后这个国家将从辉煌渐渐走向寂灭,在天命的安排下一步一步走向终结。
看着周围那一张张严肃静默的脸,我不由想起了一些人,一些话语。
周瑜曾说过:“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
鲁肃曾说过:“……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吕蒙曾说过:“今令征虏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应敌所在,蒙为国家前据襄阳,如此,何忧于操,何赖于羽?”
甘宁曾说过:“一破祖军,鼓行而西,西据楚关,大势弥广,即可渐规巴、蜀。”
……
可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长生
寂静并不是那么可怕,繁华过后的寂静,才是最可怕的。
在称帝之后,一切又回到日常的轨道。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花草年复一年地枯荣,候鸟南迁然后北还,江上的潮水涨了又退。时光像渐渐流去的河,有时候努力地想要握一些什么在手心,可转眼间便都流去了。最多最多,只是余下几颗沙尘。
完成了毕生的心愿后,有一段时间孙权仿佛失去目标般地消沉。建业不同武昌,以前在这里的日子太久,现在只是回来而已。宫城是稍微改下便能入住的,军队是训练好的,连文武百官,都是有条不紊不需要操心的。
许是因为过于平静的缘故,孙权开始变得迷信。他四周搜罗能够观星算命的术士,为他预言未来。他仍记得刚认识我时我以预言出名,也曾要求过我为他预测。可我又能说什么。每次不甚了了的言语令他也觉乏味,渐渐便不再作这样的要求。
从前的住所改成了皇宫,房子大了些,装饰也豪华了些,却愈发觉得冷清空旷。一片空旷中,孙权常燃起香炉,手执龟壳念念有词地给自己摆卦。我常笑他是半路出家的神棍,他也只是嘿嘿一笑不予理会。我们之间常有这样的玩笑,只是从不曾往深处说。仿佛都在深处藏了个伤口,不小心触到了,便会鲜血淋漓,两败俱伤。
称帝那年冬天,陆瑁要去武昌看望陆逊,途中要路过建业。我很久不见他,有些想念,便去驿馆等他。孙权也来了兴致,穿了微服,要与我同去。
在驿馆等待的时候,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雪。许久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我走出院中观赏。在雪中站了一会,便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那人在身后疑惑地唤:“……嫂嫂?”
我不由大笑起来,将脸转向那人,说:“子璋,你怎么又认错人了?”
他楞了楞,然后在脸上泛起一个孩子气的羞涩的笑。然后他拍了拍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说:“也是。出门时还是嫂嫂送的,怎么可能又跑到这里来。但你们俩的背影……真的好像。”
“总也长不大。”我笑着过去,拍拍他肩头落的雪。他笑嘻嘻地看着我,神情却渐渐泛起疑惑。
“影夫人,太过分了吧。”他突然这样说。
“什么?”我停了手,疑惑地望着他。
“太过分了。”他摇头晃脑,分明是开玩笑的样子,却一脸严肃地说道。
“有话直说。”我不满道。
“我第一次见你那年才十六岁,那时你便是这个样子。上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三十九岁,你还是这个样子。如果你非要说你保养得好因此不老,上一次我还是相信的。可如今又过去七年,你还是这个样子,便无论如何说不过去了。”
那一瞬间我有些愕然,也有些尴尬。明知道他是开玩笑的口气,但因为心中有鬼,竟不知如何作答。
千不该万不该,就在这个时候,孙权又走了过来。
“子璋来了。”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笑呵呵地和陆瑁打招呼。我迅速要收起脸上的尴尬,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他扬起眉,有些疑惑地问我们:“你们在说什么哪?”
我想要制止陆瑁,可是他丝毫没发现我的慌乱,还是笑着对孙权说:“皇上您评评这个理,看看影夫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什么?”孙权好奇地问。
“三十年前影夫人就是这个样子,如今还是这个样子。一个人怎么可能三十年都不变老?”他乐呵呵地说。
“她保养得好。”孙权替我答道。尽管他的口气轻描淡写,但我还是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阴影。陆瑁真的太冒失了,他的话是戏言,但听进我们两个人耳中,便有了不同的味道。
“再保养得好也不可能啊,”陆瑁还在坚持着,然后笑着将脸转向我,“影夫人,听说夷洲有不死仙人,你是不是去那里求过药,然后自己偷偷服用了不让我们知道?”
我笑着啐他,孙权也是笑着打圆场。气氛依旧平和欢恰。但我隐约感觉到,孙权心中有些什么东西正在被唤醒。可是我担心也是没有用的。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我就该想到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它甚至比预期中晚了很多年,但终究是到来了。
那一夜孙权留在我房中,很晚也不睡。他在镜前坐了很久,然后叫我去替他拔掉新生的白发。
替他拔去白发,这么多年一直是我的习惯。但这一夜却觉得他头上长出来的白发分外多,也分外刺眼,每一条都好像在提醒我,我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即将在被人发现。
我替他拔着白发,他便一直楞楞地看着镜子。所幸这时代的镜子都不太清楚,青铜面上只晃着两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可即使模糊不清,仍能看出来一个年长一个年轻。我恍惚想到,平日和他一起步出的日子里,不知会不会有不认识的人将我们当了父女呢?
我慢慢地替他拔着白发,四周一片沉寂。许久,他终于开口问我:
“你到底是哪天生的?”
“我告诉过您的。从小便没了父母,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我尽量平静地答道。我仍记得自己的生日,可自从来到这时代后,我再没过过一次生日。有些人不愿过生日,是为了忘记自己的年纪,我不过生日与他们有着相同的目的,可目的下隐藏的意义,却是南辕北辙。
我的平静并没让他放过我,他停了一会,又突然问:“你今年到底多少岁?”
上一个问题,我尚能含混过去,但这一个问题,我却再无可逃的余地。我真的不记得自己的岁数,但大体算来,总还是有一个大得惊人数字的。这个数字,我不可能说出来,我只是沉默着。
“告诉朕,你到底多少岁?”他的口气中多了许多严厉,是不容回避的余地。
我叹口气,轻轻地说:“二十。”
他猛地回头,目光如锥盯在我脸上,看了许久。然后他开口,口气缓和些了,却是在问:“为什么不给朕?”
“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疑惑地问。
“你知道是什么的。”他皱起眉,黯然看着我,然后又回过头去,轻轻地说,“有些事情,几十年无法完成。可是如果有一百年,两百年,乃至无尽的时间,总是可以完成的。你既然有,为什么不拿出来成全朕。”
我明白过来,吓了一跳,急急地说:“我真的没有长生药。”
“那你为什么不老?”
“为什么不老?”我喃喃自语着,“我也不知道……我很希望我能老下去……可是总是这个样子……我是真的不知道……也许——”
“把长生药交出来给朕。”他打断我的话,急急地说。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些一触即发的阴沉。
我摇头。
“真的没有。”
“你为什么不肯给朕?”他终于是发作起来,扯过我,摇着我的肩,狂躁地说道,“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等朕死在你们之前,好成全你们是吗?朕告诉你,不可能!”
我已无法言语,眼含泪光,不无委屈却那样无力地看着他。他的话把我们逼到了深渊的边缘,再往前一步,便会坠入,乃至万劫不复。
也许是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是我眼中的泪光打动了他,他迅速平静下来,看了我很久,叹了口气,然后竟在脸上挤出一个虚浮的笑。
“你不给朕。朕就自己去找。朕不信自己找不到。”他强笑着,这样说道。
开春后,便听说这样的消息:孙权要派上万军士征讨夷州。
朝臣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的不解。一万人并不是一个特别大的数字,但这些年来,江东天灾一直不断,西边和南边的蛮夷又常常蠢蠢欲动。夷洲疆土,对这个冷兵器时代的政权来说其实可有可无。为了这可有可无的疆土,动用人力物力财力,是文武百官们所不愿意看见的。
上疏雪片般飞来,连同远在武昌的陆逊,也上疏表示了反对。可孙权只是不看,不闻,不答,用他的沉默表示着他的坚持
我去见他的时候,他穿着白色道服,在香炉的烟雾中闭目沉思。知我进来,他微睁开眼睛,冷冷瞥我一眼,说:
“若是阻挠的话,便不必说了。”
“我又怎么能阻挠皇上。”我叹口气。后面的事情,我都知道。再去阻挠,亦没有用。
“那你要说什么?”他这样问我。
“皇上……真的没有长生之药……”我心乱如麻,断断续续地说着,“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够和你们一起老去……我希望我能够早一些生出皱纹,生出白发……永远年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可皇上您并不知道……如果可以选择,我真的不希望这样……”
我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突然生出了些不合时宜的心酸。这突如其来的心酸让我想哭。我真的哭了起来,我瘫跪在他身边,流着泪,伏在他膝头,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虽然语无伦次,但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我的泪水让他叹息起来。他看看我,脸色也柔和下去。
“别哭了,朕相信你,”他劝着,却毅然决然地说,“你的事是你的事,但朕要去找长生药,又是另一回事情。”
年轻的将军卫温和诸葛直领着军队在夷洲停留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领军还朝。他们带回来了夷洲的版图,带回来男女老少数千人口,带回来大量的丝麻,却惟独没带回来孙权最想要的东西。
在和孙权的对话中,他们坚持说,夷洲只是一个荒芜沉寂的孤岛,上面的居民愚钝,野兽横行。日间阳光毒烈,夜里瘴气飘升。哪里有什么仙人存在。
一个月后,他们领罪下狱,不久便被诛杀。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不明就里的人们私下议论,说孙权是为了掩饰自己所作的得不偿失的错误决定,而将二人作了替罪羊。可我知道,孙权的愤怒不是伪装出来的,是真实存在的,他愤怒是因为他失望。
但孙权毕竟是孙权,不久后他便从消沉中走出,专心开始做他该做的事情。他命人将宫内的香炉龟卜全部收起,除了偶尔见见卜师,他不再沉溺于此类事情。相处时我们依旧平静而融洽,关于长生药的事情,都不再提起。
如此便过了一年,然后又是一年。
嘉禾元年春天的一天,我对孙权说,我要去一趟武昌。我说我只在那里停留一天,然后便赶回来,我请求他答应我。他闭目不语,我知道他是默认了。于是我回屋换装,牵了雪落去武昌。
赶到江陵侯府门前,已是夜色垂落。门人开门让我进去,我步入院中,便看见陆逊站在那里等我。
我笑笑,他也笑笑,我们安静地对望了许久。然后他笑道:“你还真的敢来。”
“有什么不敢?”我问。
“不怕我大宴宾客,这里全是人?”
“你不喜欢这些场合,我知道。”我扬起头,不无得意地答道。
“不是这个问题。”他摆摆手,然后带我进屋。屋里点着灯,桌上摆着未动过筷子的酒菜。他招呼我坐下,为我倒了杯酒,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总觉得你会来,因此没请宾客。虽然自己想想也觉得不可能,但你果然是来了。”
我低下头,避过他的目光,扯开了话题。
“抗儿可好?”
“很好,现在已经睡下了。”
“茹呢?”
“还在吴郡。每隔几个月会来次这里。”
我有些讶然,抬起头看看他,说:“也该接她来长住了。”
“是她自己的意愿。”他低声说道。
我不由沉默了起来。沉默了一会,我们开始寒暄。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笑了一阵,然后又沉默一阵。然后又是笑,又是沉默。
夜在渐渐流去。夜的流去,是有声亦有色的。有如风吹过沙漠,沙粒间响起细碎的声音,然后沙滩上留下了纹路。又有如平滑如镜的湖面,你不觉得它在动,但是看着湖心缓缓飘过的叶子,你才恍然想起来,噢,原来水是在流动的。
天渐渐蓝起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黎明前的深蓝。在窗阁间透入的蓝光中,他安静地看着我。
“是不是快要走了?”他问我。
我点点头。
他说:“你这样太辛苦了。”
我笑笑:“反正以后不会了。”
他的表情黯然下去,许久,听见他有些不甘心地问:“为什么呢?”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仔细地又看了他一遍。他就在那里,就在眼前,眼中泛着温柔清澈的光,唇角有些失落的笑意。和孙权不一样,尽管岁月也爬上了他的脸,留下了一些纹路,可那一头黑发,竟仍光滑如缎,温柔得让人想伸手去抚摩。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他的发覆在我脸上的情形,不由有些怦然心动。
可我没让自己的思绪飘远,我将它扯回来,淡淡问道:
“你在武昌,有没有听说过一个传言?”
“什么传言?”
“传说皇上两年前下令征讨夷洲,是因为影夫人的缘故。皇上想在夷洲找到长生药,像影夫人一样永远不老。”
“听说过。”他不动声色地笑笑。
“他们还说影夫人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变老,他们说影夫人是个妖女。”
“也听说过。”他仍是笑笑。
我不由沉默了。沉默了会,我突然问:“那你相信吗?”
他看看我,说:“有什么信不信的呢?”
“不行,你要告诉我你相不相信。”我坚持着。
他叹了口气,说:“你说这些做什么呢?”
“因为我最怕两个人问起这件事,所以我一直在逃避。可其中有一个人已经在两年前问过我了,那时候我发现其实是逃避不来的。既然如此,与其等你问起,不如我自己先提出来。”
他轻轻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说:“有时候觉得你稳重得可怕,但有时候,觉得你真是个傻孩子。”
这一摸,竟摸出了我的满腹委屈。我低头看着杯中的倒影,低声说:“所以以后这一天我不会再找你了。我不想让这个日子提醒我一些事情。”
他说:“我明白的。其实你不必来的。”
我又回到原地:“那你到底相信不相信呢?”
他看着我,说:“你说是真的,我便相信。”
我说:“是真的。”
一瞬间我们两个都有些恍惚。过了会,他突然靠过来,伸手搂过我的肩。我就这样一下子跌进他怀里,靠在他胸前。闻着他衣服上散发出来的清新干净的气味,有些迷醉,又有些难过。
“你是如何想的呢?”过了会,我又问道。
“你真的想听吗?”他轻轻问。
“想听。”
他垂下眼,有些怜惜地看着我的脸,低声说:“我会觉得,你——有些可怜。”
“为什么是可怜呢?”孩子气油然而生,我几乎跳起来抗议。长生不死是多少人的梦想,我虽然害怕他会问我如何长生,可他不问时,我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甚至有些莫名的愤愤不平。
他没有立即答我,只是用手在我的脸上一点一点移过去,过了很久,他轻轻说: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完美的女子。”他停了停,看看我,又说,“可即使这样,我能想过我们最好的结局,也只是死在一起,而不是永远在一起。”
我听着他的话,突然有些哽咽。
“这个世界如此不完美,”他继续说着,“倘若真有长生之人,又要如何去忍受一个又一个十年乃至百年?”
那一刻,我能做的只有更紧地抱住他,伏在他肩头轻轻地哭起来。窗外透进来的光一点一点刺痛我的眼。这个夜晚即将过去,我们之间的日子又少了一天,可不完美的世界,仍在日复一日地继续。
回到建业的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城中居民都将冬衣拿出来晒在阳光下,准备晒好了收回箱子,等待下一个冬天到来。而我也在宫里自己的院中,取出所有亮色的衣裳,一件一件晒在阳光下。
孙权下朝回来,站在阳光中看我兀自将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晒。过了很久,他终于不解问道:
“人家是晒冬衣。如何你连春夏的衣服也一并拿出来晒了?”
“晒好了,装回箱子里。或者送给别人。”我头也不回地说。
“送给别人?”他愈发疑惑,“这么好的衣服都不要了?”
“不要了。”
“那你春夏天穿什么?”
“我有深色的衣服。”我回过头,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这天我穿一件玄色的旧式缎子衣,上面有老气得不能再老气的绣花。我挽了个髻,发上没有缀任何饰物。我知道此刻在他眼中,我一定老气横秋得紧。
他好像明白了些什么,过了很久,轻声问道:
“何必这样?”
“因为我本来就不年轻了。”我坦然答道。
他无语走开了。我在原地站了会,又继续将衣服一件一件展开来,袒露在阳光下。
那件翠色抹胸红色百褶裙,我曾穿着它冒充歌伎,倚在陆逊怀中与关羽的使者开了个玩笑。
那件银白色丝衣,我曾穿着它出席荆州之战胜利的庆功宴。也就是在那场宴会上,吕蒙死在了我的怀中。至今这件衣服上,仍有暗红色的血迹。洗也洗不清,如同此生的罪孽。
还有那件翡翠色长裙,那一夜的夷陵,他的手指一点一点解开衣扣,将它从我身上褪下。迷乱而醺然的夜晚,我相信有一些吻,也曾留在了那上面。如今它们已无迹可寻,而吻上它们的人儿,也成了天边可望不可及的星辰。
还有那些黄的花的湖蓝色的七彩缤纷的衣裙,每一件上面都有灿烂季节的味道,都有一些回忆的痕迹。我将它们一件一件抖开来摊在院中,让它们最后一次呼吸到阳光的味道,让它们最后一次絮絮叨叨地和我交谈着往事。然后它们将被尽收箱底,随着我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成为永远不再的记忆。
有一件事,孙权是知道的,他也应该知道我知他知道,可是他不说,我也没有提起。
那一天前往武昌,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也是我以后都不愿再记得的日子。
因为这个日子,只会越来越清楚地提醒我时间的无情和岁月的残酷。
所以我要将它忘掉,在遗忘之前,我最后陪他度过一次。
那一天,是陆逊的五十岁生日。
卷七:成败
最后约定
嘉禾二年,公元233年。
孙权五十二岁,陆逊五十一岁。
远在西蜀的诸葛亮五十三岁。
不知不觉,竟是这么多年了。
五十多岁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为年轻了。即使是在我所出生的那个人均寿命要长得多的年代,五十多岁的人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我记得我所见过的那些快要退休的人们,他们行色匆匆,想要在退休之前最后拼搏一把,为自己的生命留下更多的财富安度晚年。
这其实是最尴尬而辛苦的年龄,有时候我会这样想。
那年冬天,孙权决意西巡武昌。他召了几个官员,连同我一起,一路车马,前往武昌过年。
恰好茹也在武昌。许久未见她,见到她时心里的欢喜,竟几乎要甚于见到陆逊。我们同居同起好几天,整夜整夜不睡觉,叙着别情。时光并不曾减损她的美丽,反而将她最美好精致的地方沉淀下来。不是那种鲜艳青春的美,而是那种让你忽略年纪的美。当你见她一身素衣婷婷袅袅走过你面前时,你会觉得,这个女子的美丽,是和年龄无关的。
所以有时候我会不无骄傲地想,即使这一辈子一事无成,但好歹是养大了她。
年二十七那一天开始下雪,从城中走过,见到百姓们家家户户都在忙着采办年货。这战争年代间的短暂和平,虽然随时会被打破。但仍足够让人停下来,享受一下生活。
傍晚时分,孙权忽然叫我穿好衣服和他一同出去。他只带了两个卫兵,我们骑马走上出城的路。走到城门口,看见陆逊等在那里。我心中有些疑惑,但还是没问什么。
我们出了城,一路往江边而去。江边停了一只画舫,船上烛火通明,案上摆了酒菜。但他们并没有入席,只是在一旁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人。我也没有问,只是陪他们等下去。
过了一阵,听见舱外传来浪花声,陆逊出去看了会,然后回来说:“来了。”
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走到甲板上。只见一只小船从西边顺水漂来。船头站一人,身影高瘦如松,披着一件斗篷,遮住了面容。
直到他走上甲板来,将斗篷脱下,我才看清他的脸。看清他的脸时,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是诸葛亮。那双细长而有神的眼睛,沉着而锐利的目光,不可能属于第二个人。只是这一次,我也几乎没将他认出来。他的样子变了好多,站在我面前的诸葛亮,好老,好憔悴,憔悴得连我都油然而生了些不忍的感觉。
他微微一笑,对我们说:“久违了。”
然后他走进舱中,向孙权行礼,说:“劳烦至尊久侯,亮不甚惶恐。”
孙权微笑道:“行了,孔明。你我也是多久的交情了,不必理会这些繁文缛节。旅途劳顿,先入席吧。”
陆逊有些抱歉地说:“不知这里孔明还满意否?知道你不愿让别人知道,所以便在这里作了安排。”
诸葛亮说:“已经很好,有劳费心了。”
然后他又转向孙权,急急地说:“亮此次前来,是为了——”
“——别急,”孙权稳稳地用手搭上他的肩,打断他说,“我们先叙旧,先吃饭。那件事情,一会再说。”
诸葛亮没有再坚持,我们依次入了席,有侍从送上来热毛巾。诸葛亮用它擦了把脸,那张憔悴的脸上才多了淡淡的一抹血色。
他们在寒暄着别情,我在一旁一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诸葛亮。我知道他晚年一直很忙碌很憔悴,我也知道他可以说是被活活累死的。但真正到了亲眼所见时,我还是感觉到了深深的触动:只因我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变得这样憔悴,这样削瘦,好像是被那些事必躬亲的生活吸干了血肉,只剩一具皮囊在这里苦苦坚持。
他吃得很少,咳嗽的时间竟比进食的时间还要多。到最后,孙权也看不下去了,他不无动情地对诸葛亮说:
“你啊,即使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诸葛亮放下食著,看着孙权,沉默了会,然后一字一句地说:
“天命使然,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孙权叹了口气,说:“不必过于悲观。”
诸葛亮苦笑了下,说:“自己的命,自己知道。只是可惜,有生之年,不知还能不能看到北复中原。”
说完这话,他似有所指地看着孙权。孙权沉默了一会,然后说:“你说下去吧。”
诸葛亮咳嗽了几声,然后安静下来,眼中泛起锐利的光。他看了看陆逊,又将目光落在孙权脸上,然后毅然决然地说:“亮准备在明年开春起兵十五万,再出祁山。倘若东吴能同时出兵,东西并进,则清除汉贼,北复中原,指日可待也。”
那一刻,我感觉到孙权和陆逊的目光都微颤了下。最后还是孙权开口问道:
“能有多少把握?”
“那要看江东有多重视此事。”诸葛亮泰然答道。
“你要江东多重视此事?”孙权又问。
诸葛亮说:“蜀汉将倾举国之力北上。”
孙权沉默了会,然后笑起来。
“你的意思是要朕也倾江东之力配合吧?若是那样,能有多少把握?”
“亮以毕生名节保之。”诸葛亮正色道。
“伯言怎么看?”孙权将头转向陆逊,问道。
陆逊想了想,然后说:“此时以我们两国之势,实在不太适合用兵。”
“我知道,”诸葛亮须发抖动,眼中有些伤感之情,“你们可以等,但我等不了了。”
陆逊没有说话。孙权对他说:“适不适合,可以先不提。伯言你只告诉朕,如果真要用兵,是否有把握。“
陆逊反问诸葛亮道:“孔明认为魏军将如何行动?”
诸葛亮说:“亮与司马懿僵持久矣。此番司马懿若知我北出,定率主力前来迎抗。”
陆逊说:“听说魏主曹睿素来喜欢御驾亲征,也算善于用兵。何况魏国军力,应在汉吴两国之上。”
诸葛亮说:“我们兵分数路,魏军定不能兼顾。亮以毕生之力,定要击溃魏军主力,一举攻陷长安。贵军则可北上占领徐、淮一带。然后我们两路夹击,会师许昌。”
陆逊想了想,然后说:“孔明,你我神交已久。若以朋友身份,我定当全力助你。但此战事关重大,我总认为并没有那么容易。”
诸葛亮不再说话,扭过头去求助般地看着孙权。孙权眉头微皱,正沉吟着。陆逊也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孙权的决定。一下子屋里变得非常安静,仿佛连烛火摇动的声音都听得见。
过了很久,孙权说:“孔明,朕说句不吉的话,你不要怪朕。朕知道你此行的目的,你想借江东之力在你死前了却一个心愿。但是你又如何能说服朕拿一个国家的兵力去帮你实现一个心愿?”
“因为这也是至尊的心愿。”诸葛亮是这样说。
孙权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而诸葛亮继续说道:
“亮知道至尊这两年为时势所迫,只想保守江东。但至尊心中的囊宇之志,是无法消磨的。此番出兵北上,共分中原,难道不是对至尊和江东也有利的事情?”
说完这话,他沉默了一阵,然后低声说:
“亮再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亮离世之后,蜀汉短时间内再无人能代替亮。到那个时候,至尊若再想寻到这样的机会,恐怕不可得。”
孙权想了想,第二次将头转向陆逊,问:“伯言,你怎样想。”
“臣始终认为北复中原并非朝夕之事。但若陛下作了决定,臣亦当死而后已。”陆逊正色道。
孙权又沉默了。在他沉默的时候,诸葛亮就一直看着他。他其实也算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这一刻,我分明能看见他眼中的紧张与期盼。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久,孙权突然静静地开口说:
“孔明,你还记得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
“在下记得。”诸葛亮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一年的赤壁啊,”孙权昂起头,脸上全是回忆交错的影子,“真像是一个梦,却是一个令人快意至极的梦。”
诸葛亮说:“既然有过一次,也能有第二次。”
孙权笑起来,说:“孔明,把你的手给朕。”
诸葛亮伸出手,孙权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不要负朕。”
“吴不负汉,汉不负吴。”诸葛亮平静答道。
我脑中突然又有了个疯狂的主意。
周瑜死的时候我在巴邱,曹操死的时候我在洛阳,不知道这一次诸葛亮将死,我能否在五丈原,在成都目睹这一过程。
他之生死,本来与我并没有太大干系。但来这里这么多年,始终无法摆脱那个时代来客所抱有的“见证”的情愫。
我想看看他是怎样为蜀汉耗尽最后一点生命,我想看看成都的人民是怎样为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我什么都希望看到,只是不知自己究竟能走多远。
送走诸葛亮回去后,孙权仿佛心情不错。他看见我若有所思的样子,便笑起来,说:
“朕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您怎么知道?”我不敢相信地眨着眼睛,问道。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心里在想什么,朕都知道。”
我有些心悸,但还是涎了脸说:“那你答不答应我。”
“你要去哪里,朕总是答应你的,”他深深看我一眼,然后说,“只要你回来。”
刚过了年,我便从武昌乘船前往成都,然后随蜀军北征。
因为今时的吴蜀关系毕竟不能同往日而语,再加上蜀军强势,随诸葛亮出征,孙权很放心。他只嘱咐我不要给蜀军添乱,然后便送我走。
倒是诸葛亮听说我要去的时候很吃惊。他来信说我这样跟去,毕竟不妥,而且怕照顾不好我,想让我打消这个念头。可既然孙权作了决定,最终他也是接受了。
出发那天,茹来送我。她拉着我的手,依依不舍又有些责怪地说:“还想好好跟你聚一聚,可是你又闲不住。”
我说:“我一回来,便去看你。”
她有些动情地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闲下来呢?我们在吴郡有几十亩地,还养了很多只鹤。我常常在想,你什么时候愿意闲下来,我们就一起种种花草,养养鹤。”
我笑起来,拍拍她的脸说:“你不要老公了?”
“有你就不要他了。”她笑眯眯地说。然后突然想起来什么,取过一个东西放入我怀中,说:“带着吧。”
我拿过来一看,是一个黄铜手炉,做工精巧美丽,正在手心散发出温暖。
“那边山区,气候寒冷,春天又来得迟。你带上它,注意保暖。”
我感动地说:“谢谢你。”
“也别光谢我,”她笑道,“我只是怕你受凉,跟伯言说了。也不知他从哪里找了个这么漂亮的东西来。”
我沉默了会,然后说:“谢谢你们。”
然后我便捧着那个手炉走上了船。心中一直流淌着温暖。仿佛在手心中的不是一个手炉,而是沉甸甸的两颗心。
在成都,我又一次见到刘禅。
时隔多年,他已是一个有些微微发福的青年人了。他的五官依旧漂亮,却少了了些青年人应有的活气;他待我依旧亲切,却多了些以前不曾有的生疏和隔阂。在大殿上,在一众宫人的环绕下,他坐在离我很远的地方,一句一句不失礼数地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隔得太远,我甚至无法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最后说起孙尚香,他声音中才多了些不属于一个皇帝的哀伤与颤抖。他说:
“听说……听说孙娘娘的……遗骨……一直不曾找到?”
我点点头。我其实很想跑上前去,贴着他的耳朵告诉他,孙尚香并没有死,孙尚香现在应该在一个很快活的地方,很快活地活着。但是隔得太远,我无法做到。
二月,北征的蜀军出发了。
蜀军兵分数路,我所跟随的主力,从斜谷到剑阁,一连扎下许多个大寨。诸葛亮的用兵未必以气势见长,却是沉稳的、严谨的。蜀军每走出一步,都仿佛切切实实地踩下了一个脚印。
按照当初诸葛亮的说法,魏帝曹睿很可能会自率大军西进迎击。但是到了渭滨,只是等来司马懿所统领的军队。虽是计划之外,但诸葛亮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诧,只是沉着下令应敌。
司马懿在小范围的战术上,真的不是诸葛亮的对手。几次交锋,都是大败而回。胜利并没有骄傲诸葛亮的心,他反而愈发谨慎地应对魏军的行动。因为他知道,几次胜利他所挫伤的,都不是魏军主力。
老天给成都北面安排了险峻无比的重峦叠嶂,作为它最好的保护屏,但同时也给它带来了军队北上的不便。因为粮草不能够充分地供给,所以蜀军最好的战术只能是速战速决。可是老成狡猾如司马懿,又怎会给蜀军这样一个机会。
到了四月,司马懿开始坚守不出。按照原先的约定算来,这个时候江东的军队,也应该开始北上了。
一天,诸葛亮在营中收到一封家信,他展开信来读了一遍,然后面露喜色。
然后他消失了有半个月时间。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只觉得他愈发消瘦了。但一双眼睛,却闪烁着得意的光芒。
他带上我和几个将军出行。我们骑了马,一路往山中而去。转过一个山头,我突然被眼前景象所震惊。
我几乎以为回到了什么侏罗纪时代。前面山头上,巨兽似的庞大物体正踽踽而行。我已如此震惊,身边的将军们只会更甚。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有几个甚至暗暗握住腰间佩剑,搞不清面临着的是怎样的危险。
等到近了,我才发现,那些巨兽们都是木材所制,身上负担着粮草。每一只巨兽身后,都有一个军士在推动它们前进。
我恍然明白过来。
我把脸转向诸葛亮,不无兴奋地问:“木牛流马?”
这一次轮到他面露惊讶之色,不可置信地问我:“你如何知道?”
我没有回答,本来这个问题也无法回答。我转过头去看那些本以为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设计。和我想象中不一样,木牛流马并不是利用轮子,也不是什么永动机。它只是巧妙地利用了物体自身的重力,用前腿和后腿之间的落差将重力转移,乃至前进。每一个巨大的木牛身后,都有小兵在推动。但是可以看得出来,在这险峻的山路之间,并不需要用很大的力气,便能使它们缓缓前行。
“这便是木牛流马,”诸葛亮看着眼前的粮队,不无得色地说,“孤自少时便与夫人反复琢磨其中道理,如今夫人终于想通了其中最难解的部分。想不到孤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此物的使用。既有此物,我军粮草,应无大碍。”
我再次去看那些伟大的发明。山路崎岖,可它们在重峦叠嶂之间,依然如履平地。而且我还惊讶地发现,这些木牛流马,全身上下并不见一颗钉子,全是靠木头之间的契合而成。它们的构造应该很简单,但又是怎样的复杂心思,才能做出这样巧夺天工的物器。
这个时候,我突然恍惚地想到,如果上天能多给诸葛亮一些时间的话,魏蜀之间的争斗,胜负恐未可知。
——如果上天能多给一些时间的话。
五月,从东边传来消息,孙权已率军攻打合肥新城。而陆逊所率领的部众,也已从江夏北上了。
可诸葛亮的身体却愈发地坏了。
他已经很难说完一个长长的句子。每次总是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所打断。有一次经过他的营帐,看见小兵拿了一个铜盆去倒。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那盆中,清水之间绽开的,分明是丝丝缕缕触目惊心的殷红。
可他治事的时间不仅没有因为身体的不济而减少,反而愈发增多了。小到连小兵打架该罚多少军棍之类的事情,他也要亲自过问。我清楚他心里是怎样想的,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因此想赶在时间之前尽可能多做一些事。但这是一个恶性循环:越是时日不长,他越要多做事;但越多的事务就越损坏他的身体,反而让那一天越早地来临。他怎样看都不是个薄命之相,只是对事业的坚持与执着,让他过早地透支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时候,唯一能拯救他的,便是与魏军的交锋了。但司马懿仿佛是嗅到了什么,自四月起,便坚决闭门不出。中途也曾派人来抢过几头木牛流马去,但诸葛亮费了几十年的心思,又岂是他一朝一夕能揣摩透的。因此他尽管将木牛流马抢去,却并不曾依样仿造出一件来。从此魏军更不外出,仿佛连一兵一卒都不肯放出军营似的。
从蜀军军营外的山头远望,天气好的时候能依稀看见魏军的军营。那里旌旗林立,戒备森严。在魏军后面,便是长安,便是诸葛亮一直想踏足的中原。它们就在那里,却那样地可望而不可及。其实有好几次我都在想,以蜀军的军力,以诸葛亮用兵的才能,倘若放手一博,也未必不是严阵以待的司马懿的对手。可诸葛亮是那么谨慎的人,他仿佛一心只想将魏军诱出然后歼灭。既然魏军不出,日复一日地便只有等待,等待。
诸葛亮治军甚严。在漫长的等待的过程中,军营里依旧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散漫与倦怠。军士们每日很早便起来,勤劳地操练,操练完后便默默散去,连私下的交谈都不会有。整个蜀营如同庄严肃穆的陵墓,所有人都只是整齐排列在其中的物器。即使是作为宾客的我,除非诸葛亮亲自邀请,否则也不被允许私自外出。
唯一让人觉得这军营里还有些活气的是在晚餐之后,用过餐的士兵会聚在一起。他们很少闲聊,亦不欢笑,只是聚在一起唱歌。蜀人都有一副好嗓子,天生带了些山野间空旷的味道。他们常哼的一个调子,低沉悠长,我听不懂里面的词,却能听出音韵之间流露出来的哀伤。
很久以后,我才听说,那是诸葛亮为自己作的挽歌。
身前身后名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蜀军的士兵们脱下了冬衣、夹衣,最终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单衣。
诸葛亮却依旧穿得很多。每次见到他,他总是身披一件大麾。好像把自己的身体隐藏于那一堆布料下,别人就不会留意到他日复一日的消瘦。
他见我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我也明白自己在这里只是多余的,于是尽量不去打扰他。所幸自六月起,他好像不太拘束我的外出了。有时候我也自己骑马去附近转转,权当消遣。
有一天骑马东行,不知不觉竟接近了魏军军营。在一个山头上,我突然发现对面山上有几个人骑着马在查看地形。两个山头离得很近,我能看清楚他们是魏军。而当中为首那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从他的穿着和气质判断,应该是司马懿。
我看见他们,他们也看见我。我们都在原地立住,互相打量着对方。我握紧了缰绳,打算如果他们一起跑过来,我就撒腿跑回去。虽然我现在就可以撒腿跑,但是又有些不甘,总觉得会发生些什么。
过了一会,当中一个小兵放下武器,一路拍马往我这个方向跑来。我想了想,没有走开,停在那里等他跑到跟前。他跑到我面前,看了看我,然后问:
“请问,可是江东来的影夫人?”
我点点头,说:“正是。”
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对兔子给我,和颜悦色地说道:“司马大都督说和影夫人是故交,吩咐在下把刚打的一对兔子送给影夫人玩。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影夫人笑纳。”
我不由莞尔,想了想,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交给他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把这个送给你们都督。我知他喜欢珍珠,让他把这个拆了自己重新镶成适合他用的东西,希望他别嫌弃。”
小兵谢过然后去了。我正欲走开,又见他匆匆跑回来,对我说:
“司马都督说许久不见影夫人,想请影夫人叙叙旧。希望影夫人不要推辞。”
仿佛是明白我会顾虑一样,他又说:“司马都督一会便一个人过来。”
我知道这有些不合时宜,但好奇心毕竟战胜了其余的想法,便答应他了。
过了一会,见司马懿果然是一个人骑着马踱了过来。想必他身边人也存着和我一样的顾虑,那几个人仍站在对面山头,不无紧张地看着我们。我也仔细看了看司马懿身后,并不像有伏兵的样子。
他见我如此,便笑道:“影夫人何至于此?司马懿虽然阴险,但还不至于算计女人。何况算计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也笑,我说:“我就是知道这一点才会留在这里。你要算计我,单枪匹马一样可以算计我。”
他夸张地大叫:“哎,你算计我还差不多吧。我老了,老了唉。”
我说:“若真老了,也不会还在这里带兵。”
他不满道:“你我这么多年未见,怎么一见面就搞得这么剑拔弩张的。这可不是叙旧的好开头。”
我笑道:“是,是我的不是了。还谢过都督的厚礼。”
他说:“我谢你才是。江东的珍珠,一直想要得很啊。回头我就找人把珠子缀成荷包。”
说到这里,我不由打量了下他。他穿着打扮较过去收敛了,只是比起其他将军来,仍显得奢华。身上仍是缀了许多饰物,连宝剑吞口上的雕花,都有连城之美。
见我看他,他便笑道:“一开始只是装装,到了后来,还真的贪恋于这些物器了。没办法,司马懿也就这点出息。”
我说:“这样挺好。”
“好什么呀,”他挪郁道,“魏国产人,产马,产将军,可是我喜欢的珠宝翡翠,一件都不产。江东的宝物哎,可能要到下辈子才能看到了。”
“我不跟你客气。我告诉你,下辈子也不行。”我笑道。虽然有些夸张,但我知道,他的儿子也看不到江东的土地,司马氏要一统江南,是要到他孙子司马炎的事情了。
“影夫人还是好厉害,”他看看我,又说,“可这么厉害的影夫人,怎么在蜀营碌碌终日呢?”
他这句话似有所指。我心中一动,然后说:“你什么意思呢?”
“诸葛亮真聪明,居然连你也瞒过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沉下脸,说:“如果是想要挑拨吴蜀关系,我劝你趁早别费这个心。”
“我挑拨什么呀,我还用挑拨么,”他还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葛亮劝你们出兵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我军主力会积压在西线之类的话?”
我说:“是,又怎样?”
他说:“魏帝上个月底就亲率水军前往合肥了,这事诸葛亮没告诉你吧?”
我心一沉,嘴上却硬着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即使御驾亲征,我们江东男儿又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你们大军北上,国内不就空虚了?”他目光中多了些锐利的味道,盯着我问。
我的心又沉了下,但还是说:“空虚又怎样。你以为你们的军队能够越过我军防线直捣后方么?”
“我军是不可能,”他笑眯眯地说,“如果是蜀军,又另当别论了。”
我猛地掉转马头,留给他一个冷冰冰的背影,看也不看他地说:“如果是为了挑拨而来,请回。”
“我挑拨什么呀,”他还是那句话,“要是挑拨的话,现在也太晚了些。我也是今天才接到的消息。”
我忍不住又回过身来,问他:“你到底什么意思?”
“诸葛亮说蜀军一共多少人北征?”他却问我。
“休想从我这里打探到蜀军军情。”我说。
“我要打探,还用从你这里打探?”他大笑道,“诸葛亮说有十五万,对不对?”
我点点头,直视着他。
“你见到的蜀汉军有多少人?”他又问我。
我的心狠狠跳了下。从成都出发时,蜀军确有十五万之多。可是一路来一路扎营,到现在留在前线的军队,至多不过五万。其他的军队,据说都留在南至斜谷一带屯田。
“只需要留数万人埋伏于沿江,待吴军在寿春与魏军陷入胶着,便可沿江而下。三日内便能到建业。那时吴军已回天乏力。你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问我。
我有些心虚,但还是说:“吴蜀有不弃之盟。诸葛亮不是那样的人。”
“你们愿意相信他,我也没办法。”他摇头晃脑地说。
我想了想,勉强安了下心,说:“你作这样谣言没有用的。你忘了我能够预言天下?会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挑拨也没用。”
“会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他不屑道,“你连诸葛亮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一团阴影瞬间笼罩了我的心。我突然想起一路来时的种种异兆。诸葛亮为什么之前一直反对我随蜀军出征,又为什么要留那么多人在后方屯田呢?为什么六月之前严禁我外出,到了六月却突然放松了对我的所有禁令呢?为什么来这里这么久,从未见过江东的信使呢?
我心中有千种疑惑,但在表面上还是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软弱。我对司马懿正色道:“你这样没有任何好处,请回吧。”
“我再跟你说一句话,”他也严肃了脸色说,“这样确实没有任何好处。若是早些时候知道,我还能教吴军退兵,我军便能专心西线。但这个时候,恐怕你我两军已在合肥僵持,蜀军亦已沿江西下了。”
“那你和我说这些,又为什么?”我勉强压抑住内心的惶恐,问他。
“我不忍心你啊,让你想法自保。”他笑眯眯地说。
“这不是你的作风。”我不屑道。
“这当然是我的作风,”他笑道,“影夫人这么厉害的女子,要死也应该死在我手上是不是?就算我司马懿没希望了,可也不能看你死在别人手上。”
我冲入诸葛亮营帐的时候,他正在埋头抄写着什么。卫兵跟在身后冲进来,气急败坏地训斥我怎能如此擅闯打扰。诸葛亮这才从卷宗间抬起头来,平和地说:
“不得如此无礼。孤正好也找影夫人有事。”
卫兵这才出去了。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心情复杂地看着诸葛亮。心中有许多话要问他,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个时候,他悠悠地说:“孤这里还有几个字未写完。影夫人能否稍等一下。”
他的从容平静让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不容抗拒的,我也只有答应了他,他便继续沉心在那里抄写下去。砚中的墨干了,他便自己磨墨。我见他手抖得厉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接过砚台帮他磨起墨来。
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看他在纸上写的字。满纸所撰,都是关于兵法谋略之术。诸葛亮的字真漂亮,隽秀而不失刚骨,整齐而不至呆板,没想到一个虚弱至此的人,也能写出这样漂亮的字来。
“是孤所撰的《兵要》,”他知道我在看,一边写一边这样说,“时日无多,希望能够把它整理起来,也不至流落无存。”
我心中百味交集,却只能一直呆呆地立在一旁看他誊写。他分明已是个老人了,须发间有了班驳的痕迹,一双手干涸有如枯枝。只有那一双眼睛,仍流淌着那样明亮的光芒。仿佛是流星在行将坠落前的时候,挣扎着绽放着此生最大的光与热。
许久,他终于停下笔,安静地看着我,等待我说话。
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今天听说了一个传言,我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他没有丝毫惊讶的表情,看着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唇边竟泛上了隐隐的安详的笑意。他说:“你不是都知道了么,还问孤做什么。”
我讶然,禁不住失态急问:“难道都是真的?”
他似是答非所问地说:“你一进来,孤就知道你都知道了。你既然知道了,又何必问孤。”
好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我四肢发凉,楞在那里许久。然后我咬牙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
“诸葛亮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
我发狂似的大喊。我多么无礼,可他丝毫不以为忤。他还是那样坐在那里,从容而平静地看着我,然后他缓缓地说:
“孤是将死的人了。孤总要为蜀汉留下点什么。”
“所以我们答应你一同出兵北伐。我们不曾负你,你为什么要算计我们?”我悲愤以极。
他笑起来,笑意泛上他苍白的脸,看起来那么诡异。然后他开始咳嗽,拼命用白色的绢捂住嘴,再拿开时,白绢上已是一片殷红。
他低着头,说:“倘若以蜀汉之力真能打败司马仲达,孤也不必等到今天。”
“所以你一开始就设计好了,设了个套引东吴往里面钻?”我咬牙切齿地问。
“不,”他缓缓摇头道,“不管你信不信都好,那个时候,孤是真的想要与你们同袍共伐。”
“后来你又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回到成都那天夜里,孤开始咳血。孤走出院子观察天象,发现属于孤的那颗星开始黯淡无光。孤本来以为孤至少还有一年可活,但那个时候,孤便知道,只剩不到一年了。”
“可是这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缓缓说道,“因为孤根本来不及击败魏军了。”
“不能击败又怎样呢?你牵制住了魏军,吴军可以从东面攻下许昌。”
他笑起来,边笑边看着我,说:“可是那样对孤,对蜀汉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怔怔地答道:“我们是盟国呀。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我们是盟国,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他竟笑起来,“这话多么动听……可是谁信呢?”
“我信的,”我怔怔地说,“陛下也信。”
“你以为吴有一天不会算计汉吗?”他边咳嗽,边笑着对我说,“只是因为孤还在这里,只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只是因为吴主身边的人都是些重义轻利的好人。倘若这三个条件任何一个变了,吴也会起觊觎蜀汉的心。”
未等我说话,他又说道:“所以孤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孤留给子孙的财产不多,只有几棵桑树,几亩薄田。但孤要留一份丰厚的遗产给孤的国家。既然不能是中原,就只能是江东。”
我一咬牙,说:“世人会说你无耻。”
“身后名,真有那么重要么?”他悠悠地对道。
我不由语塞,想要发火,在他的平静面前又发不起来。觉得自己应当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你啊,”他看着我,目光中竟有些温柔的意味,“你让孤想起孤的女儿来了。孤曾经有个女儿,性子有一点点像你。”
我冷冷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不在乎我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孤的女儿,果儿,六年前出家了。自那以后,孤再没有见过她。在那之前,她经常想要随军出征,但是孤不准。这些日子孤看你在军营里转悠,常想起她来。孤有时会想,如果那时能让她随军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她为什么出家?”我忍不住问道。
“因为乔,”他说,“她十四岁那年乔便嗣来孤家中,和她兄妹相待。她和乔感情一直很好。后来孤率军出汉中,让乔管粮草。孤知道乔身体不好,但还是不愿让别人说孤偏私,安排乔做最累的活。后来乔病故于军。那之后她便恨了孤,说是孤害死乔的。她说孤是个自私的父亲,在乎的只有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而已。可是她并不知道孤的心。”
我说:“你和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不可能谅解你。”
他笑笑道:“孤早已不在乎任何人的谅解,孤只是自己偶尔回忆起来而已。”
停一停,他又看着我说:“你们真的很像,连刚才你说那句话的口气,都是一模一样的。倘若你生在蜀汉,孤要安排你在成都跟最好的老师学习,孤要让你参与蜀汉的朝政。以前孤不许果儿做的事,孤都可以允许你做。”
“我生是江东人,死是江东鬼。”我坦然说道。
“孤知道,”他点点头,“所以缘分尽了。我们的缘分都尽了。”
“你要杀我灭口么?”我问。
他摇摇头。
“那你要怎样?把我囚禁起来?”
“孤随你去哪里,”他看着我说,“孤知道你急着去通风报信,孤可以放你走。但你现在去哪里都晚了。孤安排在西川的大军,只要一听说吴军与曹睿开战,便会立即顺江而下。虽然孤还未接到消息,但按时间算来,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到了武昌了。”
我一跺脚,转身向外走去。我这样走出去,他没有拦我,也没有留我。
走到门口,我突然又有些不甘心,折返回来,对他说道:
“你如此苦心撰写,但你的《兵要》终将不存于后世;你如此苦心经营,但蜀汉还是不久将亡。你说你不在乎身前身后名,但你所留下的,也只有这些东西而已。”
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没有看我,也没有说话,睡着了一般。暮色泛起,模糊了他的容颜,那一刻我无法看清他脸上的真实表情。
一路南下,越是接近长江,我的心越是惶恐。
从未为江东的命运感到过特别的担忧。因为作为从未来穿越回来的人来说,一切都应该是在预料中的。但这一次,司马懿的那句话却切切实实地击中了我。
他问我:“你连诸葛亮安的什么心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诸葛亮背盟,这应该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后世的史书不可能没记载的。可是在未来的那个时代,我真的没有看过关于此事的只字片言。这让我开始担忧,会否历史出现了分岔。
未经历过的事情,即使在书上读得再多,也是未知。来这个时代后,数次彷徨,但发现历史还是按照我所知的方向走下去,便以为它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可是回头想想,倘若它走上了别的路,我又能怎么办?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这万分之一真的发生时,带来的后果是毁灭性的。
司马懿说得对,我连人的心都看不透,又怎样去妄谈看透未来。
所以我必须赶回江东,无论祸福,总要赶回去。是怎样的命运,就让我们一起承担好了。
就这样,我一边惶恐着,一边说服自己什么事都不会有。忐忑不安间,已接近东吴地界。
一路顺江而下,沿途并不曾见到任何一方的军队,也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痕迹。但越是这样,我反而越感觉到担忧。知道结果的时候并不可怕,等待结果的时刻,才是最可怕的。
我路过夷陵,夷陵宛若一座空城。
路过江陵的时候,看见几个士兵在岸边搬运着什么东西。离得很远,看不清他们衣服的颜色,我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会不会是蜀军呢?
可是我没有停歇,仍是不住地往东赶。即使前面等待着我的是最坏的命运,我也要尽快地赶回去承担。
一直到了江夏,看见江面上横着几个水军营寨,吴军的大旗在风中飘扬,我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
或许还来得及。
我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冲入了主帅的营帐。在那里的竟然是陆逊。他看见我进来,一脸惊讶地问我:
“怎么了?你怎么回来了?”
我心神不定地问他:“蜀、蜀军呢?”
“什么蜀军?”他眼中的疑惑更浓了,“你不是和蜀军一起在渭滨的吗?”
“这里没有蜀军?”我问。
“这里哪有蜀军?”他答。
“那好,还来、来得及,”我急急地说,“赶紧派人送信,去送信给陛下。赶紧派人去合肥,叫他回来……”
“你在说什么呀?”他有些茫然地问我。
“去送信给陛下呀,”我带了哭腔说,“让他来这里,让他快点调兵来这里!”
他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好像我说的是他所不能懂的语言一般。我急得快要哭起来。正要再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候,耳边响起一个熟悉不过的声音:
“你要找朕什么事?”
我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外面走进来的孙权。
这一次,轮到我茫然失神。我呆呆地看他走到我面前来,疑惑地打量着我,最后伸出手摇了摇我,问:
“你怎么了?说话呀。”
我这才喃喃地说:“陛下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默然不语,半天,才低声说:“诸葛亮这么快就派你来兴师问罪了?”
“兴师问罪?”我茫然无绪地说,“为什么要兴师问罪?”
“那你为什么会回来?”
“我回来是因为……”我说着,突然意识到被扯远了话题,连忙又说,“陛下,请先告诉我,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脸上竟多了些羞愧之色。他看了看我,低声说:
“朕慢慢说给你听。”
利与义
孙权于五月从建业起兵北上,攻打合肥新城。出师的时候,与诸葛亮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谈尚在耳边回响。那个时候,他是真的相信自己可以一举成功。
可是出了建业,一路北上而进时,他心中却开始泛起隐隐的不安。
江北至合肥一带,是屡遭战乱的地方。按道理那里的城镇应该人烟荒芜,城郭颓坏。可是一路北进,所见到的城镇,虽然房屋多有败坏,可人口依然密集。
世居江北的百姓,除非实在过不下去,否则又有谁愿意舍弃祖坟,涉江乔居。而这些又仅仅是边荒地带的一些边城。在合肥后面,还有寿春,有徐州,有沉淀了大汉朝三百多年繁荣的许昌,洛阳。那里有无尽的人口,源源不绝的战马。而他统治下的江东,不是不比以前繁荣,不是不比以前富饶,可是比起中原地带来说,还是差得太远。
他又想起几番征讨合肥的往事。建安十三年,他征讨合肥,不克而还。建安十九年,再征合肥,被张辽在逍遥津大败,若非甘宁与凌统拼死相救,恐怕已成了张辽的刀下鬼。
去年再征合肥,却仍是不克而还。
征讨合肥而无果,仿佛已成了他的宿命。
这一次,他仍是坚持着兵临了合肥新城下。战争一开始便又陷入了以往的套路。他围城苦战,而城池固若金汤。这一次城中兵马较以往要少。假以时日的话,终究是能打下的。可关键的是,魏军会否有援军到来,如果有的话,会有多少人,会由谁统领,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他知道即使有援军的话,经过一番血战,终究能拿下合肥。可是拿下之后,也该元气大伤。倘若不留兵守,拿下也是白拿。倘若留下足够的守兵,又如何保证继续北上。
唯一寄希望的是诸葛亮的西线。可是如果东线不能够顺利进军,诸葛亮即使拿下长安,于东吴又有多少利益。
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有利于东吴。
这个乱世,情义只是共同利益的衍生物。诸葛亮明白,孙权也明白。吴蜀之所以同进共退,只是因为双方势均力敌,只是因为双方都有一个比他们强大的敌人魏。如果三方之间的强弱发生了变化,那么这个同盟也将不复存在。
孙权不曾想过要防备诸葛亮,他只是防备不住自己心底那个叫做“利”的心魔。
魏帝率军亲征的消息坚定了他的想法。在魏援军距离合肥还剩下十日路程的时候,他慨然决定,收兵回吴。并且命令准备北进的陆逊和孙韶也收兵回城。
因为送信的人被魏军抓获,陆逊在军营里演了一出“射戏如故”的戏,过了一个月,等魏军放松了警惕才将军队徐徐退回。而在那之前,孙权已分了一部分兵,自领着来增援江夏。
他有些良心不安,会觉得有负于诸葛亮。可是比起国家的利益来说,个人之间的情义,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我听完孙权这一番话,然后将诸葛亮的阴谋全盘告诉了他。
他怔怔地听完,却并不显得多么愠怒,只是长叹一声,说:“想不到是这样。”
陆逊说:“听说陛下领军前来那一日,有军士在江边发现一队前来哨探的士兵。想要捉拿,却让他们走了。当时臣以为是魏军。现在想来,应该是蜀军。因为见到我们大军在此,因此打消了趁虚而入的念头。”
孙权说:“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天意。”
他想了想,又笑起来,说:“那一年孔明握着朕的手,对朕说汉不负吴,吴不负汉。如今想来,我们都负了对方,终究还是扯平了。”
他又对陆逊说:“伯言,你去将此事通知全军,沿江上下,要加强戒备。”
陆逊领命要出去,走到门口,孙权又叫住了他。
他想了想,叹了口气,说:“还是罢了,此事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只吩咐沿江上下加强戒备,便好。”
九月,诸葛亮的死讯传到了江东。我终于还是没有目睹到这一过程,也无从知道此时的成都是怎样的光景。
蜀军最终还是没拿下长安。诸葛亮既死,东面又没有了吴军的牵制,他们便只能退军成都。退军路上,还发生了魏延谋反的事情,虽然最终被平息,却仍是为蜀汉带来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不明就里的蜀汉官员,因此对江东心生恚怨。他们认为是江东的失信导致了这一次北伐无果,他们也更认为是江东的撤军加速了他们丞相的死亡。孙权知道这些流言,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吩咐东吴上下为诸葛亮服丧,同时命全琮领五万兵马屯军巴丘。
临别时全琮来问他,此去巴丘,到底是攻还是守。他沉吟良久,从唇间吐出两个字:
“待命。”
在蜀汉兵马汇集永安的同时,以报丧为名的蜀官宗预也来到了建业。
他并不曾直接提起巴丘之事,只是诚恳地表达了对东吴为诸葛亮举哀的感激之情。寒暄间他两次提起魏军现在寿春一事,稍微用点心的人,都能听出他言辞间的提醒之意。
最后倒是孙权先问他:“吴、汉已为一家,你们又为什么要增加白帝的守军?”
宗预想了想,然后坦然答道:“与贵邦的理由相同。”
孙权沉吟不语。那一刻,我能看见他心中的犹豫;那一刻我知道,善恶皆在他一念之间。可他最终是笑起来,取过一枝箭折断,对宗预说:
“朕只是怕魏军趁丧攻蜀,因此派兵为蜀防备魏军,并无他意。吴汉有盟,朕若负前盟,与此箭相同。”
宗预行礼致谢。孙权想了想又问他:
“孔明生前之事,你可略知一二?”
“未知陛下所言何事。”宗预安然答道。
孙权笑了笑,说:“罢了。”
最终吴、蜀各留了两万兵马在边界。魏也留了几万兵马在寿春。
孙权再没向人提起过诸葛亮最后的阴谋。随着时光的流逝,它将渐渐湮没于荒草。留下来的,只有诸葛亮千古不变的清名。
这便是男人的义。在不会改变既得利益的前提下,它显得那么坦荡,那么沉重。
可我宁愿相信,且真的相信,那一夜在武昌城外江面的画舫上,他们执着对方的手,慷慨盟誓的时候,是真的推心置腹,是真的不曾想过后来。
诸葛亮死了,可三国的故事还在继续。
这是个过于漫长的故事。如果真有所谓讲故事的人的话,我相信到了后来,在漫长的光阴中,他也会忘了说故事只是为了等待最终的结局,他会觉得这样不停说下去便是永恒。
可是只要是故事就总会有个结局的。有一天它会戛然而止,可在那之前,我们都觉得那一天很远很远。
魏青龙三年,蜀汉建兴十三年,吴嘉禾四年。
天下又回到短暂的和平状态。
这一年三国之间均无什么大事发生。如果非要找些事来说的话,便是入秋后魏吴之间进行过一次交易。
仿佛是受了司马懿的感染,魏国上下都掀起一种对江东珠宝的爱恋之心来。入秋后,魏国的使者来到建业,提出以马匹换取珠宝翡翠的请求。
有些大臣表示了反对,认为珠宝翡翠乃江东宝物,岂可轻易予人。可孙权想了想,最终还是说:“珠宝翡翠都是死物,也是朕所不用的东西。能用这些死物换来战马,何乐而不为?”
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分明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一种慷慨而明亮的光芒。我恍惚想到,这么多年,也有过隔阂,也有过争执,也曾在他身上看到逐渐衍生出的顺服于天命的黯然,可他仍是我所最欣赏的君王,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变过。
就这样,一个月后,魏国的使者带着上千匹战马回到了建业。
随行的人很多,稍微富有些的军官,也希望私自购买些珠宝回去高价出售或者留存。孙权平素并不喜好收藏珠宝,这样一来,宫中的存货竟显得不足。我们商量了下,决定召民间的珠宝商来建业和魏军自由交易。
他知道我平素在宫中闲得无聊,便将这件事交给我去办。这是个好玩又不难办的差使,我也乐得接受。我派人在建业城外搭起了市集,再送信给各地的商人和下海寻宝的渔民,让他们带着东西来市集和魏军交易。效果比我料想中还好,一时间建业城外市集上人潮熙攘,买卖声不绝于耳。
许久没经历过这样琐碎而热闹的场合,用来调剂下黯淡惯了的生活,也觉不错。每一日我都易装而出,坐在市集一角,泡一壶茶,看着他们讨价还价。秋日的阳光温暖和煦,沐浴着阳光,我能在那里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天,一辆马车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辆很显眼的马车,装饰豪华至极,车窗上垂下薄纱,车中人应是个女子。马车在市集中缓缓而行,遇到有货色稍微好点的摊档,便在一边停下。然后见车旁侍从走去,将摊上珠宝尽数买下。那样的出手阔绰,即使是一般的侯爵,也很难做到。
我有些好奇,拦住一个路过的魏军问那车中是何人。他告诉我说,那车上的是任城王妃。听说心情忧郁,来江东购物散心。
能这样出手阔绰,也应该是个王妃。但我隐约记得,任城只是魏国一个很不起眼的封地,任城王系出旁支,与魏帝曹睿的血缘隔了很远。这样的挥金如土,仍不太合情理。
这样想的时候,马车经过我身边。我不由站起来,努力想看清楚车中之人到底是何等人物。可是隔着那一层纱,我只能依稀看到她的轮廓,却无法看清她的面容。
倒是她发现我在看她了。马车便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来,隔着那层纱,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过了一会,我见门帘微微掀开,她与一旁的侍从说了句什么话,那侍从便往我这边来了。
“请问,可是影夫人?”侍从走到我面前问。
我点点头。
“王妃命在下转告影夫人,王妃今晚在馆舍设宴招待影夫人,有劳影夫人大驾。”
“所为何事?”我不由疑惑问道。
“影夫人来了就知道了。”他是这样说。
入夜,我还是前往赴宴。
在专门辟作魏宾馆舍的那一片院落中,不是很费力我就找到了任城王妃所在的院子。那院门口的军士身姿较一般军士都要英武雄壮,院中屋舍也是灯火通明。
有打扮精致的侍女迎我入内。踏入房间那一刻,我只觉得炫目。屋内装饰豪华至极,白天从市集上购得的珠宝琳琅堆满了屋子。而在琳琅的珠宝后面,坐着任城王妃。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穿着冰蓝色的绸缎衣服,身形有些消瘦。她是这样喜欢收购珠宝的女子,可全身上下竟没有缀什么饰物。黑发下的面容显得干净素雅。
“影夫人安好?”她微笑着说道。
语气竟如此熟悉,一刹那我有些失神。我开始隐隐觉得,这干净素雅的面容,有些似曾相识。
她的话肯定了我的怀疑,她又说:“我在市场上一眼就认出影夫人,可是影夫人不认得我了。影夫人还是老样子,可我已老了。”
我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尽管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可那张脸仍干净、清秀得让人想起水中舒展开来的茉莉花。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有鹿一样温顺的表情。
我终于想起来,我微微一笑,说:“素馨,你好。”
那一刻,二十年的光阴凝结成风,轻轻从身边掠过。
她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我们相互看了又看,心中都有许多感慨,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我先开的口,我说:“真没想到,你做了任城王妃。”
她说:“还要多谢你。”
“为什么要多谢我?”我问道。
“那一年,安排了……登儿以后,我本来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告诉我,我还年轻,生活还可以从新开始。后来我回到家乡,寻回家人。又过了不久,有个叫曹楷的来提亲。他家境不错,人也是个老实人,我就嫁了给他。没想到他还和皇帝有些血缘关系,后来便封了任城王。”
“你还过得不错?”
她只说:“他对我好。”
“那便好,”我欣慰地笑道,“子女也该成群了吧?”
这个问题一问,她脸上便多了几分痛楚。半天,她缓缓地说:“有一个女儿,远嫁了;前两年生了个儿子,没了。”
我不无痛楚地握紧了她的手,说:“节哀顺便。”
“不,”她惨淡地笑起来,摇着头说,“我的儿子,他并没有死。”
“那怎么说没了呢?”我奇怪地问。
她看看我,说:“皇帝没有儿子,不知为何看上了我家的儿子,就把他抱进宫中养去了。虽然他还活着,但我这辈子恐怕也很难见到他了。”
停了停她又说:“宫里来人接他的时候,我寻死觅活地不愿意。但丈夫对我说,皇帝要的东西,我们不可能拒绝的。后来宫里要弥补我似的,隔三差五给我家赏赐财物。我在任城想孩子,想得心里发痛。丈夫叫我随使者来江东散心。于是我来这里,我想把这些钱都花出去……这些卖孩子的钱。”
她语气凄楚,我的心也不由绞痛起来,我只能安慰道:“你还年轻,还能再生一个。”
“不了,”她惨笑着摇头,“我这辈子和儿子没有缘分了。以前登儿是这样,芳儿……也是这样。”
“芳儿?”我不无惊讶地问道,“你儿子的名字?”
“是的,”她看着我说,“我的儿子,叫曹芳。”
曹芳。我喟然良久,最终忍不住对她说:“你的儿子,将来要做皇帝的。”
“谁在乎呢?”她淡然说道。
一刹那我有些恍惚。这个女人出身青楼,这个女人曾经因为没有饭吃在街上问我乞讨。可是她生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吴的皇太子,另外一个将是魏的皇帝。
“登儿还好吗?”她又这样问我。
“他很好,现在很有作为。”我想了想又说,“他现在在武昌,你如果想见他,我可以安排。”
“不了,”她毅然拒绝道,“还是不要见的好。”
我想了想,也觉得自己所言有些不切实际,不由又看了看她,说:
“登儿现在是吴的太子。”
“我知道的,”她说,“可是你不必和我提这一点。我是常想起登儿,我会想起我有一个叫孙登的儿子。可是这么多年来,我从未想过我是吴太子的母亲。这于我毫无意义。”
想了想她又说:“我承认我来江东,多少是为了他。你说我年轻,可这样的生命,看起来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一次来江东,也可能是最后一次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不可能见得到的。只是来他的国家看看,来以前的地方看看,便罢了。”
这样的语气,好像将与人世诀别似的。我心中不由一动,更加握紧了她的手,对她说:
“素馨,人世总是有苦难,不必太过介怀。”
“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命,”她说着,竟自嘲般地笑起来,“想想自己也是可怜。生登儿的时候只是个妓汝,可登儿的母亲却必须是个侯妃。等到我自己是王妃了,可芳儿的母亲却必须是皇后。我怎样总是不配。”
我说:“我出身更加卑贱。可是我一直死皮赖脸地赖在孙权身边。”
“你还记得啊。”她微笑着看我。
“你路过庐江的时候,庐江城中的翠微楼还在吗?”我没头没脑地,突然问了这样一句。
“还在,跟凤凰楼似的,还是很热闹,只是姑娘都很平庸。”
她这样答我。我们不由一同笑了起来,有些心灵相通,却又生出些隔世之感来。
告别的时候,我有些依依不舍。走出两步,又回头看看她。她一直站在那里,站在门口,灯影下脸上的神情平静而寂寥。她挥手示意我去,我便转头走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就这样走几步停一停,再走几步,再停一停,一直到她的身影彻底不见了,我才不再回头。
缓缓走回宫中的路上,我不由开始感叹人世的奇妙。
吴的太子和魏将来的皇帝,竟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而他们的母亲,又只是个从未在史书中留下丝毫身影的青楼出身的女子。
可是谁会想到过这一点。
连她自己也不常想起。
吕壹的粉墨登场
第二年,从北方传来一个不是很重要的消息:任城王妃外出失踪了。
有人说她投水自尽,也有人说她寻了一个偏僻处出家了。
但无论是自尽还是出家,素馨已彻底从我生命中消失。
我仍会想起她。但心里清楚不会再见到她。如果说历史是首长得有些过分的雄壮的歌,我们都只是当中的Сhā曲,一闪而过,然后永远不再。
烟花会谢,笙歌会停。于她也好,于我也吧,这样子的生命,看似还很漫长,其实已经结束了。
赤乌元年,步夫人去世了。这一年她四十七岁。四十七岁搁在现代,并不是什么老得不行的年龄。只是病榻上的她,竟已枯槁失形。
这么多年来,在同一院墙下相处,却一直不曾有过深交,一直仿佛陌路人。可这一次见到她时,我还是觉得不忍。捉着她的手,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满心流淌的全是难过。
她悠悠醒来,看见坐在榻边的我,脸上也流露出几分惊讶来。半天,她说:
“怎么是你?”
“我来看你……”我轻轻地说道。
她将手抽回,然后说:“有劳费心。”
语气却轻描淡写,既无感激,亦不算无礼。
我说:“你不要胡思乱想,要好好养病。
她淡淡说:“谢谢。”
我说:“你想要一个人好好休息,我也不打扰了。”
她没有留我的意思,我就站起来要走。走到门口,她却叫住我。
“影姊……”听到这话,我很惊讶,这么多年,她是第一次这样叫我。
我就站在那里,等她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伤了你的人,其实是我指使。”
那一年,那一年是哪一年呢?我恍惚地回忆,却觉得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我也猜测过伤我的人是她。可那个时候都不会介意,现在又怎么会介意呢?
我只是淡淡一笑。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轻轻地说,“你好像什么都不介意……但我怎样争,都争不过你……”
“是否这么多年,一直觉得是在暗中与我对弈?”我突然这样问道。
“是呀……”她静静地回忆着,“从小便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自你之前,还不曾输过给别人。那时候徐夫人多么得宠,可是我让陛下把她贬去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其实,我们之间这局棋,没有一个人赢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这样说道。
她讶然抬起头来看我,我们对视良久,然后同时一笑。那一笑,却仿佛包含了人世间的所有凄楚。
三天后她去世。她的死亡还是打动了孙权的心,他为她流泪,为她写悼文。连百官也上书,请求为她追赠皇后名号。
她生前一直想要的那一顶皇后的冠戴,在死后终于戴上。她就穿着皇后的礼服,安静地睡到冰冷阴沉的地底去了。
但是赤乌元年,震撼江东的,并不仅仅是步夫人的去世这一件事而已。甚至跟另一件事比起来,步夫人的去世也显得无足轻重。
那一件事,便是吕壹的粉墨登场。
吕壹是个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个子不高,说话慢条斯理。唯一有些特别的便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略略带了点灰,看人的时候会微微眯起,表情颇似一只有些残忍的兽。
但这种残忍,在孙权眼中是看不到的。在孙权面前的他,永远低眉顺眼,以推心置腹的口气说着看似忠恳之至的话。他还会哭,他善于在任何场合任何环境根据需要流下浑浊的泪水,并对孙权说他流泪只是因为他觉得皇帝太操劳。
不知孙权是想用吕壹作为工具来达到某个目的,还是因为这些年来他身边始终没有这样的人,因此让他觉得新鲜而受用。总而言之,在与吕壹有过几番交谈后,他便直接将吕壹擢升为中书,给予了他充分的权力。
暨艳和吕壹,是作为两个“酷吏”被载入东吴史册的。可有如一面镜子两边的影像,看上去虽是一样的,但其实每一处又都是相反的。虽然同是缁铢必较,同是执法苛刻,但两个人的本心,却截然不同。暨艳是真心相信这个世界应当黑白分明,去除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作奸犯科,便能迎来东吴的清朗乾坤。这个想法固然天真,但总不下作。至于吕壹,我从不认为吕壹心中能有什么是非存在。法律于他,不过是握在手中的一件工具而已。
吕壹是个天生的戏子。
他在孙权面前是那样地忠诚恳切推心置腹,出了宫墙,来到百官面前,他便立即换上了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他握紧了手中的权力,将稍有忤逆他的官员革职问罪,又将承迎自己的人提拔重用。一时间,朝野上下,仿佛每一件事都是围绕吕壹而转。
水至清则无鱼。江东的朝臣,并非每一个都清正高雅。这些年来在江东,也曾见过贪婪之人,也曾见过不善之人,只是似吕壹这般无耻到堂而皇之,却是从不曾见过。也许孙权真的是老了,老到不能分别是非;也许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将吕壹做了第二个暨艳而已。又或者两者皆而有之。这么多年,江东世家大族随着他一同发展起来的盘根错节的势力,一直是他无法去除的一块心病。他不是不相信他们,不是不相信自己,可君王和朝臣间的斗争,古而有之,无可避免。
第一次见到吕壹时,我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个时候他正在为孙权揉肩膀,眉眼低顺得如同净身多年的宦官。孙权一本一本地看着奏折,他不失时机地在孙权耳边不时低语。见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厌恶地皱起了眉。
他却谄笑着说:“在下见过影夫人。”
“吕中书真是辛苦。这种事情,交给宫人做就可以了。”我淡淡地应道。
“在下确实不长于此道,”他仍是低眉顺眼地说道,“可是实在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对陛下的一份心了……”
停一停,他叹了口气,在脸上堆出些忧虑的表情出来,眼中竟有隐隐的泪光。他看着我说:“影夫人,陛下真的太辛苦了,我们都要尽量为他分担些才是呢。”
他的话,孙权无疑是受用的。如果非要说一开始他还是冷眼旁观着吕壹的作为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会渐渐习惯于这种谄媚。
他再怎么英明怎么睿智,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他需要的不仅仅是有人为他做事为他出征,他也需要有人关心他有人奉承他。那些话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也是需要的。
这么些年,他所亲近的文武百官,虽然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又有几个人可以拉下脸皮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吕壹确实是个厉害角色。连脸皮都可以不要,又还会顾忌些什么。
只是我还是不敢相信。史书中记载的陆逊和潘浚在武昌,因吕壹事相坐对泣的事情,我一直记得,也一直耿耿于怀。如今见到吕壹,更觉得无法忍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国家重臣,陆逊从容,潘浚豪放,但从容也好豪放也好,他们都是这个时代的英雄。为这样一个小人气得流下眼泪,怎么可以。
并不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吕壹。甚至从一开始,弹劾吕壹的上书便雪片般飞来。和上次弹劾暨艳的路数一样,说他任人惟亲,说他滥用刑法……说他什么的人都有。
只是吕壹无疑是比暨艳要圆滑世故得多的。孙权拿这些奏疏问他,他不反驳,也不说上疏之人的是非。他只是流着泪对孙权说:
“臣承认,臣有时候用刑是重了一些。但臣也是全出自对陛下的一片忠心……朝野不正之风太盛,非用重典,否则无法肃清。这些大人指责臣,也是有道理的,请陛下千万不要怪罪他们。臣会向他们谢罪的……”
到了最后,反是孙权回过头来安慰他,然后将这些弹劾的奏疏驳回,最终不了了之。
有一天我实在看不过眼,当着吕壹面对孙权说:
“陛下,一两个人说一个人不对,也许是他们的偏见。但如果一百个人都说一个人不对,难道不是那个人的问题吗?”
“影夫人此言差矣,”吕壹急急辩解道,“就是因为陛下平日太厚遇臣民了,才让他们觉得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下官想要帮助陛下稍微清正此风,他们便一起误解了下官。影夫人只看到朝野上下这一百个官员,影夫人有没有想过,在他们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他们被侵犯的利益,由谁来告诉陛下呢?”
我哑然无语。一方面因为他的话并非完全空|茓来风,那些被清查的官员,总有一部分多多少少有自身的问题,问题虽小,但并非凭空捏造;另一方面是因为,现在的孙权,宁愿相信吕壹。
当了皇帝之后的孙权,所居的天地不是大了,而是小了。他害怕被欺瞒,害怕被臣下联合起来架空,他需要和他身边交织成网的各大势力达成一个平衡。所以他宁愿相信吕壹。
还有一个原因是,孙权的确老了。他犯了一个老人总会犯的糊涂。
一两个月后,那些上疏的人,不是被发现贪污就是被发现渎职。然后被问罪,然后被下狱。
如此折腾过几回之后,上疏弹劾的人,也渐渐少起来了。
一日下朝后,吕壹单独留下和孙权说了几句话。孙权皱起眉头,回到书房后,他便命人去传朱据来。
朱据出生吴郡,也是四大家族的人。前些年他娶了步夫人的小女儿小虎,建过不少军功,一直深得孙权重用。只是这一次孙权召他进见,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只见他身着朝服,匆匆赶来。行礼的时候,孙权却并未露出任何和气的神色来。
他直视朱据,脸色冷漠地问道:“子范,你老实告诉朕,前年铸钱时所丢失的那三万缗,是否你自己拿了?”
朱据一楞,仍是坦然说道:“臣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那么,你的主簿为什么在狱中畏罪自杀?”
朱据脸上便多了些愤然之色,他大声说:“陛下,臣的主簿不是畏罪自杀,臣的主簿是被吕壹拷问至死!”
孙权皱了皱眉头。
“吕中书他主审此事,自然是想问个明白。若非一心求死,怎会那么轻易地在狱中死去?”
“陛下啊,”朱据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悲伤了,“蝼蚁尚且偷生,又不是在沙场卖命,谁愿轻易求死?”
“若是用死来封嘴呢?”
朱据又一次愕然了。他看着孙权,颤抖着说:“臣不明白。”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就算死了,你去他家吊唁,也足够尽了长官的心。可是你为什么花那么多钱厚葬他?是否他为你隐瞒了什么?”
朱据呆立半天,突然一下子跪倒在地下。
“陛下,臣的主簿跟随臣多年,如今无辜惨死,臣又怎能坐视?厚棺殓葬,人之常情。臣庸碌之才,这些年一直觉得有愧圣恩。可是臣百年之后,相信陛下也会厚葬臣……”
他这样说着,声音渐渐哽咽了去。孙权还要说什么,我已看不下去了。
我掀帘而出,走到孙权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回头看了看我,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柔和了下去。
“朕明白了,”他说,“子范你辛苦了,先回去吧。”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没想到第二日,和吕壹私下有过一番交谈后,孙权又改变了口气。
他命人传朱据前来,依旧是在书房,但这一次,孙权的脸色严峻得怕人。
“你仍说死掉的主簿是无辜的?”见到朱据,他第一句话就这样问。
“臣以性命保之。”朱据坦然答道。
“他主理铸钱一事。有钱丢失,他怎会毫不知情?既然是不知情,为什么又要在狱中寻死?”
“臣说过,他不是寻死,是死于吕壹杖下,”朱据颤抖着说道,“至于丢钱一事,臣一直在命人查办,定要给陛下一个交代。”
“查办,查办,”孙权冷笑道,“查办了两年,怎么还没一个结果?若不是吕中书告诉朕此事,你们还要隐瞒朕到几时!”
“臣当时没有上报此事,只是不想让此小事烦扰陛下。”
“丢了钱也是小事,是否要丢了国家,才算大事?”孙权冷笑,然后目光一转,逼视朱据,冷冷地直呼其名,“朱据!”
“——臣在。”
“朕问你,你身为公主驸马、左将军,平日朝廷禄赐,可有薄待你?”
“朝廷待臣甚厚,臣一直心怀感激。”
“那你每年使用如何?”
“……臣不善理财,每年花销甚大。”
“朕久闻你朱据有乐善好施之名,常厚赐部下以收买人心,可有此事?”
朱据没有说话。
“朕还听说,你每年都入不敷出,可有此事?”
朱据依旧没有说话。
“回朕的话!你是否每年都入不敷出?”
朱据默然良久,才挣扎着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是。”
“你既然入不敷出,又司掌铸钱一事,现在丢了钱,又为拒不招供的主簿厚棺敛葬。你要朕如何相信,你与此事毫无干系?”
朱据抬起头来看着孙权,脸色也变得惨白了。
“你作何解释?”孙权冷笑道。
“陛下啊!”朱据挺直了腰杆,带着背水一战的神情,慨然说道,“臣确实不善理财,但那都是臣自己的事情。臣不是不明是非的人,怎么会盗用国家的钱财来为私用?陛下问臣为何要厚葬主簿,臣已解释过。但陛下非要不信臣,臣也无话可说!臣虽死不足惜,臣只是可惜了陛下!”
“可惜朕什么?”孙权逼视他问道。
“亲小人,远贤臣!是非不明,忠奸不分!”
此言一出,连我都吓了一跳。孙权额上青筋暴起,恶狠狠地盯着朱据,问:
“你凭什么这么说朕?”
“吕壹奸恶小人,朝野上下人所共知,陛下却如此信任他,不是糊涂是什么?”
“子范,不要再说了。”我害怕事情会演变到失控,忙走出来让他不要再说下去。虽然与他交往不多,但我还是相信他的清白。可这样说下去绝非聪明的做法。孙权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而现在的他最害怕也是最忌惮的,便是别人说他糊涂。
可是朱据不明白这一点,他仍在苦苦坚持。
“陛下啊!”他凄厉地呼喊,“陛下怎能糊涂至此?”
“闭嘴!你们真以为只你们是清醒的,朕一个人是糊涂的么?”孙权终于发作,拍案怒吼道,“你犯了这样的罪过,不好好自省,又凭什么来指责朕?”
“臣死不足惜,臣只希望陛下能够明白过来。”朱据慨然说道。
“子范,不要再说了!”我看着孙权的脸色,急急呼喝。他真倔,倔到疯狂,倔到不顾一切。就算是认了罪,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身为驸马,孙权不会将他怎样。但他这样说话,后果便不得而知了。
“陛下——”他丝毫不顾我的话,仍要说什么。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孙权指着他的鼻子怒道。
“陛下,”我急忙跪下,扯着孙权的衣袖说,“子范不明事理,出口无遮。求陛下念在旧日情谊,好歹放他一马。”
孙权的怒火这才收敛了些,他看看我,又看看双唇颤抖的朱据。
“革职,回家待罪吧。”他留下这样一句话,然后拂袖而去。
朱据的免职,让朝野上下,呈露出了死一般的缄默。
昔日上书弹劾吕壹的部官再也无迹可寻。人们在面对吕壹时,都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说话,生怕得罪了他。即使稍微刚直些的人,也只是称病不出,避开此事。
反而是远在武昌的孙登和陆逊知道此事,开始屡番上书,申辩利害。面对这些字字泣血的奏疏,孙权不是没有动摇过。可每次见过吕壹之后,他的心又开始坚硬如铁。
到了入秋,吕壹开始反击。他开始三番四次不着痕迹地在孙权面前说起孙登和陆逊的不是之处。所幸武昌距离遥远,他们二人又实在位高权重,很难为吕壹所憾动。但这些话,也无疑疏远了孙权与他们二人的距离。
孙权连我的话也不大听了。每当我说起吕壹的不是,他便不耐打断。后来我渐渐也不多说。一方面我觉得,与其这样日复一日说些无用的话让他连我也疏远,不如等待时机一举将吕壹击败;而另一方面,我知道孙权心里有个结,倘若我为陆逊说得过多,所造成的效果也许是恰好相反的。
但日复一日看着吕壹在东吴横行霸道,心中真的有百般煎熬。孙权这一次走得太远了,远得真有些昏聩糊涂的味道。连太子三番四次请求来建业见他,他都加以拒绝。太子想见自己的父亲而不能,放在过去,这恐怕是不可想象的吧。
也许是众人暗地里的诅咒终于让上天听到。到了入冬,吕壹竟病了。
病得还不轻,上吐下泻,一直卧病在床,无法起身。虽然他的爪牙仍在日复一日地制造冤狱,可孙权的书房里没了他的身影,毕竟让人觉得轻松许多。
武昌那边倒是显得一片沉寂。然后,一日,远在武昌的太常潘浚的书信送到了孙权面前。
潘浚是武陵人,虽然饱读诗书,身上却一直带了些山民的豪侠之气。这豪侠之气让他和孙权颇为相投。他本是蜀人,建安二十四年降了吴,孙权赏识他,他也对孙权忠心耿耿,立下不少军功。人们常说,如果顾雍不做丞相了,下一个做丞相的人,也只能是他。
他对吕壹一直咬牙切齿,欲杀之而后快。奇怪的是自吕壹在朝野上下掀起这些风浪以来,弹劾吕壹的人中却并不见他的身影。吕壹起先以为他是赞同自己的,想要废掉不肯妥协的顾雍,让潘浚来当丞相。但后来有人告诉吕壹潘浚的仇恨,吕壹吓出一身冷汗,终于还是没有动顾雍。
潘浚是个方正却并不倔强的人。起先不曾随百官弹劾,应该是有自己的主意。这一次写信给孙权,恐怕是要有所行动了。
信中只字未提吕壹的事情,只是说自己染上沉疾,恐将不久于人世。临死之前,只希望能再见孙权一面。
孙权拿着信来找我商量,我自然是说:“承明跟随陛下多年,虽是君臣,但犹甚父子。如今他身体不好,陛下理应答应他的请求。”
倘若吕壹在这里,定是要加以阻挠的,可他既然不在,孙权想了想,就说:
“那朕就去武昌看望他。”
对泣的二人
第二日孙权便备了銮舆去武昌,而我与他同行。
一路上孙权心情很好,而我的也不错,虽然不知道潘浚有怎样的计划,但心还是在想,一切应该要好起来了。
前面眼看就要到庐江。过了庐江,去武昌的路也有三分之一了。
御驾在江边的大道上缓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
只见一个仆从模样的人骑着骏马,匆匆赶了上来。他和卫兵说了几句话,卫兵便吩咐停了车队,走到孙权的马车前禀报道:
“陛下,吕中书正在赶来,有事要面奏陛下。”
我心一沉,马上说:
“吕中书身体不好,何必来见?还是请他回去休息吧!”
“可是吕中书就在后面的马车上,马上就赶到了。”那仆从答道。
我回头,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灰色的马车,正朝着我们这个方向急驶而来。
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也只能看着吕壹的马车一直停在我们面前,看着他慢慢地下了车。他真的病得不轻,脸是青绿色的,下车的时候也是由两个仆人颤颤巍巍地扶着下来。脚一踏上土地,他立马伏跪在孙权面前。
“病成这样,又何必来这里?”孙权口气中竟有些亲昵的责备。
“陛下,”吕壹颤抖着答道,“臣就算病入膏肓,心里总是系着陛下的。”
“朕知道。”孙权叹口气道。
“听说陛下要去武昌?”
孙权表情中竟多了几分不自然,说:“承明病重,朕去看看他。”
“可臣前两日还收到武昌来的消息,说潘太常身体毫无异常。”
我马上说:“人的身体谁说的准。吕中书你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他转过头来,眯起眼睛看着我,轻轻地说:“臣是病了,可臣知道陛下昼夜操劳,从不会作非分之请,让陛下浪费时间来看臣。”
我冷笑道:“吕中书打算与潘太常相提并论?”
他坦然答道:“同是陛下臣民,都是受陛下厚恩的人,为什么不可以相提并论?”
见我不说话,他又转向孙权说:“陛下万金之尊,宜有磐石之稳。陛下这样轻易外出,只会冷了关心陛下之人的心。”
孙权竟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轻声说:“朕只是去看看,两三天便回。”
我又忍不住说:“吕中书,你难道想左右陛下的行动?”
“微臣不敢,”他诚惶诚恐地说,“倘是平常时候,陛下要去哪里,臣定无二话。可如今正是流言四起佞臣辈出的时候,陛下如果轻易外出,只怕会受到别人的蛊惑……”
“你说谁是佞臣!”我拉长了脸,呵斥道。
“不得无礼。”孙权制止了我。
他竟然制止我。
“陛下,”吕壹的泪光又浮了上来,脸上堆满了委屈的表情,“臣忧心陛下,天地可鉴。臣为陛下得罪百官,虽死亦不足惜。可是如今不正之风未清,陛下便说要去武昌……”
“陛下去武昌是陛下的事。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便好。”我又说道。
“陛下如果非要去武昌,请允许臣跟随陛下。”他竟这样说道。
“你这样的身体,不必了吧。”孙权说。
“臣说过,能让陛下耳中不进谗言是臣的职责,臣虽死不足惜。”他匍匐在地,颤抖着说。
孙权沉吟良久,然后将头转向我。
“……不去了吧?”他竟这样轻声说道。
“陛下!”我如同五雷轰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想了半天,又觉得发作不是个好主意,只是近乎哀求地说,“承明他身体不好,还想见陛下最后一面呢。陛下现在说不去了……”
“潘太常他吉人天相,定能度过此劫。”吕壹马上说道。
“陛下啊,”我又对孙权说,“就算承明他这次能够度过,可是陛下答应过他去看他的,又怎能食言?他一定在武昌苦苦等着陛下呢!”
“朕也答应过他这些事办完之前不离开建业的,如今想来朕更不应该食这个言。”孙权指着吕壹说
“陛下……”我已词穷,明明觉得这是荒唐的,却因为荒唐过度,找不到任何该说的话。
“这样吧,”孙权沉吟着,“你乘朕的銮舆,带着朕的宝剑去武昌,代朕探望承明。你告诉承明,见你如见朕。”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一路上,我抱着孙权的剑,坐在金碧辉煌的马车里,心里将吕壹又骂了何止千遍。
本来銮舆应当庄重缓行,但我心里憋着一口气,命车夫将马鞭得飞快,全然不顾金色车身上沾满了泥点。只用了不到平常一半的工夫,便已赶到武昌。
到了武昌的潘府,门前一片萧索之象。大门洞开着,隐约觉得有人往外看了一眼,但又没人来接驾。我憋着一口气,只想尽快见到潘浚,在他面前痛骂吕壹一场。于是也不管那么多,便径直下了车往里走。
穿过潘府的院子,也不见半个人影。一直走到房前,才听见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一个声音是潘浚的,另一个声音那么熟悉,即使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出来,是陆逊的声音。
陆逊在说:“如今吕壹滥用刑法,制造出不少冤狱……以陛下之英明,竟全然被蒙在鼓里……”
潘浚则说:“我是多么希望能够尽早见到陛下,告诉他吕壹的所作所为……这条命本来也不长了,如果死在陛下面前能让他明白,我就死在陛下面前……可是又要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陛下呢?”
两个人的音调都伤感得有些过头,完全不似他们平日形状。最最过分的是,他们的声音中,竟都带了些哽咽。
——难道真的在这里相坐对泣,束手无策?
我忍不住快步走向门口。房门虚掩着,潘浚倚在榻上,陆逊坐在他对面。就在那一刻,我分明看见了他们二人脸上的泪水。
心瞬间揪紧了。
我就呆立在那里,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相对而泣的二人。我真想对他们大吼: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连你们都只会哭泣,那么这天下还是否有救?
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只是继续说着哀伤的话。
陆逊说:“我常在想,我跟随陛下,也有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多年来……陛下一直待我不薄。吕壹他只是不知道陛下的好,如果他知道了……他也不会这样糟蹋陛下的江山。”
潘浚哽咽道:“如果我死了,魂魄能托梦让陛下明白我等一片忠心,我现在就一根绳子吊死在这里。”
我手中的剑也一下子掉在地上。
剑落地的声音终于惊动了陆逊,他微微侧过头来,看见了我。可潘浚仍在闭目流泪,似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中。
陆逊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脸上呈露出惊讶之色。可潘浚仍在说:
“我生来虽然不是东吴的人,死后也当是东吴之鬼——”
“——承明,”陆逊打断他,急急说道,“是影夫人。”
“影夫人,嗯,影夫人不知现在可好?她跟随陛下这么多年,可如今陛下竟宁愿听吕壹的……”潘浚似是有些糊涂,还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不是,”陆逊又说,“只有影夫人一个人。”
“只有影夫人一个?”
潘浚的眼睛突然睁开了,惊讶地望向我的方向。他的脸上仍挂着泪水,可悲伤的表情却一扫而空。
“影夫人,陛下呢?”他睁大了眼睛问。
“陛下走到半路让吕壹拦回去了,只我一个人来的。”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突然变了表情的他们,答道。
“咳!”潘浚突然咳嗽起来,咳了一阵,然后把脸一抹,从榻跳下来。动作何等利落,也完全不似重病的人。
陆逊突然笑起来。
“承明,失算了吧?”他看着潘浚笑道。
“失算了,失算了,”潘浚深为懊恼地说,“白白受了这么些苦。”
他突然目光一转,对着门外大吼:“来人!”
方才我一路走进来,一个人都不见。这下潘浚一喊,却见到外面迅速地跑进来一个下人。潘浚对着他,横眉立目地怒道:
“叫那个厨子去罚跪一个时辰!岂有此理,我叫他去调葱汁没错,但没叫他调得这么浓!害得我眼睛都快被辣瞎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满头问号,愈发疑惑地问道。
陆逊有些羞愧地看看潘浚,潘浚又看看他。
两个人的表情都像被人揭了短的孩子,沉默着不说话。
“为什么说失算了?还有什么厨子,什么葱汁,你们玩的是哪一出?”
这话刚问出来,心里便恍然有些明白过来。泪水……哭泣……葱汁……以为来的是孙权……难道?
“不关我事,”陆逊讪笑道,“承明的鬼主意。”
我终于明白过来,忍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毫无仪态地大笑。
“哈哈……你们……”我越想越好笑,边笑边说,“亏你们想得出来……故意不去门口接驾,故意装作不知道陛下到来,让陛下进来看见你们在这里为他操心得哭?”
“失算了,失算了。”潘浚仍是一脸懊恼。
这一次,我是真的笑出了眼泪。
悲剧成了闹剧。我们三个人笑了好一会,才勉强收住了笑容,坐在一起严肃地谈起吕壹的事。
我将朱据的事说给他们听了。听完后,陆逊不甚唏嘘,潘浚却短短用三个字概括:
“犯傻气。”
我愕然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吕壹是王八蛋没错,可是他可以说吕壹欺瞒了陛下,但绝不能说陛下不辨是非。陛下吃软不吃硬,陛下最恨人说他糊涂。朱子范这两样大忌都犯了,陛下会听他的才是有鬼!”
“是啊,”我突然想起来,“吕壹从来都是打着‘忠’字牌行事,也从不一开始就直接在陛下面前诋毁别人,他反倒是说那人的好,等到那人再弹劾他,陛下就开始觉得是那个人有问题,然后吕壹才开始煽风点火。”
“所以我们应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既然能感动陛下,我们和陛下几十年的交情,难道还比不过他?”
“承明总是有这样的高见。所以才设计了刚才那个场面。可惜陛下还是没有来。”陆逊说道。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我问潘浚。
“暂时还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潘浚沉吟着,“陛下肯定无法来武昌了。如果我能去建业见到陛下就好了。”
一股豪气从我胸腔油然而生,我站起来,大声说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他们两个人同时看着我。
“怎么,不相信我?”我笑道,“有承明的光辉思想指引,我知道该怎么办事。”
“我相信你。”陆逊这样说道。
“可是,”我又问潘浚,“你去了建业见到陛下,然后该如何行事呢?”
“这你就放心了,”潘浚笑着说,“他吕壹善于演戏,我潘浚也未必输给他!”
回到建业见到孙权,他问起我潘浚的情况,我便摆出些哀痛之情答道:
“承明他病得很重,但应无大碍。只是在病中,仍日夜思念陛下。臣妾去到他府上时,见他正与伯言一起说起建业诸事,因担心陛下过于操劳,竟至泪下。”
“他们为朕落泪?”孙权不可置信地问道。
我强忍住心底的笑意,表情严肃地点头。
孙权不胜唏嘘地说道:“你叫他好好养病,不必过于操心。”
“我有如此告诉他。只是他心里放着陛下,又岂能轻易不想?他说他跟着陛下出生入死,也有十几年了,这个时候,只想与陛下秉烛长谈,好好叙一叙旧。”
孙权说:“朕也很想见到承明。”
我又顺着说:“陛下万金之躯,私去武昌确实不太妥。但陛下既然思念承明,何不把他召来建业相见?”
孙权犹豫着,然后说:“如此也好。”
见他还有些犹豫,我又说:“陛下见承明,只是私下叙旧,与国事无关。也不必让吕中书知道了,免他操心。承明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于国有利的事情,他不会阻挠陛下的。”
孙权脸上的犹豫终于去了,他点了点头。
半个月后,潘浚来到建业。
在孙权面前,他充分地演出好了一个重病之人应有的形态。他握着孙权的手,颤抖着说:“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陛下一面。”
孙权深为感动,重赏了他,并告诉他如果想要进见,随时都可以入宫。
走出宫墙外,潘浚便立马换上另一副面孔。
他像是二三十岁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般,四处放出话去,说他潘浚来了建业,说他潘浚来建业的唯一目的就是击杀吕壹,还说他已不顾一切,只要杀了吕壹,他愿意立马伏罪以命相抵。
如同现代蹲点抓犯人的老公安一般,他每日带着刀斧手在进宫前的那条路上转悠。他说只要吕壹一露面,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砍去他的头。
我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身着戎装,精神抖擞地在宫门前那条路上走来走去。
我总是笑着对他说:“潘太常,又来蹲点了啊。”
他眨着眼睛说:“哪里,我是来打猎,等猎物送上门来。”
此时吕壹的病已经好了。按道理又该是他频繁出入皇宫的时候了。可是因为潘浚每日守在宫门口,他一次也不敢露面。他既然不来见孙权了,又加上潘浚每次见到孙权时,都不着痕迹一点一点地说起吕壹的不是,孙权和吕壹之间,也难免生出了些隔阂。
有一天吕壹终于抓了个空子,趁潘浚没有蹲点的时候,急急冲入宫来。他入了宫便急急求见孙权,在孙权面前将潘浚的事说了。
孙权大惊,找我来问。我听吕壹泣不成声地说完,然后笑起来。
我说:“吕中书是病糊涂了吧?承明他病成那样,怎么可能在宫门口击杀你?”
他大叫:“确有此事!陛下可以找宫门口的卫兵来问。”
孙权便真的召人来问话。那些人素来对吕壹心生嫌恶,又早被我重金收买,此刻来到,一个个都一脸诚恳地说:
“在下每日在宫门把守,从不曾见过此事。”
吕壹语塞,脸上灰一阵白一阵。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潘太常他怎么可能生病?”
“朕前日还见过他,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你难道连朕的话也不信?”孙权有些不悦。
吕壹没有说话。
“也罢,朕带你去承明家看看,让你也死了这条心。”孙权这样说。
早有人替我送信给潘浚了。因此一路来到潘浚家中,躺在榻上的他,看起来面色惨白,整个人萎靡不振。
见到孙权进来,他颤颤巍巍地挣扎着要起来。孙权连忙对他说:“不必起来了,你安心躺着。“
然后孙权又问:“朕赐给你的药,可有益补?”
“已经好多了……”潘浚颤抖着说,“陛下对臣一片厚爱,臣恐怕此生都难报了……臣只希望能尽早好起来,好为陛下分担操劳……”
一旁的吕壹不大自然地咳了一声,这时潘浚才仿佛如梦初醒般,看着吕壹说: “吕中书也来探望,这……这教我如何担当得起?”
停一停,他又说:“我如今病重,不能为陛下分忧……还希望吕中书多为陛下想着点……平时要多见陛下,这样才能君臣齐心……”
孙权回头看着吕壹,目光中竟有些责备之意。
回去后,我越想越觉得神奇。抽了个空又跑回潘浚家。他正坐在床边,脸色看起来好多了,可额头上仍覆着一额虚汗。
“承明,这也太神奇了,”我由衷地崇拜道,“你装哭装疯,都是力所能及的,也没什么特别希奇之处。可是你怎么能连病都装得这么像?我刚才都几乎以为你真的病了。”
“我早有准备了,”他淡淡地笑道,“来此之前,找了个方士为我配了几剂药。需要的时候服下,能有一两个时辰都像重病的样子。”
“方士?”我讶然,“炼丹的方士?”
他点点头。
“可是这些药确实是有损身体的呀!”我有些不忍。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怜惜地看看他,然后低声说:“这太疯狂。”
“疯狂是应该的,”他说,“邪恶如此疯狂,正义难道就不应该疯狂?”
十月是孙权的寿辰,在潘浚的建议下,远在武昌的孙登和陆逊也被允许前来进贺。
他们三人齐心协力,在孙权耳边潜移默化地说着吕壹的坏话。渐渐地,孙权和吕壹是真的疏远了。
明明情况在好起来,但这个时候又仿佛走入僵局:他们能做到的,只是让孙权疏远吕壹。但离真正打倒吕壹,除去他,让他不再有死灰复燃的机会,又仿佛始终差了点什么。
应该发生点什么,我在想,应该发生点什么事,才能真正除掉吕壹。
一日,我去陆逊在建业的居所找他商量。走到客厅前,才发现他正在和两个陌生男子坐在那里说话。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他已看见我,便走出来,将我引至院中。
“你来得正好,”他轻声说,“有件事正要找人帮忙,或许你能帮我。”
“什么事呢?”我问。
他没有立即回答我,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甚至还泛起了些少年似的羞涩。他看看屋内又看看我,然后低声说:
“借我些钱。”
我呆了呆,忍不住笑起来:“记不记得那一年在武昌我为你看掌相?我说你以后会很穷,我还说你穷了我就接济你。你们那时还不屑一顾,你看,现在都成真的了。”
他不大好意思地笑着,并不说话。
他们夫妻两人都不是善于守财的人,我是知道的。虽然他身为太子太傅、上大将军、江陵侯,禄赐并不算薄。但他自己常常接济穷困的部曲,茹又喜欢接济旧臣的后裔,如此一来,生活一直很清苦。但没想到要到了举债的地步。我虽笑着,又有些心疼。
“要多少呢?”我问他。
他犹豫地看了看我,然后低声说:“一百万。”
“要这么多!”我很是有些惊讶。这个数字,我不是凑不出来。但也就是勉强能凑出来而已了。他一下子要借这么多钱,却是为什么?
“我知道有些勉强,”他说,“我要是手上还有留钱,也不会问你借。等拿了俸禄,我就慢慢还你……”
“——说这些做什么。”我有些不悦地打断他,“我肯定会答应你的。”
“那谢谢了。”他说。
“可是,”我还是有些疑惑,“接济哪个部曲,能要这么多钱?”
“不是为这些事。”他却说。
“那是为什么事?”我惊讶道。
他看了看屋里坐着的二人,并不答我。
“你如果要纳妾,我自己就不同意,也代茹不同意。”我笑道。
“说到哪去了。”他也笑道,然后返身往屋里走去。过一会,他领着那二人其中一人走了出来。那人穿着普通的军吏服装,相貌平凡。他们站在我面前,陆逊便对他说:
“这件事情,我问影夫人借钱解决。你把事情跟影夫人说一下。”
那人便向我行礼,说:“影夫人,在下是刘助,屋里那人叫王遂,我们都是朱据将军的旧部。”
我点点头,心里隐隐察觉到了点什么。
“失钱那一事,想必影夫人也知道?”
我叹口气说:“知道,且常为你们将军打抱不平。可惜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我们今天就想出个好办法。”他说。
我讶然看着他。
“失钱已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铸好的钱,搬运时人多手杂,到底被谁偷了,现在要查又怎么查得清?可是如果不追查出犯人,朱将军的冤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洗白了。”
“确是如此。”我说。
“在下和王遂都深受朱将军恩泽,如今朱将军蒙冤,我们又怎能坐视不理?我们二人已商议好,由我去禀报陛下,说失钱一事实乃王遂所取。既然找出犯人,朱将军的冤情便可昭雪。”
“怎么可以这样?”我心头一紧,急急说道,“让无辜之人担当此事,怎么可以。”
“朱将军待我们恩重,无以为报,”他叹道,“能这样回报朱将军,是我们的幸运。”
这个时候,陆逊对我说:“我一开始也像你这样想。但如今看到他们心意已决,我也无法说别的。”
我仍犹豫着。
“成全他们吧。”陆逊叹道。
我终于是点头。这个时候,又想起来一件事,疑惑地问:
“可是这和钱的事有什么关系?”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带了些悲伤看着我。许久,还是刘助开的口:
“他身为一个小吏,私自偷钱,又因此害得朱将军蒙冤。此事一告,陛下怎么能轻易饶他?”
“所以呢……”我疑惑着说道,心里却渐渐明白过来。
“这些钱,给他安排后事,给他的家人安排下半生。”他这样告诉我。
第二日,我便拼凑出了一百万,给他们送去。
第三日,陆逊带着刘助进宫来见孙权。刘助告诉孙权,他也是近日才察觉,前年丢失的三万缗,其实是王遂偷了。
孙权大怒,立即命人捉拿王遂下狱。王遂被拿后不多久,便招供一切。说确实是他偷的钱,死去的主簿和朱据并不知情。
孙权命人砍下了他的头。
这件事情,只有我、陆逊、刘助和死去的王遂知情,连朱据也不知道。他被官复原职后得知此事,破口大骂了王遂许久。他说他平日待王遂不薄,王遂还偷钱陷他于不义,真是个狼心狗肺不知好歹的人。
那日在陆逊家,我只远远地看过王遂一眼,只记得他是个中年男子,貌不惊人。这样的男子,每日走在街上都能看到许多,可是又有几人能做到他那样?
我们不是没为别人付出过,不是没对别人好过,可是我们为别人付出,对别人好,总是希望别人知道我们付出,记得我们的好。可是王遂,他为朱据付出了性命,朱据却不知道,他也不希望朱据知道。
还有那刘助,听说他原来和王遂一起为了争由谁去扮演偷钱的角色打过一架,打得很凶,连牙齿都打落两颗,最后两个人在一起抱头痛哭。他虽然活了下来,且在这出戏里扮演了一个光辉的角色。可是余生几十年,他心里的痛苦,又岂是我们所能想象的?
孙权认为刘助揭发王遂有功,重赏了他一百万钱。
第二日,我收到一个箱子,一个很大很沉的箱子,送箱子的人没有留下任何姓名。
我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未拆封的那一百万。
未说完的话
朱据的冤情被洗白后,孙权若有所思地说道:“连子范这样的人都会被冤枉,下面被冤枉的人,更不知有多少呢?”
他终于有些醒悟,派人下去清查吕壹所制造出的案件。这一查,查出他的满腔怒火来。
冤狱那么多,被牵连的那么多。他总害怕身边的人联合在一起骗他,殊不知正是因为这种害怕,让一个人骗了天下。
随着一次次冤狱被昭雪,吕壹也终于走上穷途末路。
他于十二月被处死。这真是一件人人拍手称快的事情。随后孙权下了一道诏书,在书中,他诚恳地承认了重用吕壹是个错误,同时也表达了对坚持进言的陆逊和潘浚的感激之情。
他在书中说,他与众官,从布衣时便开始交结,荣辱与共,直到今天,发有二色,虽说是君臣,但即使说是父子亦不为过。他希望从今往后,大家有什么进言都要敢于直说,不要害怕会招来他的怒火。
他是诚恳的,每一字一句间,我都能看见他的自悔之意。这是一件好事,我固然觉得欣慰,但并不觉得有多么开心。
不开心是因为,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以他的智慧,放在过去,这种事情不可想象。可它真的发生了,这说明孙权真的老了。
老,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是渐渐发生,是一步一步走向深渊里去的。我恍惚地想起,吕壹的事件是东吴历史的分水岭,而孙权的自悔只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前面等着我们的,更是无尽的长夜。
而在长夜到来之前,我不开心,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潘浚真的病了。
潘浚真的病了。
也许是与吕壹的斗争耗尽了他的元气,也许是因为那些方士开的装病的丹药严重损毁了他的身体。吕壹死后,他便一病不起。
次年春天,他去世了。
在他的葬礼上,我和陆逊站在一起。我们默默地随着诵经的人念着,然后陆逊端起一杯酒,将它洒在棺木前的地上。
我走上去,对他说:“承明他去了,你要坚持住。”
他说:“我会的。”
我又说:“你不要太难过。承明他只是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他说,“承明他真的累了……战场上,战场下,都是那么地不要命……”
停了停,他又对我说:“你知道吗?”
“什么?”
“我不如承明,因为我只会打仗。”
我沉默着看他,他也沉默着看我。烛光中的他,脸上表情如同无辜而茫然的孩子。我们就这样相互看了又看,直到他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发。
“不用担心,”他说,“无论什么,我想我都可以承受。”
赤乌不是个好年号。潘浚死后不久,周胤和徐夫人也相继去世了。陆瑁告病回乡。
在接踵而来的噩耗间,我不经意地回忆起来到这个世界后的漫长旅途。起先是一次又一次的遇见,到了现在,便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其实这人生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遇见,告别,再遇见,再告别的重复而已。
周胤死于他官复原职后的第一个月。
死的这一年他三十六岁,又是他父亲去世时的年龄。
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有过一个妻子,但在庐陵的时候病故了。
死的时候,只有我和茹在他身边。
临终的时候他没有留下任何话。只是一双眼睛倔强地望着天。他脸上有淡漠的恨意,却不知这恨意是为了谁。是为了某一个具体的人,还是为了这一个时代。
而在此之前,他因为酗酒、荒淫等罪名,被流徙庐陵数年之久。
是诸葛瑾、步骘接二连三的上书才将他从流放中拉回来。他们在信中反复提起当年周瑜的好,希望孙权能够念及旧情,给他官复原职。
孙权屡番拒绝了他们的请求,直到最后听说周胤染疾的消息,才勉强赐还了他的官职。
在那屡次拒绝的书信中,他写道:“孤念公瑾,岂有己乎?”
其实这话他已不是第一次说,两年前,他拒绝全琮推荐周瑜侄孙周护为将的请求时,也曾说过这一句话。
但是思念,并不代表他没有忘记。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惟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够决定一切。
徐夫人是在绝望中死去的。
每一日,她都在吴苦苦等待将她召还的消息。是怎样的身份,她并不介意。她只是希望能够见到孙登,她养大的人。
她就这样在等待中度过了她的三十岁,她的四十岁,二十多年的光阴,她孤独地老去。
步夫人的死让她燃起希望。当年将她贬谪来吴,是步夫人的主意。她觉得步夫人既然死了,她或许会被重新召还建业或者武昌。可是没想到,这一次的希望,彻底成为绝望。
时间流过太多,人经历得太多,便开始渐渐学会遗忘。
孙权已将她遗忘。
我去吴参加她的葬礼,路过华亭陆家,想起养病的陆瑁,便转了个圈去探望他。
他气色不是很好,走路要拄杖而行。他眼睛依旧明亮,脸上不时仍露出少年一样羞涩的笑容,可那灵魂之外的单薄躯体,却已枯萎老迈。
他终于没有认错我,他直称我的名字,他调侃似的说自己:“原来我真的不适合当官。”
“怎么这么说呢?”
“以前在这里过了那么多年,都没有事情。没想到才被兄长拉过去做了两年的官,便病成这样。”
停一停,他又轻轻说:“恐怕好不起来了。”
“你别胡说。”我不悦道。不悦的心却瞬间隐退,我突然有些哽咽。
“云影,”他突然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呢?”
我想也不想便答:“你知道我定亲的事跑来我家祝贺,害我还会错意了。”
“会错什么意呢?”他笑着问我。
我讪讪地不去作答。看着他笑着的脸,我把脸一板,佯怒道:“喂,我好歹也做过你的老师,你不可以这样戏弄我。”
“是,我记得的,”他突然正色道,“你教我的那些东西,跟随了我一辈子。”
他说他仍记得,我却突然有些恍惚。
我多久没有抚琴唱歌了呢?上一次作画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那些画过的画,在命运沉浮间,又流落到了哪里呢?
那些画上的人儿,如今又都在哪里呢?
“跟我来,带你看些东西。”他忽然是这样说。
我跟着他,七拐八弯地穿过长廊,来到一间偏僻的房间。
房间里很阴暗,习惯了外面明亮的光线,进入屋里那一刻,我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轻轻在旁边点燃了一支蜡烛,屋里的一切才渐渐从我眼前浮现。
然后,当我看清楚眼前的一切时,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呼。
屋里挂满了画,油墨色彩,从另一个时代带过来的笔法。有几张是我年轻时所作,画的陆逊,画的他。还有周瑜,他站在船的甲板上,微昂着头,看着远处的江水和蓝天。这些画,我曾以为遗失了,可没想到它们都在这里,都在这里精心地被保存起来。
更多的画是陆瑁所作。画的是我,画的是茹。我看着这些画,有些恍惚。墙上全是自己,明明一模一样却又仿佛永远不再的自己。或颦或笑,带着几十年的尘嚣安静地看着自己。
“是不是。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陆瑁轻声说道。
我就站在那里将这些画看了又看,直到西斜的暮光微微透入我的眼。我才想起,是该走的时候了。
我对他说:“我还要赶去参加徐夫人的葬礼。待参加完,我还回来看你。”
他点点头,送我出去。在门口那颗桑树下,他又一次站定了脚步。
“云影,”看着我的眼睛,他轻轻说,“有句话,其实一直想对你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说下去。他脸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红晕,随后他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和你说吧。”
我说:“没关系,我等你说完了再走。”
“不说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天,“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不在乎多等两天吧。”
可我最终还是没听到那句他想说的话。
参加完徐夫人的葬礼回到华亭,看见陆家门口扬起了白幡,看见满院素服宾客的泪眼。
他去世了,就在我走后的第二天。
我还看见从武昌赶回来的陆逊,穿着丧服,安静地坐在棺木旁边。他像是很疲惫的样子,用一只手托住额头。但我在想他不是疲惫,他仅仅是不想让别人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我的心不是不悲伤,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空茫的感觉。仿佛几十年的喧嚣席卷而来又呼啸而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寂静。
回建业之前,我又一个人去了一趟他的墓上。墓前堆满了白色的花,墓碑上有陆逊为他刻下的字。我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摸过那些深深的字迹,墓石刺骨的冰凉顺着我的指尖一直传到我的心。
“子璋,”我轻轻地问,“那个时候,你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呢?”
远远处,山谷里的风吹起来了。
我回到建业的时候正是暮色时分。西边的天空还有淡紫色的余光,可东边的天幕已成深蓝。
从城外的山上向下看,城市正在一点一点亮起来。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几点光,然后一片一片地亮起来。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在这日渐繁华庞大的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是怎样点燃起来,歌舞是怎样轻扬起来。人们从家中走出,到街上去,到酒楼去,到最繁华的所在去。他们哭、他们笑、他们嬉戏。他们让城市的空气中飘扬着酒的味道。
可整个城市已步入夜色。
赤乌四年五月,孙登去世。
他的死讯连同他最后留给孙权的书信一起送到建业。孙权将他的信展开,看到一半,便放声大哭,以至伏倒在地。
我扶起他,擦去他的眼泪,说着安慰他的话。可是没有用,泪水反而愈加汹涌地从他眼中流出。这样子撕心裂肺的哀伤,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在孙策死的时候。
可那一次,虽然危机四伏,但总能看到眼前的希望;现在的他,什么都有了,可孙登的死却让前面的路看起来那样黯淡。
那一次,我能够安慰他,是因为我知道前面的明亮;这一次,我的安慰看起来却那样苍白无力。
因我自己都无法安慰自己。
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我不是生在这个时代的女子,为什么我所知道的那样多。
为什么我会知道后面有两宫之争,有孙权的暮年之困,有在这些风雨中作了祭品的他。
为什么我要知道这一切。
为什么孙登要这样义无返顾地离世。
为什么我无法为你改变这一出正在上演的悲剧。
我最爱的人。
听临终前留在孙登身边的宫人说:“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
那样鹿一样漂亮的眼睛在临终前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第一次见到这双眼睛,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好像是在那些久得仿佛不属于这生命的日子里,他躲在他母亲的衣裙后,怯怯地看着我。
他母亲告诉我,因这孩子从小在冷眼下长大,因此认生。
后来我带他回家,把他留在我房间里。有整整三天,我拿吃的给他,他不吃;和他说话,他不理我。
然后他跑出我的房间,在宅院里乱转。他一头撞入徐夫人房间,徐夫人张开双臂抱过了他。
做了王太子后不久,魏帝遣人送书到吴,要求孙权送子入质。他流着泪说:“如果父亲为难,就把我送去魏吧……”
地震的时候,他私自跑去吴。我找到他,把他带回。在回去的船上,他对我讲起蛇妖的故事,他还说:“爱应该是很好很好的东西。为什么能够轻易拥有爱的人,却总是想着要将它忘记?”
称帝那一年,他问我:“这天下的皇后,又在哪里呢?”
可他毕竟还是成长起来。他或许不是一个好儿子,但他毫无疑问地是一个好太子。在武昌,他和陆逊同心协力,治事严谨。吕壹之乱,他屡次上书,全然不顾因此招来吕壹的诽谤。
直到临终他临终前给孙权的上书,也只是字字称臣,安排自己身后国家的事。不像是儿子临终时写给父亲的信,倒更像是一封比较详细的谏书。
我很疑惑,在他离去的时候,这世上是否还有他留恋的东西。
那宫人的话却一直留在我心里。
她说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睛。
她还说,临终时孙登的眼睛,与其说是在求生,不如说是在求死一般。
也许是觉得离去的人比留下来的人还多,也许是想要凑这个热闹,那一年的七月,诸葛瑾也阖然长逝。
他的葬礼十分收敛,只通知了几个最要好的朋友。当几十人的车队安静地经过建业的街道时,很少有人知道那棺木里躺着的是东吴的大将军左都护,又或者,成为了一个时代传奇的诸葛亮的哥哥。
与他交往不多,但我知道,他其实一直很讨厌别人这样看他。他讨厌别人说起他的时候,会说:“噢,蜀相诸葛亮的哥哥啊。”
他宁愿别人只记得他是诸葛瑾。
即使这个名字只会被一部分人记得,而被另一部分人忘记。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即使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忠心耿耿地留在吴。好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被吹到哪里,便停留在哪里。顽强地生出根,长出枝芽,然后散叶开花。
为自己么,为孙权么,还是为这天下么?
可是“天下”这个字眼,在这日薄西山的时代,显得多么模糊。只有“三国”,只有“晋”,只有乱世,复乱世。
我们如此辛劳,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到底是为的什么?
八月,孙权决定在湘水之畔开一座新城。
他将城市的名字起作“邾”。
他命陆逊去办理此事,又带了我去看筑城。我明白他的心境,孙登的去世让他沉浸在长久的悲痛中,现在的他只想找些事情来散心。
随筑城的士兵同吃同住一段日子,他开始觉得疲惫,决定返回建业。
我找了个借口留下。离开前孙权用那对黯淡的眼睛看了我许久,然后说:“你要回来。”
我点点头,给他我从不曾违背过的承诺。
然后他的车马渐渐远去,消失在地平线另一边。
然后我回头,陆逊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来。看着我的眼睛,他轻声说:“你何必留在这里受苦呢?”
“我想陪你一段时间。”我轻声说。
“什么时候不能陪呢?”他微微笑道,“日子还长得很。”
长?我不无悲伤地想到,日子并不剩下很长了。
可是虽然留下来陪他筑城,相处的时间,却并不是很多。
他太忙了。每日忙于调度士兵忙于指挥搬运石料忙于监工忙于给孙权写信报告进度。有时候好不容易见他忙完一天的事情回营,我走入他营房时,却见他已和衣在榻上睡去。
那个时候,唯一能做的,是帮他将鞋子脱下来,再把毯子轻轻覆在他身上。
他也不乐意我随他一起去工地。那里总是尘嚣漫天,士兵们祼露着脊背挥汗如雨。那是一个纷纷扰扰的世界,与优雅、从容、高贵全然无关的世界。
我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做点事。有时候我将从外面采来的花Сhā在他屋中的瓶子里,有时候我点了炭泥小炉,熬了汤放在他案上。也有些时候,在他房中看见有带了泥印的衣服,我就悄悄抱了去江边,为他洗干净再送回来。
但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么多而已。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我如果是个男子就好了。如果我是个男子,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和他一起去承受所有苦与累。我可以陪他去任何地方,甚至像潘浚一样和他一起玩些诸如葱汁催泪的鬼把戏。他要分担的,我陪他一起分担;他要承受的,我随他一起承受。
这么多年,第一次为自己是个女子而懊恼。
筑好的城真的很漂亮。
深灰色的城墙散发出一种万年屹立的庄严味道,城中典型的南方屋舍错落有致,青石板路平滑如镜。
城筑好那一天,他来找我。我走出营房,看见他穿着整洁漂亮的衣服,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
“走吧,”他说,“这么多天没好好陪你。今天陪你一天。”
我笑起来,走进去也换了漂亮的衣服,牵了马走出去。
我骑着马跟着他,一路离开城市,离开人群,一路往人烟稀疏的地方而去。四野在渐渐开阔,江风令人愉快地扑面而来。在一处山冈前,他停下来,跳下马。
“怎么了?”我奇怪地问。
“好的风景,要突然一下尽览,才能充分感受到那种摄魂夺魄之美。”他说,“你下来,我们不用骑马过去。”
我带着几分疑惑下了马,看他把马系在一旁的树上。然后走过来,用一条丝绢蒙住我的眼睛。
“又来这一套,”我笑道,“这次是不是想把我拐去卖掉?”
“是啊,你打算怎样呢?”他的声音里也是浓浓的笑意。
“帮你数钱咯。”我笑着,带着满心的甜蜜抱住他的臂往前走。
这一刻,我突然又很庆幸自己是个女子。
我感觉到抱在怀内他手臂的温度,我感觉到阳光正暖暖地照在我身上,我感觉到清冽的风,空气中花果的飘香。
在一个地方他停下,然后握住我的手。他对我说:“来。”
我顺从地弯下腰,让他将我的手引向某个方向。然后,突然之间,我感觉到微凉的水像鱼儿一样欢畅地从我指间流走,水又凉又温柔,让我想起最华贵的绸缎。
他突然解开了蒙在我眼上的丝巾,眼前一切尽收眼底。
在这一刻,我在想,原来风景也是可以感动人的。
眼前是缓缓流淌的江,江后面是山,是云,是湛蓝的天空和金色的斜阳。正是秋季,山上的枫林一片一片地红,阳光照在上面,让它呈现出了斑斓的色彩。
而近处的江水,那么清澈,那么温柔,阳光照在上面也碎了,一江都是晶莹闪烁的金子。他的手握着我的手浸在水里,微微一动,一圈圈涟漪便缓缓向外推去。然后有芦苇,芦苇尖在我们头顶上缓缓飘荡,有如水鸟的翅膀。然后有沙洲,沙洲上栖息着一群白鹤,正悠闲地啄着自己的羽毛。
“第一次来到这里,便想带你来了。”他温柔地看着我说,“我是个闷人,不懂得别的让你开心的事,只会带你看风景。”
“足够了,”我感动地说,“我很欢喜。”
“有时候想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谈一些很枯燥的事情。希望将来你想起我的时候,会想起,我也曾经带你看过风景的。”
“不要。”我脱口而出。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为什么不要呢?”
“我不要想起你。我只要看到你。”
“傻瓜,”他笑起来,“我会死在你前面呢。”
“不会。”眼泪漫上眼眶,我却固执地坚持。
他不知道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因为他,如果他死了,我又为什么要留在这个世界上。
甚至我连陪他走到最后的勇气都没有。当那个日子一年一年地靠近,我是多么想在那之前逃离。
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倾诉的欲望,我想将我所有的秘密源源本本地告诉他,我要他知道我的心。
可是在犹豫的时候,一只鹤鼓动着翅膀,降落在我们面前。
它打乱了我的思绪。当这美丽的生灵昂起脑袋犹豫不定地打量着我们的时候,我的目光已全然被它吸引过去。
孩子气油然而生,倾诉的欲望却已跑到九霄云外。我朝它走出一步,它便犹豫地往后退一步。我再走一步,它再退一步。却始终不飞走,只是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看着我。
“你不行呢,”陆逊笑起来,“看我。”
他慢慢走过去,那只鹤就在那里歪着脑袋看着他,不退,也不走。他就走到鹤面前缓缓蹲下,伸出手去捋它的羽毛。
“它为什么不怕你?”我惊讶道。
“从小就喜欢在家中养鹤,”他淡淡地说,“很多年了,可能身上染了它们的味道吧,所以它们也不害怕我。”
说到这里,他又低下头,爱怜地抚摩着那只鹤的脖颈,轻轻说:“说不定就是我离家时放走的某一只呢。”
“放走?”我奇怪地问,“为什么要放走?”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只是回过头看着我,半天才说:
“因为要出仕,要打仗,要去做很多事情,所以离家时,将它们都放走了。”
我突然有些心疼。这些看似云淡风清的词句间,隐藏了多少沉重的往事?
“临走的时候还在想,等哪一天老了,还是可以再回家养着它们的……”他兀自说着,“四年前出征归来,发现自己真的是老了。况且也没有什么大的战事,就从战场上退下来了。本来打算跟陛下告老还乡,可是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过年少时的生活了……”
他淡淡地说着,夕阳的金辉蒙在他脸上。
“伯言,”我突然忍不住说,“吴不会一统天下。”
他呆了呆,然后说:“我知道。”
“它甚至不会延续很长时间。”
“我也知道。”
“那么,”我看着他问,“你,你们,所做的一切,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沉默着,松开了手,让那鹤扬起翅膀如同风筝一样飞上天去。然后他走到江边站住,安静地看着余晖下金红色的远山和滚滚奔逝的江。
“山之为山,江之为江,又是为了什么?”他问我。
最后一缕斜阳随着晚风一同隐去了。
卷八:夕颜
孙和归来
很久以前,听给我接生那一个护士说,我出生的那个傍晚,夕颜花爬满了窗台。
那个护士是个中日混血儿,从小在日本长大,语言里夹杂了大量我所不能懂的词汇。
我好奇问她,夕颜是一种什么样的花。她解释了半天,我才勉强明白过来,原来所谓夕颜,只是朝开暮败的牵牛花而已。
城市里没有牵牛花,它们渐渐被我遗忘。
直到这一年,赤乌四年行将结束的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坐在窗边,突然发现窗台上爬满了牵牛花。
那一刻我才深刻感受到“夕颜”这个词所蕴涵的意义。
在夕阳下,在一片火似的云霞间,它们安静地老去,渐渐归于暮色。
然后我走出屋子,暮色间我看见两辆马车,缓缓驶进了院子。
“又见面了。”为首马车上走下来的青年,走到我身边对我说。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穿一件暗青色长衣,棱角分明的脸似曾相识。他的眼睛很黑,说话的时候,那双眼睛就一直看着你,里面却没有任何喜怒。他分明是在笑,但又无法从他的笑容中感觉到丝毫暖意。
“你不该不记得我的,”他对我说,“你不该不记得我孙和的。”
孙和回来了。
孙和被召回来准备做太子了。
其实这本该是意料中的事。即使没看过历史,不知道以后,仅从孙登之死,仅从接二连三的百官劝立太子的上书中,我就可以猜到这结局。
可当真正看到他站在面前的时候,我还是不由感到心悸。
什么两宫之争,什么嫡庶之论,如同这命运一样根本就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这一天我害怕了很久,可它还是到来了。
这些年他们呣子俩应该过得很一般。这一点,从年仅十九却从不在脸上摆出任何喜怒的孙和身上可以看出,从王夫人看我那憎怨的眼神中更能看出。虽然孙权这些年一直不曾忘记他们,我也知道他经常偷偷地送财物和派遣最好的老师到吴。可是内心的寂寞和屈辱,又岂是物质所能弥补的。
至于我,这么多年过去,对孙和的那些恨意,也早已烟消云散。可面对他的时候,还是感觉刺骨的冰凉。冰凉之余又是心悸,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要发生一样。
可是孙和并没有一回来就被立为太子。
阻力多数来自公主鲁班。她和王夫人素来不和,现在王夫人之子要被立为太子,她自然全力反对。
说起来,她们之间的恩怨起因其实相当无聊:周鸾初嫁孙登时,以婆媳之礼待步夫人,却仅以一般礼节待王夫人。王夫人由此怀恨在心。到周循娶了鲁班之后,王夫人便想尽办法羞辱周循。鲁班又因此心生怨恨。
朝臣大多认为应当立孙和。这是个儒家礼教深入人心的时代,孙登死后,嫡长子身份让孙和的太子之位显得那么不可动摇。可即使是在一片劝阻声中,鲁班依旧固执地反对着孙和被立。为此她不惜四处散布流言,并勾结了好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大臣。她的举动多少有些作用,孙权虽然没表态,但太子一事却一再地被搁置下去。
如今的鲁班已不再是我初见时的那个身着新衣面容娇羞的鲁班了,她目光锐利,很少对人笑,比常人更焦渴地想要拥有权力。这么多年过去,也许她一直不曾忘记周循,也许她早已将他忘记,只是那个时候的恨意仿佛成了习惯,便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自孙和被召还建业以来,又过去三个月了,可是立太子一事依旧没有任何动静。国家不应该没有继承人,这让朝中大臣甚为忧虑。
但忧虑是没有用的。只要孙权一天不表态,这件事情还会无休止地搁置下去。
一日,陆逊来到建业。
以往他每次来建业都会见我一面,这次亦不例外。可是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原来这一次他不止是想见我面而已。
“为太子事找我的?”我不想等他开口,自己先说道。
“是。”
我叹口气:“你又何必卷进去?”
“这是国家的事,”他正色道,“既是朝臣,没有卷不卷进去的说法。”
我仍是叹气。
“一个国家不可以没有太子。”
“孙权有那么多儿子呢。”我淡淡地说。
“自古都是立长不立幼,”他说,“如果废长立幼,会给国家带来混乱。”
我突然发现我说不过他。不仅是因为在他面前我永远无法说出一句尖刻的话,也不仅是因为我知道孙和终将被立。更大的原因来自他本身,这一刻我才发现,他相当倔强,比我还倔。
我只能是叹气。
“云影——”他忽然轻轻地唤了我一声。我心顿时软下去,安静地看着他。
“以前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但为什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对他耿耿于怀?”他问我。
那一刻我突然在想,如果将以前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会不会像以前的我一样疯狂地仇恨?
可是我怎么可能告诉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罪过,那些沉重的阴谋,我从来只愿我一个人背。
我只是说:“我没有耿耿于怀。”
他说:“既然如此,劝劝陛下,可好?”
我终于还是点头。
然后我就开始在孙权耳边不时说着应当立孙和为太子的道理。
这不是太难完成的事情。他一直未表态是因为他举棋不定,是因为赞成和反对的势力刚好达到平衡。这个时候,我在旁边轻轻一推,便将他的天平推往孙和的方向了。
赤乌五年春,孙和被立为太子。
他应该知道我为他说情的事,对我的态度客气不少。我们见面的时候,竟能说上两句话,有时还笑一笑。
我有时在想,要不就这样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剩下的时间,就站在他这一边算了。
毕竟他是陆逊用尽剩余的生命去维护的人。
就算他会带来一个国家的风雨,带来混乱,带来被卷入这场风雨中的人们的悲惨的命运,可是毕竟,我能够和陆逊站在一起。
我们可以一起做同一件事直到我们死去。
孙和最终被立为太子,这让忧心忡忡的朝臣们长出一口气。可这一场戏,从一开始就打下了不安的伏笔。
因为之前孙权的犹豫,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们看出了可乘之机。
孙霸是个典型的被宠溺坏的孩子。十四年前王夫人和孙和被贬去吴,却独留下了他被步夫人抚养。孙权本来就宠步夫人,再加上思念孙和,对孙霸的感情,就有了双份。靠着这双份的感情,孙霸向来横行霸道,娇宠任性。
可他不是没有他的好处的。因为在无忧中长大,他向来乐观而自信。他好像总也长不大,并认为只要自己想要的便一定能要到手。不是不蛮横,但因为他的自信和乐观,这蛮横也让孙权生出几分欣赏来。
孙登死后,他一度认为该当太子的应是自己。后来孙和被立为太子,他被封为鲁王。按理他应当离开都城择封地而居,可是却一直留在宫里不肯动身。孙权纵容他,他便愈发得寸进尺,与他哥哥唱着对台戏。
被立为太子后,孙和照例前往武昌驻守。到武昌没多久,他便召开宴会庆祝被立一事,并且邀我前去。
孙和不是个蠢人,但也许是多年的寂寞和突如其来的地位所造成的反差让他被喜悦冲昏头脑,这第一步棋走得相当不好。历朝历代,太子私见百官和过分庆祝自己被立都是被君王所忌讳的事,更何况孙权已经老去,而孙和羽翼未丰。我虽如此想,但还是不忍扫他兴,只是吩咐左右一定瞒过孙权,然后自己找了个借口去了武昌。
陆逊在邾城处理紧急事务未还,反而是在他家中见到茹。原来茹已搬来武昌长住。这么多年过去,可能那个心结也被解开了吧。看着她平静的脸,我是真心为他们高兴。
我带了她同去赴宴。孙和见到我多带一人来时,有微微的惊讶。可听说这是陆逊的夫人后,他便以最好的礼节欢迎了她。他对她很尊敬,这种尊敬发自内心,人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不奇怪。当他以一个贬谪之身回到建业,当人们都在观望犹豫的时候,只有陆逊,坚持地因为他嫡长子的身份而拥护他。他也看定了陆逊是棵可依靠的大树,虽然太子太傅是跟随他多年的阚泽,可他依然以师礼对待这位前太傅大人。
反是对我,他不是不客气,但总觉得那种客气仿佛隔了些什么。虽然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算是打平了,可是经历过那么刻骨的恨,总会隔着些东西吧。
可是我不介意,无论他怎样待我、怎样恨我,我想我都是可以支持他的。只因为陆逊站在他那一边。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我正在一步一步再次走入命运的深渊。
那一天我喝了很多酒,一开始,是那些亲附太子的官员一个一个轮番上来敬我;到后面,是孙和一杯一杯地谢我。我不是酒量特别小的人,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很快便觉醺然。如果不是偷偷让茹帮我喝了好几杯,恐怕已经失态。
可是到孙和敬我最后一杯酒的时候,我还是觉得世界在旋转起来。我挣扎着说:
“真的……真的不能喝了……”
“有什么关系?”他怂恿着说,“既然来喝酒,就应该尽兴。醉了有什么可怕,我早叫人为你们把房间准备好了。”|
我仍强自推托着:“不、不行……”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他突然这样问。
我恍惚地看着他,迷晕之间想了想,发现自己真的是不大恨他了,我便摇头说: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喝酒?”他又问。
我又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应该喝下这一杯。我就真的喝下去了。酒意瞬间泛上来,人麻木得窒息。
后来发生什么,我就不太记得了。只记得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扶住我,然后命人送我回房。
在放开我之前,他突然在我耳边说了句奇怪的话:
“美女是不是都像你这样薄情?”
我奇怪地看着他,可是人已恍惚,我无暇去想他话里的意思。
那下人将我送到房门口就离去了。我自己摸索着进了房间,找了半天没找到蜡烛。也不管那么多,往榻上便是一躺。
刚躺上去,便发现榻上还多了个人。我吓了一跳,直到发现躺在那里的是茹。
她醉得比我更甚,整个人都处于不清醒状态。可能刚才不胜酒力,自己摸索着出来,然后恍惚间就跑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和她说话,她以醉里的呓语相对。我让她往里面挪一点让我躺下,她动了动,但仿佛无法移动身子。
我想去抱她,抱了半天也抱不动她。这个时候,忽然发现她脸上烫得吓人。她素不沾酒,如今醉了,应该是很难受的。我有些心疼她,想为她做点什么,便挣扎着爬起来,想叫个下人拿毛巾来给她擦脸。
这房间位于院子最深处,走出房门,发现一个人都看不见。眼前是惨白的月光照着的院落,树影横斜,摇曳出诡异的影子。我又挣扎着往前走,转了几个弯,经过一块横在院中的大石头,脚下突然一软,整个人就躺在了石头上面。
石头平滑宽大,躺在上面说不出的舒服。这个时候,它就像一张床一样,沉默而温柔地迎接着我的身体。
前一秒钟,我还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睡去;可后一秒,身体已不受控制,我就合上眼,沉沉地躺在石上睡去了。
我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前尘后事,纷纷扰扰地涌入脑海,交织成一片杂乱无绪的光影。我有时候觉得欢喜,有时候又觉得悲伤。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我对自己说要赶紧醒来。然后我挣扎着要醒,手脚却仿佛被压住般无力。就像是被魇着的人一样,心里突然有莫名而来的恐惧。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见茹在哭。
那哭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钻入心底,又从心底直接透上脑海一般。我看不见她,我摸不着她,但我分明能够听清哭声中的凄惨与哀伤。
我一下子坐了起来。
眼前仍是寂寥无人的院落,树影横斜着摇曳,天空仍是黑天鹅绒般地沉。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我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酒意去了大半,我挣扎着站起来,跑向方才的房间。
房间的门,在我出去的时候,记得是将它虚掩着。可此刻我来到房间前,却发现房门从里面被紧紧锁上。暗色的门藏匿于屋檐的阴影下,似是个要吞噬人的黑洞。
这个时候,我听见门后有茹轻轻的啜泣。
我不顾一切地砸门,我的声音真大,可是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我,仿佛这家中的人都死了一般。
到后来,我用尽了力气,绝望地顺着门坐下,轻轻地说:“是我,茹你不要害怕,开门让我进来……”
这个时候,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靠着门口渗入的微光,我看清了茹。她长发凌乱,眼中的空茫让我觉得寒冷。她用一条床单紧紧裹住自己又抱紧了自己,可床单一角露出来的肩是赤祼的,上面有撕打过的红色痕记。
房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粘腥味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紧紧将门锁上。然后我感觉她走到墙角,缓缓地靠着墙坐下,像婴儿那样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自己。
我问她话,她还以沉默。我想去抱她,手指刚触到她的皮肤,她就打了个寒噤,往旁边一缩,沉默地避过我的拥抱。
我有些茫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然后我觉得我应该去开灯,我又摸索着去找。这一次竟真的给我找到了,我点起灯,屋里一切瞬间亮起来。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榻上那一片狼籍,狼籍中有茹被撕碎的衣裳。
“不!”茹凄厉地叫起来,“不要开灯!求你……”
我立刻将灯火吹灭,又走到她身边,缓缓向她伸出手。手指触到她的那一瞬,她又打了个寒噤,可毕竟没有再往后退。我就这样耐心地,一点一点地,终于是抱住了她,让她伏在我肩头。
我感觉我的肩膀正在无声地湿起来。
“茹,亲爱的,”我低声说,“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魔鬼……那个人是个魔鬼……”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
“是孙和?”我问。
她以哭泣作为回答。
“我去找他算帐!我杀了他!”我愤然站起身来,她却猛地扯住我。
“求你!不要让别人知道!”她凄厉地哭喊着,“我求你……”
我脑中一片空茫,终于还是停住了脚步。人好像一下子丧失了所有力气,我只是跌坐在地上抱紧她,忍不住也哭起来。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我哭着说,“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走错房间?他想污辱的人,分明是我……”
她只是哭着。
我们就这样抱着哭了又哭,直到微蓝的光线从窗外透进来。这个时候,她低声说:
“我不想在这里……我想回家……”
“走,我带你回家。”我站起来,拖着她的手。
“我想回吴郡的家……”
我怔了怔,还是用最大的温柔抱起她,贴近她耳边,轻声说:
“那我们就回吴郡的家。”
回到吴郡,茹有整整七天没说过任何话。
每一天她只是坐在房间里,呆呆地看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某个方向。有时候她微微一动,我便如受惊的兽一样弹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可是她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举动,只是又静静垂下头去。
直到第八天,陆逊的家信从武昌传来,我拿着它去问茹,她才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
陆逊在信中问她,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又回了吴郡,她什么时候回武昌,是否发生了什么。
茹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说:“告诉他,没发生任何事。只是我在武昌倦了,所以想回来长住。我不会回武昌,也叫他不要来看我,我暂时还不想见到他。”
“可是茹……”我怔怔地看着她,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她给了我一个惨淡的笑,“不要让他知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停了停,她又对我说:“你也该回去了,你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你放心,我不会寻死……我只是一时还无法忘记此事……”
说着说着,她开始哭起来。而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更紧地抱住她。
回到建业后,我在宫中的长廊间遇见孙和。
他应该是来晋见孙权的。他往里面走,我往外面走,在看清对方那一刻,我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我用带了刻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就像那年我冲入王夫人后院要杀他时那样,微微往后退了退。可是黑黑的眼睛仍平静看着我,里面找不到任何惊惶与悔疚。
最后竟然是他走上前来。
“美人,你又回来了啊。想不到,恢复得还挺快。”他凑向我耳边,竟然皮笑肉不笑地这样说道。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压抑住愤怒,冷冷地问他。
“你是孙家的女人,别的男人碰了,孙家的男人为什么不可以碰?”他仍是笑眯眯地。
那一刻我想告诉他,不,其实你错了,那一夜你根本没有碰到我,你碰到的是别人。但是话未出口我又忍住,就让他以为被玷污的是我好了,茹已经受了那么大的伤害,又怎么能让更多人知道此事?
“我也没亏待你嘛,”他还是笑道,“你相好的男人死了,这么多年一定很寂寞咯。我来和你相好,补偿一下你。”
我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可是他力气更大,一瞬间将我的手扯开来,整个人压向我。 “别来这一套,”他沉声道,“那一年我还小,还能容许你拿着刀吓吓我。现在你想杀掉我?不可能!”
他说得没有错,他已经是那么健壮有力的青年了。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腕子,力气大得似要把它捏碎。
“别做傻事,”他又说,“你想告诉陛下?让人们的口水从此把你淹死?你不是那样傻的人。”
如果这件事的受害者不是茹而是我自己,也许我就真的告诉孙权了。可是现在,我只能沉默。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我又一次问道。
“为什么?”他笑着,“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年轻这样漂亮?你为什么要让别的男人碰你?你又为什么害我被贬去吴十四年?”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天真,真的是太天真了。天真到相信旧帐可以一笔钩销,天真到以为仇恨可以随着时间抹掉。眼前的男人,六岁时就有着那样狠毒的心,你又怎么指望他在仇恨中过了十四年后会忘掉一切?
“不过说起来我也很惊讶,”他仍是狞笑着说,“你这个不洁的女人,那天晚上竟表现得像个烈女……”
那一刻我眼前浮现出茹的脸:脸上有青肿的淤痕,肩头是一道一道的指甲印。那一刻,我心疼得几乎不能呼吸。
“居然还喊着那么可笑的话……”他又说。
“喊的什么?”我心一凛,问他道。
“你自己都不记得了么?”他笑着看我。
我茫然地看着他。
“那我再告诉你一次。你那天晚上,一直在喊,父亲,救我……”
泪水瞬间漫上我眼眶。我甩开他,转身走去。
“喂,没有什么告别的话留给我?”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等着。”我咬牙道。
茹在我心目中,一直是最美丽最不容玷污的女子。
我也一直认为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
甚至觉得对她的感情是和对陆逊的不同的。想起陆逊的时候,我有时甜蜜,有时忧伤,但更多时候是感觉到一种茫然无措的悲伤。可是每当我想起茹,不管什么时候,总是觉得很温暖。
这样漫长的生命,只是因为她也在这里,所以常常觉得我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上。
可这份感情曾经有多温暖如今就有多灼伤我。我一次一次想起那个黑暗得无边无际的夜,她在魔鬼的怀中挣扎,她流泪,她祈祷,她哭喊,可她的声音,我们都听不到……
到了最后,她在喊,父亲,救我……
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孙和是该死的,但即使是死也无法洗清他身上的罪孽。
死只是最极端最便宜他的一种做法。
而在那之前,茹所遭受的痛苦,我要他十倍、百倍,甚至千倍都不为过地偿还。
那年秋天,支持孙和的朝臣纷纷上书,说孙霸既然被封了藩王,应当离开建业,择地另居。
这是稳重太子地位的一步棋。于情于理,也确实应当如此。孙权对此,也很是犹豫过一番。
只有鲁班在苦苦坚持将孙霸留在建业。她并非有多支持孙霸,因为孙霸也是王夫人的儿子。但如今这个形势,她想做的只是不让孙和顺利地继续当太子而已。
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我的想法也变成和她一样。
孙权召了陆逊来建业商量,鲁班知道此事,也急急入宫到孙权面前劝阻。我进入房间的时候,陆逊和鲁班正在因此事争论着,孙权坐在上面闭目不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孙权喜欢不发一言地任朝臣互相争论,很少给出自己的看法。记得在过去,他是一个很喜欢迅速做出决定的人,可是现在的他仿佛已不再在乎结果,他只想看到朝臣互相倾轧的过程。
这曾是很令我寒心的想法,可是这一刻,我却需要他这样。
我进去的时候,鲁班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她知道我素来站在陆逊那一边,她也知道如果我开言为孙和说话,今天她的目的就不可能达到。可她不知道,如今的我已和孙和水火不容。
即使站在那一边的是陆逊。
我走进去,他们三个人都一起看着我。我缓缓走到孙权面前,说:
“陛下,臣妾有一言相谏。”
“说。”孙权漠然道。
“孙和身为太子,有不安之仪。”
此言一出,我感觉他们三个人都不约而同怔了怔。我不敢回头看陆逊,但我知道此刻他看我的目光一定充满疑惑和责问。
“为什么这么说?”还是孙权问我。
“他新立为太子,便在武昌设宴,私会群臣。这不是一个忠心的臣子的做法。”
孙权目光又闪动了下,问:“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陛下不信可以问武昌的人。”
身后是一片尴尬的沉默,空气仿佛凝结到冰点。而我,面对孙权,安然说完最后一句话:
“藩王是该择地而居没有错。可是如果太子不配当太子,陛下是否要留一个备选之人在身边?”
我说完这句话,没有等待孙权的回答,也没有等待身后从沉寂中醒来的令人难过的争辩。我只是平静地告退,转身,避开落在身上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鲁班她很聪明,她会将我的话延伸开去的。
至于她怎样延伸,这一刻我不希望目睹。
从孙权那里出来后,陆逊第一见事就是来找我。
我听着门人的禀报,觉得自己应该拒绝见他,但想了想,还是没有拒绝。横竖都是逃不掉的,只能鼓起勇气见他一次。
我走了出去,他站在院中看着我,眼中有深深的刺痛。
我以为他会责怪我,可是他没有。第一句话,他只是轻声地,温柔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
我告诉你怎么了。孙和是个禽兽,是个魔鬼,是个最龌龊下流的小人。他玷污了你的妻子,你应当愤怒。你要离开他,和我一起推翻他,让他永远坐不上他那朝思暮想仿佛唾手可得的宝座,让他在绝望和愤怒中死去吧。
空气中漂浮着这些我说不出口的话语,而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最平静的微笑。
“没有怎么。我只是觉得孙和不配当太子。”
“可是前两天你还好好的。”
“我突然想通了。我觉得鲁王更适合当太子。”
“不,”他摇头道,“这不是你的作风。你一定有什么苦衷,告诉我。”
“我什么苦衷都没有,”我漠然道,“我就是觉得孙和不应该当太子。”
我的演技真好,决绝得连我自己都开始相信,我这样反对孙和,只是认为孙霸比他更适合当太子而已。他看着我,脸上也开始出现疑惑之色。末了,他低声问: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要这样想呢?”他看着我,急急地说,“太子是有些不妥的地方。可是人孰无过?他还只是个小孩子,设宴庆贺,只是些小孩子的虚荣心罢了。鲁王也并非完人,为什么非要给他们二人之间分一个高下?太子只能是嫡长子,如果废长立幼,会给国家带来不幸。”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固执呢?”我问他。
“我从来都是这样固执。”
我笑了笑,心里有种浅浅的痛在慢慢扩散。而在它彻底征服我之前,我只能平静地、沉稳地,用了此生剩余的所有勇气和决绝对他说:
“你不必劝我。我一定要反对孙和为太子,不惜一切。”
“我一定要扶持孙和,不惜一切。”
他昂起头,平静与决绝的表情与我同出一辙。
两种忠诚
这一场“两宫之争”的戏,随着我义无返顾的加入,终于拉开了大幕。
天平的两头,一头站着我,一头站着陆逊。
真没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在此之前,在这样的风雨、长夜、突如其来的噩运到来之前,我也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我们的结局。我知道结局不会令人愉快,我知道我们终将葬身于时代的洪流,可我梦也梦不到的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竟扮演着两个这样的角色。
我们不是涸泽中那两条相濡以沫的鱼,我们只是渔翁的绳索前那誓不共存的鹤与蚌。
我知道孙和终究不会做上皇帝,我也知道孙霸到死也不曾尝过做太子的滋味。我还知道无论我加不加入,无论我做什么,历史总是会沿着它的既定轨道走下去。我什么都知道,但还是无法阻止自己义无返顾地陷入。
如果我不加入,如果我不做点事,即使孙和会被废、会在孤独落寞中死去,那于我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孙和要死,就让我做他的掘墓人;如果我要死,我也要踏着他的尸体死去。
因为他玷污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没有人可以阻止我,陆逊也不可以。
我写信给茹,我说我会为她复仇。我还说在孙和彻底崩溃的那一刻,我会让她见证。
她没有回我信,也许她不相信我,也许她只是倦了,但她怎样地想,于我来说都没有关系。命运把我带到这里,即使是深渊我也要走下去。而在那之前,茹所遭受的痛苦能够得到偿还。
孙霸的地位随着我和鲁班不遗余力的配合而扶摇直上。
对于我的加入,他表现得相当受宠若惊。被明确地留在建业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来答谢我。他甚至以拜母之礼待我,眉开眼笑地对我说:
“有影娘娘支持,一切都好办了。陆逊、诸葛恪那些人,怎么能和影娘娘比!”
我转过脸去,给他留下个茫然的背影。
我从来就不曾喜欢他,这个典型的蛋白质男生。他像所有被宠溺坏的孩子一样贪婪地索取权力,但他丝毫不知道随着权力而来的那些沉重与风雨。也许到死的那一刻,他都不会明白。
可是没有办法,我还是得支持他。
那一天会面之后,我再没有和陆逊说过话。有一次在街上遇见,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以为他要走过来和我说话,可他明显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风雨在迅速地蔓延。
孙权,这个最终且唯一的裁决人,在这场风雨中表现得如同古旧的钟摆。
有时候早上他还若有所思地说孙和不好,到了晚上他又说孙霸也未免太胡闹。今天他才答应把孙霸派往地方驻守的请求,明天他又收回成命。
他或许是真的糊涂,又或者他比谁都清醒。他是那个手拿绳索的渔翁,一会给鹤加油,一会给蚌推波助澜,也许他根本不在乎谁赢,他要的只是两败俱伤。
他已老去,生命在逝去,力量在消减。而在那之前,他要削弱那些他所不能控制的力量。
——即使他同时也在削弱一个国家的力量。
我残存的那百分之一的理智告诉我自己,无论如何,不要伤害陆逊。
即使我不顾一切地在孙权面前毁谤着孙和,即使我不遗余力地驳斥着反对孙霸的意见,可是每当遇见和陆逊相关的事情,我总是刻意避过。
每当有人上书说陆逊偏袒太子,我总是对孙权说,这不关陆逊的事,是太子太奸猾狡诈,令陆逊偏袒于他。
可是又有什么用。明明是站在两个对立面了,这样子的言辞,形同伪善。
没有人会原谅我,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夜半醒来的时候,有时候也会在想,自己这样做,是否太残忍。
可转眼想起茹,心又硬起来。她被孙和伤害得那么深,我当然要这样做。
一日,陪着孙霸从宫中出来,在花园里,和陆逊不期而遇。
我还未想好怎样面对他,孙霸已冲上前去,冷笑着说:
“将军大人,又到陛下面前去说我坏话?”
我想要阻止他,可是没有用。难听的刻薄的话接二连三从他嘴中涌出,如带毒的箭一样射向面前我深爱的男人。
他不发一言,只是平静地注视前方,眼底藏着我不忍心去读的刺痛。而我,也只能站在孙霸身后,与他一同沉默着。
直到孙霸说累了,才终于放过他。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他的身影消失在花园尽头,孙霸还在洋洋自得地说:
“这个老头子,他以为他是谁呢,他——”
未说出口的话突然戛然而止,他捂住半边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全身颤抖的我。
“你要对他尊敬一点。”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走开。
我平静地回到自己房间,平静地命人拿冰和纱布来,敷我肿起来的右手。
那一巴掌,打得真凶,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好像与被打的人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
只因为打在孙霸脸上的时候,我同时也觉得站在对面的是那个残忍无情的自己。
我宁愿这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
孙权最终也察觉到些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看似不经意地问我:
“朕记得你最开始是支持太子的,如何现在又支持鲁王?”
“因为我发现鲁王比太子更好。”
我安然答道。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我。我早已习惯用这种语气这种词句应付。
“是么?”他疑惑地看着我,“可朕从不觉得你有多喜欢鲁王。”
“喜欢是一回事,欣赏又是另一回事。”
“朕更不觉得你欣赏他。”
“这件事真有那么重要吗?”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笑起来:“是没那么重要,朕只是好奇你是怎样想的。”
“我所想的就是支持鲁王。”我坦然答道。
“也罢,”他说,“朕不问你这件事了。可是你既然站在鲁王那一边,又为什么要为伯言开脱?”
我一怔,马上说:“我没有为他开脱。”
“你不必瞒朕,所有人都能看出来。”
“陛下到底想问什么呢?”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焦躁。
“没什么了,”他摇头沉吟道,“朕本来不希望看到你参与此事的。但你既然参与了,朕也不勉强你。只是——”
他看我一眼,眼中有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朕想提醒你一句,一只手中握不下两种忠诚。”
孙权说得没错,一只手握不下两种忠诚。
既然被卷进来,就只能作出非此即彼的选择。爱情或者仇恨,我只能义无返顾地选择一样。
我只能选择仇恨。
在权力的角斗场上,我像个脱离了大部队冲在最前面的小兵一样愚蠢而壮烈。
可我无法停住脚步。每到累的时候,敌人的坏消息又能给我无穷的勇气。
孙和对我恨之入骨。也许他开始发现,得罪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主意。
十四年寂寞屈辱的生活让他比常人更加渴望荣耀与关注。他明明已经是太子了,他明明得到他想得到的了,但是得到最后,才发现最坏的依旧在后面。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得不到,而是得到了却随时会失去。
每一天,他顶着太子的身份,在阴谋和中伤间遍体鳞伤。交织而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折磨着他的心,每一次看见他,他都比上一次见到要老得多。
他离皇帝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
却是他永远迈不出的一步。
他尝试向我屈服,托人来向我示好,婉转地暗示希望我原谅他。可我赶走他的使者,告诉他,他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被废。
我希望速战速决,虽然心里清楚怎样都不可能改变历史,但我还是天真地希望,如果能够速战速决,也许陆逊在这场角斗中所受的苦就能少些。我们所受的苦都能少些。
本来离废掉孙和似乎也只剩下一步之遥。可是从某天开始,孙权的消失突然让一切又打回原点。
孙权其实并不是真的消失了。
他就在那里,就在宫中,就安心地在他的天子殿里。可是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来由地突然紧闭宫门,冷漠坚决的卫兵把守着宫门,拒绝任何人的进入。偶尔有诏令,也是靠太监传出来。
任何上书都成了石沉大海,任何人想见他都不能见面。即使是我,平时随意出入他的禁宫,可这个时候也无法见上他一面。
太子一党是因为靠着“嫡长子”这块招牌而理直气壮,而鲁王党只是靠着我和鲁班能够不时在孙权面前进言才占的上风。如今无法见到孙权,气势顿时消退下来。
我有时甚至怀疑孙权是否被什么人挟持或者蛊惑了。在我几乎想要私调军队冲入禁宫把他营救出来的时候,他却出现了。
那是在他消失后的两个月,在顾雍的葬礼上,赤乌六年的冬天。
他穿着素服出席葬礼,除了念读顾雍的悼词外,他没有说过任何多余的话,也不让任何人靠近我身边。
葬礼结束,他起身要走。我急急冲上前,却被卫兵拦住我去路。
“陛下,臣妾有事要和陛下说!”我哀求着。
“以后再说。”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什么时候能再见到陛下呢?”
“朕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见你。”
他一反常态地冷冷留下这句话,然后扬长而去。
一开始想要见孙权,只是想问他到底为什么拒见任何人。可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发现有些话,真的非对他说不可了。
这些话因顾雍之死而起。
顾雍死之前,做了整整十九年的丞相。他做事沉稳,为人低调,也就是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丞相之位上坐了整整十九年,却安然度过了期间的种种风雨。
暨艳之事,他不发一言;吕壹之事,他虽有恚怨,却不曾上过一次弹劾;到了如今两宫之争,他仍没有任何表态,只是安然治政理事,全然不顾墙外的风雨。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太不会做人还是太会做人,但总而言之,死的时候他得到了应有的尊敬与缅怀。无论是太子党还是鲁王党,都带着真诚的哀伤来为他送葬。十九年的风雨,换了别人,应该无法做到他这样。
本来封侯拜相,应该是每一个臣子的梦想。顾雍之死,若是在寻常时候,肯定会引来许多有资历问鼎相位的朝臣们的蠢蠢欲动。可是在这风雨飘摇的时代,丞相之位空悬,朝野上下却一片缄默。
因为这个时候,做丞相意味着什么,谁心里都清楚。
就算有党派勾结,就算要两宫相争,跟在别人后面摇旗呐喊就好了。在这样一个时候,谁愿意去做那秀于林中的木,飞在枪口的鸟呢?
除了一个人。
我在倾盆大雨中来到孙权禁宫门前。大门紧闭着,持枪的卫兵横眉立目挡住我去路。
“我想见陛下一面……”我哀求着。
“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漠然答道。
我看他一眼,仍站在原地。
“你走吧,陛下不会见任何人。”他又重复一遍。
我又看他一眼。雨越下越大,冰凉的雨水猛烈冲打着我的身子。而在灰色的雨幕间,我缓缓跪下了。
——对着紧闭的宫门,我缓缓跪下了。
“告诉陛下,我将在这里一直跪到他见我为止。”
我面容平静,声音清晰而决绝。
我带着冻僵了的身体走入孙权房间,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掬花与各种草药混合的香气。
孙权应该才沐浴完,身上也带着一股草药的香气。他没有责备我的卤莽,只是取过一条毛巾,为我擦湿透了的发。
“什么事情,能值得你这个样子?”他轻轻地问,语气却并不严厉。
“陛下……”许是未从寒冷中恢复的缘故,我声音一直颤抖着,“听说,您要让伯言拜相?”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看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
“难道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么?”
他沉吟一阵,然后说:“他是最好的人选。”
“……可他不会是一个好丞相。”
“他是的。”
“他古板、固执、不懂变通。”
“他是的。”
“他做起事来不顾一切,不会为自己留后路。”
“他是的。”
“他会让自己陷进去的……”
“——你说这些做什么呢!”孙权怒吼着打断我的话,但转眼,他又克制住自己的怒火,沉着地说:
“伯言做事你知道的,他会是一个好丞相。你说的这些跟当不当丞相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陛下啊……”我哀求着,“如果您只是想让他当丞相,为什么还要他辅助太子呢,为什么让他拜相之后就去武昌,非诏不得入朝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呢?”他冷冷地看着我,“你觉得你一定会赢,但又不想伤害他是吗?”
“……是的。”
“哈哈哈!”他竟大笑起来,“那也是你们之间的事,跟朕没有任何关系。”
“陛下,”我上前两步,拉着他的手说,“他是您的臣子,放过他吧。”
“我放过他,谁又放过我呢?”他终于是发作起来,一把推开我,“你说,谁放过我?天会放过我吗?天会放过我——”
声音突然中断。眼前他的背影,开始不安地颤抖。
我茫然了一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走上前,想要扶住他。
“滚!你滚!别靠近我!”他仍是背对着我,却一把推开我。他好用力,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可站稳之后,我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他。
“陛下,怎么了陛下?”我惊恐地问,感觉怀中他的手臂在激烈地抽搐。
他已经没有力气推开我,可仍是捂住了脸,断断续续地说:
“你快点走,不要看朕。朕以后也不要看到你。你走……”
可是我没有走。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让我看他的脸。于是我握住他的手将他扯开,而他已无力挣扎。
看到他的面容那一刻,我不由讶然。
那是一张陌生而丑恶的脸。眉眼都已歪斜,嘴角流淌着口水,他不停地抽搐着,斜睨着我,却再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我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我明白为什么他突然闭门不见任何人,尤其拒绝见我。
我明白为什么素来不喜欢薰香的他会带着一身草药香气出现在我面前。
我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恐惧于健康有力的朝臣。
他比别人更害怕衰老,可衰老第一个没有放过的就是他。
他中风了。
陆逊回武昌赴任那一天,我在渡口等他。
我在渡口站了好久,后来刮起了好大的风,渐渐渡口的人走得一个都不剩,可我依然站在那里。
风停的时候他也来了。一身素衣,干净得如同那些赴京赶考的书生。他看见我,怔了怔,终于是慢慢走过来。
“……安好?”走到我面前,沉默了许久,他问了句这样再寻常不过的话。
“很好。你呢?”我也只是说。
“还好。”
“谢谢你。”
“谢我什么?”
“来送我。”
我突然想起一些依稀的往事。第一句对他说的话,也是“谢谢”而已。同样的声音,同样需要被压抑的感情。原来走了这么大一圈,最终还是转回起点。
命运和我开了一辈子玩笑呢。
我们沉默着站在那里。彼此都觉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需要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低着头,如同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直到风又轻轻吹起来,甲板上的船夫小心地催促着他上船。
他看看我,对我说:“我要走了。”
我说:“好。”
他又说:“现在天气还是不好,你要穿多点。”
我说:“你穿得也不多。”
他笑了笑,摆摆手,他要离开了,而在他离开之前,我终于忍不住拦住他。
“伯言,告老还乡吧,”我近乎哀求地说着,“你不是当丞相的料,你只会打仗。”
他仍是笑了笑,说:“我知道。”
“回家去吧,陪你的妻子,做你喜欢做的事。”
他沉默着。
“过适合你的生活。不要再踏足官场。”
他仍是沉默着。
“你很快就会把这里的事情忘记,你会过得很幸福——”
“——不必说了,”他终于打断我的话,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当初既然我选择了这条路,我就要将它走到底。”
“可是不会有结果。”我哀伤地说道。
“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再次准备离去。而我忍不住又一次叫住他。
“伯言……”我轻轻唤他,内心突觉得无限凄楚,“有件事,我想问你……”
“你问吧。”他说。
“记不记得,有过那么一个晚上,你对我说过,如果我想要离开这里,对你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会带我离开。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
“那么,”我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如果今天我说这样的话,你还是会带我走吗?”
他迟疑了一阵,然后清楚地说:“我会。”
“你既然宁愿带我走,为什么不能为我放弃这些烂事?”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轻轻地说:“你真的想知道理由吗?”
我点点头。
他靠近我,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段话。然后他转身离去,走上了前往武昌的船。风把他带走,江雾将他的身影一点一点吞没。可他的话语,却仍留在我耳边。
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叫我带你走。那时候不会,现在更加不会。”
他还说:“原谅我。”
那一天他走了之后我特别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难过。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一句话,也不是因为具体的某一件事,只是一路走回家的时候,心就好像被绳索勒住一般,一点一点窒息地疼。
回到家后,我将房门反锁,然后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我就那样坐在房中流了一夜的泪。我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都尽量不去想。但没有用,眼泪还是像泻了闸的洪水一样一次一次地流下来。
可是天亮以后,洗干净脸,穿戴整齐好,我又成了那个言谈自若心硬如铁的玩弄权术的女人。
这是赤乌七年的春天。建业的空气里充满了阴谋的味道。没有战争,没有长剑放歌的都督,只有日复一日的倾轧与内斗不休。魏在老去蜀在老去吴也在老去。书简在阁中蒙尘,宝剑在匣中锈迹班驳。人们醉了醒醒了醉,在非此即彼的仇恨间匆匆忙忙直奔自己以为的天堂,同时也直奔相反的方向——
这一年,离孙权之死还剩下八年,离吴的灭亡、三国的灭亡还剩下三十六年。
离陆逊之死只剩下不到一年。
陆逊说,总要有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而他宁愿那个人是他。
而我说,总要有一个人来背负那些仇恨,而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王夫人的报复
孙权中风的消息,最终还是被悄悄传出来。
将近一年的休养让他的身体也有所好转。渐渐地,由他亲手批出来的奏章也多了。每过一两个月,他也会出来见朝臣一次。
他只是不愿意见我。
我能够理解他。甚至当我一次又一次被他拒之门外而让孙和他们占了上风的时候,我也不怨恨他。因那是他想要保护的最后一点尊严。
他是江东的主人,是皇帝,是我的丈夫,他希望我眼中的他,永远是那个站在启明星下坚定地眼望前方的他,是那个亲自带兵打仗冲锋陷阵的他,是那个能够力搏猛虎的他。
至于那个白发班驳、嘴角歪斜、身形抽搐着的他,被紧紧锁于宫门之内,锁在我看不见的黑暗中。
因为孙权长期不出,我也无法见到他,王夫人在后宫的势力渐渐强大起来。
两宫之争,她虽多站在太子一边。可无论太子也好,鲁王也好,都是她的亲生儿子。刚立太子时朝臣上书请立王夫人为后,孙权虽然没有同意,但毕竟也没有表示明确的反对。在这样的时候,人们便俨然将王夫人当了皇后来对待。
她住在为皇后而建的未央宫,穿皇后的袍服,车马用品皆是皇后礼仪。朝臣顺从她,宫内的下人们巴结她,连同后宫那众多妃嫔,也多多少少地畏惧着她。
她是恨我的,素来心胸狭隘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十四年的屈辱,更何况现在我又坚定地站在反对孙和的那一边。有好心人暗地里劝我,要小心她。这话我记在心里,却并不能多做什么。这后宫已成为她的地盘,如果她非要做点什么,即使再小心,也小心不过来。
只是没想到王夫人的报复来得那么快。
那一天,王夫人通知后宫好几个地位较高的嫔妃,说因为孙权重病,所以我们要一同到城外的寺庙里为他祈福。
她甚至亲自来请我。她站在我房门口,摆出一副我非去不可的架势。我也没有多想,还是答应了她。
车开了一段路我已觉得不对劲。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全换上了全副武装的亲兵。他们一个个表情严峻,冷冷地打量着车里的我们。车开得飞快,却不是往寺庙的方向,而是一路在往江边的大路上奔驰。王夫人的车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
车里另外几位嫔妃也察觉到了什么,低声交换着她们的疑惑。
“把车停下来!”我忍不住喊道。
车却没有停。一个军官骑着马靠近我们的车,生硬地问我:
“夫人有什么事?”
“王夫人呢?”
“娘娘她回宫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为陛下祈福啊。”
“为陛下祈福?为陛下祈福为什么一路往江边去?”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话,停了停,然后用很清晰的声音告诉我们:
“娘娘有谕,你们几位夫人平日只顾自身享乐,从不担心陛下安危。如今陛下染疾,你们应该去公安痛思己过,为陛下祈福。”
此言一出,车内响起一片惊呼。车中有两位皇子年纪尚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们的母亲。我忍不住又对那军官说:
“如果我们不愿意去呢?”
“这是娘娘的旨意,你们不得有违。”
他说这话的时候,四周的士兵也一起望过来。他们每一个人都全副武装,目光中决无和善之意。
我怔了怔,然后说:“你们这是谋逆。陛下不会放过你们。”
“——我们只是奉命。”他安然打断我的话答道。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种时候、这种情形下、以这种面目来到公安。
公安是与蜀交界处的一座小城。当年孙尚香初嫁刘备,也曾在这里居住过。印象中的公安,因为地处两国交界,又靠近江陵,还是个不错的商贸往来的集散地。可时隔多年再来到这里,发现这里已成了一座形同废墟的死城。
残缺破败的城墙上长满青苔,城中街道上布满泥泞。居民很少,有的也只是形容枯槁面如菜色,见到我们来,他们就从那些看起来和他们同样无精打采的房屋中走出来,远远地打量我们。
——这曾是吴蜀两国都想纳入版图的城。但近年来,因为蜀后主宠溺黄皓而吴忙于两宫之争,两国都无心战事,各自从边界撤军回国。而公安也渐渐被遗忘。又加上连年洪灾不断,居民纷纷迁走,这里便呈现出了一片残败凄惨之象。
士兵将我们安置在一间大房子里,紧紧把守着大门,不让我们出入。几位嫔妃哭过一阵,闹过一阵,但发现无济于事,也只有愁眉苦脸地认命。
嫔妃中有一位王姓的夫人,带着她十岁的儿子孙休。这位王夫人出身卑贱,为人寡言老实。平日在后宫里,经常被人欺负。连宫仆都对她不客气,为了将她与孙和之母区分开来,私下都称她为“王氏”。她也好像是被欺负惯了的人,别人对她不客气,她也逆来顺受。
她的衣饰总是最不得体最不起眼的那种,她的话语总是像她的为人一样让人感到无趣。她长得其实并不难看,眉眼间有一些耐看的光泽。孙权宠过她一段时间,可终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如果不是生下了皇子孙休,恐怕王夫人根本不会把她当成一个对手。
如今即使来到这里,面临着一样多虞的命运,她却依然不认为自己能与其他人平起平坐,当大家在一起商量对策时,她只是抱着孙休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发一言。
可能是觉得我比较好相处的缘故,她唯一走得比较近的是我。每天早上她都到我房间来,安静地呆在一旁。她让孙休叫我“影娘”,孙休看了我半天,怯怯地叫了一声。
我对她实在也没有太多好感。并非憎恶,只是出自于对她自身那过于卑谦和小心的厌烦。她脸上很少有笑容,她总是愁眉苦脸地对我说该怎么办。我有时很想拉长脸把她教训一顿说有什么大不了。但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突然觉得连发火也是无趣的。
——她是典型的这个时代的女子。沉默、木讷、谦卑、逆来顺受。平日在后宫,我们并无过多交往。如果不是一起被关在这个地方,恐怕也不会和她走这么近。
这一天一大早她又走过来,坐在房间的一角,唉声叹气半天。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对她说:
“有什么关系?他们总不至于要我们的命。他们如果想要命,早就要去了。”
“可是我们会在这里被关到什么时候呢?”她可怜巴巴地问我。
“不知道,”我叹口气说,“不会太久吧。陛下总会想起我来的。他要见我又见不到的时候,他自然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后宫都是娘娘的人,他们会瞒过陛下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那也只能听天由命,难道你想我带着你冲出去和那些士兵决一死战?总会有办法,但现在还要等待时机。”我不耐道。
她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我的脸色,终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我承认有时我对她也太刻薄。我并不是个很容易发火的人,可面对她的愁眉苦脸,总是无法成功压抑住心中的怒气。但我其实心里明白,那些怒气并非因她而起。
因我心里也彷徨,因我也不知道在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可是我不屑于也不能够愁眉苦脸,我只有维持住那一丝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平静与自信,并拒绝任何对于这平静自信的猜疑。
所以我容易生气,只因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是赤乌七年的六月。天气在一天一天地热起来,然后,从某一天开始,整个城市走入了一场倾盆大雨。
雨下了整整半个月没有停。
一开始大家还觉得快慰,因为我们终于不用省着士兵们每天挑进来的水来洗衣服。我们在院中放上盆子接水,接好了就将衣服泡在里面洗。可是随着雨日复一日地落下,心里开始生出隐隐的惶恐。
这种惶恐终于在某一天成为现实。
那一天雨下得很大,随着城外隐隐传来的一声巨响,地面上的积水骤然越变越多。
我们所居的房子在高处,可水还是迅速地顺着地面一直涨到脚踝。
几位嫔妃站在院子里,面色苍白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终于还是我忍不住说了话:
“可能是山上泻洪了。”
王氏抱着孙休开始痛哭。我有些厌烦,但终于还是没有斥责她。有两位夫人比较有主见的,便朝大门跑去。
我们想砸门叫士兵带我们离开这里。虽然知道会有预料中的困难,但完全没想到事情是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大门根本没有锁。
门口的士兵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在涨水前一夜,他们就已离开这里。
从大门口往低点的地方看,只见四处都是水。黄|色的、混杂了泥浆和其他东西的浑浊的洪水,吞噬了一间又一间低洼处破败的小屋。我看见一个妇人在水中哭着将手伸向她的孩子,可是洪水转眼将她带走。
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又只能退回屋里。
我们就坐在屋里的榻上,看着不停渗进来的水,相互依靠着、安慰着。
那可能是我们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每一天我们都坐在榻上,听着窗外无尽的雨声,看着缓缓在地上流淌的水,祈祷着这水不要继续往上涨。
屋里的存粮已经不多,我们每个人每天都只能分到一点点。孙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常常喊饿。王氏总是将自己的那一份给他吃,自己闹得面黄肌瘦。我看不过去,也常常将自己省下来的一点分给她吃。
在积水有小腿深的那一天,天终于放晴了。
太阳像被阴雨天憋了很久的气般,一出来就施展出浑身解数,毫不留情地炙烧着大地。水在渐渐退去,从水面下露出来的那些残垣断壁,竟与灿烂的阳光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当我们艰难地走过那些洪水浸泡过的街道时,常常可以看到被泡得肿胀的尸体。
但雨终究是停了,水终究是退了,看守我们的卫兵也不知道到哪去了。灰色的城门映入眼帘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感觉到死里逃生般的快乐。
我们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一个个兴高采烈地跑向城门。可是走到城门下的那一刻,心中所有兴奋顿时化作乌有。
城门被紧紧锁上了。
“在那里停下来。”
一把严厉的声音,从高处的城楼上传下。我们不约而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城楼上林立密布的刀戟,和那一张张漠然的脸。
——那些看守我们的卫兵,竟都没有走。在洪水来临的时候,他们撤到这里又锁上了城门。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最先按捺不住愤怒的是一位年轻的董姓妃子。对着城楼上那些残忍无情的卫兵,她悲愤地大叫。
“抱歉,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冷冷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你是想让我们都死在这里吗?”董妃又问。
“属下绝无此意。只是娘娘吩咐过,没有她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以走出公安。”
停了停,那城墙上的声音又说:
“——违者死。”
我们,这些被王夫人视为眼中钉的女人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得到过孙权的宠爱,每个人都有一段自己的故事。
可是如今我们只能被囚禁在公安灰色的城墙内,如同最卑贱的囚犯一般,和城中那些面如菜色的幸存者们一起在死尸堆里翻找食物。
老天也仿佛在捉弄我们。阳光一日比一日猛烈。城中的水被迅速烤干,泥地上有龟裂的纹路。
那些被泡得肿胀的尸体开始溃烂,先是一点一点变成紫黑色,然后长出白花花的蛆。空气中弥漫的皆是令人作呕的难闻味道。
食物越来越少,即使找到一点,也不够大家分。渐渐地,几个共患难的女人也开始出现摩擦。到了后来大家索性分头行事,各自散开去寻找食物,一边维持住生命,一边等待那不知什么时候能来的救援。
王氏带着孙休跟上了我。我们运气还不错,很快在城的偏僻处找到一家不知什么人留下来的农地。地里还有一些未挖出来的白薯,我们每日就靠那些为生。
很快,我们中间便有人死去。
是年纪最大的一位夫人,死得很突然,从某一日开始,突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坚持了不过一日,便死去了。
和她一起的人找到我,哭诉着对我说了此事。我不觉一惊,便急急跟着她赶去。
她们分散后一直在城中低处觅食。那里的居民多数被洪水淹死,所以每家都有些余粮。她们本以为她们应该是过得最好的一伙,只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死去。
我们雇了几个当地人,找了个块地把她埋了。
只是没想到,一天以后,和死去的那位夫人一起觅食的另外两位夫人也相继死去。
是同样的症状,高烧不退呼吸困难,身上泛出黑灰色的斑点。
不是饿死,不是中毒,是感染性极快的一种疾病。症状应该来自她们之前所呆的地方。
这样想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之前所雇来埋尸的那几位当地人也死去了,死的时候他们身上也布满黑灰色斑点。
是瘟疫。
我们一同跑到城楼下,告诉士兵城中有瘟疫,要他们放我们出去。
我们哭过,威胁过,哀求过,可无论说什么,得来的只是这样一句话:
“城中发生什么我们不管。但娘娘说了,没有她的命令,我们不得入城,你们也不得出城。”
后来我们终于绝望,相继散去。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每一个人。我们不敢碰城中的食物,不敢喝居民井里的水。每一天都觉得自己随时会死去,但每一天又觉得王夫人可能会发了善心将我们接回。日子就这样在交织着的不安和期盼中过去。
那块白薯地,成为我和王氏之间的秘密。每天我们都避开众人,去那里挖出白薯来充饥。刚挖出的白薯带着一种泥土的腥味,可是对这个时候的我们来说,却是最芬芳的味道。泥土再腥,总是干净的。比这城中的空气都要干净。
我承认这很自私,可是这个时候,连自身都难保,又如何去顾及别人。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可是等待中的希望,看起来又是那样遥遥无期。
地里的白薯一日比一日少,终于从某一天开始,能挖出来的,只是发育不良如同肿胀的藤般的根。
那些根,擦干净了放入嘴中,嚼了两下,便不知所踪。吃过之后,腹中仍是空空如也。
王氏每天都哭。在她哭的时候,我那么厌烦却又无可奈何。我只有告诉她:“快了,我觉得陛下快来接我们了。”
有一天晚上,醒来之后,我发现她和孙休不见了。
不好的感觉泛上来。我爬起来,迅速在附近那些空空如也的居民屋中寻找她的身影。
在一处躺满溃烂尸体的屋中,我终于找到她。她坐在尸体旁,坐在一锅冻结了的粥旁,眼中有饥饿的光。她贪婪地用手捞起粥来吃,又将粥往孙休嘴里喂。
我吓一跳,迅速奔前,一下子打掉孙休嘴里的食物,返过身又去掐王氏的脖子,让她把那些粥吐出来。可是我晚了一点,她仍然咽了一些下去。
“你疯了么?”我不顾一切地大喊,“这家人明明是吃了这些粥死了,你还吃?”
“我饿……”她流着泪对我说,“我好饿……”
那位年轻的董夫人也死了,却不是死于瘟疫。
她不知哪来的力气,跑上城楼的秘道,又翻过秘道尽头的栅门,一路跑上了城墙。
在城墙上,卫兵从城楼里跑出来,用枪指着她,逼迫她回到城中。
闻讯而来的我们站在城墙下,纷纷说着劝她的话。可她置若罔闻,只是发狠似的说:“我要离开,我不要在这里!”
士兵上去捉她的臂,她退后两步,回头看了我们一眼,突然纵身对着城墙外跳下。
那一刻竟没有人惊呼。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城墙,虽然陈旧,虽然残破,可再陈旧再残破,它也是那么高耸巍峨的城墙。一块石头从城墙上扔下来也会摔得粉碎,一只鸟儿也要用力地扇动翅膀才能飞过。可董妃,年轻的董妃,竟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样死了也好……”王氏轻轻地说,“总是不用死在这里……”
“我们不会死。”我不耐道。
“都会死……陛下早就把我们忘记了……”
我板了脸想要斥责她。可目光刚落在她身上,心突然往下一沉。
在她颈窝处,我看见一块新生的,黑灰色的斑。
一天后她就死了。
死的时候,她那样痛苦。灰黑色的斑布满她的脸。她含混不清地念着孙权的名字,流着泪的眼一直绝望地看着天。
我抱着孙休站在一边,我死死抓住孙休,不让他跑过去握住他母亲的手。即使她再痛苦、再难过,我们也不能握住她的手帮她分担。因她身上带着瘟疫。
“影夫人……”她流着泪说,“帮我照顾休儿……”
“我会的。”我哽咽着说。突然有些后悔,为什么共处这么多天来,这是第一次对她温柔地说话。
“我死了没关系……可是休儿他还小……求求你……不要让他死……”
“我不会让他死。”
“谢谢你,”她嘴角展开一个宽慰的笑,“你真是个好人……”
我其实一点都没她说的那么好。这些天我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么大声那么生硬,我甚至连她名字也总是记不住。每当半夜被她的哭声吵醒时,我也只是皱皱眉换个角度再睡,从未想过要去安慰她。
“休儿……”她低声唤着,“你要好好的……影娘娘会带你出去……你不要乖乖的,不要惹娘娘心烦……”
说完这话,她头往旁边一歪,似是进入了一个安静的梦。
一个没有饥饿,没有苦难的梦。
我叹口气,对孙休说:“你母亲死了。”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然后终于是一点一点哭起来。他哭着往前扑,想要去抱住他母亲。可我死死拉住了他。
“休儿,你不能碰她,知道吗?”我第一次那么低声,那么温柔地对他说,“我们去搬些草来盖住她,让她在这里休息,以后我们再来接她……”
“我们还能活着回来接她吗?”他问我。
我怔一怔,看着他的眼睛,用了最大的勇气和坚定说:
“一定会。”
入夜,我拉着孙休的手,悄悄地来到城楼下。
城门依然紧锁。城楼上的灯都已熄灭,这个时候卫兵们应该都已沉睡。只有一个士兵手执火把,还在城墙和秘道之间来回巡逻。
我走到秘道上那道栅栏前,轻轻地唤那个士兵:“大人……”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我,一脸吃惊的样子。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却毅然决然地对我说:
“快点回去,你不能呆在这里。”
“大人,请你帮帮我们……”我一边哀求着,一边迅速将身上的首饰都摘下来,隔着栅栏往他手里塞。他往回推脱着,我却拒不肯收回,他也不舍得松手,我们就这样僵持着。
僵持之下,他终于是叹口气对我说:“你如果要些粮食,我能想办法。但你要出去,不可能。”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城中有瘟疫,再多粮食也只是多活几天而已。现在人们都睡了,你放我们出去,没有人知道。”
“这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说,“你回到建业那一天,就是我人头落地的那一天。”
“大人,”我拉过孙休,对他说,“陛下可能忘了我们这些女人,可他不会忘记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他也死在这里,陛下总有一天会知道,那时你一样要人头落地。甚至更惨,连你的亲人宗族,一个都不会留下。”
他犹豫着没有说话。
“你们现在都觉得王夫人会是皇后,孙和将来会是皇帝,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们这样的所作所为,又能让他们在这个位子上呆多久?你再看看休儿,”我又指着孙休说,“他现在虽然年幼,好像和太子之位也没什么关系,可他身上毕竟流着皇上的血。你怎么能够保证,将来做皇帝的一定就不是他?”
他仍是犹豫着不说话。
“大人啊,”我苦苦哀求着,“放我们出去吧。你会活着,会有你想不到的荣华富贵等着你。”
他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说:“放你们出去不可能,就算王娘娘以后会失势,可我也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我的心迅速沉下去,又不愿意就此放弃,仍是扯着他的手,好像是扯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这样吧,”他叹口气说,“我明天要回建业向娘娘复命。或许我可以想办法让陛下知道此事。但事先说明,我也只能托人传口信。我不想留下任何可能让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大人,谢谢你……”我感激地说。但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刚燃起的希望又黯淡了下去。
“可是大人,”我又说道,“这里到建业来回至少要半个月。城中瘟疫在蔓延,我们现在都不敢吃城里的东西了。只怕半个月后,我们早就不在了啊!”
“这我也没办法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他正色道。
我难过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脸,几乎要松了手慢慢走回去。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情。
“大人去建业,是否要路过武昌?”我问他。
“是,怎么了?”
“那么,”我一咬牙,横下心来对他说,“不要带信给陛下了,就带个信给丞相大人吧。告诉他,我在这里。”
“丞相大人?”他充满疑惑地看着我,仿佛觉得我是吃错药了般。
我义无返顾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是带给丞相大人?”他又问一遍。
“我确定。”
“好吧,你既然这样说,我就这样做。”他一边觉得不可思议地摇着头,一边将我那堆首饰尽数纳入袖中。然后他又突然问我:
“如果丞相大人不相信呢?”
我想了想,说:“我写封信给他。”
“不可以,”他斩钉截铁地摇头,“我说过,我不可能留下任何被王夫人抓住的把柄。”
那要如何让陆逊相信这真的是我呢?我想了半天。身上的首饰都给了面前的人,全身上下好像再无任何可以表明我身份的信物了。我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一件东西来。
——那块挂在脖子上的暗红色的玉,就是靠着它我才来到这个时代。这么多年,我一直戴着它,再不曾换过别的项链。
如果陆逊还记得那一夜的夷陵,记得他是怎样一点一点顺着我的脖颈往下吻,那么他也会记得它。
我叹口气,将它取下来,交到那个士兵手上。
“你把这个交给丞相大人,他自然会相信是我,”我对他说,“这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对我很重要。请大人千万不要弄丢了。”
他看了看,然后将那块玉收下了。
“拜托大人了。”我拉着孙休,给他行了个礼,然后转身欲走。
“夫人,”他又一次叫住我,看了看我,然后犹豫着说:
“夫人,别怪在下没有提醒你。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可是丞相大人是太子那边的人,又听说他最近一直与你不和,他怎么可能来救你?”
“他会的。”
留下这三个字,我拉着孙休的手,一步一步走下秘道,走入黑暗,回那如同一个巨大坟墓的死城中去。
那三个字,其实不止是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这个时候,我只能让自己相信,他会来救我。
被遗忘的初衷
我抱着孙休,在公安阴冷残破的城墙下,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来我们没有吃任何东西,也没有喝过城中的一滴水。
天下起雨来的时候,我用双手张开接些雨水,用来湿润我和孙休焦渴的喉咙。
孙休思念他的母亲,夜半的时候常常从梦中哭醒。可他记住了他母亲的话,当他悲伤的时候,他也只是用手塞住嘴,尽量不去发出那些哭声吵醒我,免得我心烦。
早上醒来的时候,经常发现他嘴唇边泛着干了的血,手上伤痕累累。
那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更紧地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
“别难过,我们很快就会得救……”
第四天凌晨,听见城外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
马蹄声一直逼近城门。然后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把城门打开。”
城楼上一阵慌乱,醒来的士兵不知所措地拒绝着来人的要求。而外面那人,面对着这一片慌乱,清晰而不容抗拒地说:
“——我是你们的丞相,我命令你们把城门打开!”
门缓缓开了。
在潮水般涌入的士兵中,我第一眼就看见他。他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一双眼睛不安地到处寻找。他比上次分别时更加消瘦,可他还是那样好看的男子:眼睛如少年般明亮,衣裾上没有一点灰。他的发仍然黑亮飘逸,没有掺杂一丝班驳。
而我,抱着孙休坐在城墙阴暗的角落。我们的长发都散乱肮脏,脸上爬满泥泞,活脱脱地像是两个乞丐,又似是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饿鬼。
可他还是看见我们。他的马将他带到我们面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的脸上写满难过,嘴唇轻轻颤抖,吐出我听不见的话语。然后,突然之间,他一下子从马上翻身下来。
他动作快得我几乎以为他是从马上掉下来的。可是没有,他只是迅速地一下子单腿跪在地上,浑然不顾地上的泥染上他的衣角。他的头垂得很低,谁也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我拉着孙休的手,站在他面前。所有人都在看我们,空气安静得如同凝固。
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我终于听见他平静得如同做作的声音:
“……臣救驾来迟,让夫人和皇子受苦了。”
而我也用了同样平静的声音说:
“丞相大人救驾有功……”
那一场噩梦,终于在这个刮着微凉的风的早晨,被从武昌赶来的他唤醒。
死去的妃嫔们被送到城外安葬,死去的居民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火化,幸存的人们一一领到药品和食物,以及干净的水。
剩下来的我们,坐上了他安排好的船。
早晨的江上有些冻人。我抱着孙休坐在船舱中,用我的体温温暖他幼小的身体。
陆逊挑帘进来,看了我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又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一件大衣被送了进来。我用它紧紧裹住孙休又盖住自己。
明明衣上有他的体温,明明身体在一点一点暖起来。
可心仍是冷的,像风。
在武昌,我们好好地洗了个热水澡,又用精致的食物充分填充了被折磨了很久的胃,然后再次起程,准备出发回建业。
在码头上,人一个一个地走上回程的船只。都差不多上齐了,只有我和孙休还站在那里。
他就站在旁边,指挥着士兵将几位夫人一一安置好。然后回过头来,温和地对我说:
“夫人也该上船了。”
我只是说好,却并不移动脚步。
他也并不催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又说:“回去以后,要小心些,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停一停,他又笑起来,自嘲般地说:“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陛下很快就会知道。”
他脸上神情有些失落,而我忍不住说: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并没有想别的。回到建业,我不会在陛下面前提起此事。”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他指着那些船只说,“可是即使你不说,她们也会说。陛下迟早会知道。”
我沉默不语。他说的都是对的,孙权会知道此事,孙权会愤怒,他不会再给王夫人这样的机会。
我是希望打倒王夫人,我是希望打倒孙和。可这一次,我真的没有逼他在我和孙和之间做一次选择的意思。我所想的只不过是要活下去。
他最终还是选择我。虽然我心里清楚,就算不是我,换了其他人,他的良心也会让他去公安相救。
但是这一刻他还是在怨我的。
“走吧,”他柔声催促道,“你回去吧。”
“伯言,”我又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那块玉,我的那块暗红色的玉……是否,还在你那里?”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说:“还在,怎么了?”
“……能不能还给我?”
他看了我半天,嘴唇抖了抖,还是没说出任何话来。最终他叹口气,缓缓地从衣领中将玉拿出来,从脖子上取下。
——他竟然把这块玉戴在了贴身的地方。
“我以为你会留给我的。”他这样说着。玉握在他手里,他却没有伸出手,也没有还给我的意思。
那一刻我有些犹豫。我在想,要么就给他算了?——留给他,让它代我陪伴他吧。
可是转念之间,心又硬起来。不可以给他。
其实换了别的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他。只这块玉不可以。我从生我养我的时代横跨一千八百年来到这举目无亲的乱世,只有这块玉一直陪伴我。再穷困再难过的时候,我也不曾放弃过它。浮沉无定的生命中,只有它在提醒我,我是如何来到这世上。
我害怕丢了它,连最初的自己也会忘掉。
“伯言,”我叹口气说,“对不起,真的不可以给你。”
他什么都没有说。走上来将玉放进我手中,然后转身而去。
在回建业的船上,我一直很难过。几次想落泪,却又硬生生地忍住。
孙休站在旁边,一直茫然地看着我。到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
“影娘娘,你不要生丞相大人的气了,你要开心一点……”
我惊讶地看着他,说:“我没有生丞相大人的气。”
“那你为什么和他说完话之后就那么难过?”
“傻瓜,”我笑起来,把他抱到怀里,“我只是——”我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语,“……感激他。你也应当感激他。”
“我非常感激他!”他大声地说着,“之前她们都说丞相大人是王娘娘那一边的,她们说丞相大人不会帮助我们。可是丞相大人还是救了我们啊!”
我笑着看他,拍拍他的脸,没有说话。
“而且丞相大人的样子好好看哦,”他眼睛亮起来,焕发出少年才有的崇拜的神采,“他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但是他说话的样子又好温和好温柔……”
“你要记得他,”我轻声对他说,“知道吗,你要记得丞相大人。”
“我会记得他的。”他像个小大人一般严肃地点头。
——我知道他会记得他。若干年后,他会是东吴的第三任皇帝。登基后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陆逊追了一个很好听的谥号:昭侯。
——虽然那个时代,我们都无法看到。
孙权终于动了怒气,是在十一月的事情。
从公安死里逃生的嫔妃们轮番在他面前哭诉着,说着王夫人的坏话。被苦难折磨得面黄肌瘦的两位皇子怯怯地站在他面前,用沉默作着无声的控诉。
鲁班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她四处搜罗着王夫人和孙和的罪证,并想办法让这些事情一一传入孙权耳中。她说孙权中风的时候孙和以祭祀为借口,跑去太子妃父亲张休家商量篡位的事情;她还说王夫人听说孙权中风,第一个表情竟然是笑而不是哭。
风往哪吹永远没人知道。不过半年前,王夫人还是权倾后宫的名义上的皇后,孙和还是离皇帝只有一步之遥的太子。有如一座大厦,你方才还在赞叹着它的金碧辉煌坚不可摧,可是一回首间,突然发现它已土崩瓦解。
那为我带信的王夫人的亲兵,我将他破格升做了都尉。自此,王夫人的亲信们纷纷归附我。昔日谄媚逢迎她的宫人们再也无迹可寻。
孙权派去谴责王夫人的使者频繁出入于未央宫。在一个下着雨的寒冷天气,我让他顺便捎去一方白绫。
孙和仍是太子,但已经和被废没有什么区别。听说王夫人死后,他终日哭泣,以至神经失常。虽然陆逊仍在固执地上书为他说话,但宫中已经开始流传这样的消息:孙权已经亲口答应鲁王党人杨竺,将废掉孙和立孙霸为太子。
我苦心种下的那颗仇恨的种子,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终于开出罂粟般的花。
我派人去吴郡接茹来建业。她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平静与寂寥来到我面前,疑惑地看着我,用她的眼睛问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我只是压抑住内心的喜悦,握住她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一件会让你很高兴的事情。”
我拉着她的手往太子府走。我事先安排好的三百个刀斧手默默地跟在我后面。
到了太子府前,那些刀斧手很有默契地将宅院紧紧围住,而我拉着茹的手,走了进去。
灵堂显得空旷而寂寥,昔日那些围绕着孙和而转的人们都不知去了哪里。低垂着的白幡间,只有孙和一个人跪在王夫人的棺木前,哀哀哭泣。
悲伤和失落改变了他的样子,流着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光。他仿佛是已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任何身边发生的事情都不能将他从悲伤中唤醒。即使我带着一身杀机走入,他也没有回头,没有看我们。
茹好像明白些什么,转身要走。我扯住她的手,强行将她留下。
“怎么了茹?”我奇怪地问。
“你说的让我高兴的事情是为了这个?”她叹气,“我为什么要为这个高兴?”
“他污辱了你,我让他死在你面前,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我怔怔地问。
她看了看孙和,说:“他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了。”
她说得没有错。孙和现在的样子和死没什么区别。我们说的这些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流着泪,表情麻木地看着他母亲的棺木。
“可是,”我仍坚持着,“就算死,他也是罪有应得。”
“你不觉得他已经很可怜了吗?”茹轻轻地说,“他和他母亲在吴相依为命那么多年,如今他母亲死于非命,他心里一定比死还难受。而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他所做的那些,都是因为喜欢你——”
我如同五雷轰顶,但还是咬着牙说:“可是他污辱了你。”
“是,我没有忘记,”她轻轻说,“可是被损害的,无论怎样也弥补不回来。他受到怎样的折磨,是他的事情,难道我就会因此而高兴?”
“茹啊,”我几乎要流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我们就拿着这把刀,走过去,轻轻把刀Сhā进他胸口。所有人都会以为他自杀,不会有任何人将这件事说出去。就算有人说出去,那也是我一个人的事,而你的仇可以得报——”
“这样我们就会高兴些吗?”她奇怪地看着我,“他已经这样了,我们又为什么要做他的陪葬品?”
我怔怔地看她,说不出话来。支持了自己那么久的信念,突然在一瞬间坍塌。
“建业太纷乱,太喧闹了,”她轻轻说,“我想回吴郡。我在那里每天为你们清扫房间,等你们回来。”
我没有再说什么,默默拿起刀,走向跪在一边的孙和。
“——宽恕他吧。”茹说。
“这不可原谅。”我咬牙道。
“就是因为不可原谅,才需要宽恕,”她平静地说,“宽恕他,就是宽恕自己。这个世界这么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我们又如何在这世上活过这么多年?”
我愣在那里。手中的刀,却掉在地上。
茹说得对。因为有不可原谅的事,所以人们才需要宽恕。
世界有太多苦难,如果不懂得宽恕别人,就是不懂得宽恕自己。不懂得宽恕自己的人,又如何在世上平静活过这么多年?
这个道理,我早该明白,虽然终究还是明白,已经太晚了。
从那个黑得仿佛梦魇般的夜算起到现在,不知不觉已过去两年。
两年的时光,放在三十年前、二十年前、甚至十年前,也许都不算什么。可是放在生命的最后,却是无法挽回。
我们还剩下多少个两年。
一个都没有了。
在两年前,这一切发生之前,我还对自己说,就算我改变不了这时代、这历史、这命运,我还是要站在孙和那一边。因为陆逊支持他,所以我也要支持他。我们可以做同一件事情直到我们死去。
可是不久以后我就忘记了这句话,我让仇恨毁掉自己、毁掉他,毁掉我在这世上最后两年宝贵的时光。
我多么可笑。其实在这场戏里,从头到尾我担任的是什么样的角色。什么都不是。即使没有我到来,王夫人还是会死,孙和还是会被废,他还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他还是会在寂寞与悔恨中度过他的余生。我来不来,没有任何关系。我又为什么要在这场洪流里陪葬掉我仅存的幸福。
我的命运,其实一直不曾改变过。我的初衷,又被遗忘到了哪里。
那个刚来到这个时代,站在庐江太守府前含泪看着自己爱人的女孩子,如今又走去了哪里?
我在渡口送茹上船回吴郡。她平静地走上甲板,留给我一个沉默的背影。
雨一直在下,是谁来不及流和不能流的眼泪?
天那么沉,雨那么冷,在寒风中抱住自己瑟缩的身体,我突然开始想念夏天。
那样的夏天。天那么蓝,云的影子那么清晰。夷陵空旷陈旧的太守府,我们在窗前拥吻。窗外的芦花夹杂着月光,铺出一天一地的白。
可是下一个夏天来的时候,我们又会在哪里呢?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我的身体依然健康,仍长着一张年轻的脸,可是这身体里装了几十年的记忆,有时候我都怀疑胸腔里是否真的跳动着一颗二十岁的心。
我觉得我将死去,不是因为病痛,不是因为衰老,只是因为在这世上我已做完所有该做的事,见证过所有该见证的东西。繁华走过,冷清尝过,爱恨试过,风景看过。既然如此,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不是了无牵挂,只是这一场戏早已事先安排好。既然没有勇气看到结局,不如提早退场。
终究是一个人来,又一个人走。
我把这些年来收集的珠宝首饰都留给孙休,剩下的一些财物,我拿去分给下人。
变卖掉孙权赐给我的一些田地,又将手中权力尽数放给他人。
在此之前,总觉得离开是很难的事情。纠缠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多放不下的人,理不清的事。可是到做这些事的时候,才发现几十年的记忆,到最后纠结的也只是一片空白。
完成这一切后,我写了封信给孙权。然后我就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中,安静地等待他的召见。
见到孙权时,他正在漂满掬花和各种草药的池中泡着。有太医将黑色的水蛭一条一条贴在他身上,据说那样可以有效地治疗中风。
水波倒映着烛火交织出一片网状的光影,摇曳得令人不安。我突然茫然地想起,上一次见到他,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知道我进去,却依然双目紧闭,没有看我。身旁的宫人在调试水温,放下新的草药,即使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们的动作也是安静的。我好像身处于一出无声电影中。
过了很久,他仍没有张开眼睛,却轻轻地说:“你来了啊。”
我怔了怔,仿佛还不明白他是对谁说话。半天,才轻答道:“是的,陛下,我来了。”
“你来了,”他说,“可是你又要走了。你只是来和朕告别。”
我没有说话。他说得对,我是准备离开。
“你要走,走去哪里呢?真的不再回来了吗?”
“陛下,我不去哪里。我只是快要死了。”
“你会死么,”他仍闭着眼睛,冷冷地笑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哪有一点要死的样子。”
我说不出话来。二十岁的身体在这无尽的光影中,无声地颤抖。
“你只是想要离开朕。”他说,“你等这一天等很久了,现在你终于等不下去了。”
“我是真的要死了。”我坚持着说。
“胡说八道!”他吼起来,睁开眼睛指着我,“你会死么?你怎么可能死?这么多年你都不老,你难道不知道你自己是个妖怪?你是个妖怪!”
他盯着我怒吼着,水蛭一条条从他脸上剥落,让他看起来诡异无比。这一刻我仿佛从未认识过他。
我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在我平静的目光中,他一点一点安静下来。
“罢了,”他喘息着说,“朕为你生了一辈子的气,朕不想再生你的气。你要走,随时可以逃走,又何必来见朕。”
“我不会逃走,”我轻轻地说,“我只想得到您的允许,让我离开。”
“朕的允许对你来说有意义吗?你的心早就不在这里。”
“有意义的,”我看着他,哀切地说,“在认识您之前,我是个自由的身子。现在请您还我自由身,让我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你什么意思呢?”
“请您休了我。我不想作为您的妻子死去。”
他怔了怔,然后开始歇斯底里地大笑。
“这不可能,”他笑着说,“你生是朕的女人,死了也是朕的女人。”
“陛下,”我苦苦哀求着,“这么多年了,您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他没有说话。
“陛下啊……”
“——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打断我的话吼起来,“你不就是想要离开朕,去圆你的鸳鸯梦吗?朕告诉你,不可能!你什么时候死,朕不管。朕只告诉你,他见不到明年的夏天!”
“陛下,不是这样的……”
“你流泪了吗?”他看着我冷笑道,“你知道他要死,心疼了吗?你想要哀求朕,放过他吗?”
“不,”我平静地说,“他会怎样,我无权改变。一切都是写好的。”
“可是你还是哭了。”
“因为我心疼。”
他怔怔地看着我,终于是叹了口气。
“既然觉得一切都是写好的,为什么还要心疼?”
“正是因为什么都改变不了,所以才会心疼。”
“你心里是否只有他,一点点都没有朕?”
“不是的陛下。我的心里也是有您的。”
“朕不信。”
“……”
“好吧,”他看看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证明。你为朕做件事,做完之后,朕给你一纸休书。朕随你去什么地方,随你去不去找他。朕只要你为朕做完这一件事。”
我的眼睛亮起来,我对他说:“什么事呢,陛下?”
“把朕书房案上的那张纸拿过来。”他对身旁的宫人说道。那宫人便去了。
过了一会,宫人捧着一方黄绢,带着纸笔回来了。他将东西放在一旁的小案上,然后退到一旁。
“朕老了,手抖得厉害,写出来的诏书字迹都很模糊,”孙权对我说,“你还年轻,为朕把这封诏书抄一遍送出去吧。”
只是这么简单?我带着不可置信的心情走过去,拿起他起草的那封诏书,刚看到开头的那几个字,心便是一沉。
是写给陆逊的。
我一路读下去,心便向着一个黑暗无尽的深渊迅速滑下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上天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黄绢上的这些字,一个个带着血一样的颜色跳入眼里,它们仿佛从地狱里魔鬼的心中迸发出来一样,张牙舞爪地灼烧着我的心。
它们能够颠倒是非,混淆黑白。
它们空|茓来风,让任何一点小小的过失都无限扩大成为不可饶恕的罪;它们无中生有,将所有美好的令人感动的往事描画成不堪入目的丑恶。
它们让忠心的臣子成为阿附权贵的爪牙,让青春和热血成为小丑脸上的油墨。
它们反写我深爱的男人的一生,吞噬他最后的从容与尊严。
它们是没有刃的刀,无形无色的毒药,它们只所以存在,只是为了要他的命。
“怎么可以这样……”我颤抖着将那一方黄绢扔在了地上,“陛下,你疯了……”
“你还是要哀求朕是不是,”他眯着的眼中有残忍的光,“你还是不能无动于衷是不是。”
“陛下,为什么要这样……”我颤抖得连泪都流不出,“难道他为江东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换来这一纸诏书吗?”
“是他自己要被卷进来的。”
“可是陛下啊……”我苦苦哀求着,“他总是要死的,有没有这封诏书,他也是快要死的人了。您为什么不能放过他,让他安安心心地去呢?”
“你总说这个要死那个也要死,朕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他冷笑道,“朕只知道身体最虚弱的那个人是朕自己。你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们总想等朕早日归西,好抢走朕的女人,谋夺朕的国家!”
“这么多年了,难道您连伯言是怎样的人都不清楚吗?”我终于流下泪来,“他对您的心,难道您不知道吗?”
“朕知道,他也知道,”他冷冷说道,“可是朕的儿孙会知道吗?他的后人又会知道吗?曹操誓不篡位,现在的人难道不是称他为魏武帝吗?司马懿总说他对曹魏一片忠心,可你看看他那两个儿子,他们都知道吗?”
“看不见的东西,为什么要那么在意呢?”我哭着说,“您放过他吧……”
“他求仁,朕让他得仁,有什么不对?”他吼起来,“一百年后,人们会说朕是昏君,晚年逼死忠臣。人们会记得他!他求仁便得仁,朕是在成全他!”
“您既然知道人们会这样说,又为什么这样做呢?”我泣不成声。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说:
“别哭了。你自己也说过,你改变不了任何事。你也改变不了朕的决心。”
“是的陛下,”我流着泪说,“可是至少我不会为您抄这一份东西。”
“如果朕一定要你做这件事呢?”
“我不会做的。”
“去把外面那个匣子拿进来给他。”孙权转过头,对一旁的宫人说。
那宫人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还是去了。过了一会,他捧着一个长匣子走进来,把匣子交到我手中。
“自己打开看,自己选择吧。”孙权冷冷地告诉我。
我揭开匣盖,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长剑,在水波嶙峋下闪烁着寒冷的光。
这把剑,我认得的,是孙权的佩剑。那一年在吴郡,他把我拖到房间里,把这把剑扔在我身边,告诉我,要么用这把剑自杀,要么活着出来做他夫人。
最后是我屈服了。
“不写就得死是吗?”我捧起剑,轻声问孙权。
“是的。”他眯起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犹豫。
剑出鞘时所闪现的那一片白光几乎刺痛我的眼。冰冷的剑身割开到咽喉处的皮肤的同时,我感觉一只手死死拽住了我。
那宫人抓住了我的手,一双眼睛不安地看着我又不安地看着孙权。
“你拦住她做什么!”孙权怒吼起来,“让她死好了,让她死!”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我心中洋溢的全是必死的决心。我竟然感到骄傲,是的我骄傲。那一年我屈服于死亡,嫁给了他,从而改边了自己的一生。这件事我常耿耿于怀,也常觉得屈辱。但在这一刻,从咽喉处传来的刺痛让我骄傲地意识到,我终于可以洗清这种屈辱。
孙权的表情在渐渐平静下去。
“罢了,”他挥挥手对那宫人说,“你做得好。把剑拿走,出去吧。”
宫人把剑从我手中夺走然后安静地退下。我仍站在那里,任血缓缓地顺着脖子流下。
“想不到啊,”他自嘲般地笑起来,“朕再也无法胁迫你了。”
“因为我生无可恋。”我轻轻说道。
“所以朕无法再逼你了是吗?”他轻轻说,“其实朕不想逼你,刚才那个时候,那个宫人不上来阻止,朕也会上来阻止的。朕不想让你死。如果朕要你死,你早就死了……朕只是想你为朕做这一件事而已……”
“陛下,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做呢?”
“因为朕想看到你为朕做件事。这么多年,你一直没有为朕做过事。”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您做事啊。”我不无委屈地说。
“你不是为朕,你是为江东,为这个国家,”他轻轻说,“你为朕做那些事,只是因为伯言也在做。朕一直想知道,如果朕和伯言站在相反的立场,朕要求你做事的时候,你会不会为朕做。现在看来,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的……”
他轻轻笑着,皱纹爬满他的脸,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其实他也很可怜。
“朕知道朕不好。朕也知道这对你和伯言都不公平。但朕真的很希望你能站在朕这边一次。朕那么想看到……”
他淡淡地说,声音却仿佛有些哽咽。
“陛下,”我轻轻地问,“您真的那么想看到我抄这份东西吗?”
“是的。”
“如果抄了,您就给我一纸休书,您就放我走。我们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扯平吗?”
“是的。”
“如果我还是不愿意呢?”
“朕仍要坚持。”
“您是在胁迫我吗?”
“不,”他黯然看着我,轻轻地说,“朕不胁迫你。朕只是希望你这样……”
我没有说话,走到那张书案旁,拣起被我扔在地上的爬满魔鬼的黄绢,再展开一张空白的黄绢,将那些字一个一个地抄上去。
我平静地抄着,没有流泪,也没有任何喜怒。心里仿佛暴风吹过似的空白。我甚至不无诙谐地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为什么我的繁笔字还是这样错漏百出。
只有脖子上伤口的血,一点一点滴在明黄|色的丝绢上。
最后一个字,我一笔一划地写完,然后合上黄绢,交给一旁侍立的宫人。完成这一切后,我回头看着孙权,轻轻地说:
“陛下,我要走了。”
他没有说话。
“休书不必交给我,您拿去宣告给后宫就可以了。我走之后,请您将我的名字从史官笔下、从宗庙中抹去。”
他仍没有说话。
“陛下,您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他如同梦中醒来般,轻轻问我。
我没有说话。
“你有没有爱过我?”他又问。
我仍没有说话。
那一刻我想起那些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曾回过身抱了他入睡。只是在那个时候,爱恨反而更加混乱。
“陛下,我感激您。”我轻轻说。
“为什么感激我呢?”
“如果不是您,我可能早就被饿死、被冻死、被乱军杀死……”我带着真诚的感激回忆着,“即使能活下来,也不可能看到这么多,走得这么远……我感激您,真的。”
“即使我做了这么多让你心寒的事情,你还是感激我?”
“是的。”
“你知道吗?”他突然对我说,“其实从一开始,我从未想过要让孙和或者是孙霸即位。我只是想让他们两个斗起来,这样我可以削弱那些重臣的权力。”
“我知道。”
“你不恨吗?”他问。
我笑起来:“怎么会不恨?可是即使是恨,也认为站在你的立场有这样做的道理。当年公瑾和子敬都说过,只有这样的您,才像一个真实的皇帝。”
“公瑾,子敬……”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确实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说。
“还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说,“现在你要走了,也该让你知道。”
“什么事呢?”
“我知道子明死的那一天,你在他酒杯里下了毒,”他说,“我也知道他死后你一直很内疚,认为是你害死了他。可是你知道吗,其实不关你的事。”
“为什么呢?”我讶然道。
“阿荣没有说谎,他确实在最后一刻帮你换了那杯毒酒。可是你们都不知道,你的杯子里,也有毒。”
“那是……”我不可置信地说着。
“那是我下的毒,”他安然说道,“我那个时候想要放弃你,但又不愿意你去别人那里,我就选择杀死你。可是看到你没死那一刻,我竟然那样高兴。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起过这种念头。我甚至还杀死阿荣,让他再也无法泄露这个秘密。”
“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我含着泪问。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继续背着这份本不该属于你的内疚。现在你要走了,我就告诉你,你可以不必内疚了,你愿意去伯言那里,就去吧。”
我突然说不出话来。我只是走过去,走到他身边,安然俯下身子。他从水池中伸出一只手,我就紧紧握住那一只手,将它贴在我流满泪水的脸上。
“陛下,我也告诉您一件事好吗?”在他耳边,我轻声说道。
“说吧。”
“我不会去伯言那里,我谁那里都不会去。您说得没有错,一百年后,人们会记住他。一千年、两千年后,人们还是会记住他。人们会记住他怎样为这个国家燃尽最后一丝生命,人们会记住他是江东的都督、江东的大将军、江东的丞相。他的生命干净得如同被水洗涤过的月光,没有任何污点。他会在家里握着他的妻的手死去,他不会在死前还和陛下的女人私奔。这一切都是写好的,写在书上、写在命中的。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不会去找他。”
“那你会去哪里呢?”他问。
“我也不知道,”我轻轻地笑着,“也许会死,也许只是离开这个世界。但总之您从此不会再见到我。您也不必找我,我会消失,您就算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
“——你到底是谁呢?”他又问。
“我到底是谁?”轻轻咀嚼着这几个字,我有些茫然又有些难过,“我也不知道我是谁。我只是阳光下云的影子,阳光消失了,我也就不在了……”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闭上眼睛,说:
“你走吧。”
我松开了他的手,孑然一身地走向门口。在门口我又一次驻足,回过头来轻轻对他说:
“陛下,再见了。”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抬起眼来看我,睡着了一般。那一刻光与影交织着他的面容,而我无法看清他的眼中是否有泪。
殊途
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的死期。
也许是在明年,也许是在下个月,也许就是在明天。
会怎样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世界我所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离开前,我想最后看一看这羁留了我五十多年的世界。
离开建业后,我一路向西。我孑然一身,陪伴我的只有雪落。
雪落已经很老了,虚弱的四肢很难长久地负担起我的重量。我们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地在这世界上相依为命度过最后一点时光。
我们经过巢湖,周瑜的墓上蓑草萋萋。墓碑上朱红色的字新近漆过,不知道什么人最近曾来过这里。
我们经过庐江,庐江的翠微楼仍在那里,灯红酒绿地吸引着一拨又一拨五陵少年。年轻的老鸨眨着漂亮的眼睛,疑惑地打量着我。
我们经过夹石山,在弥漫的山雾间,我恍惚听见清脆的铃响,看见一个红色的身影若隐若现。可是雾散之后,我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满山枯枝向我静静地伸出双手。
后来我们坐船。那是一条顺便捎客的渔船,船主是个身形佝偻的老人。他双目失明,看不见东西。可是天晴的时候,他也常走到甲板上来,孩子一样卷起裤腿,将爬满青筋的双腿浸入冰凉的河水中。
后来我们开始聊天。我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喜欢这样做。河水这样冷,可能会导致风湿。
他轻轻地笑起来,说:“年轻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在船上呆过两年,那个时候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将腿伸到河中去。”
“后来呢?”我好奇地问。
“后来?”他恍惚地回忆着,“后来有一天,她就突然消失了,我们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是死了吧。”
“你不去找她?”
“怎么找她,”他轻轻叹气,“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不认得字,而她不会说话。”
我心中一动,将目光投向他空洞得没有一丝光的双眼,徒劳地想在那里面找到一些回忆。然后我轻轻问道:“她长什么样子?”
“她很美丽,她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他衰老的脸上竟也流露出温柔,“可惜她不会说话。那时候我常想,如果她能说话,她的声音也一定是很动人的,”停了停,他将脸转向我,“——就象你的声音一样。”
“有没有想过,我就是她呢?”我笑着问他。
“怎么可能!”他也笑起来,“她如果还活着,也是我这样的老人了。而你那么年轻。”
第一场雪下下来的时候,我们正翻过武昌郊外的一座山。快到山顶的时候,雪落终于不支倒地。
死的时候,她黑黑的眼睛一直温柔地看着我。我轻轻抚摩着她的鬃毛,对她说:
“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
我将她葬在山上。完成这一切后,我发现附近有座废弃的小屋。
我就将小屋收拾了一下,然后住进去。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未完成。可在那之前,让我最后再陪一陪她。
天越来越冷,山上的溪流被冰封。我每天下山汲水,挑水上山的时候,有时我会不无自嘲地想,永远二十岁的身体,毕竟不是一无是处。
一日,下山挑水的时候,我不期而遇陆抗。
他披着银色的铠甲,身后中间露出红色的衣领。他已经是那样英挺的男子,同样二十岁的脸上,有我所没有的眩目的青春光泽。
他看见我,急急跑过来,不可置信地打量着我,半晌,说:“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我淡淡一笑,说:“你母亲可好?”
“不太好……”他神色中也多了几分焦灼,“我就是来通知父亲,回家见她最后一面。”
“他也该回家了。”我轻轻地说。
“你呢?”他看看我,“你不去看她?”
“我去,我明天就去。”我平静地承诺道。离开建业后总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事还没做完,但这一刻我想起来,还没有放下的是茹。
我要挑水回去了。他坚持不让我自己挑,近乎用抢的方式接过我的担子,坚持着将我送到屋门口。
在门口,他疑惑地打量着我那空空如也的小屋,但始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他转身离去,又赶去武昌。
他离去那一夜下了很大的雪。风一直在窗外呼啸,雪花如手心流出的沙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第二天清早,我收拾了简单的行装,轻轻走出去,关上门。
我要去吴郡,并且不再回来。
眼前是银妆素裹的天地。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微微的甜。
“云影。”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
我淡淡地笑着,在回头之前,已说:“你还是来了。”
我很平静。从昨天陆抗来到我屋门口那一刻,我就知道他会来。既然来了,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平静地与他告别。我以为我再无可恋,我以为我不会再心疼。然后我告诉自己:我要回头了。
我真的回过头来,带着营造好的平静与从容。可是目光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却依然觉得无法呼吸。
他还是他的样子,身形消瘦却挺拔,眉宇沧桑却英俊,一双眼睛一如既往地温和而坚定,却隐隐带着悲伤。雪花沾满了他的身子,靴子没在雪地里。可这一切都没有关系,在回头之前,我想过他是这个样子,他果然是这个样子,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平静。
可是,可是,他的发啊……
他的发,他那头一直乌黑而温柔,即使岁月流逝也没有添上一丝班驳的发,竟然变成了雪一样的颜色。它们温柔地垂在他肩头,倒影着茫茫雪地,焕发出一片柔和的银光。
我看着他,许久不能说出一个字来。我想伸出手去摸他的发,手动了动却终于还是垂下。他就站在那里,站在我面前,我一伸手就能碰到他,那么近,却又那样远。
“有什么事吗?”我终于找到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那一点平静,用最安稳的声音问他。
“你要去哪里?”他问我。
“去你家。去陪茹。”我说。
“好,”他轻轻说,“她一直在想念你。”
“你不去么?”
“我去,”他看着我,“我把武昌的事处理完就去——我的后事。”
这话那么悲怆,我的心往下一沉,却依然平静地说:“我的后事已经处理完了。”
他笑起来,他竟然是——笑起来,他就这样笑着说:“那好,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你到的时候,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我平静地提醒。
“没有关系,”他仍是笑着,“那我就代替你陪她——虽然她可能不需要我。”
我没有说话。这么多年了,他始终不知道茹承担着什么。——即使是我,也未必知道全部。
我只是说:“我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一件事。”看着我的眼睛,他说。
“问吧。”
他将一个卷起来的东西交到我手中。打开来后,明黄|色的绢,朱红色的字,滴落在上面干掉的血,带着地狱里来的痛苦意味映入我眼帘。
“这个东西,是你写的么?”他轻轻地问。
“是我写的。”
我平静地回答然后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唇。我在猜测什么样的字句会从这样的唇中吐出?责难?埋怨?中伤?——甚至是怒骂?
没关系的。都来吧。我已经作好承担一切的准备。
一秒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仿佛从天荒到地老那样长的时间过去了。周围还是那么安静,安静中我甚至能听见雪轻轻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仍然看着我,平静的脸上没有责难没有埋怨没有哀伤,更没有怒火。
“那么这个东西,也是你写的?”他将一个什么东西从贴身的地方掏出来交到我手上,用更轻的声音问着。
我茫然地看着手中的东西。那是一方叠起来的绢,颜色都已泛黄,陈旧得看不出年头。这个东西真的很久了,一层一层展开的时候,我要很小心才能不撕破那已经粘在一起僵掉的绢丝。最后我终于将它展开来,上面几个已经褪色的东倒西歪的字,猝不及防地跳入眼帘:
“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袁术将遣孙策来攻,请一定要好好活着!
天,天啊,怎么会?!
那一瞬间回忆翻江倒海。所有快乐的悲伤的平静的唏嘘的精灵,争先恐后从绢上跃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我茫然失神地看着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这个东西会在这里。写下这些字句的那些时光,又丢失去了哪里。
我那样茫然,他却那样平静。他默默看着我,唇角竟有些温柔的笑意。然后他说: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写信给我。你的字真的很难看。以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难看到我第一眼就认得出来。”
我无言地看着他。这一刻我想笑又想哭,想大叫又觉得应该平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而且你骗了我那么多年,”他温柔地责备着我,“我们第一次见面,真的不是在你的婚礼上。”
我终于听见自己在说:“你为什么一直留着?”
“你知道这个东西对我有多重要吗?”他安静地回忆着,“童年的庐江,天总是那么蓝,云的影子总是那么清晰,低垂的柳稍轻拂过摇曳的水波,美丽如画。可是自从讨逆将军带着军队到了那里,一切都改变了。叔祖死了,家没有了,剩下的就是逃亡、流浪。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或者做什么。却只有这一方白绢一直在提醒我,应该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我低声念着这几个字。泪水悄悄地泛上来,所有悲伤和喜悦却显得如同隔世。
“好好活下去。后来我也确实做到了。绩他不理解我,瑁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可以轻易原谅孙家,为什么我还甘愿为他们做事。只因为我总对自己说,我们所想做的都只不过是好好活下去……”
他真的做到了。也许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即使走到现在,他还是无怨无悔。
“那些安定下来的夜里,我常拿着这方白绢,心里在想是什么人,带着怎样的心情把它送过来。有一天瑁对我说,可能写这个东西的是一个女孩子。我问他是哪个女孩子,他说那个女孩子,我们都见过的……”
那一幅在心中闪过千遍的画面,又在眼前浮现:庐江太守府前,风中的少年,松开我的手,来去如风。
“然后我就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在我离开那一天跌坐在我身后,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可是已经过去那么久,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也不记得前后到底发生过什么。我就苦苦地回忆,回忆来回忆去,还是一片空白。只是每当想起她的时候,我心里竟然觉得,有一点点的——”他想了想,找到一个适合的词,“——伤心。”
我能想象当时自己的样子:穿着破烂的衣,披着蓬乱的发,含泪的双眼哀求地看着他,颤抖的双唇轻轻吐出那些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
却是不可能被听见,不可能被感觉到的话语。
“那一天在婚礼上见到你,我突然觉得,你就是那个女孩子。但后来想一想,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连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都记不清,怎么能够单凭感觉就确认是你?何况那时你告诉我,我们那是初次见面。”
“伯言,”我终于叹息道,“太守府前那个女孩子,确实是我;把这方白绢塞进太守府让你看到的那个人,也是我。那个时候,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事。”
他还是有些惊讶地看着我,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呢?之前我们并不认识。”
“不,之前我们就认识,”我平静地说,“之前我们就认识很久了,认识了很多很多年。我是因为你才来到这个世界,又是因为你才一直留在这里。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因为你。虽然我有时有些任性,有时候也遗忘了初衷,但对你的心,一直不曾变过。”
“那个时候——我是说初次见面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仿佛有些责怪地问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不能说话。”
“后来能说话了,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那个时候我已是孙权的妻。”
我们都沉默着,有些难过地看着脚下的雪。最后,他抬头看了看空中飘落的雪花,轻轻地说:
“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啊。”
我没有说话。是的,我们错过了多少东西。
原来这一辈子,上下求索,但所有的幸福,已仿佛在那一个回头被预支。
我们竟用了一生的时间来上演一出擦肩而过。
雪渐渐停住了。云的颜色也变得淡了。天地间是一片茫茫的白光,世界像被雪洗过似的干净。
我拿起行装,对他说:“我要走了。”
“怎么,还是要走?”他的表情如同梦醒。
“该说的都说完了,该走的还是要走,”我竟微微笑起来,“我们并没有改变任何事情。”
“还有什么可以阻挡我们呢?”他又问。
“有的,”看着他的眼睛,我一字一句告诉他,“——责任,命运。”
“还会再见吗?”
“不会了吧。”
“可是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他轻轻地说,“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就结束了。”
“我也不甘心这样就结束,我也想握着你的手一起死去,再由别人把我们葬在同一个地方,”拿起行装,我一边慢慢移动脚步,一边轻轻地说,“可是那样太贪心了。这一辈子,我来过,我见过你,我爱过你,我得到过你的爱,足够了。真的,足够了……”
我一边说,一边在洁白的雪地上轻轻留下脚印。雪那样深,脚踩上去的时候,能感觉足下的雪是如何被碾成冰。我一路走着,没有回头。
“云影……”他在身后再一次叫住我。
“最后为我做件事可好?”当我回过头的时候,他看着我的眼睛这样说。
我垂下眼,微微点头。
“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他们都说你是一个会唱歌的算命师。这么多年,从未让你给我算过命。现在你要走了,能不能在走之前为我预言一次?”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安静地迎上他的目光。
“你死于赤乌八年春二月。就是一个月后。”
他微微一凛,却仍是看着我的眼睛,等我说下去。
“你死于吴郡的家中,死的时候,家无余财。你的儿子把你葬在华亭。与你一起合葬的是你的妻。”
“你的死很让人悲伤。人们都觉得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死在战场上,怎么会被卷进这样的政治风雨而死。而且你死之后,没有谥号,没有君王的封赏和眼泪,甚至连你儿子也遭到君王的刁难。而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孙和最终被废,孙霸被赐死,最终当上太子的是你们都没有想到过的孙亮。”
他摇摇头,表情却一如既往地平静。
“你死后六年,孙权终于觉得后悔。他哭着在你儿子陆抗面前承认他晚年对你所做是错的,他希望你和你的子孙都能够原谅他。而那些让你觉得悲愤的书信,也终于被他下令烧毁。”
“然后又过了七年,孙休成为皇帝。当上皇帝之后,他追谥你为昭侯。”
“然后是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时间长河一般流去。英雄们诞生又成为白骨,故事发生又成为过去。后来世界越来越小,传说越来越少,可是人们依然记住你,只要他们没有忘记历史的一天他们就会记住你。他们会记住你,记住那个平静从容的白衣都督,记住那个一把火拯救了整个江东的将军,记住那个把自己最后的生命也如祭品般送给国家的丞相。”
“当然,你还是不如公瑾或者诸葛亮出名。也有些人知道你但记不住你的名字。但这都没有关系。记得那一天你问我山之为山江之为山又是为了什么吗?我现在想告诉你,山之为山,是为了让那些名字随山屹立;江之为江,是为了让那些传说随江奔流。”
“我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他失神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问道:“这些预言中,你在哪里呢?”
我没有说话。可能是最后一次,我让目光贪恋地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那一头与雪地浑然一色的发,心中念着可能海枯石烂也可能云淡风清的话语,然后转过身。转过身,继续向前走。
一直走了很远很远,我才让风把我最后一句话带到他身边——
“这里面,没有我。”
推开吴郡陆家的大门,一种潮湿阴冷的气息混杂着药味扑面而来。
茹从榻上支起身子,美丽的眼睛虚弱地看着我,轻轻地说:
“云影,我要死了。”
我走上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心里却很平静,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生离死别。
“你真狠心,现在才来看我。”她好像是个小女儿一样靠在我身上撒着娇。
“我要处理我的后事,”我告诉她,“我也快要死了。”
“胡说八道。”她看着我的眼睛吃吃地笑起来,“你哪里是要死的样子。你好像总也不老。”
“我老的。只是你看不见。”我淡淡地说。
“你又安慰我,”她笑着捏我的手,“你总是安慰我。你知道我妒忌你。”
“为什么妒忌我呢?”我有些惊讶。
“妒忌你总也不老啊,”她笑道,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你知道我多想像你一样活着。不用害怕老,不用害怕死亡。我这一辈子真的太短了。好像什么都没做过就要死了。我还没活够呢……”
那一刻我多想大叫,我说茹,你把我的生命拿去,我统统给你,一点也不要。你说你妒忌我,你又知道我有多么妒忌你。
可那些说不出口的荒唐的愿望,只能在空气中轻轻飘飞。
“伯言说他也要回来。”过了一会,我安慰似的告诉她。
她却是一怔,过了半天,才仿佛不敢相信般地轻轻念道:“怎么……他还是……要回来?”
“这是他的家,他当然要回来,”我说,“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太好了,我想他宁愿死在这里。”
她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可是却没说什么,只是垂下头去。
“怎么了,”我注意到这丝不自然,有些疑惑,“都是要死的人了,难道还是不愿意和他相处?”
她轻轻地说:“也不是不愿意,只是终归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他。”
“有什么关系呢?那些事都是过去了。人一旦要死了,什么都会成空的。”
“不会的,”她摇头道,“有些事情,即使到死也耿耿于怀。”
“你能够宽恕孙和,为什么就不能宽恕他呢?”我想我不会对她发火,但那一刻我真的有些不悦。
“不,”她梦游似的摇头,“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呢?”我近乎哀求地说,,“这么多年了,公瑾墓上草都长满了,有什么事情值得用两个人的幸福去承担一辈子呢?”
“也不是这样……”她轻轻说。
我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发现眼泪从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慢慢流出来。
“怎么了?”我问她。她没有答我,却伏在我肩头凄切地哭了。
“不是你说的那样,根本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哭着说,“我从没觉得伯言对不起我,其实是我一直对不起他。他对我一直那么好,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我只是三番五次地离开他,不愿见他,即使见到了也不和他说话。我是个很坏很坏的妻子。可是我、我真的身不由己啊……”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疑惑地问。
她哭累了,慢慢地抬起头来,对我说:
“我告诉你吧,现在都快要死了,总要让你知道。你……去把墙角那个箱子打开。”
我带着茫然的心情走到墙角,打开那个毫不起眼的箱子。箱子里面全是信,信上的字迹似曾相识。
是孙权写给茹的。
为什么会写信给她?我带着茫然地心情将信拿出来看。突然有不好的预感,仿佛自己是那个正在打开魔鬼盒子的潘多拉。
信的内容大多很空洞。无非就是来信已收到望继续之类的话。可是有一封信,却隐隐让我感觉到什么。
信上说:“你最近仿佛心有旁骛,我说的话你好像完全没放在心里。其实你要仔细想一想,这是你父亲留下来的江山,孤是你的叔父,而他再怎样都只是个外姓人。如果他对孤没有二心,孤叫你做的事也对他无损;如果他对孤有二心,那你更不必偏袒他。”
直到看到最后两封茹所写的并未寄出去的信,我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信上记载,某年某月某日,陆逊做过什么,见过谁,见人的时候又说了些什么。
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把信寄出去。
“明白了吧?”茹在一旁凄惨地笑着,“是我对不起他……”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惨淡的脸,心疼地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刚嫁他那天就开始了,想不到吧?”她轻轻地说,“嫁人前两天,叔父和我说了很久的话。他说他始终不认为一个被我父亲毁掉童年的人能够真心对待孙家的人,但那是你的主张,他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说,如果我将他平日所作所为都记录下来报告给他,那样他可以有所预防。我觉得这样不好,可是他拿亲情和父辈的身份压我,最终我还是答应了他。”
“然后就一直这样?”
“是啊,”她安静地回忆着,“我试过反抗,可是叔父一再找到我,要我继续。后来我就索性和伯言分居。这样我可以推托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又希望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一直分分合合。”
我想要说什么,可是她又看着我,哀切地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对他不好。但我真的没有办法。这么多年,他这样对我,即使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可是因为有这件事,我觉得无法面对他,我故意对他冷淡,让他对我不好,因为他越对我好我越觉得心里难过……我又何尝不想好好待他,给他一个妻子应有的温柔。就算是有忘不了的人,可是我们一样可以幸福地生活……想想这一辈子,真是混啊……”
“孙权是个坏人,”我抱住她轻轻说,“但我们还是原谅他吧。他这一辈子也活得很累,好像从来没有相信过什么人。”
“我们不原谅他,”她笑起来,“我们宽恕他。”
“是的,我们宽恕他。”拉着她的手,我笑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伯言知道了,也会宽恕你。”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他肯定会说没有关系。但是不能让他知道。他为叔父心力交瘁,但如果知道叔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他,他一定非常难过。”
我愕然看着她,最终摸着她的发,说:“其实你对他,已经很好了。”
“可是还是不够好对不对?”她自嘲般地笑起来,“有时候我会自己想呀,如果换了是公瑾,我会对叔父说,去你的。然后安心相夫教子,留叔父一个人去指天骂娘。”
她咯咯地笑着,好像说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我也陪她一起笑起来。我们越笑越大声,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好笑,最后我们都笑出了眼泪。
凌晨时分,她觉得乏了,靠在我肩上沉沉睡去。
我却不敢睡,只是安静地握住她的手,像个守护财宝的人一样守护着她。因为我害怕,一觉醒来,会发现她再也醒不来。
可她终究还是醒来了,天将亮的时候,她抬起虚弱的眼,轻轻地说:
“我刚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呢?”我问。
她没有答我,半天,看了看窗外,然后说:“天晴了呢。我想出去走走。”
“你这样子能出去走吗?”我不忍道,“外面很冷呢……”
“我觉得这屋里比外面还冷呢。”她说。
她说得没有错,屋里那么空荡,阴冷的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
“回头叫人送些炭火过来。”我说。
“我可没有钱了,”她笑着,“你还有?”
我刚想说当然。转念一想,自己的钱也全部散在建业了。于是我只是不大好意思地笑着,说:“我们两个都是穷光蛋……”
“再忍耐一会吧,”她轻轻说,“反正也不要忍耐多久了……”
我拉着她的手,像她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慢慢走出家门,走上外面熟悉的街道。
阳光温柔地在积留着残雪的街道上绽放出淡金色的光芒,凛冽的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甜。这个世界还是有很美好的东西,所以身处阴雨天的人们在等待阳光,冬季的树在等待下一个春天的繁荣,因为有这些对美好的期盼和等待,所以人们总是希望活下去。
茹说:“我想活下去……”
我们依偎在一起,像母女、姐妹,甚至最甜蜜的恋人一样,走遍了吴郡青石板的街道,走过了积着残雪的池塘,也走过了家家户户的炊烟。最后她拉着我的手,向城西的方向走去。
我们来到一座废弃了的大宅前。黄铜门扣上有班驳的锈迹,积了灰的门匾上,却仍隐隐露出一个可辨的“周”字来。
我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她带着梦游似的神情,缓缓踱入院中。院中一片荒芜,池塘里的水已干涸,秋千的绳索断了一半。唯一活着的是一棵柏树,那棵树静静立在院的一角,光秃的树枝上有隐隐的绿意,树干粗壮稳健,像一个站了多年的人一样,静静等待我们的到来。
茹走过去,将手放在树干上,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这棵树,都这么大了啊。”
是啊,树都已经这样了,人还能怎样呢。
“那一年看公瑾栽下这棵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她静静回忆着,“原来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是过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一年,你才到公瑾胸口。”
“如今就算再见到公瑾他也认不出我来了,”她笑道,“我都四十五岁了,可公瑾……他还是三十六岁。”
我沉默着看她。她已经不再是哭着要我拥抱的那个小女孩了,岁月没有带走她与年龄无关的美丽,可这份美丽,终于还是要被死亡带走。
“云影,”她微笑着回过头来看我,“你今年到底多少岁呢?”
我费力地想了很久,还是告诉她:“不知道。”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一棵树要数清自己年轮的时候,恐怕已经躺在地下了吧。
她没有再问。又沉默着看了那棵树很久,然后轻轻地说:
“天晚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她已虚弱得迈不开脚步。我没有犹豫,像她小时候在外面玩累了之后我常做的那样,将她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着她走回家。
回到家中,我把她放在榻上,替她掖好毯子,又拿毛巾来擦我被汗沁透了的脸。
她一直笑盈盈地看着我,然后说:“云影,其实你真的对我很好……”
“你现在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
“早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亮亮的,“真的,我什么都知道。如果我是你,恐怕做不到你这样……”
她这话似有所指。我的心轻轻抖了下,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其实我都知道,”她说,“你喜欢伯言,他也喜欢你。”
我叹口气,说:“尚香告诉你的?”
“才不是呢,”她笑道,“一早就看出来了。何况他做梦时也叫过你的名字。”
“他是个傻子。”我有些孩子气的埋怨。我们两个相视一阵,然后笑起来。笑了一会,她又说:
“可是你真的好伟大……你把我养大,还一直对我那么好……”
“我其实没你说的那么伟大,”我打断她说,“你知道吗,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抱过你,那时候很想一把掐死你。”
“为什么要掐死我啊?”她迷惑地问。
“因为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会是他的妻——”
话刚说到一半,我突然发现说漏了嘴。我想要收回,心里却突然有一种被释放的轻松。这个秘密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了。
“胡说八道。”她轻轻笑着,“刚出生的时候你就知道我会嫁他?而且那个时候,你恐怕也和他不熟吧?”
“不,”我平静地说,“茹,这是真的……”
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
一个隐藏了很多年,曾经以为会烂在心里、即使化成了灰也不会让人知道的秘密。
可是这个秘密,在这个宁静寂寥的傍晚,终于被我源源本本地告诉了茹。
我告诉她我的童年,我出生的时代,告诉她我所经历的一切,以及最后我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
一开始,她脸上或多或少有些惊讶的表情。可渐渐地那些惊讶也去了,她显得那么平静。当我说完之后,她告诉我:
“虽然这很荒唐,但我总觉得你说的是真的。而且你说的那些另外那个时代的事情,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看见过一样……”
我微微地笑道:“我从来没骗过你。”
“虽然我相信你,可还是觉得好不可思议啊,”她的眼睛亮起来,“真的有那么一个时代,女人都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吗?可以随便地出去做事,也可以自由地恋爱,甚至一辈子可以爱好几个人吗?”
“真的。”我含笑道。
“那么,”她迫切地看着我,“也不用遭遇我这些烂事对吗?如果想对自己的丈夫好,随时随地都可以对他好是吗?”
“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至少,像你这样的事情,是绝无仅有的。”
“真好,”她低低地叹口气,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呢,”我苦笑,“我还不是背弃了那个时代。”
“那不一样啊。因为你爱的人在这个时代。可是如果哪个时代都没有了自己爱的人,还是在后面那个时代生活的好。”
“可是我已经不愿再回去了,”我低声说,“我已经活够了。”
“你真伟大,”她由衷地说,“你为伯言做了这些事,可是他从不知道。”
“他是个傻子。”我说着。
我们又一次笑起来,笑着笑着,她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说:
“你就是因为他来到这个世界。可惜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那么容易被遗忘。有些事情和你当初想的并不一样。”
我一怔,整个人好像被电击中,我一把拉住她,不可置信地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命运不可以改变,而初衷很容易被遗忘,”她奇怪地看着我,“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这样的话?还是你在哪里听过别人这样说?”
“没有啊,”她说,“我刚就是这样想到,就这样说了。”
一种诡异的感觉从心底散发出来。我仔细打量着面前的茹。好像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茹,你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严肃一点,再说一遍。”我急急地对她说。
她一脸茫然,但还是照我说的去做了。她这样做的时候,我就一直细细打量着她。她一身玄衣,眉宇间有不属于这尘世的美丽。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处反而模糊一些最直接最敏锐的印象,其实我早该想到为什么对她始终有种特殊的感情,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她那么亲切,我早该想到……
我终于明白过来,事情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茹,你刚才说我说的那些事情你好像都见过,是什么样的方式见过呢?”
她想了想,说:“应该是在梦中。我经常做梦梦见以后会发生的事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梦见这些不可能会见到的事……”
“不是不可能的,”我压抑住内心的激动告诉她,“你就是我说的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你把我带来这个时代。而且我也不会回到那个时代。在那个时代,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用我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她愕然看了我好久好久,然后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荒唐的话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还是相信你呢?”
“因为那个时候我也相信你,”我告诉她,“那个时候你说的话那么荒唐,可是人山人海,我只相信你。”
她没有说话。
“而且,茹,”我握着她的手告诉她,“我能够帮你去那个你想去的时代。在你把我送回来之前,你可以一直是四十五岁不会老。而在那之后,你会变成二十岁的我,还可以活很久,可以自由自在地做你想做的事情……”
她疑惑地看了我好久,终于是笑起来:
“是的,我相信你。”
我好像一辈子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这个夜里说得多。我握着茹的手,喋喋不休地告诉她那个时代的点点滴滴。我告诉她,刚到那个时代的她可能会像刚到这个时代的我一样茫然潦倒,但是她最终会找到我,然后等我大概十二年。我还跟她说起我的父亲,说起他一生中的点点滴滴,甚至包括所买过股票的亏盈,我都详细告诉她。
“可是这些事跟我有什么意义呢?”她终于忍不住打断我问。
“因为你很穷啊,”我笑着告诉她,“穷的时候你就去找他,给他算命,把要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这样他就会给你很多钱。”
“原来你当初就是这么装神骗鬼的。”她孩子一样快活地笑起来。
我们笑了一会,我又突然有些忧虑地对她说:
“从小到大,一直不曾放你一个人出去远行过。现在要你一个人去那个完全陌生的时代沉浮那么多年,我真有些不忍心。”
“有什么关系呢,你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她笑起来,“而且也不用忍耐很久吧。等到你二十岁那年我把你送回来,就可以以你的身份活下去。你不是很有钱的吗?”
“是啊,有钱而且年轻,你可以高兴在屋里点多少炭火就点多少。”
她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会,又显得有些忧愁,说:
“可是我还能见到你吗?——我是送走你之后。”
我怔了怔,然后说:“不会了吧……我会回到这个时代,然后永远从那个时代消失。那是二十岁的我的未来,却是你的过去。你不会再见到我。”
“可是我舍不得你。”她抱住我说。
“总要分开的。你会快乐地活着。”我轻轻地说。
“可我觉得我们还会再见,”她说,“也许不是在这个世界,但我们还会再见。或许,是在来世吧……”
“茹,没有来世。”我平静地说。
“有的,会有来世的,”她坚持着,“我们会在来世相见。”
“有我也不要,”我低声说,“我不如你,虽然也会幸福,但总觉得活着还是苦难多。我宁愿不要来世。”
“不是你所说的那样的,来世没有苦难,没有悲伤,来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是一个有永恒的非常平静的地方……”
在我把那块暗红色的玉从脖子上解下来,给她系在脖子上的时候,她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她看着我,轻轻地问:
“你给我生命,给我你的一切,难道你不需要什么作为交换条件吗?”
我说:“我要的,我想要你所拥有的一切。”
她说:“拿去吧,都是你的了。”
说完这句话,奇怪的事发生了:她的身体以胸前那块玉为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乃至消失。消失之前,她美丽的眼睛一直感激而留恋地看着我。然后我变成了她,穿着她的衣服,长着她的样子。然后她终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两点跳跃着的光,转眼又归为沉寂。周围一切如常,寂寥如常,阴冷空旷的房间里只有我和自己的影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仿佛什么都不曾来过。
我安静地靠在榻上,伸出苍白的手端详着。疲倦和虚弱突如其来地袭入,从不曾感觉到的病痛在一瞬间让我几乎不能呼吸。世界天旋地转着,可我却感觉到幸福。那样久违的、安详的幸福。它只属于我一个人,它将随着死亡永恒,然后再没有任何人能将它从我手中夺去。
清晨,带着一身晨露的男人来到房门口。他犹豫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进去,还是问个好便离开。
而我,抬起眼睛,给了他一个温柔的笑:
“夫君,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他茫然地走过来然后坐到我身边。我伸出手握住了他同样微凉的手,依靠在他胸前,安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有一阵他有些迟疑,但终于好像明白了什么,伸出另一只手,安静地贴在我脸上。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靠在那里坐了好久。然后我抬起眼,细细端详他的脸庞,再伸出手去,抚摩他那一头我一直想抚摩很久的银发。
“显得很老是不是?不好看了是不是?”他问我。
而我,迟疑了一阵,然后用了此生所有的温柔和安详,给了他一个无所保留的幸福的笑——
“不,它们像被月光玷污了一样,很美。”
尾声
时间之箭存在漏洞,人可以因此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光可以倒流。因为记忆是唯一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它们写在纸上,写在命里。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
至于幸福,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
茹死于三天后。
死在吴郡的家中,死在她丈夫陆逊的怀里。
死的时候,她唇角一直带着幸福而安详的笑。
半个月后,陆逊也死去。人们将他和妻子合葬在同一个地方。
又过了七年,孙权也死去。
死之前他变成一个非常迷信的人。他宠信相师,让他们一遍一遍为他预测他的未来、国家的未来,可是他们的预言,总不如他曾宠爱过的一个会算命的妃子所作的预言来得准确。
听说他也派人去找过她。动用了很多人,花了很多时间,可是无论如何只是找不到。后来他终于相信她死了。然后他重金请了一些号称能够招魂的巫师前来,他让他们招她的魂魄来相见。
那些巫师扬起招魂幡,祭起请神台,可总是不能成功。最后他们无奈地告诉孙权,那个女子的魂魄,不存在于此,不存在于彼,不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地方。
无论碧落,还是黄泉,她都已经不在。
又过了将近一千八百年,云影二十岁生日那天,从精神病院出院。
医生都说她的恢复有如神迹,前一天还是那样茫然无措歇斯底里,可是一天后就变得那么安详宁静,简直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
她什么都没有说,安静地收拾了东西出院。回到学校,继续她的学业。
大学毕业后她选择继续读书。但出人意料地,她换了个量子物理方面的专业,主攻时间是否可逆的命题。导师都觉得这个东方女子很不可思议:她的数学和一些现代知识基础差得一塌糊涂,但在某些方面,她又好像有着惊人的天赋。
最终她还是读完这个学位。她的毕业论文写得相当有意思,虽然有些不可理解,但也算是别具一格。
她在论文中写:她认为时间之箭存在漏洞,人可以因此回到过去。但这并不意味着时光可以倒流。因为记忆是唯一的,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被改变,它们写在纸上,写在命里。
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踏入一条同样的河流。
至于幸福,那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事。
两世花 外篇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上
章节字数:3036 更新时间:07-03-31 23:37
三十三岁那一年,我在洛阳遇见卢志。
满堂宾客间,他走过来,用一只手指指住我的脸,大声问道:
“陆逊、陆抗是你什么人?”
问这话时,他的眉毛挑起来,灰色的眼睛带了点谑笑眯起,颇似一只有些残忍的兽。
而我,迎着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答道:
“正如君之于卢毓、卢廷。”
后来我醉了。我从繁华所在逃出,在灰暗冷清的街上,倚在一棵树上喘息。
酒意泛出来,人窒息得发麻。月亮一如既往地升起,却失去了所有光华般惨白肿胀。在惨白的月光下,在冷清窒息的空气中,我扶住那棵树,不住地干呕。
是云将我扶回去。
这样的事已非第一次发生,亦非第二次,在无数个泛着糜烂气味的夜里,在混合了酒意与脂粉香的空气中,他单薄的肩承担着我整个身体,踉跄地迈过长街上灰色的雾。
云是个永远明亮、温和的男子。在生命中有限的四十多年来,我甚至从未见他哭过。倘若他心中还存在着不可摆脱的彷徨与愤懑的话,他会用笑来代替。歇斯底里的笑,让人无所适从的笑。可是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在陆家数个长着英俊相貌带着与生俱来贵族气的男子中,他是最不像父亲的一个。我有时甚至怀疑,在他明亮温和的血液中,是否仍保留了祖父所赐的光华。
——我在他身上看不见勇气。
如同这一次,我们一步一步走过冰冷如水面的街,我听见他怯怯地问——
“何必和他说那样的话?”
“祖父、父亲名播四海,他怎会不知?他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他沉默不语,好久,却轻轻地说:
“我们得罪他了。”
我扭头,不屑一顾。
很久以后,在狱中,在污浊不堪的茅草间,我脚上带着镣铐,身上沾满血污,又一次见到卢志。他仍是那样的表情,眉毛挑起来,带着谑笑的灰色眼睛颇似一只残忍的兽。
——那一刻,我才发现,那一年,我所赖以回击他的,是我所有的、仅存的勇气。
还是让我回到洛阳黑色的街。云扶着我,踽踽前行。灰色的雾萦绕身边,看不清前方。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
江东陆氏,从祖父创造的辉煌开始,到我是第三代。
三代之中,我是第一个走出江东的人。
事实上,在我离开时,江东已非二十岁之前的那个“江东”了。嗜血而好斗的武夫把握着军权,狡猾而残忍的政客商人般给每一个灵魂标价,而最后的自诩风雅的文士沉醉于酒杯间,发出无声的呐喊。
但二十岁以前的江东,又是怎样的呢?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又不止一次地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二十岁以前的江东,当“吴”这面大旗仍在赤红色的土地上飘扬时,这里无非也是战争,也是政客之间的杀人游戏,也是泛了酒气和脂粉味的糜烂。但我仍相信在这些战争、杀戮与糜烂之上,有过一层美丽的纱。这层轻纱温柔、明亮而恍若月华。它的存在让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而诗意盎然。它化腐朽为神奇,将那个时代俨然变成温和而坚定的时代。
当我想要将那层纱看得更清楚些时,我看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一个高大的男子,记忆中的他永远停留在十八岁的夏天。此前,他是一个“贞亮筹干”的臣子,一个“具体而微”的将军,一个“仁德诚信”的朋友,以及,一个足以成为儿孙最佳楷模的父亲。
尽管记忆中的他,总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身上所承载的祖父留下的辉煌让他流于形式而失去血肉。直到他死去,我都无法记住他某一个具体的眼神或者笑容。他的人如同祠堂上最高最远处被供着的画像,我努力睁眼看,却始终无法看得真切。
即使这样我还是要睁大了眼睛看。因我想从他的身影中看见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我从不曾谋面,却在身体里流着与他密不可分的血液的影子。
我的祖父——陆逊。
我七岁的时候已开始经常想到他。在那些作为都督嫡子而被光环和宠溺包围的夜里,我常常想到祖父。我在想七岁的他是怎样穿着普通的衣,却用一双温和明亮的眼睛打量他即将寄居的更有权势的亲戚的家里。年月渐渐逝去,我开始想到十三岁的他、十七岁的他、二十岁的他。当包围我的光环渐渐暗淡,并终于在我二十岁那一年随着顺流而下的战船粉碎消失时,他在我的想像中却走出了怀疑与冷漠的眼神交织出的窘境,张开双臂迎接天下。
我又扯得太远了。还是让我说说离开江东那一年吧。陆氏的宅院依然大气深幽,却因门前车马的稀落而显得冷清。我带着云走出大门又关上了门。云一直在留恋地回望,而我迈着大步走向未知的前方——
——我对自己说,我会再回来。
离开江东之前,我还去看了一眼那个女人。那个可能是我母亲的女人。她在幽暗的空气里对着我笑,掬花似的脸上浮出诡异的笑意。她说: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也不像你的父亲。”
我愤怒地看她。这些年来,无论我如何温文地笑,坚定地说话,努力地在身上搜集祖辈所有的勇气,她却始终不承认我有那么一点点像我的祖父或者父亲。但没有办法,她是我所识的人中,最后一个亲眼见过祖父的人。
——她姓诸葛。在我出生的很久以前,祖父为父亲娶了她回来。在祖父去世以后,她因为她父亲的谋逆,离开了陆氏的宅院。但我知道,从最初的记忆开始,在许多个华灯初上的夜,父亲都会简装便服,去她那里与她相聚。我甚至怀疑我和云都是她所生,只是父亲为了掩人耳目才抱给了我名分上的“母亲”,父亲的正妻养育。我恨她,因我总不愿相信她是我的母亲,却一次又一次被我的发现所打击。于是我只有用冷漠的言语掩盖我的恨意,换来的却是更不留情的伤害。
——包括我离开的时候。
她在灯下一针又一针地在绢上绣花,这是她维系她苍老漫长生命的唯一活路。我默默地看她,她却又说: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祖父。”
我起身,披衣,出门,出门那一刻又回头对她说:
“我会带着比祖父更高的荣耀回来。”
她又一次笑起来,皱纹包围的眼似一只狡黠的兽。
“……你不会再回来。”
我已几乎忘记这个姓诸葛的女人年轻时的样貌。在我的记忆中她仿佛从未年轻过。仿佛是天地初辟时她已是这样,睁着被掬花似的皱纹包围的眼,一针一针在昏暗的灯下绣下图样,发乌的双唇中吐出近似诅咒的字句。
至于我一直称为“母亲”的那个女人,她很美,有永远低垂的浓密而长的睫毛,以及一头七尺乌发。尽管有一些夜晚父亲会从家中消失,但这并不是一个关于“失宠”的故事。恰好与之相反,我不止一次看见父亲在她房中为她梳发。她在我父亲死去那一年死去,我们将他们葬在同一个地方。
对于“妻”的庄重而温和的爱怜,仿佛是陆家男子的宿命。我的叔祖如此,我的祖父亦是如此。他三十岁那年娶了桓王的女儿,大皇帝的侄女,从此相依白首。听姓诸葛的女人说,那位公主在嫁入陆门之后的许多年,一直悄悄将祖父的一言一行都记下来,寄给皇帝。祖父知道这件事后,不但没有愠怒,反而对她一如既往地好。最终她死在他怀中,又过了三个月,他也死去,父亲将他们合葬。
但我始终相信,在祖父生命中,曾有过另一个女子。也许比祖母更优雅安静,也许荼糜花般妖冶短暂,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是有过一个女子。他们在月光下拥吻,窗外的芦花挟着月色,铺出一天一地的雪花。
我一相情愿地认为,这是陆氏男子的宿命。
我也是有妻的。安静的江东女子,面容如素馨花般干净淡雅。她跟着我从吴郡走到洛阳,又为我生下两个儿子。有时在夜晚醒来,看见她雪白如芦花的身体,会有莫名的爱怜。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揽住她微凉的身体,感觉天地只剩下我们两人。
两世花 外篇 血统——没有回忆的纪念 下
章节字数:3934 更新时间:07-03-31 23:37
然而在走入生命中最后一个十年后,我还是莫名其妙地邂逅了宿命。
那一日在赵王的宴席上,我便注意到她。尽管隔得很远看不清面容,我还是注意到了那男子的衣裳下掩盖的是女子的身体。然后突然之间狂风大作,吹熄了所有的烛火。沉醉的人们不以为意地笑起来,我退到长廊外,她拎一盏很暗的灯走过来。直到她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脚步,举起灯同时照亮我们的脸,我才清楚看见她芙蓉花般的面容。
“吴郡陆家的男子,果真是你?”我听见她在问。
我点点头,血突然往脑上涌。
然后她转身而去,身影没入幽暗的长廊。我失魂落魄地跟随。
我们在一间堆满灰尘和书简的屋里匆匆交欢。尘埃漫扬的小屋里充满了潮湿而粘腥的味道。我从未想过女人的身体也可以这样充满弹性——明明是柔软的,但在她身上用的力气,又仿佛全转成了快乐回到我身上。
我大汗淋漓,忘乎所以。
“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咬牙切齿地进入她,命令似地说。
——身下的女人咭咭地笑着。
“你若愿意,便叫我,芙蓉。若不喜欢,便叫我荼糜,素馨,什么都可以……”
“这不行,我要知道你真实的名字。”
“真实的,名字?有意义么?”她笑得更欢了。
“至少让我知道一点点真实的东西。”
“我的名字,不好听。你不需,记得。”她一边扳住我的肩,十指紧紧地刺入我的肉,“你若,非要知道,点什么。且记住——我的姓。我姓——司马。”
“司马?”
“司马。”
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整个人如同泄空了般瘫下来。心往下一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很奇怪么?”她笑盈盈地替我擦去额头上的汗,问道。
“不奇怪,”我拂过她的手,颓然坐在满布灰尘的地上,“……只是有点突然。”
“是么?”
我握起她的手腕,她的腕子很细,上面有淡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我将唇贴近她的腕,轻轻咬了下,又抬头看她。
“皇室的血统。”我说。
“只是个姓而已,”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血管上的牙印,“这里,还有曹,夏侯,还有,孙……”
“孙?”我迷糊地问。怪不得第一次见她,便感觉她熟悉如斯。
“你们都在乎这个,”她叹口气又继续看自己的手腕,“我有时,都想将自己的血管,割开来。看看血,是怎样流。”
我茫然而悲伤地看她,而她抬起头来,给了我个最无邪的笑。
“也许,那些人的血,流尽以后。我便能看见,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吧。”
我的血液里面也有孙、张,甚至,诸葛。
我却从未起过要将他们的血流尽的念头。因为祖父流淌在我身体里的血,掩盖了它们所有的温度。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在入睡前,醒来时,在觥筹交错间,在凄冷无人处,甚至,在与司马交欢时——
在与女子交欢时想起自己的祖父,这件事情听起来多么滑稽。然而抱着她滑动如蛇的身体时,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祖父,想起他在月下与女子拥吻时的情形。
——明明没有回忆,我却不停怀念以至沉迷。
发现赵王废弃的书室后,我便将那里当成了最好的去处。我在那里翻阅可能出现祖父的一切文献,并将其收集又重新付诸文字。有时候我生活得很窘迫,没有钱买纸,我便四处从人们手中找些陈旧的竹简来。我手执刻刀,一笔一笔在竹简上刻下文字,这些深深镶嵌在竹简中的文字,能给我的心安稳的感觉。
有些夜晚她会翩然来到。一盏昏暗的灯,长长丝绢下不着亵衣的身体。有时候我会给她温柔的爱抚,但更多时候我将她一把按下,不及倾诉便匆匆直奔主题。在陈旧班驳的木板地上,在弥漫着灰尘味道的空气里,我一下一下地发泄着自己的欲望。每一次癫狂的快乐,都让我感觉没有下次。
有时候她的身体会碰倒叠起的竹简,而我就继续将她按倒在竹简上,她依旧咭咭笑着,平静地在记载着祖父的竹简上接受我的粗暴。我很怀疑,在她披好衣回到家后,她的夫——倘若她有夫的话——再一次为她脱去那些衣服之后,会否在她光洁如缎的后背上发现这些凸起的字样:
“——魏大司马曹休侵我北鄙,乃假公黄钺,统御六师及中军禁卫而摄行王事,主上执鞭,百司屈膝……”
那一年,祖父领军迎抗曹休。
如果说六年前在夷陵的大捷,还会让人们联想起“幸运”这个字的话,那么这一次从北方凯旋,则彻底去掉人们眼中最后一点猜疑。胜利的军队回到武昌,载战利品的车流如同长龙,一直向天边蔓延,竟无边无际。祖父站在为首的车上,他身着戎装,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所有的人们都跪下来,倾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武昌城里的百姓奔走相告,以狂喜的语气念着他的名字。
——他是那么温和而内敛的男子。所有他想做的只不过是改变自己从不见阳光的泥土中缓缓萌芽的命运。但事实上,他改变了历史。
我在散落的竹简间抱着司马和她说起了祖父的故事。她听得很安静,不再有无辜到无耻的笑来打断我的诉说。继续说下去。每当我停下来时,她就这样对我说。
有一天她抱住我赤祼的身体,仔细地用鼻子在我身上嗅了一遍。然后她说:
“你皮肤的味道,很干净。确实,是江东男人的味道。但为什么,我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你身上,是找不到的……”
我无语地看着她。那一刻,我发现,原来鲜嫩如玫瑰花瓣的嘴唇,同样能说出诅咒——那种我一直逃避,却挥之不去的诅咒。
无论是从容挥洒,还是醉眼如飞时,无论是不苟言笑,还是如沐春风时,我都能在身边人的眼里看见,那近乎诅咒的,从不曾说出口,却在每一个昼夜交替时如同电流般袭入心中的话语:
——我和我的祖父一点都不一样。
噩运猝不及防地降临。赵王死后,我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一年,然后才被人救出。阴暗潮湿的牢狱生活严重损坏了我的身体。走出牢狱时,我双足肿胀,几乎无法行动。云默默地搀起我,对我说:
“走吧……我们回江东。”
江东。这温柔的、旖旎的字眼,比梦中情人的名字更加轻柔地拨动了我的心。那一刻我想起年少时的吴郡。灰色的江上灰白色的天空,浅灰色的云影一点一点缓缓掠过大地。风吹过,江水倒影着白茫茫的日光,浮过变幻莫测的光影。
我在唇里轻轻含着“江东”两个字,却毅然甩开了云的搀扶,迈着踉跄却坚定的步子往前走去。
——我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司马在一个雨夜到来。黑色的发沾满了雨水,一缕一缕紧贴在胸前。我抱住她微凉却依然光滑的身体,像往常那样尽量地给了她最大的欢爱。然而当她的骨头一下一下撞痛我的心时,我突然觉得,这一次,是真的不会有下次了。
黎明时分,她起身要走。雨已停住,我送她走入外面冷清湿滑的街,灯下她的月白色衣衫在隐约飘动,我的眼泪突然忍不住流下来。
为什么哭,我不知道。我一直相信,在这样子的告别中,如果必须有人哭泣,哭泣的那个人也应当是女子。但我还是止不住自己。她也只是淡淡地说:
“你……不要哭。”
然后她便走了。
事实上后来我们还见过一次面。那时我已成了手握二十万兵权的大都督,准备为成都王起兵讨伐长沙王。当我接过那纸薄薄的诏书时,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在忍不住颤抖。我努力想要控制自己,却颤抖得更加厉害。那一刻我已经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事实上在离开江东那一刻时,我已失去祖父所留下的仅有的从容与自信。然后在异乡漂泊十年,我不仅失去了我的身体,也失去了我的心。
我的身体确实坏掉了。在阴暗潮湿的牢狱生活中,在之前之后的放纵沉醉中,一点一点地坏掉了。离开洛阳前见到司马,我已经无法给予她正常男子所能给予的欢爱。她没有笑,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也许她并不在乎,也许是她可怜我,也许什么都不是。总之那一夜,在她怀中,我又一次说起了我的父亲和祖父。我不停地说,说了一整夜。因我觉得,过了这一夜,我便再没有这样倾诉的机会。
我和她说起父亲,说起诸葛和我的“母亲”。更多的时候则说起祖父,说起他和我那高贵坚强的祖母,以及他和一个芦花似的女子在月光下拥吻的情形。我隐约记起,诸葛曾告诉过我,一个女人为他牺牲了自己的爱情,而另一个女人则为他牺牲了自己的命运——
“换了是你,你会这样么?”我突然这样问她。
“不。”她斩钉截铁。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我真的不再回到江东。
我的军队在鹿苑大败,尸体堵塞了整条河川。每一夜我都在梦中被黑色的雾缠绕,手足被缚,欲唤而无声。裨将的窃窃私语在我身边交织出阴谋的味道,风中夹杂了血气的黄沙在我脸上割出最沉重的沧桑。可我无法回头,从离开江东那一年起便无法回头。我就这样战栗地、彷徨地、无奈地,却不可改变地将自己一步一步送入死亡。
在狱中,我问狱卒:“陆氏宗族都被收了么?”
“是。”狱卒说道。
“那云呢?云……也要被杀么?”
“是。”
我默然良久,然后低低说:“那么,陆氏到这里,便无法继续了。”
“死了就死了吧,”狱卒笑道,“反正别人依旧继续。”
死了就死了吧,死了就死了吧。即使是一个曾经燃烧过历史的男子所留下血统的消亡,也不会改变什么。已过的世代,无人纪念,将来的世代,后来的人也不纪念。琴弦雅意总湮没于丝丝血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书简在阁中蒙尘,宝剑在匣中锈迹班驳。每一个人都被告知他们身处盛世,但每一个人都觉得他所处的时代是最糟糕的时代。在不再坚定的春天,缺乏温和的夏天,无法明亮的秋天,走投无路的冬天,他们直奔天堂,直奔相反的方向——
临刑那一天,卢志为我监斩。他说很想看看,号称江东最后贵族的陆姓人的血,是否比其他人的血更干净些——
可他什么都没有看到。在刀落下来的那一刻,天空开始飘落大片的雪花。
雪花瞬间将一切掩盖,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一 二
章节字数:3454 更新时间:07-03-31 23:37
一
虽然也是县城,但海昌显然只是个鸟飞过都不会停留的县。这里天高皇帝远,鱼米之乡的江南进了此间,便开始有连绵起伏的高山。身处其间,举目四望,只见郁郁葱葱的密林与深谷,湖泊河流纵横其间,完全不知都城之所向。
海昌居民都是慵懒的。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晃晃悠悠地开始思考今天的晚饭。晚饭过后天一黑,则又思考明天的早饭。何必耕织何必农桑?百兽奔走的山林自是他们的衣裳,饱含游鱼的湖泊则是他们的粮仓。这种慵懒不分年龄不分对象,无论是汉人,还是被北方下来的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称为“蛮人”的那些野人,都是在慵懒和嬉戏间延续着生命。
如果说非要给汉人和“蛮人”之间界定一个明显的分界线的话,那也仅在于他们对待外来事物的态度。每次有北方的身着长衫满口仁义道德的大人们来到时,汉人和蛮人都会蜂拥而至好奇地围观。但汉人最多也就是口沫飞扬地评价一下该大人随眷多少行李又有多少,蛮人却满脑子想着如何在夜黑风高的时候从淳朴本分的渔民摇身变为无所不至的强盗,抢走这北人的东西——但多数是不成功的。尽管不成功,却恰恰因为这点近乎好笑的野性,令他们有了另一个称谓——野人。
摇摇即使在“野人”的世界里,也是最野的一个。襁褓中那一年的瘟疫令她失去母亲,三岁那年的洪水又令她失去父亲,靠着当地淳朴的民风,穿着百家衣吃着百家饭长大。苦难能夺走本属于她的一些即使是野人也会有的基本的礼仪和教育,却夺不走她岩石缝中的青草一般的生命力。
如果你能回到建安年间的海昌,你会在密林和阳光之间,看见一个背着弓箭熟练地在岩石和树枝之间攀缘跳跃的女孩子。她上身总是穿一件由千种碎布拼起来的衣服,那衣服本是不合身的,却被她用绳子在上面捆了几道,愈发捆出婀娜有致的身体。下身用一块兽皮围起来算作短裙,露出两条蜜色的修长的腿来。脚上常光着,但若天冷的话也会套上兽皮做的靴子。这一身打扮,倒颇有些一千八百年后在霓虹下匆匆行走的美女们的风格。
摇摇也是个美女。细腰,长腿,盈指可握的脚踝;鼻子可爱地翘着,一双眼睛黑得不像话。看见她的人们常感叹于她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种与天地浑然一体却又蓬勃葱郁的生命力,感叹之余又常失神于她脸上的神情。她神情总有几分慵懒又有几分狡黠,但比起海昌其他的居民来说,又总多出几分欣欣向荣的生命力来。看着看着人们就会觉得她很似一种慵懒却敏健的兽。可那到底是哪种兽呢?
“猫女。”
当这两个字从那年轻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摇摇正和其他老少渔民一起用了不无鄙夷的目光打量他少得可怜的行李和身上几乎不坠任何饰物的长衫,她一边打量,手还一边不闲着地将树下那匹马的鬃毛编成辫子,一边编辫子她一边暗自在心里念着,太不像话了,这个新来的都尉这么年轻,这么斯文,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大概连只鸡都没杀过吧——太不像话了。
可是当“猫女”两个字传入摇摇耳中时,她便不由自主地对面前这个高瘦的年轻男人子生出了些畏惧感。这两个字,第二个字她是知道的,可第一个字她却不知道含义。这个字的音,平滑明亮,被男人薄薄的两张唇轻轻道出,竟似是承载了某种特殊含义的符咒。这个男人,竟说出了一个她所不知道的字。她看男人的目光,便少了些鄙夷多了些崇拜。
“什么是猫?”她怯怯地问。
“猫呀,”男人在唇边漾出一个温和的笑,“猫——是一种小动物。”
“像鹿那样的?”
“不——不太一样,比鹿小,比鹿温暖……”
“猫漂亮么?”
“漂亮。”
“猫可爱么?”
“可爱。”
一个狡黠的笑便不由自主地从摇摇的心里浮到脸上。她觉得男人是中了她的圈套了。当男人说着“漂亮”“可爱”这两个词时,她觉得男人就是在夸她漂亮可爱。
“那么,”她看着男人,很严肃地问,“你这里有猫给我看一看?”
“哪里有,”男人哑然失笑,“猫是从很远很远的国度进贡过来的动物,我只在建业别人家里见过一次……”
“那你带我去看。”
“有机会……”男人淡淡地笑道。
摇摇有些莫名的怒火,她觉得男人一定是在敷衍她。但是男人一笑起来,她就把这点怒火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她这样想,又对自己生出些恼火来。
“你叫什么名字?”她皱着眉,几乎是恶狠狠地问男人。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男人依旧笑着说,“那么你——”
可是他后半句话没问出来,因为摇摇已经闪身跑开了。
二
自从上一任海昌都尉被当地居民吓跑的三个月之后,他们终于又迎来了他们的新都尉。但这个叫陆议的男人,显然和以前那些都尉们是不一样的。这个男人比他们年轻,比他们好看,说话的声音也总是比他们的温和。除了年轻,除了好看,除了说话的声音温和,人们还隐隐感觉到在这男人体内,更蕴藏了一种截然不同又坚定存在的东西——可到底是什么,他们说不出来。
摇摇蹑手蹑脚爬上都尉府那破房子的屋顶偷看过男人好几次。好几次男人都是在低头写什么东西,还有一次在自己洗衣服,另外还有一次她听见男人在和一个军官说话,男人说:
“这里的士兵啊,听说我来了,还是在家里装病不出,真是——不像话。”
“不像话”这个词,可能是在海昌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女孩子四处撒野是不像话,谁借了谁家东西不还是不像话,连哪只下蛋的母鸡今天没下蛋都是不像话,人们怒着笑着骂着吼着,一不小心就说出了这三个字。可是再没有谁能将这三个字说得像男人说的这般温和,好象是缓缓沉入湖底的小石头,石锋上的坚硬凌厉被流水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只余下一派无声的温柔至极的谴责。这个人的“不像话”,真是“不像话”得不像话。
有一天摇摇在街上碰见了男人。她在路的一端,男人在路的另一端,低着头边走边沉思,并没有看见她。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和男人打招呼。
“喂!”她叫道。
男人置若罔闻,依旧沉思着走路。
这不奇怪,在海昌的街上一转,你随时能听见好几个“喂”出来。妻子喊丈夫,儿子喊母亲,主妇喊自家的鸡鸭,都是一个“喂”字。但男人显然不习惯,男人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喊他。
摇摇思考了很久,终于想起了男人的名字。
“喂——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
男人立马停住了脚,带着一脸的惊讶,缓缓转过头来。
“在下吴郡陆议陆伯言!”摇摇又喊了一嗓子,麂子一样轻快地奔到男人面前。
“你……在叫我?”男人依旧惊诧着。
“除了你还有谁有这么长的名字?”摇摇有些恼火,她这么辛苦地记住了男人的名字,可男人居然——居然问她是不是在叫他。
男人愣了一愣,然后便笑起来,而且是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这个永远温和有礼的男人,他们的父母官,在摇摇面前,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孩子。
“你呀……”他擦掉笑出来的眼泪,用一只手指指住了摇摇,“你这个傻孩子……”
摇摇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有什么事值得他那么高兴。
男人终于停住了大笑,看了看摇摇,然后很耐心地告诉她:
“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我的谦称——我的名字叫陆议。”
“哦,陆议,”摇摇因为终于不用记那么长的名字而颇有些洋洋自得,遂又重复了一遍,“陆议。”
“不过,”男人微微蹙起眉,“你不可以直呼我的名字,那样很不礼貌——”
“名字不就是用来给人叫的吗?怎么起了名字又不能叫了?”摇摇不解。
“你可以叫我陆将军,陆大人,”男人停一停又说,“或者伯言也是可以的——”
“我不管,”摇摇固执地说,“我就要叫你陆议,陆议。”
男人叹口气,脸上换了无奈的表情。但他终于不再坚持,停了会又问摇摇:
“你叫什么名字?”
“摇摇。”
“瑶台的瑶?”
“不是。”
“那是哪个摇呢?”
“摇摇的摇。”
看着男人一脸郁闷的表情,摇摇决定不再为难他了。她苦思冥想了一下,然后告诉男人:
“摇船的摇。”
怕男人不懂,她还比划了几下摇船的动作。
男人微微笑起来:“摇摇,好名字。”
因了这一句赞美,摇摇心里喜滋滋的。她就站在那里仰着头,小向日葵一样灿烂地看着男人。
“摇摇,”男人停了一下,若有所思,又回过头来问她,“你会摇船?”
摇摇巴巴地点头不已。
“帮我个忙好吗?”男人又问。
“嗯嗯,嗯嗯嗯嗯。”摇摇仍是点头不已。
“明天帮我摇一天船吧,”男人说,“我要去会稽。明天日出,你在湖边等我。”
摇摇的心便像睡莲花一样怦然绽放开来了。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三 四
章节字数:3688 更新时间:07-03-31 23:38
三
第二天摇摇起得早,公鸡打第一遍鸣的时候她已从床上坐起来,公鸡打第二遍鸣的时候她已经跑到湖边,等到公鸡打第三遍的鸣的时候,亮晶晶的晨露已浸湿了她的衣服。
那个叫陆议的男人是随着第一缕朝晖一起出现在摇摇的视线中的。他穿着整齐而洁净的白色长衣,头发精心地梳起来又系在帽子里,他眉目间有清朗的气色,唇角有温和的笑意。看着他摇摇便隐约觉得,昨夜的月亮其实并没有落下,它变成了这个男人然后又随着第一缕朝阳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陆议,忘了说话也忘了笑。
“真早啊。”陆议走到她面前来,自然地笑笑。
摇摇还是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摇摇?”陆议疑惑地唤她。摇摇这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她就颇有些恼火,她这是第一次看个什么人看得忘了说话也忘了笑。这个陆议,真是——不像话。
她就带着这点恼火,板着脸上了早准备好的一条小船。陆议也跟在她身后走上来。在他跨上船时,她有些阴暗地希望着,他最好一失足掉到湖里去,再由她将他湿淋淋地捞上来——但很可惜,他虽然没有她敏捷矫健,但也以一种绝不算呆笨的身手走上了船。
她解开绳索划船。浆划过碧绿的水,一道道波纹便缓缓地向后推去。太阳越升越高,在湖心处映出明亮如镜的影子。他们的船划过去,阳光便碎了,碎出一湖晶莹闪烁的金子。然后有芦苇,船从芦苇密集的地方划过去,芦苇尖在头上随风飘扬,好象水鸟的翅膀。然后有连绵而生的荷叶,他们从荷叶边缘的地方划过去,荷花便轻轻摇曳着对他们盍首。
日上中天的时候他们到了会稽。比起海昌来,这里在摇摇的心目中便宛若天堂了。这里的屋子都是白色的,这里的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整齐洁净的,这里的城外全是一格子一格子的田,好象棋盘一样纵横有致地划出一块一块边缘整齐的色彩。
城中央的广场上有个小女孩在走钢索。她色彩斑斓的衣裳飘扬在风中有如片片彩旗,她摇摇欲坠的身姿看得摇摇的心几乎也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她就跑过去,站在那里张大嘴看啊看啊,直到有个人很煞风景地扯住了她。
“要先办事,办完再看。”陆议很严肃地对她说。
“先看!”摇摇哀求似地看着他的眼睛。
“先办事吧。”
陆议说完这句话,便毫不容情地往外走去。摇摇看了他的背影很久,还是发现自己只能随着他走。她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恨恨地诅咒陆议,希望他会为此得到报应。
没想到报应很快就来了。在城中央最宽阔的那所宅外,陆议敲门通报后,又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他们的腿都站酸了,才有人请他们进去。他们在一间装饰得亮闪闪的屋子里见到一个大胡子的老男人。陆议就和那个老男人说了很久的话——多数是陆议在说,老男人不置可否地听。虽然摇摇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摇摇能看得出,那个老男人对陆议的态度,是很不好的。
“你说的这件事,再议,”老男人打断陆议的话,很不耐烦地说,“海昌县事,君自处之。”
“可是淳于大人,”陆议坚持着,“只需为议增精兵少许,议定能清除隐患,将海昌整治一新——”
“有官给你做就行了,”老男人冷笑着,“说那么多做什么?”
陆议便不再说话了,英俊而年轻的脸上全是受辱后的寂然。不久的时间前摇摇还咬牙切齿地暗自希望他能得到这样的报应,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的心却随着陆议的寂然一同绞起来,她不由燃起了怒火——不是那种不能看走钢索的怒火,是真正的怒火。
她抄起茶杯,愤愤往老男人的泼去。茶水顿时流了老男人一脸。
“不许你这样和他说话!”她怒吼着。
老男人从茶水之中露出惊讶的目光来,须发抖动,却因这荒唐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力而不能发一言。而在他说出愤怒的字句之前,陆议已拉起摇摇,一边迭声说着道歉的话,一边以一种仓皇的——实在不能称为美观的姿态,逃一般地逃出了这宅子,这城。
四
回去的路上陆议一直看着湖水沉默不语。渐西的阳光斜掠过他英俊的脸,让他看起来也有些忧郁。因为这点忧郁,摇摇就忘了那个走钢索的小女孩的事情,忘了会稽城的小白房子,甚至连那个让她点燃怒火的老男人也忘了。她只是一边摇船一边看陆议,她喜欢他能笑一笑,说点什么,哪怕他不说什么不笑,抬过头来看看她也是好的。可是陆议没有,陆议沉浸在自己的忧郁里。
摇摇开始想方设法弄点动静出来。她吹着口哨把一只水鸟引到了船上,她故意围着一处芦苇荡转了好几个圈子,她还用小石头在湖面上打出一串六个的水漂——这样的绝技,是谁看到都要赞叹一番的,可陆议竟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于是摇摇便郁闷了。
她停了船收了浆,她赶走水鸟扔小石子,她将头转向陆议,很不客气地说:
“喂,陆议!”
陆议这才转过脸来,心不在焉地问:“什么事?”
“你会摇船吗?”摇摇问。
“摇船?”陆议茫然地想了想,然后说,“会……啊不,不太会。”
“那把你一个人扔在这里,你会摇回去吗?”
“自然不会——”
话音还未落,摇摇“扑通”一声跳进了水中。陆议这才回过神来,陆议有些惊讶地看着湖水瞬间吞没了摇摇,那一圈圈涟漪渐渐泛开来,湖水又渐渐归于平静。湖水平静了可是仍不见摇摇的影子,陆议便有些担心。他正在想是不是应该跳下湖去救人,摇摇便从很远的水面上冒了个头出来,鱼一样自在地踩着水,狡黠地望着他笑。
“你答应我件事,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让你回不去。”摇摇大声说道。
“什么事呢?”陆议又好气又好笑地问。
“你答应我——”摇摇顿了顿,又看了看陆议,“你答应我,笑一个。”
陆议就真的笑了。他这一笑四周的湖光山色顿时就显得暗了,相对之下明亮起来的是他的笑容,他笑得好灿烂好开心,好象全世界的阳光都落在他脸上似的。
摇摇心满意足地游回来,又心满意足地爬上了船,她抓起了桨继续划着船,一身细密的水珠挂在她身上她蜜色的祼露出来的长腿上折射着珍珠一样的光芒。
经过一处有荷花的水面,摇摇就让船慢下来。她摘了一个最大最饱满的莲蓬给了陆议,又摘了一个给自己。
“吃嘛,吃嘛。”她催促陆议说。
陆议笑了笑,就用指尖一点一点剥开暗绿色的莲蓬,那些淡绿鲜嫩的莲子便一颗一颗地从莲蓬间探出头来。他又剥开莲子的衣,将里面的肉吃进嘴里。莲子的味道有一点微苦,苦过之后却有着鲜香的淡淡的甜。陆议就一点一点吃着,将剥下的莲衣小心地用手绢包起来。
“别那么斯文嘛,看我。”摇摇说。
陆议便抬头看摇摇,她正用尖尖的牙齿咬开莲蓬,咬开里面莲子的衣,吃下莲子肉,再将莲衣吐到水里。鲜绿色的莲衣在水面击出小小的涟漪,然后便缓缓下沉然后再也看不见。陆议看了她很久,然后笑起来,将手绢里的莲衣往水里一洒,顿时引来好多小鱼争食。
摇摇又有了个主意。她划过芦苇荡的时候折了枝芦苇,她拔下一根长发,巧妙地将那芦苇制成了钓杆。她将莲衣绑在钓杆上然后放入水中。当苇杆骤然一沉时,她狠狠一拉钓杆——呀,好大一条鱼!
那条鱼好象是飞起来一样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然后摔入船中。摔入船中后鱼就狠狠在船上跳跃挣扎起来,翻起来的水溅了摇摇一身也溅了陆议一身。可他们都不管了,他们七手八脚地忙着把鱼抓住不让它再回到水里,他们一边做这件事,一边畅快地笑着。
船回到海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天地间只有些隐隐的蓝光让他们不至伸手不见五指。陆议走下船,摇摇抱着那条已经筋疲力尽的鱼,摇头晃脑地跟在后面。陆议往都尉府的方向走,摇摇也往都尉府的方向走。然后陆议停下来,看了看摇摇。
“谢谢了。”陆议很真诚地说。
摇摇的下巴扬起来,眼睛眯起来,心里似有个小小的太阳升了起来。她正要被这小小的快乐感染得手舞足蹈时,突然怀中多了个硬硬的冷冷的东西——
她低头,看见一串钱。她茫然地看着陆议,陆议还是一副温和诚恳的样子。
“你应得的,收下罢。”他说。
摇摇不高兴了,摇摇很不高兴,但摇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要把那串钱塞还给陆议,可陆议坚定诚恳的眼神制止了她。她竟然没有再推过去。因为她觉得她不听他话,他要不高兴了。
然后陆议往都尉府的方向走去,摇摇也跟着他往都尉府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陆议停下来,有些奇怪地看着摇摇。
“摇摇,谢谢你,你回家吧。”陆议说。
摇摇只是摇头。
“摇摇,有事明天再说好吗?”陆议又说。
摇摇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怀里的鱼,然后用了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会做鱼。”
“下次再吃罢。”陆议微微一笑,说。
“吃完鱼我带你去山上看月亮。”摇摇又说。
“下次罢。”
“山上还有会唱歌的夜莺。我运气好的话能抓到。月亮下去以后太阳会升起来,在山上能看见和山连在一起的云——”
“——摇摇,”陆议打断她的话,依旧温和却不那么亲切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你不能一直跟着我。”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只留下摇摇抱着鱼站在原地。摇摇就在那里呆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了,她才一跺脚,一转身走了。经过湖边的时候,她坚决而愤然地将鱼和那串钱一起扔进湖里去了。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五 六
章节字数:3901 更新时间:07-05-25 23:32
五
陆议回到家中就闭门不出,苦苦地想了两天。第三天早上他作了个决定。他写了一道极严厉的军令派人送往各村各寨,他在军令中写道,离队的士兵必须在两天内回到海昌县府门口集合,否则他就用军法治他们的罪。
又过了两天后的那个早晨,在海昌县府外的校场上一百个神情萎靡的士兵站在了陆议面前。他们大部分人都光着脚,身上带了一种海风的潮腥,裤脚上粘满泥巴。他们一个个佝偻着腰站在那里就好象一串串嘀嘀咕咕的鹧鸪。他们回到山林里,回到河海边,也许就是那些在岩石和大树间一边跳跃攀缘一边神采奕奕地互相对骂的人。可是此刻,站在校场,站在这个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年轻的都尉面前,他们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垂下眼,心不在焉地等待发落。
相比之下陆议是多么的整洁多么的精神。他的衣服洗得雪白,身上的银甲拭得明亮,头发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可这种整洁这种精神在这群人面前,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一眼望去,仿佛破坏四周气氛,让这环境变得不协调的,倒是陆议自己了。
陆议说:“你们既然入伍为兵,就当遵守军规……”
人们在咳嗽、摇晃、翻白眼。
陆议说:“每日寅时就应起床,卯时要到校场集合……
人们在打呵欠、磨牙、打饱嗝。
陆议说:“平日里应当劝戒乡亲农桑,以备不时……”
人们窃窃私语,并不时发出响亮的笑声。
陆议忍无可忍,他拔出明晃晃的剑,他皱起眉,他用剑指着那一群嘀嘀咕咕的鹧鸪似的士兵,厉声说道:
“主将说话时,你们要认真听!把腰挺起来!否则以军法处置!”
人们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还是住了嘴,将腰挺了起来。陆议看着这一切,他很满意。
他继续说:“若有流寇来袭,你们要挺身出战,保一方平安……”
人们的腰挺了不到一分钟,又纷纷耷拉下去。心不在焉的表情又渐渐泛上他们的脸。陆议很无奈,但陆议想,至少他们不会再发出那些纷乱嘈杂的声音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他继续努力说着,好象对着一面空墙在说话般。
突然之间,人们的腰都挺起来了,头都昂起来了,他们的眼睛也发起亮来。陆议以为是他的演讲开始奏效,于是更卖力地说下去。
但很快他便发现人们露出这付兴奋的模样并非因为他,因为他们正在用发亮的眼睛看着他身后高处的某一个方向,发出原因不明的吃吃的笑声。
陆议不得不停止他的演讲,将头扭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能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回头那一刹那,他觉得有千滴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涌出。
在身后,那破烂的都尉府屋顶上,站着摇摇。她仍是那一身乱七八糟的打扮,又因为站得高的缘故,那两条蜜色的腿显得愈发修长结实,在阳光下闪烁着缎子样的光泽。若只是一双腿也罢了,但这双腿的主人手里正拿着一只咯咯乱叫的鸡,戏谑似地往下面扯着鸡的毛。她每扯一下,鸡就癫狂似地大叫起来,扑扇着翅膀。随着鸡的惨叫声,鸡毛也乱纷纷地漫天飞舞,好不热闹的一付景象。
陆议石化了数十秒,然后大步走过去,站在下面对着摇摇又惊又急地问:
“你在上面做什么?”
摇摇翻个白眼,没理他。
“你快下来!”
摇摇把鸡毛往他身上一撒,陆议急急退后两步,避过了被鸡毛洒了一脸的困窘。再看摇摇,仍是一付事不关己的样子,悠悠地拔着鸡身上的毛,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
身后的士兵开始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陆议仔细研究了很久,得出的结论仍是自己无法爬上这屋顶。他只好转过身,无奈地对那群士兵说:
“你们……先解散休息一下……”
说完这话,他又突然想起来,连忙加上一句:“就近休息,别走远了。”
但已经晚了,人群已经有如杀人犯得到赦令般,在瞬间散得无影无踪,。
陆议只好叹气,除了叹气他大概也无法做别的。他叹着气,将头转向摇摇,无奈地问:
“你要怎样才肯下来?”
摇摇仍是不理他。
“下来吧,”陆议几乎哀求,“昨天是我不好,我道歉。”
摇摇仍不理他。
散去的士兵想必已把这个消息传播到海昌每一个居民的耳中。此刻越来越多的人向都尉府的方向围拢过来。他们兴高采烈地看着陆议和屋顶上的摇摇对峙,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这笑声也让陆议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必须赶紧结束这场闹剧。不然明天他走上海昌街头,每一个看见他的人都会背过脸去,忍住诡异的偷笑。
然后他福至心灵,马上想到一个方法。
“摇摇,”他对着屋顶大声说,“我想吃你做的鱼。”
摇摇顿了一顿,似是意有所动。她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忍住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
“我今天懒得做。”
陆议窘在那里,又想了一会,终于还是抬起头,用了最温和的声音说:
“那我做给你吃。”
这句话话音刚落,只听见“扑通”一声,一个身影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并欢天喜地地攀住他的臂。
“走呀。”摇摇笑着说。
六
街上的百姓觉得很荒唐,都尉府的卫兵觉得很荒唐,至于陆议自己——他好象这辈子从未遇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不是没有潦倒过,不是不知道厨房的模样,可这样带了个蛮女,穿过街上一众惊讶的目光,走回自己家去,做鱼给她吃,是从来不曾想过的荒唐事。
可是摇摇不以为意。她得意洋洋地跟在陆议身后,觉得自己像个公主一样威武。
陆议的家整洁而干净。墙上挂着的书画和空气中弥漫的栀子花香让这里看起来怎么都不像一个都尉的住所,倒是更像读书人的书斋。但摇摇丝毫也不觉得奇怪——她甚至觉得,如果陆议的家不是这个样子,倒该奇怪了。
厨房里冷冷清清,不知多久未点燃过的炉灶像是个黑黑的洞,沉默地看着二人。
“陆议,鱼呢?”摇摇奇怪地问。
“啊……鱼……”陆议尴尬地笑笑,“鱼在河里。”
“米呢?”
“米……米在田里。”
“那你这里有什么?”
“没有……”陆议仍是尴尬地笑,“我这就去买……”
摇摇瞟他一眼,闪身跑了出去。
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了好几个乡亲。他们扛着粮食、柴火,手里的笼子里装着鸡,绳索上绑着鱼。他们将东西纷纷放在陆议的厨房里,那厨房顿时也显得拥挤而温暖起来。
“这怎么好……”陆议有些愧疚地要拿钱给几个乡亲,但他们已经沉默地走了出去。
“快做鱼。”摇摇留在那里催促道。
“摇摇,我不白拿别人东西。”陆议正色道。
“谁说要白拿?”摇摇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那你要什么?”陆议不安地问,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摇摇看了看墙上挂满的字画,亮着眼睛,轻轻说:“教我写字,画画。”
陆议长舒一口气,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很轻松的要求,但总比做鱼之类的事情来的容易。他就微笑道:“好。”
“你不要反悔。”摇摇疑惑地看着他。
“不反悔。”陆议庄重地承诺。
摇摇笑起来,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灿烂,好象是孩子拿到了最心爱的玩具一样。她就站在那里对着陆议笑了好久,然后一闪身跑进厨房。
“你做什么?”陆议跟进来问道。
“给你做饭。”摇摇轻轻地说着,两只手不闲地开始忙活。可陆议却走上来,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厨房。
“不用你忙,我来。”他说。
“我跟你开玩笑的。”摇摇笑道。
“真的不用,”陆议看着她的眼睛正色道,“虽然我不情愿,但是既然答应你了,就一定要做到。”
“你固执哦。”摇摇埋怨道。
“我是这样的人。包括教你写字画画,既然答应你了,你就不用担心我反悔。”
陆议说完这话就开始在厨房里忙活开来。摇摇本来想一直在那里看着,看了会她就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觉得如果再看下去的话这餐晚饭她一定一口都吃不下了。即使她吃下了,吃完之后她也会飞一样跑去森林里拔点草药来吃,否则就一定会中毒身亡。
她百无聊赖地走回厅里,看了一下陆议画的那些花鸟虫鱼,觉得无聊了,又去看那些字。
字有很多,但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可她依然乐此不疲。她看看裱起来挂在墙上的字,又去看看桌上的那些文书。虽然看不懂,可她还是觉得陆议的字很好看。每一个字都轻轻的,好象女子一样温柔。他写字的时候应该都不怎么用力,那些字都漂漂亮亮地浮在纸面上。
她把屋里每一个字都摇头晃脑地看了一遍,实在无聊了,可厨房里飘来的焦糊味告诉她,这餐晚饭离开餐还要很久。于是她继续百无聊赖地闲逛。
不知不觉她来到陆议床边,床上铺着灰色床单,床具叠得整整齐齐。实在是一张无聊的床。她正准备走开,突然发现,床头的墙上刻了两个字。
应该是躺在床上想心事的时候随手刻下的吧。她去端详那两个字,字迹很深,虽然也是两个漂亮的字,但是和其他字都不一样的。它们是被刻进墙里的,没有任何漂浮的感觉。第一个字很简单,第二个字则很复杂。
然后她又回到书桌旁边去,她找了很久,没找到任何和那两个字一样的字。后来她看见一张白纸,还看见蘸了墨的笔。孩子气泛上来,她拿起笔,想把那两个字写下来。
第一个字的第一笔是一横,在下笔之前,摇摇还觉得那一横应该是很好写的。可是当她在纸上划过一横之后,看着自己的杰作,她满心都是懊恼。
那一横,两头粗,中间细,硬生生地横在纸上,像根狗骨头。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七 八
章节字数:3561 更新时间:07-05-25 23:33
七
等到摇摇会认得两个简单的字,也能够写出还算看得过去的一横时,旱灾突如其来地降临在这个慵懒的小县城。
一开始人们只是觉得天热,便纷纷用茅草挡住家里的窗户,吃过了饭就敞开衣襟把自己像一条鱼一样晾在地上,这样可以稍稍减去身体里的闷热。可是当城外的湖越来越小,露出的龟裂的泥土越来越多,森林中的百兽都走得不见踪影时,他们才开始有隐隐的惶恐。
是惶恐的。湖水已成为浑浊的泥色,干涸的泥地上四处躺着发了臭的鱼。往日饿了的时候,背着弓箭在林中一转,便能带回来几只山鸡填腹。可如今走入森林,见到的只有满山枯枝,方圆百里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
可即使是惶恐也没有夺走这里的人们身上所带的与生俱来的慵懒,他们慵懒地忍受干旱,慵懒地承受炎热,慵懒地迎接饥饿、疾病,甚至——死亡。
当送葬的人们沉默地将死去的人送到山上去埋掉时,他们脸上的表情让虆议觉得他们并不是在经历一件特别悲伤的事情——又或者不是不悲伤,只是对这些在天灾面前那么脆弱那么无力的人们来说,他们只不过是悲伤到麻木。
陆议站在街头,看着送葬的人群一拨又一拨从他身边走过。
那一刻他多么想有人过来对他哭诉,又或者指着他的鼻子将他骂一顿。赈灾的谷仓的钥匙就放在他衣袋里,里面的粮食足够这里的居民活到雨季来临。这些日子每天他都在家里写信给会稽太守,给他的长官,希望他们能够同意他开仓赈灾。可一封一封生硬的回信只能让他失望。
但他并没有绝望,他心中仍有隐隐的犹豫。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走出来用自己的苦难哀求他,或者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一番,他一定会动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开仓解救这些人的苦难。
但是人们并没有想到他。长年以来,“官府”于这里的百姓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如果他们觉得幸福,这幸福也一定不是“官府”给予的;如果他们有苦难,也从不指望能由这些满口仁义道德只会抓丁拉夫的老爷们解救。
在灾难面前,他们有自己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
一天早上,陆议听见城中一片敲锣打鼓。他走上街头,看见居民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抬着仅有的两只牲畜,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这是做什么?”他拉住一个人问。
“求雨,祭龙神。”那人翻了个白眼,但好歹是回答了他的话。
紧接着他看见八个人抬着一个类似宝座的东西缓缓走来,而那“宝座”上身穿一件红色长袍的女子,却俨然是摇摇。
“这又是做什么?”他一脸疑惑地继续问。
“这是送给龙神的祭品啊。”那人答道。
“什么?她?”陆议脑子里嗡地一声,“用活人当祭品?”
“龙神向来喜欢年轻女孩子的血嘛。”那人像看白痴一样看着陆议。
陆议三步并两步跑到“宝座”前,又惊又急地喊道:“摇摇,你下来!”
摇摇看见他,就真的一下子跳了下来,带着那件不知被多少人穿过的陈旧的红衣,笑眯眯地站到陆议面前。
“什么事,陆议?”她问。
“跟我回去。”陆议不由分说地拉住她的手要带她走,却被她一把推开。
“你干嘛啊?”她有些不高兴地,“我要去祭龙神。”
“拿自己做祭品?”陆议一阵茫然地问。
“不行吗?”摇摇奇怪地看着他,然后又笑起来,“我求了好久他们才同意呢!祭完龙神之后我就是大人了,而且是很有地位的大人。”
“你不能去!”陆议几乎发火。
“别捣乱。”摇摇瞟他一眼,又一蹦一跳地回到那“宝座”上去。
陆议想跟过去,几个大汉已挡在面前,用冷漠的表情无声地阻止着他。
陆议觉得很疯狂,他好象一辈子都没经历过这么疯狂的事。他跑回都尉府,冲入军士的营房?;掀开营帐对着里面大喊:
“你们统统穿戴好,拿起武器跟我走!”
“……”空荡荡的营房以空荡荡的沉默回应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年轻都尉。
陆议又在附近转了一圈,发现那些平日里总是在营房里睡到日上三竿的军士们早已不知所踪。他忽然想起来,祭河神的队伍里,有几个身影非常眼熟。大概就是他的军士吧。
他叹气,又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办法,但又觉得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穿起自己的铠甲,拿起剑,像个悲壮的小兵一样又向城外赶去。
不是很费劲他就找到了他们的所在。全城的人几乎都在那里了。摇摇站在最高的地方,对面一个神情诡异的巫师正抓着她的手,把明亮的匕首伸向她。
“不要!”陆议崩溃地喊,但好象还是晚了。
巫师用匕首在摇摇掌心划了一刀,掌心里流出的血便滴入面前盛着清水的碗。
“好了,龙神接受了你的血。从今天开始你就是龙神庇佑的人了。”巫师对摇摇说。
“只是如此而已吗?”陆议不可置信地念道。
摇摇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他。但一转眼她又好象明白了什么,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的。
八
那一场雨最终还是没有随着祭奠龙神而下下来。
但是城里也再没有一个居民因为饥饿而死去。
因为陆议做了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他私自开仓赈灾了。
那是在祭完龙神后的第三天,天气仍然日复一日地干旱炎热,摇摇手上的伤口有些溃烂发炎。陆议看到她的时候,她正把手伸进泥泞浑浊的湖水里洗了又洗,咬着牙忍住钻心的疼。
陆议一惊,马上制止住她这种徒劳无用的行为。他把她带回都尉府,用自己滤清的水烧开又放凉了给她洗伤口,再用药和纱布给她细细包好。然后他又拿自己仅存的一点粮食给摇摇吃,摇摇没说话,迫不及待而毫无仪态地大口吃起来。
等到她满脸狼籍地抬起头来,看见陆议正怔怔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些怜惜,但更多的是犹豫。
“陆议,”她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陆议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也没什么。”
“想什么就说出来嘛。”摇摇有些不满,觉得这个男人怎么这么难对付。明明是在想心事,又偏偏不肯说出来。
“我在想啊,”陆议终于轻轻说道,“该不该开仓赈灾。”
“开仓赈灾是什么?”
“开仓赈灾就是……把官府的粮食拿来给灾民吃。”
“官府里有粮食?”摇摇好象看到天上掉馅饼一样激动。
“当然有,”陆议奇怪地看着她,“官府里有很多粮食。”
“那为什么不拿出来?”
陆议没有说话。
“我明白了,”摇摇说,“是不是你没有钥匙?我帮你想办法。”
“不是这个原因。”陆议忍不住笑起来。
陆议从不认为世界上有什么样的锁能真正阻挡一个人。往往锁住人、锁住人心的,不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锁,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一纸纸的文书命令,一个个穿着官服,坐在更加宽敞、更加明亮的官府里的老爷们。
可是摇摇却大声嚷起来:
“那还等什么?官府里有粮食,我们需要粮食,你又有钥匙。我们还等什么?”
陆议听着这无知得近似荒唐的话,心里却突然亮起来。
是啊,官府里有粮食,灾民需要粮食,他又有钥匙。
那么,还等什么呢?
第二天他就把官仓打开来赈灾。消息传播出去,一开始还并没有几个人相信。等了一上午,只有几个实在忍不住饥饿心里念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灾民来领了粥。
可是随着他们带着饱满的胃走上街头,用洪亮而兴奋地声音告诉大家这一切是真的之后,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陆议欣慰地看着他的百姓们坐在都尉府外面的校场上,捧着碗带着不敢相信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吞下久违了的粮食。摇摇穿行其中,将粥一碗一碗地送到他们面前去。她不时就回过头来看着陆议,笑得弯弯的眼中全是明亮的近似崇拜的光。
人们吃饱了,放下了碗,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到家中。可当他们迈开步子的时候,又觉得好象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
吃饱了,不用担心会被饿死了,官府里的粮食足够他们撑到下一场雨来临,那么,还有什么没有做呢?
终于有一个人想起来了。他回过身,走到陆议面前,然后庄重地、虔诚地、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两个人、三个人……所有人。
校场上黑压压地跪倒一大片人。
“起来罢,起来……”陆议的声音有些哽咽。
没有人站起来。
“其实这也是我的错,”陆议说,“如果那个时候,劝你们平时农桑、家留余粮能够坚决一点,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但我那时只是觉得你们太难劝,所以没有继续……”
“都尉大人,”有个百姓忍不住哭着喊道,“我们以后会听你的话。”
从那天开始,他们称陆议为“都尉大人”。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九 十
章节字数:3045 更新时间:07-05-25 23:33
九
等到青绿色的秧苗铺满田野,等到每个百姓都学会喊着号子在校场上走一回军阵的时候,那个叫做淳于式的大胡子老男人突然不期而至。
他是带着一脸的阴沉走入都尉府的。他直接坐在陆议的位置上,手按着陆议的官印,一张嘴开始不闲着地数落陆议。
他一直就很凶,然而仿佛从未像今天这样凶过。他将陆议从头数落到脚,又从脚数落到头。他说陆议将百姓编制入伍是扰民,私自开仓赈灾是与民勾结,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既扰民又与民勾结,这个问题他显然不曾想过。他也并不打算去想,他要做的只是数落而已。
陆议安静地听着他的数落,脸色平静得如同面对一面空墙。
不是不委屈,不是不难过?;可是再委屈再难过的事情都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又能算什么。命运于他是深不可测的泥沼,但他始终相信,只要顽强地萌芽生长,总会有一天能抬头看见天空的颜色。
在这个时候,他甚至不无庆幸地想到,幸亏摇摇不在这里。
可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摇摇?他突然清醒过来。心里顿时有不好的预感。
与此同时,他忽然发现窗外有对黑黑的眼睛一闪而过。
他立即打断了大胡子老男人凶神恶煞的口沫横飞,尽量诚恳而不失礼数地说:
“趁还来得及,请大人赶紧从后门离开。”
淳于式愕然了三秒,然后以更大的怒火开始数落。他说他身为堂堂会稽太守怎么能从后门离开,他说陆议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还说陆议你是不是想——
“砰”地一声,都尉府的门被踹开了。
潮水般涌入的是蒙了面执着火杖背着刀刃的人,为手那一人身形瘦小,一双黑得不像话的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淳于式。
“抓起来!”那双黑眼睛清清亮亮地喊道。
“你们这些刁民,要造反?”淳于式怒吼道。
“这里哪有民?这里都是匪!”
一听到“匪”这个字,淳于式立马站不住了。他腿如筛糠般,颤颤巍巍却丝毫不影响速度地从陆议的座位上爬下来,颤颤巍巍地奔向后门。跟随身后的是呼拉拉一大群蒙面人,场面甚是热闹。
“摇摇,你要做什么?”陆议一把拉过为首那人,又惊又急地问。
“我不是摇摇,”黑眼睛清清亮亮地抗议,“我现在是,女匪首!”
“别胡闹……”
“再废话,连你一块抓起来。”
陆议并没有接受这种恐吓,他打算继续废话。可是当他才说了不到三个字,身边骤然被人群围住。
“关起来!”摇摇趾高气昂地命令。
陆议突然发现自己成了天底下最舒服但又最无奈的囚犯:他被带到城里最高的楼顶,那里桌上摆着好菜,杯里盛着酒。周围的蒙面人沉默地拦住他的去路,并不时发出不怀好意的吃吃的笑。他认出当中几个是他的军士,可随他用尽了一个都尉应有的威严去命令他们,他们只是坚持着说:
“我们是匪,至少现在是。”
那一夜陆议只好坐在他风景宜人的牢房里,在匪们的伴随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并看着满城灯火长蛇似地游走。不用很艰难地去分辨,他总是能看见淳于式狼狈地奔走于那条长蛇之前。他越跑越慢,但无论他跑得多慢,那些火把总是刻意地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游走,并发出令人畏惧的呼啸声。他们明明跑快几步就能抓住他,但又刻意地不去抓住。
摇摇做了一晚上猫,而淳于式做了一晚上老鼠。
月亮爬到半空中又落下去,夜莺唱哑了喉咙又回去睡觉。天将明的时候,逃了一晚上的淳于式终于崩溃,他一ρi股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
“抓住我吧,求求你们,我不逃了,把我抓了吧……”
可是火把突然隐去了。整个县城的人好象一下子全部失踪了。淳于式从地上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一下子空荡荡的泛着晨光的街道,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出了这座对他来说噩梦一般的城。
十
春天来的时候,对着满天明媚的春光,陆议突然有些莫名的忧伤。
他做了好几个风筝然后拿到校场去放。当风筝一点一点飞上云端乃至不见的时候,他便在想,不知道风筝飞得那么高,能否看见吴郡,看见建业?
如果它们能看得那么远就好了,至少这一刻它们能代替他自由。
这个时候摇摇来了,摇摇一脸茫然地看着陆议一只一只将风筝放上天空,然后忍不住问:
“陆议,你在做什么?”
陆议温和地笑道:“我在放风筝。”
“什么是风筝?”
“就是这些飞到天上的东西,”陆议想了想又更详细地解释道,“在我家乡,每逢春天,人们就画了画儿扎成风筝,让它们飞到天上去。”
“为什么要让它们飞到天上去?”摇摇怔怔地问。
“因为它们都是很美好的东西,所以要让它们飞得高高的,让更多人看见它们,也让它们看见更多人。”
“陆议,”摇摇一脸期盼,“教我做风筝。”
陆议就真的教了摇摇。他告诉摇摇做风筝其实很简单,只要把美好的东西诸如蝴蝶啊,鸟啊之类的画在画上,再拿竹子来扎好就可以了。
摇摇跟他学了一下午,然后一蹦一跳地离开了。
第二天陆议走上街头,发现自己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忍住一脸诡异的笑看看自己 ,然后又看看天。
为什么会笑得那么诡异呢?陆议茫然地不知不觉也抬头看天,在看到天上飘的东西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
他气急败坏地去找摇摇,摇摇还在家门口扯着那根线,旁边围了许多偷笑着看他的人。他一把扯住摇摇那根线,说:
“为什么会在风筝上画我?”
“你自己说风筝上画的都是很美好的东西嘛,”摇摇一脸无辜,“我就觉得你很美好。”
陆议又抬头看了看天上飞着的自己,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可他最终还是笑了。第二天他到城外去处理事情回来的路上,每当想起天上飞着的自己时,他就忍不住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他边走边想,边想边笑,笑得连那些不应该属于这春天的忧伤也忘了。
他突然觉得摇摇很可爱。
城外的野花开得很灿烂,他突然发现河边盛开了一丛茂密的芍药花。看着那花,他就想起摇摇。他想了想,就把花割下来给摇摇带去。
摇摇却不在家,不知道又跑去哪里疯了。他就将花留在了她家门口。
傍晚摇摇就来找他了,摇摇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陆议,我家门口那些花是不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陆议温和地笑笑。
“为什么要把花放在我家门口啊?”
“送给你的。”
“为什么拿花送我?”摇摇愈发不解。
“因为……”陆议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给自己添麻烦,但还是搜肠刮肚地解释着,“我觉得这些花很好,就拿来送给你。”
“为什么要送给我?”
“因为觉得你很好……”
“要是觉得一个人很好,就拿自己觉得很好的东西放在他家门口对吗?”摇摇眼睛亮起来。
“是。”陆议心里突然又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但他已经没有精力去分析到底会发生什么了。他就带着这种不好的预感目送摇摇一蹦一跳地离开,然后如常般看了会书,发了会呆,然后睡觉。天蒙蒙亮的时候,突然被门外一阵喧闹吵醒。
他带着不好的预感打开家门。
他看见什么了呢? 一颗带着露水的卷心菜,一堆五彩斑斓的石头,一个树杈改成的粗糙弹弓,还有三只羽毛都未长齐的小鸭子,正在他家门口唧唧喳喳地乱叫……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十一 十二
章节字数:3225 更新时间:07-05-25 23:33
十一
在摇摇第六次未经通报就直接冲入陆议房间又刚好碰见陆议泡在浴盆里洗澡的时候陆议终于发了脾气,他披着湿漉漉的衣,板着脸告诉摇摇,以后未经通报,绝不可以冲进他房间里来。
“可是我进其他人家里从来不用通报啊,”摇摇无辜地说,“你摆架子。”
“不是摆架子,”陆议又好气又好笑,“你冲进来,我正好在洗澡,这样不好。”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家里洗澡嘛?”摇摇不满地撅起嘴。
陆议为之语塞。是的,在海昌,他恐怕是唯一一个不在河里而是躲在家里沐浴的人。河水很清,很干净,但一想到要和其他男女老少一样赤条条地脱光了泡在河里面,他就觉得心生畏惧。
一年多的日子过去了,他习惯了这偏僻陌生的小县城,习惯了这里慵懒闲散的生活,但始终无法学会像当地人一样过日子。
他是不属于这里的,他和这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是摇摇浑然不觉这点,黑黑的眼睛疑惑地看着陆议,小声地嘀咕着:
“可是洗澡也没什么嘛……”
声音很小,可陆议还是听见了,他吓了一跳,连忙说:“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觉得没有什么嘛。洗澡又不是坏事情,为什么怕被人看?”摇摇落落大方地说。
“不行,摇摇,”陆议正色道,“你是女孩子,不能看男人洗澡。”
“为什么不能看呢?”摇摇问。
那一刻陆议几乎起了崩溃的感觉。可是崩溃之余,看着面前一脸茫然而无辜的摇摇,他心里又生出几分怜惜来。还是个孩子啊,他叹口气,想到,一个自幼无父无母,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该如何又不应该如何的孩子。
“摇摇,”他耐心地、温和地、平静而怜惜地告诉她,“平日这城中,可有对你比较好的年长些的女人?”
“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啊,她们给我饭吃,又给我布做衣穿。”
“那好,你找一个年纪大的女人,去问问她,为什么不能看男子洗澡。”陆议依旧耐心地告诉她。
摇摇一脸茫然地去了。一直到第二天,她才回来找陆议。她没有像平常那样横冲直撞进陆议的房间,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脸有些微红。
“陆议,”她轻轻说,“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陆议温和地笑笑,“以后别这样了。”
“可是陆议,阿婶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看男子洗澡。如果跟他睡过觉就能看了。是不是?”
“是的。”
“那么,陆议,”摇摇抬起头来,依旧红着脸却大声而坚决地说,“我要和你睡觉。”
陆议彻底地吓了一跳,素来平静的脸也似是有些发烫,他慌乱地摆着手,说:“不,怎么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摇摇……”陆议勉强整理了一下慌乱的思绪,尽量平静地告诉她,“睡觉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
“我并没有随随便便啊。”
“女孩子一辈子只能和一个人睡……”陆议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心虚。
“可是我还没跟别人睡过觉啊。”摇摇大声说道。
“那也不能是我,摇摇,”陆议斩钉截铁,“你会跟别人睡觉,一个你很喜欢、也很喜欢你的人。”
“可是我很喜欢你!”摇摇愈发大声。
陆议竟然哑口无言。他善于平静,也善于在沉默中寻找反驳对方的时机。可这一次他的沉默却不是为了反驳,他是真的无话可说。
“我要和你睡觉。”摇摇用清清亮亮的声音,不容抗拒地说。
“不行。”陆议同样坚决。
“为什么不行?我很喜欢你,我又没和别人睡过觉。”
“……”
“我明白了,陆议,”摇摇若有所思,黑黑的眼中泛起一层潮意,“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是的,我不喜欢你。”陆议如释重负,觉得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下台。他还想接着说什么,但摇摇已经一跺脚,跑出去了。
她轰地一声撞开房间的门,门后好几个鬼鬼祟祟的军士顿时跌坐在地,捂着被门撞伤的鼻子惨叫起来。若是平时陆议肯定拉下脸把他们训一顿。可这个时候他也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们捂着鼻子作鸟兽般散去了。
十二
陆议撒了一个谎。
一个他自己都认为拙劣,但摇摇却深信不疑的谎。
不是不喜欢摇摇的。她那种风格迥异但又生机蓬勃的美丽,他不是不懂得欣赏。而当她露着两条蜜色长腿站在他面前,黑黑的眼睛看着他,嘴里吐出热情倾慕的字眼时,他又何尝没有怦然心动。
可是他们不可能,用全身任何一个细胞去想他们都不可能。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摇摇的爱热烈、直接、无所顾忌;可陆议习惯的是含蓄、绵长、细水长流。
不是不能带她走。可是带她走了又能如何呢?那个规矩条框无处不在,女人的命运如同流星烟花的世界,根本不是摇摇能够呆的世界。她只属于这片葱郁而偏远的土地。开放的花朵离开了泥土,即使Сhā在花瓶里,用清水贮着,也活不了多久罢。
更不可能因为她留下。陆议不可能因为任何人留在这里。他的一生还很漫长,海昌在这样漫长的生命中,只不过是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Сhā曲。命运的风将他吹到这里,但终有一天要带他离开。
陆议做梦都梦见离开。
家乡吴郡庄园院中的那几棵桑树,春天时会结满累累的红色桑葚。风吹过河岸两旁的垂柳,柳絮便雪花一样地漫天飞舞。有时候它们会飞过层层叠叠高大庄严的院墙,飞过一扇扇朱红色的大门,飞到一个女人身边。那个女人有一头七尺的乌黑长发,她坐在镜前梳发,长发水一般地倾泻。她抚起瑶琴,灰色的鸟儿会降落在她的屋顶;她低吟浅唱,风也悄悄钻过纱帘去看她。陆议并非那样刻骨地思念她,只是因为她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他的爱情,更是他的命运、他所熟悉的世界。
他终将离开,去吴郡、去建业,甚至,赤壁、夷陵、武昌……去属于他的舞台中去。
可是这一刻他只能站在海昌狭窄破败的街道上茫然失神。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人们日复一日地梦梦醒醒,日子平静得如同指间不知不觉流去的沙,可是他仍停留原地,止步不前。
他想要离开,但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离开。
好象全世界都将他遗忘了一样,那个叫淳于式的男人自从上次被摇摇吓跑后也再不曾来过,但他给上面的书信到了会稽也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他想得没有错,全世界就是将他遗忘了。
而海昌,这么小,这么平静,而现在即使是天灾也不可能在这个家家户户都做些农桑的小县城掀起什么了不得的波澜了。这里不富裕亦不贫穷,不繁华亦不荒芜,人们不算特别善良但也没有大奸大恶之徒。不好,不坏——却将将是让全世界将这里忽略的程度。
所以当附近山民作乱的消息传来时,陆议第一个感觉竟然是心中微微地一亮。
他知道这些质朴的山民们作乱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饥贫,他也知道如果他将手头的粮食填饱他们的肚子,他们就会满意散去从此成为良民。他知道最妥善解决此事的方法就是带了钱粮前去招抚,他什么都知道,但在接二连三传来的文书前,他竟然犹豫了。
因为他也知道,如果用最妥善的方法解决了此事,让混乱无声无息地消弭,百姓会记住他,但是那个属于他的世界里,没有人会知道此事。
他想要离开,但这种离开必须建立在功绩之上,功绩建立在流血之上,而流血,建立在所谓的正义之上。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将父亲留给他的剑拿出来擦拭。剑许久未用,剑鞘上蒙了一层灰。可是鞘中的剑依然明亮,散发着刺眼的白光。他一遍一遍擦拭着剑身,猛然看见剑身处自己的倒影,便是一惊。
剑身倒影中的自己,仍是那样年轻英俊的男子,嘴角眉稍有温和优雅的气质,眼中有干净的光华。可也是那一刻,他分明看清了这样年轻干净的皮肤下,流淌着那么幽暗的血液。
——从幽暗的泥沼中缓缓萌芽的种子,即使长开枝叶迎接阳光,体内也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幽暗的泥土的印记罢。
他放下剑,传令征讨作乱的山贼。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十三 十四
章节字数:3099 更新时间:07-05-25 23:34
十三
一个下午,生了气而一直没有找陆议的摇摇终于忍不住来到都尉府,她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走进陆议的房间,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这时陆议已经离开三天。而在此之前,与作乱的山贼有过几次交锋而杀得贼方大败后,贼帅潘临索性带着他的贼兵们躲进密林深山,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议找了他们整整两个月,每一天他都坐在都尉府等他的探子回来告诉他关于山贼的消息,可是每一天等来的都不是他想要的消息。这里的山叠着山,林子叠着林子,几百人的军队躲进了山就如同针掉进大海一样无迹可寻。陆议着急却又无可奈何。与此同时来自都城的信一封接一封地送到他面前,催促他迅速捉拿贼首,不要再让他们拖下去。
陆议知道即使他拿不住贼帅潘临, 能够让山贼们停止作乱躲入深山,对朝廷那边也不是没有交代;但陆议也知道如果他想要离开,唯一的办法是迅速将潘临的头送去吴郡。
他等了两个月,从夏天等到秋天。然后他终于等不及。他自己领着军队进了深山,发誓不找到潘临绝不再出来。
摇摇听都尉府的士兵们说了此事,心下一阵茫然。
为什么茫然,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陆议如此着急要捉拿潘临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觉得陆议是等不及了,这个年轻温和、带着另一个世界的优雅与从容从她生命中路过的男人,是迫不及待想要作出某种改变了
她漫无目的地在房中行走。看了看墙上的画又看了看桌上的字。这些字大部分她都能认得,可她觉得即使认得也毫无意义。她想认字只是因为她想看懂他写的字,如果他不在这里,又有谁会写字给她看。
然后她走到床边上,发了一阵呆又准备走开。这时她突然发现床头密密麻麻刻了很多字,这时她才想起床头是有刻字的。这些字都不成句子,都是诸如“吴郡”“庐江”之类的奇怪字眼。
字一直往床下蔓延。她看了会,又去将床搬开。床下的字也平淡无奇,但有一个地方,划了很多横道。
一横,两横,三横……
她起先并不明白这些横是什么意思,但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心便往下一沉。
他杀了人。
这个优雅、从容,一双手干净得不像话的男人是怀着什么心情刻下这些道道,她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深深地记住了他杀了人这件事情。刻在墙上的道道,很深,却不是一次性划出来的,是反复在墙上磨下的印记。
第一个人,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夜晚,当其他人都在酣然入睡的时候,这个男人躺在床上,用小刀一道一道在墙上刻出深深的划痕。海昌的夜是格外安静的,窗外的蛙叫与夜莺的歌唱只能让这个夜晚显得更加幽静。一片寂静之中,他一遍一遍地在墙上留下痕迹,用来记住站在他身后的鬼。
摇摇把床搬回原来的位置,心中头一次感到怅然。
她用了两天时间,最终在深山间找到陆议。在寥落得似是随时要被周围山峦吞没的营火中,陆议背对着火光,安静地看着北面的天空。
“陆议,”摇摇忍不住问,“你在想什么?”
陆议温和地看了看她,却什么都没有说。
十四
摇摇在陆议军中又呆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来,他们每天都在变换地方。他们在漫无目的地寻找潘临的踪迹。山越来越深,林子越来越茂密,可是潘临和他那几百人马却好象人间蒸发了般无影无踪。
象这样子不停变换地方的行军应该是很辛苦的。可是摇摇不觉得,陆议手下那些当地招募来的士兵也不觉得。他们本来就是被山养大,在树林里觅食的野人,一路餐风露宿,他们不但没有士气低靡,反而愈发地兴高采烈。每日晚饭一过便四散开来自娱自乐,仿佛他们跟随主帅不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使命,而仅仅是进行着一次大家都喜闻乐见的郊游而已。
与这欢腾气氛格格不入的,仍只有陆议一人而已。
他说话的声音依旧平静,他脸上仍是那样温和从容的神情,可是摇摇能够透过他平静的表面看见他内心与日俱增的焦急。他常常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而当晚饭过后军士们兴高采烈地开始磨牙打赌享受一天中最闲散的时光时,他也只是垂着眼默默离开一段时间。没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
只是有一天摇摇偷偷跟踪了陆议。她看着陆议出了军营便往湖边的方向走,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仿佛满怀心事。摇摇以为他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偷偷去做,可是发现他只是站在湖边一动不动半天后,不由大失所望。
“陆议。”她忍不住轻轻唤道。
陆议回过头来,英俊的脸上写满跟这山谷夜色一样的忧郁。可是当他看见摇摇,当他开口跟她说话时,他又变回那个严肃的都尉,耐心的恩师,以及一个永远平静从容仿佛从来没有什么需要别人帮助的兄长。
“摇摇,这里风大,你先回去。”陆议温和地说。
“可是陆议,你在想什么?”摇摇忍不住问。
陆议笑了笑,说:“也没什么。”
摇摇有些愤懑,她在想这个男人真是不像话,明明在想些什么,但又从不告诉她他在想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说。湖边有条废弃的小船,她就三步作两步地跳上去,然后对陆议说:
“陆议,走,我们划船去。”
陆议想要拒绝,但摇摇黑黑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他突然觉得拒绝有些残忍。他就什么都没有说,走上了船。船的地一块木头烂掉了,陆议踩上去的时候,脚下斜了一下,摇摇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扶住了他摇摇又对自己生出些莫名的恼恨来——为什么会害怕他掉到湖里面去?
可是摇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解开了绳索,悠悠地将船推开来。划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就停了桨,任船慢慢地随水漂向湖心。这湖真的好安宁,浅细的涟漪漾开后又很快归于平静,月亮的倒影在仿佛伸手可及的水中安静地看着他们。月光让陆议的一身白衣也有了月光的颜色,空气是凉的,水中的荷叶已经凋零。
“陆议,你在想什么?”摇摇再一次问。
“也没想什么。”
“你一定是在想什么的!”摇摇有些莫名地委屈,大声说道。
陆议怔了怔,然后说:“我在想啊……深山的秋天总是来得早。”
“那不是深山的秋天呢?”
“也许荷叶还没有凋零罢。”
“陆议,”摇摇突然问,“在你家乡,也有荷叶吗?”
“有的,”陆议仍是淡淡地,“但那里的荷叶没有这里长得茂盛……”
“那还是这里好嘛。”摇摇眼睛亮亮地看着陆议。
“你不懂。”陆议没有因这句孩子气的话而哑然失笑,只是摇了摇头,轻轻这样说道。
“那你教我好吗?你带我去你家乡看看好吗?”
“有机会……”陆议轻轻地说。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家乡。
摇摇没有再说话,沉默了一阵之后,忍不住又叫:“陆议。”
“怎么了?”陆议安静地看着她。
“你现在会摇船了吗?”摇摇问。
“不会,”陆议茫然地说,“怎么……”
话音未落,摇摇“扑通”一声跳入了水中。这一跳惊散了月光,让四周山峦和月亮的倒影在湖心也显得支离破碎、摇摇晃晃。陆议看着她从波光嶙峋的湖面探出头来,鱼一样踩着水,带着满头被月光染成珍珠的水滴,大声对他说:
“陆议,你答应我件事。你笑一个,不然我就把你留在这里!”
陆议淡淡地笑了,他笑着看着摇摇鱼一样游回船上,他笑着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摇摇,看着摇摇毫不客气地拿着他的衣服擦去身上所有珍珠一样的水滴。他一直笑着,笑容却如这月光般冷清安静。
“陆议,”摇摇盯着他说,“你虽然笑了,但你笑得没以前好看了。”
两世花 外篇 摇摇 十五 十六 (完)
章节字数:3562 更新时间:07-05-25 23:34
十五
陆议也发现自己笑得没以前好看了。
一开始他以为这只是因为心里有事的缘故。可当潘临的军队失魂落魄地从深山中冲出来并被他歼灭,当他砍下潘临的头送到吴郡,当升迁的文书送到他手中时,他也发现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笑了。
可他仍旧需要笑着。当附近的官吏跑来祝贺他升迁时,他镇定地微笑着说谢谢;当依依不舍的百姓牵着他衣角流眼泪时,他温和地微笑着说没有关系,好好活下去。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已经很多天没有见到摇摇了。
自从那晚之后摇摇就没有再出现在他面前,征讨潘临得到升迁时,她也没来分享他的喜悦。习惯了她在身边喋喋不休并隔三差五地引起他的崩溃,这个时候陆议突然觉得真的少了点什么。
一直到临行前一晚摇摇才出现在他面前。他在屋里整理行装,她飘一般地走进来。她应该才用热水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散发着温热的香味。她竟然破天荒地没穿那一身乱七八糟的百家衣,她穿的是一身汉人女子的服装,衣带却乱七八糟地束着,显得古怪又有趣。
“摇摇你去哪里了?”陆议忍不住问。
摇摇看他一眼,眼中竟似有些哀怨。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
“陆议,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是的。”陆议说。
“那你还会回来吗?”
陆议没有说话。
“可是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建业看猫的。”
陆议仍没有说话。
“你还答应过我要带我去你家乡看荷叶。”
陆议还是没有说话。
“陆议……”摇摇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带我去……”
陆议张嘴欲言,可是摇摇却打断了他:
“我也不要你带我去,你答应我一件别的事情就好。”
“什么事呢?”
“你陪我喝酒。”摇摇唇边漾起一个狡黠的笑。
陆议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可算提了一个不算太难办到的要求,但转眼又犹豫着说:
“可是我这里没有酒。这么晚了,到哪里去弄……”
“——谁说我没有酒?”
摇摇笑眯眯地、变戏法般地从身边取出一小罐酒来。毫不客气地去取了两个杯子,然后毫不客气地给陆议斟了一大杯,自己只斟了一点点。
陆议没有再犹豫。他并不善于喝酒,但即使会喝醉他也愿意。心里总觉得好象欠着摇摇点什么似的。如果是喝醉了,这种内疚感可能会轻一点罢。
喝下第一杯的时候他有些吃惊。这个一点都不起眼的黑色小罐子,里面倒出来的酒竟然那么香,那么醇。完全不似这个县城里山民酿出来的酒那样酸而呛鼻,这酒喝下去却丝毫不觉酒味,感觉就像甘露琼浆一般可口。
就冲这么好的酒,醉了也是值得的。陆议这样想着,便没有阻拦摇摇不断的劝酒,接二连三地吞下杯中的琼浆。
但很快他便发现他真的是非醉不可。这酒吞入口中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酒意,但很快人便仿佛被麻醉般地醺然。是上等的陈年好酒才能这样不知不觉中让人醉去罢?可这样的好酒又是从哪里弄来的呢?陆议这样想着,觉得有些奇怪。
可他管不了那么多了。酒罐见底时,他已觉得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他伏在案上,搞不清今夕何夕,这里又是哪里。
“陆议,你醉了吗?”摇摇在问他。
陆议这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摇摇,也想起来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于是他挣扎着对摇摇说:“不早了,我要休息了,你也回去罢。”
“可是你醉得动不了了啦。”摇摇笑眯眯地看着他,酒意让她的双颊也有些微红。
“没关系的……”陆议强自说道,“你回去罢。”
“我扶你进去。”摇摇仍是笑眯眯地站起来,要把陆议扶到里面房间里去。
这有些不合时宜,可是实在醉得厉害,也不管那么多了。陆议就任由摇摇把自己扶进房间,扶到床上躺下。然后挥着手说:
“好了,你快回去……”
摇摇没有理他,把他的外衣鞋子脱下来,又去解自己的外衣。
“摇摇你做什么!”即使是醉中陆议还是觉得一惊,急急问道。
摇摇把自己脱得只剩一套贴身的衣服,然后笑盈盈地看着他。
“陆议,我要和你睡觉。”她说。
“胡闹……”陆议一阵惶恐,连连说道,“不行,你快出去……”
“我不管,”摇摇一边说,一边吹灭了灯火悉悉索索地爬上床来,“我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以后跟不跟别人睡觉,可我就是喜欢你,我要和你睡觉……”
陆议想要跳起来夺门而出,又想捏着摇摇的领子把她扔出屋子去,可是身体却似不受自己使唤般,稍微一动,双臂便被摇摇温柔地压住。
“你醉了,陆议,”摇摇趴在他身上,狡黠地看着他说,“你动不了了,没有用的……”
陆议只能惊慌而无奈地看着摇摇一点一点贴近他,身体压在他胸前,手勾住他脖子,脸贴在他肩胛处,轻声在他耳边留下温柔得不像话的呢喃:
“陆议,我只跟你一个人睡觉……”
然后黑暗中渐渐响起她满意而安详的鼻息声。
陆议感觉着她的黑发一根一根散乱在他脸上,感觉着她的呼吸轻轻打在自己脸上,有些好笑,但突然又有些难过。
这个孩子,原来她所理解的“睡觉”,真的只是睡觉而已。
十六
后来陆议就离开了。
他回到家乡,他受到奖赏,他被提升,他立了越来越多的战功,做了越来越大的官。
他娶了君主的女儿。那个女孩子如同家乡的河流,温柔而安静。她从不直呼他的名字。新婚之夜,她腼腆地不敢看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安静地垂下眼。
然后他真的去了很多地方,建业,赤壁,江陵,乃至夷陵,武昌……
他走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四十岁的时候,他给自己改名字叫做陆逊。周围的人不解地看着盛装华服的他在文书上稳稳地签下“陆逊”这两个字,有些不解但随后又觉得豁然:他已是手握大权的人了,他是在用改名字来向多疑的君主表明自己的立场呢。
改名之后不久的一天晚上陆逊梦见了摇摇。他好象很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梦中的摇摇仍是老样子,麂子一样轻快地向他跑来,口中喊着陆议,陆议……他想要应他一声,但转念一想,她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她叫的不是自己。于是他只能走开。
醒来之后陆逊一阵怅然。他忽然觉得以后摇摇再也找不到自己了。那个在她口中翻来覆去地念着的名字背后站着的那个年轻温和的男子,已经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又过了很多年,在那个寒冷的积着雪的早春的清晨,陆逊突然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无力地躺在阴暗冷清的家中那张空空如也的榻上,捧着诏书的宫人横眉立目地站在他面前,薄薄的唇间无情地吐出要将他折磨至最后的字眼。知道这件事的人都躲在家中偷偷抹着眼泪,他们说他们的丞相为江东奋战了一生,却落得来个这样的结局,真是老天不公。
可在那一刻到来的时候,陆逊竟没有觉得特别的愤懑。他安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宫人,一双眼睛沉默得如同天色发白时候的星辰。这是他的选择,是他的结局,是他所熟悉的世界所熟悉的故事。这样的游戏规则里从来不曾存在过什么所谓胜利,因此也就不存在失败。
他甚至还想到了摇摇。看着面前的宫人横眉立目一遍又一遍说着谴责的话时他突然想到摇摇。他甚至不无欣慰地想,幸亏摇摇不在这里。
摇摇自然不在这里。他做梦也梦不到现在的摇摇去了哪里。会否已经嫁人、生子,还是有别的年轻英俊的都尉吸引了她崇拜热烈的目光。他已变得太多,可他总觉得摇摇一直会是那个样子。那样的天真、善良、活泼、可爱,心思如水晶般明澈,她的所有快乐和忧愁,都如同一面镜子毫无遗漏地印进别人的心里。
可是有一件事陆逊到死也不知道:其实摇摇一开始就知道潘临藏在哪里,他手下的士兵都知道。自幼生长于山河之间的他们,能够轻易读懂山间一草一木间留下的痕迹。可是摇摇不让他手下的士兵告诉他,他们因此也就不说。
但最后把潘临从藏身之处赶出来的也是摇摇。她偷偷潜入他的营寨,在营寨里放了一把火。潘临手下的那帮草莽以为官军杀到,就慌不择路地从深山中冲出,被陆逊的军队逮个正着。
当陆逊如释重负地指挥着手下人歼灭潘临那帮草莽时,摇摇就站在附近最高的山上看着。离得很远,可是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影。他的身影在人海中显得格外干净、明亮,这样的身影,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她想让他笑得开心些,她不想看到他愁眉不展。尽管一开始她联合了众人隐瞒了潘临的下落想要留住他。但到了最后,她还是情愿放他走。
即使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
即使她会一辈子记住他。
即使她在他离开前的那一夜,为他带去了她父母生前为她酿好的女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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