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照记》里,有李鞠耦中年时期的照片,她发胖了一些,眼睛定定地排空地看着镜头,就像一个最平凡的母亲,内心所有的稳定,来自身旁膝下的一双儿女。
这双儿女,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和姑姑张茂渊。
寡妇熬儿,历来都有一种悲情悲壮的色彩,作为母亲的寡妇,含辛茹苦,泪眼汪汪,盯着儿子的背影,指望那小小孩童,早一点长大成|人,最终功成名就,给母亲争一口气。
这些年来,李鞠耦配合张佩纶,上演隐士夫妇的风雅风范,但"煊赫旧家声"里的浮华影迹,未必真能在她心中消弭。何况,在当年,她就不是一个只识妇德与女红的千金小姐,也不是杜丽娘或者崔莺莺式的纯情女生,她是能帮助老爹爹看公文的,婚后和父亲的来往书信中,也可看出,她对于官场人物规则,都有着深刻的了解,这样的一个李鞠耦,不大可能甘心于边缘状态。娘家的兄弟们时不时就有一个"阔了",她内心的压力可想而知,压力转化为动力,动力放在培养儿子上。
可惜,正像周杰伦唱的那样,观念不及格,其他全是垃圾,李鞠耦的苦心孤诣,也可以换成另外四个字,叫作"不合时宜"。她老爸和老公都是少年进士,科考高手,靠文章起家的,李鞠耦立意在儿子身上复制他们的成功,打小就盯着张志沂背书。"三爷背不出书,打呃!罚跪。"这是老女仆的回忆,李鞠耦的严厉取得了成绩,多少年后,张志沂还能将古文时文甚至奏折倒背如流,无事时在家里绕室咏哦,末尾处拖了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
这份童子功是扎实得可以,但又有什么用?1905年,张志沂十岁左右清政府就废了科举,再也不是一篇八股定终身的年代了,张爱玲听她老爸背书总是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张志沂这样孜孜于背诵"毫无用处"的东西,是惯性还是潜意识中的一种抗议?搭进了金色童年不算,硬生生地被灌进一肚子无用的学问,不惆怅是不可能的。
除了学问,李鞠耦在思想意识上也对儿子严防死守,纨绔子弟在一起,明里暗里比拼鲜衣怒马,那么她就把儿子往土了吧唧上打扮,给他穿颜色娇嫩的过时衣服,满帮绣的花鞋,没有一副时尚的行头,他就该羞手羞脚地见不得人了,亲戚家那些时髦子弟也不会愿意带他玩。
不曾想,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张志沂小同学穿着绣花鞋,走到二门上,四顾无人,取出袖子里藏着的一双时尚新款,换下来,走出去,女仆在骑马楼的窗子里窥到,想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一双绣花鞋,哪能挡住时代家族社会各种因素的进犯?何况这颗正在成长的少年心,就想扑通一声跳进那大染缸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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