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艾可喜,我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方可欣。姐姐跟爸爸姓,我跟妈妈姓。两个孩子我那年轻的父母带不了,他们就抓阄,抓到谁就留下谁。结果不知道算是我运气好还是运气不好,我被他们送到了远在百里之外的爷爷奶奶家。
六岁之前,除了父母不在身边,我的生活和别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同。爷爷奶奶的家是平房,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还有另外的五户人家,其中四家都有小孩子,年纪和我相仿。平时我们一起玩一起疯,很是快活。
另外一户在我们家对面,住着一家三口,爸爸妈妈和儿子。那个儿子叫宋大海,比我们大很多,但在大人的眼里,他又还算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不上学,也不上班,有时在家,有时不在,平时也不怎么和我们打交道。他长得很壮实,特别是那双大眼睛,生起气来瞪得老大,小孩子们都比较怕他。
有一天,他们家忽然多了一个人。
我听到大人们对那个人指指点点,却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因此对他特别好奇。他年纪似乎比大海要大。我常常听到大海喊他“江哥”。但他就象只鼹鼠,从来不出门,整天关在家里。他住的那间屋子的窗户用的是毛玻璃,我一直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看到,他所在的房间,总是烟雾缭绕。
一直相安无事。
那时最爱看的电视剧是《排球女将》。
我常常梳着小鹿纯子的辫子,和院子里的孩子一起打排球。爷爷奶奶没有闲钱去买什么排球,但他们总是有办法满足我的要求。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皮球,糊弄我说这就是小孩玩的排球。那球表面毛躁得很,托在手上沉甸甸的,打在胳膊上生疼。不过那时的孩子不似如今这般娇气。我们从来不喊疼,而且越打越勇,直打得双臂红肿,大人叫吃饭才尽兴而归,吃饭时拿筷子手都直哆嗦。
那天下午,我们在院子里吵吵嚷嚷,学着电视里的情节,练习“幻影旋风”。
突然,一个孩子接球失误,那球象颗大炸弹向我飞来,我下意识地用手一挡,不偏不倚,球砸中了我家对面的那户人家的窗子。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里面传来了一声咒骂:“是哪个小兔崽子干的?”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跑!”其余的孩子顿时作鸟兽散。
里面那个人抱着球出来了。我没有跑。因为那个球,是我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但我最先看到的是他的手。因为他的手上捧着我的排球。那是一只又白又瘦的手。虽然瘦,却并不觉得难看,反而觉得很是清秀,一如他的脸。彼时他留着近乎光头的板寸,口中叼着烟,眯着眼深深吸了一口,弹了弹烟灰,又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半抬着头望着我,似笑非笑地问道:“窗户是你打破的吗?”原来他是说普通话的。
看他一脸流氓样儿,我吓得掉头就跑。
他在后面喊:“嘿,小鹿纯子!接球!”
我回头,他已将球发过来。我伸手垫起,将球接住。球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我手中。
他吹了声口哨,称赞道:“好球。”
我红了脸,赶紧跑回屋里。爷爷奶奶不在家,出去买菜了。我很害怕,害怕他们家人会找上门来要爷爷奶奶赔钱。损坏公物要赔偿。小学生守则里如是说。
不一会儿,我听到外面有扫玻璃的声音。于是我悄悄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那个人正在扫着地上的碎玻璃。扫完,他进了屋,又拿出一些个工具和一块新玻璃。这次的玻璃是透明的。他在屋里将那块玻璃按在窗框上,挨个挨个地钉钉子。不一会儿,窗户就补好了。那块透明的玻璃显得特别扎眼。
这下,他的房间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不过是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罢了。窗前忽然现出一张脸。他已发现我在看他,冲我灿烂地一笑,还向我挥挥手。我赶紧放下窗帘,心里怦怦直跳。
后来,没有人再来追究这件事。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再见到他时,他的头发已经蓄起,留着那个年代年轻人钟爱的长发,分头近乎二八开,不知道是自然卷还是刻意烫过,他那微卷的发稍向上俏皮地翘起,很别致。他正在院子里修自行车。应该是车胎破了,他忙得不亦乐乎,脚边堆着一堆工具。我的爸爸也会修自行车。这些工具,都是我所熟悉的。有点想爸爸了。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蹲在他面前。
他嘴里仍叼着烟,看到我,又冲我一笑。我觉得他的笑容很特别,但却说不出来哪里特别。
他正在使劲将内胎磨毛。记得爸爸跟我说过,磨毛了才粘得牢。他用手试了试打磨的效果,便涂上胶,将剪好的橡皮贴了上去。这时烟已点完,差点烧到他的嘴。他急忙将烟头吐掉,呸了好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