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不是来旅游的。我是来生活的。这里当然是没有煤气,也没有自来水的。取而代之的是上山拾柴和下河挑水。这已远比很多地方要强。很多地方吃水都成问题。村子外围有一条小溪,水流不大,但是活水,也没有什么污染。这在当今的农村已经很稀罕了。
村子里的人务农的不多。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留在家里的只有妇女儿童和老人。不过,这两年,这种情况改变了一些。村子周围全是石头山。本来石头山上尽是石头,不能种地,几百几千年来,这里的村民都没有打过这山的主意。可这年月,石头是能卖钱的。仿佛一夜之间,山上象开了花一样大大小小开满了采石场。据说,为了占山头还发生过械斗。所幸总算解决,大家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平衡点,自觉地遵守着约定的范围。青年人便回来了不少。既然家门口就能赚钱,谁还愿意别井离乡,寄人篱下呢。
学校里已经有了两个老师。一个是邻村的高中毕业生,是个女孩子,叫王小艳。高考落榜后,托关系来这里当了民办教师,一个月拿着少得可怜的工资,却得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她看起来比我小很多,一问年纪,原来只比我小两岁。
看来我是真的老了。
她不怎么爱讲话,看见我了好象总觉得心理极度不平衡,总是傲然地离开。
另一个就是梅校长说的志愿者,是个男孩子,叫曾伟,年纪和我差不多,个子不高,戴着眼镜,一副弱不经风的书生模样,秀气却谈不上好看。他看到我来了,也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友好,只是很平淡地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我也没指望他能帮我什么。柴我自己捡,炉子我自己烧,水我自己挑。我已经习惯了靠自己了。惟独一件事,我需要妈妈的帮助。这里没有卫生用品卖。就算有,也是一些不知从哪里生产出来的东西,着实让人放心不下。农村现在几乎成了假冒伪劣产品的集散地。
学校提供的宿舍,其实就是两间泥巴砖墙的小房子,不知道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进去后只摆得下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桌和一把椅子。如果再加点东西,我就没办法转身了。曾伟就住我隔壁。和我的情况差不多。估计这原本只是一间房,后来硬分成的两间。
这里没有电视,更别说上网了。后来梅校长为了丰富我们两个人的业余文化生活,给我们弄来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就好象回到了小时候。那个电视虽然又旧又小,收中央台还是收得比较清晰的。很久没有用天线直接收看电视节目了。不过有的台只听到声音,图像是一片雪花,非要有个人站在那里将手搭在天线上,图像才能出来。
梅校长调了好几回也没调好,一拍大腿道:“别急,明天我给你挂块腊肉来!”后来天线上真的挂了块腊肉。只要肉靠着墙了,效果就好了,总算是能有电视看了。
每天都过得很充实。上了一天的课,我累得说话的劲都没有,嗓子疼得厉害。咕咚咕咚喝下半瓢水,只想往床上倒。
曾伟有一把吉它。真不知道他是如何把那玩意弄到这里来的。我在大学的时候曾迷恋过一段时间的吉它。后来学了几种合弦和单曲后,一直没有啥进步,吉它也就被我放到墙角接灰了。
曾伟的吉它弹得并不好,还没有达到我当初的境界。但他却很喜欢弹,最爱唱的就是那首《流浪歌手的情人》。他的声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高亢得有些刺耳,刺激着我脆弱的神经,叫我夜夜失眠。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跑到他那边敲门说:“你的吉它,能借我弹一下吗?”
我们开始彼此熟识,惺惺相惜。
曾伟说:“我不象你,家在城市。我本身也是农村出来的。我的家乡比这里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家里人一直都为我上了大学引以为荣。但我毕业后在城市却很难找到工作。他们不是嫌我个子矮了,就是嫌我是农村户口。”
他说得没错。我们那时虽然上大学时把户口都转到学校了,可毕业后,如果找不到接收户口的单位,户口就都得打回原籍。不象现在,还有人才市场可以帮你保留几年的档案和户籍。我本身是城市户口,打回原籍也无所谓,可他就不一样了。他的父母做梦都希望他能成为城里人。他不能让他们失望。
“我本来想考研。可一想到就算考上了,还得让家里继续出学费,我只好放弃。我家里为了供我上大学,已经欠了不少的债,我不能再让他们背上负担了。我又准备去考公务员。但你考过公务员吗?简直比高考还难过十倍!后来我听说参加自愿者回去后考公务员可以加4分!你知道4分对于考公务员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我就是冲这4分来的。为了我一辈子的幸福,我只能先荒废这一年了。”他接着说。
“你有没有想过什么时候离开?”他问我。
我摇头。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群山,我轻叹道:“也许就在这里呆一辈子了吧。”这在那时,的确是我的真心话。这几个月下来,我觉得我还是比较适合呆在这种简单的环境的。如果有一天,真想再嫁人了,就找个当地人嫁了算了,最好是嫁个家境还过得去的人家,不为别的,只希望他们能多出点钱来支持我的工作,我可以买更多的书给我的学生。我希望将来我的学生能走出大山,学到更多的知识,再回来一起改变这里。
曾伟冷笑了几声:“你真是太幼稚了。”
我低头道:“也许吧。那又有什么关系。想象一下总可以吧。”
他看了看我,道:“就在几个月以前,我比你更天真。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我才发现,这里的贫困与落后远远超出我的心理防线。很多事情跟他们是讲不明白的。虽然这里和我的家乡很象。但我在城市里待了四年,要我再回到从前,我几乎有些不能适应了。我都怀疑自己有没有来这里的必要。说不定我在城市,一样也能找到一份工作,就算没有城市户口,但也许过几年赚够了钱,买了房子……你们那儿有这样的政策吗?买了多少多少平米的房子就可以拿蓝印户口了?”
我点头说:“是啊!”
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如果能这样,我又何必来这里受这份罪呢!”
他的矛盾我很理解。
我想了想,说:“事实的确如此。不过我们既然来了,就要带给他们希望。”
他苦笑道:“只可惜我们的力量太小了,根本承载不起他们的希望。”
我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听说过蝴蝶效应吗?”
他摇头。
我说:“我也只隐约记得一点,好象是说,一只加利福尼亚州的蝴蝶轻轻地扇动一下翅膀,就有可能造成纽约的一次飓风。”
“太夸张了吧?”他笑道。
“意思就是这个意思。我记得我还看过一个电影简介,是说一个美国的老师教他的学生,每天做十件帮助别人的事,唯一的报答就是希望他帮助过的人也能去帮助别人。这样,他的一个学生就能影响十个人,那十个人就会去影响一百个人,这样发展下去,世界该多么美好。”我脑子里充满了无限的憧憬,“你看着吧,我就要做那只蝴蝶。”
他看了看我,不再说话,顺手摘下一棵小草,在指间轻轻地旋转。
现在想起来,当时我真的不应该把自己比做蝴蝶。蝴蝶虽然美丽,可它绚丽的时间太过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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