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见那绿蝶向着东南角急坠下去,一会儿便不见了踪影。我循着方向穿过一道回廊,出了一面爬满绿蔓的圆月洞门,一条小径直指竹林,沿着小径找去渐渐的似已走出了翠倚园的范围。凭感觉它似乎就落在前面不远,所以我未停下脚步,只是小心留意来路方向,只怕到回头时迷了路。
走出竹林,豁然开朗,扑面而来的是一片如云似霞的绚烂景色,美得让人屏住呼吸!不远处几株八重樱开的正艳,那一片漫天的花舞如同丝锦织就的旖旎画卷,我只被那花迷住了眼,一步一步地朝近走去,却赫然见我的风筝正好落在中间那株最高的八重樱枝头,露出半侧绿翅。“找到了!”我心头一轻,这样望着那风筝落的位置似乎不高,我走到下方伸手去够,无奈踮起脚尖身长了手仍是差了寸许,却是怎样也够它不着,心下不免懊恼。
“怎么样,要不要帮忙?”身后一阵熟悉男声响起。
一阵大惊!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居然遇见他!
我只能缓缓转身,望一眼面前正对我温然浅笑的男子,俯首行礼,恭敬地轻声问安:“奴婢参见皇上!陛下万安!”
“哦!”他似是又有些吃惊,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盘龙盛蓝长袍,腰间的绣着金色龙游云海的明黄腰带。他旋及轻声笑了开去:“这一次没有那件披风遮身,倒是被你看穿了身份!”
依旧垂首答道“上次是奴婢愚钝,有缘得沐天颜,竟未识得陛下身份,真是有眼无珠!还望陛下恕罪!”
他略收了笑意:“你说你不知,此刻见朕却怎么毫无惊讶模样?”
心下又是一惊,只有小心应答:“能于宫廷之中闲庭信步又有如此雍然气度这普天之下又有几人,奴婢当日回宫后只是心下怀疑,并不敢确定。今日又见龙颜,才应证了心中猜测。”
他对我的回答未置可否,只淡淡地说“平身吧!”转身背着手踱步那株樱花树下,抬首望那树上风筝。“这是你的风筝?”
“是。”
“刚才还见翠倚园上空五色纸鸢争艳,不想转头便掉下来一只,还真是巧,直直地朝朕这边飞来,不想竟是你的!”说着似是转向我这边望来。
看来他在此处已经待了很久,而我来的时候居然满眼都是这花,竟未留意有人,真是卤莽。心下想着,一边答道:“奴婢笨拙,手中的线竟让它断了,惊了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他听后并不言声,反倒向我走近几步,无形中有种压力袭来,这就是所说的君威莫测吧,我心下不竟忐忑!
“怎么,你怕朕?今天竟如此小心,当朕是老虎会吃人吗?”他言语冷冷,已然有几分不满。
君王的不满应该更能给人压力吧,可是这瞬间我冷静下来,反而突然不怕了,倒是有几分摸清了他的心性,于是依着本心开口答道“风筝断线凭风去,只身飞至帝王前。惊扰了圣驾,奴婢只有认罪,难道怪于这送巧东风?”
“呵,难不成朕还要赞你敢作敢当!”果然语气已大转,已带上几分玩笑。
“奴婢不敢,只是这天威难测,心中不免戚戚。”
“好个言语灵俐的丫头!难不成教习嬷嬷教过你面圣时的话是这样说的?”
“教习嬷嬷?”难道他已知我身份?是了,德妃邀众秀女绿倚园中赏游,我这身装扮又并非宫人,自然一猜便知身份。这下倒好,两不相欠。
正思量间,听他又问:“怎么,又不说话了?”
“奴婢心下正是惶惶不安,不敢言声了!”
“好了好了,朕不为难你,你还象平常那样说话,不要一口惶惶,一口戚戚了!”说话间他已恢复昔日语气。
“谢陛下不责之恩!”我低头谢过,抬眼见他又行至那棵樱树底下,竟抬手要摘那风筝。连忙说“奴婢不敢劳烦陛下!”说话间,那只绿蝶已被他取下,只见他正置于手间仔细打量,我不知他发现那“永遇乐”三字后又作何想,不免有些焦急。
此时,一阵东风吹过,风力稍劲,扫得落樱缤纷,那无数细小粉色花瓣翩翩如舞,将我俩笼罩在这纷繁花雨中。一时间,两人都被眼前美景震撼,双双悄然无语。只是我是抬首望向那如锦樱树,而他的目光似是落在我身上!待我发现,不竟大窘,面上似乎有些微微发热,只有暗暗转身退开少许。只听他在旁喃喃:“为什么朕每次见你,都能见如斯美景?”言语轻柔,温然低回,犹如清泉入心,让人更觉置身处是人间三月天气。
一时间我竟不知如何回答,半响才道“这御苑之中美景处处,巧夺天工,又岂是奴婢功劳?”
他璀然笑开,转眼又恢复自若模样,樱雨已停,仿佛刚刚一切从未发生过。
他伸手将手中纸蝶递给我,我微微屈膝双手接过“多谢陛下。”
他转身仰首背对着我,几不可闻地轻轻一叹:“你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奴婢告退。”我垂首行礼,转身沿着原路回去。待到行至竹林边,我忍不住回首望去:那一片繁华花影下,那盛蓝色的欣长背影独立,那便是我大康的一国之君吗?可是在我心中,他仿若依稀还是初时见过的那个清冷夜中的清冷客,面对繁华,绝世独立……
是日踏青归来,众人皆是身心愉悦,言谈甚欢,像是意犹未尽。而我今日连番偶遇,带给我的感触依旧徘徊我心,只让人脉脉不得言语。
前头遇见雍王,尤是得了那只写着“永遇乐”的风筝,似乎心中缠牵许久的事情终于有一点点落地的感觉,又似乎在这迷茫的等待中看到远方乌云透出些许光亮的一角,那么柔那么亮地照在我心,嘴角似能泛起一点清甜的微笑……
而后的正德帝,他再次给了我不同与帝王的感觉,只象是与一个寻常男子的相会,他的威严,他偶尔透出的那丝冷峻,莫不被那片温然笑意掩盖,让人看不真切!他应该是不在意的我的吧,对我的来历毫无兴趣,虽已知我是秀女,但就连我的名字此次也无意来问。在他眼中,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女子,只是偶然陪他,度过了那樱花春雨的一刻……
玲珑一路也是欢声笑语,回到钟灵宫,馨蕊见我只是无语,拉了我悄悄到庭中一角:“怎么?可是你去拾风筝时遇到什么事吗?”
真是聪慧善察,可我依旧懒懒的不愿去说,只有欣然笑对:“好久未活动筋骨,今日一下行了这么多路,只是倦了。姐姐为我费神了,月遥真是过意不去。”
“你啊~”馨蕊未作深疑:“一下子竟这么客气!”说着浅笑开去,携了手一起走向后厅休息
还未入门,只见前堂一名宫女急急向我俩走来,一看便是来找馨蕊的,因为馨蕊家中似与宫中关系密切,会时常遣人来探,送些衣物或是只是问安,而我家中从未传来过只字片语,所以我只是静立回头陪她等候。可是那名宫女走至面前却是对我说道:“宁姑娘,外边一位公公说是姑娘同乡,今日偶然见到了,想向姑娘问问家中情况。”“同乡?怎么之前从未听过?”我心下疑虑,但却未动声色,“是吗?他在哪儿呢?”“正在钟灵宫门口。”“那好,我去看看。”转头向馨蕊:“姐姐先进去吧,我去去就来!”馨蕊依言入内。
出至宫门口,右侧果然立着一位太监打扮的人,听见脚步他转身回头,我不由得心跳些许加快:竟是刚刚发风筝的那位年轻公公。
他身形削瘦,一双眼睛灵动有神,一看便是个灵俐角色,见是我来,笑着打了个揖:“姑娘还不知道吧,奴才也是江州人士,自是幼时离家转身入这宫来。今日见到姑娘,想到些前尘往事,不免贸然来到姑娘这里想问点家乡琐事,还请姑娘借一步说话。”说着带我转到一旁寂静无人处,这才压低了嗓子说道:“奴才连喜,见过姑娘。”
我略一点头“公公客气了。”
“奴才此次是雍王殿下派来传句话给姑娘。”
闻此,心中不免怦怦直跳:“公公有话不防直说。”
“殿下想见姑娘一面。明晚宫中将于朗玉园中设宴,到时请姑娘设法到园西花房一叙。”
在宫中秀女私会男子原是大忌,若被人发现会被论以失德失仪,甚至秽乱宫闱。此前两次偶遇正德帝时亦难免心中惶恐。而明晚……我稍稍迟疑沉吟,连喜观色忙道:“姑娘放心,殿下必定护得姑娘周全。”我微微点了点头,连喜这才施礼离去。
明晚朗玉园中的宴会我早有耳闻,一月前教习嬷嬷已吩咐下来这次佳宴上众位秀女将要献艺宴中。闻此,不少人都面露欣喜之色,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一展才色。我始终只是淡淡,而此时此刻,得知明日宴上的人亦有雍王在,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而想到明日宴中花房之约,又隐隐有些期待……就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中度过一日,第二天时近黄昏,天边那抹霞光正如潮似锦地铺开。众人已齐聚朗玉园中,不光各位秀女,亦有不少皇族亲贵。朗玉园位于烟波湖东侧,一片开阔园地与湖相依,设宴之地正在湖畔,席间可见万倾湖水倒映西边的漫天霞光,甚是壮观。忽闻礼乐奏响,回首望去,正是皇帝与众位嫔妃皇子到场!
全场俱静,众人伏倒行礼,三呼“万岁!”之后谢恩落座。
这是我第一次在众人之中仰望正德帝:此时他端坐上首,一身玄黄|色镶金丝的盘龙长袍于四周灯火辉映中格外夺目,清伟的面庞上只见象征性的淡淡笑意,双眸微冷,处处透露出帝王的威仪。那早已不是昨日与我共赏那春日樱雨的男子,亦不是那除夕清冷夜中带着款款笑意的人,我第一次看到了他作为帝王的真正面目。
而靳轩,他依位列于左首第二,依旧清俊如玉,一身浅青色长衫上隐隐有暗色纹饰,只是隔着远了看不真切。只见他似是无意地朝秀女们坐着的下首望来,许是在找寻我的身影。
我立刻转头望向湖水一侧,象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虽然心中已是波涟四起,却只不敢看他,面上轻轻有些发烧。
由德妃宴前致词后,晚宴正式开始。
我们只在席间略吃了些东西便下去准备,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四周宫灯早已点上,此时又加上了一些明亮的玻璃盏,照得席间明如白昼。湖上半轮明月已低低的挂在天边,月色清华如洗。
两旁丝竹之声响起,远远湖面上一盏宫灯于风中轻拽,一只小舟缓缓驶来,丝竹之声渐弱,只闻一阵女声由远至近:“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一首《春江花月夜》,歌者正是玲珑。玲珑嗓音清亮,正如出谷黄鹂,初试啼声,婉转悠然。众人闻之无不心神向往。
一曲歌罢,我于湖边一数尺高的方台上半报着琵琶轻抚,弹响的曲子依然是那首《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身前,一人曼妙身影翩然起舞,轻舒广袖,身上的月白色长裙随着身形旋转荡开,更显舞姿婷婷,飘然如仙。我含笑看着馨蕊轻舞,指上疾奏如雨下,微风轻轻吹起我浅粉色的衣裙,裙裾飘然如蝶。手中这只曲子于家中早已练的极熟,此刻只是为了称出馨蕊舞姿罢了。
舞终曲罢,赢得众人掌声一片,我俩立身行礼退下,抬首时我有意望了一眼雍王,他似已认出是我,眼神清亮,含笑不语。我的心跳不由得反而比弹奏时加快少许。
演罢归来,我们依旧坐于下首只看他人表演。又是一阵清平乐起,另有几位秀女踏着舞步翩翩而来。我脑中满是答应的花房之约,却再没有情致欣赏。思量间,我端起面前盘花瓷杯欲饮,一旁玲珑回首与我说话:“宁姐姐……”却正好撞在我持杯的手上,酒杯一晃,杯中清酒点点撒在裙裾之上。“哎呀!”我俩不竟同时低声轻呼,玲珑拿出帕子要来帮我拭去,我心中一动,一把挡住她的手:“算了,别把你的帕子也沾上这酒气。我记得园子西侧有个花房,那里有水,我去洗洗就来。”“宁姐姐,我陪你去吧。”“不必了,席上皇上、娘娘都在,离席的人多了太过着眼,你放心,我去去就来。”说着趁众人都在欣赏面前舞蹈,我暗暗退了出来。
渐渐远离声嚣,我一路照着记忆循着那个花房,果然,穿过一丛月桂树林,一栋精致木屋悄悄立于园中僻静一角。屋门的锁已被了去了,我见此刻四下无人,先找了屋边水桶就着水清洗着裙上酒渍,一边思量这出来太过心急,仓促间竟未留意他是否见我离席。
正是思恼心烦的时候,身后脚步声起,转头殷然回望,果真是他!
他头顶的双龙冠于月色中散射着清冷的光,面上的神色不知有多么欣喜,双眸烁烁,衬得面容更加清俊不凡。
我垂首轻声行礼:“月遥见过雍王。”
他快步到我面前:“不必如此多礼。”说着望向我的裙摆,关心地问道:“怎么,弄脏了吗
我这才想起裙裾上水渍斑斑,又想到一路慌慌然地过来也不知是否钗摇鬓乱,仪态尽失,不竟大窘。只是拽着一侧裙摆,一时不得言声。
他似已看出我心中所想,竟然浅笑开来:“有没有洗净,要不要本王帮你?”
我心下不竟大恼,早已羞红了脸:“没想到雍王竟是如此嘲笑月遥!”说着转身欲走。
“诶~”他伸手拉住我的衣袖“别走,是我一时轻浮。你可别恼!”
我心中依旧不平,停了步只是转身不去理他。
“呵呵~”他只得轻声哄我:“好了好了,初见面时你还说我是个无耻小贼呢,还拿个簪子抵着我!也没见我气了恼了,转了身去不理你不是?”
听他此言,前尘往事,尽在眼前,心下不竟莞尔,嘴边也露出一浅轻笑。
见我释然而笑,他反倒呆了呆,换了认真的语气:“月遥,你可知道,我盼着这一刻有多久!
抬首望他,他只是一副认真神色。“月遥”这是他第一次亲口唤我的名字,心中有种暖流经过,他那明媚一如春光的眼神中,似有一整个的清朗世界,就算让我深陷其中亦心甘情愿……
“我们过去慢慢说。”他领着我立于花房后侧月影中,一旁盛设着些花锄杂物,只是这月色朦胧看不真切。只那些许青草香气,氤氲周围。“周围我已叫连喜带人守着,你不用担心。”
“雍王心细,但还请长话短说,月遥不敢离席太久。”
他转首望月,缓缓言道“那日离开江镇连夜奔赴上京,一进京繁杂政事接踵而至,而且……”他顿了顿“……还要彻查江镇遇刺一事!这边急着寻李大人追问你的下落,谁知他接父皇密令离京后一路往川南暗访,竟不得所踪。直至前几日他回京述职才问明你竟是此届秀女,急急地着人去户部和宫里查询,又不好做得太过张扬,真是天顾垂怜,昨日竟然在御苑中碰上!”他望了望我,欲言又止,仿佛一言难尽此间波折。
我静静地抬眼望他,那张清俊的脸上似乎依旧带了当时的如焚心境,心下顿生一丝难言欣喜,只能报以理解的一笑。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解下腰间那个松绿色的镶金盘龙袋,打开袋口:“月遥,你来看看。
我低头去望,幽幽月光下那绣着盘龙云海的袋中赫然躺着的是我的那支金簪!
“我一直珍藏身边,时刻不离。”语气深沉,似承载着无尽含义。
见他如此珍视,心下感触如烟似海地漫过,我一时动容,只是默默望着他月影中的轮廓。
见我但笑不语他只得继续说道:“我送的风筝可是中意?”
“是,青蝶翩翩,栩栩如生。月遥自然喜欢,何况……还有那首《永遇乐》。”想到那日要将风筝送于我的手上,不知他又费了多少心思。
“你果然识得!不枉本王一片苦心!”言语中大有欣慰之感。
“可惜那日又被请去处理朝政,未能看见它飞舞清空。”
我亦是暗暗放心,这么说来他也没见到后来的断线东坠咯!
正庆幸间,他又问道:“那只风筝你最后如何处置?”
心下不竟起了玩笑之意:“哎呀,奴婢倒是不记得扔到哪里了?”装作大惊失色,心里却想着那只风筝正端然挂于房中晓纹罗帐中,昨夜正是痴痴凝望着它才渐渐入睡。
他不竟紧张起来:“什么?可是丢在园中……”说着便看到我嘴角掩不住的笑意,这才明白过来,施施然道:“这下可好,月遥可欠下本王好大一个心意!”
“我一只碧玉金簪就换了这个民间常见不过的蝴蝶纸风筝,雍王真是好打算呢!”话已至此,气氛更觉轻松,嘴角的笑意更是荡然开来。
可他反倒正了正容色,收敛了刚刚的玩笑之意:“姑娘所言极是,因此本王有件极为珍贵的物什要赠予姑娘!”
见他当了真,我倒是讶然,只有急急地说:“雍王严重了,刚刚月遥不过玩笑……”
话未说完,只见他伸手拉过我的双手握于掌心。
我不防他有如此举动,一时羞腩地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了,只垂首无言,目光所及之处,是他宽广的饰有竹叶暗纹的石青袖口下,他十指修长有力,紧紧地合着我的手,这是记忆中第一次于男子肌肤相亲吧,只觉他的掌心甚暖,那温暖的感觉顺着掌纹传到我的手中,竟不住心下一丝轻颤。
只听他在耳边郑重其事,一字一句庄然说道:“本王欲将今后雍王正妃妃位赠予姑娘,不知月遥可愿接受?”
“雍王正妃!”他说的竟是这个!我大惊之下抬首望他,只见他一双墨玉双眸是我从未见过的认真神色!
这个震撼让我始料未及!心中波涛翻滚,竟自意难平!
他见我未言声,像是有些慌了,急急地说道:“月遥,自从江镇初见,我便对你一见倾心。且不说你舍身救我,只那音容笑貌,长久徘徊我心。”他一急之下,竟不再说“本王”只是自称“我”,似乎可见心中急切,只听他继续言道“此次冒险相约只为问明你的心意,你若愿意只需轻轻一点头,我即刻便去向父皇母妃呈请!”
刚才的震惊似乎缓和下来,而泪,却在这一瞬间溢出眼眶,盈盈下坠,竟是喜极而泣!
他见到了那颗泪滴,竟是懂了我的心意!欣喜若狂:“月遥,你这便是……答应了?!”声音也不觉微微发颤。
“奴婢是福薄之人,蒲柳之姿,难承雍王深意……”
“月遥!”他拦住话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我雍王靳轩,今夜于此指天发誓:今生愿娶月遥为妻,从此白首相依,不离不弃!”说着双臂张开,轻轻揽我在怀:“这下,你可放心?”
泪已是止不住的夺眶而出,在面颊蜿蜒而下。他见状伸指轻轻拭去我脸上泪水:“我知你是心中高兴,只是……”他拿眼看我“你怎么这么爱哭!”
噗哧,不竟被他逗笑。
他见我笑了,这才放心的紧紧揽我在怀温言道:“月遥,此生我愿不再见你流泪,只愿一生一世地对你好,让你从此不再流泪哭泣!”
我伏在他怀里,面颊所贴出正是他的胸膛,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仿佛透过浅青色的丝质罩衫传到我的耳边,听起来是那么真切!这一刻的感觉只能用“幸福”二字来形容,只这幸福,我似已好久未曾触碰过,但愿时间就定在这一刻,长长久久……
不记得当晚是如何离开那月野花房回到宴上那片灯火辉煌莺歌燕舞中的,只记得坐回席上时歌女们于台上银衣轻舞,唱得正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知不知。“
玲珑问我:“宁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我都等急了!”我只是浅笑不语,凝望眼前的轻歌曼舞。“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而我心中悦君,那王子竟是知道!而且,以他无边的款款情深回报!笑,一直在我嘴边。是心中太快乐了吧,喜不自禁,只能溢于言表。那边馨蕊似是闻到我身上的淡淡酒香,关心地问:“是不是不胜酒力?看你,只喝了几杯,脸却是这样红!”是吗?我轻抚面庞,果真微微发烫,恍然间记得他似乎在我颊上拭去一滴泪珠,那手指间的温暖感觉似乎还遗留在那里。就当是醉了吧,醉眼看花,只觉那满台流光溢彩,满目的银红翠玉,竟是这样美不胜言!
宴罢回宫,行至宫内长巷中,繁华尽过,晚风一吹,我的头脑似乎渐渐静了下来,像是一朝酒醒,却分外澄明。得知他的倾慕,我确是知足且欣喜。但倾慕,似只是彼此之间心境,而靳轩,作为皇子,作为这大康皇室尊贵血统的传承人,他的正妃,岂是单凭一己的请求就能够实现心中所愿的。担忧,自心头隐隐而生,挥之不去。眉头轻蹙,脚步渐渐慢下来,落到了队伍的后面,与前头的馨蕊、玲珑拉开了些许距离,此时于我身畔并排行着的是芷青,平日里相交不多,但她的温良谦顺,象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兽般灵巧娇怯的容色,却是我见尤怜。此时她在我身边开口轻声言道:“每次看到宁姐姐总是平静祥和的样子,这份心境真叫芷青羡慕呢!”正想客气几番,闻得一阵马蹄声身后不远拐角处传来,众人都停下脚步回首去望,只见八骑松黄|色高大良驹成双列队,后面拖着的是辆明黄金冕——竟是皇上的圣驾!
众人皆靠边跪下行礼,给那马车让道。正在此时,长巷中不知何处起的一阵劲风刮过,只见一名引路太监手中宫灯被狂风掀起,里面燃灯倾倒,将灯壁皮纸燃了起来,正行于他身边的那匹为首良驹骤见火光,咋然受惊,发出一阵嘶鸣,竟自挣脱马缰狂奔起来。
“快,保护皇上!”一众御林军以及内伺当即喊道。身边众秀女见那惊马竟向这边奔来,不由一阵惊恐,忙起身逃散躲开。我也欲走,却见身边芷青显是从未见过这样场面,像是吓得傻了,竟膝下颤颤不得起身。
眼看那马越来越近,她却始终不能移动半分,我已跑出数步,见状只有回头,一把拖起她。此刻,那匹马已是奔至我们面前,那马蹄高扬,似要踏上芷青,我不及细想,只有使出全身力气将她向后拖。一下子收力不住,我只觉身子向后倒去,而芷青刚好半个身子压在我上半身上。只听“咚”的一声,我的头重重的撞上了墙角坚硬的青石长砖,眼前一阵金星晃过,已管不了是否已躲过那踏下的马蹄,只觉得头痛得像似炸开,最后听见芷青带着哭腔的一声“宁姐姐!”便闭上眼向黑暗沉沉坠去……
“咳~”一阵扑鼻药味,似是有人要将药灌于我口中,却在喉间一呛。这一呛倒是让我有了些许意识。双眼微微张开,“宁姐姐!”似是玲珑的声音,只是还未看清她的模样,头一重,又合眼沉沉睡去……
不知又过了多久,只觉得后脑的痛隐隐传来,愈来愈明显。
胸口似乎积聚已久的一口气缓缓吐出,我慢慢地张开了眼,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玲珑欣喜万分的样子:“宁姐姐,你终于醒了!”身边又换上一张脸:“月遥,你可把我们给吓坏了!”却是馨蕊
宫灯!惊马!芷青!点点片断似在眼前。我终于忆起昏倒前的那慕,开口吃力地问:“芷青呢?”
一个青衣人影伏倒于我床边,哽咽道:“宁姐姐!都怪芷青!是芷青没用,才害得你这样!要不是姐姐,芷青早已葬身马蹄下。姐姐救命之恩,芷青永生难报!”
听她在耳边呜咽,我的头一跳一跳地痛得似要炸开,微微皱了皱眉,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馨蕊毕竟聪慧,她伸手拉起了芷青,劝慰道:“好了好了,妹妹不要自责!还是快点起来,看妹妹这样跪着,月遥也会深受不安的。”并抬首对屋内众人说道:“这月遥刚刚转醒,太医叮嘱过一定要她好好将息,既然她已醒了,姐妹们就都放心了,还是让她一人安心静养吧。”说着,领着众人出去,只留下玲珑一人在我身畔,并叮嘱道:“玲珑,你小心陪着,看月遥有什么需要。”
玲珑闻言点了点头,小心坐在我床边,难得地轻声问道:“宁姐姐,你有什么想吃的没有?玲珑去给你弄来?”
我微微摇了摇头:“玲珑,我这是晕了几日了?”
玲珑掐指一算:“足足有三日多了!宁姐姐,你可知道,当时看你倒在地上,皇上抱起你的时候,你脑袋下一滩血迹,玲珑看了,还吓哭了呢!”
“什么!”我闻言大惊,吃力地抬起头问:“你说……皇上!”
“是啊!”玲珑见状,忙按了按我的双肩“姐姐,你躺好了,别起来!”说着微微蹙了蹙眉,自责地说:“是玲珑嘴快了!”
“玲珑,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皇上他……”我心中焦急,可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口。
“姐姐别急,听玲珑慢慢给你说。”玲珑只好娓娓道来:“那日你受伤后,便有侍卫把马制住,我和馨蕊姐姐见你倒在那里,急急跑到你身边,却是怎么唤你都不应。后来,我听到有人过来,回头一看,竟是陛下!我们都吃了一惊,差点连行礼都忘记了,芷青吓得只是在边上哭,可皇上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居然一把抱起你,还把你抱到了銮车上……”她停了停,看了眼我,继续说道:“并叫了何公公去找太医来。是皇上的金銮车把你一路送回钟灵宫的。”
头沉沉的痛,头脑中一片混乱,思绪亦是整理不出来,只能继续问:“那后来呢?”
“后来……嗯,何公公找了个厉害的薛太医来,太医看过了,把了脉,说是皮外伤而已,只是头脑受了撞荡,还好未有积血于颅中,只需静养便可好转。这不,宁姐姐你终于醒过来了,玲珑这可放心了,也不知心里面念了多少的阿弥佗佛啊!”
我皱着眉,想笑却笑不出来,玲珑显是知道说岔了,吐了吐舌头思量着继续说道:“皇上的金銮马车走得快,那天我们赶回来时他已经走了,后来也没见他再来过,只是何公公天天要来,什么柏子养心丹啊、安宫牛黄丸啊,各种珍贵的药材不停地送过来。后来,德妃娘娘的赏赐也到了。”说着,望一眼房中玉石圆桌,果然,桌上各式大小锦盒,堆得桌子都快盛不下了。“有人私底下还偷偷地说姐姐这次是因祸得福了呢?”
忽然脑海中晃过一件事,我定了定神,尽量不动声色地问:“还有没有别的人,来看我?”
“别的人啊?”玲珑侧着头仔细思量,突然想到:“哦,我听后院的宫女采云说,有个公公,一天要来上好多趟,只说是和姐姐同乡,原本熟识的,知是姐姐出了事,赶忙过来问问。”
我心头一紧,眼眶微微发热,他竟也知道了,又不好明着来问,这下心里不知是否焦急担忧,想到这里,我轻轻对玲珑说:“既然这样,玲珑,你去帮我个忙,悄悄同采玉说我已经没事了,让她转告那位公公,以免他记挂。最好别让别人看见,宫里人多口杂。”
玲珑听话地点了点头。
我说了会话已是累了,又没有胃口吃东西,一会儿便又转身睡去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已不知下了几日。我的伤倒是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头渐渐不那么疼了,已能下地走走,只是这一句太医叮嘱的要好好休息,让嬷嬷及馨蕊她们对我的看管严了,别说钟灵宫,就是我所住的这间紫玉殿的偏房,都未能踏出过半步。日日待在屋中已是困闷,这春雨淅淅不尽更教人难言的意乱。心中是有事,万般地牵扯不清,想来只是头痛。
那日皇上一路送我回来,这宫中众人私揣圣意,皆断定皇上对我青眼有加,说不定不日便会晋升小主。因此言语相待中,已明显带上十分恭敬。更有好事者,殷勤不已,衣食用度,虽与平日还是一个档次,但端入我房中的东西,莫不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象那瑞秋,一扫之前的冷眼冷面,每日都会来我房中坐坐,说些什么“妹妹真是重情,姐妹间竟然舍身相救,真让瑞秋佩服”之类的知己话,我听到耳中只觉好笑,又不好当面给她难看,只能每每装作头疼未愈,说上两句便昏然睡去。这样一下两下,她只道我是好静,也渐渐来得少了。只那恃宠自傲的名声,又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戴在了我的头上。
而圣意究竟如何,却是我参彻不透的。他在众人面前对我逾礼而待,亲手抱上御冕,究竟是只为昔日度樱雨赏烟花的一场相遇,还是正象众人所说的那样另有心意,我想不到,亦是不敢去想。怕只怕应了众人言,心下惶惶。
而靳轩那边,似也失去了消息,我知他不便前来,心中担忧的反反复复只是那句:“月遥,你放心,我即刻便去向母妃呈请,把你要了来!”他是德妃唯一的所出,而也正是德妃主持这秀女之事。他到底有无呈请于德妃面前,得到的又是什么反应?这才是我日来心下最最挂牵的事。转首去望玉桌上德妃差人赐来的松绿梅花纹的锦盒,里面盛着的镶宝半月金梳,金梳上红蓝二色宝石皆如猫眼大小,成色亦是上等,做工精致,那夜初次拿出来看,烛光中流光溢转,华丽万分。只是让人看不出是半分心思。担忧,更进一步地笼罩着我心。没有消息,恐怕便是最坏的消息了。
正竟自忧心忡忡,一日玲珑拿了几枝桃花进来,并找了个白瓷细颈瓶把花Сhā上:“宁姐姐,我知你在屋里闷得慌,拿几枝桃花来给你放在房中添点生气吧。”
我抬眼望了一眼,这桃花不是平日里多见的粉红,而是稍稍浓艳的绯红色,花瓣较大,重重叠叠,竟是未见过的品种。过去帮玲珑Сhā好,随口问道:“这花不是我们钟灵宫的吧,怎么下了那么几日的雨,也没被雨水打残了花瓣。”
玲珑笑道:“哎呀,一下子就被姐姐看破了,这花不是我摘的,玲珑不过借花献佛罢了。送花的公公说了,这叫什么绯色如意桃,是御苑中才有的,特意拿来给姐姐解解闷的。”
我心中一动:“是哪位公公有心?”
“就是上次说来问你病情的那位,说是姐姐同乡的……”玲珑仍在絮絮不已,我的心头却是怦怦然心跳加速。原来是他!“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他应该不会是拿这个笑话我吧?围着这几枝桃花转了半圈,突然脑中一片清明:“绯色如意桃”!难道是取“如意”之意?不竟一番难言欣喜,如意如意,莫非他只是想让我知道,眼下是事事顺利,一如他的愿意……
多日来心中愁雾仿佛在这一下消散了少许,那边玲珑推开了窗,欢声唤道:“宁姐姐,你快来看啊,雨停了呢!”我含笑到了窗前,果真,那绵绵几日的春雨终于停了,空气中仍有雨后里潮湿的青草气息,一缕阳光穿过积聚的阴霾暖暖地照了下来,似是照在我心。
天气一日一日地晴好起来,可我仍是不能踏出房门半步。薛太医每日来看,酌情减了服药的份量,而这静息二字,却是不能松口的。这一日他搭完脉,看了看我后脑的伤口,换了些清淤止血的药物,后又用棉纱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这才收拾起药箱,仍是细细叮嘱:“姑娘的症状已是减了七、八分,只这后脑的伤仍未长好,加上精气未畅,气血有虚,姑娘还需多多静养调理才是。”我俯首示意谢过:“月遥的伤复原的那么快,还要多谢太医妙手回春。只是眼下伤病已然稳定,还要日日劳烦太医前来,心中过意不去。其实太医大可放心,隔个三五日来看即可,不必日日前来这么麻烦了!”薛太医已收拾好药箱起身,听我这么说,清廋的脸上似有一笑:“士其奉旨办事,不敢有误。”说着转身告辞走了。
这一日这么静,秀女们都奉旨去了德妃娘娘的宫中,窗外只有风吹过桂树时树叶摩娑的沙沙声,远处似有鸟鸣,只是隔了宫墙,听不出婉转清脆。实在是闷了,心中纷杂又不愿多想,只有取过墙上的那把古筝来,调了调音,于窗前随意弹弄起来。
萼绿华身,小桃花扇,安石榴裙。子野闻歌,周郎顾曲,曾恼夫君。悠悠羁旅愁人。似飘零、青天断云。何处销魂,初三夜月,第四桥春。
这首《柳梢春》是那日嬷嬷自做的曲子,她只弹过一遍,我却记住了,其间尽述与情人别后感思无限,往昔难以忘怀,入得词来,清彻伤婉,让人怅然。
此刻弹起,忆起那日烟波湖畔垂柳依依,点缀在一片澈蓝的湖光天色中,别后重逢的第一次相见,竟是伤感大于惊喜吧,雍王——这是怎样一个让人讶然的身份!那几枝绯色如意桃早已开败了,那枯萎的枝叶被玲珑信手扔了出去,我的心,似也随着花叶颓败。如意?!我嘴边一丝清冷的笑,象在自嘲!许是自己多心了吧,这世间的事,犹在这重重宫廷中,又有多少能够如意!还是收敛了心神做自己的份内事才好,否则,希望愈大,失望亦是愈大,待到哪日春宵梦醒,青天断云,又去何处销魂。
正思量间,空气中的一贯药香似乎隐隐出现了有一种不同的清冽味道,心下起疑,却是不信般的缓缓回首:只见那立于身后,正微笑着望着我的,赫然是正德帝!他一身银灰色缎袍,只用墨色如意纹饰了边,却没有任何帝王服色,面上依旧是昔日初遇时的温暖笑意,只是他站在房中窗棱的阴影中,教人看不真切。我一时愣了,恍如春梦中,犹自未醒。
“神智恍乎,看来是士其医术不精,这伤竟然还未治好!”他看我如此神态,笑意愈发浓了。
我这才起身,盈盈下拜:“奴婢见过皇上,皇上万福。”
“好了,你身上有伤,不必跪了。”他抬手示意我起来,然后转过身,竟自打量屋中。
我望了望门口,并未看见侍卫跟从,门半开的,他是什么时候到的我竟然不知道!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朕从未听过!”他似是随意问道。
“回陛下,是教习嬷嬷自做的曲子,取的是罗椅的词《柳梢春》……”毕敬答道,却看他动作停住了,眼神所及处,竟是那只挂于帐中的绿蝶风筝。
心中不免大惊,那日靳轩送我的风筝,我当日意竟难忘,将它挂在罗帐之中,可它却也正是那日樱花春雨中皇上亲手为我于樱树上摘下的风筝!一时间,不知他会作何感想,心下惶惶,似有汗,自额发间暗暗渗出。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才见他回转头来,神色似乎如常,只款款望我:“头上的伤,好得怎样了?”
略略放心,安然答道:“薛太医医技精湛,已是大好了。”
“哦,那怎么刚刚呆立许久,竟像是认不出朕了?还以为薛士其把你的伤说得轻了呢!”
“奴婢只是想不到陛下会突然亲临,一时惶恐……”还未说完,却见他缓缓踱步走近。他身上有一种清冽暗香,似混有些许薄荷、芸香的味道,近了才能感觉得到。
“原来是朕吓着你了。”他脚下不停。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我急急解释着抬头,却见他已到我面前。我从未和他间隔这么近,一时有些慌了,想退,身后已是刚才坐着抚琴的横凳,却是退不开去,心下一动,只有屈膝欲跪。
他却一把手扶住我的胳膊,阻了我下跪的动作。我心下又急又羞,只红了脸不言声。他显是看出我的惶恐,放开了手,站定了慢慢道:“朕今日只是想亲眼看看你的伤究竟怎样了!想不到你居然有如此胆色,那日朕明明见你跑开了,为了那名姑娘,却敢回身迎着那匹惊马救她。”
“皇上过夸了,奴婢当日只是一时情急……”
他稍稍俯身,脸离我不过咫尺距离,似在打量我,缓缓言道:“你叫做月遥,是吗?”他的鼻息似乎已轻轻地扫过我的额头,我只觉额角的汗愈盛。未待我回答,他却立起身,转踱了开去,继续说道:“朕想好好赏你,却不知你喜欢什么。”
心下大轻:“奴婢举手之劳,实在不敢承受陛下如此盛恩。陛下多日对月遥照抚有加,隆恩深重,月遥已是惭愧,即使为奴为婢亦无以回报。”
听到这话,他轻轻笑了,似是无意的问:“为奴为婢?你就不愿为妃吗?你可知道,过几日,今届秀女册封的旨意就要到了?!”
心仿佛在此刻凉了半截!“为妃!”他是玩笑,还是暗示?心中杂乱纷呈,难道终日担忧的竟然真的要来了。这一惊,倒是静下来。“月遥何德何能,不敢蒙受陛下如此重恩。”
“这么说,你是不愿入宫咯?”他似乎依旧在笑,言语中已有淡淡清冷味道。
我正了正神色,循礼依旧跪下,娓娓言道:“月遥身份卑微,资质平平,实不敢有此妄想!”
这一次他没有阻止我,却是保持几步远的距离肃立那里,双眼微眯,似又在打量我,只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话音里又加上了几分力道:“究竟是不敢,还是不想?”
心下一横,开口恭然言道:“皇上圣明天下,百姓无不仰望恩德。陛下待月遥恩重,月遥情愿一生伺奉左右以报隆恩。而入宫为妃,就不仅仅要视陛下为君,更要视陛下如夫。而陛下的威仪,月遥只能仰望,视为天子,不敢有其他妄想。”
“哼!”淡淡一阵冷哼,屋内的空气也随着阴冷下来,让人心底寒意渐生。
既然已上绝路,便没有回头的道理,我反而愈加镇定:“若是蒙恩选入后宫,月遥无法全心以伺夫之意待陛下,无异欺君。月遥不愿做欺君之事,还望陛下恕罪!”说着,盈盈下拜,伏于地上
“好!好!”一连两个好字,虽没有明显怒气,却徒带几分森冷。此时的话,却已是天子口吻,语意中的威严沉重地压下来,似在人的心头压上一块重石,只是逼得人喘不上气来:“朕倒是没有夸错你,果真是有几分胆识!看来真是对你太好,好得足以让人忘乎所以甚至狂妄!”
“皇上问奴婢话,奴婢只是俱实相告,不敢有欺。字字真言,句句肺腑。”依旧不卑不亢。
“哈哈……”他反而大笑,笑意里刚刚那分森冷轻轻减去少许,只听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朕总是看不透你!那好,朕再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俱实以告。”
“是。”
“可是心里已有什么人了?!”他的口气低沉下来,但压力无形仍在。
我心中怦怦地跳,这一刻的回答稍差,可能牵挂生死攸关,刚刚御前直言的胆量似乎没了,一咬唇,狠心答道:“回皇上话,没有!”
也不知在屋内生冷的地下跪了多久,皇上早已离开,留给我的最后映象是在那已近黄昏的日光里一个威仪而森冷的背影,他听了我最后的回答,没有再给我一句话,只是拂袖去了,是怒是斥都没有任何的表示,只剩下我,在这空寂的房间里,宛如大梦初醒。
腿已是麻木多时,最后只能扶着身边的横凳慢慢站起来,一身一额的冷汗,现在方觉,内衣在里面粘粘的伏于背后,亦是生涩冷冰,教人只是难受。
是我错了吗?应该如往日般噤声,小心翼翼地沉默应对就好。是谁给了我那么大的胆子,在御前说了这些冲撞拂逆的话。我发觉自己其实不怕他,每每在他面前,那些不会对别人道出的话,那个平日里隐藏得极深的本性,都会原原本本的暴露出来。是因为初见时他温润的笑吗?是因为他面对我时亦有别于平日威仪的温暖吗?他给我的感觉,只象一个极为亲近的人,亲近地可以恣意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简直就是疯了!他可是皇帝啊,那万人之上的国君!一抬手一开口便能判人生死,断人前程!什么举首仰望陛下威仪,这反倒成了自己骗自己的话!我冷笑,月遥啊月遥,这下可好,眼下自己反而成了那只风筝,只是线握在别人手上,是生是死,由不得自己了!
头又开始一跳一跳地痛,到底自己亲手葬送了什么?是原本如花似锦的前路吗?还是往昔自由美好的日子?他到底作何想,会对我作何处置,现在,茫茫然只是不知,象把自己推进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里,只一直坠一直坠……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众秀女都回宫来了,我站在窗前望去,只见有人面带喜色又有人隐隐担忧。我收拾了心境,迎上推开我房门的玲珑,她依旧无忧无虑的模样:“今天德妃娘娘说了,本来前几日就要宣旨册封的,只姐姐的伤还未好,便给推迟了。今个问过太医,说是已无大碍了,娘娘便定了后日行册封大典呢!”
馨蕊自后面跟着也入了我的房间,不见欣喜颜色,只是淡淡不语,眉宇不展,似有心事。
“册封!?”我心下冷冷:“也好,是生是死,即刻揭晓。也终不枉我们等了那么久!”
馨蕊听我此言,似是想不到我会有这么冷冽的言语,疑虑地望我,却终究没有开口……
册封那日是三月廿八,据说是个极好的日子,窗外的天空格外的清澈。我头上的棉纱终于可以取下了,似乎许久没有那么舒畅地梳着头发了,我在脑后规规矩矩地梳了一个如意髻,余下的青丝垂顺而下,伏于肩上,依旧是那件天青色的长裙,只在外罩了层胭脂色的轻纱,怎么说也是册封的日子,也该添点喜气热闹的颜色吧。仿佛许久没有仔细照过镜子,现下凝望镜中人,下巴尖了,面色苍白,血色也无半分,真是白白浪费了那许多的补血养气的名贵药材,只有调了胭脂,薄薄地敷上,也算对得起待会册封大典中将要觐见的众位娘娘。
这最近的时光真是过得平静,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既未见皇上任何旨意下,也得不到雍王的半点消息,更是无人能从宫中处探得今日册封的一丝半毫,象是幼时元宵,华灯早早地挂上,灯谜亦是早早地题在那里,但是谜底,却一定要到团圆饭后,不管大家猜得到猜不到,总是在最后才一一揭晓。所不同的是,今日揭晓的,是这十二名秀女终生的命运,其中,亦是有我的!心早就静了,幸好,还未静若死灰。前尘往事,仿若是我伤后的春梦一场,此刻,它悄然无踪,不着半点痕迹,教人连怅然都来不及!
有人敲门,一回首,却是玲珑站在那里,不像往昔雀跃样子,只是静静地对我说道:“姐姐,该是出发的时辰了。”
到了前厅与馨蕊汇合,她依旧是那样美,美得端然大方,远远地向我和玲珑伸出手,我俩会意,于是,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只听她低低地在耳边说:“愿老天垂怜,心随所愿!”
册封典礼依旧似在怡秀宫的正殿,还似选秀那一日的庄贵森严,还似那一日的怡神香氤氲,甚至,还似那一日,殿上只有众位娘娘,不见皇帝亲临。列队的秀女皆是悄然无声,一个个神情肃然,眉眼中尽是紧张神色。我也是紧张,紧张得呼吸又沉又快,脑中轰轰像是头痛未愈:“本王欲将今后雍王正妃妃位赠予姑娘,不知月遥可愿接受?”接着又象换了个声音:“为奴为婢?你就不愿为妃吗?”心中一酸,到底今日我宁月遥将是何去何从!?
跪拜大礼行过,秀女们为两列分站两侧,德妃举手微微示意,便有一年长公公站于殿中,挨个唤出众人出列。
“济州都督之女钟瑞秋,聪慧大方,芳仪有德,赐于皇二子静王靳堂,封为静王侧妃,从三品瑞芳夫人。”
见瑞秋轻咬一下嘴唇,眼神中的失望一晃而过,终是款步出列,依礼下拜:“臣女瑞秋领旨谢恩!”侧妃,对于她来说,应该是不满足的吧。我望着她脸上隐隐的不甘神色,心中暗自思量。
未待我回神,只听那尖细的嗓音又道:“吏部尚书、总领大臣庞狄之女庞馨蕊,秀毓名门,温惠秉心,柔嘉表度,赐婚于皇三子靳轩,封雍王正妃,正二品宣华夫人!”
脑中“轰”的一声,只觉太阳|茓处怦怦直跳,痛,自头脑深处一阵一阵地传来,愈加愈烈。我咬着牙只是顶住,指甲嵌在掌心,似是要抠出血来,但身子却忍不住地轻轻晃动。还未等馨蕊出列,身边玲珑已经发现我的异样,不顾殿上肃然,只一把扶住我,关切地问:“宁姐姐,你怎么啦?”
此刻,我已是说不出话来,眼眶涨的发酸,泪,我却硬生生忍住,不让它在此刻掉下来,只是腿也开始发颤,却是再也站不稳了,只能靠在玲珑身上。
只听德妃娘娘的声音自殿上远远传来:“看来这身子还是未恢复妥当!张德广,带人把月遥姑娘扶入我宫中休息,叫个太医来好好诊治!”
下面早有两名宫女接过张公公的眼色,一左一右地扶住我。在我退下大殿的那一刻,我抬头远望向大殿之上的德妃,她的脸似乎隐藏在大殿缈缈的香烟中,只是神色依旧平静,带着端重的轻笑,抬手道:“册封大典还是继续吧!”
皙华宫,芳祺殿。
西侧的偏厅内,我倚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下是暗红丝绒织锦的软垫,八角窗上湘妃帘卷着,有轻轻的风透过碧凌春的窗纱直直地扑上我的脸。
薛太医收了搭于我腕上诊脉的手指,捻着细须沉思片刻,方才言道:“姑娘伤后体虚,今日大典劳心伤神,旧症复发也是难免,看来还得补上几帖息神养身的方子。”说着顿了顿,压低了声音缓缓言道:“只这世事无常,天恩礼遇,人尽不同。姑娘通透之人,还望看开点好。”说罢,见我只是木然,不言,不动,只有轻叹口气,自行退了出去。
痛,依旧是痛,只我赫然发现,那最最深痛的地方,原来是心。心底深处似是被人狠狠地剜上一刀,现下,正是鲜血淋漓。
确是早已心中澄明,那雍王正妃的尊荣,对我而言,原本就是那么遥不可及。然而还是动了心,为的,是那个清俊如玉的男子,对他,我确确实实动了深情。可这现实来临的那一刻,那宣读旨意的字字句句,依旧如锥刺般钻心,痛,已是遍彻心扉。
半晌,有一着宫人服色的中年女子进来,在我身侧言道:“宁姑娘请随奴婢到正殿去,德妃娘娘在等您。”我略一抬眼,原是德妃身边的秀锦姑姑。
默默起身跟了她去,穿过花厅进了间方殿,那空空的正殿当中,如意云锦椅上端坐的正是德妃,她微蹙着眉,端重温婉,默默无言。
跪下施礼,我已无力抬眼看她。片刻,秀锦姑姑托着一个黄绸方盒于我面前,里面盛着的那抹明黄,赫然是一折圣旨!
“打开看看!”德妃的声音在这殿堂中沉沉响起。
“打开?”心下疑虑,片倾,方才依言双手捧起,深深俯下示礼,这才一点一点小心打开,那端正小楷,一字一句,霍然眼中:
“江州知府宁海堂之女宁月遥,钟灵端秀,温怡婉约,深得帝心,着封正五品怡嫔,赐熙韵宫莹玉殿居住。”
手一颤,那折圣旨也随着轻抖,我深吸口气,稳住了手,慢慢将其折好,依旧放入方盒之中。只深深俯首,默默不言。
只闻德妃开口:“‘端庄贤良,清秀出众’,记得这是本宫第一次在怡秀宫中见你时所说的话。那时你也是这般清静模样,倒没想到,本宫看人,倒是看得浅了。”说着似是思及前尘事,缓缓道:“三月初九那一晚,园中的夜宴散了,雍王却急急地赶来我宫中。虽说他是我的亲生皇儿,却从未因为什么事那般深夜匆匆而来。那晚他给我讲了个故事,说的是他微服出巡时怎样遇的奸人行刺,又讲了一名女子在万险之中如何救了他。讲的深情动容,连我都不觉为之牵动。后来,他求我,赐旨把这名女子封为雍王妃,还说,若我不答应,他就在这芳祺殿外彻夜长跪不起。我万般想不到轩儿竟对这名女子情深至此,更想不到,那名女子,竟然是你!”
说到此刻,德妃稍作停息,托起手边兰花瓷杯,轻饮一口。那语音停顿的片刻里,这芳祺殿是那样的静,静得仿若眼前似是看见靳轩那张苦求焦急的面容。他应该也是象我现下这般,跪在这殿中深青色的硬砖上,一片挚诚,衷心祈请。“月遥,你等我,我即刻便向母妃呈请,把你要了来……”语意深长,似在耳边,不料他居然真的这样做了!靳轩,你对我说过的话,果然没有实言。心中又是一痛,嘴边牵起一片凄然苦笑。
“可是他的婚事,皇上心中其实早就有了打算。庞家于朝中渊源深厚,庞家先祖志德公,早年曾跟随太祖皇帝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馨蕊祖父庞席忠是为三朝元老,庞狄大人为其长子,官至一品,为我朝尽忠尽责,他的学生更是遍布朝野。皇上的规策,本宫也是清楚,与庞家联姻,是为了稳定朝政根基最好的选择,又岂是一朝儿女私情能够打乱的。既然如此,本宫自是不能答应轩儿,只他求得切了,本宫心中不忍,私下里想了,即是情深,封你为雍王侧妃亦是可行,只是当时没有说明,只是点了头,轩儿便欢喜得象得了什么似的去了。”
心中仍是撕扯般的痛!靳轩,想必,当时你是真的欢喜吧,一心欢喜下,又苦于不能亲口告诉我,所以,差人送来那几枝绯色如意桃,如意如意,如君心意。靳轩,原来,你的心意,我也没有猜错啊。
“只想不到那一晚,发生的大事不止这一件。刚刚送走靳轩,内侍又传来你受伤的消息,我心中自然着急,毕竟……毕竟你是轩儿心中如此重视的人。急急遣了秀锦去看,想不到秀锦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你的伤情。”说着,顿了一顿,方才继续“皇上亲手将一名女子抱上御冕,这是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的事情。想不到,你竟在那一夜成了名。后宫中多少朝朝暮暮期盼圣颜一顾的女子,对你,恐怕是要羡慕得眼里要滴出血来。那一夜,我辗转未能成眠,心中隐隐觉得世事已不是我所能够预料。果然,第二日,皇上一下了早朝就来了我宫中,点了名的就是要你。本宫自是不能说出你和靳轩的事,因为,皇上说到你时的眼神,那种隐藏不住的动情神色,我竟是多年都未见过。”说着,德妃轻轻一叹,听不出是惋惜,或是伤情。
“过不了几天,听说你的伤势好了些,我正准备去钟灵宫看看你,皇上却又来了这里。只是这一次,他像是着了怒,青着脸不说话,只是把这道圣旨扔给我,还未待我将手中的圣旨看完,皇上已开口说,这道旨意,已是用不着了。本宫被他吓住了,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只怕是轩儿知道了一时鲁莽,到了御前冲撞。”此时德妃又是语气一沉“我已经吩咐了轩儿身边的人,对你和陛下的事情,他是不会知道半分的。”这才继续:“后来本宫才知道,没想到是你,竟然斗胆拒绝了陛下。陛下在芳祺殿中只是静坐了喝茶,本宫在身边怎么开解他也只是阴沉着脸,”说着又是一顿,然后轻轻问我:“你可知道,拒绝二字对于万人之上的君王来说,意味着什么?盛怒之下,岂有安卵。”
我终于抬了眼看着她,她一双深目正沉沉凝望着我,眼神中的那点戚戚之色是什么?怜悯?抑或慈悲?时至今日,我忽然心中清明,只有黯然一笑答道:“奴婢确是蠢钝,只是,再让奴婢选一次,恐怕对陛下的回答,还是依旧。”
德妃此时却是笑了,仿佛早就料到我会这样答,只是笑得那样沉重,看不出星点欢喜颜色:“你果然与众不同,也难怪……”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难怪我的儿子和夫君,竟是如此为你动心。所幸,我苦劝了半日,皇上终于神色一轻,似是想开了。他没有下旨处罚你,甚至没有让我对你说一句责斥的话,只是最后还是要委屈你了。”
我心知,现在要说的恐怕就是这最后的旨意了,心中茫茫一片,只听她在前方庄然道:“宁氏月遥,慧质兰心,本宫心中甚眷,故愿留你在这皙华宫中,做一随侍宫人。这是本宫的安排,也是皇上的意思。月遥,接旨吧!”
芳祺殿后的庭院中,有一浅清池,围着池几座假山,南面一个小亭落于池面上,立于亭中,可见池中五彩锦鲤游过。我正靠在亭边红柱上,看那位红色锦鲤轻盈摆尾,渐渐游远了去。方才德妃的话依旧似在耳边:“宫里消息传得快,相信这册封的种种不时便会入了靳轩耳中,想必他正在赶来的路上吧!皇上与他不仅仅是父子,亦是君臣!若是反目,雷霆震怒,那后果就不是你我能够控制得了的。月遥,你是个通透灵俐的人,只有靳轩死了心,这一切才能平息。”
死心?也好,就当自己的心早已是死了的吧,不然,怎能对他说什么恩断义绝的话。
心中演练千遍,只为在他到来之前,封了心,冷了情,练就一张平静不起波澜的脸,不然,如何能坚决如铁地去唱那出好戏。
乍然风起,吹动我天青色的裙摆,身后脚步声起,知是他来,心中一黯,该是换上红妆,粉墨登场的时候了。
侧身回头,果真是他,急急切切地来,看到是我,清俊的脸上,半是欣喜半是焦急,恨不得一步踏到我面前来。压住了心中的气血翻涌,带上那规矩平淡的笑,施施然屈膝行礼:“月遥见过雍王……”还未待我说完,他一把拽着我的胳膊,拉我起身,一双眼热切望来,似有满腔言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半响,才道:“这么多日不见,月遥,你清痩了许多!”我轻轻地挣开了他的手,向他身后看了一眼,回廊边即是偏房,青灰色的殿墙上并排着数面八角窗,窗后皆是湘妃帘低垂,不知哪一扇窗后才是德妃灼灼注视着的双眼。
这才回神凝望眼前人,靳轩似未发觉,眼中尽是怜惜颜色,只一味情深款款道:“你可知道,那日知你受了伤,我心里多么着急,恨不能日日去看,在你床前守着……”
眼前这张脸,我日夜期盼了多久,今日终能见到,可德妃的字字句句尤在耳边:“月遥,现下,你千万要狠下心肠,你可知道,你的一念,牵挂着的是靳轩的生死荣辱!”是时候了,不然,又要陷在他那似水深潭般的双眸里。我唇边勾起一弯笑意,硬生生打断他倾述衷肠的话:“月遥在此恭喜雍王了。”
“什么?!”他诧然受惊,似是尚未听清。
依旧浅笑言道:“月遥与馨蕊姐姐数月相交,姐姐芳艳动人,待人谦和如沐春风,言谈举止皆是大家风范。能娶得姐姐这样一位秀外慧中的美娇妻,雍王真是好福气呢!”
他这才听清我的意思,瞠目侧首,只是不信那是我的本意:“月遥,我亦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别生气,这圣旨赐婚,并非我的本意。自始至终,靳轩心中,只有你一个!”
“月遥不才,原是不该深受雍王如此错爱。”我微微垂首,像是在谢过他的一厢表白。
靳轩仍未理解我的深意,只眉心深深紧锁:“月遥,你要信我,这事并非毫无扭转余地,就算圣旨已下,我靳轩亦不会去娶一个心中不爱之人。”说罢,深深望我:“你且放心,父皇那里我一定全心呈请,母妃向来疼我,不会拂了我的意思……你只要安心等着,只要,你相信我的一腔情意一如往昔。”
靳轩,看来你是真的不知皇上与我的事情,为了我,你真的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吗?看他在我眼前言之灼灼,不是不感动的,心中似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土崩瓦解。不,不能这样,暗咬了银牙,收了笑意,只换上一副惶恐且恭谦的表情,压低了声音怯懦地说道:“雍王殿下,月遥不是这个意思,怕是殿下弄错了……”
他挑了挑眉,垂首追问:“弄错了什么?”
依旧摆出愁眉不展的神色说:“月遥的本意,怕是雍王弄错了。”我飞快抬眼扫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殿下对月遥一片深情,月遥感激不尽。只是……只是我对殿下,并非也是一样啊!月遥心如止水,心中所愿的只是去过平淡的日子,并不敢奢望去做什么雍王正妃。”
“那……当日我问你心意,你却不是这样……”声音轻颤,似是不敢相信。
“殿下息怒。”我急急跪下:“那日奴婢只是被眼前富贵迷了眼。雍王身份贵重,又是英武不凡,正妃之位尊贵,又得如此深情相授,但凡女子谁能不动心呢?”
半响,只听他沉了嗓音:“你先起来。”说罢弯腰伸手扶我,那腰间垂挂的盘龙袋在我面前轻轻晃过。
我依言起身,只盯了那盘龙袋,心中一动:“雍王可否让月遥再看看袋中的东西?”
靳轩显是不知我此举意思,解开袋口,拿出那支兰花镶玉金簪,持簪的手轻颤,可见心中波涛翻滚千浪起:“月遥,初见面时,你拿簪对着我的样子,我心中念念难忘……”
我冷眼望这支簪,也好,我俩之间,由它而起。若它不灭,又怎能来个了结。趁他犹自思量,我一把抢过他手中金簪,甩手扔进身边池中。
“月遥!”他一声惊呼,却是阻止不及,只听“扑通”一声,惊散一池彩鲤,数抹艳红雪白颜色,只在池中一晃,便跟着沉入池底,只余水面一层涟漪,荡荡然四散开去。
“月遥该死,当日竟然斗胆以下犯上,所幸雍王轩然大量,不与奴婢一般见识。但月遥犯此大过,始终惴惴难安,今日唯有处理了此簪,还望殿下日后不要再忆及月遥所犯之罪。”
“月遥……你……竟然……”词不成句,唯有长叹一声:“当日你救我一命,后来……亦只是为了自保,我又怎会怪你?”语意中已是哽然。
又是一阵风过,吹得我长发飘然而起。两人站得近了,几许发丝翩翩然拂上他那身暗蓝色织锦长袍,粘连沟袢,牵缠不清。他一时恍然,未曾思及我今日会有这般变卦,恐怕已是伤了心。而我又怎能忍心看他心痛如许,差不多了吧,话已到此,也该速速来个了结。于是,屈膝复行一礼:“今日月遥表明心意,只盼雍王不再为月遥错付真情。千错万错,皆是月遥一时私心,欺瞒了殿下,还望殿下海涵。馨蕊姐姐确是世间难得的佳人,还望殿下珍惜。月遥在此谢罪别过。”说罢,狠下心转头而去。只觉身后,心,碎了一地,只不知究竟是我的,还是他的……
待我回到殿中,德妃正侧身立于窗前,修长的身影在日影中愈显高贵端重。她微微转头向我,似是欣慰的一笑:“月遥,难为你了。”我只默默垂首示礼,此刻,我已唱罢,接下来上场的,该是她了吧。我眼前浮现靳轩于亭中默默伤神怅然的神情,他心中最为敬重的母妃以及那曾经倾心相系的女子,此刻轮番登场,为的,只是浇灭他一腔深情。那曾经美好的心愿在两人的扼杀下转瞬化灰飞烟灭,对他而言,将是何等残酷的事情。靳轩,我亦是无奈啊,看你黯然的眼神,我的心,早已是痛裂到无法附加。
此时德妃又开口言道:“今日你可回钟灵宫收拾一下,从明日开始,你便是我皙华宫的人了。好好回去准备吧,刚才已遣人去钟灵宫把给你的旨意颁了,剩下的,本宫自会把一切布置妥当的。”
回钟灵宫的脚步一步一步竟是如此沉重,心,已是累极,现下还要回去,看那众人脸,尤其是馨蕊,这明旨册封的雍王正妃,要我如何还有心神去面对。
终是步履艰难的回来,一进宫门,那宣旨的公公似是刚走,一众秀女聚在中庭皆未散开,远远听见瑞秋的声音:“哼,还道她把头弄伤了就能得到陛下垂青呢,现下看来这连命都舍了也只能换个宫女当当。恐怕是皇上娘娘怕她把脑子也给摔坏了,这指出去怕是丢了宫里的人吧。哈哈!”说罢便有几名秀女随着她掩着嘴吃吃的笑。
玲珑听了已是气坏,正要冲上去同她理论。“玲珑!”我一把喝住了她。
玲珑转头见是我,情急之中眼角似有泪光闪闪,上得前来已是语音哽咽:“月遥姐姐,她……太欺负人了……”
“好了。”我轻轻拂了拂她额前碎发,嘴边扯出一丝笑:“快给姐姐说说,皇上把你赐给哪位如意郎君了?”
“哼哼,什么如意郎君,不过是镇西王的长子!玲珑,你这可是要嫁到川西蛮夷之地去过逍遥日子去了!”又是瑞秋。
玲珑闻之更加伤心,眶中泪水盈盈就快哭了出来。我亦是忍不下去,正待出言反击,那边一直默立在旁的馨蕊已然开口:“那镇西王驻守边防,战功赫赫,甚得皇上倚重。长子镇西候英武少年,文韬武略,皆是上乘,谁敢说这皇上所赐的不是如意郎君!”
对待馨蕊,瑞秋始终有几分忌惮,见她开了口,只有讪讪笑道:“瑞秋这不是跟玲珑玩笑几句吗!”说罢,不屑地望了我一眼,终是走了。
这时馨蕊方才上前,眼中深沉尽是婉然神色,唤过一声“月遥”便无声长叹,万语千言尽在心下一时意难言表。
中庭里那株紫色玉兰如今开的紫玉满枝,纷繁似锦,记得今晨便是在这株树下,我们三人携手同心,听得馨蕊轻祷:“愿老天垂怜,心随所愿!”短短半日光景,已是有人欢笑有人愁!
待到三人回到我房中细述,这才知道,今日颁旨后,各位秀女就要离开这钟灵宫了,原籍在京的,各回本家,其余的由户部在京中另安场所处置,只待家人进京后择佳期婚嫁。就这样,短短相处数月时光,在今日,便要四散了去。
玲珑依旧愁眉不展,似是在为瑞秋的话忿忿难安,馨蕊只有拿话安慰她:“如今川西战事已平,皇上为嘉奖镇西王以便日后重用,这才把你指配过去,这不是还封了你做玲珑郡主吗?可见这是皇上娘娘对你的格外宠爱啊!”
我闻言心下一片清明:“皇上是怕玲珑出身平平,会遭镇西王心中不满,这才特意为玲珑抬高了身份!看来这秀女指婚,与前朝政事亦是牵扯难分,帝王韬略,果然无人能及!”为了让玲珑开怀,嘴上只能是:“哎呀,月遥只是稍稍离开了会,妹妹已是郡主了。姐姐不知,可是失礼了。来来来,郡主身份贵重,还是请受民女一拜吧。”说罢就要起身行礼。
玲珑这才破涕为笑,一把拉了我,扭捏地说道:“姐姐不要再笑话玲珑了。”
馨蕊见状只淡淡一笑,但很快便收了笑意只是蹙眉转头问我:“月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转身,你便成了随侍宫人?”
玲珑亦是转头关切向我看来:“姐姐,是不是娘娘搞错了啊。要不要去和娘娘商量下……”
早已麻木的心中只是一颤,面上却依旧语笑晏晏:“那是德妃娘娘对月遥格外厚爱,月遥岂敢推辞。馨蕊,你是知道的,月遥情愿不嫁,也不愿随便的与其他莫不相识的男子一夜便成了夫妻。现在的安排,倒是正合我意呢!还请两位不要为月遥担心了。”
“可是,这还是委屈了你!究竟……”馨蕊似是还待追问。我只有岔开了话去:“这玲珑的郎君我们皆未见过,可雍王英俊倜傥,月遥倒是见过的。姐姐,我们姐妹之中看来还是你的福气最好!”
馨蕊闻言不竟羞红了脸,倒不知我望着她千娇百媚的模样,说在嘴边的话刺得自己的心得似要滴出血来。
玲珑这时也恢复往日模样:“就是就是,雍王英武不凡,姐姐又被赐为正妃,这瑞秋恐怕是羡慕得连觉也睡不着了!”见馨蕊只是垂首娇羞,玲珑继续兴奋言道:“都听人说雍王殿下是皇子中最受皇上赏识的,将来恐怕是要把大位都传给他的。到时,雍王成了皇帝,姐姐可就贵为皇后啦!”
唬得馨蕊一把捂了玲珑的嘴:“你这丫头!这话可是随便说的!”
玲珑此时也知嘴快了,躲开了馨蕊的手,吐了吐舌头说:“玲珑知道了,再也不敢了!姐姐饶过我吧!”
我却是心中一震,痛得说不出话来。玲珑一句玩笑话,只让我心中霍霍然愈加明了:“与庞家联姻,看来正是皇上意予靳轩的第一步。德妃自是决然不能让我坏了这等好事。就算没有皇上对我的眷顾,为了笼络庞家,她亦是不会让我留在靳轩身边分了馨蕊的宠吧!”想到这里,万千无奈上心头,眼圈竟是暗暗有些发酸。
馨蕊仍是羞腩,但她见我黯然模样,知是安慰无用,只默默地伸出手来,把我和玲珑的手分别握于掌心:“得以与两位妹妹一番相识,情若姐妹,馨蕊甚是欣喜。不论我们际遇如何,今后彼此相见,金兰之情犹在,依旧如同今日,还以姐妹相待。”
思及数月相处时光,欢笑畅言,尽在眼前,如今一朝离别,明日天各一方,无不感切伤怀,只能静静无语……
离情依依,终抵不过时光轻逝。
这钟灵宫终于静了下来,众秀女皆奉旨离宫,只剩了我一人,怅然留在宫中,只待这一夜过去。
一人留在房中收拾些细软,抬首却望见那只绿蝶风筝,依旧悬于帐中,翩翩然似要振翅飞去。
“算今生、随缘足矣,为由一丝牵绊。
易残好梦,飞花声里,雨坠纷如珠串。
翼薄难撑,脱身乏计,魂魄皆飞散。
旧时倩影,旧时沉醉,刹那似真还幻。
此柔骨、泥尘零落,为谁寸断?“
原来词中的不祥深意,早已昭然若揭,只当日被离后相见的欣喜蒙了眼,竟是看不见。好梦已残,此时肝肠,已是寸断!又有谁管它是否已然魂飞魄散去!
泪,在此刻再也忍不住,终于,滑落成溪。
就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隐忍了一天,人前硬生生咬了牙关。原以为盛着心的那个地方早当成是空的了,只是此刻,那空壳之中盛着的泪,满满的就要溢出来!
似是馨蕊方才在耳边敞开心声:“馨蕊并非在意什么雍王妃位。只是雍王殿下,馨蕊幼时已是相识。初见时还是在皇上藩邸,看雍王与哥哥比赛马术骑射,哥哥身手已是不凡,可是殿下更是胜过哥哥一筹。记得那日他在马上对我一笑,那日的春光明媚竟是被他比了下去……”见她凝神远望,忆及往事,双眸明亮如静夜星子,颊上绯红,那副娇羞甜蜜的模样,似是见过。恍然间才明了,往昔种种串成一片,原来馨蕊心中所愿竟然是他。我只能自嘲一笑,也好,我们三人,终究有一个是快乐的!
一场姐妹,情意深处,每每心意相通,最后,连心仪的男子竟都是同一个!
只是,她最终能心意满足的笑,而我,却只能这样望着她的甜蜜,望到刺伤了眼!
已是身心俱疲!连哭也没有力气,只是任由泪在面上蜿蜒滑落。
依稀当日客栈的房间里,我持簪抵着他的喉,他却深深望我:“我知道你是信的,不然,你不会救我!”凝眸深处,是初时的心波荡漾。那颗蒙昧中的种子已种下,只等着生根发芽。
恍然又是那春光正好的湖边,那一片杨柳如烟下,他向我伸出手:“姑娘,你发上的玉兰掉了!”一朝离别,隔处相会,两人的身份都霍然暴露在这漫漫春光下,只是,心中依旧是欢喜的,灿若莲花开。
还是那个氤氲青草香气的月夜,他在耳边深情言道:“我雍王靳轩,今夜于此指天发誓:今生愿娶月遥为妻,从此白首相依,不离不弃!”这一片情深似海,让我做了无知的孩童,天真无邪,被眼前的幸福迷惑了双眼,看不见世事的峥嵘。投向你,如从断崖上纵身扑入大海。如此义无返顾。我也知道情深不寿,天妒红颜。可还是心存侥幸,希望和你是例外。
泪,怎样象是滴不尽。这花开花落,悲欢离合是轮回之道。你与我,又如何能躲得过?
是谁曾在耳边说:“月遥,此生我愿不再见你流泪,只愿一生一世地对你好,让你从此不再哭泣!”
回首此刻,那个发誓从此不再让我哭的人,今日我已亲手把他狠狠地推开了去。往昔如同此时心,早已碎裂一地,让人无力去拾!
靳轩,纵有一日你君临天下,江山无涯,皇权万钧,回首今日这分儿女私情,孰重孰轻,你定然不会后悔了吧!
靳轩,我不想因为一己私情,留着你的心,象你所说那般白首相依,若是那样,恐怕终有一日,你会恨我的吧!
靳轩,今夜就让我在心中这样最后轻声唤你。从明日开始,你继续你高贵的雍王殿下,我做我卑微的小小宫女,天上地下,互不相干。就这样彼此相忘了去,好不好?
只手摘下那只纸蝶,就着烛火点燃,一点一点地看着那火光将那末绿色吞噬殆尽,余下细碎灰烬。
火光映着我的脸,哀至的眼神逐渐坚决,明日开始,我便真正要在这深邃尊崇的宫廷中开始今后的人生。如今锋芒已露,迎面来的,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腥风血雨,只有坚忍决绝,或许才能换回安然此生!
清晨起来,我换上内务府送来的服饰,松绿的对襟上衣,烟青色长裙,头上青丝两侧均匀分开,对称地各挽一髻,那支珠花也撤了,只用墨绿的丝带缠绕发间。再照照镜中,昨晚泪流得多了,双眼竟不住有些浮肿,这样也好,略压一压眼睑,双眸中的烟波就这样掩了去,面色依旧是苍白的,但脂粉已经是不用了。好吧,改头换面,做我的小小宫女去。
随侍宫人不同于那些一般的宫女太监,虽比不上秀锦姑姑是上了品阶的管事宫人,但也相当是个贴身丫鬟了,一般都是主子们挑出来当作心腹的。而我却有些特殊,想来是德妃既然旨意上已写了对我格外眷顾,总应该弄个随侍宫人给我以显得亲厚些吧。
初时几天,我只是跟了秀锦姑姑,她做什么,我只需在旁看着学学,最多搭把手递上点什么而已。德妃已经吩咐过,说是我大病初愈,不宜做什么粗重的活儿。慢慢到了后来,我发现我要做的也不过是清点下衣橱箱柜,看看内务府的生活用度有没有按时送来,制造坊拿去织补的衣衫有没有领回,要么就是庭中那株花枝叶该修剪了,找个下面小太监去做而已。而德妃贴身的衣食起居,自有秀锦姑姑亲自打点。我倒是也乐得轻松,日日只管低头做事,不管从前的纷扰。
日子长了,倒是对皙华宫的生活熟悉起来。接触最多的是秀锦姑姑,她温善谦和,是极好相处的,许是感怀我的际遇,对我倒是格外照顾些,事无巨细总是谆谆教导,尤其会嘱咐什么是忌讳的,什么是万万不该做的,让我收益良多。至于其他口舌,她却能三缄其口。不问是非,体贴善察,又忠心耿耿,自是深受德妃重用。
至于德妃,总是那么庄重得体,大方尊荣。她在后妃中是地位最高,不知何故一直未能晋升皇后之位,却从未看出她有什么不平之意,只是兢兢业业,执掌后宫。对后妃未见馋妒,一视同仁,对下人奴婢,赏罚得当,未见偏颇,甚得人心。她对我做的不过是为人ℚi为人母应该做的事情,因此我对她亦是说不出喜恶,只把她当做主子,做我份内的事情。
虽然德妃不是皇后,那原本后妃对皇后应行的日日朝见听训的礼仪不必遵循,但各位嫔妃还是会不时来宫中见礼拜访。最常来的除了荣妃,还有近几年颇为得宠的芳淑仪。
荣妃自是不用说,早已见过多次,她比德妃略显年轻些,体态丰腴,虽同是身居从一品妃位,但她的性子平和,城府不深,什么事情总是悠悠然随他去,并不计较把持,因此,后宫的事情,她也无心干预。荣妃育有一位公主,名曰“朝歆”,年方十二,封号“长乐”。对我在皙华宫做宫人的事情,她似乎知道,只未留心,见着我了,也不会多问两句。
芳淑仪年轻娇艳,据说也是前几届选入宫的秀女,只是我之前对其他的宫嫔并未留意,因此对她无什么特别印象。初于皙华宫中见她时,是秀锦姑姑让我帮着把今年新贡的玉螺春从库中拿出递上正殿来,正遇见一紫装女子在下首坐了正与德妃闲话家常。我略抬眼看,只见她肤白盛雪,一张娇俏的瓜子脸上,长眉入鬓,杏眼含春,粉腮凝香,体态婀娜,一袭明紫饰着木槿花的长裙为她凭添几分高贵,倒真是芳艳不可多得的人物,难怪深得圣宠。
只听她的声音也婉转如莺鸣:“前段时间西南的战事刚平息,皇上倒是有点心思去臣妾那里,可是这一月不知怎么了,十天半月也难得见上一面。还是姐姐有福气,皇上隔个三五日总会来这皙华宫的。”说不尽的娇憨妩媚。
德妃在上首浅笑言道:“那是后宫诸事繁杂,不时还是需要圣上定夺。”显是看惯了她说话的那副娇媚样子。
这时我从旁入内,把手中锦盒交予德妃身边秀锦手中。看到我,芳淑仪那双眉目霍然一亮:“咦,姐姐宫中又来新人了啊?”
我只得上前躬身施礼:“奴婢月遥见过淑仪娘娘。”
只见她端着手中青瓷杯,一边拂着杯盖一边偏了头去看我,并不让我平身,只向着德妃问道:“怎么有几分眼熟呢?”
德妃依旧淡淡一笑:“是今届秀女,本宫瞧着这清净模样甚是喜欢,就委屈她留在身边陪我。还是妹妹眼尖,一眼就瞧出来了。”说着为我解围:“好了,月遥,后堂还有事情,你先下去忙吧。”
我依言向德妃默行一礼,退了下去,只听芳淑仪娇俏的声音:“怪不得我觉得见过呢!还是贵妃姐姐明白圣上心思呢……”我脚步不停,迅速离开正殿,她后来的话,只当作没有听见。这芳淑仪,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呢!
倒真的象芳淑仪所言,正德帝每隔了三五日总会来到皙华宫。每每此时,只要前头内侍来报了,不消德妃吩咐,我自会默默地退到后堂去。不是不敢,只是不想遇上。我心中已然明了他已不是当初那个偶然相遇中的温文男子,再见面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端。亦有些隐隐的担忧,饶恕我只是他一时的宽容,待到余情了,隔日再见,只怕往日的不堪和震怒已是压抑不住。
担忧归担忧,要见的,还是会遇上……
那一日我正和翠芯从后堂清点的内务府的春贡,往芳祺殿走着准备报给娘娘。刚到殿前廊边,正与翠芯谈论今年的丝绣是如何精致大方,转首却见眼前一抹明黄服色,殿前的宫人已是呼啦啦的跪下了一片,我立即噤声跪下,与众人齐呼:“皇上万福。”眼角中见他一路走来,淡淡一句“平身”,众人皆起,我不想独自跪了与他人分出泾渭,只得依言起了,而他正于此时走至我跟前。我垂首恭立,只觉身前那个明黄身影似是在面前稍停了步子,悄悄屏了呼吸,他微微一侧首似是看我,却未发一言,继续一步踏入殿门。方才心头一轻,原来再遇,不过如此。
皙华宫的四方天地,仿佛成了我全部的世界,它虽小,却似乎足够的平静,似乎并没有意想中的血雨腥风,平静得让我忍不住怀疑,这是否就是曾经我对雍王所说的想要过的那种平淡生活。雍王二字在我心中慢慢结成了个脆硬的伤疤,它梗在哪里,偶尔触碰到原本柔软的心,还是会痛的,只是痛,似已不再刻骨铭心……
一日经过后堂庭院,那浅清池依旧,小亭仍在,昔日断肠处,只怕触动情愫,平日里我自是来得少的。只不过现下要带着翠芯收拾晾晒的衣物,只得沿着池边空地一路打点。
自从那日池边一别,雍王就再也没有来过皙华宫中,我自然也不能再见上他一面。这正是我心中最希望的状态,只有彼此不见,才能两两相忘吧!其实相忘亦是难的,至少对我而言,旧时倩影已在心底深深地烙了一个印,只是藏了最深处。此时见了此情此景,无异有双手,在心底撩拨了一下,那烙印处,只得痛了开去……
思量间垂首待看那池心锦鲤,却遍寻四处,不见踪影。池面已是一汪平静碧色,只偶尔一片飘叶,方能激起半分涟漪。觉得奇怪,随口问了翠芯:“早先我见这池中有鱼的,怎么现下全都没了?”翠芯只是一阵吱唔,却答不出来。我扭头看她,她只是神情闪躲,微微涨红了脸,半响才道:“这个……怕是小连子没伺候好,什么时候翻了肚了吧……”我心下顿时起疑,却知不宜再问,轻“哦”一声,且放下不提。
待收拾好回到芳祺殿,只德妃与秀锦姑姑在殿中,看是我来,德妃带了淡淡的笑:“昨儿个荣妃说她那小厨房今日要新做些核桃酥的,她那儿的核桃酥倒是别处没有的口味。月遥成天在这宫中怕是也闷了,你就和翠芯跑一趟,帮本宫取点回来,也算是出去发散发散。”“是。”我点头接了旨,转身招呼了翠芯出去。待到皙华宫门,才想起刚收的丝锦绣被中有一床似是沟了丝,还未回报给秀锦姑姑,待会回来时怕是收进库又不好找了,于是吩咐了翠芯在门口等了,打算进去说一声。
宫中其他人此刻都不在芳祺殿,显得整个前殿少有的清静。宫女的绣鞋不厚,底下是纳了纱线的素棉,走在地上轻轻地没有声音。我静静地沿着殿墙往回走,却听见秀锦姑姑的声音从窗中隐隐传来:“奴婢多日观察,这月遥姑娘还真是个灵俐清爽的,也不多事,只是可惜了……”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即刻停了脚步,倒也不想去管背后别人怎么议论自己,只是这个时候进去已是不合时宜。只听德妃娘娘的声音缓缓起:“可惜也没办法。原本倒是可以配个王爷亲贵的,但是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情。你看那日轩儿在后庭中闹得,恨不得把整个池子翻了去找那支簪。若是把她许了出去,叫轩儿知道了,指不定又闹出什么宫围丑闻!轩儿这么得体出众的孩子,竟被她扰了心神!不把她放在身边,本宫怎么能放心?再说,就算是本宫愿意,只怕皇上也是舍不得!”说着稍顿了顿,继续道:“这几日还是要看牢些,五月初八就是轩儿大婚,今个儿他来,可不能让俩人再碰上!”说着轻叹一声,再没有言语。秀锦姑姑只在一旁诺诺应声。我一步步放轻了脚步退了出来,心中杂乱纷呈。到门口看见翠芯,她没看出我神色有异,应付了几句就一同向荣妃的畅云宫走去。
畅云宫与皙华宫倒是有些距离,沿着宫中长巷走一路还有经过御苑向西行些。心中有事,故步子放得极缓。翠芯在身后见我不言声,也不好开口。
怪不得池中的锦鲤没了,只他要拾回那簪子做什么?该是我回钟灵宫的那日吧。已经说了那么多断情断义的话,他怎么会还是不能死心。
想想日子,五月初八,没几天了。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要大婚了。心中怅然的仿佛见到夏末第一片落叶漂零,一叶知秋,仿佛整个秋天的萧索便接踵而至。
他今日要来吗?怪不得德妃把我远远支开,原来她亦是想着我们俩能不再见便不见吧……
正思量着,不觉一阵凉风起,天原本就是阴的,此刻只觉得满目乌云压压地袭来,盖着头顶一片天只是沉沉的黑,凉风中还夹带着一丝雨水的腥气,看样子,又是一场急雨将至。翠芯在身后焦急地说道:“呀,要下雨了!”我又看四周,正到了御苑边上,前边是一片湖石砌作的假山,离皙华宫或是畅云宫都有些距离,不知靳轩此刻到了皙华宫没有,反正我此时是不能回去。只有吩咐了翠芯回宫拿伞,待会到前边假山凉亭处找我便是。
待翠芯走了,我一个人慢慢向那假山踱去,行至一半,那雨点,没有征兆地突然而至了。
只有急急地躲到了假山下的湖石搭的洞里,幸好这石头搭的严密,雨水未能滴进来。还未等我用帕子拭去衣裙上粘着的水渍,一阵熟悉的男子气味扑面而来,一个墨绿色的身影已经闪身入内。我呆呆的忘记了手上的动作,只是望着眼前人,似是不能相信。
来人正是靳轩,月余不见,竟略显颓唐,瘦了,眼圈边也带了青色的印,不似往日般清神俊朗,他看着我,只是沉着脸,双眼中有说不出是伤痛还是不堪的神色。“轩儿这么得体出众的孩子,竟被她扰了心神!”德妃的话似是犹在耳边,他变了这样,是我害的吗?心中一酸,眼圈也烫了,却硬忍了泪,不让它掉落。
“月遥……见过雍王。”依旧要行礼的,只这洞中狭窄,退不开去,只在他面前略曲了曲膝。语气也不似往日般直畅,心头感慨万千,只能尽力如常。
他抿了嘴不言声,只是那样看我。外面的雨下得越发大了,雨点连成一片,看不清外头还有没有其他人跟随。
半响,他依旧不说话,我亦只能于身旁默默。沉默,象洞外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心头,只觉难受。洞中满是青苔潮湿腥涩的气味,其中,亦是夹杂着两人的呼吸,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让人无处逃避。
“为什么要拒绝我?”他终于开口,缓缓地问,声音竟有些嘶哑。
心中又是一疼,但嘴边的话却只能这样说:“奴婢对殿下并无心意……”
还未等我说完,他已是一把拽了我的胳膊,把我扯近了身前:“你以为我就不会知道吗?没想到你的事情在宫中闹得这么大,竟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下面的奴才没几个禁得住拷问,随便杖责几下,什么都说了!”洞中空间本就侠小,他这样一拽,更是把我紧贴他的胸前,那丝丝话语似是就在耳边:“我知道了你受伤那日父皇把你抱上了御辇,我知道是他一路送你回的钟灵宫,那又怎样?他未封你为嫔为妃啊!只是让你在我母妃宫中做个小小宫人,怎能说明他对你青眼有加!难道,你就因为这个拒绝我?”
他还是会知道的,只是,他看到的仅仅是外人所能看到的那些,眼见是皇帝对我似是垂怜,到头来只见我被封做了个末微的宫人,那些隐在眼底的轻蔑就像当初的奉承一样来去如同空|茓来风。他不会知道曾有一道写好的圣旨未下,他不会知道在紫玉殿中我对正德帝所说的话,这样,也好。我调了调呼吸,转眼正视他:“就是因为这个理由不好,殿下就更应该相信,月遥对殿下确是无心。”
“不会的。”他摇着头,眼中尽是受伤神色,“那一日我在花房旁问你,我说只要你轻轻点一点头,我便能知你心意,可是你……却哭了!你的泪,比什么都能打动我心。那一刻,我已然能够确定你对我的情意!月遥,你的话会有假,可是眼泪,是骗不了人的啊!”说到最后,竟有些哽咽。
他的眉微微的蹙着,双肩似有一丝的颤动,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随着他的呼吸轻轻地拍打在我的脸上。他就在我的面前,那么近,那么贴心地述说着他的情伤悱恻,纵是我曾下定决心坚决如铁,亦是竟不住心中波澜万千,那层似已尘封的茧竟不住有了裂开的痕迹。可是事到如今,又怎能前功尽弃!我只有狠了心,咬了牙,一字一句决然说道:“殿下当日情深切切,信誓旦旦。这样缠绵动人的情话在耳边,纵是铁石心肠,亦是无法不为之动容的吧。还请殿下不要再错认的月遥的心意。”
听了我如此凛然的话,他的双目一震,双颊的肌肉微颤,似已伤心刻骨,痛不能言,拽着我胳膊的手渐渐地松了半分力道。
终于是要信了吧,我暗自猜测,竟不住满身满心的疲惫,只是觉得累。原来要拒绝眼前的这个人,比去编一个弥天的谎,比当日抵御正德帝以帝王的身份对我的试探,还要难,还要累,因为那就象亲自拿着刀,去戳那自己最爱人的心,那么伤,那么重,就像刺到了我自己。
还未待我回神,靳轩忽然又一把抓住我,只觉胳膊上一疼,未等我喊出声来,他另一只手已用力揽住我的腰,整个人向我贴近,只觉他那忧郁伤痛的眼,越来越,贴紧我的睫。口鼻似是被压住,只是透不过气,原来他,竟已紧紧地、紧紧地吻住我的唇。
大恼瞬时一片空白。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唇间滑软的舌缠绵而来,教人没有拒绝的余地。
心中有瞬间的游疑,我与他,就这样下去,直至地久天长,该有多好!
他的呼吸,他的怀抱,他的深吻,他唇齿间温暖湿润的味道,是让我迷蒙的幻药。
泪,此时忍不住,自眼角缓缓滑落。
意识终究会清醒,我流着泪,在他怀里挣扎,只想挣开这个怀抱,却无奈,被他双臂死死钳住,动弹不得。
终于下了决心,张口狠狠地咬去。“啊~”他吃疼一叫,终是放开了我,捂着嘴,受伤似的神情。
心头乱的,痛心与无奈交杂,凄凄然只是不想说话。可是心知不能就这样沉默,要做的,逃不掉。
这便冷冷地看他:“还请雍王自重!”口齿间,有鲜血腥甜的味道,心中却是苦的,凄苦无比。
他松开捂嘴的手,果然,唇上血迹点点,这一咬,怕是太狠了吧。他似是绝望地望着我,我恍然知道,这一吻,可能是他想最后挽留我的办法了吧!
结束吧,再这样下去,我亦是受不了:“无论殿下到底怎样想的,月遥已是下了决心:奴婢同雍王之间,只能形同路人,不做他想!”转过身去不看他,这样才能止住眼中的泪,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还请雍王不要再做纠缠!”说罢,冲向洞外雨中。
雨点似乎疏了一些,我已分不清方向一路只朝前去。依稀间,假山左侧竹林一角,似有一湖蓝色的袍角晃过。心下稍疑,停了步想去看个真切,无奈雨水滴落入眼中,转首拭去的功夫,那抹湖蓝已是不见。
远远听见翠芯的呼唤“月遥姑娘,你在哪儿?”看见她持伞的身影,只怕她近了发现靳轩,我即刻向她方向跑去。
躲入伞下后,她见我一身雨水甚是惊奇,一边帮我擦拭一边禁不住问:“姑娘,那边好像有个山洞的,怎么也不进去躲躲?”
我埋了头只看身上雨水粘湿之处:“去了的,那洞中似乎有蛇,月遥害怕,就又出来了。”
“什么,有蛇?”她亦是害怕,声音已是微微发颤“在哪里?会不会过来啊?”
见她信了,我只是心头一轻:“隔那么远,应该不碍事吧!”又想起了什么,忙问她:“你这一路可曾看见什么人往这边来?”
翠芯犹自害怕地于四周地上打量:“没有啊,这雨天里,谁会出来?”
稍稍安下了心,也是,八成是靳轩贴身的侍从吧。现下身上衣服湿了大半,刚才一番挣扎头上发髻也有些凌乱,且粘了些洞中苔藓,就这样去荣妃宫中已是不当,因此,吩咐了翠芯折返回宫,待收拾一下雨水停歇再议。
回到皙华宫,换了身干爽衣衫。修整了片刻,雨已经停了,还是该去荣妃那儿一趟。
我携了翠芯,再次出宫去,经过芳祺殿时,特意留心殿前的侍从,还好,靳轩没有来。
但是,殿中清晰传来男子朗声的笑,微皱了眉头,这笑声似曾相识。忍不住回首透过窗沿去望,在德妃下首,那袭湖蓝的身影豁然落入眼中。
“堂儿不慎,淋了这身雨来,只好在德妃娘娘这儿叨扰一阵……”说着似是不经意地回头,正迎上我呆立凝视的目光,他亦微微一愣,即刻眯起眼似在看殿外雨停了没有。
受惊回头,我转身疾走,心中怦然,不知山洞一幕他见到几分,只听静王的声音仍在殿中:“烟雨春色,其实别有一番佳意吧……”
五月初八,是他大婚的日子。
皙华宫中早已张灯结彩,宫女内侍们不停出入,忙着挂灯笼,贴喜联,而我,亦早早地被德妃遣了开去,领了人到御苑之中找管事取几盆水晶海堂来。待到出来才发觉,整个宫中,都正为了三皇子的婚事而喜气洋洋。沿着烟波湖一溜的红灯笼,在白日里亦是显得喜庆万分。连宫人们的服饰,也都改了佳节中才有的暗红嫣红颜色。自己这皇子生母宫中的宫女,一身绿装反倒不合时宜了。
办完差使回来,秀锦姑姑找我,扯我到一旁小声询问:“姑娘若是不舒服,秀锦去禀了娘娘让姑娘休息几日?”我转首莞然一笑:“谢姑姑美意,月遥不碍事的。”她见我不过寻常神色,也不再多说什么。
一直待到夜幕降临,德妃去了怡秀宫中与皇帝一同主持大婚典礼。整个皙华宫这才安静下来。
我亦没什么事情,待在房中只是憋闷,只有出了皙华宫去透透气。不知不觉到了烟波湖旁,远眺湖岸一侧的怡秀宫,灯火通明,那金壁辉煌的殿阁在今夜格外的华丽堂皇。我只凝神远望,不想那边几名小太监远远一路来,一路说着随队迎亲的见闻。
“今个儿出去,可真真开了眼界了。那迎亲的仪杖,从朝阳门一直排到了正华门。先是銮仪侍卫骑马开道,后有内府大臣率属下二十人,护军统领率军数百,尔后是王妃家的家赍妆具,宫中赐的纳征礼物,然后才见我们雍王骑一匹白色高玉良驹,一身正红的江绸绣五彩宝龙珠金棉朝袍上缀正珠数百颗,那叫一个英武不凡,简直神似天人。雍王后面是一乘红缎绣龙凤双喜凤舆……”一边说着,一边絮絮叨叨向北去了。
心,已于此刻分外的明净了。那日雨中分别后从未见过靳轩,德妃似乎曾于皇上的乾元殿中见过他,只记得那日她回来时面带喜色,想是靳轩对大婚已能坦然接受了吧,因此她看我的神情,也似乎轻松了许多。我的心头亦是轻松的啊,他能转变心意,不论是不是那日我一番决裂言语的结果,只要他能放下我,能够全心的接受他此生唯一的一次大婚,只要他能忘记我,能够与他的正妃安然共结良缘,只要他能幸福,就好!
不竟开始想象,刚刚小太监言中他骑着白马迎亲的模样,戴金冠,着红袍,英姿飒爽,风神俊朗。后边凤舆中端坐的可是馨蕊啊,那曾经同我一齐秋夜赏月的人,那个携了我的手暗暗祈祷“老天垂怜,心随所愿”的人,不知她穿上一身大红凤袍,又是什么娇媚模样。一抹浅笑,荡然唇边,只是竟不住,笑得有些苦涩。
良久,只觉夜风吹得有些凉意。正待回去,隔岸又是一排烟花齐飞,直入云霄。多似那一除夕夜,我在高台上看到的那一场,不觉望得有些痴了。正是那一场烟花,让我遇见了正德帝,而转变了我一生的命运,让我断绝了心头最美好的臆想,让我终日怅怀,终日凄凄,让我只能隔岸看着心中所爱与他的如花美眷共结连理,让我这一生一世,终究与他只是无缘。
心头不竟一阵笑,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是我自己吗?是正德帝吗?是德妃吗?我谁也不能怪啊,怪只怪天意弄人,凭白地让我欢喜似是花开,又让我痛至万箭穿心。
夜风隐隐吹过一阵箫声来,渐渐沉沉,若隐若现,似风中缥缈的花香,教人只是抓不住。
似是清晰了一些,仔细听来,竟是那首《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是谁,在这合宫同庆的日子里,把一首伤怀的曲子吹奏得如此如泣如诉。难道还有谁,这这一刻共自己一般是个伤心落魄人。不竟想一探究竟,便一路寻了这箫声去。
夜晚的湖面似是掩上了一层轻薄的水气,在远岸灯光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如纱似雾,带上几分虚渺感觉,连湖边的一溜红灯笼都显得朦胧似幻。
湖的最西侧,那远离怡秀宫的一隅,是一片新荷初长的莲池,池中宛然一亭,一道九曲石桥蜿蜒连向亭中。
箫声便是从那亭中来。我眯了眼,依旧看不清夜色中是谁人在亭中吹箫。只有踏上那九曲桥,一路往那薄雾轻掩的池心走去。
待到近了,才看见亭中石凳上坐了一名青年男子,那个侧面似是相识,只一时说不上名字。我静立一旁,黯然,只为曲中深意: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到头来,一切恍然如同隔世。这首《锦瑟》,是义山名作,有人说他是借此诗感怀身世,亦有人说诗中不尽皆是忧国忠义,而我,初读此诗,便觉得其中的哀怨与清寥只为相思来。
悠悠一曲终了。吹箫那人回首望我,似是莞尔一笑,站立起身道:“想不到今夜竟有知己,肯为本王的萧声一路寻觅至这偏僻无人之地来。”
一时间明了,施施然行礼道:“奴婢见过信王殿下。”
亭中那人便是四皇子信王靳廷。曾于那一日踏青时与靳轩重逢时在湖畔见过,只是当时,他不过是重见靳轩时那场欢喜之后的背景罢了。甚至,连眉目都未曾看清。今日见他,才有心细细打量:相比之前见过得静王靳堂,以及靳轩来说,信王个子要偏矮上少许,一张长圆脸似是稚气未脱,浓眉大眼,总有一种淡然天真的纯粹神色,教人只是觉得容易亲近,只想不到那悱恻伤怀的箫声竟是由他吹来。他一身褚红色长袍,上有如意暗纹盘桓,发上盘结精巧金冠下缠绕一抹褚红丝质发带,一看便是喜筵上的装束未及换下。他怎么会在这里?我心下甚疑,此刻,他应该还在宴中才对!
他见我猜出他身份并无半点讶然,微微一笑,却甚是轻松,扭了头思量半刻,回头便对我说:“我见过你!你是今届秀女,现在是德妃娘娘宫中的宫人,你叫宁月遥,对吗?”
难道那日蜻蜓点水一般的相见他居然记得!吃惊的反倒是我,只有恭然以对:“殿下好记性!”
他却像是嫌我的反应不甚满意,于是半笑地望来,一双眼中满是看不懂的狡邪神色,微挑了眉毛说道:“本王不单认识你,还知道你的很多事情。”说着,更像是挑衅般凝视着我的双眼,一字一句缓缓道来,仿佛是生怕我听不清楚:“我知道你和父皇的事情,我还知道,你和我三皇兄的事情!”
忽如旱地一声惊雷!怎么会?!我和靳轩的事情,这个宫中怎会有第三人知道。我心中隐隐想起旧日雨中那抹湖蓝身影,不详的感觉遍布全身。
皱了眉,不知如何答复,只是不信般地望他。
他却似乎对我现下的震惊才是满意,嘴边一抹不知是得意抑或是狡诘的笑,回首问道:“怎么?不信吗?”
一阵心烦意乱,只觉今晚这胡走瞎撞真真是错了,沉了脸只是一施礼:“奴婢不懂殿下的话,就此告退了!”说罢转身欲走。
他却似乎满不在乎般,只在我身后缓缓地说:“怎么,不想听听本王究竟知道些什么吗?”
我背了身对他,却是迈不开步去,心下甚疑,却又不能确定是否应该留下来继续听下去。
“我父皇喜欢你那自是不用说的。”他的声音在身后依旧不急不徐,“那是全宫上下人尽皆知的事情,只是大家弄不明白,为什么父皇把自己喜欢的女子封做了德妃娘娘身边的宫女。”说着,他似是起身,向我缓缓走近。“至于我三皇兄……”故意托长了声调,似在掉我的胃口。
我微微转头,他却忽又加快了语速“他对你一见倾心,他为你向德妃娘娘苦求不得,最终只能娶了那庞大人之女为雍王正妃!”说罢,似是为我,轻叹一声,接着悠悠道:“此刻,恐怕正于那龙凤红烛下交杯合盏……”
廖廖数语,道尽我心中所有事。愕然,交织着旧痛,让我不得不慢慢转身,看向他,却见他站开在亭边一角,抬首远眺那迷雾之中的怡秀宫,高瓦卷檐掩不尽的灯火交辉色,眼神中却是清澈而伤怀的,只是不知那伤,究竟从何来。
这谜一样的信王,教人,只是看不懂。
须臾,他依旧回首笑望我,只是眼中多了几分认真神色:“这下,你该信我,不那么急着走了吧!”
可我依旧是不知应对,只能一笑,略带清凉意。
他轻执手中玉箫,向身边石凳一指,示意我坐。这不合礼仪,我定是不敢遵从,只是垂手默立他身侧,听他娓娓言道:“那一日我在御苑之中与皇兄初次见你,只看他对你的神态即知他的心意,那一番情意牵动的样子决不会是由你身边馨蕊所至——她是我们兄弟自幼熟识的,要动情,哪需待到今日!”说到此时,竟有些微微压低了声音,且带了似有似无的一叹。我只觉这位信王,心思甚细,全不是面上看去的那般单纯模样。
“那一晚,在翠倚园饮宴,你们献艺台上,我当时坐了皇兄身畔,只觉他看得情痴,还故意问他‘你看馨蕊姑娘跳得真是翩若惊鸿’,不想他只是微笑喃喃道‘翩若惊鸿之人又岂只轻舞之人’。我便知道,我这皇兄,可是已为姑娘情根深种了!”看他似是在模仿靳轩情态,学的又不尽相象,只是蒙然痴憨,一副滑稽模样,想笑,岂知,泪,却已湿了眼眶,那远方辉煌宫阁在我眼中已是朦胧。今日木已成舟,念及往日,只能断肠伤魂罢了。
他看我动容模样,一时停了下来,只是回首凝望,顷刻,才复开口:“姑娘是靳廷箫声知己,靳廷实不该惹姑娘伤心。”语意深沉,似有一腔挚诚之意。
我只有轻拭了泪,默一垂首:“殿下言重了。是月遥失态惭愧了。月遥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殿下成全!”
他轻轻一笑:“是不是要我帮你们保守秘密。”
“殿下通透之人,月遥不该多说的。”我亦是转首看他,淡然一笑:“只月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殿下。”
“什么?”他略略诧异地望我。
“今夜是殿下皇兄大婚之喜,何以殿下要逃宴出来在这偏隅一角吹奏这清寡的相思曲呢?”说罢,我略抬眼看他神色,只觉他依旧凝视我,只眼色深成少许。接着继续说道:“想必今夜的伤怀之人不止月遥一个吧!”
“好!”他听罢忽然开口赞道,亦是把我一惊。我虽隐隐知他心中事,确不料他有如此反应。只听他继续:“姑娘实在聪慧,难怪……呵呵,皇兄并未走眼啊!”说罢,又是一阵爽声仰头大笑。
这半日相处下来,我只觉得信王依旧是位性情中人,只是,他的聪颖,他的洞察人心的犀利,深深地隐在那双清澈的双眼下,教人看不真切。我不开口,只是等他的下文。
果然,只听他在身边说道:“既然姑娘是小王这首《锦瑟》的知音,既然姑娘在靳廷面前能不掩真情的盈泪满眶,本王就讲一些往事,报答姑娘的知己之意。”说罢,背过身去看着湖面,沉了声娓娓道来:
“幼时靳廷只是懵懂,少不了总弄出些顽劣的事情。那一年还在藩邸,一日我和身边小厮比较Сhā箭签玩,不想便砸烂了府中极是名贵的八宝白玉瓶,那是母妃的陪嫁,因此亦是她珍视的东西。当时我知是惹了祸,一转身便溜到府中后花园一棵老槐树上躲了起来,任那群下人们怎么找怎么唤就是不肯出来。还记得那时正是槐花开的正盛的时节,空气湿暖,尽是些槐花的香气,我正想摘那枝头上的一串白槐花,却突然见树下那边碧青的草地上,站了个小姑娘,一身粉色的衫,挽着双髻,一双明净清丽的大眼睛带着淡淡的笑意盯着我看。‘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亲香腮’,我顿时有些傻了,只觉得就是喜欢看着她这样笑着看我,巴不得她能永远对我笑。只听她轻轻地问我‘那些人翻来找去可是找你的’,我说不出话,只能点了点头,她便是又笑了,一只手举了一串殷红的糖葫芦对我说‘你下来吧,树上又有什么好待的,下来我请你吃糖葫芦啊’,我便听话地从树上下来,她又对我说‘走啊,我们去看哥哥们射箭去’我便又乖乖地跟了她去。到了草场上,却见三皇兄正与庞大人的长子济千比试骑马射箭,皇兄那时不过十三岁,挂在几丈外远的三个红翎子却被他一下子全射下了,自是赢了济千,我正待为他喝上一句,一转眼却见了身边的那姑娘痴痴的望着皇兄,连叫好都忘记了,那时我便知道了什么叫做心中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此时,他回头望了眼我,似是自嘲地一笑:“想必你也能猜到:那女子正是馨蕊。”说罢又是转头去望怡秀宫方向,语气幽然,情愫暗牵,“越大我便越是明白,馨蕊待我就算再亲也就是象姐姐待弟弟一般,而她对皇兄,却是相思无限长,只是她的一片情意藏得深了,皇兄一直不能知晓。我曾经认为,无论馨蕊喜欢皇兄也好,喜欢我也好,只要她愿意时时与我们兄弟待在一起,时时愿意让我见着她的笑,这便是好的,直到她被选做了当届的秀女,我才感觉到,她与我不能再似从前了。父皇的心思我早明白,皇兄勤勉,且才干出众,近几年协助父皇处理政事井井有条,而我是出了名的闲散随性,这国务大任是万万不敢交付于我的。因此,若说馨蕊系出名门,端庄淑秀,是个选做王妃的不二人选,那也应当是给尊贵睿智的三皇子做雍王正妃的,又岂是由我的一己私力能够得到的。”说罢,悠悠一叹,似要叹尽心中多少事。
我默立于他身侧亦是无语,他的这番心事,在听得他吹奏那曲《锦瑟》时我便隐隐似是猜到,只不过此刻听他毫无保留的娓娓道来,心中难免生出感慨万千。
正惆怅间,他却又转过头来:“怎样,听一下另一个伤怀人的伤心事,姑娘是否能觉得心中好过一些?靳廷已是看得开了,即使今夜是我所慕之人的洞房花烛夜,既然她于本王无心,不若让她开开心心的得偿所愿。小王只能在此吹奏一曲以慰藉自己罢了。不知姑娘现下能否放得下呢?”双眼诚挚望来,既是相询亦是劝慰。
心头一丝感动,便微微屈膝一施礼:“月遥有幸,能得殿下一番将心比心,诚挚相待,心中确是宽解许多。在此多谢殿下!”
“哈哈!”他又朗笑开来,手中把玩着那支玉箫:“宁姑娘不必如此客气,同时天涯沦落人嘛!又怎能不相知相惜呢。”说着,转过身来,却冷不丁一下子俯身来贴近了看我。我一时未料,只是躲闪不及,却听他在耳边压低了嗓音说:“不若我去向父皇禀了,讨你来做我的正妃吧!反正我们都是两个没人要的人,在一起相互慰藉慰藉也是好的!”
脑中“翁”的一声响,被他一句话唬得顿时语塞,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能去看他那双狡诘又清澈的眼,见其中尽是玩味神色,这才意识到不过是玩笑,只这玩笑开得几分轻浮,心中不免有些恼了,只得退开几步离了他些距离,这才凛然道:“信王玩笑开大了,月遥万不敢当。”
他依旧是笑着望我,不过却收了玩味表情,淡淡地说:“姑娘不愿,那即当本王是玩笑吧!不过兴许日后细细思量,才能知晓这恐怕是个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