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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幻形

我为什么没有发现呢?没有发现阿宝居然这么傻——明知被骗,被一个人丢下来,在孤独和不会兑现的诺言中死去,他还是在等啊!即使被人类最残酷的背叛,他还是固执的,怀抱着近乎执念的等待!

——说什么始终不能原谅人类,阿宝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

我转回身,沿着石路飞奔,跑向那早已空无一人的树下——有些事情,须传达给阿宝知道!

“我警告过你别再出现在我面前的!”迎接我的是阿宝冷酷的声音。还没等我站定,一股无法想象的力量就将我撞向树­干­,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咆哮,两排白亮的利刃停在了我眼前——那是野兽的獠牙!

那是一头强悍的狼犬,不知道混入了什么血统,体形格外巨大,说不定,它根本就是一头狼!看着锋利的犬齿在眼前落下,我反­射­­性­地伸手去挡,利齿没入手腕的剧痛让我几乎在一瞬间失了神,奇怪的是虽然痛得让人无法思考,但却没有半滴血从伤口溅出来。

——是犬神!怀抱着强烈的执念死去的犬类化成的­精­魅!和其它一旦死去,就会完全抛弃生前一切的死灵不同,犬类即使死去了也还是会记住,甚至保护自己的主人,所以,犬灵才会被尊称为“神”!它的攻击虽然不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但­精­神上的冲击却是致命的!

我知道这犬神就是阿宝,因为我认得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即使被无情的背叛,还期望着能信任人类的眼睛!哪怕此刻,这双眼睛被憎恨所浸染……

看着再度落下的利齿直切向我的咽喉,不顾一切的,我伸手用力环抱狼犬的颈项,不能开口说话,所以我只能这样传达我的心情——自私也好,残酷也好,狡猾也好,欺骗也好,人类的确是这样的!可是,这并不是全部啊!

如果只有自私,只有残酷的话,阿宝怎么会将身为人类的小浩当成生命里最重要的部分,当成从生到死唯一的挂念呢?小浩说的“还会回来接你”的所谓谎言,难道仅仅是欺骗那么简单吗?他一定也怀抱着这样的期望吧!明知道是永诀了,却还认真的诉说着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小浩,他一定也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煎熬!

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珍惜,两个人的离别,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感到悲伤?

只是无法传达而已,只是不会传达而已——人类以为自己最聪明,所以对任何事都要考虑周详,因此人类反而有更多的束缚,妨碍着他们传达内心真正的感受!

抱紧狼犬那生满粗硬的短毛的颈项,承受着利齿刺入肩颈的剧痛,我想这回也许会被暴怒的犬神撕成碎片吧,可如果能分担这么多年来他所忍受的痛苦就好了。我只希望能让阿宝明白人类真正的心情——哪怕只有一点点,我想让阿宝明白渺小而可怜,却又那么自以为是的人类的心情……

眩晕的昏黑在意志极限崩坏的声音里降临了……

身体失重般轻飘飘的,好像小船在乘风前行。那是渡向彼岸世界的航路吗?我真的要葬身在这莫名其妙的小岛上吗?这怎么行!如果我真的成了彼岸世界的人的话,冰鳍一定会嘲笑我是个大笨蛋的!

被这个念头吓出了一身冷汗,我忙不迭的睁开眼睛——难道还是晚了吗?我好像……呆在一片发光的白云中啊……

再仔细看,那是大片大片有着丰润的十字形花瓣的白花——月见草!不是常见的同种的黄|­色­霄待草,而是真真正正的洁白的月见草呢!我半醉半醒似的看着错落的花瓣间轮那朦胧的满月……

我身上那些痛得让人无法呼吸的伤口居然完全没有感觉了,留下的只有闪烁着莹白柔光的花瓣羽毛一样轻软的触感。这一定是天国花园吧!最好的证据是,我的身边,有一位流泪的天使呢!

只是专心一意的哭着,这个女孩子就已经夺取我全部的心神了!真是一位罕见的适合悲伤表情的美人,她低眉的一瞬间呈现的幽艳的姿影,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原来是夷则啊!小时候她就又漂亮又害羞,这么久不见,居然美丽到这种程度了呢!那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不知道好了没有……我自然而然的感慨起来。

对于自己怎么知道这全然不可能见过面的女孩子的名字和­性­情的问题,我都已经没力气再去深究了,梦里的一切接二连三的成为现实——阿宝也出现了,夷则也出现了,接着就是十五夜了吧……

我眯着眼睛注视着夷则剔透的侧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她的头微微侧向一边,银­色­的长发从一侧肩膀上流泻下来,流淌过白雾般的纱衣,一直拖曳到花丛间,像清冷辉煌的瀑布,掩映着从月影般幽深的双瞳里不断滚落下来的泪珠。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接住那簌簌落下的眼泪,透明的泪滴在我指尖散发出寂寥的幽香……

和十五夜身上那爽快明朗的香气不同,夷则眼泪的香气让人领略到泠然而寂寞的香甜,像中了某种蛊惑般,等反应过来时,我已经将那眼泪送到了­唇­边……

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的夷则慌乱的抬起眼睛,也并不擦去泪水,她用哭得微微沙哑的声音冷淡的说:“你已经醒啦……阿宝把你背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一定没救了呢!”

是阿宝背我过来的?太好了,他已经能自己离开那棵树下了!以后,就算去再遥远的地方也没问题了吧,因为他终于从等待的执念中,解放了自己!

“……”我刚要说太好了,却连忙抬手捂住了嘴巴——是阿宝送我过来的,这么说,我还活着,并且,还在这古怪的沈营岛上!我怀疑的看了夷则一眼,抬起手查看犬神咬的伤口,又动了动饱受折磨的肩膀和脖子,果然没事了,别说伤痕,就连一点感觉也没留下。可是,我的处境仍然很奇怪啊!

——仔细的侧耳倾听,还能听见远处飘来的海潮声和音乐声,海岛上不可思议的祭典还没有结束。那么,天狮子的忠告还应当有效——不能和任何人说话,不能吃任何东西!

可是……我刚刚不小心吃了夷则的眼泪啊!不过,那又不是什么食物,而且只有一点点,应该没关系吧……

“你是来见十五夜的吧……”用衣袖遮着泪痕,夷则沉静的发问,“你居然是个女孩子,我记得以前你明明是个男孩子的?”

我以前是男孩子?这奇怪的论调使我疑惑的看着那张清丽的脸孔,的确阿宝也曾对我是女生这点表示惊讶,难道,童年时代曾和他们在一起玩耍,一起在这个奇妙的岛上度过这个奇妙夜晚的,是个在他们的眼中和我极端相似的男孩?

——和我相似的男孩子,可能是冰鳍!我在中午梦见的,也许是冰鳍经历过的情景!那么,经历这一连串怪事的人,本来应该是他!

一想到这里我气就不打一处来,我一边在心里暗骂着冰鳍一边站了起来,无边无际的初雪似的月见草原就这样展现在我面前,迎风摇曳的花瓣间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光芒。我环顾四周,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这沈营岛到底有多大啊?

“真好……阿宝决定祭典一结束就去找他的主人,而你是女孩子的话,就可以和十五夜在一起了!”身后传来夷则幽幽的叹息声。真受不了,这些妖怪到底在想什么啊!我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抗议声。

衣袂悉窣的声音响起,夷则冰冷的呼吸突然间吹拂在我耳边:“如果不是你还要还十五夜的债,我早就把你做成花肥了!你看我的花开得多美,人类……只有这点作用而已,不是吗?”

原来她已经知道我是人类了!而这里的花,居然是用人类作肥料的!夷则的话让眼前美丽的花田也染上了­阴­森的气息。我顿时毛骨悚然,捂着耳朵退出了好远,月见草的花瓣被踩得四下飞扬,但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一般,并不凋落,而是飘扬着,慢慢回到花萼,在轻柔的闪光之下重新恢复完整。

怎么会这样,童年的夷则明明又腼腆又温柔,现在居然能面不改­色­的说出这么可怕的话!

踩着月见草的花蕊,夷则乘风般飘到我面前:“好像有谁教过你这个岛的禁忌,你才能活着来到我这里,可你是人类,永远战胜不了本­性­的贪婪,这种贪婪已经让你……变成我的东西了……”

变成了……她的东西?这话是什么意思?

夷则月华般皎洁的容颜上浮现出冰一样的微笑:“我的眼泪……味道不错吧……”

被发现了!我终于意识到,在这个世界里连一点小小的疏失也不会被忽略,禁忌就是禁忌!

远处传来的尖锐的丝竹曲调像细针直刺我的耳鼓,海潮发出沉睡的巨兽的鼾声。那诡异而欢快的夜市街道依然熙熙攘攘吧——天狮子随着神舆的队伍不知去了了处,阿宝也许已经踏上了寻找主人的行程,而梦中那个微笑着向我伸出手的的十五夜,居然完全没有出现的征兆!身陷在这不可思议的世界里,无意间触犯了禁忌的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竟然如此的孤立无援。

十五夜的圆月散­射­着柔和的光芒,八月斑斓的长夜,才刚刚开始……

夜斑斓(下)

风不断的灌进喉咙,但肺叶却因为缺氧而灼痛不已,我亡命般狂奔着,想要逃出那片一望无际的月见草原。被我踏落的花瓣闪着萤光四下扬起,然后像一群雪白的食人蝴蝶一样,紧紧尾随在我身后,无论怎么逃避,仿佛有意志一般的花瓣都将我的位置准确的暴露在追踪者的面前。

冰凉的满月悬挂在空中,硕大的月轮里镶嵌着一道披着纱衣的轻盈人影,裹挟着花瓣的风将她的衣襟鼓荡开来,像白鸟舒展开的羽翼——明明是如同幻境般美丽的景象,却暗含着冰一样杀意!

怎样也想不通啊——平静的午后,在便宜的海边民居旅馆里度假的我,因为好奇而走过了退潮后露出海面的砂路,到了离海滩不远的沈营岛上,却莫名其妙的深陷在一个正在举行祭典的光怪陆离的世界里:红灯笼、五彩幡、路边摊,还有似曾相识的童年玩伴。说是“童年玩伴”可能不太恰当——因为我从来不曾到过这里,这个世界只是曾在我午寐的梦中出现过!本是空花泡影的人们真切的出现在我面前,并且对我表现出了最自然的熟稔,虽然这熟稔里包含的并不仅仅是善意。

我不明白这应验的梦境究竟是被我遗失的记忆,还是我的堂弟冰鳍童年时代的经历,­阴­差阳错的再现在我身上,然而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这岛上的世界绝对不属于人间——守护着千里之外的群山的自然之灵“天狮子”就出现在岛上威严的游行仪仗里,正因为他叮嘱过我这岛上的禁忌:“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我才能逃离奇怪的祭典夜市,并从几乎反目的童年玩伴,犬神阿宝的利齿下全身而退,来到这片月见草原。

然而在月见草间哭泣的夷则,那个在我梦里曾经是害羞的小女孩的夷则,她的泪珠有着和美貌一样蛊惑人心的香气,我这个人真是始终学不会谨慎,居然毫无防备的吃下了她眼泪!为什么当时没有想起来呢?各国的神话传说里都有类似的故事——被吃下的东西会融入血­肉­,变成强制的契约啊!夷则要控制我的话,这一滴眼泪就足够了。

跑到脱力的我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如影随形的月见草花瓣立刻像暴雪般层层的覆盖下来……

如果那就是濒死的感受的话,倒也并不太痛苦,就好像模糊的梦境降临在不太清醒的头脑里一样——我又看见了,童年的自己……

可能离沈营岛尽头岩石自然形成的狭长拱桥很近吧,海浪冲击的回声清晰可闻,小岛沙滩上的夜市正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一排排红灯笼摇曳在远处,海风不时送来人们的欢声。我看见年幼的我和阿宝、夷则挤作一团,茫然的看着前方——月光像纯净的白漆均匀的涂满一座高大的牌坊,确切的说,更像神阙,有两个争吵的孩童正站在大石柱浓郁的­阴­影里。面对着我们的是总角白衣的十五夜,这个似乎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却至今没有露面的孩子;另一个则背对着我们,发出尖锐的指责:“这是人类吧!十五夜,这样的东西怎么能到岛上来?”

“人类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十五夜为难的咬着嘴­唇­,“而且那件事……只有人类才可以啊……”

“谁说可以的!”对方的语气苛刻而坚决,完全不象儿童的态度,“如果你坚持和人类在一起的话,我就走!”

“三芳野!”十五夜拉起和他争论的人的衣袖,求救似的看看我们这边:“阿宝,夷则,你们也劝劝他啊……”然而他话音未落,对方就激烈的甩开他的手:“我决不和人类在一起!十五夜,我看你怎么向青之宫交待!”这个有着超越年龄的高傲的孩童断然丢下泫然欲泣的十五夜,头也不回的穿过白­色­神阙,走上一条包围在浓雾中的道路,路的尽头燃着一点小小的火光,如同篝火般的火光。

这火光渐渐晕染开来,我的视野呈现一片橙红,吞没了梦境里的一切,我看见还是孩童的自己站在这淡薄的火光中,踌躇的张望了一会儿,忽然向一个方向跑去……

——有的时候,还是会梦到许久以前就已经过世的祖父啊……我又看见他静静的坐在那里,像以前那样面对着无垠的黑暗。梦里只有四五岁的我还不及他一半高,战战兢兢的跑过去依偎到他身边。祖父温柔的抚摸着童年的我的头发,慢慢的转向我这边,一瞬间的诧异之后,他露出了久违的慈祥笑容……

我环顾四周,身边没有别人!难道祖父看见我了?身为梦中幻象的他,看见了我——梦境的主人?

祖父单手遮住童年的我的眼睛,不让我们视线交会;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指向某个方向,我慌乱的看看那个方向,又回头看看祖父,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人的影子……

祖父,是让我向那个方向走吗?为什么任何时候他都能这么镇定呢?直到现在我也常常会想,要到哪一天,在凝望黑暗时,我才能拥有和祖父一样沉静而温柔的眼神?

朝向未知的彼方,我毫不犹豫的奔跑起来……

“你居然醒过来了?”伴随着夷则惊讶的语声,意志像冰凉的水灌回了我的大脑,我沐浴在满月熟悉的光芒中。夷则似乎很不满意:“一点也不好玩,我还想让你再吃点苦头呢!”还好她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我挣扎着从一堆花瓣里坐起身来,心里暗骂着:我是你的玩具吗?不讲理!

“真不讲理!”仿佛呼应我的心思一样,一个声音在头顶附近响了起来,真是骂出了我的心声!我忍不住点头,夷则脸上顿时罩上一层严霜,瞪着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犀利。瞪我­干­什么啊?

不过,这说话人的语调还真熟悉啊,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我自己的声音!我立刻感到不妙,知道自己已经破坏了“不食”的禁忌,我怎样也不可能再破坏“不语”的禁忌的,然而怎么听也是“我的声音”在无视意志自顾自的说话:“我原来以为你的心就像你的容貌一样美,没想到完全看错了!你居然这样对待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人类!”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我根本没开口,这也不是我想讲的话啊!我的体内有夷则的强制契约,怎样也不敢惹恼她的!可是,这个声音怎么听也是发自我的喉咙,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从我额前发出来的,就好像耳机的音量过大一样,震得我的脑门嗡嗡响!

“你没有资格说我!”夷则果然被激怒了,一瞬间我被一股大力牵引而飘浮起来,又无法控制的重重摔在地上。还没等摔得七荤八素的我回过神来,身体就再一次被凭空提起,可“我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欺负一个完全无辜的人类你快乐吗?真残忍!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夷则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啊!拜托,别再用我的声音激怒这发狂的美人了,被摔的人,疼的人可是我啊!

“我残忍?你可能不知道人类对我做了什么吧!”只觉得领口被一只无形的手拉扯,我身不由己的滑向夷则面前。可“我的声音”还是口不择言:“你以为有人那么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美貌吗?他喜欢的是你的善良啊!现在你已经没有任何值得他喜欢的地方了!”我吓得紧闭双眼,居然讲这么重的话,夷则一定会杀了我的!我自暴自弃的等着她的下一步行动,可是意外的是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我忍不住偷偷从眼角窥看,却在顷刻间瞪大了眼睛——夷则冷酷的表情崩溃了,像我刚看见她时那样,大滴大滴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她把脸庞埋入双手间,泣不成声:“别人喜欢我又怎样……我再也见不到萦廻了!都是你们人类害的……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萦廻?”“我的声音”语气有些微妙,我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也很好奇。

“对啊……萦廻,是一种小小的南风……他是最温柔的一种风,从来不会吹伤花瓣,只有每个月的望日他才会经过这个岛,我离不开月见草原,能见到他的机会也只在这区区几天……所以在一整年里,我都会努力的开花!”夷则用力的擦着眼泪,把眼眶都揉红了,“可是人类却在岛南边的海岸上造了很高的旅馆……要知道……要知道风的通路比任何道路都复杂­精­确,只要地形微微改变,就可能改变好几条风的通路……萦廻不能来了……以后我开花开得再漂亮也没有用了……”

我开始有些明白了,身为月见草­精­灵的夷则怨恨人类的原因——因为新建造的豪华观光宾馆改变了海边平坦的地形,使得许多风不得不改道,无法再经过沈营岛,其中就包括名叫萦廻的南风。

这温柔的南风就是害羞的夷则最重要的人吧——虽然她没有说过任何喜欢他的话,但为了等待与他一月一次的聚会,娇­嫩­的月见草甚至拥有了永开不败的力量。然而夷则的坚持就这样轻易被打碎了——只是一座建筑而已,人们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对无法离开土地的花朵和倏忽即逝的微风来说,这可能就是永远无法逾越的万重关山!

被她讨厌也是正常的吧,谁让身为人类的我也许也曾经在不经意之间,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剥夺了与世无争的­精­灵们那渺小但绝不卑微的幸福……

毫无征兆的,“我的声音”问出了我想问的话:“你为什么不去找他呢?今天是中元的祭典,萦廻他说不定也在这个岛上!”

“啊?”夷则慌乱的抬起头来,还挂着泪珠的脸上一瞬间染满红晕,我只觉得童年时代腼腆的她又回来了。夷则慌慌张张的摇头:“不行不行……我不敢见他……每一种花都喜欢萦廻……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萦廻也许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如果真的这样怎么办……我不敢见他……”

“怎么会!”“我的声音”忽然慌乱的大喊起来,“我才没有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只有夷则啊!”

——我终于明白了,之所以会有戴着音量过大的耳机的感觉,是因为有人潜伏在我的头颅里借我的嗓音讲话。可是……不要用我的声音告白啊!

一阵凉风从我眼眶里吹出,还悬在半空中的我被这反作用力推得跌落在地上。从揉着眼睛的指缝间,我看见气流使周围的景物微微扭曲,无形的空气慢慢凝结起来,聚成半透明的人体,只不过腰部以下仍保持着流体的形状,五官也不那么清晰。“萦廻!”耳边响起了夷择又惊讶又害羞的声音。原来这就是风的形体啊!

萦廻好像刻意避开夷则似的转向我,身形因为不太固定而像水面的倒影般荡漾着,他的声音则像树叶在轻唱:“谢谢你,本来我没法穿越别的风的通路过来的,正好你要上岛,我又只看得见你的眼睛,所以就失礼了。虽然这样会让你一时看不清,但我的气息至少让你人类的身份不会立刻曝光。”

果然是夷则说的最温柔的南风,我居然一点也没发现萦廻藏在我的眼睛里!难怪在砂路上我连普通的灵体也看不见,直到上岛后才看见一点,天黑才完全恢复;而岛上的那些家伙们说我身上有他们喜欢的味道;并且声音又被控制了,原来是因为萦廻的关系啊!总不能若无其事的说“谢谢”吧,我尴尬的挤出笑容,开始担心他下岛时是不是还要借用我的眼睛。

“我不离开这个岛了!”似乎看出了我的担心,萦廻的形体波动了起来,“我要和夷则在一起。”

“啊?”本来红着脸看也不敢看萦廻一眼的夷则抬起头来,却在接触到萦廻的视线时又害羞得低下头去,“那别的花怎么办,你要帮他们授粉吧……”

“很快会有别的风接替我的,虽然这样有些任­性­,可是……我,我还是比较想和夷则在一起……”萦廻的形体波动得更厉害了,我明白了,那是他在害羞啊!

“不过……”萦廻的语气使我和夷则有些担心的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似乎在考虑措辞,萦廻犹豫再三后正­色­说:“……夷则你以后可不能再用人­肉­作肥料了……”

“你怎么也相信了?”夷则的脸更红了,她从眼角偷看我:“我是吓唬她呢……自从几十年前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来过我这里,我从哪里找人做肥料?”拜托,我再怎么看也不像已经几十岁的样子吧,居然说我离开岛已经几十年了!没办法,妖怪总是没什么时间概念的,就原谅她吧。

在这种情况下,夷则可能已经顾不到吃下眼泪,和她定下强制契约的我了。我看准机会准备逃跑,可这月见草­精­灵居然丝毫没放过我的一举一动,我刚抬脚,她就倏忽飘来拦在我面前。

她还想怎样?我下意识的想挣扎逃脱,身体却被契约拘住不能动弹。夷则不顾我的反抗,只是低垂眼睑将手放在我胸口,慢慢的,一点银­色­的微光出透过她洁白的手背映出来,她轻轻收回手,那点微光便随着这动作脱离了我的身体,停在夷则掌心,那是一粒小小的水滴,荡漾着柔和的光芒。

“契约,我帮你解除了。”夷则抬起头微笑着看着我,慢慢合十双手,当她再次打开掌心时,一盏月见草形的小灯漂浮在我眼前,夷则手指轻轻划过,月见草灯上凭空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银线,夷则将银线送到我手边:“这盏灯,也许对你有用吧……”

这么容易就放过我了?惊讶的看着夷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夷则轻轻的合上我的手:“去找十五夜吧……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也不要忘记过去他对你的好……现在,是你还他的时候了……”

随着夷则纤细的手指拂过眼前,带着荧光满天飞舞的洁白花瓣旋转着改变了颜­色­,化成了参差排列的红­色­灯笼!刹那间,周围的月见草原以我站立之处为圆心,潮水般的向四周辐­射­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洋溢着醉狂般欢乐的祭典夜市的景象,我的耳朵里充斥了激昂的音乐和人们的欢声!

锦衣玉饰的人们的脚步蹒跚,呼朋引伴,勾肩搭背,却完全是一种健康的放浪形骸,原来我不在的那段时间里,祭典已经到了Gao潮!

手里握紧细细的银线,我被夷则给的月见草灯牵引着穿过拥挤的人群,没有人注意到灯光笼罩里的我——原来这就是夷则说这盏灯对我有用的原因,它可以遮蔽我身上人类的气息!灯光像要发出清脆的鸣响似的频频闪耀,风筝般在人们的头顶上蜿蜒的悬浮游动,好像在寻找什么。

不知穿过了第几簇人群,在因为嬉游而蓬乱的了钗光鬓影间,我闻到了,那熟悉的爽朗的香气……

这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处海潮低沉的澎湃充斥于我耳中,五光十­色­的人群也好,斑斓眩目的街市也好,一切都在我的感官中退去了­色­彩;留下的,只有伫立灯火阑珊处那白衣的身影——结作总角的头发已经剪短了,所以整个人显出了少年的蓬勃生气,但那绣着­精­致的绿叶花纹的白衣还是没有变啊,不变的还有溢满我胸口的,爽朗温煦的清香……

阿宝也好,夷则也好,和他们重逢只是一种梦境应验了的惊讶,所以我一直怀疑我所经历的实际上是我的堂弟冰鳍童年时代的经历;因为阿宝和夷则曾经对我是女生这点表示意外,毕竟在彼岸之物的眼中,我和冰鳍是非常相似的,然而在看见这个白衣少年的一瞬,我的决断力再次拿捏不稳方向。

这种心情难道也是冰鳍的吗?我竟然,如此的想见这个只是在我梦中出现过的人……

“十五夜……”等我发现时,我已经拉住那白衣少年的衣袖,喊出了他的名字。即使触犯“不语”的禁忌也无所谓吧,十五夜,是不一样的!

“怎么会是你?”错愕的表情爬上了那依稀还能看见童年影子的眉梢,十五夜顺手拉住了几乎从我手中飞掉的月见草灯的银线,“你……你居然是个女孩子!”

十五夜的惊讶和阿宝、夷则是一样的,就算曾经和他们在一起的是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但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我啊!我的情绪没来由的浮躁起来,好在十五夜及时表现出他的关心,他警惕的看了看周围专心一意玩乐着的人群:“你一直在这里,没有人发现吗?”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只碰见阿宝和夷则呢,没有别人发现我!因为有人告诉我岛上的禁忌啊——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不过还是有一点点触犯呢,我有些不好意思得摸了摸头。

“真是太好了!”十五夜长长的松了口气,“是谁告诉你的?”

“是天狮子,狮子村雷渊的天狮子。”能见到十五夜,我还得多谢他呢!

“是吗?原来是天狮子啊……”为什么在讲这句话时十五夜给人的感觉有些异样呢,我不解的抬起头,却看不见他藏在灯影下的表情,但他的语声是陌生的,“胆子还真不小呢,天狮子!只不过领有区区的几座山而已,就敢包庇人类……”

这话,是什么意思?十五夜和梦中的十五夜不太一样啊?一时无法接受这种落差的我呆呆的注视那褪去了童年的稚­嫩­感的侧脸。“还有阿宝和夷则也是……不可原谅!”面前的白衣少年缓缓的回过头来,一瞬间,他的面容和梦中的某个身影重叠了——月光里高大的神阙下,和十五夜争吵的孩子,那个高傲的,永不愿接纳人类的孩子!我怎么会忘记呢——他有着和十五夜如同镜像一般的容颜啊!

“你是……三芳野!”颤抖的声音从我的喉间逃逸出来。

“你到现在才发现?未免太迟了吧……”嘲讽的笑出现在那张和十五夜一模一样的脸上,“可怜的十五夜,不知道他看到你连我和他都分不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我后退一步,却发现月见草灯的银线还握在三芳野手里,需要这盏灯隐藏身份的我一时进退两难,三芳野的笑意更深了:“你知道在这岛上为什么不能说话吗?因为一旦说话,表示你承认对方存在,而如果对方答应你的话,你们之间的联系就达成了,你也就,无法再隐蔽自己……”伴着毫无情绪波动的话语,一道金­色­电光突然从三芳野的掌心流出,在清脆的爆裂声里,夷则给我的月见草灯散成了碎片。

灯的爆裂声一下子切断了欢快的音乐和人声,人们的动作不自然的停止了。眼前突然暗了下来,因为夜市的灯笼一盏盏的接连熄灭了,一切渐渐失去红光的矫饰——怪异的形体,尖锐的爪牙,灼灼的眼瞳和戒备的动作取代了人们的仙姿美貌与烟视媚形,我沐浴在贪婪的目光的豪雨中。

“人类……”“人类的味道!”窃窃私语像水波一样滑过静止下来的人群,又被百倍的增幅放大,化成让人毛骨悚然的欢呼,涌回我身边。

会被怎样呢?被吃掉吗?这些念头还没有在脑子里成型,就已经被三芳野带着冰冷笑意的耳语打断:“不会够的,怎样也偿还不了你欠十五夜的千分之一……”从我耳边抬起头,这位与十五夜有着相同容颜的少年用一种绝然而冷漠的爽朗语调,“她是祭品,用她来平息青之宫的怒火吧!”

“祭品!”“是祭品!”发自千奇百怪的身体里的千奇百怪的声音,重复着同样的句子……

逃吗?在被他们撕成一千片之前先逃走吗?可是……到底逃向哪里呢?

“这边来!”一个沙哑的声音撞进了我乱作一团的脑海,我只觉得有人冲过来握住了我的手腕,这个人给我的第一感觉意外的矮小,但行动却非常果断,他空着的手迅速挥动,被三芳野震碎的月见草灯立刻飘浮起来,只听见他低喝一声,就像火堆里被投进燥烈的燃料一样,灯的碎片闪­射­出耀眼的光芒,一瞬间,我身边的异形者们难以自持的遮住了眼睛。

“就是现在!”手腕上传来强大的拉力,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身边的景物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后退去。我像趁着疾风般前进着,直到视野里闪过一道白影——原来眨眼间我已停在一座高大的白­色­神阙下,那就是我梦中曾经见过的神阙啊!

“现在不要怕了,他们是进不去神阙里的!”沙哑的声音惊回了我的思绪,我这才注意到把我带离险境的人——他竟然是一个幼小的孩童!刚才的奔跑让他喘不过气似的大声咳嗽起来,我连忙过去帮他拍背,却在靠近他的时候停住了手——虽然这样讲自己的救命恩人太失礼了,可是,这家伙未免也太脏了吧!不仅全身沾满泥灰,衣服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连本­色­也看不出,不成型的头发更是像海藻一样油腻而污糟,因为咳嗽,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喉间还不断发出痰液混浊的声音。这家伙看起来简直像个痨病鬼,那里像个小孩子!

“你没事吧……看起来好辛苦的样子……”我弯下腰就着他的高度发问,他摆摆手示意我等下再说,那只手看起来黑黑粘粘的,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我忍不住偷偷擦了擦被这家伙拉过的手腕。

好不容易等呼吸平复下来,这孩子毫不在意的顺手抹掉脸上的眼泪鼻涕,朝我露出了笑容:“老毛病了。”不知道回答什么好,我尴尬的点了点头,这安静下来的间隙,海潮的轰鸣声传进了我耳中。

“神阙里就是青之宫的禁地了。”那孩子突然冒出的话让我顿时惊出了身冷汗:“什么?原来你也是要把我送给什么青之宫做祭品啊!”

露出和外貌不相称的老成表情,那孩子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指向神阙之外。难怪会有海潮声,趁着满月,一道狭长优美的弧形浮现在夜­色­里,那是我熟悉的形状——沈营岛尽头的礁石自然形成的拱桥!包含天狮子在内的自然之灵的仗列,就从这里登上这奇妙的沈营岛。

“每隔几十年,青之宫都会从那里上岸,来这属于他的领地。”那个孩子看我的眼神是清亮的,和他沙哑的嗓音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每到青之宫驾临的时候,大家都会举行祭典庆贺,甚至各地的神明都会千里迢迢的赶来。那个时候每个人都真的很开心,不管什么身份。可是……青之宫已经很久都没有出现了,无论我们怎样营造欢乐的假象也没有用,我们,也许已经等不到下一次祭典了吧……”

“……怎会的……”也许是那不清澈的音­色­天生有一种悲伤的味道吧,我在不知不觉见竟被那孩子的情绪感染了。然而那孩子并不直接回答我,而是指向了神阙之内,一条洁白的石路贯穿了属于青之宫的圣地,而那本应渐渐融入黑暗中的路面,却被一团微弱的橙红火光截断了。

这和我梦中看见的一模一样!我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肮脏的孩子,为什么他也会知道这里?这个人……究竟是谁?然而情势不容我多想,涨潮般的喧嚣声渐渐的向我站立的地方涌过来,神阙之外,红灯笼熄灭的夜景里,一对对的绿­色­光球幽幽闪烁,慢慢起伏着移过来,不可计数。突然间我恍然大悟——那是异形者们的眼睛啊!它们……已经追过来了!

“这个世界的两条禁忌,你已经全部打破了吧!”不顾我的惊恐,那孩子满不在乎的笑了,他用力的吸了吸鼻子,“禁忌就是禁忌,你打破了就要受惩罚。可能让你立刻信任我还有些困难,可是请听我说:虽然它们进不来这里,但如果不能把握这个机会的话,你也许永远都要被困在岛上了——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青之宫那边,去请求他的原谅!”

去……青之宫那边?茫然的,我转头看着那燃着火光的白石路:“那么……你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怎么能对一个小孩子说出这么依赖的话?

只是一瞬间,复杂的笑容闪过被泥污层层覆盖的脸,那个孩子摇了摇头:“那里……已经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了。”我怎么忘了呢,他也是异形者之一啊!

也许,我只能相信他了。压制住回头再看那个孩子一眼的念头,我转身跑进了神阙之内……

声音,消失了……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死寂,神阙里是一个完全没有生命感和时间感的世界!白石路从浓重的雾霭里延伸向那团橙红­色­火焰,我回过头,发觉身后的道路,不知何时已被白雾吞没。

已经没法回头了!花了比意料中更长的时间,我站在了那团火之前。即使相隔有一定的距离,我还是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火焰本来应当是最圣洁的,具有净化之力,可是这团火却完全不给人这种感觉,说是地狱之火也不为过吧——火焰中隐隐约约的浮现出扭曲的脸孔、挣扎的躯体,燃烧的哔剥声好像无数人在尖叫一样刺耳。我低头不敢再看,不要说去见什么青之宫了,这种状况根本无法前进啊!

“太好了,等了那么久,你终于来了……”熟悉的温润嗓音让我蓦然抬起眼睛,一个超然绝尘的身影慢慢在火光前浮现出来,被加热的空气更殷勤的传送着他身上的清香——缀着绿叶花纹的白衣,剪短的头发,又出现了,此刻这么温柔的少年……他究竟是三芳野,还是十五夜?

“谁让你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的?快从这边回去!”白衣少年指向路边浓稠的雾气,露出了我在梦里看惯的和煦笑容,“没法过去的,这是人类设下的火焰的屏障,连青之宫也无法穿越……”

他的话已经足以证明他的身份了!我后退一步,冷冷的注视着面前的人:“你是……三芳野吧!”这个人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不像祭典夜市里的其他家伙那样,他居然能进入禁地?我转念一想,在梦中他也曾丢下十五夜,断然穿过神阙的。

身份被识破,三芳野换回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居然没把我当成十五夜,你学乖了嘛!”

“你和十五夜根本不一样!十五夜才不会像你这么冷酷无情!”

“冷酷?”三芳野发出了尖锐的嘲笑声,“你也见过阿宝和夷则他们了,应该知道真正残酷的是你们人类啊!你们甚至为了一己之私,把青之宫囚禁在这个地方!”

“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听了救我的那个孩子的话,我还以为是青之宫放弃了这岛呢!

三芳野看了我一眼,嫌恶的扭过头去:“这座岛上有青之宫的御座,每到生辰之日他就会驾临这里。可人类很快就发现这岛附近的海有与众不同的的恩泽,不仅风平浪静,而且每次出海他们都能满载而归。人类为了独占这种恩泽而修建庙宇镇住青之宫的御座,还点火困住他的行动,要知道青之宫一族最害怕的就是酷热啊!”

这么说……青之宫不从石桥神道上岸,不是因为他不愿驾临,而是因为他根本就被困在这个岛上!“这件事,别人不知道吗?”我掩饰不住惊讶,越说声音越大。

“只有我和十五夜知道,因为我们本来就侍奉青之宫,负责指引御座的方向!”三芳野的脸上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但这表情下一秒就湮没在悲伤里,“没有主角的祭典已经举行过好几次了,大家还完全被蒙在鼓里,以为青之宫不驾临是自己的过错。没有青之宫是不行的!大家已经只能在黑暗中维持形态了,也许不久大家都会消失吧,以为自己会被放弃,大家都那么战战兢兢维持着快乐的假象,希望能唤回青之宫的眷顾,却不知道无论怎么努力,青之宫也不会出现了!”

我终于明白这个凛然的少年如此排斥人类的原因了,所谓的“青之宫”,可能就是守护这片海的­精­灵王者,和守护群山的天狮子一样是自然之力的化身。低级­精­魅要汲取他的灵力才得以存在,人类囚禁了青之宫就是切断了­精­魅们的生命线!一直认为三芳野太冷酷的我,突然间再也找不到讨厌他的理由和立场……

而三芳野压抑着悲伤的声音进一步瓦解着我讨厌他的心情:“人类……统统不可原谅!可十五夜这个傻瓜,他居然说人类也许并没有恶意,还说只有人类才能解放青之宫!我们的确没有办法触碰这火焰的屏障,可十五夜居然寄希望于你!上次祭典时你根本还是小孩子,怎么可能破除这存在了上百年的屏障?弄到那样的结果,十五夜有没有替我想过……我只有……只有他一个人啊!”

“十五夜……到底怎样了?”我想走到三芳野的身边,却被三芳野露骨的厌恶眼神逼得停在原地,他难以置信的摇了摇头:“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青之宫长一岁的时间,在人类算来也只不过是几十年而已,你就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你还真心狠啊!”

我也不是故意不记得的!“这难道能怪我吗?也许参加上一次祭典的并不是我,说不定是我的堂弟,说不定是别的什么和我很像的人!”我大声抗议,不要说这些妖怪一个比一个没有时间概念,就算他讲得没错,几十年的时间在人类看来已经够长的了,长到足以忘记一些事情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能在祭典之日上岛的人又有几个?更何况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认定了我的薄情,三芳野更加不顾忌了,“你果然是人类,自私,冷酷,为了你而死,十五夜真是不值!”

十五夜……死了!这一刻,我的决断力再次混乱:曾经以为来过岛上的人是冰鳍,但是此刻我前所未有的确定,曾经在这里的人就是我自己!不然,听见十五夜死讯时那真切的悲伤,它又从何而来?

——好像心里突然空出一个大洞似的,这种感觉,难道会是虚假的吗?

三芳野越发不屑的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我:“祭典结束的第二天,人类上岛来找失踪的你,发现你睡在十五夜身边,问你怎么会到岛上来,你居然把十五夜让你破除屏障的事全讲出来了!人类认为是十五夜作祟,你离开之后就破坏了他的正体!失去了正体十五夜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可是他还……”三芳野忽然止住了越来越激越的语调,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明明是你害了他,现在居然说……忘记了!”

我的确忘记了啊!我记得的只有曾经梦到的,和十五夜他们在祭典夜市上的欢乐回忆——那明媚的香气,那清朗的声音,那指尖的温暖,真是不可饶恕,我竟以为这些就是我曾经历过的一切……

“回去!”三芳野再次指向晦暗的浓雾,“从那里回去!我会让大家放过你的,不要再往前走了,你又不懂破除屏障的方法,来这里根本没用!”

走吗?离开青之宫的禁地,我……可以回去吗?

“还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只会伤害十五夜而已!”

我,还是回去比较好吗?可是……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沿着这条白­色­的路一直朝前走,千万不要分心……去请求……青之宫的原谅……为什么这个时候,那个毫不起眼的肮脏小孩的话,这么清晰的出现在我脑海中!

“我不能回去。”低着头,我一字一字的说,“我是来见青之宫的,我要请求他的原谅!”

不可以迷惑也不可以畏惧,忘掉了过去也好,触犯了禁忌也好,这一切,我必须自己承担!向着眼前惨叫着的火焰,我奔跑起来,三芳野惊呼着想拦住我,可是一瞬间,我穿越了他的身体——是灵体,三芳野的正体,不在这里!还没有细想,我已经置身于火焰中。

完全不热,置身于火焰的中央,反而没有刚刚的灼热感,与其说是火,还不如说我包围在一望无际的冰风暴中!肆虐的火焰化作无数不成形的头颅飞舞着,贪婪的彼此吞噬,垂涎的嘴里还不时发出不成腔调的呼喊,吞噬者的狂笑下一秒变成了被吞噬者的哀号。永无休止的,风暴的中央回荡着这样的嘶吼——还不够,还不够,永远不够……

这火焰……是贪念!每个人心里都有这样丑恶的欲念在飞旋着!我抱着头,慢慢的蹲了下来,否认也没有用,我也是这样的!还是……回去比较好吧——这样的我绝对不可能得到青之宫的原谅,继续前进也没有用的啊……

“明明有那么好的眼睛,为什么就是看不见真相呢?”盖过了风暴的呼啸,带着笑意的责备响在我耳边,好像是对待淘气的小孩子的语气。记忆里,曾经有人用这样温暖的语气对我说过话的;可这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地方。不敢相信似的,我慢慢抬起了头,那个本应不在这世界任何地方的人,就站在我眼前……

“祖父……”我用犹豫的声音确认着。祖父低头看着跌坐在地上的我,好像对我的笨拙无可奈何一样摇头微笑,渐渐的,他的身影消散在火焰冰冷而狂暴的洪流中。

直到今天祖父也很挂念吧,挂念着如此不灵巧,怎样也学不会看清真相的我。

然而看清真相,也是他唯一无法传授给我的东西——要认清一切,我只能靠自己的心。注视着面前丑恶的贪念之火,我慢慢的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耳边传来了高亢的歌声,那节奏铿锵的旋律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住的民居酒店的老板娘曾用月琴试着弹过一段的——是海上渔工用来礼神的曲调。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吧,十五夜的明月照耀着黑­色­丝绸一样大海,挂着彩灯Сhā满红旗的渔船剪开平滑的海面。船上唱着礼神乐,敲着锣鼓的人们穿着式样古旧的礼服,簇拥着船上绸绢覆盖下的圆圆的东西,向沈营岛上驶来,即使相隔遥远,我还是能感觉到那圆东西上但发出的滚滚热流。

人类……要上岛吗?一瞬间,五­色­的光流从岛上喷薄而出,火树银花般照得海面亮如白昼,船上的人们欢呼着看见了神迹,可是我知道那是正在举行祭奠的­精­魅们化作灵体四下逃逸的样子!人类究竟要送什么上岛?为什么自然之灵们唯恐避之不及?

我沿着礁石拱桥的神道向岛上看去,只见长长的神道通向半山腰上的平台,那里有两枝巨大的青绿­色­火炬,但这两枝火炬的光芒非常淡薄,因为在它们之间,徘徊着一团更加炽烈的神光。这团光芒无法离去,也无法降落下来!难道……这就是青之宫,身为这个岛的主人,他必须等客人走完最后离开!

然而人类的船已经抵达了!人们欢呼着扛起放置着那圆圆东西的肩舆,放起震耳欲聋的鞭炮,敲锣打鼓的走上神道,来不及逃走的­精­魅们一靠近人们的队伍,都惨叫着化为清烟,可是人类依旧欢快的前进者,根本视而不见!

那圆圆的东西在人们的歌声与欢呼里被放在了平台中央,人们开始对它顶礼膜拜,青绿火炬间的神光无所适从的曲扭着,仿佛被烧灼一般的痛苦,而人们有条不紊的祷告着,终于将覆盖在那圆东西上的红绸绢揭开了,从圆东西里喷­射­出的火焰立刻高涨,这就是包围着我的冷火的最初形态吧。虽然视野在一瞬间被遮蔽了,但我还是在看清了那圆东西的真面目——那是,巨大的香炉!

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绳索给捆住了,青之宫的神体剧烈的收缩起来,像要抵抗束缚的力量,神体爆发出一团激烈的火光。人们顿时惨叫起来,有的倒了下去,有的捂住了眼睛。光的乱流里,­精­疲力竭的青之宫的修长的神体伸展开来,在深黑的夜空里曳起一条无力的弧线,顷刻间没入了火炬间黝黑的­阴­影中。几乎与此同时,那两枝绿­色­火炬黯淡了,一切慢慢从黑暗中浮现出自己的形状——恢复了平静的岛上,只留下一座崭新的飞檐翘角的庙宇,两株枝叶婆娑古树默默的守候在这囚禁了自然神明的建筑边。

原来,这就是真相,这是多年前的祭典之夜,发生在这个岛的真相……

高贵的­精­灵里,只有十五夜看透了一切——人类,的确没有恶意啊!修建庙宇,奉献香火,人们只是想表达对赐予恩泽的大自然的感谢与尊敬!可人类将自然之灵当作神来供奉,却忽视了它们真正的心情——自然也许并不需要我们的崇拜,它们想做的,也许只是人类的朋友而已!

期望更加接近,却变成了无法逾越的屏障,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呢?明明这样­唇­齿相依,却总是彼此互相伤害,人类的心情,自然的心情,为什么总是无法相通……

去青之宫那里……去请求他的原谅……这一刻,救了我的那个孩子的话再一次回响在我耳边。可是我能做什么?渺小的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破除这火焰屏障!即使破除了又能怎样,我能得到原谅吗?我根本知道我心里的声音,是不是真正能传达给青之宫!

人类的心与自然的心也许已经在分歧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了,作为人­性­的人类中的一员,我也许已经忘掉了和自然相处的方法了吧……火焰嘶鸣着,无法控制的眼泪滚过我的面颊,落在火焰中……

像石子坠入平静的水面,地面忽然摇晃起来,脚下升腾起清爽的风,我惊讶的睁开眼睛,只见圆筒形的的巨大风壁强有力的将火焰屏障撕扯着向外推散,悬挂着明月湛蓝的星空出现在我头顶上方——难道一滴眼泪就能让这火焰的炼狱化为了轻烟?难道自然想要得到的,只是一滴人类真正的眼泪而已?不,也许这火焰的屏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人类与自然,看不见真相的我们都被蒙蔽了眼睛!

以后也不要再出现吧,这悲哀的屏障……

包围在白石路两边的浓雾被强劲的风鼓荡开去,神阙内的景象渐渐呈现在我眼前,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那个救了我的孩子嘱咐我一直向前千万不要分心,因为包围在浓雾里的狭窄的白石路的两边,根本就是陡峭的悬崖!我头皮发麻的看着海浪喷出白沫拍击着深黯的石壁——三芳野真的是恨到要杀我,如果听了他的话绕路回去的话,我也许已经掉入大海,葬身鱼腹了!

艰难的喘了口气,我转头向着前方的道路,不再被火焰阻挡的道路中央,就是那座铜香炉!如今它已绿迹斑斑了,苍白的灰烬堆积在炉内,有几处还着残存的黯红火星!

抬头看去,满月的光里,一座几近颓圮的建筑伫立在眼前,飞檐翘角已经松脱断裂了,门楣上金漆剥落的匾额依稀浮现出“龙王庙”的字迹,在这个时候看起来分外可笑。庙门的一边笼罩着浓密的树荫,绿得近乎墨黑的树冠上缀满星星一般的白花,传送着我所熟悉的爽朗明快的香气——那是不应在这个季节开花的巨大橘树,如果我没猜错,这就是三芳野的正体!

作为为青之宫指引御座所在的侍从,这棵树就是那放出青绿光芒的“火炬”吧!三芳野在这里,那么……十五夜呢?我转头四顾,在离三芳野不远的地方,是一段被砍断的树桩……

——可能也是橘树吧,残留的树皮是光滑的薄绿­色­,但那凄惨的断面已经在风雨摧残之下,变成毫无生气的灰黑。我跑过去跪坐下来,抚摸着那冰冷的树桩——这就是十五夜,三芳野唯一的十五夜;因为我被发现睡在树下,因为我的无心快语,而变成这样的十五夜……

比起青之宫的原谅,我更想得到的是十五夜的原谅!可是,已经太晚了……我突然起身奔到铜香炉旁边,不顾残存的温度,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它推倒;巨大的铜器发出沉闷的响声,曳着香灰滚入深邃的海渊。这神器上凝聚了太多走上歧路的思念,只有海的包容才能净化它!我默默的看着月光照映着香炉激起的巨大青白­色­水柱——也许我的行为毫无意义,可是无所谓,身为人类,我只能做到这些!

从地底发出的轰鸣声,仿佛无数的巨兽发出苏醒前的低吼一样,我惊讶的抬起注视海面的眼睛,衰朽的庙宇像被看不见的手摇撼着,渐渐崩坍,石块和朽木不断落进深黑的大海里。指引御座位置的仅存的神木——三芳野的正体上,无数洁白的橘花突然像小灯一样燃起,呼应着神木的变化,海面上亮起了无数的萤火,辉映在天地之间——迎魂火,那是中元的迎魂火啊!

一瞬间,代表禁忌的白­色­神阙消失了,像被展开的画卷一样,狭窄的白石路平铺开来,转眼间化为光滑石板修成的广场,成串的红灯笼亮起来了,这曾是囚笼的地方,再一次变成了祭奠欢乐的舞台!

我看见阿宝、夷则、萦廻甚至天狮子混在狂欢的人群中,人潮涌动里我无法靠近他们,环顾四周,身边的“人们”一看就不是人类,但却完全没有骇人或怪异的感觉,反而是那么美丽。“人类!是人类!”每个看见我的人都这样说着:“这本来是大家一起参加的聚会,你们总是缺席呢!”

这世界从来没有排斥我们,本是整个自然界的欢会,只是人类,总是缺席啊……

我被脸上满是焦急期待的人们推挤着,沉浸于毫无隔阂的温暖之中,可是我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又瘦小又肮脏,还不停咳嗽的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弄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此想见他,难道仅仅因为是他让我此刻能站在这里?

海面突然沸腾起来,迎魂火像不断爆开的水泡,朝空气里抛洒着光之微粒,三芳野正体的橘树燃烧起来似的瞬间笼罩上一层青翠的光晕,看到这景象,人群欢声雷动:“时辰到了,青之宫要回正体里去!恭送啊……”

我曾经看过雷渊的自然之灵天狮子的神体,此刻领有整片大海的青之宫的神体,又会有怎样的神光?就在我揣测之间,从庙宇的废墟里,一道强光以压倒­性­的力量喷薄而出。这光芒给人带来的不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没反应过来,我身边的人群中有一半已经在刹那间化作了五颜六­色­的光流!

无数­精­魅的光流穿越了我的身体,奔向那闪­射­着神光之处,像被抽掉了力量一样,我因为膝盖无法支持体重而坐倒,甚至连闭上眼睛的余力也失去了。突然眼前一黑,有人从背后遮住了我的眼睛,一个不那么动听的沙哑声音响在耳边:“太不当心了!青之宫的神光不是你的眼睛所能承受的啊!”

总是在时刻才出现,这奇妙的孩子的奇妙的声音。对于这声音,我的记忆是那么新鲜,而那孩子指尖熟悉的温暖,却分明来自更遥远的时空……。

神体……经过了!我只觉得一阵温柔而暴烈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呼啸渐渐消失在远处。

遮在我眼睛上的手松开了,但那种温暖却从我的心底被唤醒,我怎么会忘掉呢,那曾经让我这么安心的温暖!这回,我再也不会弄丢了!

我急忙站直身体四下寻找——那脏脏的背影很快就要隐没在朝向大海欢呼的人群中了!

“等一等!”我追着他跑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身边,然后任­性­的一个人承担着一切默默消失,无论如何,这一次我再也不会让他逃掉!

在岛的尽头那狭长礁石形成的天然拱桥上,无路可走的他终于停了下来。即使因为奔跑而不停的咳嗽,弄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他还是固执的不愿回头看我。

“很辛苦吧……”可能也是因为奔跑吧,我的心跳那么激烈,我深深的呼吸平复自己紊乱的气息,“没有了正体,所以无法再长大,也无法在维持过去的样子,很辛苦吧……”

那瘦小的肩头轻轻震动了一下,这细小的动作随即淹没在一阵更剧烈的咳嗽里。

“为什么不牵着我的手呢?你不是说过的吗:如果一直牵着手的话,就不会走散了……”我慢慢的走近那倔强背影,虽然没有了那清爽的香气,那超然的美丽,但是我记得他手指的温暖,那让人永远无法忘怀的温暖,“你是……十五夜吧!”

“不要过来!”他那沙哑的喊声几乎是粗暴的,从咳嗽的间隙传出他断断续续的语声,“你为什么要想起来?我不想见你!不想让你……看见我这种样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无法控制自己艰难的声音,我弯下腰从背后轻轻握住他沾满泥垢的小手,“怎么会变成这样?你的正体是橘树,即使被砍断也会再次发芽的啊……”

突然间,十五夜激烈的甩开我的手转过身来,迎魂火照得他的眼睛清亮无比:“不行!我不能重新发芽!如果重新发芽生长的话,我就不是原来的我了!我就会……忘了你的……”

我想去拥抱那颤抖的小小肩头,却被十五夜用粗野的动作猛地推开,但下一秒,他又依恋似的抱住了我无所适从的手臂:“三芳野说我是傻瓜……我果然是个傻瓜……等你有什么用,你明明,已经忘了我啊……”

是的,我的确忘记了!来到这片海滩之前,我完全没有任何有关十五夜的记忆,这样的人,为我遭受了这么大痛苦的人,我居然彻底的忘掉了!背负着难以言喻的负罪感,我只能抱紧那瘦骨嶙峋的身躯——即使被我忘记,十五夜也没有放弃我啊!那肮脏的外表下,依然是一尘不染的橘花般的灵魂。

这一刻,十五夜因为哭泣而含混的鼻音响在我耳边:“你终于回来了,讷言……”

讷言吗?我的名字,是火翼啊……和堂弟冰鳍一样,我们的名字象征着强大的幻兽;而为我们取名的人,他却拥有最谦逊的名字,面对着彼岸世界,他总是讷于言辞,静静倾听……

原来我错怪妖怪们了,他们的时间观念比谁都好。没错的,是几十年了,我也根本不必为我没有这段记忆而自责——在前一次祭典上和十五夜他们在一起的,不是我;十五夜苦苦等待的人,不是我……

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不在这世界的任何角落,他是我的祖父——讷言。

“是的……我回来了。”在体认到真相的那一刻,我微笑着抱紧十五夜,因为我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脸上是怎样的表情。

祖父也在怀念着十五夜吧,这深刻的思念一定强过我百倍;也许因为不愿再次打扰这岛上的平静,也许因为更多我无从知晓的牵绊,祖父封存了这份思念。但这焰火般的一夜一定频频在梦回时叩访他的灵魂吧,以至于那份思念在传承了祖父能力的我心灵深处复苏。

尖锐的呼啸声划过了天空,伴着短促的爆裂声,一朵硕大的烟花绽开在十五夜身后的星空里,五­色­斑斓的花瓣瞬间熄灭成金­色­的光流,慢慢坠入大海,像灿烂的眼泪。无数华丽的光柱争先恐后的投向大海,接着,焰火接二连三的升上漆黑的天空,沸腾的声音里,绚烂的颜­色­倒映在沉寂的海面……

我感到十五夜的手,松开了。他按住我的肩膀退开,身后是不断飘落的金­色­疾雨,我的视线微微模糊了一下,骄傲的三芳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边。

“已经……是最后了。”十五夜和三芳野的身体上,闪烁起星星点点的荧光,从指尖开始,他们渐渐变得透明,“以后也不会再见了,讷言……”

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我明白的,我明白坚定微笑着的十五夜话里的意思——这斑斓的长夜已经走到了尽头,祭典即将结束,所有的一切,将重新开始。用力点头的动作能让我暂时忘掉思考:“我会想你的。”虽然十五夜永远不会知道,但我会怀抱着传承自祖父那里的最深刻的思念,两人份的思念。

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久违的光明——不同于黎明那切开黑暗的锐利的光芒,那是夕照温暖的橘­色­光晕。只是经过一个下午吗,还是已经到了另一个时空呢?这个岛上,连时间的法则也不再绝对了……

“火翼!”站在石桥上,我听见有人呼喊我的名字,镶嵌在天边的日轮里渐渐出现一团模糊的影子,越来越近了,那是海边民居旅馆的老板娘摇着小船,船头上,还坐着我的堂弟冰鳍。

“你没事吧!今天时七月半中元啊!听说以前在这个时候上岛的人不是死掉就是瞎眼呢!”老板娘一边把我接到船上,一边感叹。原来还是在同一天之内啊,我还真会挑日子,中元时出现的道路是给彼岸世界的家伙们走的啊!

见我露出后悔的神­色­,老板娘抱怨得更起劲了:“你也太胆大了!这个岛可是用来迎神的,所以叫神迎岛呀!”

“神迎岛?不是沈营岛吗?”我终于受不了老板娘带着方言腔调的普通话了,如果知道有迎神之名的话,我是怎样也不会上这个岛的!可是这样……也不会遇见这斑斓的长夜了吧……

“火翼你知道吗,据说从前在中元这天上岛的人,只有一个小孩子能毫发无伤的回来。”冰鳍意味深长的看着我,从座位上递来一本古旧的册子,“这个旅馆保留了他的照片呢,你猜是谁?猜对了的话,今天逛夜市我请客!”

我有些寂寞的笑了起来,照片上的人是谁,不用猜我也知道啊……

泛黄的照片里,还是孩童的祖父一定正用沉静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前方无尽的虚空与黑暗;那从彼岸世界里回望着他的眼神,想必也一样沉静而温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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