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寒夏,时节虽已交了小伏,梅雨却一点也没有停止的意思,时梅天的燠热则早被爽朗的东南风一扫而空了,盛夏的天空时常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一半苍穹骄阳似火,另一半却堆着沉重的铅云,薄而锐利的阳光偶尔从云层缝隙中迸射而出,照耀得翻卷的雾霭下方银星闪烁,那是正由远处慢慢逼近的阵雨。
所以放假在家的我才不得不抛开看电视吃西瓜的清福,顶着大太阳去给祖母还有冰鳍送伞。
今天礼拜寺巷的林家举行追奠先人的法事。我们两家的老太太是茶友,怕这位老姐妹太过悲伤,大夏天的有个三长两短什么的,祖母天没亮就过去安慰她了。而小我一个月的堂弟冰鳍起床早,于是“幸运”的被抓差帮忙打杂。眼看接近晌午,天又有了下雨的意思,这两位却丝毫没有回来的迹象,妈妈和婶婶都不放心,便差我送伞过去——明的是防备下雨,暗的是提醒他们:还想在黄大仙出没的人家过夜不成?
香川有这样的俗话,看谁家一夜暴富了,便说是住进了“黄大仙”,也就是成精的黄鼠狼。林家便是如此,传说他家世代殷实却出了个慷慨好客的纨绔子,不懂经营又玩物丧志,偌大的家产全给败光了。偏偏他落魄潦倒却不改秉性,把自己充饥的唯一一个烧饼给了路边的老乞丐,没想到那老人竟是黄大仙变的,立刻许了这林家子弟一双慧眼,并且世世代代护佑他的子孙。纨绔子从此成了相当有眼力见识的别宝回子,瞧古董、相玉从来就没走过眼,直到今天黄大仙还在他家出没,暗中带来财运呢。
传闻固然荒诞不经,但林家的确是地方上有名的民间收藏家,特别是当家壶月先生的鉴宝功夫绝不比先人逊色。不过不知是不是怕黄大仙跟别人跑了的缘故,林家一向少有交际,这次居然摆流水席请师傅来大放焰口,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壶月先生的父亲鸣泷老先生走得不明不白的缘故。那一位明明是很健朗的老爷子,耳不聋眼不花也不犯糊涂,脾气暴躁骨子里却透着精明,可三年前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踪影。林家当时还心存侥幸,也没有发丧,可找了这么久也毫无头绪,久而久之竟传出谣言,说有人深夜看见鸣泷老先生徘徊在庭院里,那形貌已完全不再是人的样子了,壶月当家这才不得不接受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
穿过法国梧桐树荫覆盖下的甘泉街进入礼拜寺巷,眼前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在这里香川古民居和欧式建筑呈现出一种不分彼此的奇妙融合,简直就像土产的木瓜酿装进高脚玻璃杯里似的,稚拙到亲切可爱的份上。很久以前这巷子曾是临河的荒滩,来到香川的传教士们定居于此,修起了礼拜堂等等西式建筑,比如巷口那座我和冰鳍度过六年时光的摩奇礼小学,就是原来的教会学校改建的。林家就在离校舍不远处,一带高高的青墙围定宽广而荒芜的前院,白漆门窗的二层青砖小楼就像浮在杂草尖上,据说那是林家子弟乘洋人离开时用很低的价钱盘来的。
从西洋式的盘花铁门里传出吹拉弹唱的调子,这实在有些古怪可笑,我举着棕蒲扇遮挡刺眼的阳光,抬头确认了一下被爬山虎覆盖的林家门牌。夏天人的确容易犯糊涂,因为妈妈和婶婶催得急,我一手提着装伞的网兜,一手拿着棕蒲扇扇风遮阳,没怎么收拾就出门了。半路上买冰红茶解渴,还带上祖母和冰鳍的份儿,可仔细想想真是多操的心——雨伞明明就可以当阳伞嘛,而且办法事的人家还会缺一杯水吗!
林家的前院实在太宽阔了,简直像个废弃的小操场,半人高的杂草间只留着一条被阳光炙烤成灰白色的小路,弯弯曲曲通向主屋。路边草叶间偶尔会探出星星点点绚丽的色彩,那是丛生的蜀葵或石榴,原本妆饰庭院的花朵现在全长野了,花朵变得细小散碎,但颜色却越发浓郁鲜明。我独自缓缓走着,这蜿蜒曲折的小路似乎比想象中要长,彼方的小楼忽远忽近,却始终在无法接触的彼方……
我不由得放慢脚步,四周寂寂无声,听不见一丝虫唱或蝉鸣,连嘈杂的鼓乐不知什么时候也停歇了。身边几株向日葵像无所事事的闲人一样惫懒地站立着,吃力地撑起硕大的花盘,那花冠的颜色大可以不必这么明媚的,在澄澈的蓝天和浓绿的荒草衬托下,金橙与黑褐的色调像要漫溢出来一样艳丽,一瞬间,我竟将它们错看成木然凝望远方的,没有焦点的眼瞳……
一丝莫名的恐惧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我忍不住抬头四下张望。风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有些狂放,铅云缓慢而汹涌地堆叠过来,在小楼上方与晴空形成鲜明的交界,仿佛要把这单薄的建筑压垮似的,那不均衡的构图弥漫着毛骨悚然的威压感。我一慌神手一松,棕蒲扇本来就吃风,一下子被吹出老远。我狼狈的追赶着跑进草丛里,却看见它忽忽悠悠地飘落下来;这一带满是长草,扇子这样轻飘飘的东西照理说就算不挂在草尖上,也会受阻力停滞一下的,可它竟像块石头,蓦地消失在一片咄咄逼人的亮绿中……
我一时间有些畏缩,可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这荒凉沉寂的庭院固然有些诡异,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如果“有什么”我早就看见了——继承了很久以前过世的祖父的能力,我可以看见栖居在黑暗中的世界,看见在阳光下掩藏形迹的眷族。而眼前的这庭院就像一个巨大的彩绘箱子,空无一物,所有的只是绚丽花纹的错觉。
我紧走两步便发现了个中缘由——原来草丛里藏着个废弃的地窖,过去战事频仍时,有钱人家也常在院子里挖个防空洞什么的,以后就改成储藏室或渐渐荒废了,这恐怕也不例外——生满荒草的青砖台阶平缓地通向穹隆形入口,虽然不深,站在地面也可以看见底部,但那看不见尽头的黑暗隧道总有些瘆人。因为前几天一直下雨的缘故,地窖里积满了水,也不知道深浅,棕蒲扇在水面上漂浮了一会儿,转眼竟沉下去了!
飘着枯枝败叶的水面脏兮兮的,说不定还有孑孓呢,实在让人没勇气接近。正踌躇间,一声轻笑冷不丁响在身后,我吓得忙不迭回头——几步之外,一位打扮花俏的老爷爷正饶有趣味的打量着我。可能是太过专注忽略了接近的脚步声吧,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都说老人家上了年纪就和小孩子差不多,说这位老先生可一点也不过分,他身穿蜡笔小新花样的T恤,配上五颜六色的肥大沙滩裤,靸着红带子的木屐,更惊人的是还绑着挑染了几撮金棕的花白马尾辫,这打扮恐怕只能用“恶趣味”来形容。不过这老人身板硬朗,动作灵巧,完全是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我都不得不承认这一身穿在他身上竟说不出的合适。
虽然外形扎眼,但老人家笑得却非常滑稽和善,甚至还有一丝纯真的味道。他故意发出响亮的咋舌声,揶揄我的粗心,被那笑容感染,我也跟着轻松起来:“只是一把扇子嘛!”
“别担心,我帮你捞起来!”这位老人果然是行动派,举步就向地窖走。哪有让老人家做这种事情的道理!我连忙阻拦,老爷爷却满不在乎的大笑起来:“没关系没关系!这里我最熟了!”说着便轻轻松松的闪过我走下台阶,毫不介意的趟进那浑水里。积水并不深,只漫过他腿肚。我也想过去帮忙,老人却抬手阻止,接着便低头搜捞开了。不一会儿他就有了收获,直起身不由分说将一个惨白的东西递到我面前。这不明物猛一看就像根白骨似的,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我觉得恶心正要躲,它却哗的一声展开了——原来这是柄又白又硬的折扇,上面还雕着蔓草那样繁复琐碎的镂空花纹。
“是这把扇子吗?”听见对方这样问,我摇了摇头。
“你再看看?”伴着老人的话音,扇子的腥气一阵阵飘过来,我屏息都来不及,连忙继续摇头。老人轻笑一声将折扇扔回水里,嘟哝了一句“真不识货”,又俯身寻找起来。
大热天劳动老人家踩在脏水里不说,还嫌好嫌坏的,这下我更过意不去了,连忙从网兜里掏出一瓶冰红茶:“一把扇子没什么大不了的,您上来喝口水吧!”乐得做好人,反正这瓶是冰鳍的份儿!
没想到这时老人又从水里捞起一样东西——那是一把茶褐色的折扇,似乎是用薄竹片排制而成,还描了浅色的山水花样。我就不明白了,这积水下难道开了扇子铺不成?
“谢谢您……可这个也不是我的。”虽然老人兴致勃勃地把扇子递过来,我还是不得不说出这煞风景的话,“我掉的只是一把普通的棕蒲扇……”
“咳!”老人一听大大咧咧的叹了口气走上岸来,接过饮料瓶顺手就把竹扇子塞给我,“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什么扇子不一样扇风!再说女孩子拿棕蒲扇多难看啊!”
被他这一说我顿时脸红起来,连忙从网兜里掏出手绢来替那位老人家擦脚。老爷爷抢过手绢胡乱揩了揩汗,顺手就塞进口袋里;接着便拎着饮料瓶,哼起跑调的“东风破”,晃晃悠悠的走开了。虽然他给的竹骨扇子沉甸甸的,还没有棕蒲扇一半称手,可我还得承这个情,朝他的背影连连道谢:“您是林家的亲戚吗?我一会儿专门谢您!”
说话间老人已转过高高的荒草,远远地传来他的声音:“我只是这家楼上的邻居。”
说来也怪,经过这番波折,回到小路上的我没走一会儿便站在了主屋前。这楼房充分显示了难以言喻的怪异旨趣,一层是普通的砖雕大门,二层却不仅有神殿那样的雕花柱头,还有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圆顶落地窗,直对着窗户的铁质栏杆阳台本来似乎种满花草,但那些没人照料的娇嫩植物早已枯死,杂草像绿色的泉流那样从栏杆的缝隙里飞溅下来,一直垂落到大门上方。
此刻主屋前乱作一锅粥,隐隐的远雷和零星斜扫下来的水滴预示着暴雨的来临,大门口的吹鼓手们怕乐器和各种各样的幡帐受潮,正忙着把场子搬进屋里。从敞开的门扉看去,屋内的结构相当奇怪——除了大门左手的阴影里竖着一架楼梯之外,就是天井、堂屋和两边垫高的厢房,根本就是一般老宅的结构嘛。
此刻宅子里到处都是忙人,见大门没有Сhā脚的地方,我便沿着墙角绕向边门,刚转角就吓了一跳——我说这家前院里怎么“干净”得不像话呢,原来那些“家伙们”都聚在这里啊!我不留神差点撞上一个生着细伶伶手脚的大肚皮,为了让他,又差点和一位衣饰艳丽的大美人碰上,她相当不屑的瞥了家常衣着的我一眼,袅袅婷婷的一个侧身,露出薄片般“不盈一握”的腰肢。我大体了解了——那个细脚大肚皮八成是个茶壶,而薄饼美人应该就是幅古画吧!满一百年的东西都会有灵魂,更别说别宝回子的家了!
那些物怪里三层外三层的聚在边门旁的檐廊下,那儿整齐打开一排雕花长窗,窗底设着套石桌凳,一株高大合欢树横斜过来,繁密的树冠覆盖了大半个天空。琉璃般半透明的枝叶间散落着茸茸的绯红花朵,仿佛异国小鸟从绮丽的翅翼间剔落下羽毛,不时有落花悄无声息的飘洒在青石桌面上。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桌边背向坐着,埋在一堆精魅中间的那个可怜虫就是冰鳍,而他对面的竟是砂想寺长大的犷悍少年——醍醐!
感觉有人接近,醍醐警惕的抬起头,发现是我便露出白亮的犬齿微笑起来,示意不要出声。我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原来这两位正就着石桌上雕刻的棋枰手谈呢,看来围棋子也大有年岁,生出了奇怪的东西,乍一瞧就像满桌子黑白蠕虫在盘曲蠢动,别提多恶心了!
若不是一身薄墨色的打扮,我根本就看不出冰鳍是来法事上帮忙的!他拈着白子举棋不定,大大小小的古董精怪都兴兴头头聚在他身边,直爬到肩上。因为这些家伙离开本体,我没法听见它们说话,可看那指手画脚的样子就知道观棋不语什么的根本行不通。冰鳍可惨了,同样是遗传了祖父的能力,他虽然看得不如我清楚,但耳朵却比我灵多了,连没有实体的东西发出的声音都能听见,此刻他一定给吵得根本无心思考!
醍醐则满脸稳操胜券的表情,果然凶悍的人连妖怪都要让三分。那些家伙们都远远的躲开,就看见他光着上身,把白扶桑纹的红衬衫胡乱塞在牛仔短裤的腰间,露出一身古铜色的肌肉,单脚靸着木屐踩在凳子上,手里还哗啦哗啦地盘着盒中的棋子,这豪气干云的架势去路边酣战象棋还差不多!
得意洋洋地看了我一眼,醍醐故意慢条斯理的说怪话呕冰鳍:“光背定式是没用的!定式有限,棋道无限啊!”一听这话满盘的围棋精来了劲儿,加倍欢快地扭动起来。冰鳍顿时恼羞成怒,顺手就推乱了棋局,几粒棋子应声滚入破篱笆下的草丛,附在上面的物怪也吓得一溜烟躲开了。这没棋品的家伙还想发作,雕窗里突然响起一声哀叫:“我的契丹陶子啊!”
冰鳍条件反射的转过头,还没来得及为看见我而惊讶,视线就已定格在更远的地方,醍醐也跟着正色站起身来。我回过头去,像一阵清风荡涤而过似的,那些乌烟瘴气的物怪们倏地烟消云散,棋物怪们也规规矩矩的缩回黑白子里去了。洒满合欢斑驳浓荫的边门台阶上,急匆匆地走来一位眉目清秀的中年男子,风带起他薄罗黑衣和白麻腰带的下摆。中年男子看也不看我们,翻开缠在篱笆上的野牵牛藤蔓,急切地寻找起来。
看这中年人的心疼劲儿就知道那“契丹桃子”肯定价值不菲,我连忙把扇子伞兜丢在桌上,拖着冰鳍一起跑进乱草中。醍醐却抱着手臂作壁上观,我知道这家伙的心思——自然有“人”愿意帮我们嘛!那些住在草窠里、树根边的木灵们虽然平时喜欢绊人跌跤,但这时候却会凑热闹帮忙,模仿人的样子指着失物的方位叽咕着“这里这里”。再加上刚刚逃开的几个棋物怪没来得及跟着大部队一起撤退,现在才曳着道道黑烟白烟,战战兢兢的躲回本体,所以目标再明显不过了。
不一会儿散落的棋子便捡齐了,那男人还不除疑地数了又数,确定宝贝安然无缺,他的面色也缓和了几分。似乎想不透这“不可能的任务”竟能这么快完成,他疑惑的打量着我们,却在视线交会的那一刻马上垂下眼睑,那看起来相当神经质的纤细五官摇曳着不安。似乎想掩饰这种情绪,这男人正要开口,却被醍醐截住话头:“我从客厅里拿了棋子打发时间……”
“我是无所谓啦,不过能寂师傅知道你的言行不知道会怎么想!”这男人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可努力压抑的恼怒却从紧锁的眉间流露出来。冰鳍冷笑一声,我知道他的意思——这种情况下即使大发雷霆也情有可原,可这中年男人明明满腔怒火却扮出宽宏大量的嘴脸,反倒抬出人家长辈来挤兑人,未免也太不直率了!更何况他还自顾自的讲个不住:“继续在这里耗也没用,砂想寺的价码太低,那尊车渠西方三圣是说什么也不能给的!”
醍醐满不在乎的拖长声音:“那么斤斤计较干嘛!就算捐给寺里也是功德一件嘛,再考虑一下吧,壶月先生!”说着他抄起我丢在石桌上的扇子,啪啦啪啦的扇起来。
说别人是壶月我还不信呢!这男人果然是别宝回子,一看到醍醐手里的东西眼光就直了;他刚刚还搭高架子,现在却低声下气的凑过去,急切地端详起扇面:“这皮雕……错不了,就是龙城外雕庄的留青竹刻!而且还是山水件儿!让我看看落款……”
醍醐哗的一声收起扇子指着我:“这可不是我的,是火翼的东西!”
“不……不是我的!是你们林家的邻居捞给我的……”我连忙摇着手脱口而出。
“我家邻居……捞的?”壶月露出了狐疑的神色,难不成他误会了什么,以为这竹扇也是我擅自拿的吗?不过那地窖在林家前院,也许是他家人不小心掉在那里的也说不定……
我顿时慌了,抢过扇子塞到他手里:“就是……就是你家楼上邻居捞给我的!”
然而此刻,原本那么热衷的壶月竟看都没看那把扇子,他直勾勾的盯着我:“你说什么?楼上的邻居?”
我被他瞪得心里毛毛的:“是那位老爷爷自己说的……”
“楼上的……老爷爷?”壶月眼角的肌肉霎时间痉挛里来,他的嘴角抽动着,失神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一声断喝,“什么楼上的老爷爷!你胡说!”
这瞬间爆发的情绪吓得我连退几步,冰鳍可不乐意了,他蹙起纤细的眉尖:“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在你家也总听见头顶上有老年人拖着脚走来走去的声音嘛!”这证实让壶月的眼神一下子失去了焦点,,就像看见什么骇人的东西一样,血色从那意志薄弱的脸上一点点地褪去,他的嘴唇不住嚅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弄错了!”这一刻,一旁的醍醐突然开口了,“这房子根本没有二楼!”
“没有二楼?”冰鳍怎样也不相信,我则退到离房子远一点的地方抬起头,这才明白之前在大门口看见的不伦不类的景象是怎么回事——原来什么欧式小楼根本就是假象,不知道是建筑者的恶趣味还是当时的工匠根本不会造洋房,所谓的二层小楼只是一堵墙,说白了就是观赏用的门楼,阳台只能作装饰性的空中花坛,彩玻璃落地窗完全是通向屋顶的摆设!这欧式门面后头根本就是普普通通的香川旧民居!不过既然如此,大门左边的楼梯又是干什么用的呢?如果只是为了方便园丁上下阳台整理花草,那未免也太小题大做了……
“可是我明明听见楼上有声音……”冰鳍忍不住嘟囔着,我也跟着点头:“还有楼梯呢!”
“这我倒没注意……”冰鳍沉吟着,“不过进大门时也听见吱吱嘎嘎响,很像是爬旧楼梯的声音。”
“什么嘛!小孩子神神道道的,说得像真的一样……”这一刻,壶月发出了一串干涩的冷笑,透着一种不自然的轻松。虽然不明白我们的话究竟哪里触犯了他,但可以确定——虽然闪烁的眼神还残留着一丝张惶,但片刻时间已足够壶月披上镇定的甲胄了。他似乎对冰鳍还有点印象:“你是通草花家的老太太带来的吧?这位就是你堂姐了?”我正要点头,却听见他紧接着来了一句:“我听说过你家的事,都说你们过世的爷爷是个怪人……”
哪有这样说已经不在的人的!我顿时沉下脸,冰鳍早已反驳回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如果您对我祖父有任何问题,请当面问我祖母,她正在陪您母亲!”
壶月也自知失言,忙想解释,可看见我和冰鳍的态度也只得作罢,悻悻然转身走向屋内去了。我愤愤地看着他的背影,“真是莫名其妙!这样防备着我们,难道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怕我们带走黄大仙,断了他家的财气吗?”
醍醐一本正经地摸着下巴点了点头:“说不定哦!你看见的那个住楼上的老爷爷,也许就是大仙呢!”
怎么可能!那位老人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孩子!因为彼岸眷族的虽然没几个真正凶残危险,但不小心惹上也没道理讲,为避免麻烦,祖父将我和冰鳍从小隐藏性别教养,又取了象征强大幻兽的|乳名,那些家伙们是无法看清我们真实面目的。一下子就分辨出我是女孩的老人家,最多就是“奇怪的人”,而不是“奇怪的东西”。这下我更来火了:“冰鳍!反正有伞不怕下雨,咱们找奶奶回家!”
冰鳍立刻冷笑起来:“别提了,就是这壶月说奶奶在女眷屋里,大热天形迹不好看,只让我在屋外等!”真是的,到头来还得我辛苦!
进入边门穿过天井檐廊时,滂沱大雨痛快淋漓的降了下来。扛着乐器乱纷纷来来去去的吹鼓手中间,我突然听见有人叫“火翼”,回头一看,却是壶月先生站在大门左边的阴影里,那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楼梯就架在他头顶上。我本来不准备搭理,可他却追过来,似乎很烦恼的样子,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我刚刚听醍醐叫你‘火翼’,应该没错吧?能不能告诉我,邻居是在哪里捞到扇子的啊?”
“在废地窖旁边。”我急着去找祖母不想多话,可他却夹缠不清:“哪一个?我家前后一共有好几个地窖……”
“向日葵那边的……”除了高大的葵花,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明显的地标,可荒芜的前院里到处乱生着这种植物。果然壶月更犯难了:“能不能……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啊……”
“这么大的雨……”我正要推托,他却变戏法似的拿出两把折伞,看来不带他去是不能脱身了,否则他说不定还真认为我偷拿了藏品,说谎搪塞呢!我无可奈何地抓过伞走出悬挂着繁密雨帘的大门。
疾风用任性的手指抓起水晶粒似的雨点,肆无忌惮的撒在伞面上,发出羯鼓般的急切声响,掩盖了周围的人声乐音,仿佛一把伞下便是一个世界了。抵达地窖口之前,我好几次回头确认壶月先生是不是跟上来了,而他只是默默地走在我身后,竟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雷声虽然始终在远处,可雨下得不小,白茫茫的视野里,满园荒草的青葱溶化开来,顺着水流荡漾成一池碧波,那几株向日葵随着强风曼舞着,频频倾侧苍翠灯塔似的身体。我转过蜿蜒的小路,便看见数层小小的瀑布在地窖台阶上铺开,砖缝间丛生的荒草也鲜润起来,叶尖上摇曳着串串银珠,不过那地底的积水却没见上涨,依旧黑沉沉的波澜不惊。
我怕不小心滑下去,便在最上层的台阶站定。这时背后传来壶月先生略微嘶哑的声音:“你就是在这里碰到楼上老爷爷的?”那缓慢的调子里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波动,我不解的点点头,正要转身指出具体的方位,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却推得我身不由己地栽下台阶……
跌下去的那片刻时光奇迹般的被拉长了,颠倒的视野里,我那么清楚地看见壶月苍白的面孔,扭曲的嘴唇和颓然前伸的双手——那手指艰难的痉挛着,仿佛还残留着长久的痛切犹豫和刹那间撕裂般的决心,一如他注视着我的眼神,明明怜悯而负疚的挣扎着,但却难以掩藏那喜形于色地解脱!
——他是计划好的!询问捞起扇子的地点也好,要我带路也好,这一切全是他计划好的谎言,从一开始,壶月就想把我骗到这里,然后推下去!
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仅有一面之缘的我?还没来得及想透着一点,我就已经重重的跌进那肮脏的积水中……
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呢?那老爷爷趟进水里的时候,地窖里的泥水明明只淹没他的腿肚啊,为什么我此刻却像朝着某个无底的深渊不停的、不停的沉溺下去,渐渐的,水温柔而执拗的阻力消失了,御风般的轻盈感让我眼前浮现出层层浓绿,那是覆盖着半壁天空的合欢树,从交错参差的叶片间,毫无征兆地飘落下绯红的花蕊……
那羽毛般的花朵承载着金箔似的夕照,薄雪似的纷纷扬扬降下,落向早已斑驳的青石桌棋枰,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拈起其中一朵,低沉的笑语随即响起:“合欢究竟有多香,只有它自己知道……”这语声是如此熟悉,我一下子就分辨出来,它属于砂想寺的野性少年——醍醐!丝质的羽状花瓣便随着他手指的移动拨弄过饱含雨气的微风,缓缓停在了薄茶色发丝下的瞳孔前,那栖息着寂光的眼睛几乎与我的如出一辙,它们属于这世上与我最相似的人——冰鳍!
冰鳍迷惑的凑近那花蕊,渐渐的,淡淡的微笑漫过他唇角:“真奇怪,这么香,为什么坐在树下就一点也闻不到呢?”
醍醐眯起了眼睛,表情里有不可捉摸的味道:“因为,他喜欢秘密……”
冰鳍诧异的瞪了醍醐一眼,突然有些焦躁的站了起来:“真是的!火翼这家伙怎么还不回来?”
——这不是幻象,而是合欢花所看到的现实!发生在这个庭院另一个角落的现实!领悟到这一点的瞬间,坠落在地的冲击感震碎了眼前的景象,跌坐在地上的我,发现自己正置身于某座幽深而高峻的屋宇之中……
这房间未免太安静了吧,静得连衣衫摩擦的悉窣声听起来都如此清晰。包围着我的空气像清澈纯粹的水晶钵,没有一丝沉滓杂质,溢满钵中的寂静同样像透明无色的胶质,随着我的起身移步而颤巍巍的动荡起来。豪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和煦的夕照从洞开的门窗中斜射进来,微光给屋中的陈设铺上了一层澄明薄釉。这里看起来是某户人家闲置的厢房,与其说是住人的,还不如说是留给时光和回忆居住——数架多宝隔子上,那些或精美或古拙的骨董色彩斑驳,浸润着手泽,但却完全看不见栖居其中的物怪,就像被脱下来叠放整齐的衣物一样,它们似乎还在等待未归的主人。
我四下张望着站起身来,习惯性的掸掸灰尘,却惊讶的发现别说污渍,我身上就连水迹都没有,这就让人不明白了——我可是从那么脏的积水里沉下去才落到这里的啊!
踩着纤尘不染的木地板,我慢慢走出门外,穿过厢房外敞亮的堂屋走入檐廊环抱的宽阔天井,青石板铺地干燥而光滑,一点下过雨的痕迹也没有,我仰起头,绮丽的晚霞在珐琅盒盖一样的天空中画着意义不明的暗示。这里是哪里呢?为什么这空无一人的宅院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信步走着,檐廊下的一团白影突然映入我眼帘,那像截骨头似东西的看起来有点眼熟。我俯身捡起,随着一股熟悉的腥气,无数层白孔雀尾羽似的截面从我指缝间滑落展开——那是一把扇子,镂刻着精美琐碎的花纹,那种不厌其烦近乎执拗的装饰让人联想到热带国家华丽而单调,无休止重复下去的舞蹈……
这不是那位老爷爷捞给我的第一把扇子吗!难怪他说我不识货,仔细看来,这分明就是一把贵重的象牙扇啊!可是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地窖积水下当真另有一番世界,这所宅院正是湮没在黑暗表象下的异境洞天?
我连忙丢开扇子向宅子外跑去,这是典型的香川民居,穿过一进一进独立的小院,便是气派的大门,此刻那沉重的门扇却严严实实的紧闭着,一枚巨大的铜锁扯着粗链悬垂下来。我停住脚步四处寻找其他出路——应该还有边门的,因为这里和普通的老宅是一样的结构,一切都一般无二,除了……除了大门左边!这角落淹没在一片墨蓝的阴影中,只有曲曲折折的光带约略浮现着——那是一架楼梯,一架在幽暗中隐隐发出微光的楼梯!
这里是林家!难怪我觉得眼熟,原来这水下的异境就是林家宅院!可是人都到哪里去了?那些躲在房里的女眷,那些急匆匆的吹鼓手,还有合欢树下的冰鳍和醍醐,以及那个将颤栗与恐惧隐藏在决绝之中的壶月先生!
阒无人迹的大宅里,一切都黯淡成可以触摸的幻象,只有那楼梯的微明昭示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随着衰朽的木阶层层升高,视野也越来越明亮,那光明不同于屋顶上方澄净的夕照,而是一种幽艳而氤氲的虚幻荧光,平凡的阶梯霎时间成了连接昏昧地面和辉煌云端的浮桥。可是醍醐说过,我们也亲眼证实了林家并没有二楼啊?这楼梯的那一头又是哪里呢?就在我疑惑间,踩踏陈旧楼板的吱嘎声传来,从上方灌下的薄光里,有人拖着脚踏着缓慢的步伐,一级一级,机械地走下来……
台阶上出现了穿圆口青布鞋的足尖,接着是白布袜和黑绸裤子,看那打扮和步态,下楼的应该是位老人吧,会不会是我在地窖口碰见的那位?我连忙迎上去,可一种说不出的别扭感觉又让我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随着白夏布上衣的袖口和前襟进入视野,步态迟缓的老人整个儿出现在楼梯上,说“整个儿”应该不太对吧,因为他缺了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