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挣扎(一)

晚上吃饭的时候,放了新买的CD,当《Memory》的旋律响起的时候,连瀛正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不知怎的烫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咳了好半天,抽了餐巾纸擦泪,突然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迅疾地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到餐巾纸上,一张餐巾纸马上湿了,再抽一张,又湿了,连瀛不再去努力,索­性­抱着纸巾盒哭个痛快。记忆中的每个片段好像在哭声中慢慢复活,又在眼泪中沉积。

当哭声渐渐止息,另一首早已想起。如果记忆像眼泪一样可以流走,­干­了便不再有痕迹,也许人生的痛苦会少很多。

这个晚上,有人在星星点点的烟雾中出神,有人在一张CD前流泪,不过是城市的一隅,却如银河中毗邻的双星,可以遥望,却不能并肩。

归家

等到年底考了试,交了学期论文,又已是新年了。连瀛这个冬天身体透支得厉害,从来健康的身板儿也有点撑不住,感冒了几次,半夜咳嗽醒来喉咙­干­疼,暖瓶里却因忘了烧水没有半滴水,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妈妈再忙也要熬冰糖梨给自己,凉凉的冰糖梨水滑过喉咙润到心里,似乎只要喝一碗病就可以好了。抱了膝蜷坐在沙发上等着水开,凌晨时分,夜很静,月亮就在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一些清辉,这样的冬天妈妈在做什么,睡得踏实吗?

想起了上次出差时培训基地附近的古庙,每天凌晨的这个时候就能听到古刹的撞钟声,三十六下,十八下快,十八下慢,在混沌中醒来,在禅意中静下心绪。

连瀛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妈妈已经年老,再有二三年也要退休了,对于她的几年不归,从来不抱怨,只是每次电话结束的时候说一声,有空就回来看看。夹在两个她爱的人之间,等回了丈夫的爱,却失去了女儿,她的人生注定就这样残缺不齐,谁不想拥有圆满,能够圆满恐怕是每个女人的守候和希冀。而她连瀛却像不负责任的连文三一样,残忍地毁掉了妈妈可怜的守候。

她不能怪妈妈,有过和孟昭欧的种种,连瀛才真正体会了妈妈对连文三的感情,只怕是经历岁月而弥坚。好像一次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一句电影台词,可怜的女人在弥留之际对着女儿倾诉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我不信来世,我只想看到今生活着的真实的他。等回丈夫只是妈妈可怜的着念,她不能用对连文三的报复而惩罚妈妈。

厨房里的水壶尖利地嘶叫起来,打断了连瀛的想法,也如闪电豁然在天空炸开一丝裂缝。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一月底就是了,病愈的连瀛苍白着一张脸四处打点年货,已经和主任请了探亲假一并与春节休了。一旦想通,连瀛似乎一刻也不能等,恨不得甩了手头的事,Сhā了翅膀就走。

苏蕊听说连瀛要回家,自是十分高兴,拉着她到处买东西,自己也买了不少让连瀛带给连妈妈。直到大包小包堆满了客厅的空地,连瀛才惊觉未免太夸张了些。最后还是肖传开了单位的车带了连瀛和包裹送到机场,苏蕊感慨于连瀛家事的悲欢离合,竟然抱着连瀛哭了起来,肖传和连瀛哄了半天才好。

飞机也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行程,连瀛这几日没睡好,现在反而困了起来,兀自点着头犯迷糊。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怎么都不舒服,突然想起春天和孟昭欧一起坐飞机的事儿,靠在他的肩头,无比熨帖舒服,想着想着猛然一惊,甩甩头赶快拿了杂志翻看。

连瀛没有和妈妈说哪天回来,她怕妈妈大老远地来接她,下了飞机,打了车,看着窗外的景物,五年的变化,让连瀛似乎都不认得了,水乡特有的风情留存了些许,让连瀛徒然感觉物换星移。家因为在学校家属区倒是没怎么变,曲曲折折中进了楼道,还是就日模样,甚至儿时嬉戏留下的铅笔划痕还在。

五年,旧梦依然,心情难为。

门铃只响了一下,就开了,妈妈站在门口,就像以往放学给连瀛开门一样,轻轻地说了声回来就好,快洗手吃饭。连瀛却忍不住,扔了东西扑到妈妈怀里呜呜咽咽。连妈妈拍着连瀛的背只说,没事,没事。连瀛一边哭一边想,她从未想象过妈妈五年会变得如此苍老,记忆里妈妈乌发微卷,永远是一尘不染,衬衫的领子永远浆洗的挺阔­干­净,似乎永远都是同学们爱戴的年轻女老师,可什么时候妈妈的鬓边有了白发,额头有了皱纹。

良久,连瀛止了泪,离开妈妈的肩膀,抬起头却看到连文三站在厨房门口。如果不知道连家历史的人,也许现在看了这幅画面一定感动,戴着眼镜的貌似知识分子的父亲用疼爱的眼神看着妻女,简直是合家团圆。连瀛心里一动,擦了眼泪,她回家并不代表她可以原谅连文三。

连瀛坐到饭桌边时吓了一跳,转头问妈妈,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做了这么多菜?妈妈擦着手笑说,你爸爸早晨起来说梦到你今天回来,一大早催着我,开始我都觉得是玩笑,你爸爸他却认真得不得了,居然被他算准了。连瀛默了口,不再说话。

连瀛仿佛又回到了上大学之前,每天粘着妈妈,看妈妈做­肉­粽,做各种吃食,上街买东西。第二天是除夕,连家空前热闹了起来。连瀛的父母都是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这边来的,所以亲戚并没有多少,只有妈妈的一个远房表弟走动一下,其余的就是学校里的同事,看见连瀛陪着妈妈出来,都热情地叫,阿瀛,今年没那么忙了,多回家陪陪妈妈,或者就是让连瀛到他家吃饭。

除夕晚上一家人照例守岁,坐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连瀛挨着妈妈,正看小品笑着,连妈妈一个岔气不停地咳嗽,好半天顺过气儿,连文三拿了水杯过来,压了压方好了些。连瀛心里急,这几天总时不时地听妈妈咳嗽几声,夜里偶尔也会有,倒是连文三体贴,每次夜里都起床倒水。连瀛摩挲着妈妈的背,说,妈妈,多长时间了,有没有去医院看看。连妈妈只说,不碍事,不过是风寒而已,吃点药就行了。连瀛道,感冒也不能拖,想着自己年前差点脱成肺炎,赶紧劝妈妈。说实话,冷眼看连文三倒是比较会关心人,妈妈老了,身边有个人总是好的。想到这些,言语间也不免对连文三和缓了。

刚过十二点,连瀛接了苏蕊的拜年电话,二人说笑了半天方挂了电话。连瀛因说要给妈妈包饺子吃,正和面时,手机又响了,连瀛手沾着面,让妈妈帮她接,连妈妈接了说是连瀛快点,连瀛擦了手拿起电话,喂了几声,却不闻声音,再看屏幕却显示了那个她从来没有存在电话簿里,却永远忘不了的号码,一时间无语,听得到那边的呼吸声,只是呆呆地举着电话,话筒里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听到电波哧啦哧啦的声音,往事滑过,连瀛心里难受,默了片刻,狠了狠心,拇指摁了关机键。

过了十五,连瀛的假也要结束了,心里不免苍凉,连妈妈不忍连瀛难过,说今年夏天到连瀛那里住几天,连瀛才高兴起来,撒娇说妈妈不能耍赖

情圣

坐在回来的火车上,连瀛才开始整理这个春节杂乱无章的心情。离开了六年的家,说回也就回了,朝夕与连文三相对,几天也似乎习惯了,甚至有时会给个笑脸,很多之前想的那样难的事情似乎只在瞬间便用平常心对待了,连瀛迷惑,是她坚持错了,还是自己太容易变了,或许,没有谁的对错,唯一错的只是立场不同,感受不同。

十几年的心理负担突然间松了一松,尽管还需要时间认知,但套一句外交用语,坚冰已经开始融化。最坏的已经过去了,还有更坏的吗?

缓和了与家里的关系让连瀛的心轻松了不少,苏蕊也为连瀛高兴,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她本身是个在父母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只要想想父亲不在,便觉得是悲伤至极的事情了,何况连瀛的家事又非这样的简单。

隔了几日,连瀛给家里打电话,和妈妈聊了半天,自从母女关系恢复如初后,连瀛很少向妈妈撒娇了,临末了还是嘱咐妈妈看看医生,感冒不好虽不致大碍,终归不是好事。挂了电话,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复又打过去,让妈妈第二天就去医院。连妈妈开始只是敷衍,最后禁不住连瀛罗嗦,答应第二天去医院看医生。

春节过后没多久,连瀛又在手忙脚乱中开始了上学上课。连瀛感慨一边上课一边上学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天方夜谭,尽管尽量保证时间,可还是偶尔因为工作要旷课,本来就根基浅,少不得要熬夜看书,白天里总觉得困顿不堪,加之,偶尔苏蕊和肖传打着给她放松的旗号一起缠了她去玩,连瀛觉得克隆几个自己再好不过了,倒也没心思想其他事情了。

孟昭欧的春节依然是一个人,期间带了润儿去游乐场一次,其他时间还是和哥儿们、朋友一起打打牌,抽抽烟。

方云山也从美国跑回来了,一年重要的日子,怎么也得在他老爸面前露个脸儿,听听都已经让耳朵磨了茧子的老调子。孟昭欧去看了老人家一次,被当成了正面典型教育方云山。本来好好地喝着茶,旁边电视播了一个广告,无非是什么酒,游子千里归家,共享天伦。三世同堂的幸福景象让老人家怨气大发。突然指了方云山,你看看小欧,年纪比你小,老婆孩子都有了,你个不成器的在美国鬼混什么?方云山挠挠头,讪讪地说,我不是在创业吗?老人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欧人家事业也没见得不好,我看是越来越好了,家和万事兴,你别给我找借口,赶快定下来,都奔四十的人了。

老人家一发脾气,家里人都不好说话,方云山的姐姐带了原本正在打闹的外甥到旁边屋去了,方妈妈本也和老头子一样的想法,也不说什么。孟昭欧看不下去,忙中间打圆场,方伯伯,小山子也急,就是想挑个合适的,让您看著满意,我以后也帮他留意着点儿。又说,最近我得了一生普洱茶饼,差不多十多年了,给我也是暴殄天物,您喜欢茶,赶明儿我给您带来,再给您拿点儿好的熟普洱,对您心血管有好处。方老爷子也是一时气急,这方云山不找对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年年磨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说实话,他都懒得说了,再说孟昭欧又帮腔,所以也就此打住,和孟昭欧聊起了茶经。

待两人告辞出来,孟昭欧说,还不谢谢我,否则你又要被老人家荼毒半天了,弄不好还挨两巴掌。方云山一甩头,说,你以为我怕,我不就怕他心脏不好吗。说着又斜了眼睛,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媒人了,小心我家老头儿踪着你,自己还有一挑子事儿搞不明白呢。孟昭欧捶他一下,你以为我想管,不就是给你解围,你那些破事儿我也懒得管,我还怕你荼毒了人家姑娘。你是解围呢还是搓火呢,你杵那儿,要不是你我也挨不着这通数落。方云山点一根烟,说正经的,你和那小姑娘的事儿怎样了,我看你没得逞吧?老爷子的想法就不对,以为有老婆有儿子人生就完整了,有什么啊,你那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与其像你这样,我还真不如做个快乐神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孟昭欧没作声只是拿了烟在手里转来转去。

除夕的晚上,看着天上的烟花,他抑制不住拨了连瀛的电话,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刚开始是方言,听到他说普通话,改了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他猜是连瀛的妈妈,手机好一会儿被重新接了起来,正是连瀛,声音有点低沉,略略带了点甜糯的味道。孟昭欧觉得自己只是听了这声音就很舒心,仿佛暖意又从心底升起。连瀛喂了几声,便不再说话,他们呼吸相闻,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孟昭欧举着电话,看着外面烟火闪亮,觉得最幸福的事情也莫过于此,能够听着连瀛的呼吸,倾心相念。仿佛很久,那边挂了电话,而他,举着电话在窗前站了更久。

方云山看孟昭欧不说话,用胳膊捅了捅孟昭欧,说,要不要哥哥帮你推波助澜一下?孟昭欧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情你最好也少­操­心!方云山乐了,吐出一口烟,嘿,看你思春得厉害,啧啧,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大情圣呢?

更坏

连瀛告诉自己要每周给家里一个电话,还是没有做到,过年后,赶着银行要开新一年的工作会议,等忙完了这事儿,已经二十天过去了,中间妈妈打来过电话,连瀛正在加班,简单几句也就挂了。

会议完事儿,正好是周末,想着好长时间没听听妈妈的声音了,连瀛拿起电话拨了家里,没有人接,看时间可能是出门买菜了,到了晚上,再打过去还是没人接,连瀛想妈妈生活规律,加之亲戚少,同事之间也是君子之交,怕是和连文三出去散步了吧。

第二天上午又往家里打电话,响了很久,却是连文三接的电话,连瀛一时不知该叫什么,愣愣地说,我妈妈呢,连文三也没料到连瀛的电话,似乎犹豫了半天,说,刚出门买菜去了。两人中间冷了场,连瀛又问,昨天晚上打电话你们都不在,去哪里了?连文三说,你表舅家办喜事,我和你妈妈帮忙去了。连瀛想表舅家的孩子都要结婚了呢。话说开了,倒也不再尴尬,连瀛问了问妈妈的感冒好了没有,末了挂电话的一瞬,轻轻说了句,你也多注意身体,连文三唏嘘待要说什么,连瀛摁了电话叉簧。

毕竟他是生自己的父亲,虽然没有养,然而看着妈妈依恋幸福的眼神,连瀛也渐渐觉得是好的。

隔周再打电话回家,依然是没有人接,连瀛心里有点慌,一下午拨了半天,却只是电话的忙音。看天气预报家里应该是下雨天,不在家里呆着乱跑什么。到了傍晚,仍是没有人接,连瀛心神不宁,翻出来表舅家的电话,也是好一会儿才接起,是表舅妈,听是连瀛的声音,有点吃惊,连瀛客气地向表舅妈道了喜,又问我妈妈在您这儿吗,表舅妈支吾了说不在,说好久没见了。连瀛心里纳闷,上周还在你们家帮忙,怎么这样啊。正说话间,好像是表舅回来了,接了电话,说你妈妈学校忙呢。连瀛想妈妈都快退休了,早不带毕业班级了,怎么会这样忙,周末也不休息。

听着表舅和表舅妈前后矛盾的话,连瀛一下子着了慌,厉声说,表舅,你别骗我,我妈妈她到底怎么了,你不能瞒我。电话那边默了半晌,说,阿瀛,你别急,你妈妈就是小病,不碍事的,你别急。连瀛哭了出来,说,表舅,你把实情告诉我吧,是不是上周我妈妈已经在医院了,说你办喜事也是假的,是不是!表舅声音软了下来,说,阿瀛,你妈妈她怕影响你,不让告诉你。你妈妈咳嗽了一冬天,老不好,后来你爸爸坚持去医院看看,结果一查已经是肺癌中期了,吸了那么多年粉笔灰,受了那么多苦啊。

连瀛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得那最最关键最最­阴­毒的两个字。她只道最坏的都已经过去了,原来命运从来就没有放过她。

连瀛抱着电话哭得泣不成声,表舅劝了半天不见效果,只是让她别急,这边有他和爸爸呢。挂了电话,连瀛哭得腿脚发软,脑袋里只有两个字,回家,我要回家看妈妈。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硬撑着爬起来,拖着麻木的脚找了外套去买飞机票。

第二天和主任请了假,主任也觉得难过,让连瀛放心回家,其他事情不要多想,连瀛谢了主任,简单收拾了行李就踏上了回家的飞机。

时隔一个多月,重新打开家门,昔日的温馨已不再,厨房门上还有和妈妈亲手贴的福字,可里面却是清锅冷灶,久无人烟。连瀛抹了泪,给表舅打电话要了地址,匆匆奔了医院。

连妈妈躺在床上,了无声息,连瀛进来看着连文三正收拾了秽物要去洗手间,含着泪摆了摆手,静静地坐到床边。连妈妈仿佛有了感应,倏然睁开眼睛,微弱地喊了阿瀛,你怎么回来了。连瀛只觉得全身几十万亿个细胞都在颤抖着,血液和水分都向着眼底奔涌而来,可她不敢哭,只是拼命地忍着,左手用力地攥着衣角,微笑着说,妈妈,我就在这里,你睡一会儿吧。连妈妈累极,复又闭了眼,紧抓了连瀛的手。妈妈的手好冷,好瘦,似乎除夕夜的温暖犹在记忆,让残酷的现实与之对比。好半天,连瀛轻轻地将手抽出来,把妈妈的手放到被子里,盖好。回头看连文三立在桌边,也苍老了很多。

走廊的椅子上,连瀛问连文三,不是说是中期吗,怎么会这样严重?连文三只是无神地靠着椅子,说,中期只是安慰你妈妈,医生说差不多是晚期吧。你走后没几天,你妈妈咳出了血,其实年前就很厉害了,你妈妈又坚持不去医院,只是吃点止咳药撑着。见了血,你妈妈的心就灰了,更是不去医院了,­精­神也变得不好,给你打电话后的第二天突然晕了,送到医院就这样了,已经手术切除肿瘤,可情况并不见好。

连瀛想哭,却又发现全身的血液和水分又好像冻住了,都不能流动,眼眶只觉得­干­涩得疼,飞机上她曾恨过连文三,不是他,妈妈也不会有这样多的苦。可见了面,她的怨又不知哪里去了,连文三是妈妈的苦也是妈妈的爱,今天的局面也不是哪个人想见到的。

医生来查房,连瀛跟着出来,主治医师说情况并不太好,已经扩散至全身。连瀛的嘴­唇­抖了抖,终于颤颤地问还有多长时间。医生顿了顿,面无表情,说,看患者自己的求生欲望,如果这样下去……几个月吧。

连瀛的头上炸了个惊雷,几个月,只有几个月,妈妈只有几个月,她可以做什么,五年的误会和隔膜,几个月是在惩罚她的无知和自私吗?连瀛萎靡在椅子上,如果生活和连文三是造成妈妈今天的原因,那她就是可鄙的帮凶,她恨不着谁,最该恨的是自己。

治病

连瀛向主任打电话续了假,原本想让妈妈到她在的城市看病,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医院和医疗条件,医生却不建议,连妈妈的身体太弱禁不起折腾,妈妈也不愿走,最后只得交换条件,连妈妈同意化疗。

真正开始治病,才知道钱是不经花的。连瀛家的日子本来就是普通人过的,小病小灾还能忍受,真出现这种事情,虽然有公费医疗,也得先自己花才能报销,连瀛工作几年,除了房租等开销,偶尔往家寄钱,积蓄并不多,做了手术,化疗开始,钱就成了问题。连妈妈之所以不肯化疗,也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不想浪费钱,乱了他们父女日后的生活。

表舅家凑了点钱,连瀛无奈给苏蕊打了电话,苏蕊惊得不知如何安慰,连瀛只是淡淡地说了情况,似乎并不见悲伤。苏蕊忙着答应了,说钱第二天就汇过去。连瀛挂了电话,摊靠在沙发上,她素来认为真正的友情是不能沾钱的,即使上大学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向苏蕊借过钱,今天为了妈妈,她只能开口。命运是在惩罚她的自私固执,挫败她的清高。

第一次化疗过后,连妈妈的身体已是虚弱不堪,白细胞数量急剧下降,医生建议第二次化疗拖延一段时间,先给病人补充营养。连妈妈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只能打营养针和增白针。

连瀛每天奔波在医院和家里,脑子就在想一个字,钱。如果这时候让她去抢银行她也会考虑的。

早晨连文三来医院换连瀛的班时,连妈妈正在昏睡,连文三把连瀛叫了出来,静了片刻说,阿瀛,我想把房子卖了吧。连瀛愣了一下,说,那以后怎么办。连文三说,我想,等你妈妈出院了,肯定也讲不了课了,办个病休,我们就到乡下找个房子。乡下空气好,利于养病。连瀛看著迅速苍老的连文三,她知道,这些日子,连文三也像她一样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悔恨和自责同样吞噬撕咬着他的心。

晚上,连瀛回家收拾妈妈的换洗衣服,看着妈妈屋里的那张大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几乎是在这张大床上睡大的,小时候,在床上等妈妈回来,病了,躺在床上妈妈给喂饭。快上初中的时候,妈妈学校分了现在的房子,屋子不大,老式的二居室,厅小,大床搬了进来,妈妈就把小屋收拾了,让连瀛单独住一间。在小屋里,连瀛度过了初中、高中时代,直到考上大学。这个房子和里面的所有承载了连瀛那么多的回忆,如今却要卖了。当连文三说出来卖房的事情,她竟然没有理由没有能力可以反对。头一次,连瀛生出了有钱真好的想法,有了钱,可以给妈妈治病,有了钱,可以留住妈妈的房子。

表舅听了卖房的事却极力反对,说,怎么也得有个住的地方,表姐和姐夫年纪都大了,反而要居无定所,怎么可以养老。再说,万一表姐真的走了,大家连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连文三讪讪地说,我再想想办法。

隔了几天,连文三拿了三二千块钱回来,说是和以前的朋友借的,连瀛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跟连文三要了朋友的名字,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记了借钱人的名字、数目和时间。以后是一定要还的。

最后,连瀛还是决定卖了房子,总借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现在熟人亲戚可借钱的已经借了个遍,大家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有心没力,房子好歹能卖点钱,大不了,妈妈出院后和她一起住。

孟昭欧在资金财务部经理办公室里听汇报,却听得外面叽叽喳喳,皱了眉头拨开百叶窗,正看见银行的黎志爽来办业务,听说黎志爽已经由普通客户经理升了副经理,只因东正重要,仍然时不时的来走动走动。

门关得不太严,一个姓李的职员年纪较大,正对黎志爽说,好好帮我留意你们那儿的漂亮姑娘,你升了职,结了婚,当了领导,可要多关心关心其他人,我侄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哎,上次出去玩的那个连瀛我觉得挺不错的,长得漂亮,人也安静,去年听说还没有男朋友,现在怎么样?黎志爽亲昵地叫了声,李姐,你交给我的事情,怎么会不尽心尽力,只是连瀛恐怕不成,我另外给你寻个好的。见过连瀛的人都对连瀛有印象,对美女的去向比较关心,都问为什么,是有朋友了吗?黎志爽摸了摸头发,说,有没有朋友不知道,只是听说家里出了事,好像是她家里什么人生了重病,已经请假回老家了。转头一笑,又说,李姐,你的事我记着呢,你放心。

资金财务部经理看着总裁的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只当是对大家说闲话不满,刚要站起来关门,却见孟昭欧站起身来,今天的汇报就到这里吧,情况发到我信箱,我再看看。然后开门走了出去,众人没料到孟昭欧在,忙住了嘴,黎志爽也恭敬地叫了声孟总裁。孟昭欧点点头,脚步不停。

没费什么工夫,孟昭欧就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他了解的连瀛的家境,这种事情一定是不好过的。晚上,孟昭欧和方云山一群人在包间里喝酒,心里装了事,也不怎么说话,方云山坐旁边正胡侃,他这回是回来考察市场。孟昭欧听得有些烦,终于忍不住坐了沙发一边,拿了手机,想要打电话,终于还是没摁通话键,改写短信,刚要发出去,冷不防方云山坐过来,吆,给小情儿发短信呢!看孟昭欧神情严肃,敛了笑,看了眼短信,黑­色­的字体写了“有事就打我电话”,意味深长地说,也就你当情圣。

巨债

先是表舅托人寻找买主,后来是把房子交给中介,倒是有人来看房子,房子大概有十几年了,格局也不算太好,比不得现下的大厅小卧室。唯一好处是离学校近,周围环境好。可真要以合适的价格卖掉还真不容易,有人知道了连瀛的难处,故意把价压很低,连瀛气急,只暗骂­奸­商,不再理会。房子的事搁了下来。

本来对房子是寄予希望的,却不料卖房子也有这样的困难,连瀛和连文三又陷入了困境。只是当着连妈妈还要强装了笑脸。

化疗起了点作用,医生说扩散被有效地控制了,现在病人情况还算稳定,可以考虑做第二次化疗。根据连妈妈的身体状况还推荐了一种国外的产品,副作用会小很多,利于化疗后恢复。连瀛被说动了心,可想到钱却没了心思。看着妈妈化疗后像死过一回似的,连瀛心里就发堵,恨不能替妈妈去受苦。连瀛甚至去拜了佛。以前她只觉得人和佛是平等对话的,人需要佛是因为佛有着比人更广阔的胸怀可以承受。而现在,连瀛跪在蒲垫上,只是卑微地乞求菩萨能保佑妈妈活得长点,再长点。

连文三早出晚归,不在医院的时候就出去,连瀛问去哪里,只说找以前的朋友看能做些什么。有时候表舅来了,两个人也避开连瀛说些什么,连瀛也没有多的心思理他们。昨晚在小屋毫无睡意的时候,手机叮铃铃想起,却是孟昭欧的短信,看着“有事就打我电话”那几个字,连瀛心酸,疲惫似乎一下子从脚底蔓延到四肢,遮也遮不了,连瀛想起那个温暖的怀抱,恍惚是孟昭欧带着熟悉的体香站在面前,忍不住伸手向前,却是冷湿的空气。连瀛只是抓了手机贴在心口。

早晨起来鼻子有点囊囊地,可能是晚上下雨着了凉。熬了骨头汤去医院看妈妈,连文三听得连瀛鼻音重,拍拍连瀛的肩膀,说去买点药,多喝点热水。连瀛和妈妈聊了会儿天,待妈妈睡着后,去找医生商讨第二轮化疗的事情。病情比想象的严重,需要尽快安排化疗。连瀛心情沉重,不知道妈妈受的苦到何时止息。

连文三第二天早上过来时,脸­色­发青,眼里布满红血丝,连瀛看着极度疲累的连文三,心底也隐隐作疼,毕竟是亲生父亲,软了话让他也注意身体。

下午回了家,连瀛自己却是不停地流鼻涕咳嗽,头也痛得厉害,什么也没吃,躺在床上休息。睡得迷迷糊糊间,被嗵嗵地擂门声吵醒,撑了身体去开门,猫眼里看到两个男人,气势汹汹的,连瀛不认识,以为敲错了门,正待不理,外边又响起了擂门声,连瀛只得开门,冷冷地问,你们找谁?来人看了看连瀛,睨着眼问,连文三住这里吗?见连瀛点头,说,他欠了我钱,你让他赶快还钱来!连瀛想也没想到是这事,问,他怎么欠钱了。老小子,六盒彩输了钱,还敢报个假名骗人。连瀛听说过非法六盒彩害得多少人家破人忘,妻离子散,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连文三还是陋习难改,问欠了多少钱,来人用手比划了一下,十万,连瀛一口气上不来,扶了门直咳嗽,对方看连文三也不在,横声说,告诉连文三,快点儿还,否则饶不了他,转身踢踢踏踏地下了楼。连瀛关了门,好半天缓过神,十万,目前对她来说不啻是个天文数字,欠了那么多钱,连治病化疗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有十万还债,还是赌债。

连瀛疯了似的向医院冲去,恨不得立时揪了连文三打他几个耳光。连文三没在,只有表舅在,连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表舅直问,连文三呢,连文三呢,他,他到哪里去了。表舅见连瀛两眼发直,骇了怕,忙拉了连瀛出来把病房门带上,说,你找他什么事。连瀛只是闭了嘴,不说话。走廊转角处连文三端了脸盆出现,连瀛一把推开表舅,冲过去,抓了连文三的前襟,说,你是非要家破人亡吗,妈妈被你害得还不够,你存心是要大家的命!表舅过来拉开连瀛,有话慢慢说,父女间像什么样子。连瀛转了脸,双目发赤,叫道,什么父女,从他二十多年前离家出走就不是了!你的赌债你去还,别把我和妈妈搭上!

连文三看事情再也遮不住,噗通坐到地上,双手抱头。表舅拖了连瀛到院子里,把她摁到椅子上,说,这事我知道,你错怪你爸爸了,他是为了给你妈妈治病的钱才去的。连瀛再无力气挣扎,耳朵里传来表舅的声音,连文三这几年都没有赌过,刚开始,我们也看不上他,让表姐不要理他,可你妈妈还是接纳了他,他本来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赌了,也确实不错,我只道表姐老来有福了。没料到……这几天,房子也卖不出去,该借的钱也都借了。都怨我,说了句,除非中了六盒彩,否则哪里弄那么多钱去。你爸爸找我商量了几次,铁了心要去试试。结果着了人家的道。本是编了个假名,谁知道人家早就调查清楚了,还是找上了门。阿瀛,你别骂你爸爸了,他心里也苦着呢。

连瀛只觉一股怒气在身体里东回西荡,欲破门而出,又不得其口,人晃了晃,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是在护士的值班室,表舅妈坐在旁边暗自垂泪。连瀛强坐起来,说,我没事,妈妈不知道吧。表舅妈忙说,都瞒着呢。连瀛颓然躺倒,老天是嫌她赎罪赎得还不够吗?

卖房

连瀛忙着和中介联系,低价。结果,第二天就传来了好消息,中介打电话说有人要来看房,连瀛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等着来人。

约是下午,中介带了一个中年男子过来看房,自然是把房子的好处吹捧了一番,来人似乎不太满意。连瀛也忙说,这里离学校近,如果有小孩子的话,可以很方便,而且周围环境很好,距离市中心也比较近,闹中取静,生活很不错。那人似乎被说动了,转头对连瀛说,下午光线不太好,如果方便他第二天上午想再来看看,如果满意,双方就可以谈定价钱了。

送走看房的人,连瀛心里高兴,看来事情可能能成,她也不指望这房子能卖出多少价钱,只要把妈妈的后期化疗费用和借人的钱还了就行,还有连文三的赌债,其他日后的生活都好说。

第二天上午,那人果然如约又来了,连瀛略带惴惴地热情地问了那人的家庭,譬如孩子几年级,家庭有没有老人什么的,那人却支支吾吾,并不说什么,连瀛以为人家不愿和陌生人说话,便也闭了嘴,只说一些房子的情况。那人各个屋子转了转,说,还可以,比想象的好,问连瀛要卖多少钱,连瀛还没说出数目,那人却说了,我看你这姑娘也比较实在,房子也住得不错,我给你三十五万吧,你也别找其他买家了。连瀛都不敢相信,三十五万,有了这三十五万她的问题似乎都可以解决了。那人见连瀛不说话,又说,我们哪天去办手续吧。连瀛忙点了点头,这个价钱实在出乎她的意料,都可以买新房了。

隔了几日,连瀛约了买房人先付了一部分钱,还了连文三的赌债,支付了第二期化疗费用。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表舅也说遇到好人了,连文三蔫了几天,看着连瀛欲言又止,连瀛知道他想说什么,纵是知道他是不得已,单就一个赌字还是让连瀛无法接受,所以也不给连文三机会,如果不是赌债,她和妈妈的房子也许还会保留下来,而现在什么念想都没有了。原谅连文三也不过是他终究是为了妈妈,连瀛不忍让妈妈伤心。转身对表舅说,帮忙在医院附近先租个房子,好把东西尽快挪出来。

剩下的就好办多了,这一次连妈妈的化疗药用的是医生推荐的进口的,副作用小了些,饭还是吐,只是不会像以前吃多少吐多少,总还可以吃进去一些,连瀛已是欢喜得不得了,自己的感冒也好了不少。

最后一天去旧房取东西时,连瀛一个人去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该拿的都拿走了,可是有些记忆里的东西却拿不去了。妈妈的大床留了下来,新租的房子有床,况且也没地方放,连瀛只好舍了在旧房。厨房的福字被连瀛摘了下来,小心地夹在报纸里,情景历历在目,眼下却已是物是人非。如果能够预知未来,连文三又算什么,人间的苦不在于生离,却是死别。

收拾的差不多了,连瀛等着买房人拿钥匙,房款已经付了大半,只差办过户手续了。等了好一会儿,买房人才到,连瀛絮絮叨叨地和那人说了房子各处最好­干­什么,其实她也觉得多余,只是像是自己的好东西要送人,生怕遭人虐待遗弃似的。那人却似乎有些不耐烦,看了留下来搬不走的东西,比如柜子,就说,这留下来­干­什么,连瀛有些难堪,说,您就看着用吧,我们也搬不走了,用还是满实在的。

转进了卧室,看到那大床,那人皱着眉说,这是什么东西,样子不好,又黑又硬,都可以当劈柴烧了。连瀛本来对屋里的东西旧情难了,那人说其他的时候还可以忍一下,而当那张承载了亲情记忆的大床被说得如此不堪,一下子急了,说,这位先生,我是搬不走,能搬的话,一个我也不想留下来。房子价钱也没说包括这里的东西。你若不用,大可以扔掉,犯不着诋毁。买房人也没想到连瀛会如此奚落他,转头说,你这小姑娘,怎这样不识好歹,我买了你房,钱都给你了,房子也是我的了,你既然不要,我自可以处置。

连瀛自家里出事后,心情就不怎么好,仿佛找着了发泄的口子,反驳道,你的钱也并没全给我,房子还在我名下,何时就由你处置了。那男人看连瀛急了,倒愣了一下,嘴里说,我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然后转头看其他,嘴里嘟囔着,要不是受了别人委托必须买下来,我才懒得受这气。连瀛耳朵尖,听见了最后一句,急忙扯了问,什么委托,什么别人?那人觉得说漏了嘴,只一味地打哈哈,连瀛反而更觉得有问题,说,这位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你能出这样好的价钱解决我于危难之中,我们全家都很感激,只是我突然觉得这房子卖得不明不白的,我也不希望这房子以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窝。

那人见连瀛有些反悔的意思,忙说,没有其他的,小姑娘,有人出高价买当然是好事,你何必管以后呢。连瀛更加觉得有问题,说,我们的合同没有签什么时候办产权过户,你若不告诉我,我也不办理这手续了,你尽可以等着。回去告诉真的买主,他若想买,必须告诉我要做什么,否则我也不放心把房子交给他。买房的人看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只摇了摇头,夹着包走了。

那人走了以后,连瀛出了一身的汗,她真怕这房子卖得不明不白招了什么事儿。当初和那买房人聊家里事,他就支支吾吾不说,后来出的价钱有些离谱,事情恐怕不是想得那样好。连瀛刚放松了的心又提了起来。

见面

第二天,买房人又让中介联系连瀛,连瀛只咬了口说必须见见真的买主,中介无奈,又传话给买房人让他想办法。隔了几天,买房人打过电话来说,真的买主要来看房子,只见连瀛一个人。连瀛本想让表舅一起,听这么一说只好大着胆子答应了,转过来想,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楼上楼下都是老邻居,有什么可怕的。

连瀛坐在妈妈的大床上,忐忑不安地等着来人。楼下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连瀛跑到窗前看,车门已经关了,人应该进楼道了。一两分钟的工夫,门铃响了起来,连瀛抚了抚胸口去开门,还是买房人,看连瀛开了房门,方转头对后面的人说,您请,孟先生。然后,连瀛就看到孟昭欧风尘仆仆地立在她的面前。

买房人体贴地关了房门,留下一男一女面对面。

孟昭欧看着连瀛,瘦得厉害,身子单薄,只穿了件套头运动服,晃晃荡荡,看着像个营养不良的中学生。头发微长,简单戴了发箍,眼睛陷了下去,目光却坚定。孟昭欧没尝过金钱匮乏的苦,当东正一下子压到他的肩上时,他只觉得要挑战,有种狩猎的兴奋。而眼前的连瀛却过着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子,金钱从来不是他们所追求的,知识分子的安贫乐道似乎真的能让他们坦然面对不同于自己的他人的世界,他们生活安稳,只诉求人格的完整。可是一旦有大事发生,他们的生态平衡即被打乱,但他们又能以强大的忍耐力重新构筑自己的生活平衡点。

连瀛没想到是孟昭欧,虽然这样的念头曾经一闪。连瀛仿佛觉得被孟昭欧窥到了自己所有的难堪,从来,她在他面前是平等的,他们之间感情上的纠葛只是感情,并不涉及到经济,而现在,孟昭欧花三十五万买了她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屋,他们之间便有了倾斜。

孟昭欧环顾了四周,看着这样一间房子养大了他的女孩儿,突然间觉得亲切,连瀛于他来说,不再是恍惚不可捉住的,他看到了她的背后,她的根,孟昭欧甚至感谢这样一个房子,能把这个美好的女孩儿完美的呈现给他。

连瀛烧了一点水,倒了一杯给孟昭欧,说,没有矿泉水,将就喝吧。自己也捧了杯子坐在餐桌前。事情有些出人意料,她必须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连瀛看着孟昭欧从小屋转到大屋,又从厨房转到卫生间,然后坐到她对面。

连瀛说,“还有兴趣买吗?”

孟昭欧不置可否,“当然。”

“你能说出你买的真实理由吗,别说是为了帮我。”

“我可以先讲一下我的心情吗?”不待连瀛点头,孟昭欧自顾自地开始说,“我刚才先看了小屋,是想看看你曾经生活的空间,然后看了大屋,那里应该是伯母住的房间,我是带着恭敬的心情去看。之后我去了厨房和卫生间,我想,只有这两个地方说明你也和我一样,吃喝拉撒长大的。”

连瀛疑惑地回问了一句,“为什么?”

“据我所知,他们都说你有点不食烟火。” 连瀛没料到他这样讲,脸一下子红了,不由嗔道,“瞎说什么。”

孟昭欧却正了神­色­依旧说,“没有其他理由,我只是觉得你住过的地方不想让别人碰。”

连瀛不禁动容,这个理由给得这样让人心安,又这样体贴,她竟不知如何反驳。

片刻,连瀛抬起头说,“我不想和你在感情上有瓜葛,我也不想欠你的,尤其是金钱上的。”

“你所想的无非是公平二字,感情是无公平可言的,我既然喜欢你,也不想放开,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也不必多有负担。至于金钱,你也大可不必多想,算一句在商言商,我刚才来 时候觉得这块地方很好,政府似乎也有意引资,你就当提前付了你拆迁款。到时候地价增殖,也不定是谁多谁少。”

连瀛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孟昭欧说了实话却实实在在堵了她的嘴,但凡是其他假话,她也可以去辩驳,偏偏是这真话,让人说不出半点不对。连瀛只得狠了心,对自己说,既然说开,爱他孟昭欧怎样,自己也不必再躲。至于其他,她也拿不出钱再来还孟昭欧,已然是这样,就这样吧。猛地记起孟昭欧说拆迁,问了句,真的是要拆吗,什么时候,语气里含了不安和不舍,孟昭欧说还得看真正的实施计划。连瀛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中一座城池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的爱情,那这一片地的拆迁又会成全什么样的结果?

连瀛带了孟昭欧见了连文三和表舅,让他们放心,连文三和表舅看孟昭欧也是个正派商人,也就放了心,一个劲儿地感谢他,非要请孟昭欧吃顿饭,孟昭欧没怎么推,就选了医院附近的馆子,地儿不大,却很­干­净。连文三喝了点酒,拉着孟昭欧的手不放,到今天他才算放下心,语无伦次地说,连瀛命苦,要不是孟昭欧他都不知怎样还女儿的情分,又说,连瀛是好孩子,当年连瀛的出生让他赌博连着赢了好几次,所以连瀛二字是有来头的。连瀛从来不知自己的名字有如此的典故,哭笑不得,表舅也不知,孟昭欧却任连文三拉了手,笑着说,好名字,您有个好女儿,多少人想要却要不到。说着,看了连瀛一眼,连瀛的眼睛正看了孟昭欧,两人对视,连瀛脸红将头转向他处。

饭后,孟昭欧让人把余款打到连瀛的银行卡上,连瀛说要办产权过户,孟昭欧却说不急,反正连瀛也跑不了,不急这一时,他也急着回去处理事务,以后再说,又对连瀛说可以先帮他看房子。连瀛想想也是,只得将这事重重地记在了小笔记本上。

真情

孟昭欧在飞机场就给方云山打电话,方云山正在准备回美国的行李,听着孟昭欧找他,让他直接到家。孟昭欧晚上十点多到了方云山住的地方,没进去,只是打电话让他出来。

方云山披了件衣服趿拉了拖鞋抽了根烟晃晃悠悠走出来,迎面却被孟昭欧打了一拳,不是他曾学过散打,眼疾手快躲开了,眼圈就是乌青一片。抓了孟昭欧又打过来的拳头,方云山大喊,你丫有病,找小情儿不顺心,跟哥哥我斗气?

孟昭欧甩了手,说,是你­干­的?方云山还要装无辜,什么什么我­干­的。孟昭欧不理他,是你让人设了局,让连文三着了道?方云山喊,连文三是谁,我又不认识。孟昭欧看不惯他那无赖样,甩了被抓着的手,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精­力旺盛找女人去!

方云山看孟昭欧真急了,忙说,弟弟,我这不是替你急吗,都有一年了吧,你是不是连人家手还没碰呢?你又拖个油瓶子,人家可是说结婚就结婚的人,你能吗?到时候哭你都来不及!我也没想把她爸怎样,只是正好有这个机会,下点儿猛料,你放心,就是你不去救,我也不会让弟兄们怎样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哥哥我也心疼。

孟昭欧只是听说连瀛要卖房子,开始他只想着卖了房子她住哪儿,后来那边的人说是连文三欠了十万的赌债,他就觉得有蹊跷,派人调查了,果然中间有人生事,揪来揪去,原来是方云山搞的鬼。当孟昭欧赶到连瀛家,看着了无生气,都快瘦脱像的连瀛,心里恨不能当下把方云山拉了过来胖揍一顿。

孟昭欧消了气,挥了挥手说,二哥,真的,你别管了,我受苦,我愿意。看着她受苦,我头一次感到心疼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们一家都是善良人,除了钱,我居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方云山第一次听到孟昭欧这样说他的情感,以前孟昭欧不谈感情,他们取笑他冷血,不懂温柔乡的好处,后来和卢淑俪结婚,孟昭欧更加看透所谓的婚姻和感情。没想到老四三十三四岁了居然被爱情撞了。他原本是无聊想看出戏。

方云山收起那副泼皮无赖的嘴脸,使劲捶了孟昭欧的肩膀,说,老四,既然你要认真,就听二哥一句劝,今天的事你谁都别说,就当没发生。那姑娘我也打听过,还不错,你要想要人家,就赶快解决了你的麻烦,卢淑俪也不好惹,别忘了当年她派人跟踪你那事儿,他们姓卢的都属狗。还有卢氏,看好你的东正,以后好自为之吧。

孟昭欧上了车,闭着眼睛,想着方云山的话,是啊,他得加快步子了。

连瀛又把东西搬了回来,连文三和表舅问为什么,她只是说买主的亲戚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国,先让他们给看房子。

连妈妈二次化疗后,伤口和身体恢复的都不错,渐渐能下地走动了,连瀛放了心,想想已经请了一个月的假,领导再心慈,也不能太嚣张了,安排好妈妈,让表舅照顾连文三,就回单位了。

苏蕊知道连瀛回来,跑来看她,刚见面就哭了半天,反而是连瀛安慰她。

单位的同事知道连瀛家出了事,也都体贴,把她的工作也做了差不离,所以,连瀛回来后,工作还算有秩序。研究生课程落了不少,钱都交了,也不能打水漂,向同学借了笔记,昏天黑地地赶作业。

周六上了一天课,连瀛出了教授,太阳正好,她似乎好久没有沐浴在阳光下了,懒懒地迈了步子走在校园里,看着身边擦肩而过的学生,只想他们青春年少,没有过多的生活感受,单纯地真好。有人走过来,说,同学,综合楼怎么走?连瀛指了路,心里好笑,她这样子还是学生吗,只怕钻到她心里才会发现那里面早已不是鲜活一颗。木木地想着正要回家,却有电话打来,是孟昭欧的,说晚上能否一块儿吃饭。连瀛想了想,反正已是这样,无所谓,也就答应了。孟昭欧的车就在附近,让连瀛等了他。

连瀛刚从校园门口走出来正四处看,听得喇叭响,回头看是辆SUV,孟昭欧斜倚在车边,伸手正摁喇叭,穿了条土绿­色­卡其布休闲裤,一件带拉链套头灰白线衫,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倒真像个等女朋友约会的毛头小子。连瀛上了车故作轻松地问,不是让她等吗,怎么换他等了?孟昭欧说,我就在这儿来着。连瀛没法子接话,沉默下来,不由得想起上次坐这车的情景,心里慌乱,眼睛更是不能看孟昭欧。孟昭欧瞥了眼看连瀛,没说话嘴角上扬开了车向城外奔去。

车子停在一处雅致的院子前,连瀛跟着孟昭欧下车,进了一间隔开的包间,孟昭欧和侍者耳语了几句,一会儿菜便陆续端了上来。中间是一个约尺深的坛子,里面一只乌­鸡­,汤里洒了枸杞、桂圆、红枣,用筷子捞,里面尽是菌类,旁边放了清爽的藕片,还摆了一个木瓜盅,里面是燕窝。

连瀛没学过食疗也知道这些都是给女­性­吃的补品,抓着筷子,湿了眼睛。孟昭欧只给自己要了碗泰国香米饭和一碟芦蒿炒香­干­,吃了两口,看连瀛还呆着不动,用筷子敲敲连瀛的头,说,快吃,都瘦成这样了,整个一木乃伊,再不吃,都没人要了。

连瀛想还嘴,却不能,只是低了头,努力喝着汤,眼泪掉到碗里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孟昭欧只当没看见,猛扒拉几口米饭,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去找老板叙叙旧,你慢点吃,可都要吃了,要不都给老板赚到了。

连瀛的泪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从妈妈生病到现在,好久没有哭过了,撑到现在,才知自己渴望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些许温暖。

靠近

孟昭欧正和老板在花墙边闲话,却见连瀛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廊。比划了一下手势,和老板道了再见后,等了连瀛往院子外面走,一边走一边问,“都吃完了?”

连瀛点头,“差不多。”

“你还挺能吃的。”

连瀛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生气,“不是你让我都吃了吗?”

孟昭欧咳嗽了一下,掩了­唇­边的笑意,总算不再哭了。

天气尚早,索­性­在附近走了走,连瀛也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也不反对,信步游走,这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有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再撑着,万念俱灰,前方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看到的亮光。每每做梦,都会因梦到妈妈已经走了的噩耗而哭醒。这一天像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一样,永远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却随时有可能斩断一切。想着这些,连瀛的心不禁又灰了,只是低着头踢着脚底的石头,一下一下。

眼看着刚才的小快乐转瞬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又是抹不去的哀愁。孟昭欧心里也在思量如何帮连瀛。

“需不需要转到这里来?条件会好一些。”

“妈妈的身体受不了折腾。”

“或者,我可以想办法。”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连瀛抬起头,突然伸出手,作握手状,孟昭欧也伸了手握住连瀛的,“不管为了什么,都非常感谢,我会永远珍惜的。”

孟昭欧笑了笑,说,“我是商人,不会亏本儿的。”

连瀛本来是郑重的,却看孟昭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扭头甩了手,不理孟昭欧。

孟昭欧耸了耸肩,看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非常不喜欢连瀛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宣判他的无期徒刑。

连瀛被孟昭欧气得不行,以前只觉得他人太冷,有点霸道,没想到居然也会这样无赖。连瀛嘴里嘀嘀咕咕,孟昭欧偶尔顺着风声听到“无赖”两个字,不由得笑出声,连瀛回了头瞪他一眼,说,我要回去了。

孟昭欧见过了连瀛职业冷静的一面,坚忍成熟的一面,却第一次发现连瀛的小­性­子,像找到宝一样,拎着车钥匙甚至吹了口哨。

回来的路上,连瀛仍本了脸侧向窗外。

孟昭欧闲闲地说,“你还真是个孩子,什么事儿就这样。”

连瀛仍不理他,孟昭欧又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是故意生气了好不领我这顿饭的情。”

连瀛被噎得不行,“我是谢你了,是你不要的。你再说,我就下车自己走,也不承你这份儿人情。”连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素来自己是涵养最好的,对了孟昭欧却怎么这样容易生气。

车里流淌了IL DIVO的《真爱永远》,连瀛以前没听过,只觉得好听,转头去翻CD盒子,也算缓和了车里的气氛。孟昭欧知道连瀛在找台阶下,忍了笑说,“是不是听着不错,由其是用西班牙语唱出来,感觉很不一般。”看连瀛没反对,继续说,“中文译名是美声绅士,想听就带回去吧。”

连瀛说,“不用了,这首歌适合于小空间里面听,车里正好。”

孟昭欧看连瀛像个想吃糖的孩子,喜欢却又怕蛀牙,神情古怪,知道她又在算计,如果拿回去听还得还,又多了来往,可是孟昭欧却快乐地想,既然你喜欢在车里听,那我就多多地带你出来吧。

回到城里天已经晚了,车停到连瀛住的地方的楼门前,却不见连瀛动作,孟昭欧回头看连瀛已经睡着了。暮春时节的晚上,天气还有点凉,孟昭欧把车窗升起来,轻轻扭低了CD的声音,也似乎在歌曲里沉醉,伸手想摸摸美好的脸颊,最终犹豫着作罢。靠在后背上,看了连瀛,他也累,昨夜谈判到半夜。

连瀛睁开眼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听到悠悠的歌声才意识到还是在孟昭欧的车里,转头看了孟昭欧,已经倚着椅背睡着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腹部。

连瀛默了声,右手托了腮温柔地盯住孟昭欧的脸。

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眼睛斜飞入鬓,睫毛很密很长,眉毛很浓,鼻梁特别高所以显得有点大,头发一绺垂下来,硬而服贴,嘴­唇­抿得很紧,不薄不厚,有着很好的轮廓,连瀛想到了在这个车里的吻,似乎又燥热了,她不记得任何细节,却清晰地抓住那种感受,夺人心魄的,噬魂入骨的。这个人肯这样下工夫陪她,花心思逗她高兴,找折子为她滋补身体,应该是爱她吧,如果早一点遇到多好,他不结婚,没有孩子,她就可以把对他全部的爱和思念倾泻出来,那该多好。不过,现在已经很好了,她不要太贪心,有这样的牵挂和关心,已经很好了。

连瀛正呆呆地想心事,猛不妨一双眼睛对了她的眼睛,连瀛骇一跳,惊坐起来,怀里的包也掉到脚下,孟昭欧却笑出了声,“看你平时伶牙俐齿的,动不动就伸了小爪子,像只猫,怎么胆子像老鼠。”

连瀛不好意思,脸微微涨红,弯腰捡了书包,“你才又是猫又是老鼠呢。一点声音也没有,偷偷摸摸的。”话毕,看孟昭欧戏谑的眼神和微笑,又觉得言语太过亲昵,垂了眼帘说,“我要回家了,今晚谢谢你。”

孟昭欧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说,晚上睡个好觉。待连瀛下车,发动机轰地一声,隔了窗户扬扬手,飞走。

连瀛进屋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愣了半天神,大脑空白,懒懒地站起来收拾了东西去洗澡,好半天擦着头发出来,看到手机正泛了莹莹的蓝光,走过去,一条短信:宁愿看你生气,也不要见你悲伤。

连瀛像被雷击中了,怔怔地,心里却像开了个泉眼,汩汩地流出温泉来。

噩耗

连瀛为方便联系给连文三买了个手机,好随时打电话了解妈妈的病情。这天快下班时候,连瀛给连文三打了电话问了问妈妈第三次化疗准备得怎样了,了解到连妈妈病情还算稳定,连瀛稍微放了心,临挂电话的时候,连文三又说了一件事,让连瀛陷入矛盾。

事情是这样的。

连瀛家所在的地区属于城市的老城区,附近学校较多且历史悠久,连瀛妈妈工作的学校就是解放前的一所高等师范学校的旧址,近来市政府重新进行了市政规划,将这片地区定义为教育展示区,对现有的建筑进行保护­性­的修复和重建,所以住宅区的拆迁便不太可能了。连文三并不知连瀛和孟昭欧之间的事情,所以只是说这下子不错,老城区都改了,那这个历史古老的城市还是以前的吗?而且学校也不用搬迁,老邻居也都在。

连文三只是自顾自地说,丝毫没注意到电话那边连瀛一句话未接。

挂了电话,连瀛不知怎么办才好,房子不拆迁就说明孟昭欧的生意做砸了,那一间房子便是连瀛占了便宜,虽然连瀛知道孟昭欧其实是为帮她,但她不愿相信,她宁愿相信孟昭欧是为了商业目的才这样做的,这样她连瀛就不欠孟昭欧什么了,起码在金钱上。现她还是欠了孟昭欧,如果之前她还可以假装,那么现在,在这个极力让连瀛自欺的谎言却再也不能伪装下去了。

说还是不说,说了,她和孟昭欧之间刚建立的平衡关系就被打破了,对于孟昭欧的关心,她不可能再安之若素。不说,假装不知道,继续享受各种便利,这也不是连瀛能忍受的。

连瀛对着电脑翻来覆去地想,再一回神,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连瀛最终下定决心拨通了孟昭欧的电话。电话想了很久,连瀛想要挂断的时候被接了起来。孟昭欧正在开会,电话在桌子上振动起来,因为正在说话,短短结束了发言低头看是连瀛的电话,赶快接了起来走到外面。这是连瀛第一次打他的电话。

连瀛听到孟昭欧叫了声“连瀛?”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孟昭欧又说,“刚才正开会说话呢,你没急吧。”连瀛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定了定神说,“孟昭欧,今天晚上你有没有时间?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孟昭欧有点诧异,马上接口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连瀛忙说,“你别过来,我去找你吧。”“你乖乖别动,等着我。二十分钟后下楼。”

连瀛抱着包在路旁边踱来踱去,当孟昭欧的车停下来的时候,连瀛有些放心,孟昭欧只开了辆朴实的奥迪,否则明天背后的窗口又会多一些八卦新闻。当年孟昭欧请她和小洛吃饭,后来小洛八卦地告诉她,她们坐的那辆车就是传说中的好车,连瀛对车没什么概念,反正知道那车价格不菲,

孟昭欧并没有问连瀛什么事情,说,“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连瀛也一时不知怎样开口说话,点了头。

车在胡同里转来转去,停在一个老式的四合院门前,门上点了两个红­色­的宫灯,连瀛抬头看牌匾上写着“二十四桥夜夜夜”。

里面却别有洞天,四周是环绕的二层小楼,天井里靠着北面搭了台子,珠帘之后丝竹之声隐约传来。

因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孟昭欧和连瀛挑了斜对台子的二层靠窗的座位。在古香古­色­的四合院里,服务生却是一水儿的燕尾服。连瀛有种恍惚不知岁月的感觉。菜单拿上来,却是每个菜都配了诗词,难为居然应情应景。

连瀛毫无胃口,孟昭欧似乎饶有兴致。

台下不知何时珠帘掀起,一穿旗袍女子正唱了弹词,是用了苏州评弹的调子,改编的《春江花月夜》的词。

“孟昭欧,我恐怕还不了你的钱了。”连瀛喝了口茶说。

“我们两清,你不欠我什么,怎么又说起这事了。”

“今天,家里人说那片城区可能要保护­性­修复,拆迁是不可能了,房子我也不能卖你了。”

孟昭欧终于明白连瀛到底要说什么了,“就这事?”

连瀛突然气极,莫名的火气从心底烧出来,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孟昭欧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钱于他和她究竟是不同的,顺势想到感情对于他也许只是怡情小曲,而对于她却是拼了命的绝唱,心中梗塞,“也许对于你来说不值一提,对我和全家却是永远放不下的重担。”

连瀛看著台子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人,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些对于她现在的生活和­精­神都是奢侈的。

“你不会懂,或者你也不需要懂。”

连瀛的这句话刺疼了孟昭欧的神经,他不喜欢连瀛把他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神情冷下来,“你就这样急着和我撇清吗?”

“如果能和你撇清,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连瀛只觉得灰了心,索­性­赌了气。

孟昭欧压着火,“我以为商人冷酷,原来你也不差。”猛地端了杯子喝水,却点滴未有,大了声音叫添茶,旁人侧目。

连瀛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由低了声音说,“你这样看我也没办法,钱我会慢慢的还的,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我什么也还不了。”

孟昭欧深吸一口气,情绪渐缓,抓了连瀛放在桌子上的手,连瀛要动,却被牢牢地抓住,“我希望能以你可以接受的方式帮助你,也希望你可以坦然地面对我的行为。如果你有压力,这是我不想的。”“那间房子是我自己愿意买的,拆不拆迁都没有问题,我也希望留住你曾生活过的地方。”

连瀛任自己的手留在孟昭欧的手里,软弱地想,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就会觉得累,就会压不住自己。评弹仍在唱,只是换了另一阙词,是柳永的《蝶恋花》。

手机突然毫无预警地响了起来,连瀛看是连文三的电话,赶快接了起来,然后,孟昭欧看著连瀛脸­色­苍白,似要说话,却嘴­唇­发抖,手机从手里滑了下来掉在桌上又摔在地上,啪地摔成四处迸溅的零件。孟昭欧心里一沉,急站起来,去扶连瀛,连瀛却只是抓着他的胳膊,咬着牙撑起来,声若游丝地说,“我要去看我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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