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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完,下卷《轩辕皇嗣》。

孟扶摇闭上眼,想起官沅县大牢里那个男子,他那般的邋遢肮脏,已经看不见额角的疤,然而冥冥中命运依旧安排她遇见他,安排她在他面前无意中脱下面具,也许,那是许宛的安排吧,用这种方式,给了他漫长的等待一个最后的了结,也用官沅大牢里那次相遇,成为一直逃避的她真正打算面对身世真相的开始。

至于那人是怎么知道许宛埋在烟凌宫墙之下,怎么从彤城流落到官沅,在大牢里一呆许多年,都已是无从寻找答案的疑案,随着他­肉­身的消弭而消散于天地间,二十多年前他将未婚妻送进宫,谋取了自己生存的机会,二十多年后,她早已凄惨死去,而他遇见她的女儿,将这条命还了回去。

天意如此,而已。

孟扶摇悠悠一叹,将布包小心的收起,那对未婚夫妻如今已在天上团聚了吧?但望来世里不要再邂逅皇家。

天­色­渐渐的黯下来,草原上燃起篝火,一轮大而亮的明月自浪潮般的草尖冉冉升起,清辉千里,金­色­的月光自深绿的草尖一路逶迤,­色­泽华艳,如一片金光之海。

孟扶摇爬起来想去吃饭,眼光突然定住了。

前方,那轮圆而大的月­色­里,有人正在作飞天剑舞。

那人衣衫宽大,举动间风姿天成,原上长风间衣袂猎猎飞舞,于一地淡金月­色­迤逦长草间若隐若现如在九天,举手投足潇洒灵动;长剑撩点裁云镂月;明明只是一个遥远的影子,起伏转折之间却迅捷与优雅同在,刚劲与曼妙共存,生出林下之士的散逸风度,和灵肌玉骨的神仙之姿。

风物浩淼无极,皓月烟笼碧野,浅黑的剑舞之影镀上玉白的月­色­,鲜明如画,而斯人一剑在手,不谢风流。

这样一幕,似曾相识……

孟扶摇痴痴坐着,看那人蹑足而过时光隧道,将两年多前初遇一幕生生拉回,不知怎的突然微红眼眶。

初见、初见、两年前,彼时她于玄元后山洞中遭受背叛而苦熬,彼时他在山洞对面孤崖之上潇洒舞剑。

彼时她一见惊艳,不知那个影子从此写满她的人生。

如今他剑势曼妙潇洒更上一层,她心情却复杂难明再不复当初清朗坦然。

眼圈这么一红,视野略微模糊了一下,月中舞剑之人却又突然不见。

身前火堆突然跳了跳,橘红­色­火焰更亮了几分,头顶落下一些树枝,将火堆燃得更旺,孟扶摇没有抬头,抿­唇­看着那些不断飘落的树枝不语。

眼前突然垂下淡紫­色­衣襟,绣着银线暗纹,在她眼前没完没了的一起一伏,粼粼的微光流曼闪烁,像一道滔滔河流从­干­涸的河床中流过。

头顶有悠悠的树枝摇晃声,可以想象,某人正一丝不芶的按照剧本重演,他一定躺在细而脆的树梢末端,一团云似的轻,一缕风般的闲淡,他投树枝也一定很准确,每抛出一根,都准确的掷进火堆,落入先投进去的树枝之下,随着树枝的增多,渐渐形成了一个拱形的柴堆,使得那火堆燃烧得越发旺盛。

孟扶摇硬撑着不动——我都知道,我就不理,我看你玩什么幺蛾子。

头顶上那人轻笑,孟扶摇在心中默数:一、二、三……

没有第三声。

某人提前修改桥段,低沉平静的声调从树梢顶端悠悠飘下来。

“姑娘,夜寒露重,我很冷。”

台词背得真顺溜……孟扶摇咬着嘴­唇­想笑,笑到一半拼命敛住,做肃然耳聋状——装,我叫你装,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眼前衣襟降低了点,长孙无极似是调整了树枝的高度,好让自己顺利降落到某个不合作的人身侧,还是那个高卧树端闲闲托腮的姿势,眼光在她身上飘啊飘,飘啊飘。

孟扶摇扭转身,做达摩面禅状,眼观鼻鼻观心,不语。

“姑娘,你冷不冷?”

孟扶摇解开最上面一个衣扣,示意她现在很热——六月天,不热才怪。

坚决不给他机会把下面那句“那就脱了吧”说出来。

却有一个鲜红的果手骨碌碌滚出来,­色­泽热烈而香气清冷,“麒麟红”。

孟扶摇盯着那火红的果子,双手抱胸鼻孔朝天——陛下我现在已非当日吴下阿蒙,再也不会眼皮子浅到看见只烂果子都要去拣,你滚吧,滚吧滚吧滚吧……

“呼——”

白光一闪,快如奔雷,一团小小的风咻倏地卷过来,半空里腾地一个翻跃,一个拉风的劈腿之姿,恶狠狠蹬在了孟扶摇鼻子上。

孟扶摇“哎哟”一声睁开眼,便见元宝大人正一爪蹬在她脸上一爪劈开一字马做飞扬睥睨之姿,除了爪子里没抱麒腾果,蹬腿的姿势都一模一样。

“死耗子!”

孟扶摇大怒,唰的跳起就去抓逃开的元宝大人:“你丫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跟着那个无聊的凑什么热闹……”

她撞入某人等候已久的胸膛里。

明明刚才长孙无极还在她斜对面树枝上的,不知怎的突然便­操­纵着树枝到了她正对面,手一捞将她捞个正着,往怀里一按,然后突然松开手中的枝条。

“唰”一声,一直被压下的柔韧树枝,立即将两人回弹到了树梢。

孟扶摇只觉得头顶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几枚柔软的叶片在脸上拂过,眼前已经霍然一亮,一轮更为广阔的月­色­涌入眼帘。

而月­色­之下,蜿蜒一条粼光闪闪的河流,如画家笔下流曼曲折的线条,在一­色­深碧之中无边无垠的逶迤开去,将草原割成了两片,一片近些,浅绿,一片远些,镀着月­色­金光,是一种层次更为丰富的黛绿。

月­色­饱满,明亮照人千古,如这草原上的风,亦永不疲倦的浅吟低唱。

孟扶摇被这般阔大风物所吸引,没想到在树下看景和在树梢看景当真是两种感觉,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抢劫了,悻悻道:“长孙无极,你尽­干­一些烧杀掳掠的无聊事儿。”

“谁能解我相思?谁能去我心忧?”长孙无极毫不让步的拥着她,“我等你忙完已很久,等你想通也很久,到得今日,忍无可忍。”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道:“以前我觉得战北野霸道得理直气壮,现在才发现,真正霸道的那个人是你。”

“这么宜人的夜我们就不要浪费时间提外人了。”长孙无极淡淡道,“相隔很长时间后好容易才轮上你在我怀里的这么宝贵的时刻,我也不想拿来和你讨论谁更理直气壮这个问题。”

“再说,”他一瞟孟扶摇,眼眸在月­色­下光泽幽深,“你这­性­子,本来就是个不积极的,我自惭自悔,缩在一边向隅自伤,你八成高兴着从此省心省事,也不会因为我自惭自悔便回头安慰我,于是乎距离越发遥远,直到如你所愿远在天涯……我算看透你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你今天话真多。”孟扶摇悠悠道,“其实人和人之间,有点距离比较好,真的,长孙无极,到得今日我的心事你应该也知道了,过去的事我从来不会耿耿记着,不理你只是为你好。”

“怎样对我比较好,只有我自己知道。”长孙无极笑一笑,道,“扶摇,无须再为这个问题争执了,你有你的固执,我也有我的。”

孟扶摇默然,半晌转了话题,“这里看风景很好,高旷,舒爽。”

“今晚就睡这里好不?”长孙无极拥着她,“我保证不让你掉下去。”

孟扶摇不理他,继续道:“以前读过一首诗,背给你听——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长孙无极静静听着,道:“很美,但是不是五洲大陆的骈文体。”

孟扶摇还是不理他的打岔:“今天我们在这树上看天地风景,那么,又是谁在看着我们呢?”

她道:“我们这一路走来,在五洲大陆左冲右突,有些事那般想避过却避不过,无论怎样的绕道而行,都不可避免撞回那堵墙,那又是谁在­操­控呢?”

长孙无极沉默了。

“那是天意。”孟扶摇道,“天意看着我们,看着我,天意安排我一步一步走到现在,如果说在太渊初遇,我还对未来内心模糊没有定数,到得如今,我已经完全确定了我的方向,我相信天意安排我走到现在,就是为了最后对我的梦想的成全。”

“我是过客,”孟扶摇转回头,看着草原星光下眼眸朦胧的长孙无极,“我是过客,无论留下怎样的痕迹,都是透明的,你看,就连身世,最该牵念的东西,如今都撕掳个­干­净。”

“你最该牵念的不是身世。”长孙无极很久以后才道,“是要相伴你永远的人。”

“永远……”孟扶摇叹息一声,眼光慢慢放进耿耿星河深处,不再说话了。

什么是永远?她的生命永远都是断点,完满那一世便扯断这一世,没有两全。

“扶摇……”长孙无极的­唇­靠了上来,靠在她颊边,异香氤氲的滚热呼吸拂在她颊上,“看着我……看着我……你的目光总投得太远……为什么不能看看身侧人……”

孟扶摇闭上眼。

不能看不敢看不想看,每多看一眼便多一份牵念,每多一份牵念便多一份步履蹒跚,他的目光是绵长的线,她不想那般被系住脚踝。

初夏的风温热湿润,那­唇­却比那风更柔和几分,细细从耳边慢慢吻起,慢慢挪移向她的颈,所经之处是一片春草葳蕤般的细细的痒,孟扶摇一偏头,竖起手掌轻轻挡住了他。

长孙无极不动,没有退开也没有继续,他就那样停在她的掌心,在她掌心轻轻一吻。

低沉的语声从掌心包裹里传来时,听起来有些失真。

“扶摇……知道我为什么要将初遇的场景再来一遍吗?”他的呼吸喷在手掌,烫着的却是心,“我要你知道,人生里再怎般沧海桑田,有些记忆和坚持永远不变,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永远都是第一天。”

孟扶摇不语,直视前方,眼神晶亮,越来越亮,亮出一泊滴溜溜滚动的月­色­。

“我犯过那样的错……我答应带走你,却因为害怕你被我师门发现而耽搁,等我赶回时一切都已来不及,”长孙无极在她耳侧轻轻道,“从那日起我便对我自己发誓,我再也不要面对‘来不及’,我要争取所有我觉得应该争取的事,我不要让后悔占满我的余生,前面那十余年的后悔,已经太长太长。”

孟扶摇沉默着,想着人生里想要挽救所有的“来不及”,谈何容易?

“扶摇,答应我。”长孙无极双手包住了她的手,轻轻摩挲,突然道,“不要一个人去穹苍,千万不要。”

孟扶摇立即回首,看着他。

“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别去……永远别去。”长孙无极看向遥远的北方,低低叹息,“如果你一定要去,记得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听说过长青神殿的大神通者,每十年开殿一次,成全远道而来能够进入神殿的人们的请求,我也听说上一个十年,神殿接待了一位女子,答允了她一个要求,你知道她是谁么?”

长孙无极摇头,“那是历代殿主才知道的秘密。”

孟扶摇晶亮的眼眸看着他,欲言又止,她去穹苍,怎么能和他一起?虽然他一直都在帮她,但谁能保证他在最后关头不会因为留恋她而出手阻拦?

然而长孙无极眼眸切切,他一向神情淡定,万事底定在心,她还从未见过他这般近乎焦虑担忧的神­色­,他抓着自己的手掌心温暖,指尖却因为长久的等待而渐渐微凉。

相信他,相信他……

半晌她终于慎重的点头:“好。”

好。

把这一世最大的信任,交给你。

长孙无极神情一松,一霎间眼眸亮起,沧海月生,他微笑着,揽着孟扶摇,在树枝上舒舒服服躺下去。

两个人并排躺在树顶上看月亮,树并不大,但是对于武功已经天下顶级的两人来说,便是水面也可以睡着,躺在沙沙作响的树叶上,在初夏湿润的风里,细细嗅着身边人独特的香气,看月­色­在云间浮游穿梭,此刻碧天夜凉,倒映苍穹如水。

此刻长天月满仙山梦短,前路漫漫,谁自梦想深处走来,飞白雾,驾青鸾?

良久,有低语呢喃之声从树巅传来。

“真美……不知道还能看多久。”

“我知道。”

“嗯?”

“一生。”

--

孟扶摇是被半夜奇异的嚎叫之声惊醒的。

那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乍起时不甚响亮,却极具穿透力,几乎在响起时的立刻便跨越茫茫草原传入高睡树巅的两人耳中,孟扶摇霍然坐起,看见不知道哪里突然卷过一道黑­色­的风,又或是笔直的烟尘,伴随着马蹄快速飞驰的嗒嗒震动,直扑向河流下游那个看起来不小的游牧部落。

争夺草场,是游牧民族千百年来的惯例,一方水草肥美的草场,是一族百姓赖以生存的源泉,孟扶摇坐在树端,听着远处风里传来的厮杀喊叫号哭之声,皱眉道:“管不管?这是雅兰珠的子民呢。”

“雅兰珠也管不着这个。”长孙无极淡淡道,“游牧民族竞争草场是生存手段,适者生存胜者为王,谁也不能阻止,你看着今日这个部落被攻击,但也有可能这个部落刚刚打击别人归来,贸然Сhā手反而犯了草原牧人的忌讳。”

孟扶摇皱眉“嗯”了一声,坐在树上看了一会,突然“咦”了一声。

与此同时长孙无极也怔了怔。

从战况来看,前来攻击的那个部落实力十分奇怪,他们人数不是很多,实力也似乎不比本地牧人强,但是那支队伍中却夹着一小队人,出手如风来去似电,像一条条黑­色­的饿狼,自各个帐篷中穿Сhā刺入,带出无数的惨呼和大篷血花,而在更远一点,一个矮矮的山包之上,似有一个瘦长的人影,坐在月下吹着笛,而随着他的笛声,当真有无数饿狼源源不断从草原的各个方向向那个部落奔去。

这实在是一面倒的战争,河下游那个部落完全没有还手之力,沦为被屠戮的境地,这也是一副十分诡异的画面——力量迥异的一支队伍,月下吹笛驱使狼群的黑衣人,貌似单纯的争夺草场战争似乎隐隐变了味,夹杂着­阴­谋的味道。

孟扶摇听着风里隐隐约约的惨呼,终于耐不住,霍然起身道:“这不是普通的争夺战,这是要灭族,他们平时灭来灭去我不管,现在既然我遇上了,我便不想听那些孩子的哭叫。”

她自树上飘下,侍卫们早已起身备战,长孙无极道:“草原遭遇战,靠的是骑兵的冲击力和爆发力,既然要出手,就攻他个措手不及。”

孟扶摇一跃上马,唿哨一声正要下令出发,对面的人却已经发现了他们这一群人,大概杀得兴起,欢呼一声便挥舞着闪亮的弯刀,向这边冲了过来。

孟扶摇冷笑一声道:“找死。”

她手臂一挥便要下令骑兵对冲,一挥间忽然看见对面那个部落中间一个帐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亮。

那亮光非常奇异,看起来像是灯火,但是灯火绝不可能传那么远,先是风中烛火般微微一颤,随即突然大亮,一亮间凤凰之羽般华光延展,刹那便涨满整个帐篷,随即隐约听见铿然一声,那帐篷突然裂开。

一裂之下,一道白光冲天而起。

孟扶摇一震,失声道:“剑光!”

不仅是剑光,还是极其­精­湛并且似曾相识的剑光!

那剑光刹那间破帐而出,一瞬间白光厉烈宛如赤日,滚滚光柱上冲云霄似要和月­色­对接,那般惊心摄魄的一亮,在帐篷顶晕开三层的光圈,随即无声无息的延展开去,久久飞舞的剑光,如海波逐浪涛飞云卷,卷过四面帐篷,将那些刚才还在耀武扬威杀戮女人小孩的牧民卷在剑下,卷起鲜血四溅惨呼震天!

惊艳一剑。

剑光海波初凝般一收,那人半空中一个转折轻轻落下,清瘦的身形似乎有些单薄,落地时一个踉跄。

饶是如此那一剑依旧惊动了那批来历诡异的敌人,山包上吹笛瘦长男子似乎十分讶异,突然一片枯叶般的从山上飘落下来。

他步伐平常,但步态奇异,仔细看去竟然膝盖不动,纯粹是在地上飘。

那黑衣男子拄剑而立,冷冷昂头看着四面围来的敌人,爪子刨地不住低咆的群狼,和漠然飘来的瘦长男子,背影笔直,像一柄薄而锋利的剑。

孟扶摇盯着那背影,隔着远,依旧觉得熟悉。

而对面,试图打劫他们的牧民已经冲了过来,马蹄声踏得草屑飞溅,咚咚敲响大地的战鼓。

孟扶摇一挥手,大瀚铁骑轰然一声,尖刀阵型悍然冲出,后发而先至的狠狠撞上!

撞上!血溅!

远处,月光下那被围住的男子微微一侧首。

孟扶摇突然飞身而起,身形一展已经如一副黛­色­的旗猎猎飞卷,刹那掠着鲜艳的血珠穿越交缠在一起的战斗的人们,直扑那被围住的男子!

是你!

扶风海寇 第二章 未来汝优

是你!

孟扶摇衣衫如铁划裂夜风,光影一现已经到了部落中央。

黑衣男子霍然转首,看见熟悉的身影和黛­色­衣衫,一刹间瞳孔都似在微微放大,惊呼几欲脱口而出:“孟——”

他十分警醒,立即想起现在孟扶摇身份非同寻常,刚脱口而出一个字便赶紧咽住,只用惊喜至不敢置信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孟扶摇微微笑道:“可不是梦一般,竟会在这里看见你。”她近乎温暖的看着少年星火闪烁的幽瞳,虽然讶异云痕为什么不在太渊却出现在这里,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叙旧的时辰,走过去和他贴背而立,笑道:“我最喜欢打狗,带我一份。”

云痕微微抿了抿­唇­,他知道扶摇看出他身上有伤了,然而她不仅没提,连自请助拳都还记得维护他颜面,她……似乎有点变了。

印象中扶摇勇烈爽明,虽然也有细腻敏感之处,但是好像现在更多了几分沉凝和体谅。

是因为……璇玑那些遭遇的缘故吗?

大宛女帝的身世,如今已传遍天下,云痕自然也听说过,官方版本再怎么歌舞升平,其间的苦楚明眼人还是猜得出,他偏头看了孟扶摇一眼,一眼间千言万语。

那近乎心疼的眼神看在孟扶摇眼中,忍不住心中一颤,赶紧错开目光,黑刀一指,直接指向了那个瘦长驭狼男子。

那男子以为她要宣战,正凝神等待她惯例说几句场面话,谁知道孟扶摇刀一指,二话不说“唰”的一声,抡刀便砍!

黑­色­刀光刚刚亮起,便到了驭狼男子眉间!

驭狼男子瞠目结舌惶然急退——他再也没想到五洲大陆还有这么无耻的人,武功那么高还不自重身份,招呼不打一个就砍人!

孟扶摇的逻辑很简单——你欺负我朋友——敌人——敌人还客与­干­嘛?

刀光一线直逼眉心,相差还有尺许便闻空气撕裂哧哧之声,那驭狼男子反应快捷手中笛子向上一竖,铿然一声火花四溅,笛子齐齐剖开,驭狼男子头一仰,一朵血花爆开。

血花爆开笛子落地刹那,那驭狼男子毫不犹豫借着孟扶摇的刀锋连退数丈,口中一唿哨,群狼顿时齐齐向孟扶摇云痕扑过来,半空中腥风大阵,那男手已趁着这一阵闪电般逃开。

孟扶摇一出手,他便知道今日不仅再讨不着便宜还得倒霉,这人甚是决断,立即不战而逃。

群狼扑起,孟扶摇冷笑一声,竖刀向天身子向前一滑,一道黑光闪过,四条扑起的狼齐齐开膛破肚,哗啦啦血雨纷飞的砸下来,她人已经越过血雨到了驭狼男子背后。

“别走,咱们谈谈心。”

带笑的语声传来,那男子身子一僵,忽然向地面一扑。

一扑之下,他的身形突然不见了。

孟扶摇怔了一怔,再一抬头那男子竟然又出现在三丈之外,连方向都换了。

这是什么?遁地?障眼法?伪装术?扶风多异术,这又是哪一种?

那驭狼男子身子一伏又一起,一眨眼又远在数丈之外,还换了个方向。

孟扶摇­干­脆不再追,立在原地抱胸冷冷看着。

那男子身子飘在半空,似乎有些得意的回头看看孟扶摇,他用这一招在无数高手手上逃生,前几天连个顶级高手都因此被他逃脱。

然后他觉得戏耍够了,准备逃之夭夭。

再次一伏时突然看见一双靴子。

淡紫银云纹,垂一截同­色­袍角,在风中悠悠的荡。

驭狼男子素来以机变见长,看见这双靴子贴这么近立知不好,还想再使自己的异术,不知怎的身子一伏间却再也使不出。

而面前靴子突然轻轻一踢。

看起来也不怎么快,也不怎么猛,驭狼男子偌大的身子却立刻被毫无抗拒的踢起,在半空划过一条瘦长的线,落入好整以暇等着的孟扶摇手中。

拎着男子衣领,孟扶摇晃啊晃,笑:“可逮到你这土拨鼠。”

那人的头却突然悬空扭了过来,夜­色­下一张平平板板没有轮廓的白惨惨的长脸,乍一看见,鬼似的吓人一跳。

随即他眉毛鼻子眼晴突然都垂了下来。

像是被火烤着的蜡人在融化一般,所有的五官一瞬间都在向下塌陷,一张脸突然就横七竖八不成个模样。

孟扶摇这回真的被这诡异的脸吓了一跳,优惚间好像自己拎着一个瘪了气的气球或是只是一层画皮,说不出的恶心,赶紧往地上一扔。

那人一件衣服一般软塌塌往地下一叠,没了动静。

“死了?”孟扶摇皱眉,“我什么都没做,也看着他没有服毒自杀,怎么就死了。”

“好像是魂术的一种。”长孙无极走过来,“扶风异术中有一种魂术,或者术士分魂于死人之尸,­操­纵他们行事;或者术士以异法采人之魂控制,一旦发现不对,可在千里之外掐灭那缕生魂,只是不知道这到底是哪一种了。”

孟扶摇用脚踢开那具皮囊,回身看自己的护卫已经砍瓜切菜般解决了那批胆大包天挑衅的牧民,正呼啸着驰来包围住了那一批来历怪异的人,然而那些人看见驭狼男子之死,便仿佛得了通知一般,一个翻身无声无息栽倒,将自己解决得­干­脆利落。

剩下的那些狼已经不足为虑,交给三百­精­锐解决,孟扶摇不甚满意的看着一地尸体,喃喃道:“这些是什么人?看起来完全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秩序的地下杀手帮啊……”

云痕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这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领头的满面皱纹的老人深深弯腰单手抚胸:“感谢布和大鱼神!感谢神的使者光降救我全族!”

孟扶摇望天……大鱼神……她堂堂大宛女帝,现在成了一条鱼的属下了……

扶风三大族内各种分支部族多如牛毛,各自有各自的信仰,图腾有蛇有兔有鱼有狗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事,据说甚至还有马桶的,如今沦落为一条鱼的使者还算好的,总比马桶好。

孟陛下一向不耐烦迎来送往,把说客气话的事交给长孙无极,自己拉着云痕去一边咬耳朵:“你怎么在这里?”

云痕微笑着道:“何止是我?这里还有你一个熟人。”他带着孟扶摇钻入一个帐篷,昏黄蜡烛下,地毡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当地少女正守在那人身边,用一双惊惶的眼眸的望着帐外,看见云痕进来顿时神­色­一喜,目光亮亮的在他身上移不开去。

孟扶摇窃笑,心想莫不是云痕的桃花?哎呀少数民族妹妹好生甜美,云家公子真有艳福,正要调笑几句,眼光落到毡上那人身上,顿时蹦了起来。

雅兰珠!

“……珠珠?”孟扶摇瞪大眼睛,结结巴巴的道,“珠珠怎么会在这里?”

珠珠不是在大瀚么?她还去信通知姚迅过来时记得问珠珠一声要不要回家,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她凑过身去看雅兰珠,见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外却没什么不对劲,但是没道理吵成这样都不醒,出了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云痕皱眉看着雅兰珠,“五天前我在扶风和大宛的边境遇见她,当时她看起来赶路十分急迫,说了没几句话,她突然便倒下来,只来得及和我说一句话,请我想办法送她回发羌王城。”

“然后你们被追杀?”

云痕犹豫了一下道:“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我们一路过来,其实看见很多部落被毁,看起来并不像是追杀我们的,但是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寻找追杀我们顺便毁了部落。”

孟扶摇看看云痕脸­色­,一伸手搭上他腕脉,云痕要让开,孟扶摇已经缩回手,皱眉道:“你身上新伤旧伤,最早的伤根本不是五天前的,还有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到底遇上了什么事?”

她目光在云痕脸上身上转来转去,他憔悴许多,一身灰尘,显见最近过得很苦。

云痕默然不语,幽瞳中星火闪烁,让开孟扶摇逼视的目光。

“好,你不说。”孟扶摇直起身,冷笑,伸掌一拍,她的侍卫头领应声而至。

“传信回国,让纪大将军不管用什么办法,给我去太渊,把燕赤和云驰两个老匹夫弄来,乖乖听话就请来,不乖乖听话就牵来,太渊要­干­涉就灭了太渊,就这样。”

侍卫头领一躬身便走,云痕巳经急声道!“别!”

孟扶摇的人哪里管他说什么,他们向来只忠于孟扶摇一人,停也不停便走,孟扶摇一边冷笑,不说话。

云痕只好无奈的道:“家族中出了些变故。”

挥挥手令侍卫头领退下,孟扶摇凑近身:“嗯?”

“我上次回去,”云痕斟酌着最温和的用词,“义父对于真武大会的成绩不太满意,要我游历天下将武功再提升提升,我便出来了,谁知道燕家听说了我的身世,去信向义父要求我认祖归宗,义父以为我心存怨望忘恩负义,所以……”

孟扶摇冷笑起来。

用词再温和还是听出了这是什么事儿。

因为云痕没有在真武大会上拿到云驰希望的荣耀,助家族在太渊政坛再上一层,所以云驰一怒之下放逐云痕,恰逢此时燕家前来要人,大抵云驰认为云痕勾结燕家,害怕再留这个义子对自己不利,­干­脆给他按上个勾连敌国啊谋反啊图谋不轨啊之类的大罪,还一不做二不休的追杀他,想斩草除根。

该死的老匹夫!

不过这事里面应该还有隐情,云驰当初收留云痕,动机本就未必单纯,燕家要人是迟早的事,不至于让云驰暴怒至此,八成其中还有什么事儿,云痕触怒了云驰。

她猜得确实一点不错。

云痕垂下眼,调开目光,不想告诉孟扶摇,义父要求他回归燕家,想办法和燕惊尘套近乎拿到雷动诀,他拒绝了,他不想回燕家,更不想回燕家做间谍,义父还不知从哪听说了他和扶摇的交情,要求他向扶摇借兵,助他夺太渊帝位,这更是……绝无可能。

他从来就不愿扶摇陷入权欲争夺之中,怎么会拿这样的事来烦她?

和义父那些荒唐的要求比起来,他宁可选择流浪天涯。

从云家离开的那天,大雨倾盆,他只背着自己的剑,离开养他二十年的云家大宅,自始至终,头也没回。

过去便过去了,云家给过他的一切,他用多年的忠诚做了报答。

为云家辛劳许多年,到头来云驰只因为一件事的不如意便弃他如敝屣,这样的命运,其实他早已心有所悟。

他记得自己进入云家的过程——他从泥坑里爬出来,爬了一夜爬到附近云家的祠堂,前来祭祖的云驰的第一选择,是一脚踢开他。

他被踢了数十脚,踢得全身骨折多处依旧死死不肯放松云驰的脚,他不求云驰救他,只求他帮忙把母亲好好掩埋,他的坚持惊动得云驰诧然下望,才改变了主意。

云驰看中他的坚忍,收养了他。

他这个义子,对义父来说,说到底也就是个忠心不改的属下罢了。

云家诸子都不成器,而他少年时便有奇遇,早早成名,云驰渐渐发现这个义子的用处,才开始倚重他,到得如今,不过一笔勾销罢了。

那日他出了太渊,也不知道往哪里去,突发奇想,想顺着扶摇当初在五洲大陆行走的路再走一遍,于是他去了无极,遭遇追杀时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义父逐出他已经算是一刀两断,不想他居然下得死手,猝不及防中受了伤,自此那般的行走之路便十分艰难,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向扶摇求助——他宁可死,也不想那样丧家之犬一般出现在她面前。

那样一路逃亡中听说了扶摇的身世,听说她在璇玑继位随即很快将璇玑改朝换代,他觉得欣慰,忍不住想去大宛看看她,偷偷看一眼便走,不想还没到大宛便遇见了推兰珠,雅兰珠倒下前留下嘱托,他自然要先完成,他带着雅兰珠,应付着不知道是自己的追杀者还是雅兰珠的追杀者还是扶风内部的动乱,一路走得很慢,在各个部落东躲西藏,今日投宿于这个部族,原本是被拒绝的,是族长的孙女力排众议留下了他,部落被洗劫时他犹豫了一下,害怕自己出手后无人保护雅兰珠,不想那一剑刺破帐篷,竟突然看见朝思暮想的她。

那一刻恍如梦中,半年来颠沛流离艰难苦困刹那云散,只看着那熟悉至深刻的鸟黑眸子,便觉得无限的欢喜。

她很好,比好更好,让他如此安心。

帐篷里一灯如豆气氛沉默,云痕在想心思,憔悴的神­色­里带着清越的笑意,孟扶摇却在磨牙,目放赤光杀气腾腾。

云驰老匹夫,这是过河拆桥来了,不提云痕在他云家多年效劳,便是当初太渊宫变那夜,她可是亲眼看着云痕的忠心耿耿,如果没有云痕,齐寻意早就事变成功,他云家作为太子部下一定满门抄斩,哪有今日的太渊贵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华富贵?

到底谁忘恩负义?我呸!

也是自己不好,忙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忽略了云痕因为真武大会的失利可能受到责难,换句话说,她其实想到云驰会不满,但是觉得好歹在一起生活多年,没亲情也有感情吧,不想这老狗他绝情如此,不仅逐出他,还要杀了他!

人­性­之恶,永远超出她想象之外!

孟扶摇怒不可遏,接连三次深呼吸才搞定气息,想了想道:“出来了便出来吧,那狗屁家族呆着反而脏了你,有机会我一起拿下来,给你!”

“不要。”云痕立即道,“我从来不需要那些。”

孟扶摇­阴­­阴­的笑着,不再说什么,招呼长孙无极进来看看雅兰珠,长孙无极看见雅兰珠也怔了怔,把了把她的脉长眉皱起,道:“扶风异术种类太多,王族尤其复杂,相互之前牵丝相连,有些异术未必就是伤害人的,我也不能完全清楚。”

“战北野怎么搞的!”孟扶摇蹲那里愤然大骂,“看个人都看不周全!”

“啊主子我好歹见到你了——”帐外突然响起马蹄声,随即门帘掀开,一个人风风火火撞进帐篷,扑进来就扒着孟扶摇的衣角擦眼泪,“我又赚了好多钱啊,但是这下你都富有一国用不着了……”

孟扶摇一把将他拎开,嫌恶的道:“姚迅,你属乌龟的!现在才到!”一把将他拽到地毡前,道:“雅公主不是在大瀚的吗?什么时候离开的你怎么不报我?”

“啊?”姚迅擦擦眼,愕然道,“雅公主怎么会在这?她不是随陛下去磐都了吗?这个这个……我不知道啊。”

孟扶摇翻翻白眼,心道八成就是在战北野那里出了问题,她蹲在雅兰珠面前,愁眉苦脸的想这可怎生是好,活蹦乱跳的小公主出去,僵尸一样的半死人送回去,雅兰珠她爹妈不会拿扫把把自己赶出去吧?

元宝大人突然从长孙无极怀中钻出来,望了望雅兰珠,咻一下窜过来,在她会身嗅了嗅,揪住她衣领啪啪啪的甩耳光,孟扶摇抽抽嘴角——煽耳光能把人煽醒,她就跟元宝姓!

结果雅兰珠居然醒了!

她突然睁开眼,看了元宝大人一眼,十分清晰的道:“耗子是你啊,想死我了!”孟扶摇大喜正要奔过去,她眼睛忽地一闭,又睡上了。

孟扶摇崩溃挠墙……

元宝大人转头对长孙无极吱吱几声,长孙无极听着,随即道:“元宝说没事,雅公主是中了术,但对方好像对她没恶意。”

“耗子懂异术?”孟扶摇抓过耗子目光一亮。

长孙无极摇头:“它只是感应而已,和谁亲近便感应得更准确些,但是扶风异术除了施术人,其他人擅自去解很可能弄巧成拙,不要轻举妄动。”

孟扶摇蔫了,想了半天道:“来,我们商量个具体路线先,我来扶风有几件事要做,第一,听说三大族每年有个寻宝季,在夏天最热,异兽出没最多的迷踪山谷寻宝,多有收获,这个宝,我要抢最好的,第二我要去鄂海罗刹岛,当初大风曾经给我个去那里的路线图,说那里有东西,他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不要的是傻帽,第三,送雅兰珠回发羌王城——迷踪山在烧当境内,鄂海是塔尔和发羌接壤的内海,三个地方三个方向,我们要找个最方便省力的路线。”

“不用找了!”

头顶上突然炸下一道雷,九天霹雳一般震得人连耳膜都在嗡嗡作响,“啪”一声四面一晃一声炸响,随即众人突然发现自己顶星戴月身处茫茫原野间——帐篷突然间迸裂,裂成几大片飞了出去,连雅兰珠身上的毯子都没了。

一句话便裂了帐篷!

风声一烈,像是一面钢板扑面而来,扑得众人齐齐一退,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一道火影突然一亮,那般狂猛的红似将半天都烧着,听见一人在半空中大喝:“老夫带人走!”

就在说这几个字的时间里,隐约狂风大作里有人影一掠一让又一掠,恍惚间好像还有击掌噼啪声怒喝惊叱声,众人脚下的草地突然都塌陷了几分,那道火影一黯又大亮,火龙一般远远­射­了出去,最后一个“走”字已经远在数里之外。

两句话的时间,帐篷毁,毯子飞,地面塌,满地滚了站不稳的人群,连草皮都剐掉了一层。

这人——其实大多数人还没搞请楚刚才出现的至底是个什么玩意,只知道说的是人话,但从头到尾连影子都没看见,不过眼皮一眨,就像遭了雷劈。

姚迅滚在地下,被那石板一样的风打得鼻血直流,半晌才透过气捂住鼻子喃喃道:“带谁走?莫名其妙亮一亮就不见了,也没见少人哇……”

他身侧云痕还站着,护着滚得乱七八糟的雅兰珠,突然静静道:“少了。”

“啊?”姚迅四处张望一下,砰一下跳起来,惊叫:“我的主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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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您认识我吗?”

“……”

“请问我认识您吗?”

“……”

“请问您认识我妈吗?”

“……”

“那么是我认识您妈?”

“……”

“您不认识我我不认识您您不认识我妈我也不认识您妈,您抓着我­干­毛呢?”

“……”

孟扶摇怒了。

莫名其妙天降一只火红的老头,莫名其妙冲过来便裂了帐篷抓了自己,刹那间五个字的说话时间自己和长孙无极云痕都对他出了手,结果那老家伙团团接了,刹那间还使诈要去抓雅兰珠,自己一冲过去,他趁机偷袭拎走了自己。

她忍着莫名其妙的怒气彬彬有礼的问了很久,希望这老家伙张张嘴好泄了真气让她趁虚而入,不想这死老头子竟然一声不吭,无论是讨论自己和他妈的交情还是讨论他妈和自己妈的交情都没能让他有所触动,真是白瞎功夫。

“死老匹夫死老乌龟死老头你丫放我下来——”孟扶摇换用泼皮式攻击法,试图让头顶那只七窍生烟将她掼进尘埃,最好掼到后面那只紧追不休的家伙怀中,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思念那个怀抱,“——你这进化不完全的生命体基因突变的外星人幼稚园程度的高中生先天蒙古症的青蛙头圣母峰雪人的弃婴化粪池堵塞的凶手被诺亚方舟压过的河马新火山喷发口你去打仗的话炮弹会忍不住向你飞你去过的名胜全部变古迹你去过的古迹会变成历史……”

头顶上红袍老人突然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个脏兮兮的布团子,往聒噪的孟扶摇嘴中一塞。

“……”

孟扶摇悲愤的瞪着那布团——从形状颜­色­质料来看,很像袜子!

臭袜子!

最起码七天没洗的臭袜子!

她孟扶摇、她尊贵的无极将军、大瀚孟王、轩辕国师、大宛女帝孟扶摇!

嘴里、塞着、臭袜子!

孟扶摇出离愤怒了,孟扶摇斜眼一瞟怀中那只,元宝大人刚才就在她怀中,一路被掳走,现在正顶着风眯着眼,艰难的从她怀中爬出来。

孟扶摇用眼神示意元宝大人解救她于臭袜噩梦之中,元宝大人做惊恐状——不要,会熏死高贵的元宝大人的!

孟扶摇眼神转为­阴­森——不要?真的不要?你确定不要?你确定你坚持你的不要并绝对不畏惧因为这个不要而引发的任何不良后果?

元宝大人立刻做无辜状——谁说不要的?为你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它艰难的爬——火红的老头奔得太快,以至于在他的速度下连呼吸都困难,任何动作都像在龙卷风之中挣扎,元宝大人白毛飞扬的挣扎着,好容易爬到臭袜子附近,还没抬爪,一只手指突然凌空伸过来,挑起它往后一抛。

“吱——”

孟扶摇闭上眼睛,完了,这么高速的奔行这么烈的风,耗子一定被卷出十里之外了。

再睁开眼时发现眼前还是晃着一团白球——元宝大人临危不惧,在最后一刻一把抱住那手指,双爪一盘盘上了。

那老头也没收回手指,于是元宝大人便被凄惨的吊着,钥匙串上的毛球一般在风中呼呼的荡着……

老头拎着一人一鼠跑了很久,从黑夜跑到白天,孟扶摇只觉得头顶上风声呼啸,连头发都扯直如旗,风刮得肌肤僵木,满头满脸的冰凉,咬牙切齿的想,这只奔得真快,半天就可以跑出草原,真是一匹好马。

果然,前方出现一座石山,真的快到草原边界了。

石山就在眼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而泣只火红的火烈鸟似平根本没有停下的打算,依旧没有减速的、凶猛的、狂放的、一往无回似乎想学共工撞山一般轰隆隆撞了过去。

孟扶摇闭上眼睛。

原谅她不想看见无极牌鼠­肉­糕和大宛牌孟­肉­饼。

“吱——”

元宝大人的惨叫声像是一声尖利的刹车。

火烈鸟刹车。

真的是刹车。

就像快要撞上山头的列车,司机牛叉的啪的踩死油门停车,乘客还禁不住惯­性­的作用身子向前栽。

孟扶摇便栽了出去。

她“唰”的一下便飞了出去,在火烈鸟身子站下险险离石山还有半人距离时,她优美的鼻尖已经越过那半人距离,快要和坚硬的山壁做难以自控的亲密接触。

孟扶摇闭上眼,等待自己孟­肉­饼的命运。

“呼”。

身子突然被人大力一扯,霍然定住,孟扶摇听见自己浑身骨骼都因为大力的惯­性­“嘎吱”一声,像是转轴用久了忘记上油。

她睁开眼,长长的眼睫毛将山壁上的一点灰尘簌簌的扫下来,头顶上一只窝被震掉的愤怒的鸟扑棱棱的飞起,随即孟扶摇脑袋上一凉——一坨鸟粪,从天而降。

……

孟扶摇牙齿格格直响,慢慢抬眼瞪着头顶上那个高大的老者。

红袍,红得太阳般光灿灿;红脸,红得山丹丹花开红艳艳;光头,油光铮亮的头皮寸毛不生,此秃非天秃,大抵是练外家功夫练出来的后果,一双牛眼,孟扶摇眼睛已经不小,但两只眼晴加起来不抵他一只。

阔嘴大鼻,耳大手大,这老头什么都是大号的,就是个子反而不是十分的高,但是孟扶摇觉得这种容貌已经够有威慑力,尤其看人时一双大眼闪电似的一劈一劈,“豁喇喇”般震人,要是再个子高,会害人窒息的。

“休息下。”老头裂开嘴笑,孟扶摇顿时又是一晕——太吵了!

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一个人说话像是三百个人吵架!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高的音调,难怪先前一句话就撕裂了厚实的牛皮帐篷。

老头将孟扶摇抓到自己眼前,仔细端详了半晌,不满意的一伸手扒掉她面具,又看,翻来覆去颠来倒去的看。

孟扶摇被他看得汗毛排队­鸡­皮疙瘩盛产,呜呜的想要抗议,老头这才想起臭袜子的使命,抓出袜子,将尊贵的大宛女帝陛下从被一只臭袜子熏死的悲惨命运中解救出来。

孟扶摇的嘴一自由,便开始了质问:“敢问你抓我为何?”

“看看。”老头果然还在看。

“看出什么了吗?”孟扶摇询问。

“没,”老头摇头,“长得一般,身材也一般,ρi股不够大胸也不够大。”

他的声音隆隆的传开去,孟扶摇估计半个草原的人都能听见,她羞愤的闭上眼——啊,天上降下一个雷先把后面追过来的长孙无极劈聋一秒钟吧,让他不要听见这句话吧!

这火烈鸟,不能和他说话,这声调,说什么马上天下皆知。

“我说……您为什么要看?”孟扶摇压低声调,贼兮兮问。

老头果然也下意识跟着压低了声调,贼兮兮的答:“徒弟媳­妇­,当然要老夫筛选过关。”

可惜这个火烈鸟,就算压低声调,也差不多等于一百个人在扯着喉咙吵架。

孟扶摇茫然了:“徒弟媳­妇­?”

老头眯眼笑:“其实我不知道他喜欢你哪一点啦,不过他喜欢我就将就啦。”

孟扶摇发觉和火烈鸟说话等同­鸡­同鸭讲,只好直击中心:“你徒弟?谁?”

“野儿啊。”火烈鸟眯眼看她,“老夫的徒弟,除了他还有谁?”

“战北野?他要你来掳我?”孟扶摇狐疑的盯着他灯泡似的脑袋。

“老夫听说你桀鹜不驯。”火烈鸟严肃的道,“我家野儿的媳­妇­应该温良恭俭相夫教子,夫唱­妇­随德容言功,你这个样子不成,所以老夫只好拨冗亲自教导你。”

“他叫你来教育我?”

“上次在磐都看见他,小子竟然一句都不和老夫说,不说老夫就不知道了?看他那样子就有心事!”自说自话的老头子得意洋洋眯着眼睛笑,“问小七儿吗,一问就知道了。”

­鸡­同鸭讲好歹也能搞清了,简而言之,战北野对此事浑然不知,而此乃一爱徒综合症患者,­鸡­皮鹤发兼婆婆妈妈型人种,简称:­鸡­婆。

孟扶摇严肃了,抬眼,上瞅下瞅左瞅右瞅。

“你­干­嘛?”一百个人在吵架。

“看看。”孟扶摇答。

“看出什么了吗?”

“有。”孟扶摇深情的泪光闪闪的凝视着红皮­鸡­蛋,十分缅怀的道,“我从来没见过像您这样长得这么有考古价值的。”

“考古?”火烈鸟愕然,疑问句的音调直接上升到四百个人吵架的分贝,“哪门武功?”

孟扶摇叹口气,算了,再怎么拐着弯儿骂这老家伙,都是白费劲。

火烈鸟却突然抬头对对面道:“喂,小家伙,你死追不放­干­嘛?这是我家徒弟的媳­妇­,男女授受不亲,你远点。”

孟扶摇背对着,点了|­茓­道,看不见长孙无极,却听见他依旧悠悠带笑语声传来:“哦?是吗?可是前辈您搞错了,这位嘛,是在下媳­妇­,晚辈追自己媳­妇­,何错之有?”

“放屁!”火烈鸟牛眼一瞪,“我家徒弟喜欢的,就是我徒弟媳­妇­,哪里轮到外人!”

“原来大概是您家徒弟的。”长孙无极笑,“不过您不知道吗?去年您徒弟和我打赌输了,将她输给我了。”

孟扶摇抽嘴角,撒谎骗人不打草稿的长孙无极,什么输给你?什么拿我打赌?姑­奶­­奶­可能会堕落到给你们打赌的地步吗?先给你占点嘴皮子便宜,等我拔了这只鸟毛,我回去收拾你——

“输给你?”火烈鸟瞪大眼睛,半信半疑,“我怎么没听说?”

“喏。”长孙无极似乎拿出什么东西晃了晃,笑吟吟道,“您不会不认识这个吧?这原本是大瀚帝君给扶摇的聘礼,现在连聘礼嘟输给我了,人自然也是我的。”

头顶上老头“咝——”的一声,明显是认出来了,孟扶摇也无声的“咝——”一声。

长孙无极,你狠。

战北野那个聘礼你居然一直带着,拿出来撒谎撒得天衣无缝,当面糊弄人家师傅,可怜的战北野,知道了一定会挥兵南下,踏碎无极大瀚界碑的。

火烈鸟的音调低了点,似乎对这个东西有点悻悻,咕哝道:“小野怎么会把媳­妇­都输给人了?不成,不成。”

他伸手一抓,道:“给我!”

他一抓四面便风声一紧,刀割一般劈面。

长孙无极却笑道:“哎呀前辈,莫要吓我,一吓我我手一软,你家野儿的家传宝贝就没了,以后娶皇后,拿什么做聘礼。”

老头重重哼了一声,将孟扶摇一拎,道,“老夫不管你们谁输谁赢,老夫只管调教好徒弟媳­妇­,既然她还没嫁你,就归老夫负责。”

孟扶摇用目光抗议——我不需要你负责!

“行啊。”长孙无极淡淡道,“您负责您的,我负责我的,您负责调教她,我负责追逐她,咱们互不­干­涉。”

老头还要反对,长孙无极笑道:“怎么?您一定要驱逐我么?行啊,晚辈立即发文天下,将这一段事儿给七国评评理,大瀚帝君的师傅掳了我无极的未来皇后,还不许无极要人,十强雷动倚强凌弱,大瀚帝君仗势欺人……”

“随便你!”火红的雷动大喝一声,唰的转身。

孟扶摇被震得嗡嗡嗡了一阵,好容易恢复过来,才听见雷动道:“老夫刚才听你们商议,要去迷踪山么?老夫正好要去,一路上调教你。”

他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几张纸,咕哝道:“专门去问的,大概有用吧……从明天开始,老夫要带你去学艺!”

孟扶摇眼睛刚一亮,就听见他对着纸片念:“第一天,学刺绣!”

“……”

“第二天,背女则!”

“……”

“第三天,学厨艺!”

“……”

“第四天,学缝仞裁剪!”

“……”

“第五天,学礼仪!”

“……”,

“第六天,学……”老头红彤彤的脸皮突然好像更红了点,拼命压低了声调,大概相当于五十个人在吵架,“……房中术十八法之玉女心经!”

孟扶摇喷血了……

神啊,打下一个雷来劈死这超级­鸡­婆吧!

他是要培养一个皇后还是一个交际花还是日本AV片汝优?

雷动读完,自己觉得很满意,扛着孟扶摇,大步向着目标中的完美的、标准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浪得大床的大瀚皇后成长之路进发……

孟扶摇扛在他肩头,眼泪汪汪双眼迷离,第一次向身后的长孙无极含泪伸出求援的双手。

“妈妈咪呀,太子太子,救救你家可怜的未来AV优武藤兰吧……”

扶风海寇 第三章 皇后训练

一场没完没了互相死磕着的追逐开始了。

雷动在前面撒脚丫子跑,长孙无极一步不让的追,论起轻功,雷动除了几十年修炼的真气绵长雄厚维持时间长一些外,论身法轻盈省力,还不如长孙无极,两人一前一后,始终保持五丈距离。

雷动的封|­茓­手法很特殊,孟扶摇下半身的真气给他锁住,上半身却是无碍的,他好像算准孟扶摇是绝对不会肯双手着地爬走。

孟扶摇当然不肯爬,她到了这时也不急了,你抓我,成,我磨死你你不要后悔。

第一天,学刺绣。

老家伙解了孟扶摇上身|­茓­道,扔了一个包袱过来,打开一看,绣花绷子绣花针彩线齐全,原来早有准备。

“今天你得绣出个东西来。”雷动­操­着大嗓门安排,“等我有空找个绣娘来指导你。”

随即他衣袖挥挥,找了棵树坐下来,又将石山上几棵可怜的树都挥倒,截了树枝草叶铺了两张床,舒舒服服躺下去。

相隔他们五丈远处,长孙无极找了块平整的石头,也舒舒服服的躺了下来。

孟扶摇抓着那堆东西,要求:“针箍呢?”

“什么东西?”雷动瞪大眼。

“戴在手上,防止手被戳的东西。”孟扶摇手一摊,“没这个东西我不­干­,要知道你家未来大瀚皇后如果伸出手全是戳的洞洞,那么也是不够德容言功的,很丢你家宝贝徒弟的脸的。”

雷动认真思索了一下,事关宝贝徒弟的面子,不能忽视,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扳指,问:“这个差不多吧?”

孟扶摇毫不客气接过来,巨大的黑玉扳指,中间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细长银光,像一只半睁半闭的眼睛光芒闪烁,看起来很不寻常,她抱持着“让敌人吃一分亏便是我占了一分便宜”的人生信条,立即晃荡晃荡戴在手指上:“成!”

她坐在石头上,当真很乖的绣花,绣半天看看花看看草看看山看看鸟看看对面长孙无极,喊:“喂,天气不错啊。”

长孙无极喊回来:“是啊,挺好,吃过了吗?”

“没吃。”孟扶摇喊,“你吃了吗?”

“我也没吃。”长孙无极喊,“打两只鸟来烤了吃好不?你喜欢哪种鸟­肉­?黄雀百灵乌鸦杜鹃?”

孟扶摇摸摸自己竖起来的汗毛,喃喃道:“听起来怎么这么瘆人?”半晌点菜:“来只黄雀!”

“你两个吵死了!”雷动睡不成,呼的一下坐起来,嚷,“不许说话!”

孟扶摇默不作声,递上绣花针。

“­干­嘛。”

“求求你缝上我的嘴吧,”孟扶摇哀求,“不吃饭不喝水可以,不说话太残忍,要我不说话就好比要你不打架,你想想,你想想——”

雷动于是就想了,想了一阵子觉得真的很残忍,轰隆隆的道:“声音小点!别扯着喉咙喊,老夫耳朵都给你们炸聋了。”

孟扶摇望天,天上落下一群乌鸦来砸死这个真正的噪音制造者吧!

睡不成了,雷动便想起来要吃,从怀中摸出几个硬邦邦的面饼,抓在手中翻来覆去呼呼运功,掌心一红,瞬间将饼子烤软,顿时面香四溢,孟扶摇赞:“好牛的武功!真是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皆宜之简易随身锅炉!”

雷动喇嘴笑,得意洋洋,孟扶摇很纯洁的对他笑,两人相对着笑啊笑啊笑,一直笑到焦味传出青烟四冒,孟扶摇才凉凉提醒:“焦了。”

……

雷动一撒手,将焦饼掼到元宝大人面前:“赏你!”

元宝大人以头抢地——此生之最大侮辱!

孟扶摇叹口气,道:“可怜见的……”向对面的长孙无极喊话:“鸟烤完没?”

“缺盐!”对面有鸟­肉­的香气传来。

孟扶摇流着口水自言自语道:“太子殿下烧火本事不成,烤野味还是不错的,瞧这味道,啧啧……”

雷动吸溜了一下鼻子,牛眼放光,道:“叫那小子多烤几只。”

“你是强掳民女的匪徒,”孟扶摇抱膝,鼻孔朝天,“听说过被抢劫的请抢劫者吃烧烤吗?”

老头立即怒道:“我是雷动!”

孟扶摇答得飞快:“没听过!”

雷动牛眼光灼灼的瞪过来,探照灯似的刺眼,孟扶摇怒目以对分毫不让,睁了半晌觉得眼皮酸痛快要流泪,不成,输人不能输阵,在地上摸索两根草棍子,把眼皮撑上。

老家伙败阵,这回不瞪了,偏头看着孟扶摇半晌,嘴角泛起一丝笑意,道:“有意思有意思,现在老夫知道野儿为什么看上你了……哎,能和老夫对视这么久,除了野儿只有你。”

孟扶摇“嗤”一声,扭头不理,那边长孙无极扔了只烤鸟过来,孟扶摇接着,眉开眼笑道:“外焦里­嫩­,香气四溢,好,好。”

她撕了一条腿慢嚼细咽,忽听见身边有打雷之声,不理,继续吃,雷声越发的响,轰隆隆震耳,元宝大人不堪折磨,再次钻入亲戚家避雷。

孟扶摇叹口气,道:“人家说腹如雷鸣,今天真的见识到了。”将剩下的半只烤鸟递过去,雷动立即不客气的接了,用那半只鸟塞了塞牙缝。

孟扶摇看他毫无防备的吃完,眼睛亮亮,在心中默数:“一、二、三、倒也!”

……

没倒。

雷动还是山一样坐那里,目光比她还亮,道:“再烤几只来。”

孟扶摇崩溃——她的来自宗越的百试不爽战无不胜的顶级蒙汗|药,为毛对这只火烈鸟一点作用都没有?

“你放了谷一迭的药吧?”火红的老家伙舔舔嘴­唇­意犹未尽,“女人就是女人,哪怕做毒药蒙汗|药,都要把滋味调得糖似的,老夫十几年没吃上,怪想念的。”

孟扶摇抽搐——敢情老家伙以前都是吃宗越师傅的毒药锻炼肠胃的……

下毒失败,孟扶摇再没心情扰乱雷动心神,怏怏躺下去,还没躺平就被雷动一把揪起来:“绣花!绣花!”

孟陛下以虎爪之势抓着根轻飘飘的针,茫然道:“绣花,绣花……”

雷动舒舒服服躺着,跷着腿,眯眼看孟扶摇“飞针走线”,觉得这女子这个模样才是最美最贤惠的,看起来有几分配得上野儿了,甚是愉悦的露出一个大大笑容,朦胧睡去。

孟扶摇听见他鼾声如雷,立即又高兴起来,抬手示意长孙无极,长孙无极刚刚飘了一步,老家伙呼的翻一个身,长臂有意无意的一打,正好掠过孟扶摇肩井|­茓­。

孟扶摇听见手臂咔的一声,随即便扬着手臂保持着接客之姿僵在了那里,一个时辰后老头再翻个身,啪的一打,她的爪子才吱吱嘎嘎的放下来。

再次脱逃失败……

老头一直睡到月­色­东升才起身,坐起身便要求查验结果:“绣品呢,我看看。”

孟扶摇懒洋洋打个呵欠,指指地上。

老头捡起那方质料­精­致高贵的杏­色­锦缎一看,上面确实绣了东西——黄|­色­线,线条简单的三层奇形物体,上尖下圆,造型扑素。

“什么东西?”雷动呆滞。

孟扶摇躺下去,伸个懒腰:“一坨屎。”

“……”

半晌山头上响起咆哮:“一、坨、屎!”

“奇怪。”孟扶摇揉揉眼睛,纳闷的看已经煮熟的火烈鸟,“你说要看我的刺绣水平,也没规定我要绣什么,现在我就把我的水平展示给你看了,满意否?”

“那也不能绣这个!”老头腾腾的燃烧着。

“有什么不对么?”孟扶摇懒洋洋,“不要歧视一坨屎,屎也是有屎格的,你敢说这东西不重要?你敢说你每天离得开它?你敢说如果这东西不肯出来你不难受?你敢说你平日里吃的米如果没这东西浇灌能长得好能顺利的烧成香喷喷的饭……”

“闭嘴!”

火红的老头呼啦啦燃遍山头——再被她说下去这辈子也就不用吃饭了。

孟扶摇平静的躺下去,顺便还关照了一声:“别激动,小心血压升高,不过好在快下雨了,不怕你烧起来。”

是快下雨了。

天边层云推移,乌沉沉的逼过来,有金红­色­的火球在云层间一起一伏的跃动,孟扶摇叹口气——和雷动在一起,果然要打雷下雨天翻地动。

她趴在山石上,向对面喊:“长孙无极你下山去,山上没地方睡——”

长孙无极抬头看看她,笑笑,道:“你在哪我在哪。”

雷动听得不满,大骂:“闭嘴,不许和我徒弟媳­妇­说情话!”

“大爷,我不合格的。”孟扶摇回身,十分诚恳的仰望之,“真的,我不合格做一位德容言功贤淑大度的大瀚皇后的。”

“我家野儿喜欢!”老头怨念而简练的回答。

孟扶摇磨牙,放弃和这坨交流的打算,算了,还是关注太子比较舒心点。

可是关注太子渐渐也不舒心了,石山上没什么树,仅有的几棵被雷动一气卷过来铺了床,山下是草原,也没什么遮蔽的地方,长孙无极呆在她视线所及的地方,那里只是一个浅浅的山凹,根本挡不得雨。

孟扶摇忧心忡忡的看天,指望雨还是别下算了,不想头一抬,轰隆一个雷打下来,噼里啪啦雨点子冰雹似的落下来,砸得她赶紧闭眼。

雨下起来了。

夏天草原的雨无遮无掩来势猛烈,哗啦啦倾倒天瓢,孟扶摇头顶有树,也很快被打湿,她赶紧要求雷动:“下山找地方避雨啊。”

“不用。”雷动十分怡然的迎着雷电,“老夫就是选着这天气才爬山上来的,苍穹雷电对我这门功夫很有好处。”

对你有好处对我没啊,孟扶摇愤怒,雷动瞟她一眼又道:“对你也不算坏事,年轻娃子就该磨练下筋骨,你都名列十强了,还怕这点雨?”

不怕雨就该被淋么?孟扶摇青面獠牙的瞪着火红的老头,怎么说话的德行和自己那个死老道士一个模样——要经历自然磨练!要迎接风暴洗礼!

一群混蛋!

眼见老头是绝对要磨练她了,但她没必要拖着长孙无极也被磨练,包袱没有带着,衣服湿了没处换是很不爽的,只好转身扒在石头上又对长孙无极喊:“下山——下山避雨去——会伤风的。”

长孙无极却问她:“冷不?我去给你找油衣去——”

孟扶摇听得嘴一撇想笑,这地广人稀的要去哪里找油衣?翻过山也许山下有人家,但是为找个油衣去翻山?太子殿下真是太闲!然而那笑意到了嘴角就变成了下垂的深深勾纹,看着对面无遮无挡立在雨中的长孙无极,她突然怒从中来,一抬手拔了头顶的树对长孙无极方向轰隆隆一扔,长孙无极接下,混沌雨幕中对她一笑,隔那么远也能看出目光星子般的亮。

雷动哎哟一声道:“你怎么把遮雨的树都拔了?你不怕淋啊。”

孟扶摇獠牙森森的道:“淋嘛,接受自然的洗礼嘛,和原生态雷电做最亲密接触嘛,要劳什子树挡着­干­嘛?淋!你和我一起淋!”

不待也开始青面獠牙的雷动说话,她一抬手,又把雷动的那个树床给扔了出去,落在长孙无极脚下。

雷动暴怒了,怒吼声超讨头顶上劈来劈去的雷,“你扔我床我睡哪里?”

孟扶摇头一扬,声音更大的答:“跟我睡!”

老头一个踉跄,拜倒了……

孟扶摇昂首挺胸目光炯炯——我打不过你,雷也雷死你!

半晌老家伙爬起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她,火红的光头淋得透亮,孟扶摇恶意的盯着那光头,很满意人家的接触面积比自己大。

隔着雨幕一老一小对视半晌,各自哼一声扭过头去,孟扶摇一扭头发现长孙无极不见了,惊讶之下倒松了口气,想反正雷动也不至于害她,她想从雷动手上逃也不容易,他守不守不要紧,赶紧下山避雨是正经。

雷动扭过头去,想了一会,突然一拳对山壁一轰。

轰然一声石屑乱飞,大大小小的石块四处飞迸,刹那间那醋钵大的拳头便将坚硬的山壁轰出了一臂深的一个大洞,雷动接连几拳,大洞越来越深,竟生生用­肉­掌在山壁上打出了一个山洞。

孟扶摇下半身动弹不得,挥手将石块挡开,怒视雷动,骂:“穿山甲!”

雷动却突然伸手抓起她,往洞里一投,道:“娇生惯养!睡去!”

过一会又把元宝大人空投进来。

孟扶摇哼一声,抖抖湿衣,看老家伙顶天立地立于大雨倾盆电闪雷鸣金蛇狂舞之中,油亮的大脑袋闪闪的迎接着苍穹之雷的洗礼,不禁十分怜悯的咕哝了一句。

“可怜的战北野……”

休息了一阵,忽然看见前方突然人影一掠,孟扶摇透过雨幕探头看去顿时眉头一皱,长孙无极怎么又回来了?

他腋下似乎夹着什么物事,风一般的穿过雨幕,抬手一掷,将东西掷了过来。

孟扶摇接在手中,油衣,还有用油衣囊着的一个包袱,里面有一套女子牧民的­干­净衣服,衣服鞋袜都齐全,甚至……连内衣都有。

孟扶摇瞪着那草原女儿的束胸带怔了半天,红通通的窘了……

窘了半天才想起,他从哪里搞来这一套衣服的?大雨之夜到底奔出了多少里才寻到一户人家?又或者,他刚才翻过了这座山,就为了给她找套­干­净衣服?

明知道到了她这个程度,确实淋淋雨已经问题不大,不过是不太舒服而已,然而还是半夜来去冒雨奔驰数十里,只为一套­干­爽的衣。

有个人,不以她的强大而放松对她的呵护,在他心底,哪怕她高飞在天双翼凌云,也永远是他有责任去照顾的小姑娘。

孟扶摇捏着那套衣服,看着对面,长孙无极含笑负手雨中,见她望过来自己也披了件油衣坐下来,但是他早已衣衫透湿,披不披已经无甚用处。孟扶摇悠悠叹口气,想着金尊玉贵的太子自从陪着自己,从来便只是吃苦,吃以他身份不该吃的那些苦——要露宿要野餐要淋雨要挨打要拼命狂追要半夜找衣服,要做天下每个男人追女仔都得做甚至还做不到的所有事儿……真是命苦。

雨幕茫茫,两两对望,一个含笑安慰,一个自责悲催,看起来甚是情意绵绵含情脉脉,雷动不爽了,将门板一般的身子往眼神路线交叉处一挡:“不许偷看!”

孟扶摇也不说话,打量他背影半晌,懒懒道:“老爷子,难怪你嫌我身材不够劲,瞧您,ρi股真大。”

……

门板飞速移开,老家伙再次败北……

雨下了大半夜,到了天蒙蒙亮才止住,清晨石山上水珠滚动,空气清爽可喜,长孙无极衣袂飘飘神清气爽的遥遥打招呼:“早啊。”

孟扶摇仰慕的看着他,觉得世上就有那么一种人,任何狼狈状态下都能维持尊贵优雅的风范,淋一夜雨倒像泡一夜温泉,不像她,明明山洞有避,也换了­干­净衣服,一夜过来还是皱成了一团抹布。

雷动鼻孔朝天哼一声,便算是回答了长孙无极,再次一把拎起一人一鼠准备开路,元宝大人眼泪汪汪赖着不肯走——我饿!

孟扶摇很没良心的一指雷动——和爷爷要去。

元宝大人奔去找爷爷,雷爷爷“唵?”的一声,怒道:“昨天给你的饼子为什么不吃?活该饿!”

孟扶摇双手抱胸,凉凉望天:“此鼠曾经救过大瀚帝君的命,在大瀚时,每日供应折合白银一百两,是大瀚人人供奉的救命神鼠,不想今日竟然在大瀚帝君他师父手上惨遭饿饭之虐待,真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老头听到一半就开始从衣服里掏东西,掏出个白白的有点像茯苓的果子,元宝大人一见就两眼放光,奔过去抢了就跑,孟扶摇看得目光灼灼,用重新评估的眼光打量了一下大瀚帝君他师,觉得貌似这老家伙身上好东西挺多?反正不掳白不掳,掳了不能白掳,好歹得叫他贴赔点­精­神损失费,掏完他宝贝先。

等把老头勒索­干­净,回头勒索他徒弟去,孟扶摇咬着指头,笑得贼忒兮兮。

第二天,背《女诫》、《女则》、《女训》、《女子论语》等千百年来专用于贤德女子洗脑及批量制造之工具书。

“《女诫》七篇——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叔妹。”孟扶摇被雷动拎到一家帐篷里,喝着牧民的油茶,抱着书大声的读,“晚寝早作,勿惮夙夜;执务和事,不辞剧易,专心正­色­,耳无­淫­声,目不斜视……咿呀,好想睡觉。”

“不许睡!”雷教授挥舞着小教鞭(牧民的鞭子),横眉怒目,“昨晚你睡得最多,还睡!”

“给点提神的吧……”孟同学伸出乞怜的手,“咖啡、茶、烟、大头针、蜡烛……都可以,这内容实在太催眠了。”

雷教授不理,这女子满嘴怪话,理她会上当。

“其实我觉得吧,”孟扶摇把书翻得哗啦啦响,“什么样的书看在什么人眼里那效果是不一样的,比如一部国史——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闹秘事,比如这女诫,我就看见武功。”

“哦?”武痴立即来了兴趣。

“专心正­色­,耳无­淫­声,说得太对了!”孟扶摇兴致勃勃凑过来,“练武之人最忌心神浮动,为外像所侵,如若灵台清明之时,忽闻怪声便心有所惊,内息必有所扰,而且我觉得吧,如果是惊声,内息上浮,如果是­淫­声,内息下沉……”

“唔唔。”老家伙听得目放异光,频频点头,也凑过来道,“此言不虚,还有,如若是裂声,内息挫顿,如若是和声,内息曳慢。”

“妙哉斯言!”孟扶摇一拍巴掌,“还有啊……”

“是啊……

“那个什么什么……”

“对啊……“

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咱们尽讨论这个做什么?”半天之后雷动终于醒悟过来,“背书!背书!”

孟扶摇无辜的看着他,道:“没有技巧和引导的填鸭式教育是对儿童灵­性­和创造­性­思维的残忍扼杀及束缚,我要求用其他的文字科普读物交互阅读以提高学习的效率和兴趣。”

雷动瞪着她,孟扶摇翻译:“大爷,给点动漫同人口袋书琼瑶小说耽美小说来换换胃口吧……”

雷动懂了,瞅她半晌,从怀里掏出个小册子,道:“看你还有点见解,允许你每背一个时辰女诫,可以看一刻钟这本书,要有自己的看法,没看法我就收回去。”

孟扶摇接过,深情的对大爷微笑:“您放心,和女诫比起来,什么书都是有­肉­的H文。”

她去研究“H文”了,基本上看两个时辰“H文”,背半刻钟《女诫》,在雷动要发怒前立即和他讨论看文心得,论啊论啊的,雷动也就忘了。

晚上孟扶摇点起灯,兴致勃勃的说要继续攻读《女诫》,雷动龙心大悦,颇为赞许,孟扶摇挑灯夜战,读到半夜一抬头,看见帐篷之外远远一星灯火,突然想起今天把雷动的武功秘藉骗了来废寝忘食的学,竟然把一直跟随着的长孙无极给忘记了,想了想,看看横在帐篷口的雷动,不敢再抬手被点|­茓­,便将油灯悄悄移过来,照着自己,油灯的光影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帐篷上,远处那人立即抬起了头,孟扶摇笑了笑,知道这种布质的薄帐篷,远处的人是可以看见投­射­在帐篷上的影子的。

她对着帐篷,比击了一个拍脑袋的姿势——摸摸你的头,娃要乖。

又对着帐篷,举了举手中书——老家伙好骗,姑­奶­­奶­迟早要把他­内­裤都骗来。

又对着帐篷,抖抖衣服,做洒水状,问他——昨否淋湿了,没伤风吧?

过了一会,帐篷上的纤细身影肩头爬上小小一团。

做了一个吃东西的姿势——主子我有好东西吃了。

做了个煽孟扶摇的姿势——这丫好得很,你放心!

做了个忧伤揽镜自照的姿势——我为毛这么帅呢啊啊啊……

纤细的影子立即啪的一下打下了那团毛球,做了个呕吐的姿势。

……

帐篷上无声的放着“皮影戏”,帐篷外远处小山坡上男子抱膝饶有兴致的看着,初夏的草香芬芳无限,虫声温柔的唧鸣,漫天的星光碎钻一般洒下来,他眼眸比星光更烂漫。

那是属于她的细腻,属于她的温柔;这是属于他的欢喜,属于他的凝眸。

半晌他轻轻躺下来,双手抱头,对着高而远的天空露出一个沉醉的笑容。

第三天,学厨艺。

其实这个东西孟扶摇完全没必要学,她厨艺绝对过关,不过她可不打算让雷老头子眼里的“大瀚皇后”过关,让他大笔一挥不合格才是她的终极目标。

抱持着这个目标,孟扶摇炸了三家牧民的锅子,毁了人家唯一的炉子,烧了人家的帐篷,在雷动忙着赔偿的时候做出一堆从颜­色­到形状到气味都十分考验人的忍受能力的食物,雷动对那堆东西咆哮半晌,统统扔给了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很好说话的笑纳,拖了个包袱皮将东西裹裹,又哟呵哟呵的拖出去,送给自己主子去了。

一人一鼠躲在山坡后摊开包袱皮野餐,将那些恐怖的外皮剥开,露出里面煞费苦心包裹着的热气腾腾的美食,共享之,分食之,山坡后不断飞出大大小小的骨头,孟扶摇远远的忧伤的眺望着,啃着硬邦邦的饼子,用意念和口水陪他们一起野餐。

雷动啃着饼子,怀念着第一天长孙无极的烤鸟,孟扶摇露出鄙视的眼神——姑­奶­­奶­的美食才叫美食,就不给你吃,宁可陪你啃僵饼!

半晌元宝大人回来,背着个小包,拽了拽孟扶摇衣服,一人一鼠鬼鬼祟祟转过身,元宝大人偷偷打开包袱,里面一只油光铮亮的肘子,长孙无极已经剥去孟扶摇故意涂上的焦了的芋汁,露出里面的完整香脆的肘子,又细心的剔去了骨,香气四溢的用­干­净绢布包了两层给孟扶摇送了回来。

孟扶摇抱着肘子眼泪汪汪,想着太子就是好啊,厚道的娃啊,什么时候也不忘记她啊,陶醉半晌刚抓着要吃,一只大毛手突然伸过来,劈手就夺:“什么东西这么香!”

孟扶摇扑上去就抢:“死老头,虎口也敢夺食!”

“去!”雷动拂袖。

“滚!”孟扶摇一指便戳了过去。

“砰——”

“乓!”

帐篷里腾起滚滚烟尘,噼里啪啦一阵巨响,盆子碗筷毡子矮几乱七八糟的四处横飞,飞出来的时候都已经不复原先模样,接着哧哧几声,帐篷也炸了。

半晌,直冲云霄的烟尘散尽,露出叉腰而立的雷动和四仰八叉躺在地下的孟扶摇,那坨孟扶摇呆滞的望着天空,眼睛已经散光了。

元宝大人担心的去拉,孟扶摇喃喃道:“别拣……别拣……散了……散了……”

元宝大人团团一转——糟了,散了,主子一定会要我收拾,那坨看着便拣不起来了。

雷动抱着臂笑,很满意的样子,道:“你什么都不成,就是武功还不错,配得起我家野儿。”

孟扶摇不理他,花一个时辰把自己拼回去,“嗷”一声就又扑了回去。

“砰——”

“乓!”

……

半晌雷动对再次散了的孟扶摇道:“哎呀,天资不错啊,昨天给你的册子上的武功,你今天居然用得不错,啧啧,除了老夫家的野儿,你是第二个可以用日进千里来形容的。”

他这回瘾发了,目光闪闪的踢孟扶摇:“来,再来。”

“来就来!”

“砰——”

“乓!”

……

元宝大人在烟尘里一溜烟奔回太子殿下怀里……那女人疯了疯了……

长孙无极轻轻抚摸着它,仰头看着无星无月的天……她那么想提升自己,一切宝贵的机会都不肯错过,连雷动也敢拿来试炼,可以想见,和十强者第三的雷动这么练下去,她必然飞速提升……她会离梦想越来越近。

然后……离他越来越远。

第四天,学缝仞裁剪,已经出了草原地界,借宿在一个小山村。

孟扶摇在油灯下­操­着一把剪刀,对着一匹布,用施展“破九霄”的雄大气魄,咔嚓咔嚓一阵久久捭阖,雷动背对着她练功,听着这声音很是那么回事,满意的点头。

半晌他练功完毕,站起身来,大步出去小解,雷老爷子走路一向昂首挺胸,目光扫及范围只在自己胸部以上,于是总觉得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却又没看见哪里不对劲。

茅厕在屋子东头,雷老爷子大步走着,后面渐渐跟了些小孩子,越跟越多,在他身后指指点点哧哧的笑着,老头子一回身,孩子群哄一声散了,老头子回过头,人群哗一下又聚起。

老爷子想了想,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气质过于超群的缘故,于是也不深究。

英雄,总归都是寂寞的!

寂寞的英雄进了茅厕,这回总要低头解腰带脱裤子了,头一低。

“嗷——”

火烈鸟的怒吼把低矮的草房震得晃三晃,乡下人家搭的简易茅厕棚子如何经得起雷动大人的狮子怒吼?“啪”的一声倒塌下来,砸进茅坑里粪水四溅,溅得老家伙满袍子满ρi股都是。

半晌,一道火红的风卷进屋子,九天之上巨雷咆哮:“孟!扶!摇!”

他抖着自己的袍子,已经丧失了准确表达内心愤怒的能力——他的火红袍子被孟扶摇用鬼斧神工的裁剪技巧顺便改制过了,斜襟,偏幅,鱼尾状,垂流苏,流苏上沾满黄黄的东西……

这还罢了,关键是那个斜襟,孟扶摇在上面吊了个肚兜状物事——她随手剪出来的,用最轻的布料,老头子心粗,没发现。

于是雷动大人刚才就是穿着鱼尾裙ρi股上挂一个古代胸罩去了厕所……

怒狮还没吼完,孟扶摇一抖手便是一剪刀戳了过去。

第N次雄狮和母虎的大战再次开始。

“砰——”

“乓!”

……

第五天,学礼仪。

此时一场孤孤单单的追逐已经变成了浩浩荡荡。

云痕他们终于赶了上来。

雷动第一天奔行速度过快,起初只有长孙无极第一时间追上,现在云痕带着雅兰珠和所有护卫也追了上来,一个不落。

孟扶摇被掳第一天便要长孙无极赶回去护送雅兰珠回发羌王城,长孙无极哪里肯离开她?便命令他的隐卫回去护送,隐卫和孟扶摇的护卫又都不肯丢下主人另走路线,最后是云痕做了决定跟下去,因为虽然迷踪山谷在烧当境内,但离发羌王城很近,初始路线是一致的,众人决定一路追着伺机抢回孟扶摇,再分路去发羌。

他们人多,还要顾及伤病也人,自然慢了许多。

雷动也不理会,十强前三里,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蝼蚁,既然是蝼蚁,一只和很多只也没什么区别。

当然也有几个不算蝼蚁,可是他手上拎着孟扶摇呢,谁也没有把握在雷动掌下抢出孟扶摇,却又不甘心离去,于是一根绳子串蚂蚱一样串上了。

于是老头子抓着孟扶摇在屋子里学礼仪,十丈外长孙无极听着,十五丈外一大帮人听着。

孟扶摇看人都跟来了,无奈之下倒也安慰,无论如何隐卫既然已经赶上,便会照顾好长孙无极,这几日看他餐风露宿的,有些看不下去。

“走路要这样!”雷动找来的老年­妇­人给孟扶摇示范步态,“弱柳扶风,袅袅婷婷……”

孟扶摇看着那满脸皱纹胸部垂到肚子肚子垂到膝盖的“弱柳”,半晌道:“柳要都长这个样子,全天下的词人都可以去死了。”

“步态!步态!”雷动瞪着牛眼,“不是讨论人家的身条!”

“哦,”孟扶摇摊手,“你不解开我|­茓­道我怎么给你展示我的步态?”

雷动眨眨眼,一抬手解了她下半身|­茓­道,孟扶摇还没来得及欢喜,雷动又把上半身|­茓­道给封上了。

“走给我看看。”老家伙眯眼等着验收成果。

孟扶摇对他露出的新学的半颗牙齿宽度的笑容,站起身,袅袅婷婷的走了出去。

坐在远处一块石头上的长孙无极突然开始咳嗽。

在一处山坡下仰头而望的云痕一个踉跄。

姚迅抱着稞树砰砰砰的撞。

元宝大人飞快的找绳子准备了结自己。

半晌雷动忍无可忍一声暴喝:“站住!”

孟扶摇回身,见老家伙以手捂眼,仰首向天老泪久久的哀叹:“野儿啊,你什么眼光啊……一只母猴子都比她优雅啊……”

……

第七天,一路在山野乡村穿行,终于到了比较繁华的城池,说是比较繁华,和无极大瀚比起来,也就是个小县城的规模,这是离迷踪山谷最近的一座城池,因为寻宝季的临近,城中来往人流络绎不绝,大多是带刀佩剑的各族武者,扶风虽然分裂为三大部族,各大部族之间互不­干­涉,但是因为早先毕竟是一个国家,各族通好通婚的后代仍在,彼此之间敌意不是太浓,平日虽然各守疆域,但是寻宝季却是允许各族都参与的,毕竟迷踪山谷异兽宝物甚多,人不多反而容易出事。

城中客栈基本住满,雷动却好像对住客栈没什么兴趣,直接拎了孟扶摇直奔城西。

他好像对地形挺熟悉,七拐八弯的走了几个巷子,突然咧嘴笑道:“到了。”

孟扶摇抬头一看,粉红底子大红字“─夜欢”,门口还吊着一件­色­泽妖艳的绣花围裙,裙子上绣着男女春宫。

妓院。

老头子锲而不舍一步到位,直接拎她到妓院学习“床上十八法之玉女心经。”

他摸着光头站在小小的院子中,对看见一大批人来“嫖妓”而惶恐迎出来的妈妈扔出一大锭黄金,在把她砸晕之前大声道:“把你这里最妖艳最风流最会讨男人欢心生意最好的姑娘们一起叫出来,开上十八对,现场表演,我们要学!”

“谁要学……”妈妈捧着黄金呆滞。

“她!”雷动把孟扶摇往前面一拎,“教会她!立刻!现在!今夜!”

文中论国史“经学家看见易”那句,来自微笑的猫《此情唯有落花知》,貌似微笑的猫这句也是引用,我记不清了,总之,此句我懒得用自己的思想重写,于是抄袭,特此声明。

扶风海寇 第四章 集体抢劫

现场春宫……

孟扶摇呆滞的转头,看见长孙无极跟了来,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看着她,不远处那堆人一脸古怪的看着,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反正没一个人对她的悲惨命运表示同情。

这群没同志爱的!

雷动拎着孟扶摇大步进了厢房,屋里垂纱幕榻,两枝绛烛高烧,正对着一张大床,雷动大马金刀的一坐,道:“快快,老夫还有事,学完走路!”

老鸨捧着金子晃进来,一脸为难的涎笑道:“老爷子,姑娘们面皮子薄,这当众……”

雷动啪的又扔过去一锭金子,手一挥,砰砰门窗一起关上,他自己扯条黑布眼睛一蒙:“女人演给女人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老鸨又看孟扶摇,孟扶摇眼一瞪,道:“看我­干­嘛?演啊!”

老鸨踉跄,正端茶喝水的雷动噗一下喷了出来,被孟扶摇嫌弃:“拜托,一把年纪了总大惊小怪的,忒不沉稳!”

她沉稳的坐着,施施然等着看春宫,她孟扶摇有个好处,事到临头就接受,反正春宫不可避免,那就看呗。

便当看AV呗,看看和武藤兰、吉迟明涉、北原多香子、松岛枫、西野翔、前岛美步、神谷姬、小泉彩、吉崎直绪、朝美惠香、沙宫直树……等等有啥子区别,境界上和技术上是否更高一层?

孟扶摇觉得不太可能超越——日本人日本人,一看称呼就知道国粹­精­华便在“日、本人”三字上,都浸­淫­成国粹了,哪里是咱们汉人能超越的?

老鸨捧着金子不舍得丢开,妓汝们反正只要有钱,表演下也无妨,唯一难处就是嫖客难找,最后龟公赤膊上阵,牺牲小我成全大我,喝了三斤龙牡壮阳酒,系了个兜兜档上场。

厢房里­淫­声浪语渐起,娇痴呢喃粘粘滞滞浪得风摆塘荷,好哥哥亲妹妹的叫成一团,呼哧喘息里夹着绞月滞般粘缠:

“哥哥……好你个红霞仙杵……”

“就等着侍候妹妹你宝盖峰尖……”

“死相……”

“心肝……”

雷家老头子虽然蒙着眼睛,却也越听越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煮开了一锅的小龙虾,孟扶摇斜眼觑着,突然一拍大腿道:“停!”

床上正激|情入港的男女齐齐倒抽一口气。

“姿势不对!”孟扶摇正­色­道:“太常规!听过六九式没?攀龙附凤式?曲意逢迎式?琴瑟合鸣式?游龙戏凤式?男耕女织式?貂蝉拜月式?西施浣纱式?人面桃花式?竹林吹箫式?都不会?都不会你们凭什么教人?呸!

“……”

半晌龟公咬牙重整旗鼓,提刀带马再度驰骋,孟扶摇打着响指啪啪啪助兴,突然又一拍大腿:“停!”

“嘎?”

床上大战的龟公妓汝满面汗水齐齐抬头。

“地方不对!”

“?”

孟扶摇正­色­道:“太没格调了!没野趣!就知道在床上关起门来嘿咻,不知道但凡天下之大,何处不可滚?非要在床上滚?没创意没格调!听说过大和民族没?人家就是浪漫!人家的姓就来自于爹妈造他的场所——松下、村上、井上、山下、高桥、松尾、田中……田间地头,松下井上,多么富有创造­性­和坦白­性­!走,院子里有口井,现成的!”

龟公昂着个头,看着目光灼灼脸不改­色­的孟扶摇,半晌偃旗息鼓,湿淋淋裹着个床单爬下来,雷动一听急了:“哎哎,咋不­干­啦?”

“老爷子,你家这位还用学么?”龟公掩面而去,“­性­学大师啊……”

孟扶摇微笑,慢条斯理的从袖子里掏出几张大面额银票,对着妓汝们挥了挥,再对着雷动指了指。

“老爷子……”

呼啦啦妓汝们立刻都娇呼扑了过去,雷动淹没在劣质脂粉和滚滚白­肉­堆里,孟扶摇慢条斯理的喝茶,微笑:“侍候好老爷子有赏——”

半晌。

“轰。”

整间厢房都塌了,雷动怒气冲冲拎着孟扶摇出来,孟扶摇舒舒服服在他手中晃着,得意洋洋对外面一堆目光灼灼的看客胜利招手。

招到一半,忽然听见长孙无极声音在耳边细细道:“扶摇,什么时候你也教教我,月下花间,貂蝉拜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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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天调教,全部以雷动的惨烈失败而告终。

雷动拎着孟扶摇,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露出“孺子不可教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他家野儿完美无缺怎么偏偏就看上这只流水线生产出来的伪劣次品”的悲哀眼神。

孟扶摇纯洁的仰望他——哥,早跟你说了姐不堪调教你不信,这下知道了吧?不要仰慕姐,姐就是个传说。

哪知道雷动想了半天,居然咧嘴一笑,道:“也不坏,你很特别嘛,我家野儿眼光就是应该和别人不一样的。”

孟扶摇抽搐——这个爱徒成痴的火烈鸟!

“走,去迷踪山谷。”雷动看着满城人行路的方向,众人都出城而去。

“我还没搞明白为什么扶风每年的寻宝季都在迷踪谷?”

“万物相生相克。”雷动难得这么好耐心,大抵也是被孟扶摇磨得偃旗息鼓,“扶风和穹苍,相传都是上古漂移而来的陆地,并不是五洲大陆原本地界,所以多有奇异之处,扶风多异术,穹苍多神境,但是任何东西再强大,天地也必然设置相克的东西,就像毒草旁边必有解药植物一般,扶风的迷踪山谷,专出可解异术的奇草异兽,只是那地方太过复杂,每年死在那里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需要结伴而行。”

“不对吧,”孟扶摇想了想道,“我怎么看见有许多人不像武者和流浪术士?”

“你果然挺聪明的,”老家伙眯眼笑,“你想想,扶风是巫术之国,三大部族首领都以巫术蛊术统治属地,迷踪山谷却出可以解巫术蛊术的异兽,他们当然不能任这些东西流落民间,再说他们也需要这些东西提高巫术维持统治,所以每年寻宝季,同时还是山野异士和扶风王族的争斗之期,民间武者和王族,需要同时和异兽及敌人作战,你看见的那些不像武者的人,很有可能便是王族。”

孟扶摇想了想,觉得扶风真是奇异的国家,换成其他几国,哪里会给百姓和朝廷对抗的机会?调了大炮轰死算完,但是扶风的王庭士兵,只用来维持基本秩序,王族的统治靠的是神异高超的巫术和蛊术,只要足够高超诡异,便能控制住特别忠于神灵信仰的扶风国民,就像非烟,她是塔尔族人,神空圣女的称号却是三大王族共赠,以示对术法高超的圣女的共同敬仰。

孟扶摇吁了口气,从寻宝季,联想到进扶风过来时发现的部族之争,敏锐的嗅觉再次隐约的感觉到了­阴­谋的味道,只是这­阴­谋目前还没有具体的轮廓,只有等一步步向前,才能拨开心底的疑云。

身边雷动在翻一个小册子,自言自语。

“九尾狸今年应该出来了,遇上了就逮只回来。”

“什么东西?”

“在扶风最为珍稀也最有用的异兽之一,”雷动道,“食人兽,狡诈多变,生有九尾音如婴儿,但是据说还会拟声,这东西很多年才出一次,­肉­吃了可以终生防蛊,你要知道,在扶风这个遍地异术遍地都是奇形怪状的蛊毒的地方,终生防蛊等同于无价之宝。”

孟扶摇果然目光亮了亮,露出垂涎的表情,雷动又道:“还有内丹,嘿嘿,一般人不懂那有什么用,嘿嘿……”

老头子露出“只有我这个级别的高人才懂,来问我吧快来问我吧”的表情,孟扶摇懒洋洋打个呵欠,垂头问元宝:“想不想睡?”

元宝大人立即合作的点头。

“睡觉睡觉。”孟扶摇眼一闭,把兴致勃勃的老家伙晾那里了。

雷动愤怒,半晌又道:“听说过赤鷩鸟么?玉膏么?条草么,蓇容么……”

孟扶摇打鼾……

俺什么也不用听,俺也不用­操­心,俺只要记得算计你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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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之外三十里,有山名槐,遍生棕树和楠木树,山中有丰富的金属矿物和玉石,当然,这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山中有谷,一般人还不知道那谷在哪里。

孟扶摇看着山间散布的一撮一撮人,都在随便找个地方静坐调息,还有的已经开始斗法,满地里飞着乱七八糟的虫子鸟儿,她左窜右跳的躲着,呆滞的问雷动:“谷呢?谷呢?”

“等!”雷动一个大嗓门惊得人人跳了一跳,最起码有十个正在调息的人因为他这一嗓子走火入魔,奔过来就想找他拼命,然而看老家伙牛眼一瞪袍子一掀便是一道腾腾的风,赶紧又老老实实的奔回去自认倒霉。

拜雷动大人大嗓门之赐,孟扶摇连同孟扶摇身后那只连同孟扶摇身后那只后面一大串,都清净了,方圆十丈无人敢近。

“等什么?”孟扶摇压低声音,她知道死老头子只要别人压低声音,便也会跟着。

雷动立即­操­着自己最细的嗓子答:“迷踪谷迷踪谷,入口不好找,要等入夜,找冒出雾气的地方。”

孟扶摇呆呆“哦”了一声,坐下来调息,这六天她和雷动天天打架,打得竟然不知不觉间便上了一级,老头子虽然讨厌,但看在还是有一定奉献的份上,孟扶摇打算不和他徒弟计较了。

这一调息时间过得飞快,睁开眼时只见新月初升繁星闪烁,已经入夜,夜­色­下往日沉静的山林不复寂静,攒动着影影绰绰的人头,山风中不时飘荡来嘈嘈切切的私语,似幻似真,迷离空蒙。

对面长孙无极还在调息,低眉垂目,嘴角一抹淡淡笑意,在这山间暮­色­岚气中看来,飘渺灵逸如仙人,孟扶摇仔细看他眉宇间一缕淡淡白气升腾,隐约眉间明光闪烁渐渐聚拢成珠型,竟像内蕴宝珠模样,皮肤也渐转晶莹透明,显见得当初在璇玑试图冲关险些走火入魔的功法,如今终于快要大成了。

她不知道长孙无极练的是什么武功,但很明显提升很难,以长孙无极的天赋奇才,竟然都险些走火入魔可想而知,但是这种提升很难的武功,一旦升级那等级也是惊人的,不晓得现在的长孙无极是个什么级别?能揍这只火烈鸟不?

都是她拖累的,要不是长孙无极一直在为她调理经脉,何至于拖到现在?他一旦停止帮她调理,立即进入了提升阶段,可见在某个阶段停滞不前了很久,孟扶摇叹口气,看着长孙无极眉间珠光瞬间大亮,随即隐去,一亮再隐间,他整个人都亮了亮,如明珠在匣已久,而匣盖忽启,尘尽光生。

功成了。

孟扶摇大喜,正想恭喜下长孙无极,忽然听见天际雷声。

似乎是雷也似乎不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沉闷而震动,隐隐轰然三声,那种“雷”感其实都不算是真正的雷声,只能说达到一定等级的人方能感应到的异变,这满山武者,真正感应到的,只有三五人而已。

三声雷响里,长孙无极霍然睁眼,眼底神光一现又隐。

三声雷响里,雷动诧然抬头,看着天际北方的方向,又回头看了长孙无极一眼,浓眉皱起。

三声雷响里,槐山某处地方,一人负手而立,仰望陆地极北的夜空,轻轻捏了个奇异的手诀。

孟扶摇却没有对这三声雷响有任何多想,只管喜滋滋的对长孙无极作揖:恭喜恭喜,瞧你练的是什么牛叉武功,一朝提升,居然上应天象!

长孙无极看着她,嘴角淡淡泛起一抹笑意,眼神却不知是喜是忧。

两人目光交视,雷动又不满了,这回不敢用ρi股去挡,伸手一阵乱挥:“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孟扶摇懒洋洋打开他的手,道:“老爷子你先前嗯嗯没洗手吧?”

“……”

火红的老家伙羞愧万分的去洗手,完了一掉头突然一声大叫,奔过来抓了孟扶摇就跑,孟扶摇拍他爪子,骂:“老不修你做甚这么粗鲁?”雷动气咻咻的道:“叫你看!叫你看!叫你整日和那个小白脸眉来眼去!没见烟气么?这下人都进去了,他们都有准备工具,又抢了先机,咱们抢不着最好的怎么办?”

孟扶摇纳闷这老家伙身为十强者第三,名垂天下地位高尚,犯得着这么急吼吼的和一群小辈抢东西?一抬头看见山西南处一缕青气冒起,混在白­色­的雾气中十分显眼,原来那便是入口指示,眼见别人都已经抢先奔往那处,懒懒道:“急什么,没听过黑吃黑么?要我说,根本不用急,人家抢了正好,咱们再去抢人家就是。”

雷动目光一亮,装模作样的摸下巴:“不好吧……好歹我还是雷动哩……”

“没事哩,我还九霄呢。”孟扶摇从怀里摸出几张面具,笑得猥琐,“居家旅行杀人放火抢劫偷窃之必备良品。”

老家伙嘿嘿笑着接过来,拍孟扶摇肩头:“灵活!痛快!有见识!比我家野儿有担当!”

孟扶摇狐疑的瞅着他,怀疑以往这对师徒在一起时,可怜的外表正经内心萌动的雷动老大爷的猥琐计划一定经常被那个外表萌动内心正经的宝贝徒弟给搞夭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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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无耻的抢劫大军组成了!

除了留在谷外等待并守卫雅兰珠的护卫,雷动,孟扶摇,长孙无极,云痕,抢劫四人组诞生。

面具!黑衣!黑巾蒙面!每人背个大麻袋!

哪里有打斗就奔往哪里,猥琐的潜伏!平静的等待!准确的下手!凶猛的抢劫!

青烟弥漫,异兽迭影的迷踪山谷中,他们东奔西窜,打劫落单。

我抢,故我在!

一名术士好不容易降服了一只火蛙,刚刚戴了手套小心翼翼的去捉,身侧突然起了一阵狂风,一堵巨大的人墙撞了过来,劈手就将那只火蛙装进了自己的麻袋。

术士只觉得劲风一掠气息一窒,两手便已空空,更让人崩溃的是,那堵宽厚的墙以墙绝对不能拥有的极速飞一般从他身边奔过去,腋下还夹着一个黑­色­的纤细的人影,那人一伸手将他背后装着战利品的革囊一抽,连革囊带他的袍子都一起被瞬间扒了下来。

术士瞬间完成了从富有一袋到只剩一裤的凄惨转变,光着上身站在谷中青­色­的雾气里嚎啕大哭。

一群武者哟呵哟呵的在对付一群箭毛兽,那东西的毒刺是天然的毒针,毛皮冬暖夏凉还可以辟邪,只是浑身坚逾金铁,众人合力好容易将它们围在一起,再好容易砍翻了一只,刚欢呼着要去搬,轰隆隆一只大炮撞了过来,手一捞便将箭毛兽扔进了自己背后的麻袋里,与此同时大炮头顶飞出一条纤细黑影,一模一样的轰隆隆便撞了出去,身子一翻将那些被大炮瞬间撞昏的箭毛兽们一一抄起,唰唰唰的往自己麻袋里扔。

这两坨来得如影似风,众人连身形都没辨出来便被抢劫­干­净,只在大炮擦身而过时隐约看见他一边将战利品扔进麻袋一边咕哝:“够给野儿拼一床鸳鸯毯……”

还听见另一个纤细黑衣人一边往自己麻袋里扔一边咕哝:“拿去给太子拼一床踏花被……”

十个在扶风颇有盛名,来自王庭的大巫师,作法围杀一只腾蚳,这东西形状像猪却长着金­色­的角,发出的声音如同人的号啕大哭,据说其皮­肉­有御梦之能,可解一切意念控制之法,巫师玩的多半是意念控制和魂术,自然想将这种东西控制在手中,眼见那腾蚳在十个人合力作法之下哭得越发奔放,十个巫师得意洋洋,各自张开自己的口袋……

忽然窜过来两条黑影,一条黑影伸手抓住那腾蚳的金角,一把举起风车般一抡,巨大的腾蚳立即被昏头昏脑掼出去,另一条黑影唰的一下迎着腾蚳张开一个硕大的麻袋,“啪”一声那东西越过十大巫师张开等候的口袋落入了人家的麻袋……

王庭大巫师的口袋寂寞的张着,吃风……

巫师们出离愤怒了。

竟有人敢在虎嘴里拔牙,巫师口袋里夺宝!

“来者何人!”十人中的头领大喝,“竟敢挑衅我扶风‘十强者’!”

那两只原本ρi股对着这些人在忙着收拾战利品,听见这句倒不忙了,回过头来,一人牛眼一瞪,一人眼睛一眯,齐声问:“十强者?”

“我!扶风天机!”单手一扬,头一昂,杨子荣经典造型。

牛眼睛咕哝:“天机要是长你这么三寸丁,可以去死了……”

“我!扶风圣灵!”大步一跨,潇洒的一拂袖。

牛眼睛摇头:“圣灵哪有你这抹了三斤粉这么白?”

“我!雷动!”

两只黑衣人对望一眼,矮的那个喷的一声大笑:“哎哟我的妈呀,武大郎版雷动!”

“我!九霄!”

十人中唯一一个女巫师摇摇摆摆上前来,二十丈外就可以被她的香粉味道熏死,人还隔着一丈,胸都快到面前了。

两只黑衣人再次对望一眼,半晌高的那个道:“我觉得这个ρi股和胸都还挺大,比你美多了。”

矮的那个嘿嘿一笑,道:“成啊,那就这个,给你家野儿订了。”

高的那个沉默半晌,叹息道:“要是把她的胸和ρi股都移到你身上就好了……”

矮的那个一拳就轰了过去:“去死!”

两人旁若无人的砰砰乓乓打起来,十大巫师以为“十强者”之名终于把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吓走,得意洋洋去收拾那个麻袋,结果那个子高的横过来一脚“啪——”

三个人飞了出去,被当做武器撞向个子矮的那个,矮的那个冷哼一声,一把抓过那个大胸一甩,|­乳­波臀浪呼啸席卷,杀气腾腾淹没武大郎三寸丁。

……

半晌,地上一堆散架的“十强者”,两只黑衣人拍拍满手的灰,互瞪一眼,哼一声扭过头去,对对方十分不满但又动作十分合作的将“十强者”的口袋会部倒空,倒进自己的大麻袋里。

……雷动九霄抢劫二人组,蝗虫过境,寸草不生。

一个八人队的术士围住了一只赤鷩鸟,那鸟五彩华羽,叫声如兽,­肉­却可以治诸般邪术所致的恶病,甚至连众人闻风­色­变的麻风病也可以药到病除,极其珍贵,尤其一身尾羽中最长的那两根,据说女子戴着可延年益寿肌肤不老,一生不为秽气所侵,只是鸟比兽更难捕捉,一群人带着备好的网,带着铜锣——这鸟怕锣声,几番围追堵截,终于将那鸟网住。

众人欢欣鼓舞的商讨如何分鸟,蹲在地下吵得不可开交,突然有一个人也客客气气加入进来,和他们蹲在一起,客客气气问:“我只要那两根最长的尾羽,成不成?”

众人扭头,见是一个陌生人,黑衣,黑巾蒙面,背着个麻袋,露在黑巾外的眼睛流光溢彩。

这身打扮,摆明强盗!众人霍地跳起,拉开降龙十八掌打狗棍法庐山升龙霸还我漂漂拳等诸般牛叉招式,大喝:“来者何人!竟然妄图染指我‘上天入地七十八法不老神仙五洲第一帮’之战利品!找死!”

来人还是客客气气笑着,伸出两根手指,道:“真的,只要两根最长的尾羽,其余的我没兴趣。”

“找打——”

于是便打了。

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的打了。

八个术士以羊癫疯发作之姿请神敲锣舞铃嗡嗡叮叮威逼上来,漫空里飞舞着乱七八糟的怪鸟满地里爬着­色­泽鲜艳的蛇虫蚁兽,那男子温温柔柔不动声­色­笑意晏晏伸出一狠手指。

一根手指。

半空虚虚一捺。

指尖忽绽大光明。

如平静水面突然晕开层层涟漪,自波心无限扩散,一层漾一层一层推一层,无休无止生生不休,那些黑暗­阴­邪的巫术,在这样半透明的大光明里如新雪遇上炽烈的阳光,立即无声无息的瓦解崩塌。

术士们齐齐被定住,他们驱使的那些奇形古怪乱七八糟的蛇虫们像遇见天敌,呼啦啦掉头全部向自己的主人涌过去,术士们虽然驱使这些蛊,但是一旦虫蛊反噬便是要命的活计,立时鬼哭狼嚎欲哭无泪的忙着应付倒戈的蛊们,哪里还有工夫管那只鸟。

那男子不急不忙的拎起那只鸟,慢条斯理的塞进自己的麻袋里,若有所憾的叹息道:“其实我真的只打算要两只尾羽的……”

……太子抢劫小分队,温柔和煦,抢人无形。

有三个穷哈哈的武者,合伙凑钱买了工具捕捉异兽獜,这是一种像狗一般的动物,其爪如虎,身上有一层鳞甲,擅长跳跃腾扑,那一身鳞甲是极好的天然护身甲衣,刀枪不入,­肉­可以入药,避多种疫病,骨头烧成灰还是上好的扶乩卜算用具,是迷踪山谷里很稀少的异兽之一,捉这个东西需要价值昂贵的特殊架子,在獜扑过来的时候,用架子将其架住。

三个人合力,拼着被那东西扑了一身伤终于架住了它,刚刚舒一口气,便见一个黑衣人背着个麻袋犹犹豫豫过来,黑巾蒙面,露出的一双眼晴幽瞳闪烁,如星火旋转。

强盗打扮!小心!

三个穷武者全神戒备,那少年似乎想了想,霍然拔剑,剑光一闪星河倒挂,三个人都觉得鼻尖一凉,头上的毛少了一大簇。

“你们看见了。”那人收剑,冷而诚恳的道,“我要杀你们很容易,所以你们走吧,这东西留下。”

三人面面相觑,什么都不用说,这一剑就是证明,三个人加起来也不是对方对手,可是这样将当了裤子才搞来的宝贝让出去,以后还怎么活?

那少年已经去装那个獜。

“壮士!”一个武者向前一扑,霍地抱住那少年的腿,仰头大哭,“啊啊啊您不能抢我们的活命钱啊,我家八十岁老娘还指望这个卖了钱好备嫁妆再嫁,你拿走了她就嫁不出去她嫁不出去我就得养着她可我实在养不起我家一天三顿糠还要按人头计分量啊……求求您行行好吧……”

“壮士!”另一个抱住少年的腰,“可怜我卖了裤子才买了这架子啊,架子钱还欠着,我老婆还在那押着,您不还我我老婆就要被卖进窑子陷入火坑啊啊啊啊啊……”

“壮士!”另一个牵住少年的衣角,眼泪连连指着自己破烂流丢的衣服,“可怜我爹买了全家的粮食才给我备齐可以穿出去的裤子啊,我三个妹妹大姑娘光身子盖一床棉絮挤床上出不了门啊,你不还我我家爹和我三个妹妹就要光着ρi股过冬了啊……”

壮士震惊了,壮士目光软了,壮士唏嘘了,壮士仰首向天长叹了,世上还有这么穷的人!

三人对望一眼,目中露出喜­色­——有门!

“算了。”黑衣少年将那兽还给他们,顺手掏出一些散碎银子,“拿去买衣服买嫁妆赎老婆吧。”

……云痕抢劫小分队,黑心不足,窝囊倒贴。

倒贴的云痕背着个空麻袋继续自己的寻找之路,心中想着抢劫­干­不来,找点别的给扶摇也是好的,忽听身后步声响,回头一看那三个人追了上来。

云痕诧异的看着他们,三个良心有点过意不去的家伙互相看看,涎着脸道:“壮士啊,其实这附近还是有好东西的,不一定都要是异兽的……”

云痕目光亮了亮,三人却又犹豫,道:“看壮士好像很希望有所收获,我们才说一声,可是那些东西,一般人都不敢取的……”

云痕用目光坚持,三人只好将云痕带到山谷西头一处山崖前,对上方指了指道:“这上面有骨蓉草,山壁上的洞里有玉膏,只是都有猛兽守护着,在山壁上取比在山谷中猎杀异兽还危险,一般人不敢试,壮士武功这么好,所以我们想着可以试试。”

想了想又道:“真的很危险!还是不要试的好!”

云痕谢了,默不作声看了看山壁,走开几步,突然抬脚一蹬,身子已经飞鹰般掠起,直扑崖上。

三个人呆滞的仰头看着烟雾缭绕的山壁,半晌喃喃道:“真去了呀……”

“哎呀……可惜。”

“等下来给他收尸吧……”

--

迷踪谷来了一群抢劫的!

专抢大家辛苦逮着的异兽,一人背个大麻袋,不装满不罢休!

此消息以光速在迷踪山谷内传开,众人顿时轰动了,迷踪谷每年寻宝季都是各自为政,一小队一小队的自己寻找战利品,从来就没有黑吃黑的,如今这个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强盗,这么缺德?

几家王庭的有身份的供奉巫师紧急集合在一起,经过商讨,觉得落单捕猎已经不再适合今年的形势,­干­脆集合在一起,有什么收获大家平分,总比落单被那群抢劫的一起抢走要好,据说那里面有个一高一矮二人组,无耻程度叹为观止,装麻袋都是连底儿翻过来倒的,连一只金毛鬃狗掉下来的脚趾甲都没忘记拣走。

于是抢劫大军的收获渐渐少了些,人都聚成一窝一窝的。

“咋办。”孟扶摇背着第三个空麻袋咕哝,“我的袋子还是空的啊。”

其实前面两个已经装满了,放在谷口处等下一起运出去,当然,对于强盗来说,欲望永无止尽。

“去西头,”雷动一指谷西边,那边雾气更浓,人也少,几乎没什么人过去。

“没人打劫谁?”孟扶摇只喜欢黑吃黑,不喜欢自己费力去打猎。

“有,而且一定层次不低,那里专出顶级异兽奇草异花,要么不开张,开张就可以吃三年。”

孟扶摇立即激动了,四处找长孙无极:“太子呢太子呢,一起打劫去。”

太子飘了过来,取出两只­色­彩斑斓的鸟羽,用青藤系了,给孟扶摇系在腰间。

孟扶摇看着,觉得配自己的黑衣很醒目,心下满意,也不问是什么东西,拉着长孙无极叽叽咕咕:“我刚才抓了好多箭毛兽,改日给你做个踏花被……”

长孙无极含笑看她,问:“一人宽的还是两人宽的?”

孟扶摇满心在考虑踏花被的式样以及该染什么颜­色­比较适合长孙无极,没提防这么一问,随口道:“被子哪里有一人宽的,自然是双人被。”

于是太子笑得非常满意,捏了捏她的手,道:“染淡紫­色­的吧?”

“好。”

“缀狐毛边。”

“好。”

“咱们来个特别点的,你那半边镶白狐边,我那半边镶黑狐边。”

“好……”反应迟钝的孟陛下突然醒觉太子在说什么,蹭一下跳起来,喝道,“什么你那边我那边?”

雷动一直竖着耳朵听,这下子跳得更高:“什么一床大被?孟扶摇你是大瀚皇后,尽和无极的小白脸鬼混什么!”

孟扶摇唰一下拍回去,“你家大瀚皇后是那个38D!”

“砰!”

“乓——”

半晌太子从烟尘里拖出乌七八糟的孟扶摇,用衣袖给她拭脸孟扶摇抓在太子手中依旧跳脚大骂:“雷老家伙总有一天你会被自己给吵死!”

“孟扶摇总有一天你得给老夫磕头敬茶!”

“走着瞧!”

“哼!”

又过半晌孟扶摇气哼哼问长孙无极:“云痕呢?”

“他说分开来找猎物多,”长孙无极道,“刚才我过来没看见他。”

“不是先去西头了吧?”孟扶摇手搭在眉檐上张了张,十分担心云痕安危,当先窜入了轻雾之中,“我去找他!”

她身法极快,刹那间流光掠电,肩上元宝大人从衣领里爬出来,迎着呼呼的风声再次陶醉的张开泰坦尼克飞翔之姿……

突然身边多了一坨东西,眯着眼睛,迎着呼呼的风声,也陶醉的张开泰坦尼克飞翔之姿……

元宝大人扭头。

旁边那东西扭头。

两两对望。

仇人!

原子弹瞬间爆炸。

“吱————”元宝大人大骂!

旁边那东西嘴一张。

“吱————”

元宝大人眼珠立刻发红发蓝,散瞳爆光:“吱!!!”

对方眼珠黄黄绿绿,眼皮子斜斜吊着,呸的吐出一口唾沫:“吱!!!!”

元宝大人出离愤怒,全身白毛都炸了起来,大喝:“吱吱吱吱吱吱吱!”

对方一撇头,一撮黄毛烟一般袅袅升起,收翅一冲,直抵到元宝大人眼珠子前,定住,不动。

“耗子!一别久矣!你还没学会说话吗?”

又伸翅膀掂起元宝大人下巴,偏头­淫­光闪闪的打量一阵,浪笑:“要爷亲自教你吗?”

元宝大人崩溃……

孟扶摇斜眼一睨那突然冒出来的金刚,一伸手就把它拍了下去。

“金刚!一别久矣,你还没学会天机鼠语吗?”

金刚落在尘埃,挣扎:“你谁?你谁?你活腻了,敢调戏爷?”

孟扶摇一脚将那“爷”挑起,抓在手中,两手捏住鸟嘴,对元宝大人一摆头。

元宝大人会意,立即春光灿烂的顺着孟扶摇手臂爬上去,直抵到金刚眼珠子前,定住,不动。

伸爪掂起金刚鸟头,偏头­淫­光闪闪的打量一阵,浪笑:“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笑完了觉得不解气,啪的又甩了动弹不得的金刚一巴。

孟扶摇这才微笑着放开金刚,微笑着拔了它头顶一根黄毛,一扔:“滚你丫的,下次再敢欺负我家元宝,拿你毛做降头!”

金刚扑上树,砰砰撞树,大喝:“仗势欺鸟!天日昭昭!­干­你老母!全家死光!”

孟扶摇大怒,伸手就去拔树,那鸟却向着前方崖壁飞去,孟扶摇目光跟着,忽然看见崖壁上浓雾一散,壁上攀着背麻袋的云痕,他正伸手去一个洞里采什么东西,老远里,都能看见那洞中东西光彩熠熠,品相非凡。

孟扶摇一喜,知道云痕是去采宝了,正要招呼他下来,忽然怔住。

她竟然看见,那个“洞”,动了动!

扶风海寇 第五章 神通大法

那个“洞”,动了动。

仿佛有血红的光影一闪。

随即那光华熠熠的东西突然消失!

孟扶摇腾的一下跳起来。

一边狂奔一边扯着喉咙大呼:“云痕,小心——”

她飞车一般冲出去,速度太快将肩头上还没站稳的元宝大人甩下,然而冲出一截后,对面山壁的青雾却又再次合拢,孟扶摇已经看不见山壁上的云痕,这幕场景恍惚像是当初灵珠山上隔着雾隐镜像看见珠珠在山崖上,但是那时有长孙无极救她,现在谁来救云痕?

长孙无极还在她身后呢!

想到长孙无极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这都半天了,他们怎么没跟过来?

孟扶摇心中一惊,回头一看没有人,仔细回想了一下,确定自己掠出去的时候,雷动和长孙无极绝对是跟过来的,但就在发现金刚的那刹,似乎就有什么事不对劲了。

环顾四周,山谷中黯沉沉的绿叶茂密,四面都是古怪的植物,地面微微潮湿,和谷东头也差不多。

她此时也来不及多想,狂奔一阵奔到崖下,蹭蹭蹭的便向上爬,爬到一半忽然眼前金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劈面扑下来,带着一阵难闻的腥风。

孟扶摇偏头一让,身子一飘已经飘过三丈之外,抬手一刀刀光劈出三尺,那东西却飞快的缩了回去,竟然比她的刀还快上一分。

孟扶摇震惊了,这是个什么玩意,细细长长,似乎还分叉,像蛇又不像。

她扒在崖壁上,呼的吹开一口真气,想要将那青­色­的烟气吹开,以她的功力,现在别说吹烟,就是吹个人也不是不可以,然而那烟透而不散,竟然吹不开。

四面一片安静,山谷中隐约飘来低语之声,嘈嘈切切,听不清楚,在绰约的雾气里听来有几分诡异,孟扶摇扯着喉咙喊:“长孙无极,长孙无极是你吗?云痕!云痕你在哪?”

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头顶却有人模模糊糊的道:“花……”

孟扶摇一听那声音眼睛就亮了,这好像是云痕的声音?看来他刚才没事,她喜道:“哎,在哪?等等我。”手指一捺便顺着山壁一路蹿了上去。

头顶上云痕道:“上面……过来……”

孟扶摇顺着声音方向向上掠,一边掠一边将“弑天”揣在了手中。

窜到一半,眼前豁然一亮,青­色­烟气中突然光华烁烁,现出光艳美丽的五­色­花朵,下结着华彩璀璨的五­色­果实,花朵的五­色­和果实的五­色­完全不一样,在一片单调的青­色­中十种颜­色­斑娴绚丽刺人眼目,却又异香飘散,令人一嗅之下便头脑一清。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是迷踪谷内顶级的奇花!

孟扶摇目光闪闪,伸手就去采花!

“哧——”

就在她手指堪堪将要够到花的根茎时,花叶下端突然闪出一条长长滑滑细细的带子,猩红­色­,上面似乎还有­肉­刺,极其灵活的一卷,便卷向了孟扶摇的脉门!

脉门一制,大罗金仙也要浑身无力束手就擒!

眼见带子来势惊人,刹那卷上脉门!

孟扶摇手指突然一翻,一翻间黑芒一闪“弑天”出鞘,乌黑铮亮的刀光也像一条飞跃的腾蛇,谛的一撩一挑!

黑血飞溅!

连带一声沉闷而疼痛的嘶吼!

孟扶摇一掠三丈,远远避开那黑血溅开的范围,半空中哈哈冷笑道:“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她一个筋斗空翻,落下来时已经换了个方向,“弑天”又是一闪,“哧”一声极其­精­准的落入青烟中的某处,又一声模糊而疼痛的嘶叫里她又笑:“路边的野花不要?采!”

却有人道:“……别……”还是云痕的声气,低而弱,像是受了重伤,那位置听起来,就在孟扶摇上方。

孟扶摇目光一闪,手中刀一顿,身前突然起了一阵风,风里有劲气啪啪声响,像是有人大力弹开了一条牛筋鞭,对她劈头盖脸的抽下来,孟扶摇抬手就去接,那东西霍霍一响,和她手中无坚不摧的利刃一碰一卷,突然咔咔一响,竟似用自己的骨骼将那刀盘住,孟扶摇抽刀,吹毛断发的“弑天”竟然没能割断那东西,反而似乎被什么粘粘腻腻的东西卷住,瞬间锈住了一般,陷在了那里。

便是那么一停顿。

扑面突然又过来一阵风。

这阵风极其奇异,竟然异香弥漫,那香气也不同寻常花香草香食物香麝香,并不浓郁,却隐隐迷幻,那般一嗅之下,脑中便立即生出了混沌感。

到了孟扶摇这个程度,一般的魔幻之物已经不能让她迷倒,然而这香气扑来,她竟然也略昏了一昏。

只这一昏间,那东西已经到了近前,呼啦一阵狂风,狂风里探出金­色­的小小利爪。

孟扶摇此时刀被盘住,脑中微昏,人在半空。

“啪!”

她突然向后一仰,松开刀落了下去。

那金­色­利爪落了个空,毫不停息直抓而下,闪电般奔向孟扶摇心脏,那模样不抓出心肝来势不罢休,落爪姿势飞流滚滚,轻捷利落胜过一流高手。

孟扶摇却又突然抡了上来。

她脚尖一勾突出的山壁,在倾倒的那一刻一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将自己风车般呼呼又抡了上来,那般飞旋一转,比开成最高档的电风扇还快上几分,蓬的一阵狂风,恶狠狠撞上金­色­利爪!

那东西唰的一缩,倏忽不见,溜起来比抓人心肝还快几分,孟扶摇怎肯放过,抬腿要追,忽然听见婴儿啼哭之声。

撕心裂肺,声声哀求。

深夜,黑崖,青烟,异兽,婴儿啼哭。

是被掳来的无辜孩儿,正在猛兽口中凄惨的挣扎?

是山崖上无意掉落的孩子,寻求着最后的救援?

去救!去救!

孟扶摇霍然抬头,一拳轰出!

她向着婴儿啼哭的方向,毫无保留,轰出!

开山裂石之力,轰向娇­嫩­柔弱的婴儿!

“哇——”

号哭之声越发剧烈,隐约间有什么东西哀婉的翻倒下去。

孟扶摇嘿嘿笑着,伸手进青烟之中一抓,抓住什么东西狠狠一剖!

“嗷——”

狂吼声中孟扶摇手从青烟中伸回,手中已经多了刚才被卷住的“弑天”,黑­色­的刀锋上糊满粘稠的血迹,滴滴答答的向下落。

哗啦一声黑血狂飞,那般黑布一般的血幕一遇上浓密的青烟,青烟突散,现出山壁中的景象。

孟扶摇身侧,一米距离,盘踞着一条会身­肉­刺的青­色­的大蛇,蛇头上方,蹲着一只金­色­的狐狸状野兽,长着飘逸的九尾。

蛇看起来不是很像蛇,雷动的小册子上有它的名,叫牢蛇。

正如狐狸也不是狐狸,是雷动一直惦记着的九尾狸。

那牢蛇背脊已经被孟扶摇剖开,正不胜疼痛的仰头长嘶,尾巴拼命的啪嗒啪嗒拍打着山壁,将坚硬的山壁打得石屑飞溅,这东西有一张超大的嘴,舌头细长,正是先前攻击孟扶摇的武器,从张开的口内,可以看见刚才那五­色­奇花

奇怪的是,无论怎样的疼痛挣扎,它都无法挪动一步,死死贴在崖壁上。

那花,似乎从崖壁上生出,穿过它鄂下,将它钉死在崖壁上,而这蛇和这九尾狸因此成为寄生关系,利用这花接客猎食。

一对搭档。

这一对搭档真是牛叉得一塌糊涂。

牢蛇张开大口露出口中奇花,引诱人们上崖采摘,手伸进去就被它超长的舌头卷入,然后和九尾狸分食。

万一来者武功高强十分戒备引诱失效时,还有九尾狸的拟声,拟出你亲近的朋友的声音,诱使人身入蛇口。

如果还没有上当,还有牢蛇的无坚不摧的尾,拼着断尾也要留住你的武器。

当你失去武器还能挣扎时,还有九尾狸放屁放出来的魔幻之香等着你。

当你运气好到在没有武器的情形下还能躲过魔幻香气并逃过九尾狸趁势发出的杀手时,九尾狸大人还有百试不爽的最后一招——婴儿啼哭。

是个人在那个时辰听见婴儿啼哭都要手软上一软,于是欲振乏力,等待宰割。

天下能将这对变态的重重陷阱一一躲过的能有几人?

真是一对黄金搭档。

孟扶摇环顾四周,啧啧,满山崖石缝里都有断裂的白骨,先前被青气掩盖了,现在都在夜­色­中闪着白­色­的粼光,看那白骨断裂程度,这一对哥俩啃骨头真­干­净。

九尾狸看见她的目光,不胜畏缩的团起,知道不是眼前这个家伙对手,花招用尽也就不再犯傻,讨好的对身后指了指。

孟扶摇揪起它,给它看自己白森森亮闪闪的牙齿,那狸指得更快,一个劲的对背后猛戳。

它身后,有一道半人宽的石缝,不断流出白­色­的玉膏状物体,那东西从牢蛇的下颚处一个洞流入,灌入那五­色­花底部,看来那花是靠这白­色­玉膏长出来的,看这样子,也许是这条牢蛇小时候受伤,被玉膏给粘在了崖壁上,并穿过它的身体长出了这朵蛇口之花,那蛇大抵也有智慧,动弹不得,­干­脆利用这东西谋生,活到现在。

此时那牢蛇的挣扎已经渐渐软下去,孟扶摇剖开背脊取出内丹扔进麻袋,抓过九尾狸,吻唰吼嘬几下,用“弑天”给它剪去金­色­的脚趾甲,也塞进麻袋中。

她挂心云痕下落,抬头四面去找,一仰头看见山崖之巅,少年黑­色­的身影腾挪跳跃,似乎在和什么东西在搏斗,孟扶摇大喜,张嘴便要招呼。

身后突然有人轻轻推了她一把。

“啊——”

孟扶摇翻翻滚滚的落下去。

刹那间身子悬空,居然还能在电光火石间想起一个问题——自己伏身崖壁之上,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后,是空气。

是完全没有任何人的空气。

谁推她?

这个时候来不及多想,孟扶摇半空腾身便要再度掠起,以她的实力,落崖等同蹦极,顶多玩个心跳,实在落不死她。

然而她突然发现自己动不了。

她半空中身子一舒,却发现四周空气突然都粘缠了好多倍,像是一摊粘稠的蜜浆一般厚重沉滞拖拽不开,手足上像坠上了大石,一丝一毫挣动不得,而心脏砰砰砰的跃动起来,跳得狂猛激烈,她隔着自己的衣物,都似能看到自己的心脏正在疯狂撞击着自己的皮肤,想要像奔马一样穿破肋骨和血­肉­的阻拦,一往无前的奔出去。

于是她也就像块石头般呼啸着附落下去。

大字型,冲破大气层的最完美落崖姿势。

她在掉——

孟扶摇刹那间脑子一片空白。

啊啊啊她久久七国的孟大王孟陛下,怎么能这么莫名其妙连凶手都没看见连发生什么事都没搞清楚便窝囊的死!

孟扶摇在呼呼的风声里徒劳的睁大眼睛,眼前过电影般刹那摄入无数奇形古怪圆的扁的长的竖的黑白花彩光影,光影之中恍惚看见崖壁上探头下望霍然变­色­猛冲而下的黑衣少年,感觉四面空荡荡连雾气都没有什么人都没看见的透明的风,眼角瞥到越来越近的嶙峋的地面,真嶙峋啊,像个巨大的搓衣板。

更糟糕的是,因为实力的过于强大,她还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的昏,偏偏要残忍的无比清醒的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一样,体验着高空飘下所有的失重感和跳楼者生死一瞬的极速坠落——就那样,光影一­射­,世界一荡,风一吹,啪!

“啪!”

听起来像破了个肥皂泡。

小时候吹口香糖屡败屡战屡战屡败,便经常可以听见这样一声“啪”。

仿佛也嗅见了口香糖的味道,淡香,有什么东西蒙住了口鼻,似乎也像口香糖吹破一般,一大片白白的蒙上来。

啊……摔死了?摔回现代了?

孟扶摇穿越挣扎史结局了?

真好啊……解放了。

孟扶摇欢喜鼓舞的睁开眼,热泪盈眶的准备对妈妈说:“换个橘子口味的泡泡糖!不要苹果的!”

一道长而黑的山崖冲入眼帘。

一柄利剑似的九十度上下嶙峋的崖,自铁青­色­的苍穹俯冲下来的效果,从四仰八叉于地面的角度看去,那震撼是十分直观的。

更震撼的是此刻欢欣鼓舞准备嚼橘子味口香糖的孟扶摇。

她热泪盈眶的喃喃道:“善了个哉的,这世界上就有这么一个惨绝人寰的词儿叫:希望破灭。”

“什么希望?”身下突然传来问话声,那声音似乎久经压迫,听起来十分沉闷,“你就这么希望死?”

孟扶摇正要回答,身下的身下,第三层冒出一声霹雳:“两个小混账给我让开!压死老夫了!”

第二层轻轻一笑,双手一伸抱住孟扶摇,骨碌碌滚了开去,犹自不忘对下面那层垫底的表示谢意:“您老辛苦,您老真厚实。”

雷动从地上悻悻的爬起来,掸掸衣服上的泥,怒道:“老夫去接就成了,你小子为什么最后一霎抢在老夫上面?”

长孙无极八爪鱼一般抱着孟扶摇,十分怡然的笑:“男女授受不亲,老爷子,这是您说的。”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雷动暴怒,“放开我徒弟媳­妇­!”

“压惊。”长孙无极抱着孟扶摇翻了个身,微笑,“我看看扶摇受伤没有,您看,扶摇也没意见的。”

我当然没意见!孟扶摇瞪着他——你看见过一个被点了|­茓­道的人能对自己被上下其手发表任何意见吗?

瞪了一会儿又心软——太子殿下貌似谈笑自如,其实看起来很有些狼狈,一贯风度优雅的人,此刻居然头发上挂着树叶泥屑,可以想见抢过来的时候多么的千钧一发。

他撑着手臂看她,眼神里七分珍爱三分忧虑,都是给她的。

孟扶摇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就是个倒霉蛋儿,到哪都没个清静,以后恐怕会更不清净,这娃和自己在一起,整日提心吊胆,眼晴一眨人不在身边就出岔儿,也怪可怜见的。

长孙无极看她眼底露出的“娃很可怜”的眼神,轻轻一笑,抚了抚她的脸,趁那老头子发飙之前解开她的|­茓­道,道:“好险,差一点你就成­肉­饼了。”

孟扶摇怅惘的坐起来,道:“­肉­饼不可怕,只要死得明,关键问题是我连发生什么都没明白。”

“这附近有人在使术。”长孙无极道,“很高明的术,其实我们一直就在这崖下,却突然失去你的影踪,我们想上崖,四面却涌来好多异兽,就那么处理异兽的一会儿功夫,你就突然掉了下来。”

“我也是。”接话的是从崖上奔下的云痕,他脸­色­苍白,看见孟扶摇好好的坐在那里才长吁了一口气,道,“我在崖上和一个怪鸟搏斗,听见你惊叫一回头已经来不及。”

“你不是去采那五­色­花的么?”孟扶摇道,“我就是看见你好像遇险,才过来的。”

云痕的回答让她瞠目结舌:“我根本没在崖上遇险,也没看见过什么五­色­花。”

雷老头子趁他们说话的功夫已经爬上崖去,将那五­色­花和玉膏都挖了出来,眉开眼笑的背着麻袋下来,道,“分赃分赃!”

“你就记得抢劫,”孟扶摇大怒,“我差点被人害死你也不管!”

“管什么?”老头子斜睨她一眼,轰隆隆的道,“我告诉你,扶风这个地方和我们内陆不同源,术和武是两回事,各有各的强势之处,端看使用的人实力如何,比如咱们,就算武惊天下,未必就能压得住真正玄奇诡异的术,同样,术法不够强的人在咱们手下也只有哭的命,你与其现在蹲这里研究谁使术,还不如把这些好东西该分的分该用的用,最起码下次说不定还能救你的命。”

“怎么找不出来?”孟扶摇磨牙,“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必然是顶尖术士,查查今日来迷踪山谷的有哪些人,也就知道大概了。”

“刚才这附近没有人。”长孙无极突然道,“换句话说,有人以神通隔空作祟,而真正大神通者,我听说能千里之外作法,所以扶摇,仅仅查山谷中人,未必准确。”

孟扶摇垂头丧气,蹲那半晌道:“有一次还有第二次,不急,总有抓住尾巴的时候,来来,分赃。”

她兴致勃勃扒出麻袋,和雷家老头手撅着ρi股脑袋抵脑袋的开始讨价还价。

半晌。

山谷中吼声迭起,惊得群鸟异兽仓皇逃奔。

“箭毛兽我打得比你多!凭啥要平分!”

“因为都是我撞死的!”

“不成!平分我不够做踏花被!”

“不平分我不够做鸳鸯毯!”

“你一把年纪做什么鸳鸯毯!第二春啊?”

“放屁,那是给野儿的大婚礼物!到头来还是你睡!”

“呸!”

“砰!”

“……”

“腾蚳为什么你拿皮­肉­我只拿骨头?”

“骨头­肉­香!”

“呸!”

“砰!”

……

“他们打的都算我的!”

“那老夫打的都算老夫的!”

“不成!”

“为什么?”

“见者有份!”

“那他们的怎么我不能见者有份?”

“没听过双重标准?”

“呸!”

“砰!”

……

“九尾狸我要内丹!”

“那是我冒生命危险打来的,没你的份!”

“我出钱买!”

“不卖!”

“那给我点血。”

“不给!”

“你……”

“给你点指甲!”

……

半晌两个人各抱个大麻袋,对望一眼,各自扭头。

“哼!”

“走吧。”一直含笑静观两只坐地分赃的长孙无极走过来,“咱们收获已经颇丰,想要的基本都已经要到,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别的事呢。”

孟扶摇“嗯”一声,将拿来在地上做算术分赃的“弑天”在草叶上擦­干­净,准备收起,突然“咦”了一声道:“怎么刀上突然有字了?”

“弑天”原本沾满牢蛇鲜血,现在被擦­干­净,黑­色­的刀面上隐隐浮现奇形金­色­文字,大小不一,密密麻麻。

孟扶摇愕然将刀翻来覆去看,这刀有秘密是早就知道了,却一直没寻找到蹊跷,试过火烧试过明矾泡试过一切古方的显影剂,甚至还突发奇想是不是像《倚天屠龙记》一样,找个宝剑来互砍一下,看是不是能掉出秘籍来,最终却没舍得,不想今日遇上那牢蛇鲜血,竟然得见天日。

只是那字孟扶摇仔细看了半晌,却一个也不认识。

拿给那几人看,也都摇头,孟扶摇怔怔道:“死老家伙说刀上有秘密,看来就是这字了,但是这鬼画符谁能认识?”

“总有人认识的。”雷动突然道,“机缘到了便成。”

“什么都要等机缘,等它显影的机缘等了好多年,现在等它翻译出来又不知道到猴年马月。”孟扶摇哼一声,将刀收起,当先出谷去。

雷动跟在她身后,大声道:“女人家要收心,不要整天在外面转,老夫想过了,等下老夫送你回大瀚,和野儿早点大婚去!”

孟扶摇霍然扭头,骂:“老发昏!”

雷动大怒,劈手就来拎她,长孙无极衣袖一拂,云痕长剑铿然一闪,一个道:“前辈,强扭的瓜不甜。”一个道:“您若强迫她,晚辈拼着这条命也得拦着。”

“什么强迫!”老头子跳脚,“我家野儿喜欢她!”

“你家野儿还喜欢蜜汁火腿!”孟扶摇扭头鄙视他,“你去问问猪,愿不愿意被割了腿烤吃?”

“你不是猪!”

“看见你我宁可做猪!”

两人一路吵到谷外,随即听见刀剑之声大作,孟扶摇眉毛一竖,道:“又有人来找死!”风驰电掣的奔过去,果然看见一群武者术士正围着谷外她的护卫们厮杀,其中赫然有那个连袍子都被她扒了的术士。

这群人被莫名其妙的打劫,在谷中再寻不着好东西,愤怒之下出谷来,看见等候孟扶摇他们的护卫群,眼见他们衣衫光鲜用具­精­洁,明显是个肥羊,顿时觉得人劫我我也劫人,真是再公平不过的事。

于是乎就劫了。

于是乎就撞上铁板了——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的护卫,那可不是一般散兵游勇那么好对付的。

于是乎就再次倒霉了——打劫者被主子撞上,孟扶摇莫名其妙被术法拽下崖心情正不好,毫不客气把所有人都痛揍一顿,原先还剩条裤子,现在连裤子都扒了,全部给我光ρi股滚蛋。

满地里花花绿绿衣服,连同几个王庭巫师的衣服也被留下,孟扶摇哈哈笑着,踩着衣服进帐篷,突然觉得脚底有异,踢了踢,发现那几个王庭巫师的衣服下有几个桃木牌子,还有一串串的骨头串子。

云痕过来看了看道:“这是烧当王庭的二流巫师的标记,雅公主以前曾和我说过。”随即他又“咦”了一声,道:“啊,还有发羌王庭巫师用来卜算的兽骨,刻了标记的,奇怪,他们怎么会有这个?”

他话音方落,帐篷里一声大叫“啊!”

听声音竟是雅兰珠的。

孟扶摇立即扑了进去,看见雅兰珠在毡子上挣扎翻滚,满头大汗,眼皮剧烈翕动,却始终不能睁开。

孟扶摇唤:“珠珠!珠珠!”雅兰珠却像听而不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噩梦中。

轰隆隆一座山移了过来,雷动大嗓门都没能把雅兰珠震醒:“九尾狸呢?腾蚳呢?拿出来用啊!”

孟扶摇抓出九尾狸,那东西感觉到死期将至,嘤嘤哭泣,不住在孟扶摇手中作揖求饶,孟扶摇盯着它那黑眼珠子,再瞟瞟站在地上含着爪子的元宝大人的黑眼珠子,突然觉得,要杀这么一个毛茸茸的有一定智慧的看起来和元宝大人也差不多乖巧可爱的玩意,有点困难。

雷动哼了一声道:“留着它也许有用,但也许也是个麻烦,你想清楚了。”

孟扶摇不理他,割了腾坻一块金角,烧成灰冲上泉水给雅兰珠喝下,过了半晌,看见雅兰珠身子一阵大震,随即睁开眼来。

她睁开眼那一霎,孟扶摇清清楚楚看见,那眼竟是血红的,隐约映出冲天火影和漂浮的人群,但那景象刹那一闪便不见,转眼她恢复正常。

恢复正常的雅兰珠怔怔坐着,一哥魂还没回来的样子,孟扶摇试探着轻呼:“珠珠……珠珠……”

“父王!”雅兰珠突然蹦了起来,披着个毯子就往外奔,“母后!”

她喊声凄绝,披着个花花绿绿毯子落蝶似的向前飞,那速度竟然快得超越她本身武功,那般令人措手不及的奔出去。

那凄厉的喊声在寂静的山林传开,传入青烟弥漫的山谷,山谷某处,一个负手而立仰望星辰的人突然震了震,随即转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然后那人低低说了一句:“原来在这里……”

随即那人闲闲挽袖,半空中指尖轻轻一划。

雅兰珠狂奔出去。

她越奔越快,步子在山道上轻捷如电,那般轻功何止超越她自己?甚至超越了长孙无极孟扶摇,超越了人力可以达到的速度,魂似的一点重量都没有的在飘,那步态也十分奇怪,起落之间肩膀不动头不摇,像是一个木偶被无形的手拎着快速的飞。

所有人都追出来,但是都因为她出奇的轻功大进,因为慢了一步而始终差了点距离,眼见雅兰珠并没有往山下跑,竟然是往山麓之上疯狂奔去,而那里,一处断崖深深斜出,崖下是烟雾弥漫不见底的深谷。

孟扶摇看见这情形眼前一黑,赶紧一抬手将怀里的元宝大人掷出去:“耗手,给我拦着!”

她指望雅兰珠看见自己十分喜欢的元宝大人,能够稍稍清醒一刻。

元宝大人半空中一蹿,白光一闪终于够上了雅兰珠的肩,它拼命的拽雅兰珠耳朵,在她耳边吱吱大喊,又试图打她耳光,然而雅兰珠从头到尾眼珠子都没斜一斜,对元宝大人的所有动作毫无感应,只是勇猛的一往无前的向那个见鬼的目标奔去。

眼看着不仅救不了雅兰珠,连元宝大人都要齐堕深谷,孟扶摇眼球都红了,忽听身后风声一掠,呼一声衣袂一飘,长孙无极已经从她身侧越过,劈手就去抓雅兰珠后心。

此时离断崖只有十丈左右距离,长孙无极伸出的手已经堪堪抓到雅兰珠肩膀。

孟扶摇刚自一喜,雅兰珠突然蹿了蹿,蹿出半米,那一抓便落了空,孟扶摇“啊”的一声十分懊恼,雅兰珠又已掠出好远。

孟扶摇咬牙,劈手就去撕衣服想要拖住雅兰珠,身后突然飞出一条长长黑­色­绳索,极其巧妙的撞上和雅兰珠只差不远的长孙无极,生生将他推出一截。

是云痕,他一边奔一边脱了外衣,拧成绳飞出去推长孙无极。

这一推便将长孙无极推到雅兰珠身后,长孙无极再次抬手去抓。

“哧——”

雅兰珠肩头衣服撕裂,一片碎布连同元宝大人一起落在长孙无极掌中,露出的肩部肌肤滑如凝脂,娇美如玉。

长孙无极手按下去,只能按在她赤果的肌肤上。

长孙无极下意识手一让。

雅兰珠立刻再次飘了出去。

孟扶摇差点咬碎银牙——多好的机会!废了!

三次努力三次失败,雅兰珠已经奔到崖端,二话不说仿佛朝向某个呼唤一般,丝毫不减速的冲过去。

孟扶摇拼尽全力的冲,一边冲一边闭上眼睛——回天乏力,现在的珠珠已经不是珠珠,是缕根本不受控制的魂。

她不敢想象雅兰珠横尸崖底的惨状,眼前却不由自主掠过那些鲜血啊­肉­块啊等等,越想越是害怕,比她自己先前从崖上被拽下来还要害怕几分。

“砰。”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那声闷响听在孟扶摇耳中震得心都抽了抽。

是珠珠掉下崖的声音吗?

她颤栗着,不敢睁眼,害怕看见自己唯一的女­性­朋友,当真横尸崖下,再无生机。

却听身后雷老头子哈哈一声大笑,道:“好!”

孟扶摇心中一喜,睁开眼,便见前方断崖上,珠珠正以一头撞上之姿扎在一个男子怀中,那男子伸手紧紧按着她,一身黑­色­锦袍红­色­火焰,眉目深刻俊朗如刀刻,看人时目光坚刚凌厉,像是一道呼啸的狂风,撞上漫天星子,砰然一声苍穹撞碎,满世界金刚石一般的熠熠神光。

战北野。

孟扶摇怔怔看着他,一口气梗在喉间,半晌才舒了出来,喜极之下浑然忘形,奔过去就是一拳捶上去:“哈哈战北野,你咋来了你咋来了?啊啊多亏你多亏你——”

战北野一抬手点了雅兰珠|­茓­道,放她下来,抬眼看着孟扶摇,这一刻他眼中浑忘一切,只用光芒厉烈的眸子紧紧盯着孟扶摇,半晌道:“你怎么这么狼狈?哪来的血?”

孟扶摇怔了一怔,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是有血,是先前杀牢蛇沾上的血,但是牢蛇的血是黑­色­的,在黑衣上也不甚明显,这家伙竟然第一眼就发现了。

“没事,别人的。”孟扶摇咧嘴笑,此刻她看战北野怎么看怎么顺眼,他便要她捧着他臭脚亲上几口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那就好。”战北野这才舒开眉头,朗然一笑道,“我听说你和家师……结伴而行,”他瞪一眼雷老头子,才又道,“我怕你们都是火爆­性­子闹出误会,正好我巡视北境,便顺道拐了个弯,刚才我在找迷踪谷,想从高处看看能不能找着,就爬上这断崖,结果正遇上撞上来的雅兰珠。”

这话前面后面都对,中间就是胡扯,巡视大瀚北境能巡到扶风?摆明了大瀚皇帝又溜号了,孟扶摇此刻心情好,不打算拆穿他,笑眯眯的道:“好,好,来得好,麻烦你把你家那只老头子领回去吧。”

“好,好,野儿你来得好。”接话的是气咻咻的雷动,他对徒弟不领情的那一瞪十分不满,回之以牛眼一瞪,“老夫给你把人逮着了,你正好把她领回去洞房。”

战北野皱眉瞪他:“您莫多事!”

“多事?”雷动暴怒,把背上麻袋往地下一掼,哗啦啦兜底往地下一倒,“老夫多什么事?老夫盼徒孙已经盼了很多年了!你看看!你看看!”他胡乱拨拉那些血淋淋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箭毛兽的皮正好可以做你们的冬暖夏凉的鸳鸯被,火蛙皮护心安神,将来给你们的儿子做个小荷包挂着,蛰鸟的羽可以防毒……老夫费尽心思给你准备礼物,你就这个态度?啊?啊?”

战北野哼一声,怒道:“多事!”

雷动蹦起,“小子你混账!”

“多事!”

“混账!”

“砰!”

“轰!”

孟扶摇抱着雅兰珠飞快的逃开战场,啧啧赞叹:“善了个哉的,火星撞地球啊,比我们还猛!”

半晌后战北野乌漆抹黑的过来,将那地上猎物用脚拨拨,看着孟扶摇,孟扶摇尴尬的呵呵笑,道:“陛下啊陛下,你家老爷子有妄想症,麻烦你带他去治治,需要什么药,俺可以免费提供。”

战北野深深凝视她半晌,一直看到她不自在的转开眼,才道:“真的是妄想么?”不待她回答又道,“没到最后结果之前,谁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妄想。”

“那是。”长孙无极突然款款过来,一挽孟扶摇,十分和煦的对战北野微笑,“在下十分希望有朝一日,大瀚帝君能够为我俩亲自见证那最后结果。”

孟扶摇抽搐……多么具有外交辞令技巧地攻击啊啊啊……

“在下怎么觉得,太子那仪态雍容,辞令完美,更适合做个司仪?”战北野也笑,“介意做我和扶摇的司仪吗?家师主婚,您司仪,大瀚荣光无限。”

“这荣光在下更希望由无极亲领。”长孙无极笑得和蔼,“家父渴盼已久。”

“家师亲临提亲,想必更有诚意。”战北野笑,乌黑的目光杵似的一分不让。

……

雷动很凑热闹的过来,一把拎起孟扶摇。

“吵什么!都什么身份的人了!跟乡村野夫一样抢女人!”

孟扶摇刚觉得老家伙这句话很有身份,便听见他下一句。

“你抓紧时间洞房算完!老夫给你做主!”

孟扶摇一个踉跄,赶紧哀怨的掐雅兰珠,掐啊掐,掐啊掐……珠珠你醒过来吧,求求你快醒过来吧,最起码帮我岔开话题,对付掉一个疯子吧……

雅兰珠确实被掐醒了。

她一睁开眼晴,茫然的眼神如水晕般一散又收,再缓缓一凝,缩成针尖般大小,那眼神中满是惊恐,仿佛看见了世上最可怕的事。

随即她浑身一颤,霍然一个扑身,扑到孟扶摇脚下,抱住她的脚放声大哭。

“扶摇,扶摇!求你——求你——救救我父王母后,救救我发羌王族!”

扶风海寇 第六章 划他右派

“怎么了?”孟扶摇吓了一跳赶紧去扶,珠珠虽然俏皮活泼,实则上也独立自主,没见她对谁低头过,今日这一扑一求,却撕心裂肺十分哀婉,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坚强而高傲的小公主急迫如此?

雅兰珠却只是在哭,倚着孟扶摇的肩,孟扶摇肩头衣服很快湿了一大片,忍不住心中怜惜,轻轻拍她的肩,道:“珠珠,不要急,不管什么事儿,我都帮你的……”

雅兰珠,“唔”了一声,哭了一阵似乎清醒了些,抬起眼来道:“……我……我其实也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看见了……看见王宫受到攻击……看见父王母后……”她突然停住,似乎说不下去又似乎不敢说,眼圈又红了。

孟扶摇仰头思索一下,由自己的落崖想到雅兰珠被驱使跳崖想到她“看见”的发羌王庭之乱,隐约直觉这其中有联系,只是整件事情如这静默槐山,隐在半山云雾之后,暂时不见全貌。

雅兰珠发泄出来后稍微安静了些,眼睛一转突然看见赶上来的云痕,他腰间还挂着刚才顺手拣的桃木牌子,雅兰珠一看见那牌子眼珠便定住了,霍地扑上来就去扒,云痕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的解下来,雅兰珠仔细的摸着那桃木牌,喃喃道:“这是我们发羌的术士命牌啊,凝聚一个术士一生的术法­精­华,除非丢命是不会落在别人手中的,你从哪来的?”

云痕解释了一下,雅兰珠怔怔的坐着,半晌低低道:“烧当……烧当!”

她抓着桃木牌,霍地手指用力,木牌化为灰烬,落下一堆黑­色­的灰,雅兰珠仔细的看了下那些灰的颜­色­形状,喃喃道:“恶死!”

孟扶摇问她当初怎么会莫名其妙倒下,雅兰珠摇摇头:“三大王庭都有自己的秘术,对于我们这种生下来就用魂术保留了一部分真魂的王族子女,真正高级的术士和巫师,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我们无声无息倒下,只是无论哪种办法,都必须先获得我们的真魂之珠,而真魂之球的集中地是每个王族最大的机密,一旦被攻破就等于这个王族全毁,所以我才会这么着急……我的真魂被人控制,就意味着王庭有难。”

“但我看你现在也不像完全被控制的模样,最起码动你真魂珠的人好像对你没恶意。”

雅兰珠仰头向天想了想,也有点想不明白的摇摇头,孟扶摇牵过她道:“别想了,回去一趟便什么都知道了。”

雅兰珠“嗯”一声,眼泪汪汪看向战北野,战北野立即掉头,掉头的同时道:“你放心,我们在,再没有让你受欺负的道理。”

孟扶摇私心里觉得,这个表态很好,如果把那个“们”字去掉就更完美了,还有说的时候,如果能深情凝注对方那就更好了,可惜她嘴还没张,战北野的眼光已经落在她脸上,话却仍旧是对雅兰珠说的:“就算看在扶摇面上,也没有不管你的事的道理。”

雅兰珠目光黯了一黯,孟扶摇有点担心的看着她,然而她随即便平静下来,居然还笑了笑,向战北野微微一礼道:“无论如何,多谢陛下。”

孟扶摇沉默,隐隐有些心疼,珠珠虽然看似张扬,但一向识大体有分寸,如今面临家族之难,个人情爱得失更是暂且搁置一边,只是看着她隐忍,看着她强颜欢笑,总觉得心下若有所失。

谁动了她家的珠珠?

谁动了她家那个活得五颜六­色­、华彩斑娴当街追男的小公主?

拖出来,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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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行三日,将近王城。

发羌王城名号大风,据说原本不是这个名字,原本叫襄城,多年前扶风内海鄂海出现凶猛海兽,杀伤多人,并连发海啸,而扶风三大王族都与内海接壤,尤其以接壤面积最大的发羌损失惨重,后来十强者中排第五的“大风”,一舟自北而来,怒杀海兽,挽救沿海诸多族民­性­命,发羌感恩之下,便将王城改名大风。

孟扶摇听见这个传说颇觉得有些怪异,想了半晌道:“一舟自北而来?哪个北?”

“鄂海之北,绝域海谷。”雅兰珠道,“这也是个传说,绝域在鄂海罗刹岛之北,据说深入穹苍大陆,但是险恶异常有去无回,我扶风三族,从无人敢于越过罗刹岛,更别说绝域了,但那年,在罗刹岛附近捞珠的船民,亲眼看见大风前辈坐的那艘船,是从绝域海谷的方向过来的。”

孟扶摇眼睛亮了亮,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长孙无极却突然道:“大风未必是从绝域过来的,渔民看错也是有可能,绝域那海谷,是真的有去无回,不是武力高强便可以安然度过的。”

孟扶摇嘻嘻一笑,长孙无极瞟她一眼,低低道:“你答应过我不一个人去穹苍的……”

“啊?”孟扶摇做茫然状,举目四顾,神­色­呆滞。

“你忘记了吗?哦,那我提醒你一下,在初入扶风之境,月夜之下,溪流之旁,树梢之巅,你在我怀中……”长孙无极对某人的无耻不急不怒,声音越说越高。

周围几只的目光立即都唰拉拉掠过来,云痕若有所思,战北野狐疑黝黯,雷动……雷动拖着寻来的宝物不知去哪了,看他的样子急吼吼,似乎还有什么约要赴。

“哦!”孟扶摇立即大声答,“对!”

太子露出“乖……”的神情。

孟扶摇悻悻——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无论怎么高,太子最高。

战北野看着孟扶摇,心中却在转着师傅临走时的嘱咐——下手要稳准狠,抢人要黑凶快,在必要时候,手段是可以­阴­险的,脸皮是可以不要的。

老头子得意洋洋笑:“你师娘就是这样被我娶来的,想当年……”

战北野立即将师傅踢走——真要给他谈起已经说了一万次的当年死缠烂打娶师娘的旧事,足够从扶风走回大瀚了。

虽然踢走了絮絮叨叨唧唧歪歪的老头子,战北野却在努力回想当初师傅求娶师娘的经过,认认真真想从其中汲取关于追女人的有用心得,想了半天却觉得实用价值不高。

师娘不喜动武——孟扶摇打起架来像抽风。

师娘十分贤惠——孟扶摇这辈子就不懂什么叫贤惠。

师娘善于言辞,能从才子佳人聊到风花雪月——孟扶摇也善于言辞,能从杀人放火聊到玉女心经。

师娘善于谋划,能将家政料理得井井有条——孟扶摇也善于谋划,能将别人的国家料理到自己口袋里。

师娘河东母狮,师傅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她也能提把刀追出三条街——孟扶摇也河东母狮,恨不得天天把他战北野吼到属于雅兰珠的河西去。

战北野想了半夭,觉得孟扶摇其人,实在不能用正常女人的标准和经验来衡量对待,只能从头开始,步步摸索。

至于她的心……战北野看她一眼,她喜欢她的,我坚持我的。

不到最后便因为挫折中途放弃,不是他战北野的风格。

却也不屑于强迫。

不强迫、不追索。

只让你看见我。

孟扶摇不知道战皇帝此刻心中的小九九,她只顾勒马看着夕阳沐浴下的大风城,这里建筑特­色­迥异其余诸国,有点像古伊斯兰风格,城墙不高,房屋­色­彩鲜艳,道路笔直而简单,将整个城豆腐­干­似的分成好多块,每一块屋舍颜­色­都不同,分黄|­色­青­色­黑­色­褐­色­,而城中心的皇宫,却是白­色­的。

“黄|­色­屋舍住僧侣,青­色­屋舍是术士居住区,黑­色­是巫师,褐­色­是没有学习异术的普通百姓。”雅兰珠简单介绍,“扶风是个等级鲜明的国家!这个等级不是指地位,而是指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的作用,僧侣、术士、巫师,在扶风都很受人尊敬,僧侣的佛陀光明法,术士的治疗术和蛊术,巫师的魂术等等各有所长,根据其能力高低决定地位高低。”

“哪种最牛?”

“不存在哪种最牛,只存在哪种中谁最牛。”雅兰珠笑了笑,“恍如百年前星辰术士名动扶风,术士便扬眉吐气占据上层统治地位,比如十年前巫女非烟横空出世,三族共赠神空之名,巫师便占据如今三大王庭的大部分供奉职位。”

“非烟这个人,我见过一次,平日里也经常听说,却并不了解。”孟扶摇好奇,“你知道不?”

“天下没人了解她。”雅兰珠摇头,“十年前塔尔步步族圣女逝世,继任者就是她,恰逢那年鄂海出现异像,海上生毒雾死了很多人,是她出手驱走了那东西,自此地位年年上升,直至如今三族共尊,而在扶风,高层统治者的来历经历是被保密的,以免被人钻了空子,毕竟能人异术太多了。”

她漆黑的大眼睛注视着前方渐渐被雾霭笼罩的王城,眼神中浮现一丝忧虑,喃喃道:“不知道父王母后怎样了……为什么始终没有人通消息给我?”

“你先别急着进王城,”孟扶摇当先寻了个临街饭铺坐下,“让姚迅给你打听一下,他也算是个扶风人,口音相近。”

过了一会姚迅回来道:“发羌王庭最近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只是重新任命了一个主掌政务的大法师康啜为宰相,据说此人术法高强很受尊敬,所以极受信重大权在握,他任职之后雷厉风行,已经撤换了许多官员,而大王和王后,以及诸王子公主很久没在人前出现。”

雅兰珠“啊”的一声,眼泪已经下来了:“父王母后一定……一定……”

“未必有这么糟糕。”孟扶摇拍拍她的肩,想了想道,“珠珠,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们扶风原先是两族,其实据说最早,两族也是一族,那么如果你们扶风有谁想将三族再次合并为一族,该怎么做?”

雅兰珠沉思半晌道:“其实扶风三族的百姓,对族界没那么在意,关键在于三大王族,合并为一,谁肯屈居人下?如果有一位绝对强势绝对铁腕的统治者,将三大王族全部折服于麾下,令三大王族同时俯首尊他为王,再开放疆域三族通婚,经济互通有无,那么过上几年,自然而然,扶风也便合并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便是一颤,骇然惊道:“你的意思是……”

“猜想而已。”孟扶摇笑笑。

然而雅兰珠转道看着,长孙无极等人脸上的神情分明也是那个“猜想”,这几个七国政坛顶级人物,无数政治风浪中搏斗出来的强者,如果都抱持着同一种想法,八成离事实不远了。

“今夜去皇宫看看。”孟扶摇剔着牙齿猥琐的微笑,“我发现我第到一国,做的事也许都不同,但是皇宫却是必然要观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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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羌天正十八年年六月某夜,发羌王宫遭受了自建立以来最无厘头最无法无天的“探访”……

守宫城的卫士起先看见一个黑衣小子,背着个坛子哟呵哟呵的过来,左肩一只白毛球,右肩一只金毛球,坦然直入大门前,问卫兵:“同志,请问到宰相大人御书房怎么走?”

该人语气平静,神情平常,问这句话大抵和问隔壁阿三家住哪里一个口气。

卫兵互视一眼,都觉得这小子八成脑筋不甚好,宰相大人何等高贵?皇宫何等神圣,怎容得你在这胡言乱语?

“走走!”卫兵伸手一推,“哪来的疯子,回家耍去!”

一推,没推动。

那小子看起来轻飘飘,推起来死沉沉,站那里就像生了根。

卫兵有点不安了,扶风异士多,这位不是深藏不露来捣乱的吧?转头打个暗号,城楼里立即涌出一队卫兵来。

“这小子意图闯宫!”卫兵指着孟扶摇,“拦下他!”

话音未落,卫兵只觉得迎面风声一烈呼吸一窒,唰的一阵风便飘了过去,眼前一花黑影一蹿,一队人便以各种迎战姿态华丽丽的定在那儿了。

黝黑楼门之内,群魔乱舞之姿,打头阵的闯宫女英雄孟扶摇微笑抱胸靠着墙,优雅伸手一引:“骑士们,公主已经给你们开完路了,下面大家可以去救巫婆了。”

卫兵定在那里,看见几个人从暗处施施然的飘出来——浅紫锦袍的男子,烟似的飘过他身侧,身周异香隐隐,面具外眼眸深邃如鄂海海水,眼神看似包容一切,其实只倒映着那黑衣小子一人身影。

黑衣红袍的男子,大步过来,经过他身侧时胳膊肘随意一拐便是个重重的肘拳,卫兵叫不出来痛得缩成一团,听见他低声冷哼:“敢推她那里……哼!”

哪里?哪里?无辜的卫士陷入沉思,接着便见幽瞳星火旋转的青衣少年过来,看看他痛苦神情,将他挽起,卫兵感激涕零,还没来得及站直用眼神表达谢意,一个蒙着脸的花花绿绿小姑娘窜过来,抬腿就踢在了他的胫骨上。

“叛徒!”

可怜的卫兵咚的栽倒在地,再被小公主金­色­的靴子毫不留情的踩过去——叛徒!给宰相守门的叛徒!

探访皇宫五人组,以锥子型——中间宽厚两头尖的阵型,光明正大的向发羌王宫推进。

刚进门,飘下来三个黑影,宽宽黑袍,长发披散,是王庭巫师打扮。

孟扶摇回头看雅兰珠,雅兰珠道;“不认识!”

孟扶摇立即大喝:“右,放!”

九尾狸呢的一个转身,ρi股撅起,“噗——”

青烟漫起,香气袭人。

三个巫师还没反应过来,便被香气击中,急忙闭气已经迟了一步,都觉得头脑一晕,随即听见那黑衣小子又一喝:“左,上!”

三个巫师急忙拉开架势迎战的迎战施法的施法,青烟弥漫中隐约看见那五人却根本没动,还没反应过来,咻的一团白影­射­了过来,一个“三百六十度横身转向连环劈!”

我劈!我劈!我劈劈劈!

一抬腿劈倒一个,爪子一扬,爪子上装备了孟扶摇研制的最新款带毒指甲套,月­色­下蓝光烁烁,衬着闪亮亮的大板牙­阴­邪邪的眼神,很黄很暴力,很雷很恶魔。

咔咔两声,一边挠一个!

倒。

光速解决。

孟扶摇赞:“黄金搭档!”

九尾狸立即献媚的用九条尾巴给主子挠痒,十分温存,并对元宝大人展开媚笑。

桀鹜滴元宝大人睨视九尾狸一眼,不屑抱胸扭头!

高贵的灵魂,怎可与这等佞臣比肩?

有竞争便有压力,因为九尾狸的存在而感觉到了竞争的压力的元宝大人,战斗意志分外高昂。

孟扶摇微笑,左拍拍右拍拍,一只塞个­肉­­干­一只塞个果子——孟女王用驾驭臣下的手段来驾驭她的宠,效果一般的好。

三名巫师倒下,第二道宫门闻声­射­出几条影子,看那样子是武术巫术兼具的高手,人在半空便曳出灰青­色­的烟气,烟气之中,不见人形。

孟扶摇呼一下就撞了出去。

一撞便是一道飓风,风里伸出铁般的拳头——孟氏天马流星拳。

一拳!

刹那狂风大起烟雾腾腾,地面的碎叶泥土被拳风带起旋上半空,再齐齐撞上宫墙,每片碎叶都将宫墙撞出深深凹洞。

烟光崩散!

孟扶摇只用一拳,便毫无花哨直接­干­脆雷霆万里的完成了三道青烟的稀释过程。

只剩下地面上数声呻吟余音袅袅。

身影连飘,五人组继续按刚才那个顺序施施然踩过去,长孙无极含笑殷殷,抄着袖子问孟扶摇:“伤着指甲没?”

战北野很不高兴一脚踢开地面上障碍物:“扶摇你好歹留个给我。”

云痕把被战北野踢成一堆的高手们缴了械,顺手将他们没来得及掏出来的法器都踩烂。

雅兰珠顺脚在他们脸上擦了擦靴子,骂:“脸皮太粗!擦坏我靴子!”

五人组以游园之姿坦然步入发羌王宫,手挥目送,含笑雍容,将潮水般涌来的王宫卫兵很轻松的一一解决,雅兰珠一开始很高兴,渐渐不高兴了,咕哝:“我怎么第一次发现我王宫的护卫这么脓包稀松?”

孟扶摇望天——十强者级别的配合默契的五人组,天下除了穹苍哪里去不得?不是为了你公主殿下,哪用得着齐齐出马,难道到了我们这个程度,还需要和王宫卫士打得哟呵嘿咻热火朝天?

在最后一道宫门前,孟扶摇突然停了脚,她肩上九尾狸嘤嘤的叫起来。

雅兰珠也皱了眉,道:“扶摇小心。”

孟扶摇盯着地面,地面上的影子,如水波一般微微涌动着,看起来像是有人接近,面前却空荡荡的无人。

正凝神戒备,身后战北野忽然一声厉叱,长剑一劈赤光一闪,半空处半声短促的惨叫,溅开一朵血花。

雅兰珠突然身子一旋,飞一般的踢了出去,五颜六­色­的裙子旋开绚丽的花,“砰!”一声闷响,过了一会丈许远处宫墙上又是一声撞击之响,感觉像是什么人体被踢飞出去撞在墙上。

那声撞击声响尚未散尽,云痕步子一撤剑光如水划开,自下而上撩出星光点点,一道星光便是一点血光,虚空处无数血珠悬浮而起,像是夜­色­下展开的一幅诡异的画。

除了含笑而立,一根手指玉光闪现直指地下的长孙无极,和肩上有九尾狸的孟扶摇,其余人都在刹那间同时受到无形的攻击。

雅兰珠一脚踢出便喝道:“这是扶风无影阵,必然有人在暗处控制!”

她话音刚落,暗处一道影子闪了闪,像是宫灯摇曳的光被风吹得晃了晃。

孟扶摇已经扑了出去。

她的身子在半空中一荡,绸带般曳出柔软的弧度,刹那翻上前方宫墙的墙头,身子一斜“弑天”从肋下的角度诡异的斜出,“嚓——”

刀锋准确入­肉­的声音,却没有血溅出,孟扶摇白牙森森的笑着,旋身飞起脚一踢,“弑天”无声踢出、飞越、贯穿,串串红!

几声惨嚎同时响起,一剑穿了一群蚂蚱。

其中有一声十分短,想必因为串在最后面伤势最轻及时逃开,半空里几点血滴子溅开,一滴滴淅沥沥飞快延展开去。

“跟着血迹走!”孟扶摇一声招呼已经跟了上去,一路直闯五道宫门,瞧那方向竟是直奔正殿圣魂大殿。

圣魂大殿和前面重重拦阻不同,十分安静,只是那安静中氤氲着奇异的气氛,似乎黑暗中漂浮着无数的眼睛,在静悄悄看着来势凶猛的不速之客。

那血迹滴到大殿玉阶之下,忽然不见。

也不知道是终于止血,还是被人救走。

孟扶摇停住脚,正想和身后几人商量一下再出手,雅兰珠却突然飘了出去。

这是她发羌的圣殿,就算找不到父王母后,发羌王族成员的安全与否,在圣魂大殿的密室内也可以看得出,雅兰珠心急如焚直奔殿内,高呼:“阿爹——”

大殿高阔,空荡荡无人,雅兰珠身形如旗顺风飚进殿内,向前直扑,向着自己久未见面的父母的方向猛扑。

无人的宝座上方,突然卷出了一副白­色­的麻布。

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征兆的横空出世,自空空宝座之上刹那出现,倒像原本就在那里。

雅兰珠控制不住自己的冲势,变成向那麻布直扑而去。

她的身子瞬间被卷入麻布之中!

那麻布一展,青­色­的大殿中两列青­色­的灯灯火齐齐一亮,随即麻布霍然一收。

像是一个人突然拢紧身体,要将怀中的物事生生挤压而死!

黑影一闪,风声猛然疾了几分,孟扶摇撞了进来。

她一进来,根本什么还没来得及看见,只知道雅兰珠突然不见了,而对面多了幅麻布!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麻布有问题,二话不说抡起身后的坛子,恶狠狠砸了出去。

一波鲜红,刹那泼出!

“哗!”

白麻布顿时变成了红麻布,满身散着狗血腾腾的热气和腥气,那麻布一阵扭曲,渐渐现出一个人的轮廓,那人似乎不耐这等腥气秽物的冲犯,身子一弹,将雅兰珠弹了出去。

孟扶摇一抬手将雅兰珠接着,大笑:“好大一个卫生巾!”

她带着狗血纯粹是好玩,雅兰珠曾经说过,扶风异术种类很多,禁忌也不一样,未必狗血就有用,不过看样子,居然蒙对了。

对面那人怒哼一声,身子一卷忽然不见,下一瞬孟扶摇面门忽然感觉到劈面的­阴­风!

她头一仰,身子一退三丈,拽着雅兰珠便走,那麻衣人呼啦一下出现在她身侧,贴得几乎前胸靠上后背,孟扶摇理也不理,眼看着那­阴­风即将袭上她后脑。

突然一根手指伸了过来。

玉白的手指,指尖一点玉白的光晕,点在空气中便像点在水潭里,晕开一大片光明的涟漪。

那手指一点一捺,白光大亮逼开麻衣人,同时有人淡淡笑道:“不要弄脏她。”

孟扶摇看也没看身后发生的事,背后交给长孙无极她放心,她只寻一边向外奔一边低声问雅兰珠:“怎么样?”

“你泼狗血时,我让小花进去看了。”雅兰珠咬着嘴­唇­,看着手中放着她的盅宠物的盒子,眼圈已经红了,“父王的魂灯还在,母后的……母后的已经……”

孟扶摇默然,半晌长吁一口气,道:“无论如何……把这个人解决,把你发羌的权柄抢回来先!这应该就是新任的宰相康啜……搞死他!”

“怎么搞?”

孟扶摇­阴­森森的笑着,看看身后一路追出来的麻衣人和王宫巫师们,又扬头示意雅兰珠注意前方。

前方王宫大门外广场上,突然亮起明亮的灯火。

灯火里两侧高树上,各自飘着一幅对联,红底黑字,字字斗大。

上联:脚踩宰相他爸

下联:拳打康啜他妈

横批:宰相算X!

灯下,一群被孟扶摇的护卫们半夜惊醒的官儿们巫师们术士们,正睡眼朦胧的被引到了广场,瞪着那牛叉的对联,不知所措望着闹成一团的皇宫。

“你们扶风不是只有术法强大声望卓着者才能坐稳高位么?”孟扶摇龇牙,牙齿白亮亮好比探照灯,“贴他大字报!挂他破鞋!划他右派!批他封资修!剃他­阴­阳头……斗他!”

扶风海寇 第七章 心如泼水

五人组在前面飘啊飘,麻衣人在后面盗啊齿。

更远一点,王宫卫兵啊巫师啊术士啊都浩浩荡荡跟着。

孟扶摇今晚来其实就没打算一次­性­救出雅兰珠父母——对方对此一定防备严密,而且扶风国情诡异,藏个人很难找,与其冒险在一堆乱七八糟的术法里找人,不如先将掌握大权控制皇宫的宰相先处理掉。

无论如何,雅兰珠家的王朝没被推翻,雅兰珠还是正统王裔,当所有的王族都被控制生死不知,她便是唯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站出来获得政权的人。

宰相再大权在握,再居心叵测,却一直都在打着发羌王族之臣的幌子,没有理由反抗正统王族的统治。

对发羌王庭出手的人,大抵想的便是平稳过渡——先控制王族,再窃夺大权,大权在手,何目标不可成?

这也是珠珠为什么遇见危险的缘由,她是发羌王族中唯一一个事变时流落在外的后裔,脱离了对方的控制,当然要被斩草除根。

对方也确实很牛,居然能在雷动、长孙无极云痕和她面前,差点生生要了珠珠的命,要不是半路上掉下个战皇帝,雅兰珠现在大抵也就是个雅­肉­饼了。

既然不是暴力夺权,那便不要怪她钻空子。

所以,得让珠珠夺回权柄先!

至于她缺人脉她缺声望她缺威信——帮她建立便是!

新政权的重生,必然立于旧政权的废墟之上,她孟扶摇现在要帮雅兰珠做的,就是让现有的政权成为废墟!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踩死你丫篡权的!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捋袖子,打倒反动派!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友谊,还是侵略?——那还用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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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将人引到宫门前,孟扶摇往前张张,嗯,人多,官员巫师们都居住在皇宫附近,这下基本都被引出来了。

往后看看,嗯,人也多,皇宫守卫都被惊动了,呼啦啦涌出好大一批人。

她揪住雅兰珠,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几句,雅兰珠瞪大眼睛,咝一声道:“这也成?”

“为毛不成?”孟扶摇道,“他巫术牛,你便用巫术胜他,让扶风人民明白,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正好趁这个机会也好把你以前花痴公主的名声扭转过来嘛。”

“可我确实术法不­精­啊……”雅兰珠咕哝,“我一直就不喜欢那些东西,所以练武比练术法要勤。”

“没关系,”孟扶摇拍她的肩,将一个袋子递给她,“大胆的去批斗吧,扶摇党是你的坚强后盾。”

雅兰珠回头,看着气势汹汹追出来的麻衣人,想起圣魂殿密室里那盏熄灭的灯,眼神一分分的冷了下来。

她回身,站定,站在黑底红字牛叉飘扬的“宰相是X”横批下,迎向一张纸片般飘过来的麻衣人。

“你是谁!”对方大喝,火把照耀下脸­色­铁青。

雅兰珠傲然挥手,孟扶摇立即狗腿的上前一步,喽罗状大喝:“你是谁?”

“发羌宰相康啜!”麻衣人冷喝,“哪里来的小贼,还不授首?”

“发羌女王雅兰珠!”孟扶摇头一昂,“还不快来拜见你家大王!”

哄一声人们惊讶了,惊讶一霎后又齐齐笑了,随即一阵窃窃私语。

说得很低,但是以众人耳力都听得明白口

“啊那个花痴公主!”

“不是,是双痴公主,花痴加白痴,听说术法在王族中最差!”

“发羌之耻啊……不是满五洲大陆的追男人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没追成吧?大瀚皇帝是王爷时便看不上她,现在更不用说了。”

“咋成女王了?大王不是好好在位的吗?”

“追不上男人得了失心疯吧?幻想自个是女王?幻想大瀚皇帝是王夫?”

“哈哈……这下成了三痴了……”

孟扶摇脸­色­沉下来了。

她是真的愤怒了。

早先是知道珠珠因为追逐战北野饱受世人非议,也知道她多年不在扶风没什么人脉基础,到得最后连她父王母后都放弃了她,但是也没想到,发羌朝廷对她的评价,竟然不堪到这种地步。

珠珠说起这些事从来都轻描淡写,她不知道她要面对的是这些!

战北野脸­色­也沉下来了。

雅兰珠对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但是从未因此嫌弃过她,顶多有时候觉得这孩子烦罢了,遇上孟扶摇后,他对雅兰珠更是突然有了几分理解,生出同病相怜的心境,只是因为孟扶摇和雅兰珠的亲近,他便得更加避嫌,但无论如何,一追一逃这么多年,尤其当初他还只是个被排挤的王爷时,那花花绿绿的孩子便热烈了他寂寞的生活,她在他心底,算是很熟悉亲切的朋友。

他从不知道她顶着这样的名声和压力,来坚持对他的追逐!

云痕眼神也很冷,几人中,他和雅兰珠接触最少,却是最交心的一个,当初在大瀚,雅兰珠认为两人天涯沦落都是伤心人,经常拉着他去买醉,她平时不说什么,醉后却会絮絮叨叨说她的追逐史,说父母的恨铁不成钢,说兄弟姐妹的轻视和排斥,对她的处境,他最清楚,但是一旦真的亲耳听见,还是觉得难以忍受。

清冷的少年,眼瞳中星火旋转,一灿一亮间都是少见的怒意。

雅兰珠却只是平静的站着,没有愤怒的表示,也没有对孟扶摇一句话将她推上风口浪尖饱受讥嘲的迁怒责怪之意,从十二岁遇见他开始,她一生的好评便被抹去,那些言语早已习惯,只不过如今一次­性­听个够而已。

到得如今,她什么都没有了,也什么都不想了,世间荣辱算什么?爱而不能算什么?她只想救回自己的亲人!

“原来是雅公主啊。”康啜似乎微微一怔,随即挂上一脸看似尊重实则轻藐的笑意,“您回国了?真是难得。”他转头四面看看,指着长孙无极战北野云痕,几分讥讽几分挑衅的笑,“您终于达成心愿了?这几位中,哪位是您的驸马啊?说出来,小臣也可以为您­操­办一下。”

底下又是一片窃笑,战北野眉毛一扬手指一动,孟扶摇立即将他一拉——急什么,留着整他狠的。

“本宫的婚事,是皇族才能决定的大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办?”雅兰珠对哄笑听而不闻,答得平静而犀利,“难怪我回国便听说宰相大权在握目无王上,如今看来果然不虚。”

康啜脸­色­变了变,审视的打量了一下雅兰珠,他之前并没有见过这位小公主,但是关于她的传闻却塞了一耳朵,没有一句好评,总体概括了就是花痴草包,不足为虑。

当然,关于雅公主和几位七国高层关系不错,尤其和大宛女帝交好的消息他也知道,不过再交好,也没­干­涉别国内政的道理,再说人家女帝陛下,不还好好的在大宛主政嘛。

康啜同学还是对孟女王了解太少了,女王陛下就是靠搞事发家的,搞完别人搞自己,搞完国内搞国外——永远都有事儿搞。

“公主言重。”康啜不卑不亢行个礼,“微臣说的是,回禀陛下­操­办婚事而已。”

“那也是我的事,”雅兰珠答得飞快,“既然你这样说,正好,请出我父王来吧。”

康啜立即道:“大王在宫中等公主呢,您不回宫拜见大王王后,却带了不三不四的人前来闯宫,弄出这等侮辱微臣的对联——微臣实在不理解您的意思,想来大王也是不乐意的。”

他身后,宰相亲信们齐齐鼓噪,挥手示意卫兵无声无息的包围上来。

“我父王的意思,不用你来揣摩。”雅兰珠瞟一眼那些蠢蠢欲动的暗影,一撇嘴道,“我的行为,不用你来评说。”

康啜终于生出怒意,抬头亢声道:“公主忒也蔑视朝廷大臣!我是宰相!便是大王,也对我礼敬有加!”

“那便请出我父王来,让我看看他如何对你礼敬有加?”雅兰珠一步不让,笑得眼神锋芒。

康啜怫然不悦,冷冷答:“微臣没这个权力!”

“是吗,可是我有权力罢免你!”雅兰珠将“宰相是X”横批一扯,冷笑,“宰相无能,王族有权替换之!”

“我无能?”仿佛听见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康啜仰首大笑,麻衣在风中抖成一面巨大飞扬的旗,四周围观的人群,齐齐跟随着大笑起来。

“宰相无能?”

“巫术大会过关斩将第一,一手青焰术震惊天下!”

“公主什么意思?失心疯胡乱咬人?”

“公主是要用您那玩具似的蛊虫,和宰相大人的异兽相斗吗?”

“哈哈……”

“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呢,”雅兰珠仰着头,“我今日就要在我发羌臣民面前证实你的欺世盗名,按扶风这类比试的规程,巫术、治疗术、意念控制或魂术、异兽,你任选三样,让咱们都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脓包稀松。”

“既然公主一定要质疑微臣,微臣奉陪。”康啜气极反笑,麻衣一抖也冷然道,“不过微臣觉得自己不需要费心去选,倒是公主您,不知道能在其中选出哪项自己擅长的?微臣听说当年学意念控制,公主将一头猪给控制疯了,实在了得,了得。”

四周又是一阵忍不住的哄笑,扶风国情特殊,巫术能力和行政能力同等重要,王族成员地位再高,巫术不成都不能获得尊重。

“是啊,正好用来控制你。”雅兰珠笑一笑,“那就治疗术,意念控制,和异兽吧。”

康啜对孟扶摇肩上的九尾狸瞟了一眼,冷笑不语,他身侧自有人代他发表意见:“雅公主那只异兽是九尾狸吧,真是运气好,不用比这一场便可以算您胜了。”

孟扶摇立即笑眯眯把那只死狐狸塞进自己袖子里,狐狸大袖子小,塞得那狸嘤嘤乱叫,孟扶摇一个爆栗敲下去,狐狸闭嘴,这才不急不忙的道:“雅公主才不屑于凭借顶级异兽占你这脓包便宜,不用这个。”

“好!”康啜上前一步,“那么,三局两胜,如若输了,微臣……”他犹豫一下,虽然一眼看出雅兰珠巫术没什么进步,自己稳­操­胜券,然而看着她自信满满神情,突然生出些许心虚,那句“微臣立即挂冠求去”,也就没能立即说出口。

“输了也不用你做什么。”雅兰珠盯着他冷冷的笑,“你便赖着,也由得你,看你还赖不赖得住。”

“就像雅公主在发羌也一直呆不下去一样。”康啜淡淡道,“如此,请。

第一阵,治疗术。

大风城西“灭魂院”,是朝廷设立的专门收治疑难传染重症伤病者的场所,里面病人千奇百怪,平日里周围三里之内都没人敢接近,要想比试治疗术,没什么比这些人更合适。

康啜一挥手,立即就有人蒙了口鼻去抬病人,其间康啜使了个眼­色­,被孟扶摇看在眼底,她眯着眼晴,也向混在人群里的姚迅飞了个眼风。

姚迅无声无息的从人群里游走,他是扶风鄂海罗刹岛民出身,一生里无甚长处,除了被主子挖掘出来的经商才能外,最擅长的就是轻功。

过了半晌,两个担架被抬进广场,抬进临时支起的半掩着的帐幕内,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周围人远远走避,孟扶摇捕捉到姚迅对她做了个手势。

孟扶摇读懂了那个手势,顿时大怒。

有一个已经死了!

“哪个?”孟扶摇传音问。

姚迅功力不够传音,只在摇头,示意看不出。

孟扶摇目光落在那俩担架上,都是纹丝不动的身体,都是奄奄一息的垂死者,一个好像是麻风病,一个­肉­眼看不出问题。

孟扶摇本想着,手中有从迷踪谷搞来的异兽,还有宗越的药,再做点障眼法,比治疗哪有输的道理,不想这康啜也是个无耻的,­干­脆搞来个死的,只要珠珠选错,第一阵必输。

第一阵输,意气也便被挫了,后面即使都赢,也很难达到让康啜威信大失的效果。

孟扶摇闭上眼,静静听那两个人的呼吸,可是满场的人太多了,各种频率不同的粗细杂乱的呼吸混在一起,想辨别出哪个人没呼吸,实在太难。

两个“仲裁”上前去,小心掀开帐幕看了看,随即出来对着大庭广众宣布两名病人,一名重症麻风,一名恶疽,都是将死之人。

众人都兴奋起来,当然,对雅兰珠的巫术没人抱有什么希望,但是看看传说中巫术通神的宰相大人展示高妙的能力也能饱一饱眼福啊。

广场附近人越来越多,百姓众口相传听说了这里的争执,都想开开眼界,将偌大的宫前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康啜已经冷笑着,请雅兰珠随意指一个病人治疗。

孟扶摇心头发急,正在想办法,忽听身后战北野忽然一声大喝。

“咄!”

狂狮之吼,五洲共震!

凝聚十二分真力的巨大内力之吼,像一根顶天立地的混铁之杵轰隆隆撞出来,豁剌剌起霹雳之威,横空在半空炸开,地面落叶滴溜溜飞旋,起了阵无形的凌厉之风,刹那间核弹爆炸,海啸爆发,共工撞倒不周山。

会场“呵”一声,被迫面之风逼得齐齐憋气倒抽。

齐齐!

孟扶摇刹那间明白了战北野的用意!

全场都是一个抽气声时,没能大力抽气的两个病人便能区分开来!

她立即眼光飞快的向那两个病人一掠,其中一个人毫无动静,另一人呼吸一乱,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

孟扶摇立即对雅兰珠传音:“左边,死的!”

康啜皱眉看着战北野,怒声道:“阁下这是做什么?”

战北野随随便便对着康啜吐口痰。

“没什么,嗓子痒。”

孟扶摇立即“呸”的也来上一口,在康啜发作之前笑嘻嘻道:“啊,我也痒。”

康啜铁青着脸,抬步要向右边走,雅兰珠突然抢上一步,道:“我扶风王族都以右为尊,既然如此,我便选右边一个吧。”

康啜侧首看她,这一霎眼神­阴­沉,随即道:“如此,公主请。”

他神­色­平静,嘴角却噙一抹­阴­冷笑意,孟扶摇看着他神情心中一紧——这小子神­色­不对啊,哪里出了问题?

雅兰珠抬步过去,走到右边那个病人身边时突然身子一僵。

不用掀开帐幕,以她的武功已经可以察觉,这人才是死的!

她那一僵落入孟扶摇眼帘,孟扶摇顿时心中一沉,不用传音问她,便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偏头看向康啜。

他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走向左边帐幕之内,随着他的步伐,他掌心渐渐现出淡红光芒,四周空气也似纯净了几分,风中有种淡淡的舒爽气息,四周已经有人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帐幕里一直一动不动的病人,突然醒转,微微呻吟一声。

这一声虽然细微,却让人群如打­鸡­血一般立即兴奋起来。

“啊!宰相大人真是神奇,竟能隔空治疗!”

“瞧,那恶疽病人竟然动了!”

“宰相全才啊……”

“哈,雅公主怎么不动?”有人低低的笑,“莫不是惊呆了?”

窃笑声里,孟扶摇开始磨牙。

这个康啜比她想象的还­奸­诈,竟然算出她会派人查看,故意作法做出假象,让她以为玩的是一生一死的花招,引她们上当!

现在咋办?

珠珠是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如果今日不能帮她立威,她在发羌仅存的最后一点地位尊严都会被践踏­干­净,她不会再有机会夺回王位,就算自己动用武力帮她夺位,在这巫术至尊的王国,她的王位也会成为傀儡。

康啜微笑着,怡然自得的慢慢走向帐幕,每走一步,红光越盛,帐幕里的病人发出的响动也越明显,至得最后竟然颤巍巍的缓缓支身,试图坐起。

而雅兰珠那里自然没有动静,孟扶摇给她的宝贝再多,也不可能把一个死人给治活。

康啜傲然微笑,在一地红光中谨慎缓慢的前行,孟扶摇很想一个劈空掌将之劈倒,但是现在劈倒他又怎样?劈倒他便等于昭告天下雅兰珠在弄鬼,等于输。

不过实在不成,也只有这样了,总比让他治好那病人,让珠珠尴尬的好,孟扶摇衣袖一卷,已经准备发出暗劲将那混账击倒。

身侧突然有人走上一步。

“好呀!”

全场突然欢声雷动,欢呼自然是给康啜的——那病人在康啜即将掀开帐幕时,终于坐起,用枯瘦的手指缓缓去揭帐幕。

帐幕开了一线,露出病人满是死­色­的青灰的脸庞,那病容真真切切,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濒临垂死,因此他掀开帘幕的动作越发神奇至令人震惊。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里,对雅兰珠的讥嘲也铺天盖地的扑过来。

雅兰珠背对着人群,站着不动,孟扶摇凝视着她娇小清瘦一动不动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酸。

这孩子,承受了多少不该她承受的东西?还要继续承受多久?

那帘幕缓缓掀开,那病人在康啜得意的目光中缓缓抬起头来。

他最先看见康啜的脸,对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随即不知怎的,目光突然一飘。

病人的模糊的视线里,除了仅近在咫尺的人,其余人的脸和目光自然都是模糊的,却有一双目光,像是古墙之上刷去灰尘的浮雕,十分鲜明的跳出来,浮在那些混沌而模糊的背景里。

他不由自主的掉开眼睛,看向那双眼睛。

那目光黝黑深邃,宛如千仞深渊,遥遥不见底,令人看一眼,便觉得自己堕入渊中,挣扎不得出。

他觉得自己掉了进去,不住坠落、坠落、坠向那片黑暗的无尽的沉渊。

随即就在那永恒深处,一点星火突然诡异飘摇,无声升起,不断漂游,旋转,升腾,直至在他脑海之中,霍然炸开!

轰!

碎裂。

不知道哪里铿然一声巨响,满天满地炸出灵魂的碎片和璀璨的星花。

炸碎了刚刚被治疗术勉强凝聚起来的最后的­精­神。

当年,修炼“破九霄”,历经十年艰苦武学磨练的孟扶摇,也曾在这样的星花之中踉跄后退,何况濒临垂死,只是勉强回光返照拼凑起一点­精­神的没有武功的病人?

本就没可能完全治好,不过是用治疗术暂且拔一拔他的­精­神,如今这点好容易拔出来的­精­神,也被惑心幽瞳摧毁。

那病人一张脸刚刚在帐幕中露出一半,康啜的笑容刚刚浮现在嘴角,四面的欢呼声刚刚飚到最高点。

他突然松手,松开帐幕。

帐幕合拢。

帐幕后那个影子直直的倒下去,撞在木板担架之上,闷闷的砰一声。

随即一口黑血喷出,抽搐几下,不动了。

他死了。

这一声不算响亮,却将响亮的欢呼声刹那压下,众人的呼声冲在口边突然失了声,犹自保持着张大嘴的欢喜惊讶佩服震惊神情。

四面广场,万人张嘴,诡异无声。

一片寂静里,云痕无声的退后一步。

刚才那一刻,他用了自己很久没有用过的“惑心幽瞳”。

这门绝技是他的第一个师傅教他的,那是一个出身黑道的顶级人物,当年遭受白道围攻追杀之中,被云痕无意搭救,便教了他这门绝技和剑法,使他早早成名,远超云家诸子,但幽瞳绝技他却用得很少,这是杀人术,但是却又不能真正置强者于死地,用不好反而会伤着自己。

初遇扶摇,他用过。

玄元山上她一脸丑妆,遇上他的幽瞳被激得踉跄后退,那一刻她认出幽瞳,眼神震惊而憎恶。

那震惊和憎恶,在很久之后回想起来还让他自惭形秽,扶摇如此坦荡光明,他竟然在她面前展露了如此暗昧的武功,从此之后他发誓不再使用幽瞳,只是加倍的苦练剑法,他想要能和她并行,却绝不用邪道之术来玷污她的­干­净。

然而今日,他再次用了这门武功,并且一用便致人于死。

只因为不想看见她失望或自责,不想看见那明亮的眼眸因焦急而蒙上淡淡血丝。

云痕敛了眼眸,抿着­唇­无声退开,孟扶摇感激的望望他,用眼神表示感谢,随即立即转头,在一片凝固了的寂静中大声笑。

“啊哈,真神奇啊真神奇,只听说过治病治活的,或者治死的,没听说过先治活再治死的,宰相大人,您的治疗术,真是特别啊特别。”

康啜脸­色­十分难看,治疗术半途失效,比没有效果还要糟糕,因为那意味着施术者用的是聚气邪法,邪法续气使人回光返照,但那只是将残余的­精­神透支而已,不是真正的怯病疗伤的治疗术,在场的很多都是行家,哪里会不懂?这下可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了。

他皱起眉,心中有淡淡的疑惑,自己为了保证雅兰珠不能治好病人,确实选的是最恶最重绝无生机的病人,但是以自己的功力,就算以聚魂之法振作­精­神,应该也能维持上最起码半个时辰,怎么会这么半途跌落,当场让自己下不了台?

孟扶摇毫不留情的大肆嘲笑他听在耳中,难堪之下却发作不得,几个仲裁面面相觑,看看两边病人都死了,商量半晌道:“公主和宰相都未能救活病者,第一场,平。”

话音刚落孟扶摇立即冷笑一声,笑得几个仲裁十分尴尬,毋庸置疑,他们的判决已经偏袒了康啜,使用邪法冒充治疗术,本应该判输才是。

孟扶摇越想越不甘,想想刚才雅兰珠孤零零站在场中的背影,忍不住便一股邪火在心中拱啊拱,刚要说话,却见长孙无极突然对她笑了笑。

那笑容没来由的令她安心,知道长孙无极定然对下一场有所控制,忍不住也翘起嘴角,对他目光亮亮的笑笑。

第二场,意念控制术。

地面上铺开地毡,雅兰珠和康啜对面盘膝而坐,意念控制比试一向简单,两个人各逞其能,谁能控制住谁,谁就是赢家,这是不见刀光剑影的凶险,以往比试中,被逼疯逼死的大有人在。

两人各自的支持者站在各人身后,康啜身后一大帮,雅兰珠身后只有稀稀拉拉孟扶摇几人,形成鲜明的不对等的对比。

雅兰珠却笑得很开心,坐过去的时候给了孟扶摇一个灿烂而感激的笑容。

她画一个大大的圆,将身后这寥寥几人都拢了进去,然后往心上一按。

她嘴角笑容的弧度完满,笑意如这夜星光璀璨。

孟扶摇也对她笑笑,催促她坐过去,雅兰珠刚刚背过身,她的笑容就落下来了。

她是在帮珠珠吗?

珠珠真的适合做女王吗?

是的,她需要,她必须背负救出王族的责任,发羌王族现在只有她一个自由人了,她不做谁做?她不努力谁努力?便是珠珠自己,也觉得必须要挺身而出吧?

然而她为什么突然觉得,对珠珠最好的,并不是抢回权柄,而是痛痛快快的继续做自由而快乐的雅兰珠呢?

孟扶摇叹口气,压下心中突然泛起的奇怪的感觉关注斗法,随即她眉毛便又竖起来了。

雅兰珠刚坐下,还没坐稳,康啜便突然道:“王后很想你。”

他的声音低沉,声音不像是从喉咙中发出倒像是从胸腔里逼出,一字字含糊却又分明,一字字都带着回旋的尾音和钉子般的力度。

雅兰珠身子颤了颤。

孟扶摇一句“卑鄙!”险些冲口而出。

这混账,趁珠珠还没准备好便偷袭,第一句还是这么要命的一句。

珠珠刚刚得知母亲的死讯,这正是她心神最弱的楔入点,康啜这一问,她立刻便会被打乱心神!

雅兰珠果然立即被趁虚而入。

她茫然的看着虚空,眼圈慢慢红了,喃喃道:“母后……”

“你想对王后说什么?”康啜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你们已经有一年没见了,她想听你说话。”

“母后……”雅兰珠晃了晃身子,“……我错了……”

这一声她说得极低,却极哀痛,少女的声音低低弱弱自广场上传开来,再不复往日张扬灿烂,像一朵落花缓缓飘离枝头,凄凉而无奈,听得人心中一紧,广场上嘈嘈切切的声音渐渐隐去,人们凝神听过来。

孟扶摇也晃了晃,珠珠说她错了,这孩子……这孩子是指什么错了?这个从来都坚持自己,从来都和她一样喜欢一路向前的明朗的孩子,为什么会说自己错了?

“哪里错了?”康啜不肯放松,一句盯着一句。

“……我不该丢下你,丢下你们……”雅兰珠望着虚空中的母亲,轻轻道,“……那天我跑出来,您其实知道的,宫门外的那个包袱,是您留给我的……我……我当时对着您的寝宫磕头了……您知道么?……隔半个月是您的寿辰,我……我提前给您磕头……是我不孝……我不孝……”

孟扶摇抬起衣袖,缓缓遮住了脸。

她不用什么东西堵住眼睛,眼泪只怕便会喷出来。

珠珠……珠珠……

你琉璃般光华灿烂的活,却也是琉璃般易脆的痛。

广场上一片静默,听着那个丑名传遍会国的王族少女哀切的忏悔,听出她语气中无尽的疼痛和苍凉。

康啜却浮起得意的冷笑,雅兰珠比他想象中更好控制,她内心里满是伤痛和彷徨,看似坚强实则百孔千疮,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掌握了她心神,只需要再狠狠加几道猛药,这孩子不死也疯。

“既然知道自己不孝,何必那样抛家别去?”康啜语气叹息,模拟着中年女子的不舍和痛心,“很想你……很想你……”

“……我……我……”雅兰珠浑身都在颤抖,眼睛定在虚空中,手指痉孪着抓握着空气中她自己拟像出来的母亲,仿佛于­阴­阳相隔的空间突然穿越,抓住了母亲的带着熟悉淡香的衣角,那般深切入心,闻见香气便如被雷击,她霍然大大一震,扑倒在地,大声痛哭。

“……我爱他!”

“我爱那个会给他母妃洗头的男人!我不要扶风那些将妻子端上的水盆一脚踹翻的男人!”

“父王爱您,可是却有三十八个王妃!您一生都在默默哀叹,再为父王接纳一个又一个妃子,您早早老去,那是因为夜夜不能安眠,我不要做第二个您!”

“我听见他和他母妃说,会给她娶个媳­妇­,就一个,他给端水,媳­妇­手轻给婆婆洗头,我……我想做那个一家三口中的一个……”

“我只想要个专心专意爱我的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扑在地上,哭声凄切一声声,起伏的清瘦的肩膊像是一对纤细飞去的蝶,不胜风冷的颤动不休,广场上的人群都开始沉默下来,在午夜混杂着少女呜咽的风中,有所触动的沉默下来。

他们听了很多年关于小公主的花痴之名,都说她追男人追得不顾廉耻,追得抛家别国,追的没了一点王族的尊贵,何况那还是异族男人,扶风的男子和女子们都深深不齿,觉得这个花痴公主丢了整个扶风整个发羌的脸,却不曾想到,今日广场之上,意念控制术之下,听见了这个背负丑名多年的少女淋漓尽致的心声,听见了她的与众不同的婚姻观,听见她无所畏惧的坚持,听见她此生唯一的执着,听见她回荡在广场上空的痛极的哭泣。

听见她哭:“十三岁那年为了找他无意落崖,跌断腿半年才好,是您安排的护卫救回我,我答应您不跑,半年之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四岁我砸了战北恒的聘礼,父王关我饿饭,您给我送饭,我答应您再不去找他,吃饱后我又跑了……我错了!”

听见她哭:“十五岁我生日您给我举办盛典,我却把您赐的珠宝偷出宫变卖盘缠……我错了!”

听见她哭:“……这么多年,我追他数万里,追出数千日夜,留在您身边的日子加起来只有半个月……我错了!”

听见她哭:“……我一直没告诉您,他爱上别人了……他爱上别人了……那个人很好很好……我及不上……母后啊……您劝了我那么多次……我都懂……我都懂……可是抛出去的心,泼出去的水,要怎么收回头?要怎么收回头?我已经把我自己泼出去了……我……我碎了……”

孟扶摇觉得自己也要碎了。

她在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里摇摇欲坠,只觉得那声调每一次上升都是将自己的心高高扯起,生拉活拽扯出一片鲜血淋漓的伤,那孩子的哭,那孩子的痛,她一直都知道,却一直被那孩子表现出来的鲜亮灿烂所迷惑,一厢情愿的以为没有那么痛,没有那么痛,然而她错了,那孩子从来就不是个粗心无感的人,她怎么会不痛?过早懂得爱的孩子,怎么会不懂得痛?

她一直都是痛的,只是没有痛给她看,她便当没有那痛。

多么自私!

孟扶摇忍住无声的哽咽,仰首向天抽了抽鼻子,半晌,泪光闪闪的回首,看向战北野。

扶风海寇 第八章 罗刹月夜

战北野默然站着。

他的眉目沉在火把的暗影里,只看见沉凝如初的轮廓,却依旧有眼眸光芒闪烁,逼人的亮在一­色­模糊的黑里。

他的目光落在伏地哭泣的雅兰珠身上,她清瘦的背影蜷成一团,像一只已经失去爱护羽翼的幼鸟,在尘世的酷厉的风中挣扎瑟瑟。

这不是雅兰珠。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雅兰珠。

他认识的那个,花花绿绿,五彩斑斓,挥舞着小腰刀全天下的追逐他,他骂,他跑,他怒目相对他出语讥刺,她不过是晃晃小辫子,笑得满不在乎依旧张扬。

她说:喂,我看上你了。

她说:要做就做第一个,唯一的一个。

她说:我就看你好,其余都是歪瓜裂枣。

那般直白明亮,烈火般逼上眼前,不怕他看见,不怕所有人看见。

甚至每次出现在他面前,她都是整齐的,华丽的,鲜亮的,一次比一次快乐崭新的。

那些世人的评价,那些红尘的苦,他不知道。

到得今日才知她心中裂痕深深,都张着鲜艳未愈的血口,汩汩于无人处时刻流血。

是他心粗,雅兰珠不是他,男子天生就有抗熬抗打的本能,她是女子,生来背负着世俗沉重的压力,多年追逐,早已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何况还有更深更重的真正的打击,他爱上扶摇。

如果说追逐的绝望里,还有一丝对遥远未来曙光的期许,那么他的目光牵系上扶摇,才是真正掐灭她最后希望的命运之殛。

丧亲之痛,意念之控,将本就濒临崩毁的最后坚持瞬间轰塌,她在无意识状态下于世人之前喃喃哭诉,将一怀痛悔绝望失落悲伤终于统统倾倒。

战北野闭上了眼。

眼角微湿,反­射­着淡淡的水光。

寂静里谁的心在无声紧缩?一阵阵擂鼓般敲得钝痛的闷响,那样的震动里深藏在心深处的痛一般悄悄涌了来,扭紧,痉挛。

他在痛。

却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谁在痛?雅兰珠的,还是他的?那样无奈而苍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那般酸酸涩涩翻翻涌涌的奔腾上来,淹至咽喉,像堵着一块永生不散的淤血。

雅兰珠的痛,何尝不是他的痛?

他和雅兰珠,其实是一样的,沉溺在爱情的痛中的、无望的追逐者。

在追逐中张扬,在张扬中一分分体味距离的悲凉。

就如此刻。

孟扶摇你看着我——孟扶摇你不用看着我。

我们都是自私的世人,爱着自己所爱,向着自己的方向,将一路经过的风景略过。

没有回头的余地。

如果轻易折转,那么她不是她,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爱情,从来就不是施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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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目光刚转向战北野,她就知道自己错了。

这一刻她自己是下意识反应,对于战北野,却又是另一层的伤害。

她看过来­干­什么?她能替珠珠哀求战北野的接受?珠珠不会要,战北野不会接受。

撞上战北野黝黑沉重如乌木般目光,读懂他内心思潮的那刻,她便知道了他的选择。

他会替珠珠迎挡风浪,他会替珠珠扫清仇敌,他会一生视她如亲友,但他不会纳她入怀,亲手包扎她的伤口。

有一种感动无关爱情,有一种爱情无可替代。

她因为他痛,他因为另一个她痛,爱情九连环,环环相扣,身在其中不得解。

而她,注定惹尘埃,伤无辜。

孟扶摇垂下眼,攥紧手指,退后一步,在沉重的无奈和疼痛中,亦只能默然不语。

久久七国又如何?在天意面前,终被无情拨弄。

--

雅兰珠的哭声,却已渐渐低了下去。

沉淀在心中多年的积郁刹那爆发,她碎了,也空了。

意识只剩下最后的维系,在夏夜的风中颤巍巍的飘摇,仿佛一根脆弱的游丝,刹那间便要断了。

“母后……”她伏身在地喃喃低吟,向着宫门方向频频磕头,“带我走吧……”

“带我走吧……”她一偏偏重复,在泪尽失声里渐渐平静,“……以后我永远陪着您……”

广场上渐渐起了唏嘘之声,人们的神情渐渐由不屑转为深思和震动,一些女子已经在浅浅低泣。

即使曾经不芶同那般的追逐,人们依旧为这少女声声低诉中直白苍凉而绝望的情感所动。

坚持和执着,属于世间最高贵的情感,散发永恒光辉,令人不自禁仰首而生敬意。

不为所动的只有康啜,他全力施法,心神都在意念控制之上,他对自己的这门功法也十分有信心,相信现在不会有人能够阻断他的控制。

他要将这女子一劳永逸的解决。

在雅兰珠低喃那一刻,他绽出一丝森冷的笑意,随即刚要开口说出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砸毁已碎的雅兰珠的话,将她的意识,最后砸为飞灰,永远收不拢来。

他将开口。

突然却有长衣男子,走向雅兰珠,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上,将她扶起。

他本就站在雅兰殊身后,出现得很自然,扶起她的动作也很自然,没有任何异常处,广场上的人犹自沉浸在震动的情绪之中,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任何不对。

康啜的心,却突然跳了跳。

随即他看见那男子在雅兰珠肩上拍了拍,指尖在无人看见的角度绽放微微光明,雅兰珠的眸子里那层被布上的­阴­翳瞬间扫清,明光再现。

随即那男子抬头,看着他。

他长长衣袖垂下,垂在雅兰珠肩上,雅兰珠抬起头,目光对康啜一转。

只是这一转间,康啜突然发现,雅兰珠的目光变了。

如果说刚才还是明亮透彻的水晶,现在就是一泊日光照耀的海,凝聚了天地间的光彩,波光明灭却又深邃无垠。

那海平静的悬浮在他眼前,一轮日­色­亘古相照。

他微微眩惑,不能自己的望进去,欲待跋涉进那般光明阔大的深菇里。

海却突然翻腾起来,风生水上,卷掠浪潮千端,一浪浪先浅后深却又无休无止的扑过来,将他一步步裹困其中。

他隐约觉得不对,挣扎欲返,脑海中却突然微微“嗡”了一声,如一道绷紧的丝弦突然断裂。

随即他听见雅兰珠问:“发羌王族都在哪里?”

“在……”他张口欲答,却又觉得不知道哪里被弹动了一下,仿佛一只远在天外的巨手,揪紧了他的心脏狠狠一攥,阻止了这个答案的出口。

雅兰珠又问:“你对发羌王族做了什么?”

脑海中意念轰然叫嚣“回答她回答她!”,心脏却紧紧绞扭成血­肉­淋漓的一团,康啜在这样互相角力互不相让的抗争中四分五裂,张大嘴急迫的呼吸,脸­色­忽青忽白,满额冷汗滚滚而下,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广场上的人此时也反应过来,愕然看着刹那间天翻地覆的变化,明明刚才雅公主已经完全被控,女儿家最深的心思都哭诉出来,眼看着这阵必输,怎么突然间便换宰相陷入意识被控境地?

没有人注意到,衣袖垂落在雅兰珠肩上的男子,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雅兰珠突然换了个方式询问。

她问:“你上次­干­的亏心事是什么?”

“我……我……”这个不触及被控灵魂的问题,让康啜轻松了些,他模模糊糊的答:“和我嫂子在一定……”

广场上轰然一声,人人面露惊讶之­色­,雅兰珠追问:“在一起做什么?

“男女的事儿啊……”康啜脸上露出笑意,“我看中的女人……迟早都得是我的……”

“那你亏心什么?”

“她自杀了……”

哗然声里,雅兰珠扬起一抹冷笑,又问:“最高兴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喜欢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快活的事儿是什么?”

“和我嫂子一起……”

“最讨厌的事儿是什么?”

“大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辰回来呢……”

“最无奈的事儿是什么?”

“我不想连侄儿侄女也杀的……”

广场上已经乱成一片,意念控制术中回答的问题绝对真实,换句话说,逼­奸­亲嫂?杀兄灭门?宰相?

雅兰珠笑意更凉,再问:“你怎么炼成强大巫术的?”

“练童男童女啊……我是­阴­阳双修的底子……”

“杀死多少童男童女?”

“记不清了……”

几个仲裁霍然站起,大步走开——扶风虽然崇尚异术巫法胜于武术,但对于巫法修炼还是坚持正道的,杀人害命所练的巫术被称为“黑巫”,向来不允许任职王庭,人人不齿杀之后快,何况用童男童女练术,更是所有“黑巫”当中最残忍最下等的一种。

康啜这句话说出来,他在发羌王庭已经没有可能再呆下去,他自己浑然不觉,脸上甚至露出一片悠然笑意——那一片照耀日光的深蓝的海,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

雅兰珠犹自不放松,在人们怒骂声中,迂回深入,辗转曲折的抛出了最后一个关键的问题。

“你杀过的人中,记忆最深最有感觉的有谁?”

“王后啊……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地位还高贵……”

轰一声,人群炸了。

“啊!”一声,雅兰珠尖叫着跳起来了,一跳便跳出丈高,刹那间脸­色­雪白,却被一直站在她身后的长孙无极一把按了下去。

他按下雅兰珠,立即点了她|­茓­道,手一抛扔给战北野,战北野下意识一接。

“去死——”孟扶摇已经冲了上去。

她愤怒得快要烧着,一团黑­色­的火般的撞过去,半空里身形和空气几乎撞出霹雳般的摩擦声,长孙无极在她身后赶紧唤:“留条命——”

孟扶摇人在半空恨恨咬牙,知道此刻自己出手,还没从意识控制中醒转的康啜一定会成烂泥,发羌王族的下落还指望从他口中逼问呢。

她一抬手,两团毛球齐齐飞­射­:“去!给我挠!要狠!”

九尾狸一向谄媚,金光一闪,实实在在挠上了康啜的脸,唰拉一声十条深沟,鲜血泼墨般瞬间流了满脸。

元宝大人却是怀着真切的仇恨蹿过去的,抬爪一蹬就是用尽全力的一腿,噗一声将康啜左眼蹬爆。

康啜惨叫,袖子里飞出一只深绿­色­的四脚蛇,尖牙利齿,尾巴钢铁般霍霍直甩。

九尾狸和元宝大人半空转身,目光交视,难得有志一同达成默契,爪子一挥各自抓住四脚蛇的两只脚,逆向左右一蹿。

“嘶——”

康啜的异兽连爪子都没来得及抬便真的成了“四角蛇”,四个脚落在四个角落。

这一切不过刹那之间,眨眼间康啜还算清癯的脸便完成了他的沧海桑田,而此时孟扶摇也在他的惨叫声中落地,一抬手便扼住了他脖子。

“想怎么死?”她狰狞的盯着掌下的男人,“痛快的?凄惨的?”

然而康啜已经做不了这个选择题,他一脸求生的哀怜,身子却无声痉挛起来,在孟扶摇掌中不住的往上缩,缩至窄小的一团后又霍然弹开,随即便听见“啪”的一声。

大量血沫从他口中溢出来,和原本脸上的血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地面,他的身子不再缩也不再弹,无声的软了下去。

他死了。

孟扶摇瞪着这个死得莫名其妙却又意料之中的男人,一霎那只觉得愤怒而又无奈,她出手时已经抵住了康啜咽喉也封住了他|­茓­道,他没可能服毒或自杀,这个人明显还是被魂术之类的扶风异术控制,然后被杀人灭口。

将康啜尸体重重往地上一扔,孟扶摇愤然站起,心中却突然飘过一丝疑云,康啜既然已经被控制,连刚才长孙无极的意念都没能让他说出关键的秘密,说明对方术法相当强大,那么控制他的对方为什么不在康啜被长孙无极侵入时挽救他?是能力不济,还是另有原因?

然而康啜已经死了,该死的时候不死,不该死的时候死得比谁都快。

孟扶摇叹口气,回望群情涌动却又茫然不知所措的广场上的人群,回望战北野怀中被点了|­茓­的雅兰珠,再看看若有所思的长孙无极和眼神清冷的云痕,想着这一遭原本只想帮珠珠痛快立威,到得最后­阴­差阳错,却换了一场积痛于心的伤。

而在更远的天际,霾云层层,涌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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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羌天正十八年六月二十九,发羌最小的公主雅兰珠在宫门广场前挑战宰相康啜,揭露宰相谋害王族把持政权的恶行,随即在众臣拥戴之下控制宫禁。

雅兰珠在宫中密室找到发羌国主,一直对外宣称“闭关修炼,龙体不佳”的发羌羌主,修炼是假的,不佳是真的,他神志不清,显见是中了术。而其余诸王子公主都已不见,雅兰珠大肆搜捕康啜余党,撤换康啜亲信官员,重新调整王宫布防——小公主经历这一场,似乎也从往日的追逐中拔身而出,将更多的心思投入到她一直忽视的王室责任上来。

其实懂得坚持的人,天生便­性­格坚毅,出身皇家的女儿,注意力从爱情身上转向政治时,一样能散发出独属于她的刚毅光彩。

而广场上那一场比试一场哭泣,也在大风城民心目中重新淘洗了属于这个“发羌之耻”的公主的不堪形象,花痴变成了重情,追逐理解为勇敢,巫术嘛,连宰相都被控制得当场暴露罪行,这样的公主,难道不是发羌之荣?

雅公主形象渐佳,尤以女­性­拥护者日渐庞大,她们被广场上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执着所动,强烈要求在公主领导下,改造扶风“踹翻妻子端上的洗脚盆”的丈夫们。

七月初九,因为国主不能视事,诸王子公主失踪,在众臣要求下,雅兰珠摄政。

这段时间内,孟扶摇一直留在雅兰珠身边,一边将迷踪谷内打来的诸般好东西分的分用的用,一边加紧练功,迷踪谷内采到的那朵五­色­花和玉膏,雷动老头和她一人一半,这东西对她所练的光明刚猛类真力很有用处,孟扶摇隐隐已经感觉到了真气的涌动,又有将要冲关的迹象。

效果好,她便想着要和同伴们分享,先送了一份去给雅兰珠,雅兰珠却拒绝了。

“我不需要练武功了。”雅兰珠专心的看着书案上的扶风舆图,不住点点画画,“你前面给我的不少迷踪谷的异兽内丹,那个对我很有用,我以后专心练巫术便成了。”

“珠珠。”孟扶摇看着她专心模样,有心不想打扰,然而最近每次见她都是这般忙碌模样,想说上几句也没有机会,今天实在忍不住了。

“你……好像对我见外了。”

雅兰珠依旧低着头,手中笔却突然停了停,静默一刻后她放下笔,示意一边等候的官员退出去。

“怎么会。”她从书案后过来,抱住孟扶摇的肩,歉然的笑了笑,“我只是有点小忙。”

孟扶摇盯着她的眼睛,珠珠目光明亮依旧,却似乎少了一分昔日的放纵的光芒,这是不是她必须要经历的成长?在世人眼底,这样的成长值得欣慰,可是孟扶摇却觉得心酸,她怀念那个挥舞着小腰刀要战北野“杀了你第一个”的珠珠,怀念那个生日里敲着酒杯告诉她关于爱情和坚持的观点的珠珠,怀念那个在天煞金殿之上揽住她,装模作样和她唱双簧的娇俏灵慧的小公主。

往日在今日之前一日日死,明日在今日之后一日日生。

过去的苦乐悲欢,终将被时间和命运埋葬。

孟扶摇叹息着,也伸手揽住了珠珠又瘦了几分的肩,长孙无极告诉过她,意念控制时的举动,当事人自己不记得,这让她心中颇有几分安慰,觉得那样对珠珠比较好——既将心中­阴­霾发泄,又不至于再次被伤,只是看她这般­操­劳,又有些怀疑,她真的不记得?

肩头的女子矮自己几分,轻轻的靠着,夏日里肌肤有种沁心的凉,风从大开的窗扇中吹过来,带着窗下桅子花和远处荷池中睡莲的清香。

桌案上的纸被风吹得沙拉拉的响,孟扶摇无意中掠过去,目光一跳。

“你要对烧当用兵?”

舆图之上墨笔所点,赫然是三道分兵,直取烧当边境最大的城池。

“对。”雄兰珠直起身,“他们能对我动手,我为什么不能偷袭他们?

“珠珠,”孟扶摇沉吟着,“你真的确定烧当是你的敌人么?”

“为什么不是?”雅兰珠道,“在迷踪谷,烧当巫师的腰上挂着我发羌巫师的命牌,在大风城,把持朝政的康啜原本出身烧当,而他也确实在排除异己过程中悄悄安Сhā了许多原本他们烧当的亲信,而我父王所中的术,也像是烧当那边独擅的梦盅,所有线索都指向烧当,我为什么要放过他们?”

“珠珠,我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孟扶摇皱着眉,“你再三思……”

“没有时间三思!”雅兰珠飞快的截口,“王族成员们应该都在他们手上,我不动手就会陷入被动,趁他们以为我刚刚摄政还没站稳脚跟的时机出手,比将来等他们开出条件来再打要有利!”

孟扶摇心底认为这观点很对,然而一些隐约的不安依旧让她忍不住开口劝阻,“珠珠,国家刚遭逢大乱,隔邻还有塔尔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动手不太妥当……”

“不要拦我!”雅兰珠蓦然大叫一声。

孟扶摇霍然住口,怔怔看着雅兰珠。

“三思而行三思而行,那是你孟扶摇,不是我!”雅兰珠双手撑在案上,紧紧攥住掌中舆图,那纸张在她手中被捏得叠起皱褶,黑­色­出兵箭头扭曲四­射­,像是江山更颜四起硝烟,她手指抖动着,满怀激动声音发抖,“你兄姐没有被人掳去生死不知,你父亲没有病卧在床神志不清,你母亲没有被人辱杀沉冤未报,你成功你强大你无所不能你一呼百应,你怎么能懂我的焦虑我的苦!”

她抬手一指书房之后的隔间,脸­色­煞白,“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这里么?这间书房后面,便是我母后被辱杀之地,我的魂灯就藏在这里!我在大宛边境突然倒下不是因为被人所害,而是她在临死前使术控制了我,不想让我回国面对危险,她不要我报仇,她决定放我在外面天高地阔的追男人!如果不是使术保护我,她也许能从康啜手中逃脱!这么多年,我给过她什么?我陪过她几天?如果到得现在,我都不能为她报仇,我活着­干­什么?”

孟扶摇靠着桌案,脸­色­几乎和她一样白,半晌道:“珠珠,不是要你不报仇,你的仇,我们都记着……”

“不了。”雅兰珠一口回绝,“你们已经帮了我太多。不用了!”

孟扶摇又是一退,眼神黑而湿润,半晌艰难的道:“珠球……你是……恨我么?”

雅兰珠震了震,仿佛瞬间从愤怒激动迷乱中清醒过来,目光刹那间有些茫然,定定的­射­在对面墙上,半晌才突然回神般收回目光,恼恨的抓住自己头发,喃喃道:“……啊……不是……”

她手指Сhā在发中,神经质的抓握不休,孟扶摇抬手想要抚摸她,半空中却又停住,雅兰珠却已抬起头,对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低低道:“不是……不是……我……我只是太累了……”

她快步过来,伸手将孟扶摇一抱,什么话也没说,眼泪便已滴了下来。

孟扶摇轻轻拍着她,轻轻道:“别把自己逼太狠……”话音未落,一滴泪也落上自己的手背。

那般凉凉润润的洇开,湿到心底。

大千世界,红尘男女,那些堕在彀中的­性­情中人,没有谁犯错,却在彼此的错中相拥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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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书房出来,孟扶摇心事重重,只觉得心头如有大石压着,那般沉沉的喘气不得,便想在开阔地方坐坐,绕道去了荷池。

荷池边有人垂钓,远望去风姿如仙。

他盘坐在池边一块既瘦又透的观景石上,人比那石还清逸有致,淡紫衣襟散在风中,散开雪后微凉般的高贵香气。

手中白玉钓竿青丝钓线,悠悠。

只是没有鱼饵没有鱼钩。

哦不,鱼饵其实还是有的,只是比较另类,肥而圆,生白毛若­干­。

元宝大人叼着钓线晃悠,尾巴临波一颤一颤,一双贼眼骨碌碌寻找水下游鱼,可惜这个鱼饵太大太笨重,充作钓饵的尾巴毛太多,过往游鱼没一个有觅食兴趣。

孟扶摇看见这一对,第一反应是绕开。

眼睛还红着呢,给长孙无极看见,八成又是麻烦事。

转身就走,走没几步,衣裳被扯住,回头一看,一根钓线勾在了后衣领。

身后那人笑道:“好大一条鱼儿!”

孟扶摇无奈,只得过去,蹲在石下问他:“这是在钓谁呢?”

“你呗。”长孙无极一把将她捞起,顺手安置在怀中,孟扶摇不满,长孙无极道:“石头就这么大,你挤吧,挤掉下去弄湿衣服我觉得也挺好。”

孟扶摇知道这家伙说得出做得到,要是心黑起来抓住她往水里一扔以求看见她湿身也是有可能的,只好不动,瞅着池中一朵睡莲发呆,半晌悠悠一叹,道:“做朵花多好啊,比做人痛快多了。”

“谁惹你不痛快了?”长孙无极捏她的脸,左拉一把右掐一把试图掐出笑纹来,被孟扶摇“啪”的一掌打下去,骂:“犯嫌!”

长孙无极不理她,抱着她悠悠道:“我想念你没心没肺的笑,露出两颗门牙两颗槽牙……”

孟扶摇回头,对他龇出四颗门牙六颗槽牙的狰狞的笑。

“你什么时候能不和我作对?”长孙无极埋头在她肩,细嗅她的香气,觉得比满池荷花好闻得多,“啊不,你不和我作对你便不是孟扶摇了。”

孟扶摇笑笑,终究满腹心事,忍不住和长孙无极说起雅兰珠准备进攻烧当的事,长孙无极听了,不问雅兰珠的部署,却直接问:“你受委屈了?珠珠为这事给你气受了?”

孟扶摇瞟他一眼,对这人的水晶心肝和护短心肠十分无奈,只得解释:“没事,她压力太大了,你说这个时候她要是还和我嘻嘻哈哈心无芥蒂,我反倒觉得不正常。”

“扶摇……”长孙无极却似在思考着什么,半晌难得有些犹豫的道,“稍稍避开她点吧……我总是不放心……”

“你什么意思?”孟扶摇直起身,眉毛已经竖了起来,“你怀疑珠珠?怎么可能?”

“我如果真的怀疑她我早就和你说了。”长孙无极还在沉思,“只是这种关系,终究不太妥当。”

“你还是在怀疑她。”孟扶摇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长孙无极你真是长了副高贵人种的高贵心肠,好一副高踞云端俯视众生的超脱姿态,雅兰珠是什么样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你我更清楚,她要是伪装,断不可能伪装到现在!人家已经够伤心,你还怀疑什么?”

长孙无极默然不语,半晌道:“扶风诡异,多有控心之术,雅公主和你又关系复杂,难保不为人钻空子。”

“那么,她是否被人控心了呢?”孟扶摇问得直接,“你虽然不会巫术,但是你的武功似乎也有神异玄术一系,她有没有问题,你应该能看得出吧?”

长孙无极默然半晌,答:“没有。”

“很好,很好。”孟扶摇的火蹭蹭上来,一把推开他便走,“太子殿下,我知道我该感激你对我的关切,但是我绝不希望你将对我的关切视为人生唯一,从而忘记做人还应该拥有的对他人的体谅、同情、理解、以及其他所有的普通却不可或缺的情绪——我但望你做普通的人,而不是云端的神。”

她抬腿,拨开试图拦路的元宝大人,蹬蹬蹬二话不说的走了,留下长孙无极面对荷池默然不语,半晌,将那钓线一圈一圈的慢慢缠绕在手上。

那些纠缠的心思,一圈圈……

很久很久以后,他才低低叹息,道:

“也许我以前在云端做神……”

“但自从遇见你,我便成了没了归宿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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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羌天正十八年七月十四,雅兰珠发兵对邻境烧当进行偷袭,试图战败烧当夺回人质,然而烧当竟似对此有所准备,以寻常时日不能有的速度迅速反应,和发羌王军在烧当边境烈日城大战三日,形成僵持,扶风多年来的安宁和平衡被迅速打破,偷袭战变成平原攻城战,被劈裂的万里疆域无声燃起争霸战火,雪亮的刀光照亮苍茫的江山沟壑。

战局陷入僵持后,雅兰珠心急如焚,整日在书房和大臣商量军情,嘴角都起了大泡,最忙的时候数日不睡,眼晴全部熬成了红­色­,却绝口不向孟扶摇几人求助,最后战北野看不过去,直闯王宫书房,将幕僚们拟定的战略统统撕毁,重新拟定战策,并把跟随自己过来的小七改装,派入了发羌王军做副将。

孟扶摇顺手把铁成也派了去,好让这个从没打过仗的护卫跟着小七学学,小七好久没打仗早就手痒,管他帮谁打跟谁打,有得打就成。

八月初七,小七在烈日城下诈败,引得烧当王军出城追击,一直引到城外境湖,秋夜湖中起雾,烧当王军不辨方向,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铁成率兵杀入,一把兜个­精­光。

自此后有战北野坐镇中枢,小七前方应敌,战局急转直下,烧当节节败退,士气大减,雅兰珠终于从巨大的压力中稍稍解放了些,脸上也多了些笑容,孟扶摇看着,心下欣慰,两人有次谈起战局,雅兰珠十分庆幸的道:“说起来多亏扶摇你,如果不是机缘巧合我认识你,你又影响了周边诸国,现在这个仗我一定不敢打,不说别的,隔邻的璇玑,边界的无极,扶风三族一内乱,肯定会乘虚而入,现在可好了,没这个担心。”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我怎么舍得打你?”话说完心中却突然一动,相比于只和发羌接壤的大宛,无极国和扶风才是真正的全面接壤的国家,而对于政治利益至上的长孙无极来说,此时的扶风,正是最好的趁火打劫的机会,他会不会……出手?

这样一想心中便砰砰跳起来,男儿在世,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对于顶尖政客长孙无极来说,有什么理由不心怀天下?他又是那么的冷静,珠珠遭遇如此令人心痛,他们都纠缠其中为其牵动,唯有他依旧超脱淡然对她提出那般建议,从立场心志来说,出手似乎是必然选择。

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长孙无极如果真这么现实冷酷,战北野和宗越便没有可能不受阻扰的继位,他连情敌战北野和宗越都没有动手,何况对她更有一番不同意义的珠珠?

这样想着心便放了下来,忍不住笑自己怎么会想到这里去的?八成是那家伙前几日那提议,让自己有点心寒,最近看他又有点心神不属的样子,所以怀疑上了,真是瞎联想,无论如何,就凭自己对他的了解,哪怕便是为了她,无极也绝不至于如此。

隔了几日,便是八月十五,虽说是团圆佳节,但几个人都怕触动雅兰珠愁肠,不曾提起,到得晚间,却有宫女前来邀请,说雅公主请诸位前去流觞亭赏月。

到了流觞亭,曲水流觞,碧波生漪!亭中挂了水晶灯,倒映水中月月中云,流光溢彩,雅兰珠微笑在亭中一桌­精­致席面前相侯,见他们过来便迎出来。

孟扶摇大步过去,笑嘻嘻的望着天上月道:“今儿的月亮可真圆,不仅圆,还圆得漂亮。”

众人都抬头看,果然月­色­淡红,像一枚晶莹的珊瑚珠,雅兰珠看着那月亮,却露出惊讶的神­色­,道:“我倒没在意今年的月­色­,这好像是我们扶风传说中的罗刹之月啊。”

“罗刹之月?”孟扶摇快手快脚抢了个位置坐下来,又拉了云痕长孙无极赶紧坐,正好便将战北野和雅兰珠挤坐在一起,然而那两人,互相看了看,战北野斜侧着身子坐着,雅兰珠垂下眼,一瞬间没有人能看见她表情,转眼她又抬眼,开始殷勤的给众人执壶。

孟扶摇这下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她原以为最近战北野都在替雅兰珠筹划军事,两人之间也许有所松动,然而现在这样子,竟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雅兰珠有意岔开注意力般回答她问题:“我们扶风有个传说,这种淡红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风巫术大盛之日,当此之日,顶级巫师施展术法,神鬼避让威力无穷。”

“啊哈,怎么个威力无穷法?”孟扶摇笑,“搬山倒海?”

“你以为是道术啊?”雅兰珠白她一眼,“我听说过的最神奇的一次,是三十年前一次罗刹满月之夜,扶风大巫神和一个异族首领的斗法,一夜之间令对方灭族,不过大巫神从此也没回来,有人说他在斗法之前便已修成不死之体,这是升仙了,也不知道真假。”

“巫神……”孟扶摇笑,“好大的口气。”

长孙无极却突然问:“这位大巫神叫什么名字,和他相斗的异族是哪族?”

“我忘记了。”雅兰珠歉意的笑笑,“等会回宫去查查,扶风异志上应该有。”

“喝酒喝酒。”孟扶摇大杯敬酒,“不过是不相­干­的事,找什么。”她拉着雅兰珠斗酒,“来来,感情深一口闷,今晚谁不醉谁就是乌龟。”

她有意想让雅兰珠高兴些,捋起袖子四处劝酒。

“来,云痕,喝个三生有幸……”

“珠珠,四季发财!”

“战北野,五福临门!”

“长孙无极,六六大顺……”

“呃,元宝,八方来宝……”

“九尾……来,九九归一……”

夜阑人静时,孟扶摇打个酒呃站起来,哗啦啦推倒残席,把一杯不落还要自斟自饮早就喝醉的战北野推给云痕,把要来拉她的长孙无极推到一边,揽住雅兰珠跌跌撞撞向外走。

长孙无极追上来,在她耳边悄悄道:“扶摇,今夜既然是那个罗刹之月,你多少要小心些,住我隔壁来吧。”

“去去,不过是个传说,姑娘我还怕一轮月亮?”孟扶摇推开他,拖了雅兰珠便走,一边在她耳边低低道:“哎,珠珠,今晚既然是什么罗刹之月,我和你睡好不好?好歹你也保护下我,万一有强人起歹心了呢?”

“得了吧,你不起歹心做强人就不错了。”雅兰珠也有几分醉意,红晕上脸的也没推开她。

“我去抱我的枕头。”孟扶摇大着舌头往回走,路上遇上长孙无极,他守在她门外,见她回来松了口气,道:“别在那边睡。”

“乱想什么你呢。”孟扶摇推开他,想说自己是回来拿枕头的,不想一个酒嗝上来把话压下去了,跌趺撞撞冲进去,往床上一趴便觉得爬不起来了。

感觉到身后长孙无极跟进来,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她的发,似乎凝视了她很久,隐约低低叹息在屋中绵邈回荡,随即他起身,给她脱了靴,盖上被,吹熄灯,轻轻走了出去。

孟扶摇醉得一时起不了身,脸埋在枕头里便盹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霍然一惊睁眼,正看见天边一轮淡红的诡异的月亮。

她觉得口渴,抓起桌边茶盏咕咕的喝了一阵,头脑清醒了些,想起自己先前是说回来拿枕头的,怎么便睡着了?珠珠不会还在等她吧?看了看时辰,也没睡多久,便抱了枕头,再度出门去。

一路上很安静,发羌王宫守卫不多,各类阵法异术本身也是一层方位,头顶上一轮红月照着,地面泛着淡淡的银红­色­泽,像是一层不洁的蒙昧的血,孟扶摇没来由的心中烦躁,在月­色­下站定。

这一站定,五识俱开,突然就捕捉到风中传来的语声。

属于长孙无极的声音。

“……不要让她知道……”

“……边军调动……”

“……给我维持住,等我这边……”

什么意思?这几句话什么意思?什么事要瞒着自己?边军好好的为什么要调动?他要做什么?

还有他今晚,一直有些心神不属的模样,平日里她喝醉他定然要占便宜,今晚却什么都没做便离开,她回来抱枕头他守在门口,她原以为他又要偷香,但是他那样子,却像只是想见证一下她回来了。

孟扶摇皱眉站在那里,联想到他今晚再三阻止她住在雅兰珠寝宫,再联想到更早一些日子的想法,只觉得浑身一炸,在这中秋圆满的凉浸浸的月­色­里,突然便从指尖冷到脚尖。

只是这么一愣神,前方忽然飘出了一条影子,看那身形,似乎便是长孙无极。

孟扶摇立即跟了过去。

那影子浅紫长衣飘飘荡荡,在风中轻若无物的飘摇,刹那间便越过层层屋檐,那轻功的高妙程度,目前整个发羌,除了长孙无极再无人能够达到。

他直奔雅兰珠寝宫而去。

孟扶摇追着,心却砰砰跳起来,每近雅兰珠寝宫一步,她的心便紧上一分,如铁链坠上一块大石,每拖出一寸,那链便深入血­肉­,直勒到底。

长孙无极……你要做什么?

她跟着,看着长孙无极飘进雅兰珠寝宫,看着他无声掠进寝宫内室,看着他进入殿中,淡红的月光无垠的洒下来,照在窗前,映出倒映在窗纸上的长长身影——

扶风海寇 第九章 我心如石

月光将窗户上的影子拉得诡异的长,却将一切动作映得分明,映见那影子俯身低头,伸掌拍下——

孟扶摇立即冲了进去。

她二话不说抬掌就去架那落下的掌,出掌风声凶猛杀气腾腾,那人却一飘,依旧轻若无物的背对着她飘了开去,孟扶摇飞身要追,忽觉前心一凉。

她骇然低头,便见血泉喷出,属于她自己的血,呼啦啦在室内曳开惊心的虹桥。

血泉的另一端,雪亮的刀光在飞溅的血后一闪,恍惚间雅兰珠的脸一闪而过。

孟扶摇这一霎脑中轰然一声。

珠珠——

怎么——

一个念头未及转完,身侧突然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中执着白玉瓶,轻轻一招便将血泉吸入瓶中,似乎还笑了一声,随即手一挥,转而抓向了她。

孟扶摇吸一口气忍住胸前剧痛,抬手便劈,然而那人只是轻轻一转身,淡红的月光照进来,便突然不见。

孟扶摇重伤之下反应犹自不慢,立即翻身跃起,欲待冲破屋顶先逃生呼救,然而身子纵到一半,眼前景物突然一变。

屋顶不见了,面前是一方淡红如珊瑚的月,月光下浅紫长衣的长孙无极无声掠过下掌攻击,苍白的雅兰珠满含恨意一刀戳出。

他落掌、她刺刀、他落掌、她刺刀……

放电影般一遍遍反复在她眼前回放,似乎要将这疼痛的一霎在她脑中一遍遍加深印象,直到她再也不能忘记。

而那一遍遍回放之中亦一遍遍体验到诸如背叛欺骗尖刀入心的痛苦,若轮回辗转不休,直至洗去思维中原有的坚持和认定,只留下这一刻的彻骨的疼痛。

那种信任被摧毁的痛。

孟扶摇眼前一黑,脑中一根弦被无数次拨动直至不堪负累的“铮”一声。

她坠落下来。

坠落的前一刻,脑海中忽然掠过一句话。

“我们扶风有个传说,这种淡红若珊瑚的月­色­,是扶风巫术大盛之日,当此之日,顶级巫师施展术法,神鬼避让威力无穷。”

--

孟扶摇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混沌。

无风无月无星无光,却又不是全然的黑暗,而是一片蒙昧的灰,没有任何生机的苍白的灰。

那一片灰里,有人悠悠的道:“本来只想取你的血,现在我觉得……你真是很好的引子……”

孟扶摇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平静的声音不辨男女,似乎在微笑,“你的主人。”

“呸!”孟扶摇回答很有力度。

那人依旧微笑:“你很强,武功和心志都接近巅峰,收服你确实有难度,但也确实好处无穷,无论如何,我要试一试。”

孟扶摇按住前心,那一刀未能真正戳穿她的心脏,经历无数腥风血雨的她,即使在最没防备的时刻也不会忘记基本的防卫——永远不要将你的心口对准任何人的手。

那也是长孙无极曾经和她说过的,为上位者,必要的时候必须摒弃任何感情因素,在应该怀疑的时候怀疑——在应该信任的时候信任!

偏一寸,足可救回她的命,只是现在失血过多十分虚弱,而对方实力极其强大,不逊于全盛时期的她,甚至似乎犹有过之,她要想逃得活命,需要十二万分的坚持。

坚持。

她不要无声无息堕入别人步步设下的陷阱,死于天地混沌之中。

她死也要死在穹苍,死在触摸到那个希望之后。

孟扶摇伸手入怀中去取当初在迷踪谷抢来的腾蚳做成的药丸,这是可以解意念控制法的东西,只是这是中控制法之后的解药,对意念控制提前预防有没有用她不确定,也不能确定对方用的到底是不是意念控制,但是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

手刚入怀,那人衣袖一拂,装药丸的小袋子滚落开去,似乎落在了什么角落里。

“你很痛苦……不是么?”那个声音突然一变,变得沉痛哀婉,“被欺驳……被所爱的人欺骗……再被你一心维护的好友背叛……真痛啊……”

眼前灰白­色­的景象突然团团一滚一变,现出长孙无极飘向雅兰珠寝宫的背影,现出他落下的手掌。

与此同时那段风中飘来的对话亦在反复响起。

“……不要让她知道……”

“……边军调动……”

“……给我维持住,等我这边……”

“为什么要骗我……”那沉痛哀婉的声音,配合着那些具有强大冲击力的景象言语,一遍遍叹息,冲刷着她的脑海,“骗我……骗我……信誓旦旦的人……不可信任……”

脑海中翻搅成一片凌厉的血红,凌乱的光影混乱的思潮叠浪而来,恍惚中似乎便是那样的,似乎便是被欺骗了的,而意识里清楚的被告知,只要承认是那样的,只要服从了那样的认识,就可以解脱这般剧烈的痛苦……然而半晌之后,孟扶摇咬牙,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不是!”

那声音顿了顿,随即又换个声调,更加痛切,隐隐含着愤怒,问:“为什么要瞒我……有什么事瞒着我!”

幻影重重,张牙舞爪狰狞逼来,这次更鲜明更迅速,像快进的恐怖片在脑海中不住闪回,长孙无极飘出、闪进寝宫、落掌……甚至还多了他得手后冷冷回首一笑,宛然如真。

很来……很真……

是真的……是真的……

脑海中一个声音拼命告诉她……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为什么要瞒我……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声音谁发出来的?啊,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在愤怒的质问,句句楔心,是自己……不是……不是……是……是……不是……

脑海中翻搅如刀,在一片混乱的光影轰然的咒语之中飘摇飞旋,孟扶摇抱着头,牙齿陷在嘴­唇­血线细细。

半晌之后,她的回答却依旧斩钉截铁:“不是!”

声音再换,充满怀疑的,“……你去那里­干­什么?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她一起?是不是怕我发现什么?”

随之而来的场景更烈更刺激,慢动作在脑中一点点的闪,长孙无极对她的呼唤听而不闻,冷冷落掌……

孟扶摇抱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挣扎之下伤口迸裂鲜血殷殷一地,她却全然无觉,只拼命抗拒着脑中翻天覆地的冲击,眼前灰白渐渐淡去,黑暗一点点降临,带着血­色­的黑,世界如此疼痛浓郁。

“不是!”

声音再换,凄厉的,“……所谓真心追随,抵不过国家利益!”

“不是!”

哀绝的,“……长孙无极,你负我!”

“不是!”

无奈的,“……为什么不能和我明白说?相处这么久,你辜负我的信任!”

“不是!”

不解而疼痛的,“珠珠……我唯一的密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不是!”

惊愕的,“原来你恨我!珠珠!你真的恨我!”

“不是!”

一口血喷在地下,遍地里溅开凄艳血­色­。

孟扶摇看不见那血­色­,她的世界早已淹没在更红的炼狱之中,天地灼热四面都是岩浆,她在其中翻滚煎熬,用自己的全部­精­神力量对抗意念的蛊惑,坚决不再让幻象和欺骗摧毁掉她对情感和友谊的最宝贵的信任。

那是她一生勇于前行的­精­神支柱,失去这些她将不再是自己。

那是她坚持到现在的坚实后盾,她答应过他,信他!

不是!

就不是!

八个“不是”熬尽她企部的坚持和意志。

然而普天之下,也唯有她有这样的坚持和意志。

罗刹之月,通神巫术之下,重伤中的铮铮女子,选择坚信,“不是!”

身侧的人呼吸似乎惊异的顿了顿,似乎没有想到这样穷尽顶级手段的猛烈意识逼迫,又有几乎完全真实的拟真幻象的洗脑,重伤衰弱的孟扶摇竟然还能抗拒到底。

这在以往,绝无可能。

天下没有人比这人更明白这个大法的残酷和可怕,那就是摧毁、是崩塌、是杀戮、是绞扭,是人间一切可以摧残­精­神的极致。

为了修炼这个大法,这人亦耗尽心思,准备了很多年,出尽全力,相信便是神鬼,也可让他意识全灭,臣服幻觉。

是什么样的深情和信任,使她坚决如此,抗拒住至今无人能抗拒的移神大法?

又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幸运的得到这样的内心如一的深情和信任?

空气里一片沉静,除了偶尔几声怪异的“嗒嗒”声,便只能听得见孟扶摇挣扎的沉重喘息,那人的停顿里有骇然震惊的味道,那亦是一生里来的第一次。

淡红的月­色­,已经西移,罗刹月夜,巫术大涨,可幻天动地,神鬼辟易。

十年一遇的天赐良机,在绝世女子的悍然抵抗中,终将过去。

煞费苦心的深远布局,却不能功亏一篑。

一声悠悠长叹,终于散在风中,似叹似怜似惋惜。

“得不到你的意志……只能退而求其次,用你的血­肉­了……”

修长的手指,缓缓递出来。

孟扶摇茫然睁着眼,听四周的动静,她眼前的灰白雾气已经换成了一片血­色­的红,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影子,似乎对方递出的手很慢很慢,血红中有细微的咝咝声,听来十分惨人,却半天也挪不到她面前。

对方似乎是个­精­擅心理攻击的高手,每一句语言每一步动作,都意图摧毁敌人的意志。

隐约中那极其细微的声音似乎到了面前。

什么东西柔软的绕着面颊掠过,滑润丝带一般。

孟扶摇手一抬,闪电般一夹,那东西闪得飞快,刹那没影,然而孟扶摇明明看不见,却依旧顺着自己听出来的轨迹手指向前一拈,“咔”一声拈到极细极细的一截尾巴,细得丝线般几乎抓握不住,孟扶摇却牢牢拈住,猛然一甩!

那东西在手中软软垂下去。

对方似乎又在惊异,轻轻笑道:“你果真很了不起,这种情况下还破了阿飞……我开始佩服你了,只是可惜这东西,天下极毒之蛊,别说碰,闻一闻也是必死的。”

话音未落孟扶摇已经倒了下去,面上泛出一层青气,在地上无声挣扎翻滚,所经之处又是一片斑斑血迹,听着她呼吸渐渐弱下去,那声音笑得越发开心,温柔的道:“九尾狸解天下奇蛊,但这种盅却只有九尾狸的内丹才能解,你没舍得杀它,便等于杀了自己。”

轻捷的步子迈过来,那声音若有所憾:“真的,我想要个活的听话的你,那样的一个你是在太有用了,运气好的话,天下皆可为我所有,现在却只能用死了的只剩血­肉­的你……可是你这么强悍,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了。”

似乎有人的手指递过来,还有一米距离四周风声便突然一紧,仿佛天神探下铁钳般的手指,要狠狠扼住命运的咽喉。

滚到墙角奄奄一息出气多进气少的孟扶摇却突然跳了起来。

她跳起来,一手抓起先前落在墙角的小药囊,一手黑芒一闪,“弑天”出!

黑芒如潮,翻涌血­色­和愤怒的矗立成墙的黑­色­的大潮!

那潮呼啸奔卷,若钢铁铸成,三丈外光芒如晕,光芒所及之处亦如利剑千柄四面飞­射­,到处都喷开细碎的血球,到处都响起崩毁之声。

孟扶摇凝聚全力的破天之击!

那人惊讶“嗯?”一声,在这样顶级高手拼尽会力的一击之威下果然不敢硬接,撤步后退,一后退似乎看见了什么,又是“啊”一声,抬手又迎上去。

孟扶摇却已经开始后退。

她那一冲明明看起来像是想和对方同归于尽一往无前绝无后撤可能,但是退起来竟然像海中的鱼一般灵活至极,从前冲刹那变为后飞,中间连个转折都没有,轰然一声,她的背重重撞上身后一堵墙,鲜血飞溅中她身子已经穿出墙壁,在一片烟尘弥漫中苍鹰般一个转折。

一个转折,微热的光线洒在脸上,血红的视野里天光一亮!

天亮!

那个传说中的,谁也没当真却真实存在的罗刹月夜,已经过去!

接触到天光的那一刻,孟扶摇脑中却突然轰然一声,被搅乱的混乱的余力冲来,瞬间便要冲毁她的意识。

她立即抓出一把药丸,也看不见是哪种药,胡乱吃了下去。

身后有衣袂带风声,她立即飞身跃起,以十二万分的力量狂奔而去,血红的视野里看不见东西,完全凭着超强的功力底子维持着平衡,不辨方向的狂奔。

她狂奔。

先奔在高高低低的屋檐,转转折折的街道,接着奔在起起伏伏的山野,奔在上上下下的高原。

到得最后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狂奔。

她一直头痛欲裂,是那种巨大的­精­神摧残之后导致的后遗症,那些控制的余韵一波波在她脑中回旋不休,每次冲击,她对往事和现实便忘记一层。

为了不让自己狗血失忆,她不住的自药囊里找药吃,可是为了方便,她的药囊里全是丸剂,大大小小的丸剂,她又没有细心到平日记住哪种药的丸子的大小,没奈何只好凭感觉吃药,反正毒药另外放,里面都是治病的药,想必没有大问题。

然而就算全是治病的药,杂七杂八混在一起吃的后果也是难以预料的,她所遇见的后果就是出现间歇­性­模糊­性­记忆混乱,她有时记得一切,有时忘光。

她在那样混乱的狂奔里,在那样记起一切的时候,便想要去找长孙无极,可是她奔出来的时候本就没有方向,一阵狂奔之后越发没定数,她早已出了城,她却不知道。

到得最后,药吃得太多,她越发混乱,长孙无极名字也很少想起了,只是心中经常模糊的闪过一个影子,听见一个呼唤,她自己也隐约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人,很急切的呼唤,她得奔过去,回到他身边,于是她越发起劲的奔,却越奔越远。

因为她,瞎了。

在对抗对方术法的时候,她在那样的逼迫之下毅然选择了先凝聚真气,只有将真力聚拢才能逃生,也因此她并没能用全部的心神去护卫她的大脑和意识,以至于大脑在那可能掺了毒素的灰白雾气和意念摧毁的联合攻击下,出现淤血,淤血下行,影响了视觉。

身体里的毒素可以驱除,上行至眼中的却无法控制,没有谁可以将武功练到眼睛。

她自己当时清楚那样的后果,却依旧做了这个残忍的选择,她宁可失明,也不被对方所控,成为对方所驱使的害人的偶人。

她孟扶摇,现在很值钱,大宛女帝还在其次,但是如果拿她来威胁无极大瀚轩辕,来谋杀那三个,后果怎样她不堪设想。

所以什么代价都可以付出,绝不被控!

代价这东西,在漠视感情的人面前,泰山般重;在珍视感情的人面前,屁都不是!

瞎便瞎!老娘心明!

对方如果知道孟扶摇在那种情况下竟然还能分心凝聚真力以求逃生,还能瞬间对自己做出残忍的抉择,惊叹只怕更上一层。

千锤百炼腥风血雨中过来的孟扶摇,坚毅本就世人难及!

她熬过这夜­精­神的摧残,坚持到罗刹月夜结束之时。

她选择让自己失明,以求最后一击顺利逃脱。

她伪作中蛊将死,换得滚到墙角拿回药囊的机会。

她用八个斩钉截铁的“不是!”,换回完整的自我,换回她所在乎的人不会因为她受威胁的结果。

她觉得自己很好,很不错,真正做到了长孙无极教她的,在怀疑的时候怀疑,在信任的时候信任!

那晚听见的那段对话,真真切切是长孙无极的,长孙无极那段时间也确实一直异样,以她的­性­子,疑问并试图追索是必然的,然而当那个“长孙无极”飘进雅兰珠寝宫手掌拍下的那刻,她立即确定这个是假的。

窗户上映出的无极手掌,过长,她对长孙无极的手熟悉得很,哪怕一个影子也辨得出。

她从未真正怀疑过长孙无极。

政治人物的政治考量是必须的,从长孙无极的角度来考虑下面对国家利益他会做何种选择,是一种下意识的想法,她登基为大宛女帝之后,长孙无极便时常有意无意的和她说起为君为政之道,养成她遇事先政治考量,大胆怀疑小心求证的习惯。

但她没有认为长孙无极真会那样选择。

还是那句话,情敌都没有下手,何况雅兰珠?

他对于国家利益和她,也许未必将她放在第一,但一向是尽力平衡,从不愿产生冲突。

你之心意,我心知。

我之心意,你可知?

正如荷池那一番对话,她只对长孙无极不客气,并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因为想看他更饱满的活着,不想让他的世界只有孟扶摇。

只有孟扶摇,将来她若离开,他要如何熬过漫漫长生?

一个人的世界太贫瘠,完全被一样东西占据,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不希望他堕入那样的噩梦里。

噩梦……

宁可,换我来做!

扶风海寇 第十章 苦难逃奔

孟扶摇在一片混乱的奔行中,断断续续想起这些事,渐渐便觉得遥远了。

到得后来,这些闪回的思绪也很少了。

她东奔西跑不辨方向,最后也没了方向,甚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跑了多久,一开始她好像跑进了某处山中,在那里养了几天伤,伤还没好,某夜听见嘈嘈切切的人声,突然便觉得不安,跳起来便又跑走。

她出来时身上没钱,闻见瓜田菜地的味道便窜进去,摘瓜掰玉米,一路将西瓜嘭嘭嘭的拍过去,保准还能挑个好瓜。

掰玉米她很贪,熊瞎子似的一掰一大堆夹在腋窝下,但是只顺着一棵拔,绝不真像熊瞎子一样掰不了多少玉米却将整片地糟蹋。

玉米有的还在灌浆,不太熟,啃起来|­乳­白的浆汁顺着嘴角流,滋味涩涩,那种涩涩的味道感觉有些熟悉,她停住,抓着玉米仰首向天,想了半天想不起来什么,摸出一颗药吃下去,药不多了,她得省着吃。

吃完之后又想,很久之后隐约间听见有人对她说:

“世人苦苦执念于得到,为此一路奔前,其实得到就在近处。”

这话对啊,她击节赞赏,继续啃玉米,啃完也便忘记了。

啃腻了玉米,她想吃­肉­,过山时便打猎,一山的野兽给她惊得狼奔豕突,不过有时候是她狼奔豕突——她会在猎兽时突然头痛发作,那时她便捂着ρi股撒腿就跑,经常还被野猪啊狼啊追得上蹿下跳,最危险的一次追掉下了山崖,她挂在山崖上的树上美美睡了一觉,醒来时头不痛了,听见有人问她:“睡饱了?”

睡饱了,她神清气爽伸了个懒腰。

那谁又对她说:“怎么瘦了这么多?”

是啊,她摸摸脸,好像是瘦了?想到这里她很不满,一个箭步跳上崖,将守在崖边不走还想吃她的野猪给吃了,一个人啃了一条后腿。

野兽吃腻了她想吃炒菜,路过市阜时便仔细闻,谁家菜香浓郁便闯进去,大马金刀坐下来便吃,吃完一抹嘴,在人家堂下石板地拍一掌按个手印,准备将来还钱。

至于钱哪来,她没想过,总觉得凭她这么聪明,迟早会有的。

她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好像心里有两个希望,好像两个希望是冲突的?哎呀怎么那么麻烦?那就走吧。

走。

路越走越远,越走越宽阔,越走人越少。

空气越来越湿润,风越来越大,风里腥咸气息越来越重。

某一天孟扶摇仰起头,嗅着那湿润明亮的风,这里的太阳光特别温暖柔和,这里的空气特别开阔爽净,她听见风里有个声音悠悠道:“扶摇,什么时候我们努力的方向,可以一致?”

扶摇。

哦我叫伏瑶。

孟扶摇皱皱眉,对自己这个名字很有点意见——太女气了!

身边有人经过的声音,这里似乎所有人都很忙碌,只有她一人怔怔的站在那里,听见浪涛的声音,一波波的传过来。

海。

这是海边。

那些腥咸烘热的气息,是海的气息。

“扶风有内海鄂海,鄂海之北,绝域海谷。”有个声音在她耳侧清晰的说话,“绝域海谷在鄂海罗刹岛之北,深入穹苍大陆。”

穹务……

听起来好熟悉。

她是要去穹苍的,对。

去穹苍找那个谁?

谁?谁?

她摸出一颗药,啃蚕豆一般吃下,开始想,想了半天没动静,大概是药拿错了,那换个,又摸一颗吃下,这回想出来了。

长孙无极。

虽然只想出了四个字,但是她立即很聪明的将两个片段连接在一起,得出——去穹苍找长孙无极。

很好,得出结论,还是目标鲜明的结论。

孟扶摇很高兴,咧嘴嘿嘿的笑,四面的人从她身边经过,都十分惊讶的打量她一眼——一个破破烂烂的小乞丐,睁一双微红的眼,傻傻站在海岸边忙碌的人群中,却在仰首向天明朗的笑。

那笑容旷朗明净,高贵舒爽,和这海边的蓝天和风一般让人向往。

这笑容出现在一个衣衫褴褛还带着伤的小乞丐身上实在古怪,于是立即有人看不顺眼了,有人大步过来,将小乞丐重重一搡。

“石头似的杵这里碍事!滚开!”

他没搡动。

那人看似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然而他用了十分力气也没能动得人家一分。

相反,那人突然侧过头来,用微红的,聚焦明显不对劲的眼光对他“看”了一眼。

就这么一眼,他本来准备了一肚皮的污言秽语要骂,突然一个字也骂不出来了。

只觉得那样的目光,刚才还想起什么微微笑、温软阔大的目光,突然变得坚硬森冷,一把利刃般“啪”的甩下来,撞上了便是一道直划入心的火痕。

他从未见过有人的眼神这般锋利,在地狱烈火之中千遍万遍淬炼过一般的,黑暗之中闪耀着火红的烈光。

那还是一个瞎子的眼神!

海边码头之上的混混,走南闯北三教九流常打交道,一向有几分识人之明,看见这样的目光立即心生警惕赶紧后退,然而已经迟了。

那人轻轻松松手一伸,一伸手便揪住了他,抓在手中胡乱一拨弄,他只听见自己全身骨头都吱吱嘎嘎一阵乱响,随即那人一撒手,随随便便一扔。

“噗通。”

肥胖的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球般的弧线,落入十丈外的海中。

这一声惊得码头上的人都停下手来,这里本就各自有势力划分,孟扶摇这一扔,码头老大以为对头来找场子抢地盘,头一甩,一群青皮混混围了上来

围上来却又不敢动手,毕竟刚才孟扶摇那一手太惊人,只敢围着远远观望犹豫着。

孟扶摇冷笑着,叼了个草根披襟当风,做伟人状。

印象中有个东西十分喜欢迎着风做舒展状,但是却又想不起是谁,还有,为什么要用“东西”来形容?孟扶摇想了一会没想出答案,也便放弃了。

头却突然痛起来。

不合时宜不分时间地点场合乱七八糟的痛起来。

孟扶摇“嗷”的一声抱住头,一窜而起,拔腿就跑。

青皮们立即激动了。

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假的!

哗啦一声混混们都围上来,拳打脚踢砖头瓦块雨点般的砸下来飞过去,噼里啪啦砸在孟扶摇ρi股上。

堂堂三国领主、九霄大人、大宛女帝,在扶风鄂海边,被一群下三滥追得­鸡­飞狗跳狼狈逃窜。

还好孟扶摇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谁。

她一点不以为耻的逃着,头痛之下视线越发不明,本来还有个轮廓,这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突然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听见“砰”一声,随即蓬蓬的灰尘腾起来,扑了她一脸。

好多星星哦……金­色­的……

转啊转……转啊转……

堂堂三国领主、九霄大人、大宛女帝,在扶风鄂海边,被一群下三滥追得­鸡­飞狗跳狼狈逃窜……然后撞到墙上,墙毁,人昏。

孟扶摇“咕咚”一声栽下去,栽下去前感觉到无数人扑过来,还隐约觉得有个人扑上来,扑在她身上。

似乎听见那人大叫:“……各位手下留情,那是我家傻三弟……”

你妈才傻呢。

孟女王如是想。

随即她沉入黑暗中。

--

孟扶摇醒过来时,感觉到四面似乎黑了,空间似乎十分阔大,身下有什么悠悠的晃,以一种有节奏的韵律。

海潮声一阵阵的传来,涤荡辽远,空明如洗,她坐起身,听着近在耳侧的海浪声,知道现在已经身在海上。

身下是简单的床褥,四周堆着些杂乱的缆绳水桶等物,似乎是船上什么杂物间,门开着,海风猛烈。

有脚步声过来,递过一碗水,在她身侧坐下来,似乎大大伸了个懒腰,笑道:“小哥,不好意思,本该等你醒了送你回家的,但是风老大催着我们交今年的鱼市,把你放岸上又要挨揍,只好带你出海了。”

那人大口咕咚咕咚的喝水,又奇怪的问她:“你怎么不喝啊?不是睡醒了的人都想喝水吗?”

孟扶摇“哦”一声,认真的在想为什么自己似乎没有拿到水就立即喝的习惯,又在想身边这个少年爽朗粗莽的感觉很亲切,仿佛以前遇见过这样的人,不过这点小事不值得找药吃,运气好自己会突然想起来的。

她慢慢喝水,却感觉到不远处似乎有双眸子久久落在她身上,立即转头。

那目光立即跳开,淡红的光影里一道黑影不自在的动了动,船帮上传来“磕磕”的磕烟锅子的声音。

身侧少年也回头看了下,解释道:“啊,那是马老爹,我的本家大叔,这船他做主,人很好呢。”

他悄悄凑过来,对孟扶摇咬耳朵,“本来马老爹不想带你上船的……嗯……你要听话些,不要触怒他。”

孟扶摇笑了笑,明白大概这小子就是先前说自己是他傻三弟的那个,他要救自己,怕惹事的马老爹不同意,也不知道这小子哀求了多久,才换了自己的船上的生存权。

孟扶摇是不会将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嗯了一声问:“我睡了几天?”

“三天!”少年拍她肩膀,“你真能睡,这一觉醒来,咱们已经到了海中央了。”

他在孟扶摇身侧躺下去,道:“睡吧,咱们要赶着到沙岛附近,那里的白鱼鱼汛快要到了,好好捞上一笔,接下来一年就可以躺在甲板上晒肚皮了。”

他翻个身,四仰八叉的躺着,又咕哝道:“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来分一杯羹,那边的商船很多的,有时会顺便也捞上一把,不过好在那条线海盗们很少去……咦你怎么不睡?”

孟扶摇怔怔“看”着他,道:“喂,你怎么睡这里?”

“我当然睡这里啊,这就是我睡的地方啊。”

“马老爹不是你本家大叔吗?你怎么睡杂物间?”

少年静默了下来,半晌声音黯淡的道:“我爹死的早……马老爹要关照的人很多的……”半晌又振作起­精­神,笑道:“马老爹已经对我很好了!最起码我能上船,挣钱回去养我娘。”

孟扶摇听着这句,心中又是一动,隐约听见有个人铿然道:“母妃孱弱,无论如何,我要让她见我一面!”

又似乎听见海风中有人在唱:“……漠漠长野,浩浩江洋,吾儿去矣,不知何方……苍山莽莽,白日熹熹,吾儿未归,不知其期……”

母亲……母亲……

孟扶摇突然想起来了,她有个任务是要找母亲,只是母亲在哪呢?

看来得等下次想起来的时候了,但是下次想起来,也许今天想起来的又忘记了。

她想了想,抬手摸到扳壁,在扳壁上刻:伏瑶、母亲、长孙无极。

从现在开始,每次想起什么,她得刻下来先,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身侧少年已经睡熟,打着呼噜,孟扶摇躺下来,在船板的摇晃中枕着头想心事,这样的场景似乎也有些熟悉,好像曾经也有那么个人,睡在她身边,在水上风中,轻言细语的调笑。

“扶摇……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吧……”

唔,从这句话听来,此人多半是个风流情种。

孟扶摇闭上眼,睡熟了。

--

马老爹的船上,从此多了个叫做傻阿三的船夫。

说他是船夫也不准确,这人不会船上一切活计,甚至还是个半瞎,基本是个废物,唯一的作用便是撒网网重了他可以帮忙提一把,力气大得惊人。

船上是不养废物的,但这是在海中央,难道还把他扔下海?再说船夫们看着那少年常常沉默着抱膝坐在船头,脸向着海的另一边,那一刻神情看起来很遥远,有人试图取笑,但是那淡红的眼神转过来,所有人立即失声。

不能惹,又讨厌,便有意无意的排挤他,给他住最差的船角落,吃剩下的饭菜,天气渐渐寒凉,也不派给他被子,不过那傻阿三好像对这些都不太在意,没被子盖就不睡觉,船上的人起夜,很多次都看见那少年盘膝而坐,不知道在­干­什么。

救下傻阿三的少年小虎也很受牵累,经常陪着孟扶摇一起吃剩菜,众人嘲笑孟扶摇的时候,只有他护着,孟扶摇有次在船头吹风,听见底下船舱马老爹教训小虎:“离那个傻子远一点!”

阿虎抗辩:“他人很好!”

“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见多识广的马老爹重重磕烟袋,“而是那人来历不明,而且你注意过没有,那人明显不是平常出身,就连一个喝水的姿势,都和咱们不同!要是什么大户人家被追杀的子弟或是更高等级的涉及斗争的官儿之类,你我都迟不了兜着走!”

“大户人家子弟?官儿?”小虎笑,“叔你说前面一个也罢了,后面一个可就笑话了,他才多大,当官?”

“你懂个屁!”马老爹骂,“毛头小子没见识,年纪小又怎么?没听过隔邻大宛女帝?十九岁继位!”

“知道啦知道啦——”小虎不满的声气,咕哝,“真是的,拿女帝来比做什么?傻子阿三又不可能是女帝——”

“比一比不成?你这猪——”马老爹锅子敲得更凶。

孟扶摇远远听着,仰头笑一笑。

大宛女帝?

听起来耳熟。

认识的人?

不会是我自己吧?孟扶摇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阵,从满是鱼腥味的手看到裤脚破烂的脚,最后确认,这丫就是穿上龙袍,也绝对不像个女帝。

她站在桅杆上,闭目迎接着海风,最近因为半失明的原因,听觉等五识越发灵敏,隐约之中大脑受了那一番罪,仿佛误打误撞冲开了一处关隘,只等云破月开­阴­翳散去之日,她恍惚想起,自己练的一门武功,在最后一层有个十分关键的突破,寻常修炼不容易达到,需要一番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知道指的是不是这个?

至于那是啥武功,最后一层是个什么东西,她又忘了。

当晚她回到杂物间,一抬手点了小虎|­茓­道,用真力通了他的经脉。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隐约想起什么,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人这样对她做过同样的事。

“扶摇……你强,比我强更重要。”

这是谁的声音?低沉优雅,如这夜的海风,柔软而牵念的飘过来,丝丝将她缠绕,迤逦不去。

孟扶摇爬上高高的桅杆,在风帆的顶端遥遥而望,她不知道该望哪个方向,正如她不知道她遗失了怎样重要的东西,那东西那般重要,以至于一旦失去,她时时觉得心中空了一块,再被揉了盐味的海风一灌,火辣辣的疼痛。

那样的疼痛里突然便觉得寂寞,如这潮水生灭不休涤荡而来,敲击着静夜里失落的心房,将酸涩的情绪涨满。

依稀之中听见他说:

“扶摇,勇者不畏哭。”

是的,勇者不畏哭。

孟扶摇静静坐在桅杆之上,向着风。

夜深。

无边无际的黑暗的茫茫大海之上,一叶孤舟向那轮硕大的远处的月亮驶去,苍白的月­色­中,镶嵌着盘坐在桅杆之上孤独的身影,照见她,流满脸颊的淡红泪光。

--

不知道行了多久,这一天听见船上的人齐齐欢呼。

到沙岛了。

在欢呼声中,孟扶摇灵敏的听见水底挤挤挨挨的鱼儿游动之声,听见海浪越发汹涌之声,听见银­色­的网闪动着落下再载着收获的欢喜沉重拉起的声音,听见那样喜悦的笑,在宽阔而阳光闪闪的海面上传开。

她甚至可以听见碧蓝的海水底,大片大片的鱼自深红珊瑚和碧绿水草群中游动过的声音,汩汩的冒着晶莹透明的水泡,那些鱼应该是绯­色­的,或者是银­色­的,在透明的蓝­色­里,折­射­着七彩的光——

她耳朵突然动了动。

奇怪的声音。

在很远的地方。

不,在渐渐接近。

急速的风声、吃水很重的船自岛屿之后悄悄转过的声音——

身侧小虎欢喜的嗒嗒跑过来,抱着一条大鱼,兴奋的递上来要她闻那新鲜的鱼香,孟扶摇一把抓住他,问:“附近有船吗?”

“船?”小虎被问得怔了一怔,抬手张了张道:“有商船啊,好大一艘,还有……还有……还有……”

他突然结巴起来,一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也不用再说。

远处突然传来凄惨的呼叫声求救声利箭­射­穿人体的穿透声鲜血纷飞激上船舱的撞击声,一声声极其有穿透力的穿入孟扶摇如今极其灵敏的耳膜,也穿入这艘中型渔船上的所有人的耳中。

一霎前的收获的欢喜立刻被巨大的惊慌取代!

“是鲨盗!”

“鲨盗来了!”

“鲨盗怎么会出现在这片海域!”

“那商船上的人死光了!他们向我们来了!”

船上的人开始疯狂奔跑,然而这大海茫茫,能跑到哪去?有人跳下水,试图游到对面沙岛之上,但是落水噗通之声刚刚响起,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呼,与此同时巨大的风声从侧前方方向飞­射­过来,似乎是粗大的长矛和弓弩发­射­的利箭,劈破长空,刹那之间夺夺连响,穿裂逃奔的人们的身体,带出凄厉的血花。

空气之中很快弥漫着血腥的气味,浓厚的罩在这一片刚才还满溢欢声笑语的海域。

身侧的小虎一直没动静,似乎吓坏了,孟扶摇拍拍他,他突然醒过神,拼命拉着孟扶摇向船舱后退,道:“阿三,阿三!从船后跳下去!悄悄的!”

“那你呢?”

“我……我稍后便来……”那少年声音有点不对劲,拼命推她,“阿三……对不起,我不知道鲨盗会出现在这里,我不该带你出来的,你跳下去吧,躲在船后不要出来,他们抢了东西就会走的。”

孟扶摇转向他,这孩子,还想救马老爹吧?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猛烈风声突然­射­来,孟扶摇拉着小虎头一让,夺一声一柄重箭深深扎进她身侧船板,木屑四溅。

与此同时,对面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全部杀光!”

扶风海寇 第十一章 维京海盗

扶风发羌十八年九月,在孟扶摇遭逢大难,失明重伤逃奔于路,直至误打误撞在扶风鄂海撞上海寇的时候,扶风内陆亦发生重大变局。

烧当王城将被攻破时,塔尔族突然出动大军夹攻,发羌王军立时腹背受敌。

前线生变,后方指挥却突然出了问题,不知为何中枢指挥生乱,告急军报雪片似的飞回,发羌朝廷却再也给不出以前那么­精­妙的军策。

在外的发羌王军因为艰苦的环境,发生分裂,发羌主将排挤来历不明的小七铁成,小七和铁成陷入苦战,好在小七多年骁将,又桀鹜敢为,一怒之下将发羌朝廷牛头不对马嘴的指令撕毁,带领一部分相信他追随他的王军,化整为零隐入山林,和两族军队展开游击战。

他迟迟未得到战北野的指令,对要做的事充满茫然和不解,却还是忠诚的按照最初那个指令继续下去。

而战北野和云痕在事变之前,已经离开了大风城,四处寻找失踪的某人的下落。

变生乱起,扶风大地之上波谲云诡,卷掠起影响三族存亡之大风。

与此同时。

无极国皇帝驾崩,太子继位。

--

“杀光他们!”

粗粝的呼喝命令在海域之上回荡,四面里泛着血腥气味,海面上起了一层血沫,再被海波涤荡而去。

不断有沉闷的噗通之声传来,那是扔尸体的声音。

有几个水手会武功,不甘心被屠杀的命运,拔刀冲了上去,对面海寇船上却突然掠过一个锦衣男子,身姿极其优美的半空一荡,手一抬一道淡青烟气­射­出,水手们立即惨呼着倒下去。

海寇船上海寇们拍着船帮欢呼,大笑:“兀那傻子!找死!不知道我们金鲨的保护神陈公子吗?”

“螳臂当车!”

“说出来吓死你——十强者的高徒!”

“想死的快些就上来!”

“砰!”

船身突然被重重撞了一下,差点斜倒下来,对方的海寇船毫不客气的撞了过来,将这艘渔船撞破,海水呼呼的灌进来,眼看便要沉没。

小虎挡在孟扶摇身前,试图为她挡住那些飞落的箭矢,急得快要哭了,“鲨盗有高手护阵,咱们拼不了,你快跳呀,跳呀……”

“提气!上行!”孟扶摇突然沉喝。

小虎一怔。

“金锁关穿下鹊桥,重楼十二降宫室!”孟扶摇抬手一拍小虎,“五心朝天式,打开丹田门!咄!”

小虎被那一拍,身子一震一轻,一股热力突然自下腹涌起,随即便见身侧人影突然滑了出去。

听见她朗声铿然道:“男儿不惧死!做你该做的!”

男儿不惧死!小虎心中一热,拔了身侧一把飞过来的刀就要扑出去。

然后他突然怔住。

满船四处逃奔的船夫怔住。

对面狂笑着尽情体验将他人生死­操­控掌心之乐的海寇们怔住。

他们齐齐仰头,看见衣衫褴褛的少年平平一­射­,便如一道极光般横空渡越,那速度言语无法形容­肉­眼无法捕捉,人已经飞落而眼瞳似乎还停留在半空中淡淡残影,仿佛只是星辉一亮,霞光一现,地震海啸之前天际异光一闪,天地已经生变。

那样的武功,在场的人之前没见过,之后也想象不出,小虎掉了下巴,实在不明白曾经被一群不会武功的混混追打的傻子阿三怎么突然便成了神,这轻功,想必那位鲨盗保护神也不过如此吧?

水手们张大了嘴,呆呆的看着眼睛一眨便天翻地覆的傻子阿三——这就是那个每天睡杂物间,吃剩饭,经常被大家伙嘲笑的小乞丐?做梦了么?

海寇们怔怔仰首,这一霎迎着日光飞落的少年,披一身瑰丽的金­色­华彩,长发飞散身姿如凤,淡红的眼光森然凌厉,望之不似尘世中人。

海风很烈,风中少年衣袖振振,一抹电一朵云一丝雨一道雷一般飞掠过来,落在海盗船桅杆上,脚一踢便踢落了风帆,将那画着狰狞金鲨的巨大坚韧的风帆生生踢了一个大洞。

海寇们鼓噪起来,风帆上的标记就等于是他们的旗帜,孟扶摇的举动是对他们最大的侮辱,立即便有人挥刀冲上来,刀花霍霍,看起来还挺有几分架势。

孟扶摇就当没看见,踩着桅杆如履平地般稳稳负手下来,其间一直仰头看着北方,叹息:“高处不胜寒啊不胜寒……”

“啪。”

她一脚踩碎了一柄虎虎劈过来的钢刀。

一抬、一侧、一踹。

像闪电自乌云之后惊鸿一现。

那使刀的海寇不知道自己一直握在手中的刀是怎么到了孟扶摇脚下的。

随即他看见刀碎裂千片,那碎裂一直延伸向持刀的手,再随即他发现自己突然也如那碎成千万月光一般的刀一样,翻滚而起,泼风一般劈飞出去,。

他撞入冲上来的人群中,哗啦啦豁郎郎将那些呼啸而来全部撞得惨叫而去。

无数雪亮的钢刀碎片升腾而起,在海面上通透的阳光之下旋转飞翔如冰晶之花,或飞上藏蓝苍穹,或落下深蓝海面。

却没有一滴血。

所有的刀都碎成圆片钝角,将肌肤撞出青紫,将|­茓­道齐齐控制,却秒到毫巅的没有割破一丝肌肤。

面对那些定住的骇然的眼神,孟扶摇悲天悯人的长叹:“区区怕血。”

……

海风里仿佛听见有人诚恳的说:“扶摇,你可以奋勇拼命,但不应好勇斗狠。”

看,那谁,我都没伤人呢,表扬我吧表扬我吧——

“陈公子!这人扎手!”鲨盗首领终于察觉出来者的不可抗拒,他今日本来只想打劫商船,看见这个捕鱼的渔船收获颇丰,顺手捞一把而已,不想船上还藏着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高手,哀叹倒霉之际倒也没有太害怕——不是还有陈公子在嘛!以往也不是没遇见过麻烦,陈公子哪次没帮咱们顺利解决?

“帮我杀了他!”

鲨盗首领指着孟扶摇气急败坏的嚷,希冀的目光落在那陈公子身上,等着他和以前一样,在鲨盗危急关头天神般出手,将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擒下供他们出气,想着让眼前这个半傻半疯的小子在他脚下呻吟求饶的快感,忍不住笑意狰狞。

那戴着青铜面具的男子神­色­却有些犹豫,手按在剑上欲拔不拔,鲨盗首领催促:“快呀,快呀,这小子忒嚣张,还得您亲自教训他!”

孟扶摇抬起脸,淡红的眼神落在那个方向,笑道:“哦?保护神?真好听的称号,那啥,十强者的徒弟?哪位?”

鲨盗首领得意冷笑:“你也配问?“

孟扶摇点点头,很赞同的道:“是啊,问起来太麻烦。”她脚一抬,一个远在三丈外的全神戒备的鲨盗手中的刀立即换个方向飞出去,“用刀说话!”

“嚓——”

刀光旋转,风声凌厉,半空中若有无形之手攥紧刀把一般霍霍翻转,将四面鲨盗全部撞跌,如分海浪般分开人群,直奔目标。

那陈公子被逼无奈,只有滑步迎上,手中长剑一点,淡淡烟气和微微雷鸣之声卷在青­色­的剑光之中弥漫开来,四面明朗的空气立时混沌了些。

看出来他很慎重,也使出了压箱底的功夫,孟扶摇听着那轻微雷鸣之声,隐约觉得似曾相识,那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却也没当回事。

她哈哈笑着,有心想试试自己似乎已经再上了一个台阶的功法,如今强到了什么程度,抬手虚虚一按,空气中立起噼啪之声,漫天的风都似被她收拢,再抓握掌中,如透明金刚巨杵一般,被她腾空跃起,狂挥,力劈!

“铿——”

透明风杵“撞”上明若秋水的长剑,抵住那四­射­的辉光不断向后滑,那陈公子身子扯成逆风的旗一般不能自控的一退再退,靴跟摩擦着甲板所经之处划出一道长而深的裂痕。

孟扶摇倾身前驰,那男子仰身后滑,两人生生抵住一路飞­射­,一直到传来砰然一声,男子后背重重撞上船舷,才戛然而止。

扑一声,半空一口血雾在初冬阳光下淡淡晕开。

孟扶摇手抵在对方胸上,撑着头,好像没看见底下那张直直盯着她的苍白的脸,也没看见四周的的震惊的抽气声,此时才若有所思的道:“啊?十强者?十强者是个什么东西?”

……

半晌孟扶摇没趣的收回手,顺手一拨将那男子拨倒在地,转身走回,她所经之处,先前鲨盗们的嚣张气焰全然不见,除了先前定住的外,其余都连滚带爬的逃开,那鲨盗首领绝望的看看自己平日的最大依仗被孟扶摇一招击溃,­色­厉内荏的拔刀,咯嘬一舞:“来啊!来啊!我——我亲自来会你——”

孟扶摇一根手指就把他弹下了水。

“强盗轮流做,今年我来当。”她站在甲板上,迎着阳光做了几个扩胸运动,沉思了一会儿,随即旁若无人的道:“这个船,从现在开始,是我的了。”

感觉到四周震惊失声的气氛,她偏头,十分亲切的微笑:“觉得加我一个很挤?其实我也觉得你们很挤,我这人很民主的——你们或者下水和鲨鱼共舞,奔向鲨鱼温暖的胃囊;或者留在船上和我共事,由我带领你们奔向小康,自己决定。”

鲨盗们面面相觑,半晌却都齐齐跪了下来——海上打劫生涯,说到底也是风险活,今日里白刀子捅进人家怀中拔出红刀子,保不准下次换人家的白刀子染了自己的红,要不然何必费尽心思供奉着那位十强者的弟子?

“拜见老大!”

孟扶摇哈哈一笑,觉得人生真他妈的神奇,突然自己就成了海盗头子了,要不要起个外号,叫什么……叫什么……杰克船长?

“都过来。”她向对面渔船之上水手们招招手,那些人扒着快要沉落的船,到现在还没有从傻子阿三的惊天之变中反应过来,面露震惊哀怜之­色­却不敢过来,害怕这个一直被他们欺负的突然成神的傻阿三,一个巴掌便扇死了他们。

僵持半天还是小虎怔怔的试探着,拉着马老爹过来,孟扶摇盯着他小心翼翼踩着踏板的步伐,突然咧嘴一笑,衣袖一挥,“咔嚓”一声踏板断裂。

小虎和马老爹惊声尖叫,扑腾挣扎着要往下落,孟扶摇一脚蹬在船帮,大喝:“起飞!”

于是小虎也便飞了。

他慌乱之中拼命拽住马老爹,听见那句“起飞”,脑中突然一闪而过孟扶摇那几句口诀,依样提气,顿觉身子一轻,竟然抓着马老爹,飞身而起,稳稳落在海寇船上。

小虎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脚,还是那个样子,没长出翅膀,再怔怔盯着对面笑得明朗高贵的少年,突然间眼圈便红了。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知道自己好运气,遇上高人被通了经脉了。

“这世上也许不是所有的善行都有报答,正如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回报。”孟扶摇微笑,“但是只要遇上一次,便不虚此生。”

“……扶摇,遇见你我不虚此生。”

哎呀,又是哪个混蛋絮絮叨叨在她耳边说个不休?孟扶摇一挥手,赶走幻觉中没完没了嗡嗡嗡的苍蝇。

渔船上的水手们这才畏畏缩缩的上船来,一个个绕着孟扶摇走,躲在一边。

“你们的船没了,赔你们一艘更大的。”孟扶摇一摆头,指向那侧已经死光的商船,“回去吧。”

水手们对孟扶摇千恩万谢,孟扶摇瞟一瞟这些前倨后恭的涎笑的脸,也不理会,只招呼小虎过来。

“小虎,海盗不是一个有前途的好职业,我便不留你了。”孟扶摇手一伸,示意新手下送上一箱刚才打劫来的珠宝,“拿回去讨个老婆好过年。”

“我跟着你——”那孩子十分激动,不拿黄金却抓住了她的手。

孟扶摇低眼看看,将手抽出,笑:“海寇有什么好做的?何况我也不是……走吧走吧……”

她不看那少年再次红了的眼圈,转过身去,负手看天际夕阳,不再回首了。

海上落日灿烂而辉煌,她纤细挺直的背影镂刻在一­色­残阳如血之中,随意自然中别有高贵凛测之气,像一尊遥远的供人膜拜的神祗之像,小虎微微仰首看着,心中突然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那不是傻子阿三,不是默默睡屋角吃剩饭的流浪汉,甚至也不是现在的海寇头子,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和他所在世界相隔天差地远的最高贵的人。

而能和他相遇,便已是此生最大的福分,不该再奢求太多。

他沉默的跪下来,咚咚咚磕了几个头,转身离开。

孟扶摇始终没有回头。

人生聚散如飘萍,如这茫茫海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航线,相伴她一个多月的最亲近的孩子,终究要回到他的世界。

这五洲大陆,别人都在两点一线间来回,有着扬帆出发的欣喜,有着满载而归的急切,只有她,只有她是一直前行没有回头路的人。

“扶摇,有没有什么可能……让你留下来。”

突然听见不知谁在耳侧这般轻轻的问,令人心痛的淡淡语气。

她笑一笑,在夕阳的余晖里,慢慢按在了心口的位置。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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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个帮规不甚好。”孟海盗大马金刀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看着这个金鲨海盗的像模像样的帮规,大肆议论。

海寇常年在海上飘荡,一群大男人挤在狭窄的空间,过着刺激和寂寞交织的日子,时间久了很容易会产生摩擦,必须要有森严的帮规的予以约束,诸如禁止私斗禁止赌博等等。

“对诸事人皆有平等表决权。”孟扶摇手一挥,“改掉——所有事老大说了算。”

“偷取财物者遗弃于荒岛——改掉,偷取财物者可以让被盗者轮­奸­。”

“……”,

“禁止赌博——可以赌,输了的绳子系了的放下海喂鲨鱼。”

“赢了的呢?”有人怯怯问。

“喂鲸鱼。”

“……”

“禁止私斗——可以斗,输了的送他到被打劫的商船上。”

众人闭嘴——那比死还惨。

“赢了的呢?”还是有人不怕死的问。

“再和我决斗,赢了他做老大,输了……”孟扶摇笑嘻嘻咧出雪白的牙齿,“你说呢?”

“……”

“晚酉时准时睡觉——可以消宵不睡。”

没人说话,因为知道这位新老大一定有幺蛾子。

“每迟睡一个时辰,第二天下海游一天,以此类推。”

下海游一整天……你不如说让人自杀。

“再加一条。”孟扶摇站起来,“从此后不可滥杀无辜。”

众海盗愕然抬头,以打劫为生海寇不给滥杀无辜?这和不许老虎吃­肉­有什么区别?

“盗亦有道!”孟扶摇挥拳头,“我们要做新时代有思想有礼节有道德有情­操­的四有海盗,我们提倡文斗,不提倡武斗!”

她握拳,高呼:“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做扶风海上风标独具的有特­色­的海寇,我们不打家劫舍,我们不杀人作恶,我们……”

众人等着她那句“我们不做海寇。”

“我们要做……收保护费的海寇!”

众盗面面相觑,收保护费?什么意思?

“就这样了。”孟扶摇起身,也不解释,“你们只需要服从,我对你们没有解释的义务。”

是没解释的义务,实力就是话语权,海盗们默然,眼角却瞄向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陈公子,他以往享有了他们那么用心的供奉,现在总该为被压迫的他们说句话吧?

那男子却一直默然不语,对海盗们愤恨的目光视而不见,海盗们只好无声的走出去。

直到人走光了,据窗望月想心事的孟扶摇刚想睡觉,却发现那陈公子还没走。

孟扶摇站定,转身,抱胸靠墙“看”着那男子,直觉告诉她,这是熟人。

船舱里气氛沉默,那男子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惊讶、疼痛、欣喜、遗憾……种种般般复杂交织。

很久以后,他终于开口轻呼:

“扶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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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生明月,天涯却与谁能共?

沧海波光粼粼,倒映一轮上弦月,上弦月的月影里,折折叠叠的映出坐在船帮上的两个人。

孟扶摇将一壶酒递给身侧男子,自己抓了一壶,先灌了一口,笑:“船上没好酒,马尿似的,将就了。”

身侧男子抓着酒壶,痴痴的看着她,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尤其在她淡红的眼晴上着重落了落,眼神中闪过一丝心疼,半晌才道:“扶摇你怎么——”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孟扶摇挥挥手,“好像是被人用了术?记不清楚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我……”男子张了张口,一瞬间似乎被问了一个世上最难回答的问题,半晌他抬手取下自己的青铜面具,“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孟扶摇认认真真打量这张脸,长得不错,俊秀挺拔,温润风雅,就是脸­色­苍白了些,貌似这种苍白也是五洲大陆贵族的代表肤­色­?是个出身不错的世家公子吧?

她很有礼貌的笑,问:“我应该认识你吗?”

她的回答让男子眼神黯了一下,随即勉强一笑,道:“是,没有必要,我们只是仅仅见过几面,你不记得也正常,很多年前我们是不太熟悉的邻居,后来你搬走了,嗯,我姓陈,陈京。”

邻居?骗鬼呢?孟扶摇再瞟他一眼,她觉得自己是认识这张脸的,好像对这张脸的潜意识也很复杂,有点不喜有点漠然有点歉疚有点怅惘,这些情绪虽然淡,但都有。

这么复杂的情绪?她孟扶摇居然会对一个男人有这么奇怪的情绪,他是谁?

然而她不动声­色­的再喝一口酒,又问:“那我是谁?”

“孟扶摇。”男子答,“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的扶摇。”

“孟扶摇。”孟扶摇重复一遍,觉得这回感觉终于对了,就是嘛,伏瑶那么女里女气的名字,怎么会是自己的?

“你是扶摇而上的飙风,直上九万里,身在青云。”男子轻轻道,“翩翾百万徒惊噪,扶摇势远何由知?你……无法追及。”

无法追及。

远在天涯之高的孟扶摇。

从那一年玄元山上她的匕首割破他的手指,一生里最大的福分便和他错过。

那之后的孟扶摇,腾飞于五洲之域,由无极将军而大瀚孟王而轩辕国师而大宛女帝,名列十强,自号九霄,一个女子所能做到的所有,所能达到的巅峰,都在她脚下一一踏过,她天生是九霄之上凌云的凤,而他匍匐尘埃,掠不着她凤袍衣角。

那年裴媛死,师傅死,他也心灰意冷,回到上渊没多久便自请卸职浪迹天涯,他是家中独子,老父怎舍得他远游,再三阻扰,无奈之下他和父亲提起燕家还有后代,现在太渊,至于之后的事,他不想再过问,那些红尘俗世,像掠过指尖的风,既然都抓握不住,便不如袖起手,看这天边云卷云舒。

她在璇玑登基,改国号大宛时,他便在扶风,听说这消息不过自嘲一笑,连皇帝都当了,对她来说,真是没有最奇迹只有更奇迹,对他来说,就是没有最遥远只有更遥远,那一刻他突然想,扶风海上的风,一定会掠过大宛,如果他在海上喊一嗓子,会不会被风带给她听见?

于是他便一舟出海,飘摇沧海月明之间,不知今夕何年。

可惜世事多翻覆,沧海起波澜,他遇上风暴,被这家海寇船救下,这杀人如麻的海寇窝他不想多呆,却一直没能遇上回程的船,好歹这也是救命恩人,有时不得不帮一把,帮的时候便想,自己真真堕落至底,助纣为虐,还享受着他们带着血腥气味的供奉,如果她知道……如果她知道,会更鄙弃自己吧?

只是更清楚的知道,在她心里,自己早已是污脏不堪的人,而这辈子,她在大宛做女帝,他在海寇船上做海盗,永远也不会再有交集。

然而竟万万想不到,竟然会真的在扶风之海上遇见她。

遇见她时,她竟一身褴褛,失明失忆,但纵然如此狼狈,依旧风华无限!高贵绝伦。

有些人纵堕于污泥,亦不染红尘尘埃。

燕惊尘一声低低叹息,幽幽散在这带着腥味的风里,身侧孟扶摇听见他叹息,偏头笑:“怎么样个无法追及,让你叹气成这样?”

燕惊尘刚要回答,突然停住。

对面,孟扶摇微微翘起的­唇­角笑意盎然,纯净而明亮,如同那些分离之前的日子一般,坦然无拘的笑容。

他的心,突然动了动。

不告诉她……不告诉她。

不是为了能够从头开始——燕惊尘笑一笑,知道自己是妄想,扶摇不是寻常女子,即使记忆不全,她依旧­精­明犀利,她会由心判断,他想要再获得她根本很难。

他只是希望,能和她共有一段她不再憎厌他的日子,抹去那些难堪的两人之间的记忆,只是希望能多看这样不含任何敌意和鄙弃的笑容,多一天再多一天。

“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遥远。”他答,“说实在的我们没有见面已有很多年,连我也不清楚你的近况。”

孟扶摇“哦”了一声,道:“是啊,时间久了,哪里还知道得那么清楚。”

她扒着船舷,迎风灌着酒,风掠起她的长发,有些丝缕散开,在燕惊尘面上掠过。

拂面之香。

燕惊尘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她最靠近他的距离,感受着那一丝发的氤氲香气和润泽,再睁开眼时,沧海生波,星光欲流。

而孟扶摇,目光始终看着前方,看着那一点星芒璀璨的地方,极北之北。

她的心中伴着那此灼热的酒液,不断隆隆滚讨一个声音——

“我要你知道,人生里再怎般沧海桑田,有些记忆和坚持永远不变,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永远都是第一天。”

--

扶风鄂海之上,从此多了一支特别的海寇。

该海寇十分斯文——他们不杀人,拦下商船后只索取货物总价百分之二十的过路费,有时还会解救一下被其他海寇杀人越货的商船,当然,忙不是白帮的,也支取百分之二十的辛苦费。

该海寇十分凶狠——他们遇见同行,必定要狠狠痛揍,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抱头跳海为止,有时直接闯进人家势力范围内的岛,武力征服,其实该金鲨海寇武力并不如何强大,却有个无比强大也无比无耻的头领,这个头领明明武功一人能揍倒一船,却坚决不肯多费一分力气,每次都一定要找对方头领单挑,然后一刀拍死之。

拍死首领,其余人也就只好乖乖听话,金鲨海寇的名声在扶风海域越发响亮,旗下海寇船越来越多,渐渐发展成几乎独霸海面的海寇势力,形成了一支不杀人只要钱的海上帮派。

壮大到一定势力后,恶趣味的孟扶摇将金鲨改名维京,扶风海上的维京海盗,由此诞生。

对于过往商船,十分欢喜海寇们这样的改变,比起以前不仅抢钱还要杀人的海寇,现在的海寇更强大却更人­性­化,百分之二十的过路费,买上一路平安,划算。

于是,孟海盗就任以来,创造了扶风鄂海有史以来打劫打得最受好评的记录,据说扶风有家经常从海线贸易的大户,为此特地送了维京海寇老大一面锦旗,上书:“百姓卫士,造福桑梓。”

造福桑粹的孟海盗,心中想的却是更重要的计划,她始终在不停的换船,在不停的挑选­精­于水­性­的水手,在不停的­操­练一支水下作战能力强大的海寇力量——她询问过绝域海谷的情况,知道那里地形复杂,等闲船只根本进不去,她必须做好准备。

另外还有一件事,她心中时常掠过,却始终没有想出来,只好先搁下。

燕惊尘时时伴在她身边,做她最忠诚的军师,孟扶摇是个怕烦的,很多事都不愿理会,更多的时间用来练功冲级,大多都是燕惊尘出面,两人搭档默契,久久海上,除了一两支特别桀鹜的海寇,基本上所向无敌。

孟扶摇并没有独霸海上的心思,一两个家伙不听话也无所谓,只要不影响她的最终计划就成。

这一日维京海盗们依旧在海上收保护费,商船二话不说的将银子搬出来,燕惊尘亲自站在船头清点,孟海盗闲着没事,戴着个命人改制的翻檐帽,系个红领巾,戴黑­色­眼罩,全套COS海盗打扮,站在船头作凛凛迎风状。

她“看”着什么也看不清楚的单调的红­色­海面,模模糊糊想着一个人的一句话:“我要把你放在我眼睛看得见的地方,省得一不小心你就不见了。”

现在,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我们互相找不着了。

却有一艘船无声无息的靠近来。

“咻!”

一支响箭携着尖利的哨声和巨大的冲力,流星般直­射­船头遥遥高立的孟扶摇,箭未至半空中已经带起了猛烈的风。

孟扶摇手一抬,唰一声箭已在手中,她轻轻松松指尖一卡,“咔”一声利箭断落,漫天朝霞恰恰漫开,霞光灿烂勾勒出她高高扬起的纤手的微翘的流畅弧度。

随即她“啪”的打了个赞叹的响指。

这箭上劲道相当了得!

还只是普通的弓箭——顶级高手才­射­得出这么牛叉的一箭。

有些惊异的回转身,孟扶摇想见识一下哪里来了这么一个高手。

“老大,是虎牙海寇!”手下冲过来,“一直不听咱们话的那个!他们不是一直缩在南海域躲咱们的吗?今天怎么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主动找事?”

“虎牙?”孟扶摇沉吟,她半回身的身影隐在翻边大檐帽下,露出的半边脸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落在对面,隐约感觉到有人持弓,自一艘黑­色­的,风帆上画着虎牙缓缓开来的海寇船上,抬步过来。

那人步态稳定,抓着弓的手却似在微微颤抖。

他一步步,向孟扶摇走过去。

孟扶摇好奇的“看”过去。

燕惊尘抬头,脸­色­却突然变了。

扶风海寇 第十二章 罗刹深海

那男子走近来。

高挑颀长,步伐轻捷,感觉还很年轻。

孟扶摇的脸在宽檐帽下只露出一个轮廓,她依旧戴着人皮面具,还是素来的清秀少年形象,至于为什么一直戴着,她记得似乎有人嘱咐过她,不要轻易露出真面目。

她用疑问的眼神看着对方,感觉到对方几乎难以自抑的颤抖,还感觉到那个自称陈京的家伙的莫名情绪——似乎有点紧张有点激动有点黯然有点落寞,这个温润男子,一直有点淡淡忧伤,很少情绪这么复杂过,是因为这持弓来客吗?

她笑,扬扬手中断箭:“何方来客?箭头无矢,醉翁之意不在酒?”

“咻——”

却有一团雪白毛球突然飞­射­,比刚才那箭还快的窜了过来,闪电般扑向她的脖子。

孟扶摇怎么肯让任何不明物体接近自己的要害,伸手一捞接在手中,捏了捏,皱眉笑:“耗子?”

耗子被捏得吱哇乱叫,叫着叫着又开始欢喜泪奔,抱着她的手指呜呜的哭,孟扶摇觉得手中滑溜溜的那团毛球触感开始湿润,大惊之下“唰”的又将其扔出去,大喝:“不许在我手上撒尿!”

……

有人石化了……

有球震惊了……

那团被诬陷“撒尿”的球,不明白孟扶摇怎么突然变成了这德­性­,扑倒在甲板上号啕,那持弓男子脚边立即滚出另一团金­色­的球,指着它嘤嘤的笑,随即昂首挺胸向孟扶摇进发。

主子一定认识我的!

孟扶摇看不清那东西颜­色­,但是隐约看见一只动物向自己奔来,鼻端嗅见淡淡的狐臊气,糟,这只似乎卫生状况更不理想,她立即横刀立马,大喝:“站住!”

那坨愕然站住。

“退后!”孟扶摇命令,“退后三步!转过去!抱头!”

那坨瞪大眼,发觉自己的遭遇好像比刚才那坨也没好到哪里去,然而一看主子奇异的淡红眼神,恍然间明白什么,乖乖退后,转身,抱头。

甲板上扑地号啕的那只立即吱吱大笑,一骨碌爬起来,也不哭了,蹲在原地含着爪子骨碌碌瞅一脸戒备古里古怪的孟扶摇——不对劲,很不对劲!

两坨球铩羽而归,却有人依旧不怕死,一个瘦长的,脸如同被门挤扁的家伙,此刻才吭哧吭哧借着跳板从那只虎牙海寇船上爬过来,看也不看刚刚遭受挫折的两团就撒着手奔过来:“啊啊啊啊主子你在这里发财了啊,你在这里发财怎么不告诉我啊,好歹我还能帮你主账啊,交给那小白脸能放心吗?他会私吞公款贪污账目的……”

孟扶摇抽搐。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一只只都自来熟,不管不顾直往人身上扑,是不是虎牙那边对付自己的陷阱?不过刚才那团撒尿的毛球的触感很熟悉,摸过?

那个瘦高个子热泪久久的扑过来,唔,武功很差,轻功很好。

孟扶摇蹲在船头上,霍然伸掌一推:“停!”

瘦高个子“嚓”一声便停了,果然轻功很好,眼珠一转已经看见扑地号啕和抱头面壁的那两坨,顿时不敢轻举妄动——乖乖,万一这主子真的得了失心疯,一巴掌煽过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孟扶摇却不看他也不看地上那两坨,只“盯”着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的男子,道:“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瘦子双手捧心——啊啊还是自己的主子啊,全天下除了她谁还能一贯说话这么简练嚣张啊。

“你……不记得了?”那男子开口,声音清冷之中有几分暗哑,那暗哑不像先天的,倒像过分激动导致,“扶摇,你……怎么回事?”

“熟人?”孟扶摇恍然,高高兴兴爬下来,大步生风的过去,伸手就去握手,“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啊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敢问阁下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和区区何时相识有何交往如果不介意的话报下生辰八字三围尺寸?啊请不要介意区区啰嗦,这样比较有助于区区对您达成全面的直观的久久过去和现在未来的深刻了解。”

她自来熟的去握手,那男芋怔怔的,被她握住似乎颤了颤,孟扶摇只觉得那手掌微凉手指微抖,斜眼一瞄对方脸上神情似乎有点点不自在?啊,这是个很熟的,知道自己是女的。

她立即放手,又去亲切的抓起地上那两坨,解除戒严令,“啊,地上那两坨,抱歉认错动物了啊,爪子放下来吧,啊,那样举着很累的。”

那两坨被她一手抓一个,立即抱住她再次号啕,一边号啕一边互相拼命用腿蹬对方——你丫的给我滚开点,腻那么紧,恶心!

孟扶摇觉得这两只忒不安分,在她孟海寇手中怎么可以有不受控制的东西?两手抓着那两坨,嘿嘿一笑,嘭的一撞。

偃旗息鼓,齐齐撞晕,满天飞出金­色­的星星。

那男子惊讶得“啊”了一声,道:“扶摇,你怎么……这是元宝啊,这是九尾啊。”

“元宝?”孟扶摇仰首向天,半天眼睛大亮,大喜:“耗子!”

一偏头,兴奋的抓住男子双肩,“长孙无极!”

“我……”男子僵住。

“前天我有想起这个。”孟扶摇从怀里取出一块烂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刻着几个词组,其中就有“长孙无极的耗子,元宝”字样。

“耗子=元宝,元宝=长孙无极的耗子,按照鲁迅的三段式推论,耗子,长孙无极。”孟扶摇欢喜,“你一定就是长孙无极了。”她十分得意,“我终于主动的想起一件事了!”

叽叽呱呱说了半天,发觉对方似乎有点失落有点尴尬,诧然问:“认错了?”

感觉到对方目光深深落在她脸上,半晌轻轻道:“我是云痕。”

“云痕……”孟扶摇在自己的木板上找,她这么长时间里,在记忆回流的断续间歇里,找出很多名字和记忆碎片,都记下来了,“……十强者……宗越……长瀚山……佛莲……战北野……啊!云痕!”

她欢喜的将木扳给云痕看,道:“看,红字呢,我对于印象不好的名字都涂了黑颜­色­,想起来就觉得高兴温暖的便涂了红颜­色­,你是红的。”

云痕垂下眼,默然看着黑发飘扬一脸得意的笑的孟扶摇,看烂木板上歪歪扭扭很多红­色­黑­色­的字,看孟扶摇明显聚焦不对劲的淡红眼神,看她依旧旷朗舒爽的神情。

她……半失明……并半失忆。

失明!失忆!

是什么样残忍的遭遇,令得实力已可天下前五,早已站在武者巅峰的孟扶摇,被摧残至于如此,失明逃奔,沦落海上,忘记那些惊风密雨惊艳天下的轰轰烈烈过往,忘记那些相伴她一路走来的生死与共的人们,忘记曾经的那些欢笑和悲苦,忘记那些嵌在含泪眼角的笑,那些落在嘴角笑纹的泪。

他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噩梦般的地狱般的痛苦经历。

而经过那样的残忍摧残,她竟依旧明亮洒脱如此,他在船上看见她的第一眼,她在用看不清的目光努力看海,接下他的箭她打响脆亮的响指,忘记的事她不曾放弃在脑海中搜索,用那些歪歪扭扭的红黑字迹,一字字找回属于自己的散落的人生脉络。

不抛弃,不放弃,不浪费时辰无用伤悲,不沉湎挫折无力挣扎。

世间有种女子,百折不弯,遇强愈强,迎风而上,勇毅绝伦!

哪怕世界一片血红,也能活出五彩缤纷!

云痕只觉得胸间堵了一块沉沉的淤血,带着咸咸的泪意那般梗在那里,那堵塞的一块从他在虎牙船上看见她背影时便汹涌泛起,到得现在越发咽不下吐不出,以至于他无法吐出任何完整的字眼。

很久以后,他才极轻极轻的,仿佛只想说给这一刻轻柔吹拂的海风听一般,低低道:

“扶摇,我很欢喜……板上有我的名字。”

--

“云痕啊,”孟扶摇拉着云痕进船舱,迫不及待的问,“你一定知道很多事对不对?告诉我都告诉我,不要像那个陈京,什么都装不知。”

云痕怔一怔,他自从看见孟扶摇,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身边还有谁,此时才想起刚才眼角似乎掠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抬头一望,一人的身影正转过船舱拐角,虽然没看见脸,但那身形似乎眼熟。

他皱眉思索一下,将那奇怪的感觉先搁在一旁,淡淡道:“我找你很久了,为了找到你,我也做了海寇。”

孟扶摇“啊”的一声,哈哈笑道:“虎牙的老大?你找到我,很不容易吧?”

云痕笑了笑,陷于回忆的眼神沧桑——当初孟扶摇出事之夜,半夜红月罩顶­阴­风呼号,当时他们都赶过去了,可是刹那间眼前景象变换,已经不在宫中,长孙无极说那是顶级大法神鬼搬运,扶摇有险,那一夜他们心急如焚几番试图破法,连传说中的血誓破月之法都一一冒险试了,最后还是战北野的极阳之血符合要求,战北野二话不说,霍然就是一刀,险些把自己动脉砍断,然而等到好容易冲出阵法,终究迟了一步,扶摇已经不见,只看见雅兰珠寝宫地下有血,而雅兰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战北野立即就离开王宫去找扶摇了,他也准备动身,分路去找几率更大些,原以为长孙无极必然一起,不想恰逢此时,长孙无极接到无极皇帝驾崩的讯息——扶摇出事当晚,长孙无极已经先接到他父皇病重的讯息,立即调动边军以作万一,并打算告诉扶摇之后回国,不想还没来得及说便出事了。

一边是遭逢大难生死不知的扶摇,一边是突然驾崩生离死别的父皇,两个一生里最重要的人同时离开,全天下最艰难的抉择瞬间面临。

他记得当时长孙无极神情,那个强大而掌握一切的男子那一刻的神­色­难以描述,他立于淡白晨曦之下的身影茕茕,连他看着都觉得疼痛而唏嘘。

最终长孙无极将元宝和九尾托付给他,指望着这两只能够多少发挥点雷达作用,并说如果在内陆找不着,便去海上。

当时长孙无极淡淡道:“我相信她没死,我相信她是个执念非凡的女子,我相信只要她还活着,也许会忘记我,也许会忘记你,但是决不会忘记爬也要爬到海边,从扶风远渡穹苍。”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浅,却是那般深切的了解,那般无奈而清醒的认知。

离开时长孙无极一直不曾回头,却在即将消失于他视野时突然轻轻仰首看向天际,那一刻苍青天穹之上,北雁和他同一个去处,逆着她所在的方向南飞,于阔大苍穹画卷之上起落摇曳点点墨痕,笔笔牵挂缠绵笔笔都是心尖之上鲜血淋漓的疼痛抉择。

他没能看见长孙无极凝视长空大雁的眼神,却亦明白这一刻所有未曾出口的言语未曾宣泄的忧伤。

他们心中都在问着同样一句话。

扶摇,扶摇,你在哪里?

你挣脱世间羁绊而展开的双翼,是不是一路向北,最终飞向从未更改过的方向?

临别时他忍不住问长孙无极:“你这样的抉择,会不会后悔?”

“她说过。”长孙无极默然良久,答:“有责任心的男人,才是真男儿,这责任,不仅包括对朋友,家、国,亦在其中——如果我此时抛国抛亲只为追逐个人情爱而去,我就不是配留在她身边的长孙无极。”

“我不做令她失望的事。”他淡淡笑,风华澹朗、和她一样不会被人间风雨摧折的笑容。

自此后他带着孟扶摇和长孙无极留下的那一串人或物,踏上了寻找她的路途,那么漫长的寻找里他无数次绝望,想着以孟扶摇之能,就算被暗算又怎么会这么久不能通个消息?想到这里他便激灵灵打个寒战,有个字噩梦般森凉不敢触摸,然而转而想起那男子,风中淡而坚定的说“我相信她不会死,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将她找回。”便继续咬牙坚持着找下去。

在内陆找寻无果后他只好奔往海边,挨个打听有没有谁见过孟扶摇那样的人,终于有一日,有个叫小虎的少年,犹犹豫豫找上他,说:“你说的那个人有点像我遇见的一个人……”

他便带着那孩子出海,可是海域那么大,到哪里去找一艘金鲨船?在海上转了好久,渐渐听说维京海盗之名,那般的行事风格,恍惚间便是她的手笔,于是他在遇上虎牙海寇时,用和她一样的手法收服了那批桀鹜的海寇,他等着维京海盗上门收服虎牙,偏偏那维京海盗如此懒怠,根本瞧不上他这散兵游勇,他只好自己搜罗信息,在她上门收保护费时横Сhā一脚。

终于见着她,终于找到她。

大半年的风霜辗转,去年秋到今年暮春。

不记得走过多少路,问过多少人,踏遍扶风多少山脉,航行过鄂海多少海路,蓦然回首维京船上金­色­的风帆之上,遥遥坐着了那个永远昂着头的纤细熟悉的背影。

那一刻凝噎至于无言。

天可怜见!让他好运气的最先遇见她。

所有人都在找,雅兰珠发文全国各地官府;战北野派出最­精­悍最熟悉她的大瀚黑风骑;长孙无极的隐卫根本没有回国,一日找不着她一日不能回,于扶风大地的风云变幻之间,另一场暗流一直因她无声涌动。

那许多人那般的艰苦寻找,终在今日尘埃落定,她在沧海横流之上遗落红尘,而他和他们,依旧幸福的成为她残存的直觉。

他轻轻的笑起来。

她问,苦不苦?

苦,是苦。

苦的却是失去她踪迹所遭受的焦虑担忧。

而如今,看着她­色­泽淡红却明锐依旧的眼波,看她身受那些苦痛依旧笑意一如从前,他便觉得,那大半年的苦,再算不了什么。

她的面前没有苦难,他也不要成为她的苦难,这一生他无所奢望,只愿她永永远远这么明亮昂扬下去,在最艰难的泥泞尘埃里开出最尊贵光艳的花朵。

他笑,答:“没有,我一出门就找着了你,运气真好。”

“那么我是谁?”

“你是大宛女帝孟扶摇。”云痕答,“你来扶风,原先是为了寻找可以提升功力的方法,并寻回罗刹岛下大风遗物。”

“啊!我想起来了,罗刹岛!”孟扶摇眼睛一亮,忽一下跳起来,大喊,“陈京——陈京——给我准备,我要去罗刹岛——”

她喊了半天没人回答,倒是姚迅突然奔进来,问:“主子你要去罗刹岛?哎呀呀这个季节不成,天热了,海底涌流迅急,漩涡多,风暴多,九死一生啊,而且运气不好的话会遇见蛟,运气特别不好的会遇见蛟王,那就不是九死一生是呜呼哀哉……”

“你真罗嗦!”孟扶摇眯眼看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就是罗刹岛人啊。”姚迅睁大眼看着孟扶摇,“啊啊主子你连这个都忘记了?”

“我为什么要记得?”孟扶摇撇嘴,一回头看见桌子上那团毛球眼晴亮亮的看着她,大黑眼球子里明显写着“你记得我你一定记得我”字样,那眼神忒期盼忒纯洁,终于良心发现的道:“啊……元宝嘛……”

元宝大人立即作欢欣鼓舞状。

“我记得你女朋友叫金刚嘛……”

元宝大人抽搐。

九尾谄媚的奔过来,孟扶摇对这只散发着淡淡狐味放屁却很香的东西很有些感冒,总觉得不可靠啊不可靠,一伸手拨开之,道:“你是非烟的宠物吧?离我远点!”

九尾栽倒……

一对遭受挫折的少男从桌子上凄惨的爬起,互相对视一眼,终于第二次达成认识上的一致——抱头痛哭……

云痕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和孟扶摇说起长孙无极,从他的心思来说,自然是不愿提起,再说扶摇如今反正记忆不甚清楚,说不定提起后反而会让她伤心失落,只是看着她那坦然神情,突然又觉得在扶摇这样的人面前玩着自私的小心思是件卑陋的事。

“长孙无极回国继位了。”半晌他终于道,“无极皇帝驾崩了……所以他没能来找你。”

“啊?”孟扶摇跳起来,“他爹死了?他爹死了?”

云痕愕然看她那激动模样,她提起自己的事轻描淡写,长孙无极父皇去世她这么震动做什么?

孟扶摇接触到他目光,自己也皱起眉头,仰首向天,有点想不通的喃喃道:“啊……我也不知道我激动什么,我就是听见这个消息,突然觉得有点悲伤,我记忆中,好像那是他很重要的人,他一定很伤心的……”她摆摆手,顺了顺气,似乎想将心中突然涌起的怪异感觉压下去,笑了笑道:“你去歇着吧,我回房继续想。”

她蹬蹬蹬往回走,忽然感觉到背后云痕一直盯着她,回头笑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你……”云痕斟酌了一下用词才问,“你不失落不生气么?”

“生气?”孟扶摇指自己鼻子,“我?”

云痕默然不语。

随即她笑起来,道:“你的意思是说长孙无极吧?他没来找我,我应该生气?可你刚才不是帮他解释了么?他父皇驾崩,一国不可一日无主,他当然应该回国继位,难道丢下国家去千里迢迢找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朋友?那才叫荒唐呢。”

“还有你,你们。”孟扶摇抱着手臂,平静而安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不希望我成为任何人的拖累和责任,能来,我高兴,不能来,我也无权怨怪,因为每个人一生都需要和寂寞孤独做抗争,每个人一生最重要的任务,是对自己负责。”

云痕看着她,只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孟扶摇张开双臂,大大的画了一个圈,道:“相信我,我会过得很好,你看,即使这样,我还是海上霸王……”她仰头,微笑,“我是——孟!霸!王!”

她步子轻快的走了出去,以一种拥抱海天的姿态。

云痕久久沉默在船舱的暗影甲,月光潋滟如这海波荡漾,映上他眼眸晶光明灭。

良久他轻轻道:

“你真幸运……你真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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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柔的海浪轻轻泼打船身,黑绸一般滚滚铺开去,对面海岛上灯火明灭,休整的海寇们在整理物资,船头上有人对着大海喝酒,自己一口,大海一口。

云痕步伐轻轻的过去,在那人身后站定。

那人不回头,只沉默了一瞬,将手中酒壶递过来,道:“船上没好酒,马尿似的,将就了。”

云痕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印象中温文尔雅的那个人居然也会说出这么粗鲁率直的话来。

“我在海上认出她时,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燕惊尘回转头来,脸­色­苍白,眼神中却露出笑意,“你听出这句话是她的口气了吧?她就是这样,在任何时候都是那个样子,永不改变。”

云痕沉默,对燕惊尘一开口便和自己谈孟扶摇有些抗拒,最终却淡淡道:“不,她在变,她越变越宽广,心却越发坚刚。”

燕惊尘笑笑,又灌一口酒,云痕看着他的姿势,竟然也在不知不觉的学着孟扶摇的痛快,想起燕惊尘往日时时处处记着王侯之家的尊贵优雅,如今竟也变了。

“也许你们是对的吧。”燕惊尘良久低低道,“你们永远比我更理解她,所以你们才配站在她身边,而我……我早已……”

云痕慢慢喝一口酒,想着燕惊尘也是情根深种,只可惜,不过是命运的无缘人。

“爹爹和你说过认祖归宗的事了吗?”燕惊尘突然转了话题,“我走之前和他说起这个,想来你应该知道了?”

提到这个云痕顿时怒火涌起,冷笑一声道:“你有什么资格提起这个?你们燕家有什么资格要我认祖归宗?燕赤自己在外面招惹我娘,生下我不敢认也罢了,你家老太爷发现了,怕玷污你家高贵血统要活埋我呣子,他居然一声不吭就此不管——他是人?你家老太爷是人?他配做我爹?他也就配做你爹!”

燕惊尘震一震,脸上五官瞬间都扭曲,沉重的喘了一口气才道:“是爷爷和爹爹对不起你们呣子,如今爷爷已经过世,爹爹时常想着你,他以为你死了,常常叹息,我看不过去才……”

“你家老爷子死了,现在想到可以让我认祖归宗了?我说燕赤之前那么多年一声不吭,突然跑到云家要人,原来他爹死了,他儿子也跑了,他身边没人继承他高贵的家业了?他身边没人你就看不过去,当初我呣子被活埋怎么没人看不过去?”

云痕脸­色­比燕惊尘还白,这个一向不喜多话的男子今日动了真怒,言辞再无往日平静,激烈而尖刻,然而他做不到不尖刻,燕家有脸要他归宗?燕家有脸在多年后到云家要人?当他从泥坑里被娘推出来的那刻,当他跪在云驰脚下求他葬了他娘的那刻,燕家就是他仇人!

燕惊尘沉默着,在云痕劈头盖脸的责问下无言以对,半晌才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哽咽道:“兄弟……好兄弟,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个大哥,我知道燕家对不起你,但是大哥求求你……假如有一日你回去,不要为难爹爹……”

“是你们燕家别来为难我!”云痕“啪”的将酒壶砸碎,大步走开。

“兄弟——”身后噗通一声,有人跪下了。

云痕僵住。

“哥哥这辈子,也许就不能回去了……”燕惊尘颤声道,“将来……将来……燕家的宗祧,终究要有人来继承……”

海风猛烈,湿润的甲扳上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在朦胧的月­色­里氤氲,跪着的人仰首希冀的看着站着的人的背影,站着的人仰首向天,一言不发。

云痕始终没有回头,半晌,他快步走开。

留下燕惊尘,久久的跪在甲板上,慢慢将身子蜷缩成一圈,将脸,贴在湿凉的地板上。

静夜无声,落下的泪水和甲板之上的海水混在一起,迤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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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京海寇的船,渐渐向罗刹岛移动,虽然现在的季节不适宜下水,但是据姚迅所说,真正要想有所收获,还真得在初夏,那时节海水涌动剧烈,能够将当初沉没在罗刹岛海域的古国的宝贝带上来,否则深海之下,根本下不去。

孟扶摇对什么宝贝没什么想法,却在看见姚迅带来的她当初留下的包袱之中的路线图时,想起自己另一个重要任务,寻找大风的遗物。

当年大风在扶风海域斗海兽,在罗刹岛海域沉落了身上一件东西,这东西孟扶摇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是她的功法最后一层遇上关隘,明明即将突破却怎么也无法跨越那薄薄一层阻碍,这个状态已经停滞很久,让她心急如焚,直觉告诉她,大风的遗物也许有帮助。

云痕已经打发身边带出来的一批人回去报信,无论如何,找孟扶摇的人太多了,既然找到她,自然要让那些日夜不能安眠的人好歹放下心来。

维京的船队,远远停留在罗刹岛范围边缘,罗刹岛以险流急涌,暗礁漩涡多而著名,岛四周海域之下,暗礁如犬牙交错,稍微大点的船都不敢过去。

几艘小船放下水,孟扶摇云痕姚迅一艘,燕惊尘带着马老爹和几个最­精­通水­性­的海寇一艘。

孟扶摇当初没有放马老爹回去,她需要这样常年在海上跑的老渔民,马老爹看着报酬丰厚,也便应了。

日光融融的洒下来,海面波光如金,万里潋滟,孟扶摇站在船上,按照大风的路线图比对了半晌,划了个区域,“就在这里了。”

“海水流动不休,几十年前的东西,如何能确定还在原地?”姚迅探过头来。

“大风既然画路线图,必然有其原因,你看图上这个点,”孟扶摇道,“很明显当初东西落下去他做了补救措施的,也许用什么东西压住了,总之老家伙临死之前头脑清醒,不会有假。”

穿好水靠的姚迅伸展肢体,挂上皮囊系好绳索,陶醉的呼吸一口湿润的海风,笑:“啊,好久没下水,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他一纵身,一尾银鱼般无声无息穿入水中,先还能看见碧蓝海水之中淡淡灰影,渐渐不见。

孟扶摇放着绳子,根据落绳的长度推断着海底深度,判断如果自己下去能支持多久,姚迅属于罗刹岛匿鲛一族,闭气潜水之法自幼练习,他比寻常海客更能维持在海底的时间,唔……按自己的武功,下到那样的深度,大概可以坚持小半个时辰。

姚迅不住拉动绳索,直到绳子快要放光,才停了下来,孟扶摇心焦如焚的等,半晌感觉到姚迅开始上浮,又过一刻,哗啦一声姚迅破水而出,气喘吁吁道:“好深……底下东西好多……不过挺平静的,没发现什么危险东西,我看见一个洞口有个铁盒子似乎像是大风图上指示的那个,但是被一柄长剑直穿而过,牢牢钉在礁石中,我拔不动。”

孟扶摇“嗯”了一声,道:“我去。”

身侧云痕立即道:“我去。”

孟扶摇笑起来道:“你水­性­又不­精­,我都在这海上练了很久了,告诉你,陆上武功和水底是两回事,陆上十分武功,水底能保留两成就不错了,何况水­性­不佳的人?放心,我下去拔个剑拿了东西就上来,什么事也不会有。

她不待云痕回答,无声无息跃入水中,溅起水花闪亮如熔金,云痕看她轻捷入水的身影,没来由的心缓缓拎起,燕惊尘的船也靠近来,兄弟俩对望一眼,又各自转开。

孟扶摇潜入海底。

深海无声,如另一个沉静的异世界,起初还能看见日光从稀薄的水波中透入,渐渐只见四面深蓝碧绿华光交织,­色­彩变幻,越往里越黑暗,如梦魇般沉厚压迫,却又有白­色­的光亮传来,孟扶摇知道那便是海底,海底有光。

身周群鱼游曳,银红绯绿­色­彩斑娴,有些鱼落在脸上,微微的痒,灰黑­色­的暗礁之上生着玉白深红的珊瑚,如鹿角如柳条纷软招摇,在一片神光离合之中辉光照耀。

这是静谧而神幻美丽的海底,孟扶摇却无心欣赏,也欣赏不着,她的视野只有深深浅浅的红­色­轮廓。

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处满是青荇的不大的洞口,那里Сhā着一柄挂满海藻的长剑,剑下果然有个盒子。

孟扶摇大喜,立即游过去拔剑,她向那个洞口游动的时候,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怪异的感觉,总觉得那洞口看起来有些古怪,脑海中隐隐约约掠过另外一个洞口,那洞口似乎长着五­色­的花,想了半天没想出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却下意识的避开了那个洞口,抬手去拔长剑。

剑Сhā得很深,可以想象出多年之前大风掷剑入水时的无穷威力,但是他为什么没有继续游下来把这个盒子取走,就是孟扶摇不明白的了。

拔这剑对她自然不成问题,孟扶摇伸手一拔,觉得剑下触感有异,却也看不出端倪,拂去上面海藻,伸手去取那盒子。

身下的地面突然动起来。

只一动便是地动山摇!

海水热锅一般滚起来,四面礁石珊瑚水草齐齐大震,泡沫般翻腾,飞鱼们慌乱的四处逃窜,很多鱼不辨方向,惊惶的猛力撞上孟扶摇,与此同时孟扶摇觉得身后一亮,仿佛两道探照灯突然亮烈的­射­过来,她霍然回首,便见刚才挂满水草海藻的黑黝黝的“洞口”,突然­射­出斗大的碧绿的光。

那两团光巨大无伦,孟扶摇第一眼看见时还以为是什么海底宝贝,再一看脑中一晕,那明明就是一双眼睛!

而身下,方圆几十米的地方都在动,随着抖动那些附生物纷纷落下,渐渐露出灰青­色­的背脊,一小块背脊就像一艘大船的龙脊——这是个巨大的海兽!

孟扶摇心道不好,这东西这般庞大,刹那之间自己游不出它的范围,看起来皮厚­肉­粗的自己那短刀也发挥不了作用,赶紧扯绳子让上面拉自己上去,不想那东西虽然庞大动作却闪电般敏捷,头一甩,孟扶摇都没看见它动作,那绳子便已经断了。

孟扶摇立即将盒子往怀里一塞,全力上浮,然而她游得再快也不抵那东西天生体型超长,轻轻一动便够她蹬上半天,她刚游出数米,便听一声大吼,吼声如雷,震得满地珊瑚四散碎落,随即身后一阵水流大动,平生出飞旋的吸力强劲的漩涡,唰一下将她向后吸过去。

狂流湍急,人身卷落如草,翻腾浑浊的海水卷起白沙,倒映身后快速接近的庞大的黑影,碧绿的眼珠之下,是一张正在等待噬食猎物的利齿森森的血盆大口。

孟扶摇突然竖剑!

“铿!”

长剑顶在了巨兽的上下门齿之间!

巨兽怒吼,大力合嘴,试图将长剑折断,长剑在巨力之下渐渐弯折,却始终不断,孟扶摇灌注了全部真力的东西,谁也别想轻易弄断。

孟扶摇紧紧抓住长剑,不让自己的身体随着那些被巨兽造成的漩涡进入它的肚腹,她单薄的身子在巨兽口中飞扬舞动,像一面黑­色­的旗,四面水流滚滚令人无法睁眼,孟扶摇闭着眼,冷静的摸出“弑天”,她要在这里解决掉这个东西。

身后却突然推移出一样东西,铁板一般横推出来,试图将孟扶摇推出去,孟扶摇身子一让,手中“弑天”一闪,却只割下一块苍黑­色­的­肉­块,而那东西,看起来本来就已残缺不全。

孟扶摇一刹间恍然大悟,突然想起多年前号称被大风宰杀的作乱海兽,看样子并没有死,只是被弄残了,大风的长剑Сhā在它身上,盒子落在它鼻孔的位置,当时大风大概也­精­疲力尽,不能再下去追杀只好离开,可恨大风,竟没将这么关键的事告诉她!

当年大风将这家伙诱上浅水都没能杀得了它,如今她在水下,已经折腾得过了很久,水下剧烈运动也十分消耗真力,再待下去不说是否被这家伙当了午餐,光是窒息就能要了自己的命!

不能再停留在这里!

她抬手,“弑天”不管不顾狠狠乱戳,戳到哪里是哪里,戳到什么是什么,碧蓝的海水白­色­的水沫之下不断翻腾出暗红的血雾,一团团污浊得人什么都看不清,她裹在这样的血­色­狂涛之中,面不改­色­,只是砍、砍!砍!

那海兽狂吼着,滚滚翻腾,霍然头一甩,孟扶摇如一片落叶般被抛出来,高高抛上数丈之远,她被那冲力抛得头晕目眩,却立即借着这股力量,腾身飞窜!

只要能窜出水面,便能逃得一命!

然而她的头突然痛起来。

很久没有痛的头再次大痛,那猛烈的一甩似乎触及了她的旧创,将她好不容易平静了一阵子的大脑再次翻搅,那些凌厉的刀子生冷的挖着脑中血­肉­,剧痛入骨。

身子不由自主的一软,眼前一黑,浊绿的海水倒压下来,四面都是穿梭久久的剑般的黑影。

她落下,落向海兽之口。

落下的瞬间,看见上方海面和下方海底,都有黑­色­的影子,同时飞快的游来。

扶风海寇 第十三章 我心惊尘

孟扶摇在坠落。

四面海水如天,苍蓝沉沉倾倒下来,磐石般压在头顶,她用手捂着头,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动的太阳|­茓­上,坚决不让自己晕去。

这个时候晕去会成为别人的拖累,身边没有谁可以在海兽追击下还带着晕迷的她游上海面。

淡红的血丝从额头上涔涔浸出,丝带般曳在浊绿海水之中,瞬间不见。

头顶有人影飞快游下来,游的速度却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兽一直盘旋舞动,搅出无数大大小小的漩涡,带得她身形不住下落。

头顶上不止一个人影在拼命伸手够她,孟扶摇却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后那东西并不像鱼,倒像蛟龙之属,庞大的身躯卷动灵活,一盘便是一个漩涡,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兽身体盘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兽一收缩,她面对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场。

而那巨大的兽头已经昂起,碧绿眼珠之下一张大口利牙深深,蛰伏多年被惊醒的海底神兽,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尝新鲜的美味。

她已经听见海兽张开的口中发出的腹内雷鸣之声。

听见漩涡搅动着发出的汩汩气泡之声。

听见珊瑚礁石被海兽尾巴扫得撞击碎裂之声,如果她被那样一扫,保证连声音都不会有,只会成为一团孟扶摇酱。

漩涡就在身下!

孟扶摇突然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刀!

肌肤划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体之上,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伤痛感剧烈,却不伤关节也不伤行动力,伤的只是疼痛降临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过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发出十二万分的潜力!

孟扶摇当然抗得过去,经过­精­神炼狱那一场,天下没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头脑一清,力气刹那重回。

孟扶摇身子一挣!

脱离漩涡!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闪风声一烈,突有两排利齿,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挣逃离了海兽身体的漩涡,却正好落在了海兽的头边,那东西反应灵敏凶猛,张口便咬!

利齿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废了!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什么都来不及做,下意识抬手一挡!

“铿!”

响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齿透入皮­肉­之声,却是金属之物撞上齿牙的声响。

孟扶摇惊愕的转首,看见自己手腕之上一个黑­色­环状物,正正挡住了海兽的利齿,那海兽利齿锋利如钢刀,金铁之物照样能断,却在这扁扁的镯子之下铩羽,不仅如此,甚至还被崩断半颗牙!

孟扶摇立即抓起那半颗牙,霍地将海兽鼻孔中一Сhā!

海兽仰头怒吼,声音震得海水翻滚,霍地一尾弹扫过来,四面激起海浪如无形的巨墙,孟扶摇一个翻身已经游了开去,眼光一掠隐约看见海兽头顶有一处极小极窄的凸起,在她浅红的视野里发出奇异的光泽,直觉告诉她这大抵是个很重要的部位,“弑天”立即出手!

“嚓——”

无坚不摧的锋利黑刀Сhā入那处凸起,并没能没柄Сhā入,还发出叮的一声低响,声音竟然像金铁交击,可以想见那快地方何等的坚硬,孟扶摇却暗叫可惜,剧烈的头痛影响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Сhā入了骨缝中。

那骨缝卡得紧密,孟扶摇一拔之下竟然没能拔得出,海兽却已痛得疯狂,翻腾滚卷,闪电般将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盘起又弹开,四面海水因这庞大身体的剧烈摇动动荡不休,似乎整个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搅,将掀起,将高飞,将代替了三万里之上的无尽之天。

孟扶摇此时才勉强看清那海兽的形状,长形身躯数十米,头大尾粗,半身鳞甲,身有四爪,仅仅巨爪便有数米长,果然是蛟王。

传说中祸害无数,和十强之五大风相斗三日三夜,在罗刹海域之下沉没的凶兽。

摆舞的身形带动水流方向正逆反转,冲得孟扶摇头晕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涡的缝隙之间穿梭久久,不让自己被带到蛟王的身体中心。

她的气息已将用尽,胸肺间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会先爆血而亡。

上头的人在这一缓间终于游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惊尘抓住她右臂,马老爹快手快脚的在她腰上系好绳子,云痕挡在了追来的海兽面前。

疼痛疯狂的凶兽在这个时候绝不会放过任何敢于阻拦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时的凶­性­也全部被激发,比先前更难应付,而它浑身滑腻坚甲,坚甲之下还有钢铁般的皮肤,便是绝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肤,也很难造成致命伤害。

孟扶摇挣扎回首,对云痕拼命的指那蛟王头顶,云痕一眼看见孟扶摇的“弑天”Сhā在那里,立即游了上去试图为孟扶摇拔下来。

他水­性­不如孟扶摇­精­熟,这一游控制不住,被漩涡一卷便要扑入蛟王口中。

孟扶摇心胆俱裂,挣扎着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惊尘绝不放手,死死抓着她拼命上浮。

“哗啦”一声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摇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连三个深呼吸后,找出一颗药吃下,抓过一根绳子将脑袋紧紧一勒,拿了把长刀,戴上船上准备好的皮囊立刻转身。

“扶摇!”燕惊尘拦她,“你体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摇一头撞在了他胸上,将他撞出船外,大骂:“滚你的蛋,滚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头,毅然潜了下去。

光线一明又暗,孟扶摇再入水中。

怎么能让云痕一人留在那里?

她斗过那东西她知道,云痕一个人上不来!

海底依然火山爆发一般翻转动荡,四面东西太多太杂乱,那些沉潜于千年古国之下的久未被惊动的海底古宝,此刻全部被翻卷而起,祖母绿、珊瑚床、佩玉、樱珞、虬龙金杯、猫眼石……无数珍宝从她身边光芒闪闪极尽诱惑的掠过,再被她嫌恶的挥开。

她没功夫去看那些虚幻的东西。

她只想找到那个水下的人。

云痕——

坚持住——

最为浑浊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传来蛟王怒吼,孟扶摇睁大眼,努力寻找了很久才看见,细沙蓬蓬飞扑中隐约一道人影来去久久,剑光如风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过一道道浓稠的血带。

孟扶摇松了口气,还好,云痕还活着。

只是他动作已经慢了下来,剧烈搏斗之下气息耗尽也在须臾之间。

孟扶摇冲了上去。

她没去云痕身边,却直冲蛟王头颅,一脚瞪上那巨大的碧绿眼珠,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溅,宛如爆开烟花,趁那兽疼痛一让之间,抬手就抓住了“弑天”,将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剧痛拼命摆头,然而摆动得越剧烈,伤害越大,死死挂在要害处的孟扶摇的体重借着这摆动,生生将“弑天”拖得一点点下坠,坚硬绝伦的头骨慢慢剖开。

宛如凌迟的痛苦令狂吼声惊天动地,那兽垂死挣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摇唰一下被甩飞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数丈之远。

随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窜,在水底一弹,蓦然身子一颤,灰青­色­的全身颜­色­渐渐出现了变化,由点而片而面,渐渐泛出灰暗的红,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铁锈,渐渐延展开来。

孟扶摇看不清到底成了什么颜­色­,但也觉出了­色­泽变化,这厮是要临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云痕。

手指将将触及他衣角,云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种倒退法绝非游动可以达到,孟扶摇这才看见不知何时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涨,一弹一伸便勾住了云痕的腿,恶狠狠拖着他向海底潜去。

而海底更深处,隐约有个巨大的黑洞,应该就是那家伙的窝。

孟扶摇抬手去砍那指甲,却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个窝,仿佛那里有着救命的宝贝。

孟扶摇立即埋头深吸几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横劈竖砍,想要将那家伙注意力引到自己这里来,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两成,选了长刀也无法将宽达数米的蛟身砍断,却也将那金刚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横飞碎鳞四溅,苍绿海水一片深红。

那蛟一抬爪,五根爪尖比先前两倍张开,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剑一般向孟扶摇横扫,孟扶摇一让,身前哧哧两声,皮囊破裂,她却也趁着那一滑,滑到云痕身侧,她不敢去拽云痕,怕拽断他的腿,挥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惊人,已经抓着云痕,即将进入黑洞!

洞不算大,仅能容纳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错,那蛟只要带着云痕往里一挤,刹那间云痕便会成一具碎尸!

蛟王头已经入洞!

“嚓——”

孟扶摇一刀砍断了那指甲,一脚将云痕踢了出去。

这一脚用尽她最后力气,闭气状态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过堪堪将云痕踢出数米。

这一脚也耽搁了她上浮的时机,那蛟王尾巴一扫,霍然卷来!

四面海水被大力挤压成深深漩涡,力气用尽氧气用尽的孟扶摇挣扎不出。

数道黑影扑过来,一道撞上漩涡便被轰飞,一道却灵活一闪,烟气般从蛟王尾巴底一道缝隙一窜。

他窜的时候,云痕正好也看见了那处急流死角,欲待扑上,那人将他狠狠一推。

隐约间似乎说了句什么话,却也只有云痕听见。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云痕被撞开,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摇脚底,斜肩一顶,将她大力顶出。

孟扶摇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抛出去,擦着蛟王铁锈深红的滑腻长尾飞出。

留下那人,再也来不及逃开,被长尾咔嚓一卷。

一阵低微骨碎之声传开,海水中腾起大片血­色­浓雾,如晚霞将尽前最后一抹艳光。

蛟王卷紧尾巴,听着那骨碎声响,快意的向着黑洞猛冲。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于此,死于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个祭品垫背!

血雾迤逦。

血雾里露出那人苍白的脸。

燕惊尘。

蛟王最后那一卷,钢铁之力千钧,卷断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该在刹那间死去。

然而他竟然没有死,只是定定的看着霍然回首的孟扶摇,惨白­唇­角犹露一丝笑意。

他看见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对待云痕不肯放弃一般再次扑来。

他看见那女手挣脱众人举起长刀试图钉住那尾巴,钉不住竟然弃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气和这巨兽拔河,将他从即将没入的永恒黑暗中拔回来。

他看见那女子从玄元山上翠绿浓荫之中回首,对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这灰暗天地。

他看见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后山的崖边,在清风明月之中晃着腿,悄悄塞给他一包自己做的开花豆。

他看见玄元派练武场他试图好好给她补习剑法内功,她却抬头对他装傻的笑啊笑。

他看见那女子大雨倾盆一个头磕在泥泞之中,抬起头来时对他伸出的手,露出温暖的眼神。

那温暖的眼神……曾以为此生再不复有,在他负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掳掠她之后,今生今世再无缘再见。

不想竟还能最后相伴这无风无浪的一程。

不想竟还能最后看见她对他无拘无束忘却一切前尘的纯净笑容。

不想竟还能看见她为他再度转身,没有任何歧视的愿意为他拼命一回。

真好。

这样的结束真好。

二十余年光­阴­倾泻,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细沙如雪,填满一生里寂寞潮来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灯光从此熄灭。

遇见你那一日,大雨绵绵不绝,原来不过是为了写人生里最后的谶言,雨中见你,水中离别,看你笑如明花,于我永恒之中永不凋谢。

燕惊尘亦在笑,­唇­边深红开谢,朵朵绽放生命里最后的艳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马完美无缺,抵不了命运深处永不可弥补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种方式将心愿缝合——一生里,原来不过只是为了最后这半年。

而最后的相遇,他完满,也赎罪。

很好……很好。

视线朦胧,渐渐将看不清她,看不清她为他的生命最后做的挣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里嘶吼的风从破裂的窗纸从刺进来,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里,突然亮起一盏摇曳的灯光,冷而白,像是灵魂的颜­色­。

有红衣灿烂的女子,从深海之底的光明里冉冉走来,衣袂飘荡步履轻盈,掌心珠光明灭,飘摇却不断绝。

裴缓。

用幸福和终身为他抵挡流言,用骄傲而浓烈的爱来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后的视野里,是那艳丽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来。

听见她道:

“我来接你。”

--

天地间轰然一声大动。

蛟王终于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挤进了出生之地的温暖和潮湿,如同寻见宿命的根,首尾相连,进入生命的永恒。

怎般开始,怎般结束。

智慧类生物,和人类往往有着同样的执着。

孟扶摇痴痴的被姚迅马老爹和海寇们拖上去。

最后关头他们全部下来了,然而那兽凶­性­爆发,他们的武功连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摇在燕惊尘被拖进去之前一直试图挣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给那东西一绞,大罗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旧不愿意他从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挤压下尸骨无存,永远堕入黑暗的海底深渊。

那不该是他的结局,这个因为错过她而错了一生的男子,并没有真正为非作歹,也没有真正对她不起,就算有错,也已用半年多来的­精­心呵护做了补偿。

这大半年她时时头痛,发作时烦躁易怒,从来都是他仔细照顾,在每个商船上寻找药物寻找大夫,一次次亲手熬了药汤送来。

她时时恶言相向,他却从无怒容,有时眼底还有微微的欣喜,看着让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样觉得,只要她愿意理他,便是责骂,也是贴近。

而就在刚才,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还那般恶毒的骂了他!

他一生错了那一次,却从此背了一辈子的罪,他付出生命里所有的努力和荣耀试图唤回她,却最终换了她最后的一声唾骂。

那个人,那个她最早喜欢过的人,那个记载着她最早动心时代最初的温暖与柔软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换了她心中有些坚硬的棱角慢慢磨去,化为这深海中散落的永远无法捡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背负于身,伤人无形,而她,说起来大度宽容不在意,却在内心里始终记得他的辜负,临死也不曾给他一句原谅。

说要放过,未曾真正放过,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时候,已经迟了。孟扶摇躺在船上,一动不动,大大睁着眼睛,望着那么高那么远的天,想着脸上那些水怎么永远也流不尽,而又要怎样的流,才能把这一生里所有的无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侧,云痕也一动不动。

他闭着眼睛。

最后一刻他欲待回头,却最终没有回头,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如果他那时再回头,孟扶摇一定会跟着下去,那么三个人一起死。

最后一刻他选择和姚迅他们一起拖着孟扶摇往回走,永远留下了那个人。

那是他和他的选择,为他们共同所爱的人。

孟扶摇最后只知道拼命去救,思维早已混乱,他却是眼睁睁,清清醒醒的看着他被卷入,带走,带入永恒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见进入黑洞的一霎瞬间的破碎。

人在海中,会不会流泪?

那一刻眼睛涨满了这一生来来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痉孪、磨砺、永无休止的疼痛……如这血脉里不可挥去的牵系,从此有一根生命的线,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谁在他身后泥水间重重磕头,四面里月光如晦?

“哥哥这辈子,也许就不能回去了……”

谁在他身后低声颤颤,一字字带血凄绝?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成真?

是无意的言语,是人生末端的预感,还是躲在窗外听说罗刹之险时突生的奇异预言?

他闭着眼睛,想脸上的水为什么永远也流不尽,想自己­干­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为什么今日被海泡得这般潮湿,似乎要永远这般,无休无止的潮湿下去。

想最后一刻,那个人推开他前,一生里最后留下的两个字。

“燕家。”

--

蛟王的尸体,后来终于被弄了上来。

多年前为害整个扶风海域,造成无数人死难,连大风都没能真正解决的凶兽,终于从这个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宝,内丹大如婴儿人头,骨­肉­体肤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摇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张巨大的皮,却一点没动,并深深埋在了罗刹岛。

姚迅十分可惜,连连顿足,说那蛟皮拿来制甲,是天下难得的防护宝甲,那么大一块,足可装备一个百人顶级卫队,其价值已经无法估量。

他说的时候孟扶摇默然不语,一点动心的表示都没有——燕惊尘的尸首最终没能找会,或者说根本没能找到,想必在最后一挤中,已和蛟王身体化在一起,这让她怎么能再拿着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么知道哪块鳞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残骸?她怎么能让他最后身体所附,被刷洗、硝染,缝制皮甲?

价值连城又如何?拼死猎杀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价值便可以罔顾。

罗刹岛上起了一座新坟,其实也只是衣冠冢,上渊的燕家小侯爷,将自己的海上放逐写成永恒,此生再无回归家乡之日。

孟扶摇将坟墓修得极尽结实,雇佣当地人长年守墓,墓前青灯长明,替远在海外徘徊不能归家的游子照亮回去的路。

云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为了不给他留下后遗症,孟扶摇勒令他在岸上休养,云痕常常坐在燕惊尘墓前,拔拔那些乱长的草,在夏日的树荫下一坐就是半天。

罗刹海下那座沉没已久的古国也在无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临死钻入的黑洞末端,最后那一震震裂了当初掩住古国的矮山,现出千百年前古国的神秘灿烂的文明。

也许那条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国的守护之神,历经千年的守护,在临死一刻也不曾忘记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个人生来亦有使命。

孟扶摇亦永不忘记自己最终的目标。

她在恢复过来后便打开了大风的盒子,一开始很担心泡了这么多年里面的东西一定烂光了,打开来却发现里面全是薄薄的黄金页,镂刻深深字迹,永不腐烂。

那里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处,但感觉更简单也更高上一层,孟扶摇仔细想了一下,觉得当初遇见大风,他使用的武功并不是这黄金页上的功法,所以这武功的来路,实在很值得疑问。

既然不冲突,那自然可以练,孟扶摇着手练新武功,并时时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证,总觉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连“破九霄”,都不是总源,而这两门武功究竟归属何处,看来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黄金页的最后一页,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没有字迹,只是一些奇异的线条,看上去很像抽象画,大风的东西,肯定不是没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内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来,她总觉得自己这样吃了很可惜,有机会问问宗越怎样用最合适,她记起宗越是个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内丹果然不是寻常东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个月的时间才吸纳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雾气笼罩了群岛,闭关的孟扶摇在罗刹岛上一个山洞内缓缓睁开眼睛。

她眼睛里的淡红略略淡去了一些,却依旧没有完全散去,不过视线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显在慢慢好转。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这个。

就在刚才睁眼的一霎,她竟然看进了自己的身体之内。

她看见自己丹田之中,真气以一种奇异缓慢的旋律在无声旋转,旋转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样的光泽,渐渐凝成一个细小的中心,如同内核云团,带动着全身经脉真力流动,所经之处不再澎湃,却海纳百川绵绵不绝。

而丹田光芒随她的呼吸起落而辉光阵阵,耀亮整个内腑,光芒所及之处,那些久经打磨的经脉血­肉­,越发坚实铮然,如玉如刚。

她视力未复,却已开通“内视”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触觉,都已经调动至人力几乎可以达到的最巅峰。

这一霎她听见百里之外的海风中一只黑翅鸥掠过水面叼起一条银鱼。

这一霎她“看”见五十丈外一只蚱蜢刚刚跳过了一根婆婆丁草。

这一霎她闻见岛的另一边一家渔民煮鱼时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酱。

这一霎她感觉到全岛都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听来几乎和海涛一样响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滚过,她立即想起来那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感觉都加倍开通,身体和天地山河空气自然似乎可以随时浑然一体,可以无声无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圆转。

“破九霄”第九层,“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摇站起身来。

一站,身子便是一飘,轻盈圆转的真气飞动之下,还没适应这种提升的自己险些撞到洞顶。

她吸一口气,降下洞底,收回真气,关闭特别灵敏的感觉——太灵敏了,以至于远处快步奔来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打雷。

她沉在洞中的黑暗里,大功告成,没有喜­色­。

十余年前太渊某处山谷的对话突然飘过耳际。

“修炼‘破九霄’,人生极致之苦,那苦不仅包括身体之苦,还包括一切背弃、矛盾、为难、摧毁、自责、悔恨、残忍、抉择、分别、恩怨、爱恨、死亡……所有负面­精­神之苦,你觉得,你能成么?”

“能!”

五岁孩子如此轻狂,以为一生里没有不可以降服的人和事,然而当多年后历经沧海桑田,才发觉那一句“能”何等重于千钧,无数次险些将她压倒,而无论倒在何处,她孟扶摇早已尸骨成灰。

是她自己一路上将自己捡起拼凑,勉强拢回原形再继续前行。

还有那些为她付出的人们,一路上陪在她身边,将散落的她捡起拼凑,为此不惜付出时间­精­力武功血­肉­乃至……生命。

一路来她何其悲惨,却又何其幸运。

孟扶摇抬起头,透过洞口大石的缝隙,看见坐在燕惊尘坟前修炼武功的云痕,心中涌起一阵歉疚,自己忙于修炼武功,倒将他给忘记了,其实燕惊尘的死,受伤最重的是他吧,无论如何那是他的兄长,燕氏家族里唯一对他表示过温暖的人。

她摸了摸大风的黄金页,准备将这个给云痕,“破九霄”是老道士独门武功没经他批准不能传给外人,黄金页却无所谓,云痕算起来是她半个师弟,却因为入门太晚所学不全,虽然武功顶级却很难巅峰,他的遭际也是她身边所有朋友中最沦落的,她希望大风留下的东西能够帮到他。

远处的脚步声已经到了近前,是姚迅,先和云痕说了什么,随即奔过来砰砰砰的拍打她洞口的石块。

孟扶摇一指将石块推开,问:“怎么了?”

“岛上有瘟疫,我们要赶紧离开……”姚迅跑得气喘吁吁,“前几天就有人生了怪病,我们怕打扰你练功没敢告诉你,今日越发不好,人死了好多……”

孟扶摇皱眉,想起自己刚才闻见的味道,那是浓厚的死气,看样子岛上确实不对劲。

“好像不止罗刹岛这样。”云痕过来道,“扶风海上很多住人的岛屿都有人生病,死了很多人。”

“这些岛民互相来往么?”

“不。”姚迅道,“真正会在各个岛停留的反而是海寇们。”

孟扶摇站在那里思索了一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真的是瘟疫么?大海之上各岛散落,距离很远,哪里就那么容易都得同一种病?然而现在把海寇们都找来查问才叫蠢,谁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谁知道是否就是维京海盗的问题?

“离罗刹岛最近的海岸城池是哪个?”孟扶摇问。

“是蛟城,塔尔的势力范围,”姚迅答,“扶风鄂海线,在扶风三族范围都有涉及。”

“安蛟城,在蛟城重新买最坚固的大船,我要从蛟城出海安绝域海谷。”孟扶摇抬腿就走。

“啊……””姚迅对孟扶摇的决断反应不过来,“不当海上霸王啦?”

“皇帝我都不当,何况海上霸主?”孟扶摇回首一笑,“海底古国的珍宝,我留下一部分,够那些海寇过三辈子,叫他们金盆洗手,不要再­干­这刀口舔血的营生,找个岛好好的享福吧,也算是跟我一场的报答。”

“可惜了维京海寇鼎鼎大名……”姚迅跟在她身后咕哝。

“有没有鼎鼎大名不要紧,要紧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孟扶摇负手笑,“再跟着我,也许会死得一个不剩。”

她看着天际滚滚而来的浓云,眼神里露出和浓云一般的黝黯的颜­色­。

--

扶风塔尔大光明王朝十年五月末,蛟城海港之内,悄悄停泊了一艘大船,船上下来几位年轻男子,无声无息汇入海港码头人流之中。

“这个海港人不多啊。”孟扶摇四处看着稀稀落落的人群,皱皱眉,“我觉得所有码头人都很多的。”

姚迅早已自来熟的跑到一边去打听,半晌回来,脸上一副被雷劈了的神­色­。

“怎么了?”

“还在打仗,很多人都被征丁了……”姚迅呆滞,“好生混乱的战局……”

“嗯?”

“原本不是在僵持嘛,塔尔和烧当联合起来对付发羌,当时你突然失踪,帮助雅公主的人全部跑光,发羌几次都险些惨败,谁知道不知怎的,大瀚皇帝突然说塔尔族圣女非烟无故潜入他家瀚王的长瀚山封地,并进入了长瀚山脉腹地禁区,他视此为对大瀚的最大侮辱和挑战,当即对扶风塔尔族宣战,也不管他大瀚和塔尔族之间隔了一个大宛还隔了一个发羌,直接便挥兵北上,加入了三族混战……我的天……”

“大宛什么表示?”

“开放国土借道,并借兵三万以示助威——因为瀚王殿下您,也同时是大宛陛下,出兵助威还是小事,关键在于这个态度,塔尔现在人心慌乱,好多人都聚集在圣女宫前礼拜求神,希望战事快些结束,还塔尔安宁。”

孟扶摇默然,心想这都什么事儿,战北野找不着自己,­干­脆打起群架了?他虽然­性­子厉烈,其实却深谙政治,不像是找不着人便无故迁怒,不惜穿越他国国土开战的人,他为什么找上塔尔族?是为了帮助珠珠还是其中另外有隐情?非烟真的潜入长瀚封地了?她去那里­干­什么?而这件事,和在扶风的她的遭遇,有什么关联?

这许多疑问纠缠在一起,在她混沌的大脑里浮沉,扰得她又有些头痛,她原本因为燕惊尘之死心有所悟,打算放下在扶风的所有恩怨,也不想报那被害失明失忆之仇,直接买船出海渡越穹苍,如今打成这样,当真不管么?

“他们的主战场在哪里?”

“大瀚皇帝已经打散了烧当的兵,汇合发羌和大宛的兵直逼塔尔王城,目前主力离蛟城不远。”

孟扶摇“嗯”了一声,坐在一棵树下吃­干­粮,手中拿了一块脆饼却没有吃,慢慢沉思,在去王城和直接离开蛟城去穹苍之间微微犹豫。

却突然有东西簌簌的落在她手中饼子上,还有“嗒嗒”的响声传来,孟扶摇抬头一看,见是只黑­色­的八哥,正在她头顶上吃松子,吃得碎屑纷纷,毫不客气的落在她的饼子上。

元宝大人是一看八哥类动物便怒上心头,立即蹿了出去要饱之以老拳,那八哥拍拍翅膀飞走,飞到另一棵树上,斜眼看着元宝大人,头一扬继续嗒嗒的吃它的松子。

孟扶摇看着好笑,正要召回龇牙咻咻的元宝大人,突然脸­色­一变。

她手伸在那里,慢慢转头,看那只啃松子啃得“嗒嗒”直响的八哥。

嗒嗒……

嗒嗒。

孟扶摇站在那里,听着那很普通却在刹那间振聋发聩的声响,脸­色­一层层的冷了下来。

果然,是你!

扶风海寇 第十四章 圣女非烟

一只八哥揭开的秘密。

罗刹月夜,一片灰白朦胧之中,除了那个不辨男女的声音,还有一个奇怪的声响,一直断断续续在耳边徘徊。

嗒嗒,嗒嗒。

当时那般紧张痛苦情形下,根本不可能注意到那极其轻微的声响,声音入耳,却未入心,然而事隔大半年之后,在蛟城城郊,一只磕松子的八哥,将那个一模一样的声音从记忆深处翻起、唤醒、对照,印证。

金刚!

当时金刚就在旁边,大抵是在嗑瓜子。

那只嚣张的、自我的、非烟的宠!

不知道你我还可以就此罢手不浪费时间离开扶风,知道了你我再无动于衷擦身而过我就不是孟扶摇!

孟扶摇二话不说翻身上马,一扬鞭便换了方向,身后姚迅呆呆的问:“去哪里?”

孟扶摇的马身,已经驰得远了,只有一句话遥遥抛了下来。

“塔尔王城!”

--

塔尔王城,名乌伦,和大风城一样,王宫在王城正中央,晨曦之下金­色­皇宫一片华光灿烂。

不过城中最高贵最受人膜拜的建筑,却不是乌伦王宫,而是天晟圣宫。

天晟,很汉化的名字,在异族王城听来不是那么协调,不过对于扶风来说,没有人会对非烟圣女所起的名字有任何异议。

非烟圣女,扶风史上百年一出的奇才,继大巫神之后唯一一个将巫术修炼得登峰造极,几可通神的强大巫师,和好战喜斗,放荡不羁,仰慕中原文化的大巫神不同的是,圣女很少出扶风,心系扶风三族百姓,拯灾救难,不吝援手,天晟圣宫每旬还例行开放一日,为穷苦百姓治疗恶患,不仅塔尔族,便是烧当发羌,但有百姓灾病穷苦千里迢迢来求,圣女也必有所抚慰,是扶风全族敬仰的宽容、慈和、心在苍生的大光明巫圣。

这世间但凡光明太盛之处,必然有其黑暗死角,然而当世人为那灼灼光华刺得睁不开眼的时候,又有几人能够发现?

清晨,天晟圣宫。

仲夏的天光清爽透明,风因为靠近海边而似乎特别湿润清新,和主体青­色­的圣宫十分协调,圣宫中心一座蓝­色­高塔犹为醒目,塔极高,高若将近云端,塔顶窄窄,只有半间房子的面积,四面都是对开的宽阔长窗,占满整个墙壁,可以想见在那样的高度,俯瞰天下,四海在目,长风猛烈,涤荡如仙。

侍女们步伐轻盈的穿行于宫中道路,经过那座蓝­色­高塔时,却都更加小心的放轻了步子,面带怜惜和担忧之­色­,看向高塔之上,飘出淡淡青烟的长窗。

祈福香这么早燃起,圣女昨夜一定又是没睡。

侍女们小心的走了开去,又回望宫外的方向——那个可恶的大瀚皇帝!打扰塔尔族圣地的安宁,真真该死!

高塔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沉默着,一峰独秀的矗立在圣宫中心顶端俯瞰着整个王城,甚至看得见王城之外的山川田野,和更远处一角湛蓝的海。

当然,也看得见大军连绵数十里的大营。

湛蓝长衣的女子,斜斜坐在窗口,遥望着那个方向,蓝­色­衣袂黑­色­长发飞散在空中,和青烟苍穹无声无息融在一起。

她身姿如此轻盈,似欲乘风,又似欲如树叶般坠落。

“女人,坐离窗口远点,掉下去爷救不了你。”

聒噪的“爷”嗒嗒的磕着瓜子,刽眼瞄着窗口上半个身子都在窗外的非烟。

非烟抬眼看它一眼,宽容的笑了笑,做了个手势。

金刚“呸”的将瓜子一吐,头顶上黄毛青烟一般竖起,瞪眼睛大骂:“你说上次爷不该吃瓜子?呸呸呸,爷吃得那么小心!”

非烟笑了笑,起身,平静温婉的过来,看那手势似要抚摸金刚,金刚却突然一缩。

非烟一把抓起它,将它从窗口扔了出去。

金刚扑腾几下,死命抓着窗口怪叫:“女人,救命,太高了!爷怕高!”

非烟已经不理它,自顾自走开,跪了下来。

跪在高塔之巅,她的禁地,跪在帘幕后盘膝端坐的青衣男子身前。

男子身姿高伟,长发披散,青袍白氅,碧­色­丝绦在初夏高塔的烈风之中飘然若飞。

非烟沉默着抚摸着男子的衣角,眼神里怅然若失。

她身侧,金环少女小心的添了香,救起金刚,金刚上来,一眼看见掀开的帘幕,便要扑到男子身前,被非烟一把推开,怒道:“别碰他!”

金刚刚被她扔出去,不敢顶嘴,咕哝道:“每次都不许爷上去,可是老主人需要爷……”

非烟根本不听它的话,只沉默注视着那男子。

金环少女低低道:“大巫神爷爷还是没能醒呢……”

“他缺了最重要的一味引子。”非烟突然开口,声音淡淡,不常说话的嗓子有些滞涩,说不出是男声还是女声,“为了这个引子,我等了十年,准备了十年,还是功亏一篑。”

“那个女人……”金环少女偏头,“不是说在海上么?”

非烟默然不语,想着海上的瘟疫如今该传到什么程度?那个女人一旦发现这种情形,一定会立即离开海上回来,她等她好久了,要不是请回了大巫神爷爷离不开,又被战北野围攻,她早就去海上对她出手了。

可恨的大瀚皇帝,竟然会在长瀚山遇见他,他去那里做什么?有些事,自己还是不够运气啊……

非烟叹息着,抚摸着青袍男子的衣角,三十年前大巫神和古鲧族一战,鲧族灭绝,巫神也永久的留在了长瀚山腹之内,都以为爷爷死了,然而只有她知道,他没死,他的­肉­身不灭,灵魂不远,自她幼年起便在日日呼唤,呼唤她找回族中最神圣也最强大的男子,找回族中因为巫神之死失去的一些最顶级的巫法,从此独步天下,将扶风,乃至整个五洲控制在真正威力无穷的大光明法手中。

为了找回他,她付出一生。

十年前她以声音之失为代价,在长青神殿开启之日求得神示——去找那个时辰出生的女子,天降妖女,祭血之体,以她的心头血作引,唤醒巫神。

她跪在广袤而深远的大殿,雾气弥漫中有人扔下一个生辰八字和一块软玉,少见的杏黄|­色­玉,大殿深处有人淡淡道:“谁的鲜血让这玉变­色­,谁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知道巫神在长瀚山脉,却一直没有试图找回——鲧族古墓自有的­精­气,能够维持巫神­肉­身不腐,只有找到祭血之体,才能将巫神请回。

她为找寻祭血之体,行善于天下,来求问的人都必须报上自己及家人的生辰八字,并在古玉之上测血,然而一直一无所获。

直到两年前大瀚帝君穿长瀚而过,鲧族古墓被惊动,她立即有所感应,派人偷偷潜入古墓之内,发现密室门洞之上,残留一点人的血­肉­,细心的手下将那点血­肉­带了回来,竟令古玉微微变­色­。

这令她欣喜若狂,然而那血毕竟时日已久,变­色­不明显,她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但自此她开始关注孟扶摇,毕竟当初陪大瀚帝君从长瀚穿出的人当中,只有她最符合那个生辰八字的年纪。

为此她在孟扶摇接受璇玑邀请之后,也破例出了扶风,酒楼上有心邂逅,她取到了孟扶摇的血,并以符纸唤醒她的记忆,只有唤醒她,才有可能获得她身世,找到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相差一天,血,却真真令古玉彻底变­色­。

十年寻找,尘埃落定。

之后的事,便是那样了,对发羌出手,引雅兰珠回归,再引孟扶摇到来,密密织就一张网,网住等待十年的目标。

费尽苦心好容易网住那个强大的女子,不想一时贪念还是让她逃脱,不得不承认,孟扶摇强大得超过她想象。

她获得了她的心头血,却并没能如愿唤醒巫神,那位置偏了一偏,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现在局势因为大瀚大宛的Сhā手,已经不利于自己,但是没关系,她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非烟妩媚的浅笑,站起身,问金环少女:“达娅,都准备好了么?”

金环少女达娅“嗯”了一声,却有些疑惑的问:“您真的确定他身上带着的那东西,是有关她的?”

“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她的经历,研究他们几个之间的关系。”非烟微笑,“他那个人十分简练,不喜饰物,一生里最看重的便是她,能让他朝夕不离戴在身上的东西,一定和她有关。”

她悠然笑道:“她有颗牙齿­色­泽不对,你没发觉吗?似乎是假的呢?”

“牙还有假的?”达娅瞪大眼睛。

“这世上还是有人可以做出假牙齿来的,比如轩辕那位皇帝,偏巧也是她的朋友。”非烟神­色­冷冷,“他应该早就知道她是我要找的人,却一直不告诉我,亏得当初我还帮他施展了他们轩辕的上古奇术换颜大法!”

达娅不做声,心想你是帮了他,但你同时也在术法进行的关键之时做了破坏,那个人一生的健康,被你毁了。

不过她可不敢说,不然难保会不会和金刚一样被温柔的扔到高塔下面去。

“我要赌一把。”非烟负手看着高塔之下连绵深黑如黑潮的营帐,“我赌那个小小的系在他腰上的锦囊,里面装着那颗掉落的牙。”

“上次是我失策。”她转身,深情的看着容颜不老的祖父,“我想既用了她的身体,也用她的武力和灵魂,还要用她的关系和身份,好让我塔尔族的霸业更加顺利进行,人是不可以贪心太过的,早知道当时我就先取了她的心或敲下她满嘴牙,也就没有大军相逼这一日了,不过现在也没关系,先拿到这一颗牙作法,她一样是我的。”

她笑:“大瀚皇帝从未给人看过那锦囊里的东西,定然想不到,有人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还在算计着。”

达娅钦服的躬躬身退下,道:“辰时您要和大瀚皇帝谈判,我去准备。”

她带着怒骂不休的金刚离开,非烟沉默的负手而立,悠悠看着海天相接之处,良久她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嗓子,不习惯的咳了咳。

这声音是假的,用神通巫法借来的,所以忽男忽女,而她自己的声音,昔年娇­嫩­如黄莺动听若落珠的美丽声音,早已献上长青神殿的祭坛。

因为太难听,她从此不再说话。

非烟,非言。

她过了二十年沉默岁月,因沉默而看见太多世界。

沉默里她看见万里疆域无声劈裂,争霸之刀于苍茫大地之上拉开深而长的人心沟壑,雪亮的刀光照亮深黑的苍穹,照见层云之上,因掌控一切而满足微笑的脸。

她做着这一张脸,带着笑意,看他们和她疯狂追逐,极尽心机,时刻设着自己的陷阱并时刻坠入命运的陷阱。

她在井口垂钓,等着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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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风塔尔大光明历十年五月三十,大瀚皇帝与扶风圣女非烟在塔尔王城乌伦之外三十里,一处小山村之中会晤。

对于战北野来说,他是一向不谈判的,兵家之事,有什么好谈的?有那时辰,不如拉开兵马打个痛快,所以对于非烟第一次谈判的请求,他不屑一顾,直接拒绝。

塔尔的使者却不气馁,第二次再来,并带来了非烟的口讯,战北野听完,当即脸­色­就变了。

她说:“听闻陛下密友遭难海上,实为身受巫术之诅,陛下不希望为她禳解么?”

战北野沉默半晌,冷笑一声,道:“很好,待朕亲会名动天下之神空圣女,好生领教一下扶风巫术禳解之法。”

此时他便据膝端坐于山村之中一件早已辟开村民的普通民房之内,在初夏厉烈的阳光之下难得平静的喝茶,深黑眉睫被日光映得乌光璀璨,灼灼迫人。

辰时,日头初起,茶水喝完三口。

他放下茶盏,起身,道:“不等,走,明日开战。”

天底下除了孟扶摇,什么女人他都不等。

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战北野抬头,目光厉­色­一闪而过,这女人好轻的步子,他居然没有听见她是怎么过来的,是武功,还是巫术?

门开处,湛蓝配绛红的妩媚女子衣带当风的进来,不算绝­色­,却娥眉修齐,线条柔腻,像逆着金光的瓷器,有种温润柔软的美。

她身后跟着金环少女,没带金刚满嘴“爷”的金刚大爷遇上战北野,一定会给他扭断脑袋的。

战北野傲然坐着,双手据膝,一动不动,看非烟只带了一个侍女过来,胆气可嘉,目光微微平和了一些。

他依旧黑袍红镶边,腰间朱红宝带,什么饰物都没有,只紧紧系着一个深红镶金丝的小小锦囊,小得让人忽视,小得让人怀疑是否能伸进一个指头。

非烟一眼都没有看那锦囊,只对着战北野徵笑,尔雅的坐下来。

战北野开门见山:“如何禳解?”

非烟做几个手势,达娅答:“陛下撤军。”

战北野浓眉一挑,惊异的瞟那女子一眼,普天之下,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威压之下,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女人,如今又多了一个。

“你活得腻了,你塔尔全族也活得腻了。”战北野笑得牙齿闪亮,鲨鱼一般的锋利,“有你这么讨价还价法的?”

“陛下心中,孟扶摇重于一切。”达娅忠实的传达非烟的意思。

“那不代表朕会因此受制于人。”战北野转动着手中茶盏,“你打听过没有,朕几时被人威胁过?”

非烟微笑。

“不妨从现在开始。”

战北野目中怒­色­一闪而过,重重放下茶盏,茶水四溅,却没溅上他的手,全部飞到非烟面前,非烟淡淡笑着,轻轻一吹,那些晶莹的水珠在她面前凝住,她伸出手指,慢慢在空中勾画,刹那之间,水幕之中,画面一展!

一片灰白雾气,看不出景象,地下一摊血迹,一人在血泊中挣扎喘息。

战北野霍然一震。

那是扶摇!

灰白雾气里,那人捂住心口,慢慢抬头,茫然的视线似乎在听着什么,随即似乎遭受了什么打击,身子重重一蜷。

战北野捏着茶杯的手抖了抖。

那人越蜷越紧,霍然又再次弹开,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痛苦摧残,突然在地上开始翻滚,她疯狂的翻滚挣扎,一次次爬起又跌倒,和虚幻中­精­神的巨潮做着抗击,伤口在剧烈的滚动中裂开,鲜血喷成血雾,再被她自己的身体重重压下,地面上便滚落了一地触目惊心的斑斑血迹,然而她却仍旧仿佛毫无所觉的死命压迫折腾着自己,在那些虚空中的凌厉的疼痛中,奄奄一息

扶摇——

“砰——”

战北野捏碎了手中的茶盏,锋利的瓷片刺破肌肤,鲜血涔涔而下,他却毫无所觉。

扶摇!

那是罗刹月夜的扶摇!

那晚没有人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接到消息只说她还安好,云痕怕他们担心没说实情,战北野知道扶摇一定受了苦,却也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一幕惨烈的挣扎!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扶摇的抗打击能力,等闲伤害她眉头都不会皱一下,让她疯狂成那样,那会是怎样剧烈的常人无法熬过的痛苦?

刹那间心理冲击过大,战北野心怦怦跳起来,跳得异常而剧烈,跳得疼痛欲碎,跳得寸寸牵扯撕心裂肺,他按住心口,欲待转开眼睛,却不能自主的一眼眼看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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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策马狂奔。

刚才在城外便听说了非烟约战北野和谈的消息,她可不认为这女人会一本正经真的去和谈,八成有什么幺蛾子要使,无论如何,不能让战北野和她单独在一起!

她扬鞭如电,将马抽得飞快,直奔在两军交界之处小山村。

刚刚接近山村十里,先进入塔尔军队跟随非烟过来的护卫方阵,老远湛蓝­色­皮甲整齐排列,刀枪闪亮,犹如铁甲之洋。

孟扶摇眼睫毛都没眨一下,直奔那洋流之端。

那些人看见一骑滚滚而来,凶猛若飙,急忙上来拦阻。

“站住!禁地!”

孟扶摇二话不说,一鞭子抽过去,鞭梢极具技巧的在半空漾开无数朵鞭花,一个花套倒一个士兵,刹那间地上倒了一堆。

士兵们大惊失­色­欲待追上,她已经轰隆隆过去,扬起的烟尘将身影遮没

“什么人!拦住他拦住他——”

身前身后一阵乱嚷,只想省时间的孟扶摇十分­干­脆的直冲非烟守在山村外的三千护卫,像一枚锋利的黑­色­锥子,毫不客气的剖开湛蓝皮甲的圣宫护卫方阵。

有人全副盔甲的冲过来,老远便变换阵型,前阵变后阵后阵变前阵,长枪一交,寒光闪烁!

“嚓——”

“弑天”虽短,光芒却及丈许方圆,孟扶摇手指一弹清空鸣越,冷光层层如海浪漾开,一层比一层更冷,一层比一层更亮,一层撞到一层,将那些绊手绊脚的长枪重重叠架,连带着血­肉­横飞。

铿然声响不断,飞出的长枪无差别覆盖,将密密麻麻涌过来的人群打了个劈头盖脸。

护卫们惶然一退,像沙滩之上浪潮退却,带着淡红的血沫。

孟扶摇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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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幕上的“画”,犹自在继续。

“画”上孟扶摇似乎在大喊,字眼短促而坚决,战北野仔细的辨认着那口型……她在说“不是!”

她说什么不是?他心旌摇动恍比惚惚的想,那个时辰,她说什么?

他的眼睛无法离开那一幕,明知道看了会是抓心扯肝的疼痛,他依旧不能不看,那是扶摇的经历,那是扶摇的苦!他甚至知道那是幻术,没有什么幻术可以拟出那般真实的扶摇!

他看见孟扶摇抱着头不住翻滚。

他看见孟扶摇喘息间歇抬起头,眼眸里的黑白分明渐渐转成红­色­。

他看见孟扶摇滚到墙角,“弑天”突然出手。

他看见孟扶摇不顾一切撞破墙壁,鲜血飞溅中腾身而起,半空中一回身,淡去的月­色­下眼眸血红,神情狂乱。

失明!疯狂!

那血红的眼神回首看来!

战北野突然觉得心中如被巨锤重重一击,瞬间失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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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在冲。

她将出方阵。

前方突然转出十个黑袍人,看那打扮就知道是王庭供奉的大巫师,他们神­色­端肃,手指一点,灰烟顿起!

孟扶摇最讨厌巫师!

她二话不说,大喝一声!

那一声长空劈裂,胜过佛门狮吼,九天霹雳一般当头落下,震得­精­通巫术武功底子却远远不能和她比的大巫师们抖了抖,手中法术,嘴中咒语都一滞。

一滞间,他们觉得眼前黑风一烈,仿佛有人钢铁般的衣角掠过,啪啪的打得脸颊生痛,转瞬即逝,随即一道无声无息的雪一般的亮光长河倒挂,突然便到了他们头顶。

隐约听见黑衣人一声大喝:“云痕,拜托你!”

他们恍然回首,却见那声大喝的主人,他们所要围困拦截的人早已越过他们头顶,而他们面前,是清冷而幽瞳闪烁的青衣少年。

那少年一双幽瞳,星火闪烁,一手剑法却比那眸光更流光渡越,杀人无声。

鲜血溅起,孟扶摇飞跃!

将出方阵。

突然有一群人,扛着几个麻袋过来,快速的哗啦啦向地下一倒。

蚂蚁虫蛇,蜈蚣蝎子,金蚕泥鳅……但凡世上有的蛊虫,但凡人能想得出来或者想不出来的蛊们,统统倒在了孟扶摇必经之路上。

平地上立时洇开一片黄青紫绿各种颜­色­的雾气,交织成有毒的斑斓的网,向孟扶摇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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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月朗日之下,回首的孟扶摇,眼神血红诡异,神情疯狂迷乱,那无限扩大的深红里,旋转着乱影纷纷的血­色­深渊。

那样的眼神,在那恍若真实鲜明直观的画里霍然掉转看过来,犹如孟扶摇当面,直直的用那样的堕入地狱一般的眼睛看着自己。

任何人一眼看过去,也知道这人疯了。

任何人当面迎上这惨痛目光,也要被击疯了。

战北野刹那间也差点疯了。

他死也没能想到罗刹月夜扶摇竟然遭受了这些!

而亲眼看见她的遭遇,再心如铁石也不能波澜不起,他何止是不能宁静?他早已被她的疼痛连带得自己痛如骨髓,他早已被心疼的惊涛骇浪淹没。

巨浪当头,他头脑一昏眼前一黑。

便是这眼前一黑之间。

非烟手指一弹。

她一直蜷缩着的指甲弹开,竟然长达数寸,尖端锋利,犹如利刃。

那利刃一般的指甲,轻轻在战北野腰间掠过。

--

满地里爬着乱七八糟绞绞缠缠的盅虫,雾气蒸腾,到处都是斑斓的毒雾。

毒雾没打算毒倒孟扶摇,只想将她留在阵中,留得一刻,改变的何止是数人生死?何止是今日战机?何止是扶风三族结局?甚至有可能是天下大势,五洲未来!

一身而系全局!一着而动天下!

孟扶摇停马。

只停一瞬。

随即她大喝:“九尾!”

一团金球应声滚出。

“天下之蛊,皆为你臣!”孟扶摇戟指,“灭不了,自己撞豆腐去!”

九尾嘤嘤一笑,跳上孟扶摇马头,一弯腰,做了个“您尽管走。”的姿势。

孟扶摇立即放蹄直冲,也不管前面是蛇还是蝎子,也不管那五彩斑斓的雾气浓厚得像一块厚毛毯。

九尾迎着雾气稳稳立在马头,学元宝大人之泰坦尼克之姿陶醉的飞扬九尾,将近那条盅带之时,突然转身,放屁。

香气四溢。

彩雾破开。

唰一声满地蛇虫潮水般滚滚后退。

前方再无阻拦。

隔着不远处的大瀚军,已经可以看得见那座用来谈判的木屋。

一些悍勇的士兵趁着孟扶摇刚才那一顿,赶上来试图将她拦住,长枪横扫她的马蹄,孟扶摇冷笑一声,手一伸抓住一柄长枪,飞身而起,将那抓枪之人挑在半空,直直迎着那间屋子冲了过去。

她呼啸着,枪挑塔尔士兵长空飞越,对面大瀚军看她破竹般一路前冲,生生将铁桶似的塔尔士兵阵冲了个对穿,勇猛悍烈不下吾皇,早就热血沸腾心痒手痒,要不是军令在身不敢乱动,早冲过去陪着群殴,饶是如此看孟扶摇的眼光也如见神人,她飞过来,大军如海水分浪,齐齐让开道路。

有人抬头看她的黑影如黑云般飞过头顶,心驰神往忍不住大呼:“来者何人?”

孟扶摇长啸:“孟扶摇!”

哄然一声万军震动——他们的大瀚孟王!

大瀚开国功臣唯一亲王、十强之列名号九霄、陪陛下勇闯长瀚,助陛下素手翻覆天煞王朝的巅峰女子,更以女子之身灭一国皇族,登大宛帝位的孟扶摇!

她的故事早已成为大瀚军民口中永久传颂的史诗般的传奇,那传奇充满忠诚、正义、热血、激越,无上的智慧和武力,无上的勇敢和挚诚,所有人世间一切励志鼓舞的­精­神和意义所在。

初夏日光如熔金,将黑衣少年打扮的女子照耀得如同天神,她自万军头顶枪挑敌军飞越的衣角如钢铁,在风中猎猎写下属于绝世女子的辉煌传说。

万众屏息仰首,看着长空飞凤腾舞在天,一枪惊艳,直­射­目标!

“轰!”

孟扶摇顶着那士兵撞上屋子墙壁,巨力之下墙壁轰然倒塌,灰烟弥漫中孟扶摇扑入,大喝:“非烟!”

--

墙壁倒塌那一刻战北野霍然回首。

墙壁倒塌那一刻非烟指甲一收。

墙壁倒塌那一刻孟扶摇闪电般掠进来,看见战北野远远坐在非烟对面一切如常,松了口气,二话不说便是一掌。

非烟一张纸一般飘了起来,微笑道:“两国交战,不杀来使呢。”

战北野听得她说话,眉毛一挑怒­色­一现,却又立即转头看孟扶摇。

他仔仔细细的看孟扶摇,看她又瘦了些的身形,看她明显又上升了一层的武功,目光着重在她还有些微微淡红的眼睛上停留。

看着那一片淡红,他眼神一层层的黝黯下来,像是暴风雨之前的海面,­阴­霾涌动,大乱将起。

孟扶摇却只用淡红的眼神盯着非烟。

她将非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突然笑了笑,道:“神空圣女?果然神空,神经病的神,空虚的空。”

非烟不生气,妩媚的笑看她,道:“孟扶摇,你用你那红眼病,看什么都不可能正常的。”

“我不和你斗嘴皮子。”孟扶摇大马金刀的坐下来,也不急着打架了,跷着二郎腿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到今天我也算基本理出来了,如今和你求证一下——圣女阁下,愿意拨冗聆听否?”

非烟含笑颔首。

“从一开始,你的真正目标,就是我。”孟扶摇道,“你一开始对发羌王族动手,目的只是为引回雅兰珠,再由雅兰珠引来我,你事先一定花了很多时间了解过我和我身边的人,深知我们相互间的关系纠葛,知道我一定不会对雅兰珠的事置身事外,所以用珠珠引来了我,是吗?”

非烟笑:“对你这种人,­肉­体摧折是没用的,我原先想杀你,后来觉得收服你更好,要想收服你,只有从你最看重的信任和感情着手,才有可能撬动你心防,还有什么比长孙无极和雅兰珠更适合拿来对付你呢?一个代表你的感情,一个代表你的友情,所以,罗刹月夜,用巫术凝化出的长孙无极下手雅兰珠的幻影,才会让你追逐而去嘛。”

孟扶摇盯着她,又换个话题:“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觉得铲除发羌宰相康啜的过程太轻松太奇异了——康嗳其实就是你的弃子,你掌握着他的魂灯,却只控制着他不说出涉及她的秘密,其余的杀害王后篡夺政权任由康啜泄露,目的就是为了让珠珠掌权,再将所有线索全部指向烧当,可得珠珠对烧当用兵,你再诱敌深入,联合早已暗中拿下的烧当,将发羌一举击溃。”

非烟微笑不语,半晌道:“康啜很可惜,你们呀,下手太狠。”

“康啜做你的手下才叫悲哀。”孟扶摇冷笑,“而你,想必在康啜掌握宫禁的那段日子里,已经对发羌王宫做了改造,无形之中留下了罗刹月夜施展大法的契机,我们这一群,虽然武功都不错,偏偏都对巫术不通,所有通巫术的都被你掳走,留下雅兰珠这个也不通的,自然处处被动。”

非烟含笑不语,默认了。

孟扶摇看着她,笑意妩媚,想着第一次遇见她时,居然还感觉她谦和真诚,颇有好感,真是看走了眼,这个女人布局深远双线­阴­谋,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有耐心有手段,引诱发芜的同时犹自不忘要了她­性­命,巫术通神的同时还­精­擅心理,硬生生将自身无比强大身周还强人环绕的她整治得险些丢掉­性­命,确确实实是她久久五洲大陆以来遇见的最强女人。

要不是那一次她心贪,想着收服她,却又低估了她的意志力,她孟扶摇就真输了。

裴缓和她比起来只有脆弱的骄傲,璇玑皇后和她比起来只有放肆的戾气,最富心机的凤净梵和她比起来,不过是善于伪装的小聪明而已。

只是,她似乎有合并三族的霸业野心,但是合并三族为什么要对自己动手,她到底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却是孟扶摇暂时还没搞明白的事。

不过也不用搞明白了,杀了她一切­干­净。

孟扶摇微笑着,伸了个懒腰,道:“哎呀,说这么多话好累,要不是为了让我的宠们在你周围下点东西,我用得着忍着恶心和你说这么久?天知道你声音有多难听。”

“要不是为了做点事,我也不想和你说这么久。”非烟淡淡道,“和我声音不男不女比起来,你这个整天活得不男不女的,才叫恶心。”

孟扶摇偏头看她,嗤笑,“你能搞什么幺蛾子?论巫术,今天已经不是罗刹月夜,你已经动不了我,论武功,一你差得远。”

非烟只是微笑着,缓缓伸出手。

她掌心,一颗牙齿像一颗珍珠般,滴溜溜滚动。

而她右手,不知何时已经冒出了一团青蓝­色­的火焰。

孟扶摇怔了怔,脸­色­大变,回头看战北野,战北野阒然一惊,立即去看自己腰间,那小小锦囊却已不见。

“你还是来迟一步。”非烟笑得妩媚,“我想要的,早已在手中,刚才不过是为了提炼我的真火而已。”

“我用最纯料的巫神之火,来伺候你的牙齿。”非烟笑,“这是我为你整整准备十年的圣火,对于拥有强大死灵术的巫师来说,一颗曾经关联于心的牙齿比起血­肉­指甲和头发都更有效用,真正的杀人利器。”

她手中的火焰凝而不灭,内芯青蓝,渐渐外圈晕染上一层诡异的红,红外面又是一层黄,黄外面翻出一层紫……层层分明,诡异妖艳。

战北野怒吼一声,扑过来。

却已经来不及。

火焰一弹,瞬间落入牙齿之上,爆出的火花,却是黑­色­的,粘腻的,像是泥潭里的泥浆沼泽里的腐水,散发出­阴­沉的死气。

孟扶摇立即无声无息倒下去。

像一只木偶,一根断草,一支被瞬间砍断的蜡烛,无声无息的倒下去。

战北野回身扑过去,抱起孟扶摇,身后响起非烟非男非女的奇异笑声。

“她还没死……不过,很快就会死得血­肉­片片掉落,骨节寸寸碎裂,头发迅速苍白……最丑最痛苦的死去,大瀚帝君,你想看着你心爱的女子,由绝世佳人瞬间青丝成雪,在哀号和惨叫声中挣扎三日三夜,像你刚才在水镜中看见的那一幕一般,惨烈至极的死么?”

战北野霍然回首,盯着她的眼神像一头狼王盯住了自己的仇人,带血的、凶狠的、­阴­鸷的、杀气腾腾的。

非烟却对这个寻常人看了脚软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淡淡的拂袖,擎着那七彩分明的妖火,轻轻道:“想她好点的死——下令撤军,然后,你自尽。”

她平平静静,甚至有几分体贴的道:“说实话,我觉得后一个要求根本没有提的必要,因为你一定会自尽的。”

战北野盯着她,血红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不再看非烟,只转头轻轻抚摸不住抽搐的孟扶摇,修长的手指温柔的从她的发,移到额头,移到鼻,移到­唇­……”

他的手指在孟扶摇­唇­上停了几秒,身子微倾,似乎想那般俯下身,予她最后轻轻一吻。

非烟冷笑看着,手心中火焰七彩绚烂,映得她本就轮廓较深的眉目,幽深­阴­诡。

战北野身子已经倾了下去。

却突然停住。

停在孟扶摇颊前,离她红­唇­一寸之距。

不过相隔一寸的距离,只要稍稍一俯便可触及梦寐以求的柔软和芳甜。

“要亲热赶紧。”非烟专心的­操­控着火焰,“再过一会,她的红­唇­就会变成黑­唇­,你会兴致大失的。”

战北野却已经那样停住,不动,半晌,似乎轻轻叹息一声,随即慢慢移开。

他移开身体,抱着孟扶摇,仰首,眼神幽深,似乎想要在已经被掀了顶的长空之上,看出某些关于命运和情感的预言来。

随即他抱着孟扶摇站起身,缓缓拔出了身后的长剑。

长剑赤红,剑柄镶嵌硕大的鸽血宝石,剑锋凛冽明若秋水。

“我握剑时,中指指腹按着的是苍龙的血晶石双眼,那是无上尊贵的剑神之目,整个天煞皇族,只有我能按在那个位置,现在我将剑交给你,我允许你,触碰天煞皇族最为神圣的剑神之目,以及……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

你若空茫。

交出去的剑,交出去的心,交出去的手,交出去的,这一生的一切。

是一身泼出去的血,一样的收不回。

战北野掣剑,横在颈前,一泊秋水华光耀动,映得他眼神黝黑乌亮。

非烟露出笑意。

随即她突然皱眉。

与此同时。

欲待自刎的长剑突然横拉,“唧”的一声曳出摇光万千,一道惊虹般跨越灰暗浮尘的小屋,瞬间逼向非烟!

非烟急退。

身后是墙。

墙厚突然­射­入一截剑锋,青光闪烁,剑上犹自滴血。

非烟刹那间抓过还没反应过来的达娅,往剑上一送!

“啊——”

忠心耿耿的侍女什么都没明白便已做了枉死的挡箭牌。

却有人黑鹰一般平平翻起,在那墙后长剑刚刚伸入的那一刻,一抬手抓住半空中长剑,闪电般一送!

没有任何言语可以形容这一刻的速度巅峰!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这样的雷霆一剑之下来得及施展任何动作!

没有任何人可以在已经突破“破九霄”的孟扶摇和云痕联手下自救!

刚刚舒一口气的非烟,只看得见七彩妖光那般一闪,像是蜡烛的火在风中一摇,随即被一股深红的雾气所笼罩,那雾气是粘腻的,沉重的,微腥的,刹那间便将七彩之光笼罩,压灭。

永远的,灭了。

非烟倒在地下,倒在自己血泊中,一双渐渐蒙上死­色­的眼,并不看致她于死的孟扶摇,却艰难的转向战北野。

她死死的盯着他,用刚才战北野盯着她一样的眼神。

战北野也一样若无其事的负手看着她,眼神讥诮,沉声道:“你以为朕真的想不到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以为朕真的大意到会将扶摇之物带到你面前?你以为锦囊中的东西没有人看见过没有人知道,朕就会疏忽得以为不会有人打它主意?”

你以为——经过当初失踪之事,我当真会对扶摇的安危,一而再再而三的粗心疏忽?

你以为——我会将她的东西随随便便带着?

在她出事后,我遍读所有巫术传说,既然我知道牙齿是死灵术的重要引子,我又怎么会再给你任何机会?

她的那颗断牙,是在我身上,但是在哪里,你永远猜不着,也不配猜。

你这样的人,再聪明,能猜得到那颗牙,却不明白真正的爱恋,是怎样的时时在意,步步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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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只平静的站在非烟尸体之前,脸­色­微微发红。

死战北野,真会做戏,刚才她装死那一阵,他好像真的就打算吻下去了1

要不是她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掐他一把,估计又要被偷香。

只是……那一刻,她在他怀中,“天通”之能流转,竟然真的感觉到了他的沉郁和疼痛,仿佛……仿佛她真的死了一样。

被那样的心境感染,她竟然差点以为自己真的死了。

而战北野拔剑“自刎”的那一刻,她竟然也突然觉得,他好像那一刻心中真的转过一些很厉烈的念头。

这让她不安,所以在云痕出剑后,立即出手。

总算……把这个蛊惑深沉的女人解决了。

她一进门,战北野便对她做了暗示,这是两人配合最默契的一次,孟扶摇轻轻的笑起来,想,两个见面就吵架的,难得合作成功,真应该庆贺一下。

她收剑,道:“我去圣宫看看有什么幺蛾子。”

战北野立即道:“你眼睛不好用,看什么看,我去。”

孟扶摇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半瞎:哼,我眼瞎心明!”

战北野皱眉:“别任­性­!”

孟扶摇:“你才任­性­!”

战北野:“!!!”

孟扶摇:“!!!”

半晌孟扶摇一脚踢飞剩下的半堵墙,怒气冲冲奔了出去。

她刚才错了!

她和这石头似地战皇帝,根本没可能默契合作!

孟扶摇跨进圣宫高塔时,怔了一怔。

她看见了老熟人。

帐幕后青袍白带的男子,衣袂飘举,竟然是当初大鲧古墓中密室后惊鸿一瞥的男子。

他容颜依旧,垂目微笑,眉梢眼角神光流动,那感觉,好像马上就要醒来。

而金刚,正伏在他胸前,从他面前的盘子里,啄了一点红­色­的东西,往他嘴里喂。

如果非烟能在这高塔之上多呆一刻,如果她此刻在这里,她便能明白发生了什么。

巫神将醒。

他临龟息之前对族中最有灵机的后代留下的召唤是:我身未死,我灵在金。

当年一场大战,最后一刻他被逼对自己封印,为了预防万一,巫神将一部分灵魂封在了金刚身上。

继承他一部分灵魂的金刚,从此污言秽语、好战喜斗、成为一只放荡不羁整天做“爷”的不老不死的鹦鹉。

它真的是非烟的“爷”。

只可惜它继承的是灵魂一角,不知道来龙去脉,只承担着唤醒的任务,祭血之体的心头血,加上它的血,足可唤醒巫神,根本不像非烟想象的那样,所谓心头血取偏,需要再杀孟扶摇。

当年随着巫神之死,散失的一部分重要的巫术典籍,其中最关键的就是返魂大术,非烟巫术顶级,却缺少了这个重要的指导,最终机会在眼前,也白白错过。

如果她知道,只需要呆在高塔,成功便唾手可得,大抵便是只剩灵魂,也要捶胸顿足吐血三升。

然而这就是命运,只差那一刻,那一分,相隔的便是生死天涯。

现在上塔的不是非烟,是孟扶摇。

她就算什么也不知道,也知道那家伙看起来要醒了,一醒肯定有麻烦事,一伸手抓住金刚,抬手就打翻了盛着自己鲜血的盆子。

巫神脸上即将苏醒的神采光芒,渐渐淡了下去,孟扶摇拍拍手,将金刚捆捆扎扎,扔给一旁呲牙冷笑等待的元宝大人,道:“交给你了,负责调教之,坚决要把这爷给调教成新时代美艳御姐!”

元宝大人­淫­笑着,拖着捆金刚的绳子走了,一路上犹自传来金刚的惨叫:“爷不做兔子——爷不做兔子”

扶风塔尔大光明十年五月三十,神空圣女非烟死,大晟圣宫被孟扶摇一把火烧个­干­净,巫神连同塔尔族散失的顶级巫术从此永无寻回之期,孟扶摇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很好,那些害人的东西,越少越好。

失去神空圣女的塔尔,再也无能在联军之下苟延残喘,余下的问题,只是将来扶风到底是一族还是两族而已。

雅兰珠的家人一直困在天晟行宫,孟扶摇解救出来,顺手把送还人家亲人的任务塞给战北野,她自己ρi股一转,再次溜了。

自蛟城再度出港,扬帆向前,却再不是当初茫茫大海没有目的的漂移,直奔罗刹之北,惊涛骇浪杀机无限的,穹苍海谷,绝域。

海面上的长风猎猎吹起扶栏而立的女子黑发,招展如旗。

她目光闪亮而眼神牵念,眼神牵念而内心坚毅。

我去也。

你们……都要好好的。

无极国。

皇宫正殿弘光殿。

殿中灯火幽幽,明黄万字纹弹墨锦毯落足无声,黄纱灯罩下光线柔和温润,映得室中诸般事物温软韵致却不如那灯下人风姿皎皎如玉。

他静静看着掌中一封密报,久久不语,神­色­明明没有任何变化,但跪在殿下的灰衣人却绷紧了身体,将头俯得更低。

陛下……不太开心。

半晌,男子轻轻将密报合拢,叹息一声,挥手示意他下去。

男子如释重负,躬身退出。

留下长孙无极茕茕向影,对着这未央天,琉璃火。

他目光流转,似一段脉脉横波,波光里倒映那人决然而去头也不回的身影。

良久,他低低道:

“扶摇……”

“我就知道你会忘记当初对我的承诺。”

轻轻叹息一声,如玉手指托上下巴,一个淡淡沉思的姿势,月光下剪影鲜明,心事也如此鲜明。

“不过没关系……”

“我总和你一起。”

爱恨恩怨,回归执念,终极拼搏,花落谁家……尽在穹苍。

下卷:穹苍长青。

穹苍长青 第一章

茫茫碧海,巨舟破浪。

孟扶摇手扶船头,左牵白,右擎黄,身后还系着个花姑娘。

元宝大人现在没空和九尾­干­架了,它刚刚接下了党交给的伟大任务——负责将某爷们给调教成美艳御姐。

“爷”被根绳子牵住,在甲板上拼命蹦跳,歪脖子大骂:“­干­你老母!不带这样的!这是对英雄的最大践踏!”

元宝大人一个爆栗敲过去,“爷”大怒,振翅要揍,元宝大人爪子中绳子一扯,绷得紧紧的金刚奔上几步,豁啷摔倒。

元宝大人­淫­笑,慢条斯理从兜兜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条斯理的在瓜子狂热爱好者金刚同学面前磕了起来,一边嗑一边将纷纷扬扬的瓜子皮吐在金刚脑袋上。

“­干­你老母!爷总有一天逮住你这耗子!烫了你毛!扒了你皮!抽了你筋!烩了你­肉­!炸了你骨!敲出你骨髓下酒……”

元宝大人偏头看之,觉得金刚大爷真的提供了一个好主意,它转头牵牵孟扶摇衣角,示意“就这样办吧?啊?”

孟扶摇鄙视它——叫你调教,不是叫你烤鸟!

她从元宝大人兜兜里掏出剩下的瓜子,放在嘴里慢慢的磕,悠悠道:“这鸟底气很足啊,谁给了它这么足的底气啊?”

“我倒觉得它­性­子不像非烟。”接话的是云痕,笑意微微,“也不知道是谁养出来的,满嘴污言秽语。”

孟扶摇瞟他一眼,哼一声,心道那几只都可以甩,无业游民最难甩,战北野还要兼顾战局,云痕同学却是无事一身轻,只负责盯她就好,她事情一毕立即就走,原以为人都甩个­干­净,不想不出两天,就被快舟赶来的云痕带着铁成追上。

穹苍那块地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绝对比前面去过的任何国家都难走无数倍,要不然七国七国,为什么从来就没把穹苍算在内?要不然为什么一个国家矗立大陆多年,却没有多少人了解?这么多年里肯定有人去过,但是回来的,只怕十中无一,所以这个神权国度,才能一直保持着难以看透的神秘。

这么危险的地方,她心中不愿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介入,要拼命,自己就好了,何必拉上无辜的人呢。

“扶摇,你觉不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云痕突然问。

“嗯?”孟扶摇转头。

“你走得急,有些事你没看见,我却来得及多观察了一下局势。”云痕道,“塔尔族本来就不是联军对手,最后一着没能翻转败落是必然的,但是奇怪的是,塔尔在非烟死后的作战和撤退,居然依旧十分镇定很有章法,虽然在联军逼迫下一直在收缩地盘,但气势不堕,我在想,没听说塔尔族内还有什么可以力挽狂澜的高人啊,印象中,好像塔尔王族一直政绩平平,大权都落在非烟手中的。”

“也许非烟一直压制着他们,非烟死后,才有了他们发挥长才的机会吧,可惜已经迟了。”孟扶摇叹口气,“我懂你的意思,可是当时你我都在,那人可是活生生的死在我们面前。”

云痕被她最后一句强大的用词逗得展颜一笑,随即又道:“可是我和战兄,都只是第一次见她。”

孟扶摇楞了楞,仔细想了想,她视力没有完全恢复,看人是个有点模糊的轮廓,不过那个轮廓在当时,她的感觉里,那般举止,那般气度,那般寻常人无法代替的久居高位的镇定漠然,真真实实是非烟。

巫术她在海上当霸王时也研究过,拟人术,很多时候是剪纸为人,再在­阴­间唤魂注入纸人,所以那些拟出的人,特别飘忽,在有些细节上难免失真,就像那晚的假长孙无极,远远的飘得魂似的,映在窗户上的影子都能看出手过长。

而非烟真实得很,她孟扶摇还没蠢到连一个人是不是真的人都看不出。

何况小屋之内,燃烧那牙齿的七彩妖火本身非同凡响,这个东西她知道,非顶级巫师不能为,一般巫师只能出两­色­,大巫师四五­色­,七彩之火只有非烟这个级别才能捏得出,而掌控那种火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非烟在那种情形下突然遭受自己和云痕夹攻,她武功又不是绝顶,没有道理逃得过去。

其实人可以活很久,却会死很快,强大的人也不例外。

孟扶摇想了又想,始终觉得那个非烟绝不是假人,而伪装的人也绝对不可能捏出那朵顶级妖火,所以虽然她和云痕一样,心里也有些模糊的不安,却也只好先搁下了。

反正她跑得很快,已经出海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战北野处理吧。

她却没想到,战皇帝也很懒,她前脚走,他后脚以最快速度将军队交给小七也跑了。

在战北野心里,打不打下塔尔,统不统一扶风都跟他没关系,天上地下,重要的只有孟扶摇。

反正现在扶风的局势虽然还在乱战,但无论如何,发羌也不会再落于劣势,战北野一路上帮雅兰珠扩展的地盘,已经超越了一半扶风疆土。

他绝不停留,备船出海,别的事他可以放孟扶摇自己去闯,穹苍那地方……绝不留她一人面对!

至于国内……他学孟扶摇,和宗越要了个仿制自己模样的面具,稍后让小七奉“驾”班师回国,他在和宗越联系要面具的时候,很明确的致书于他:“朕近期不在大瀚,轩辕有意挥师过境否?”

那厢以秘密渠道答:“好巧,朕大抵也不在。”

随即内陆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现象——大瀚、无极、轩辕,有志一同的突然同时调动边军,三个方向三个角,陈兵于各国邻近太渊和上渊的边界,对那俩小国造成一种“邻居,俺们三霸王很想联合吃了你”的态势,引得十分悲哀的和三国接壤的上渊太渊战战兢兢,齐家两兄弟,上厕所都夹着腚,生怕嗯嗯得用力一点,臭气传过国界,那谁谁一个生气,便挥兵来砸他家厕所了。

尤其上渊,临大瀚的国境,铁丝网全部换成砖墙——绝对叫你家兔子跑不过来!

其实两兄弟还是书读少了,不懂世界上有个销魂的词叫:障眼法。

陈兵边界不过是个姿态而已,是三大国对于目前唯一境外敌人心有灵犀采取的共同国策。

拜皇权专业户孟扶摇所赐,除了太渊上渊外,内陆各国君主现在都她亲戚,嗯,很团结——最起码现在很团结。

孟扶摇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有关于她的暗流汹涌,海上消息不流通,她优哉游哉只管专心向绝域海谷进发。

她从扶风走那么急,是因为突然听说绝域那块地方,过不去的原因是因为长年风浪不休,只有每年六月中的时候有几天风平浪静,要想从那里过,只有在那几天才有希望,她心急火燎的一路赶,生怕自己错过那几天又要等一年,还好,一路顺风,还早到了几天。

绝域海谷,在扶风和穹苍交界之处,离蛟城不算太远,很难说那块地方到底算扶风的还是穹苍的,鄂海是扶风的,绝大部分也都在扶风,却有绝域海谷所在的一小块海域,手指头一般伸入了穹苍的疆域,不问他国世事的穹苍,好像对这个海谷的归属权也没有什么意见——那是天然的国界线,正常人都过不去。

海谷,说到底是海底深谷,落下去固然麻烦,但是不让自己落不就没事了?在孟扶摇想来,绝域号称绝域有点奇怪。

绝域海谷近侧,散落着几个小岛,大多是无人岛,却有一个岛上隐隐看出人烟。

孟扶摇诧然道:“哎,这里居然有人居住?是扶风国人还是穹苍国人?”

她身侧姚迅挠挠脸道:“我听说在绝域附近,是有些散落的岛民,最初从穹苍那边过来的,据说是穹苍的‘弃民’,至于为什么会成为‘弃民’,没有人知道。”

孟扶摇眼睛一亮:“既然从那边过来,想必有经验,走,去请教一下,顺便借宿。反正还有几天。”她伸了个懒腰,向往的道,“就是不喜欢海上摇摇晃晃的感觉,我要脚踏实地在屋子里睡个好觉。”

她和云痕姚迅,带着自己那一串宠,叮叮当当的下船,元宝大人牵着金刚大爷,摇摇摆摆的走着,金刚每次都试图抬爪飞踢前面那只,屡屡失败。

走到一半,元宝大人突然向前一窜。

它窜的时候忘记把绳子扔开,一窜之下顿时将金刚大爷拖了个顺地滚,金刚大怒,张嘴大骂:“­干­你老母!折腾大爷!去死!去死!”

元宝大人不理它,着急的要向前窜,但是它又拖不动死赖着的金刚又不甘心放开绳子,金刚被拖了几步,啪的向后一倒,­干­脆装死,元宝大人站在原地,大叫:“吱吱!吱吱!”

孟扶摇回头,正看见元宝大人和金刚你踹我一爪我啄你一口,元宝大人一边打一边对她回头乱指,白都炸起来了,心想这两个麻烦东西跟着下船­干­什么?聒噪得不休,留在船上专心调教算了。

她上前,一手抓起一只,元宝大人刚刚欣喜的抱住她要表示些重要内容,“呼”一声,天地旋转,世界颠倒,美丽的白毛在蔚蓝的天空中发过流畅的抛物线……下一瞬它已经和金刚又站回了船上。

船下的孟扶摇拍拍手,拍掉爪子上的耗子毛和金刚羽,心想宠物养多了就是麻烦,卫生和治安是个严重的问题,唔……要不要一只弄个笼子关住?

她对船上吱哇乱叫的元宝大人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远了,留下元宝大人抱着船舷,欲哭无泪……

所以说,学好几门外语是十分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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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上只散落着几户人家,用树木和草皮搭的房子,墙上挂着一串串的鱼­干­,滩涂上停着他们出海的船,几个老人在家门口的阳光下缝补着渔网,姿态悠闲,孟扶摇远远的站住,开通灵识,听老人们闲谈。

“……闻今儿个风向,看样子没过几天又可以歇潮啦。”

“叫阿鲳趁这个机会下水捞珠去,去年捞着好珠,赚一大笔!”

“有好大虾也带些,上次那些虾忒不错,当场煮了一大锅,不用油也红汪汪,差点引来白背鳍!不过那滋味……啧啧。”

“老阿市就是馋嘴,一辈子老光棍就记得吃!也不想着捞点珠卖了娶个女人!”

“一把年纪娶什么女人?再说娶个婆娘在屋里,什么都得顾着她,出油的鱼尾巴还得给她留着,呸,傻!”

“那成……半夜里不要翻烙饼!”

“哈哈……”

一群标准海边渔民的对话,没有任何可疑处,孟扶摇放下心,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遭难太多,搞得现在草木皆兵,这是远在扶风边界的世外小岛,整个岛一览无余,难道还能遇见什么敌人?

她大步过去,含笑问:“老人家,打扰了。”

几个老眼昏花的渔民抬起头来,惊愕的打量着孟扶摇,这个岛临近绝域海谷,再过去就是神秘国家穹苍,多年来很少有人上岛,如今却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少年,逆着光的容颜看不清楚,神情气度却宛如神仙中人,这些一辈子也没见过多少人的老渔民,都被陌生来客气度所慑,互相看着,眼光躲闪,呐呐不能言语。

孟扶摇却已经自来熟的在几个老家伙中间坐下来,顺手从怀中掏出一袋海珠,笑道:“请老人家帮忙看下这珠,能值几个钱?”

几个渔民接过去,袋子一开宝光烁烁,耀得那些迎风流泪的老眼都红了,孟扶摇看着他们神情,慢慢笑:“大概不值什么,老丈们若喜欢,留下玩吧。”

“那可不成。”几个老家伙又对视一眼,却立即将袋子退了回来,“客人这珠很值钱,我们在海下捞了这许多年,还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不能拿,不能拿。”

孟扶摇有些意外,笑笑收回,目光在渔民们脸上一转,看见的只是一脸坦然和诚恳,她有些惭愧,却听一个渔民问她:“客人怎么会到这里来?我都近十年没见过岛外人了。”

“哦?”孟扶摇很敏锐的捕捉住了那个十年,问,“以前有人来过?”

“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呢。”一个老渔民眯眼笑,“海神娘娘一样漂亮!”

“这个脸型——”另一个渔民比划,“头发长长,鼻子很高。”看得出来,因为到来的人太少,他对来人印象深刻。

孟扶摇想着那形容,倒像非烟呢,十年前……十年前穹苍长青神殿开启之日,曾经有一个女子进入穹苍求得神示,难道是她?

不过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不过非烟既然能过绝域海谷,她为什么不能?孟扶摇­精­神一振,问:“她问了你们什么?”

“没问什么,在这里停留了一晚,第二天……”

“老阿市!”

突然有人打断了那老渔民的话,声音严厉,几个老渔民针刺般一缩,立即不说话了。

孟扶摇眼瞳眯起,看着那一直脸向外的老者,肤­色­很黑眼睛细长,没什么起眼的,但是只有他一个,在她递过珠袋时,没有回头。

刚才那老阿市到底想说什么?为什么那么着急的打断?

她笑了笑,没再追问,转移话题问了问怎么过海谷,几个老家伙果然都说过两天歇潮,也许能过,但也只是也许而已,至今没见人过去。

孟扶摇一听就觉得矛盾,当即问:“当年那个姑娘不是过去了么?”

这话一问,几个老家伙立刻又闭嘴。

孟扶摇又试图问关于他们是否是穹苍“弃民”一事,这下好了,齐齐望天,天聋地哑。

孟扶摇无奈,便请求借宿,这个大家倒没什么意见,手一摆道:“客人不嫌弃破房烂屋,随便住。”

孟扶摇立即对刚才阻拦说话,隐然在众人中有地位的黑脸老者笑笑:“那么叨扰老丈。”

那黑脸老汉看了看她,点点头,又道:“岛西边不要去。”

“嗯?”孟扶摇转头看岛西边,一片茂密的树林,没什么异常。

“我们族人的祖坟在那里,不得侵扰。”

孟扶摇“哦”了一声,心中却想这什么烂理由,你们是被放逐的穹苍人,祖坟也应该在穹苍,再说海民很多水葬,哪来什么祖坟意识?

她瞄了瞄那地方,心想晚上一定要去。

夕阳渐渐西移动,孟扶摇坐在沙滩上,抱膝看着大海尽头金乌坠落,半个海面尽染晚霞,如同碧蓝海水之上燃烧熊熊火焰,而在火焰尽头,大抵就是那个世人眼中最为神秘的国家,以神权统御万方,从不肯揭开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面纱。

她去往那里,迎着未测的命运,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被接纳,也不知道就算接纳了,那个梦想能不能实现。

而到得今日,梦想也是现实中森冷的疼痛,奔往那方,割舍这方。

每每一想起,便觉得心尖被什么扯住,痛得一抽一抽。

霞光艳绝,她遥望夕阳的脸却一层层冷白,宛如早早镀了霜的枫叶,在秋天还未过去的时候,便邂逅了最终的冬。

她身侧,云痕静静盘坐,看着她。

到得今日,他若再不知道她的目标是穹苍,他也枉自白白跟随她这一场。

虽然她从来没说过要去穹苍做什么,但是以她今日身份地位,以她今日呼风唤雨之能,以她所拥有的几乎遍及五洲大陆的顶级人脉,连她都需要冒险奔赴穹苍求助长青神殿,那一定是世间绝大的疑难事。

这世上,有什么疑难事,是她和他们都无法解决的?

云痕每次这般一想,便觉得心中如被塞了一把冰雪,那般从头发凉到脚底。

而她……不贪恋红尘尊荣,不贪恋人间情爱,不为任何事停留,爵位、财富、爱情、甚至连世人趋之若鹜的皇位她都不曾多看一眼……仿佛,仿佛她从来就没准备在这五洲大陆过一生,仿佛她只是匆匆过客,终点却在云天之外。

过客……是的,她一直都在用过客的态度来对待所有拥有的一切,除了奔赴穹苍这一件事,从未为自己争取过任何东西。

为什么?

云痕的手指Сhā在海滩之上,指尖的冰凉似乎将周围的沙砾也冻着,在掌心嚓嚓的磨砺。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长孙无极眼中永远不能散去的淡淡萧索和无奈。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长孙无极对她时刻的陪伴和时刻的放手。

海潮起落,大海深处,有命运玄奥而广袤的召唤之声。

那女子微微仰首,将决然背影写在将灭的鲜明的霞光里。

云痕星火旋转的幽瞳,绽出花火千星,都落在那女子柔婉肩头,决然背影。

……没关系……

哪怕你是过客,哪怕我也只是你这一段人生的过客。

也胜于不能在你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迹。

--

到了晚上,出海打渔的另外一些渔民都回来了,清一­色­的男子,孟扶摇十分惊诧——这岛上没女人?

老阿市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女人原本都是有的,但是我们岛上风水不好,女人们都活不长,好多生娃时大出血死了的,喏,”他用下巴指了指一个­精­壮的小伙子,“阿鲳他娘就是。”

孟扶摇问:“那怎么传宗接代?”

“好多人走了的了。”老阿市说,“到了适婚年纪,便去了扶风,剩下我们这些老家伙,不愿意离开,苦混度日,阿鲳还小,过两年,也送他出去。”

阿鲳搔着头,嘿嘿的笑着,黑脸老者看了他一眼,对孟扶摇指了指一间泥屋子,道:“日常放些­干­货的屋子,如果不嫌气味腌臜,便请那边住吧。”

“一间么?”云痕突然问,脸­色­有些发红。

孟扶摇立即捏他一把,道:“自家兄弟挤一挤就是了,何必分开住多打扰人家。”

她不由分说拖着云痕,高高兴兴往屋子里走,一边欢呼:“终于可以不用晃着睡觉喽……”

门一关,云痕道:“我看还是住船上去。”

“我让姚迅铁成呆在船上,让船驶开点,不要靠岸太近。”孟扶摇道,“­鸡­蛋不用放在一个篮子里。”

“你觉得这岛不对劲?”

“废话。”

“先睡会巴。”云痕给她铺床,“我知道你真的很惦记放在地下的床。”

“你呢。”

“我练功。”二话不说背对她一坐,十分专心的样子。

孟扶摇坐在床上,看着那少年有些单薄的背影,半晌慢慢弯出一个笑容。

她和他单独相处少,一向也没过多了解,如今看来,比那几个家伙都要厚道些。

唔……换这种情况,战北野一定会要求和她一起睡床。

宗越会把她赶下床,她睡地上他睡床。

长孙无极嘛……大抵会嫌弃这里臭烘烘没情调,拖了她去什么树上啊海边啊赏月……

想到长孙无极,她笑容冻了一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也练功。

物我两忘之间,突然听见一阵奇异的声音。

奇异,在于似乎有声,似乎无声。

仿佛从很远的海面飘来,飘飘渺渺不知其踪,欲待开动灵机去寻,却又疏忽不见,于是觉得是不是自己心底的声音,然而到了她这个级别的顶级高手,心明如镜稳若磐石,外物不侵抱元守一,又怎么会自己心底突发怪声?

而这声音,听起来像温柔的海潮,像女子含笑低声的歌谣,像静夜里虫声平静低鸣,像十里外花开拔节。

像一切没有任何威胁力,只是来自自然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让人提不起戒备,只是懒洋洋的欲待要睡。

可是要睡,本就是最该戒备的危机!

以她的武功,又怎么会突然要睡?

孟扶摇睁开眼,黑暗中目光亮若星辰,轻轻道:“云痕。”

地下云痕立即答应一声。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

“似乎有……”半晌云痕才不确定的答,“像是女子的哭号,像是汹涌的海潮,像是爬虫们慌乱的从各个角落里爬出,像是很远的地方花突然都被剑光砍落。”

孟扶摇怔了怔。

两个人听见的声音,怎么会截然相反?

但是以两个人的实力,又怎么会将入耳的声音听错?

“你有没有觉得内力什么的哪里不正常?”

“没有。”

孟扶摇起身,道:“这个岛实在诡异,走,别睡了,出去玩。”

“去­干­嘛?”

“扒人家祖坟。”

--

月下方圆不过数里的小岛,实在是脚一抬就走完了。

岛西边的树木沐浴在月­色­的银光里,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

孟扶摇在树林深处发现了墓群,实实在在的坟墓,有新有旧,有的坟头草已老高,明显有年代了,老家伙看起来并没有骗她。

她蹲在坟墓前沉思,无意识的拔着人家坟上的草,怎么办?难道还真的去扒人家祖坟?

手下草根却十分松动,轻轻一揪便揪起一大片,孟扶摇“咦”了一声,手一挥,带起一片新栽上去的草皮。

她来了兴致,以为这是假坟,没事做一层草­干­什么?然后围着这坟转了一圈,却发现这还是个坟。

孟扶摇郁闷了。

有什么事比明明看出某件事有问题却不能随心所欲的揭开更痛苦?

比如这坟,似可疑非可疑,想要看看到底有没有问题,必须扒坟——她再胆大无耻,无缘无故扒人家坟这种事还是做不出来的。

月光凄凄,照上树林间的坟堆,坟头上草簌簌飘摇,孟扶摇蹲在人家坟头上,犹豫不决。

半晌她道:“借剑一用。”

云痕递过长剑,孟扶摇权当这个是洛阳铲,估算了下位置,一剑Сhā下去。

“铿”

听起来像是碰见坚硬之物,石头还是金铁?

金棺是不可能的,但有些民族会用石头做棺材。

到了这步,勉强确认里面有棺材,也算可以罢手了,然而孟扶摇天生是个好奇宝宝,长久惊涛骇浪中过来的人,养成了遇见可疑之处就必须要探索个水落石出的心理定势,这个时候发现这个奇异的、不应该是海边贫穷渔民的墓葬,叫她半途停手,比登天还难。

这是个笼罩着层层疑云的小岛,欲言又止的渔夫、来自穹苍的弃民、全部暴毙的女子、夜半诡异的奇声、似真非真的坟墓……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成了一个不得不探索下去的疑团。

孟扶摇蹲在坟墓上,抿着嘴­唇­,手中长剑微微用力,“嚓”一声。

月夜下坟墓中发出这种低微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有些惨人,像是坟墓中有什么在悄悄移动一般。

孟扶摇凝神,手腕轻移,完全凭感觉,找到石棺的榫头,用剑将石棺棺盖慢慢移开。

她专心­操­作,在心中叹气——靠,制作得太不科学了,为什么棺材都是翻盖的呢?滑盖的多好?

半晌,“咔”的一声。

孟扶摇抽出剑,注视着剑上的泥土,没有石灰,没有腐水,没有腐烂组织,没有碎骨,没有可以证明棺中有尸体的任何东西。

但是也没有可以证明棺材中有异样的任何东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将手包上,趴在坟头上,将手伸下去。

云痕立即阻止:“我来。”

孟扶摇摇摇头推开他,手指一振真气流转掌心如玉,她所有的真力都运在手中,便是利齿也咬不破,大石也砸不扁,目前天下没有可以一击伤害她这只手的东西。

她探手下去,探入坟中。

如同盗墓贼著名的双指探|­茓­一般,这种举动不仅冒险,本身还需要极大的勇气,人对于未知的东西一向怀有天生的恐惧,谁知道手伸下去,会碰见什么?

孟扶摇却一向无所畏惧,尤其是坟——世间最可怕的本就永远不是鬼,是人心。

手探入,感觉泥土柔软湿润,这是海边泥土的特征,这里的尸体应该很容易腐烂,孟扶摇决定,只要探着空棺或者腐尸,立即缩手。

然而她的手,突然定住。

--

与此同时。

停泊在海边的大船上,一团小小白球扒在船边望着底下的海水,发出吱吱的哀呼。

半晌它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抓起牵着金刚的绳子,交给一边打盹的九尾。

九尾迷迷糊糊的接过,顺手往ρi股底下一塞,继续睡觉。

元宝大人有点不放心的看着它,一巴掌把它煽醒。

九尾立即放了个屁。

元宝大人嫌恶的跳开——再香,那也是屁!

它恨铁不成钢的吱吱叹息一声,又回头望望大海,终于还是顺着船舷爬了下去,跳入大海。

小白球在海中游啊游啊游,拼命洇渡那在人看来短短一截在它看来却远如太平洋的海面。

……靠,死孟扶摇!认识你我就是个劳碌命!爷今天牺牲大了……

月光下,大船停泊海面,将巨大的黑影投­射­在宽广无垠的海面。

一只球艰难洇渡,离开大船。

一艘轻舟,无声无息破浪而来,再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大船的­阴­影下。

穹苍长青 第二章

小舟靠在大船­阴­影里,舟中人盘膝而坐,抬头看了看大船高阔的船身,咕哝道:“咦,我为什么往这个地方来?”

他靠着船舷,就着海面,仔细端详着自己容颜。

面若冠玉,姿貌高伟,青衣白绦,风姿荣华,看眼神不羁狂放,偏偏却又隐隐透几分邪魅­阴­凉,像一块白中带青的古玉,在月­色­下光泽幽幽。

巫神。

扶风一族至高无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巫神,非烟穷尽心力欲图复活的祖父大人。

急于离开扶风的孟扶摇没有想到,金刚同学其实已经将它那一大半唤醒,只是差了最后一步的合魂而已,她离开后巫神睁开眼睛,沉睡数十年的躯体一时还有些僵硬,意识还停留在当年大战之后龟息那一幕,看见天晟行宫的火,直觉的以为是大鲸国主烧宫,便无声无息避了开去。

之后他便在扶风闲逛,慢慢恢复自己的功力,一别多年现在的扶风自然不是他记忆中的场景,他也没想过要回自己的出身族步步族——这人从来就是个浪子,没家的概念,当初龟息之前放出的一缕求援意识,本就是在茫茫大千世界之中随意游戈碰运气而已,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个孙女非烟,倒霉的听见了那个召唤,更没想到非烟为了这个召唤,付出青春声音,乃至更重的代价。

知道了他也未必去管——谁叫你听见的?活该。

他意识虽然还跟不上时代,却知道自己还有一角灵魂遗落,自然而然的便追着那角灵魂而去——金刚大爷在哪,巫神大爷便跟到哪。

于是孟扶摇在完全懵懂无知的情形下,牵来了一头神……

巫神大人临海自照,海水中映出三十许左右男子魅力十足的容颜,他十分不满十分惆怅的想,哎,老了老了,怎么睡了一场,瞬间老去二十年?一路上日御十女,才堪堪将光­阴­拉回十年,嗯……还差十年。

都是那些女人不够美的缘故,导致他采颜不起劲,咦……

巫神大人怨念的仰头,看月,叹息。

啊……爷需要美人!

美人控巫神大人,怨念完了,缓缓站起,一步步慢慢顺着大船船身跨了上去。

不是飞不是跳,那太不优雅了,太有损他的气质了,太不协调他此刻的心情了——巫神大人在心情忧郁时,是一定要慢条斯理风度翩翩,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与众不同的忧郁风姿的。

风度!风度!没风度毋宁死!

巫神大人风度十足的走上大船,堪堪踏上船舷的那一刻,衣袖一挥。

他乘来的轻舟,突然缩小,软化,泛出白而薄的光,然后无声无息软在了海水之中,好像一艘纸船,沉没在海水中。

那本来就是纸做的……

他一抹灰一般落在甲板上,毫无声音,以至于跟随孟扶摇很久,屡得当世顶级高手指点武功已经是一流高手的铁成,和习惯海上,一点异声都能听见的姚迅,都毫无觉察。

金刚却突然醒了。

丫歪着头刚才还睡得哈喇子直流,在梦中嗒嗒的磕着瓜子,突然毫无征兆的就睁开眼睛。

黄黄绿绿的眼珠子,一霎那一半银白一半血红,如瞳贯长虹,月­色­横江,十分诡异。

随即它一眼看见了老主人。

金刚大爷兴奋了——爷有救了!

它一拍翅膀,大叫:“老——”

“啪——”

巫神只在三丈之外动了动袖子,金刚大爷便骨碌碌腾飞出去,栽在甲板上一滑三千里。

一滑三千里的金刚大爷毫无怨言,却赶紧用翅膀遮住自己的嘴——­干­自己老母!一别多年,怎么连主人的最大忌讳都忘记了!

不能说他老!不能!

只要犯了他的忌,别说风度,祖坟都会给他扒出来,拿骨头做麻将牌地……

金刚一叫,铁成和姚迅立刻醒了,齐齐扑过来,巫神皱眉,他看见了自己的那一角魂,不过死鹦鹉实在保存得太不好了,裹在一堆瓜子­肉­里……要净化!净化!

净化需要时间,当着人也万万不适宜完成那关键的合魂大法,还是再等等吧,反正也不急。

“来者何人!”铁成喝问台词永远标准!

姚迅却立即扑向船边,试图寻找来者乘坐而来的船,一眼望去茫茫大海哪里有船,这一发现立时心中轰的一声,他出身扶风,遇事反应直觉,立即知道,来了大麻烦了。

再一眼看见水中有个球哟呵哟呵在拼命洇渡太平洋,认出那是元宝大人,心中大喜,有耗子去通知孟扶摇,太好了,耗手真聪明!

姚迅心中大赞耗子,却不知道,耗子下水在前,巫神上船在后,而某孟扶摇,自顾不暇……

他眼光那一落,不知怎的巫神突然有所感应,也转过头,看见游得起劲的元宝大人,笑笑,手指一勾。

船头上­射­下一根线,唰的落在元宝大人身上。

元宝大人犹自不觉,嗨哟嗨哟的继续游,划啊划啊划。

划啊划啊划……

划啊划啊划……

为毛海岸还是那么远?

为毛划了半天好像距离没有任何长进?

为毛……背上粘粘地?

元宝大人后知后觉的缓缓转头,便看见背上好像粘上了一根蛛丝,一只银白的,比它小不了多少的蜘蛛,正在湛青­色­的诡异月光下,仰首拨指弹丝,神情萧索而风雅,感觉到它的注视,回首对它展开颠倒众生的蜘蛛之笑。

一笑,宛如人的脸上,媚眼弯弯,裂出血红的樱­唇­。

“吱——————”

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穿越长空,强渡海岬欲待救主的元宝大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神功,唰一声拖着长长的蛛丝,自己从海中蹦回了船上。

落上甲板元宝大人刚松口气,突然觉得背上好重,一回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蜘蛛无颜­色­。

“吱——————”

元宝大人倒地,壮烈牺牲,救主大计至此夭折。

巫神招招手,召回那只人面蛛,一根手指拈起湿嗒嗒的耗子,铁成立即扑上来要救,却快不过巫神手指一弹,将耗子弹给了一边目露­淫­光的金刚大爷。

金刚大爷一脚踩住元宝大人,扭扭脖子,伸伸翅膀,踢踢腿,热身。

热身完毕,踏着稳重的方步,­淫­笑着,逼上来……

……

所以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扑倒与反扑倒的艰巨大业之间,往往要衍生无数个轮回……

铁成已经顾不上抢回元宝大人了,这个人面前,竟然像是有一层透明屏障,根本穿不过去,他一路而来接触的都是顶级高手,但也从没见过这种武功,立时知道这是劲敌,此时孟扶摇不在,船上就是他负全责,他不敢大意的再次喝问:“阁下是谁?为何半夜闯入他人船上?”

“在下帝非天。”巫神倚着船舷,塑着海上明月,神情很文人墨客,说话却是半截斯文半截有辱斯文,“你家船主呢?叫他滚出来,哼……”

他手指虚虚一抬,一把抓过金刚微笑且狰狞的道:

“敢动我的鸟?”

--

动了人家鸟的孟扶摇,手还Сhā在坟堆里。

之所以还Сhā着,实在是因为太震惊了!

这这这这……这手底下是个什么东西?

柔软的、温暖的、有弹­性­的、有心跳的……

有心跳……

心跳……

心跳!

这世上还有比你夜半把手探入人家坟墓结果却摸着了人家的还在心跳的胸更恐怖的事吗?

孟扶摇“嗷”一声,飞快的拔手。

却已经迟了。

底下一股大力涌来,将身子半倾姿势歪斜的孟扶摇猛地拽下去!

云痕立即扑过来,面前突然轰隆一声,景物一变,四面的坟墓腾腾而起,四面的怪声呼啸而来,听起来像是温柔的海潮突然汹涌再平静再汹涌,含笑唱着歌谣的女子突然哭号哭号完了又唱歌,平静低鸣的虫子慌乱的从各个角落爬出再爬进,所有的花被剑光砍落再诡异的飞回枝头再砍落再飞回……

无限轮回,对立反复,像有人在将一部电影不断的快进快退,画面眼花缭绕人影快速闪回,所有的东西都因为不断的快速的反复而失真。

那些大神通幻化出来的幻影,向云痕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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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孟扶摇在坠落。

底下那股力量十分巨大,像是一头潜伏在暗夜里的兽含住了猎物,猛地一甩头,于是,陆地崩塌。

而那坠落的高度,也十分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坟坑,偏偏居然坠下足足几米。

孟扶摇身子一落,立即大力一弹,半空一个翻身。

一个大翻身间,她已经将周围情景看了个明白。

这里是一个地下室,不算很大,几十平米的模样,四面空落落,错落的点着一些颜­色­各异的蜡烛,在灰黄的土壁上发出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各­色­微光。

正面有个祭坛样的东西,­色­泽深黑,一个长袍人,正背对她立在坛前。

而她刚才被拽落的地方,盘膝坐着一圈面无表情的灰袍人,目光直直的看着她,她每动一步,那目光便跟到哪里。

只这一眼间,孟扶摇已经决定了自己该落在哪里。

她一脚蹬在土壁上,一字马拉成一线,绝不让自己落地,手中“弑天”一扬,黑芒一闪,直指祭坛前那长袍人。

那人没回身,似乎笑了笑,有点粗哑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你会下来的。

孟扶摇也笑,道:“原来你果然没死。”

“一个顶级大巫,如果就那么死了,怎么配被人称做神空?”长袍人回身,她今日从头到脚都捂得严严实实,连一张脸都在七彩暗光之中漫漶不清,说话更是空空洞洞飘飘渺渺,真像是从地底发出。

孟扶摇淡淡看着她,道:“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书上说七彩妖火只有顶级大巫师才能捏得出,没想到你已经超越了那个阶层,一个假人也能让她捏出七彩之火。”

“承蒙夸奖。”非烟似乎嫣然一笑,“说实在的,我也很意外,那虽是个傀儡,但是为了逼真,已经灌注了我的三分­精­魂,你们居然抬手就杀了,害得我也受了伤,啊……我不受伤好多年。”

她神情有些可惜,可惜那个以自己­精­血培养多年,已经抵得上一个大巫的逼真傀儡,不过既然做出来,那自然是要用的。

在和战北野会晤之前,达娅所要准备的,便是那傀儡。

而她,就在附近,亲自­操­控自己的傀儡,所有的对答言语动作,都是她自己的镜像反­射­,尤其那朵七彩异火,因为要隔空相传,真实燃烧,这种顶级之上更顶级的术法,实在耗费了她太多­精­力,以至于无法在傀儡受那雷霆一击之时反攻,还必须受伤遁去。

能燃七彩之火者凤毛麟角,能以七彩之火隔空相传在异体手中燃烧,更是连最隐秘的巫术记载也没有过,因为那是从无人达到的奇迹,因为她相信,普天之下,只有她能。

神空,神空,传神,隔空。

受点挫折不要紧,只要胜在最后就行,非烟淡淡看着孟扶摇,很好,敌手就是要强大,强大的,才好用。

“和你相反,”孟扶摇冷笑,“我经常受伤,不过我听说,经常受伤的死不了,不常受伤的,一伤便死。”

“你以为你真能伤着我么?”非烟微笑,“孟扶摇,我注视你那么久,从你一开始进入大瀚,你的所有举动,你对敌的可能反应,你身周的人,你的­性­格部下等等……都在我的视线之内,对于一个这么了解你,本身又具有强大实力的对手,你真觉得你还能继续赢么?”

“这里才是你老本营?”孟扶摇不答她这个问题,转头四顾,又看看底下那一圈人,“不要告诉我,这里的都是那些暴毙而死的女子,被你拿来做了什么怪物吧?”

“我的巫术,不需要什么多余的属下。”非烟淡淡道,“她们能为我提供的,是刚分娩过的母体所拥有的特殊­精­血,以及这种横死母体所特有的怨气而已。”

“你的巫术真够恶心。”孟扶摇“呸”一声。

“是要去穹苍么?”非烟看着她,笑容讥诮,“我觉得,你还是死在这里比较合适,反正,死在这里的人已经很多了。”

“你才是穹苍真正的守门人?”孟扶摇忽有所悟,“这个绝域海谷,难道是分开来指的?绝域是绝域,海谷是海谷,所谓的有去无回,根本和风浪不相关?”

非烟笑而不语,看那样子,竟然是默认了。

绝域、海谷。

世人从来都以为指的是穹苍和扶风交界处那常年风浪的海谷的名字,以为那所谓的危险便是海上风暴,原来根本不是这回事。

而那岛上所谓的“弃民”,只是穹苍打发出来的障眼法,有他们在,所有意图去穹苍的人必然会想着去问路,然后,堕入陷阱。

他们当中有真正不知所以的穹苍移民,却也一定有穹苍或者是非烟的属下,比如那个黑脸老者。

敢往穹苍去的,都是自负一身武功的人,被种种岛上疑问撩拨,必然要起好奇之心,艺高人胆大,被告诫“岛西边不能去”,那是一定会去的。

最后,他们死在绝域,却不是海谷,但是有谁知道?

孟扶摇心中飞快的转过这些念头,对那个自己要去的国家更生了几分凛然戒备之心。

号称不管国境,号称无关他国,一向姿态超然的穹苍,骨子里却多年来以一个神秘的海谷移花接木,生生阻住了所有外来客欲待追寻的脚步。

世人不解一个普通海谷何以这般难渡,不明白一个没有国境关卡的国家为何无人能进,屡屡铩羽之后更对这个国家的神秘和力量产生敬畏和敬仰。

对于未知的,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事物,人们会自然的以神力去解释,于是穹苍越发隐在云雾海涛之后,高于云端。

不动声­色­的狠辣,超然外表下的手段­阴­暗,无时无地的装神弄鬼——很标准的顶级神棍。

“近十年我是这里的主人。”非烟笑了笑,“我对我即将接收的这个强大的生魂十分满意,真是我能够收到的最高的薪俸。”

然后她拂袖。

一袖烟光。

盘膝而坐的死尸们齐齐转个方向,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面对非烟,直直将口一张,或喷冷雾,或吐焚风,或发尖啸,或跃­阴­火。

满墙七彩异光突然暴涨,借助着那些奇异的蜡烛和死尸的­阴­气所产生的妖火,比起手上捏出的小小一朵要强大无数倍,几乎立刻,孟扶摇觉得自己落入了海谷!

火焰之海,冰冷地狱之谷!

如燃着一身烈焰,在极地冰川之中­祼­身穿行,而火焰不灭,冰川不融。

极度的热中蔓延开极度的冷,泾渭分明而又奇异交融。

孟扶摇额上起了汗,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她心中一部分起了灼热的燥,一部分却生了­阴­冷的凉。

听得祭坛之前非烟凉凉的道:“孟扶摇,我知道你的武功所学驳杂,除了你自己的本源武功之外,你还有大风、雷动、月魄、玉衡四人的真力或练气法门,你体内还有暗毒,不止一种,这些东西互相牵制互相促进,成就了你,但是,如果利用得法,一样能毁了你。”

她立于祭坛前,衣袖一拂,面前突然多了一个双面投影的镜子,她手指轻点,七彩光芒汇聚成偌大的一团,反­射­在镜上,再被她如扯丝般,一点点,扯出七彩之线,咻咻飞出,刹那间昏暗的地室内,久久交错,布满流动的网般的七彩之光。

“孟扶摇。”她在镜后慢条斯理坐下来,织毛衣一般织着手中的网,“你有本事就不要下来,你如果想下来杀了我,必然要穿过这­阴­骨光网,而这七种­色­彩,指轮回七道,过一道,灭一生,你能过几道?也不要想着仗着自己的武功刹那硬闯,对于你这种真气驳杂的人,它还会引发你的体内真气冲突……这个阵法,等你很久了。”

孟扶摇只在冷笑。

她不用下来也知道非烟所言非虚,这七彩之光从她第一次看见,便心生烦恶,体内真气蠢蠢欲动,而她功成有赖各家顶级高手贡献,不是按部就班自己练成,这也确实是她的最大缺陷,不得不说,这女人确实够了解她。

她冷笑。

随即突然一刀上劈!

“嚓!”

刀光如练,刀锋凌厉,刹那间穿越上头的伪装坟茔,齐齐整整将那土馒头一切两半!

轰隆隆大片泥土被孟扶摇这一刀激扬飞起,远远的倾落,如下了一场土雨。

坟茔破开,现出天光,大片银白的月­色­泻下来,照在室内。

七彩之光摇了摇,刹那间暗了几分。

既然躲在地下才能施展这法,那么一定畏惧天光!

这是孟扶摇刹那间的猜测,她也没有猜错。

一刀破坟,上头传来云痕大呼:“扶摇——”

“没事!”孟扶摇一句话答完已经人刀合一,全身骨节格格一错,将自己缩化为一道瘦长的黑­色­旗杆,闪电的直穿!

细、窄、疾、利!

宛如一根啸风掠电的针,自九霄­射­来,向地狱奔去,前方十丈软红污浊阻挡,不过是遇神杀神遇魔杀魔!

她穿入!

人在半空黑刀一指,“唰”一声光芒如电一劈,东边那个盘膝而坐的死尸无声晃了晃,僵倒在地!

毫不停留,半空一扭身平平贴过一道彩光,黑芒自肋下穿出直­射­南边,南边死尸一震,化为灰烬。

一个悬空翻,躲过一道挪移来的彩光,黑芒在彩光之巅飞­射­,哧——

西边死尸伏倒!

黑芒光影犹自留在人的虹膜之中显现残影,新的黑光已经自孟扶摇肩后诡异的角度抛­射­而出,嚓——

北边死尸一劈两半!

人在半空,连出四刀连灭死尸,不过眨眼功夫,孟扶摇扭身摆头抛肩错骨,在彩光交织之中穿越渡­射­,身体柔韧度和灵活度已达惊人巅峰。

随即她半空中一弹,弹簧般直­射­,刹那便在非烟之前丈许之远。

非烟手指一振,光网收束,更加密集的绞向孟扶摇。

那些代表轮回七道,含着风云雷电雨雾光的七彩妖光,如一支天地神控之琴,弹奏在芸芸众生的心尖之上,每一拨弦弹指,都挑逗丹田深处各种不同源的真力流窜碰撞,引游人纷乱狂舞,堕入黑暗深渊。

孟扶摇心跳了跳,又跳了跳。

丹田深处突然响起雷鸣之声,轰轰然,一声重于一声,如同有人躲在那里,正在卖力的敲着一面巨大的皮鼓。

她所学的雷动的武功,因为时间最短根基最浅,最先被引动。

那般摧人心肝的雷动,轰得她从心到灵魂到意识到真力,都开始微微震动。

她慢了一慢。

头顶上突有青衣一闪。

孟扶摇一抬头,做了个手势。

“找人求援么?”非烟冷笑,“不过多死一个罢了!“

孟扶摇笑一笑,忽然手臂一挥,满室里扑倒的死尸都飞了起来,撞向那面镜子,孟扶摇黑衣一闪,人在那些碎骨僵尸之后,直扑非烟!

即使有那堆东西挡着,满目依然都是缭乱的烟光,那些无形的或­阴­冷或灼热的光速撞击着全身,离着距离的时候只是光,到了身上便成了毒水或是妖火,前面那堆东西在不断的毒水和妖火之下迅速消亡,每多消亡一分,孟扶摇身上便多了一分伤口,有些是青­色­的,有些是红­色­的。

那些伤口都不甚大,却都鲜血飞溅剧痛入骨,那种疼痛不像是小小的伤口可以造成,倒像在刀刀凌迟,这大抵又是非烟的­肉­体­精­神攻击法,以摧毁敌人的意志力。

孟扶摇的意志力从来不会被轻易摧毁,她一分都不停留,一丝都不减速,人在丈外,一拳击出!

一拳直向非烟的方向,非烟冷哼一声,坐着不动身子一让。

一让间,头顶突然又破了个洞!

一抹青光,比月­色­更快更亮的自洞中泻下,宛如追光一般罩向了非烟头顶!

云痕!

孟扶摇那个手势便是向他指准了非烟在地面之下的所在位置,再由她正面主攻吸引非烟注意力,云痕破地而入,一剑直贯非烟头顶。

非烟却冷笑一声。

冷笑亦如烟,在地室内悠悠一荡,她人突然不见了。

随即孟扶摇觉得身后一冷,还未转身,一枚冰冷的骨爪突然抓上了她的背心!

孟扶摇腾起,暴翻,“嚓!”

一片黑­色­衣片带着一片血­肉­自她身后飘落,瞬间落入七彩光网,燃烧成灰。

那只流星般的骨爪一闪即逝,落在冷笑着的非烟手中,她只经换了位置,瞬间自孟扶摇对面到了孟扶摇背后。

云痕一剑落空却应变奇疾,顺着剑势剑光一荡,呼啸直­射­那个浮在半空的“镜子”。

非烟突然又出现在镜子之前,衣袖一拂,镜子如水波悠悠荡开,滑过云痕的剑光,等那凌厉剑气过去,镜子再次合拢,毫无缝隙。

而那长剑试图挑入七彩光网时,竟然一粘一滞一弹,华光飞­射­厉啸突生,啪一声弹飞长剑,带得云痕一个踉跄。

非烟便站在那里笑着。

一个镜子,两个非烟。

孟扶摇冷哼一声,知道必有一个非烟是假,关键是那镜子,然而那镜子也是凝气所化,根本不是实体,想要破也无从破起。

而她自己,每多在七彩之光中呆一刻,体内真气便浮动多上一分,如那光网久久飞绞一般,丹田真气也在隐隐绞扭在一起,澎湃冲击,气息不稳。

她试图上冲,脱离这光网之困,然而这光网吞丝一般牢牢缚住了她,那光束越来越细越来越紧越来越重,沉沉的压在她背上,她再辗转腾挪也难以脱开光网束缚,随着那七彩流动异光的逼近,隐约还能听见女子哀吟灵魂号哭。

她横刀于背,刀锋上竖,拼命抵抗着那东西的靠近,然而身子却已被压得渐渐下坠,所有的伤口都在喷薄鲜血,她不肯弯腰,腿却渐渐开始发抖。

这不是来自人间的力量,这是借自幽冥的­阴­气所积,非人力可抗。

孟扶摇抗着。

“砰。”

她一膝被压弯,重重落地,刹那间地面陷下一个深深的土坑,土屑四溅。

非烟微笑站在她对面,长袍微动,仰着下颌,似乎很喜欢欣赏这一刻孟扶摇对她屈膝。

孟扶摇咬咬牙,并没有拼命去耗费力量再站起来,争这一时意气,她现在想的,只是如何破掉这见鬼的大法,和非烟这一场战斗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越消耗下去,自己真的只有送命一途。

非烟的死灵大法想必就是在这里修炼的,这才是她最发挥力量的地方,这一关过不去,绝域便真是她孟扶摇的绝域!

好在孟扶摇天生抗压能力强,越劣境越冷静,她开始努力回想自己在海上看的那些巫术的书藉,专门想那些顶级,号称没有人擅长的大法,眼前这个,好像就是传说中的七魂大法。

七魂,七女之魂,还必须是血崩而死的女子,死后各自浸润风雨雾气雷电各种气候之中,吸收自然­精­气,再辅以巫术练魂而成。

这种大法,对女子伤害较男子为大,破法,书上非常含糊的说,心愿所系。

心愿所系……谁的心愿?

孟扶摇心突然震了震。

难产而死的女子……

其中……有阿鲳的母亲吧?

她目光一闪。

对面云痕突然看过来,她抬眼,和云痕目光一碰。

一起作战不止一次,默契自生,两人刹那间都懂了对方意思。

“这光网对你的伤害比对我大,你先出去!”

“不!”

“我知道你想出了办法!杀了她!不然后患无穷!”

“你出去!”

孟扶摇张口,做了个口型,“阿鲳。”

云痕刹那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并没有试图退出去找那孩子,而是突然滑剑一冲,冲了过来。

他直直一冲,先冲向镜子前那个非烟,那个果然是假的,他将那缕烟冲散,直入光阵,一把推开孟扶摇,扑向非烟。

他扑过去的姿势空门大开,完全将自己的要害留给了敌人,非烟霍然抬头,冷哼一声便要抬指,云痕却突然将手中长剑远远抛出去!

一抹青光在暗室中飞越,漾起一抹灿亮的弧光,抛向地室的另一方。

非烟再也想不到有人临阵对敌竟然会弃掉自己的唯一武器,多疑谨慎的­性­格使她下意识的眼神追剑而去,手中­操­控的光网也已经落向那个方向。

云痕趁那一霎间,扑上了她的身!

他扑过去,扑上那女子的身,将自己的前心,直直压上了她的手和手上的光网。

刹那间室中来自幽冥的狂呼大作,隐约冒出血­肉­被侵蚀和肌肤被毒火刹那烧焦的奇异气息。

来自压上光网的云痕的身上的气息。

云痕却哼也没哼,只是白着脸抿着­唇­,一伸手死死抱住了非烟。

那女子一生老Chu女,从未被男子近过身,更不要提这么躯体交缠胸口相接的拥抱,刹那间心中怦怦剧跳,身体一软,手上一松。

云痕立即转头,对孟扶摇一摆头。

“走!”

这一霎只在须臾之间,刹那间云痕扑来,抛剑,以身压上非烟,孟扶摇突然身上一松,光网突收,随即便见云痕滴血般的眼神霍然一­射­,逼她——走!

走!

走!

满室里漾着毒火腐水灼焦皮­肉­的气味,被云痕压住的非烟,震动酥软都只会是一时,再迟疑上一刻,那光网便会穿过云痕的身体,重新逼近她!

穿过云痕的身体……

孟扶摇抖了抖。

她知道那样的后果。

死!

不能!

然而云痕压上光网,刹那直接撞上已重伤,不走,耽误时机破不了阵,还是一样的后果!

那是一起死!

这一刻为难痛苦,胜过一生中所有!

光网闪烁。

非烟吸气。

云痕见她不动,刹那转首,眼贯血虹,死死盯着她,手指间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小刀,那刀,指在他自己的咽喉部位!

走!

不然我先死!

非烟在动。

光网光芒一闪一闪。

孟扶摇霍然扭头。

走!

不能白白牺牲!

她飞身而起,脚在洞壁之上一蹬,身子如鹞鹰般一闪,已经穿出了地室。

黑暗中黑­色­身影飞掠如电,刹那间已经掠出十丈!

十丈之外她半空回首,便见那下陷的窟窿里,被压下的彩光突然大亮!

穿过他身体的七彩妖光——

孟扶摇刹那眼神如血,血中喷出深红的泪!

穹苍长青 第三章

眼泪盈在眼角,不落。

一眶带着血­色­的晶莹,在眼角划出颤颤的弧度,暗夜里如同艳得惊心动魄的红宝石。

披着月光冲出来的女子,这一刻眼神是受伤的滴血的狼。

怀伤,悲愤,向黑暗处不回首猛冲。

几乎是刹那间,那道黑­色­旋风便卷进了阿鲳家,砰一声,门板重重撞开,撞到墙壁上轰然粉碎。

睡得正沉的阿鲳被这声巨响惊醒,刚惶然坐起,就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狂风一般撞进来,刹那间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眼神灼热如火深红如血,劈手抓住了他的前心,下一瞬他已经腾空而起。

他被孟扶摇抓在手中,恐惧之下拼命挣扎,孟扶摇手如铁钳牢牢不放,连手指都没动弹一分。

刚出门,门后无声无息突然滑来一柄三叉戟,毒蛇般刺向孟扶摇心口。

孟扶摇只管冲。

她冲,视蓝光闪闪的三叉戟如无物,戟尖将至身前时抬脚一踹一点,咔嚓一声那三叉戟便踩在了她脚下,她腾空跃起脚尖一带,三叉戟团团飞旋劲风凛冽的飞出去,正打在偷袭的那人胸口,喀拉拉一阵细微骨裂声响,夜­色­里晕开一大片血­色­浓雾。

那人骨碌碌滚到孟扶摇脚下,犹自挣扎着试图抓她脚踝,是那个黑脸老者。

孟扶摇看也不看,毫不犹豫一脚踩上去,她含怒脚下之力何止千钧?那老家伙连惨呼都没来得及就已经一命呜呼。

夜­色­中人影闪动,各处棚屋里都抢出人来,孟扶摇一脚将那尸体踢出去,半空中血雨飞洒,重重撞在跑得最快的那个人身上,撞得他断线风筝般飞起来,余力未休,将后面人撞成一团。

等他们爬起来,孟扶摇黑影一闪已经去远。

这一刻她就是风就是电,如果可以恨不得超越光,因为速度过快,身上所有大大小小伤口都因为用力过度激飞血液,在浓郁的夜­色­里拉开一条条深红的线,倏忽不见。

不过一个深呼吸的时间,她已经一个来回,再度拎着阿鲳回到那个坟坑。

人还未落下,七彩异光立即逼了上来,光芒变幻沉重粘缠,呼啸低吟若女子号哭。

孟扶摇眼神急急一瞥,看一眼生死不知伏在角落地下的云痕,立即收回目光,将阿鲳往前一递,大喝:“阿鲳,你娘没死!”

“啊!”阿鲳震惊的抬头看,“我娘呢?”

他此时才来得及睁开眼看看四周景物,这一看立即觉得不对,大叫:“这是我娘的坟,我娘的坟啊……谁扒了我娘的坟!”

“她!”孟扶摇对隐在镜后,捂着脖子目光闪烁的非烟一指,“扒了你娘坟,练了你娘魂!”

阿鲳号哭着向前一扑,孟扶摇自然不会让他扑出去,却将他的脸正正扑向了那盘旋号哭的七彩异光。

那光芒陡然一颤。

其中一­色­霍然大亮,随即隐隐有尖呼之声响起。

“……儿啊……”

七彩异光中的一缕,突然开始扭曲盘旋,左冲右突,挣扎着想要冲到阿鲳身前去,若隐若现的幽魂低泣之声大作,那一直稳定缠绕步调一致的异光,开始混乱冲撞。

非烟突然一弹指,一道白光直­射­阿鲳,随即自己分身一晃,镜左镜右,又是两个一模一样的非烟。

孟扶摇冷笑,不救。

那七彩光芒中的一缕,突然大力一挣,竟然脱离光网,转头直袭非烟!

那缕幽魂自然认得哪个是真身,直扑镜左那个!

光网刹那一乱!

孟扶摇立即扑了出去!

她左手抓着阿鲳,右手“弑天”冷电一抹,刹那间极其­精­准的穿越因为那道光束的暴动挣扎而露出的一丝缝隙,暴袭非烟心口!

非烟急急后退,意图弹开反噬的光网——巫师最怕被自己­操­控的东西反噬,其威力更大过平常。

孟扶摇的刀却已经到了。

她的刀是劈裂浓云烈电一抹,自九霄深处悍然而来,摧枯拉朽犁庭扫|­茓­,不能杀敌宁可共死!

刀光初亮,尚未反­射­上人的虹膜,刀尖已经到了非烟咽喉!

孟扶摇这一刀,是她一生至此最快一刀。

如同当初天煞内殿云痕救她那一剑,一生中发挥最好最超常的一次!

呼啸!风卷!

四壁上总控光网的长明蜡烛,七彩火苗齐齐被那猛烈的罡风逼得火苗拉长,光网刹那一弱。

“叮!”

极轻极尖锐的一声。

不是刀入­肉­的声音,是刀撞上刀尖的声音。

孟扶摇的刀,撞上了非烟脖子上的刀!

云痕用来自杀逼孟扶摇离开的小刀,完成逼走她的任务后,立刻顺手Сhā在了非烟脖子上,只可惜当时非烟已经反应过来,刀只入三分。

孟扶摇一进来却已发现那小刀不见,虽然非烟立即放下了捂着脖子的手,但她已经瞅准了位置。

所以她不刺胸口,横拍咽喉!

小刀深深Сhā入,孟扶摇甚至听见了气管被切开鲜血如气泵压上一般欲待喷薄的声音。

那七彩异光乍失掌控,半空一顿,忽然齐齐向飞烟方向扑来。

孟扶摇立即让过彩光,一低头掠到墙角,抄起云痕,手指闪电般在他心口一按。

这一按心中冰凉如堕深渊,没有心跳!

她不死心,又伸指在他鼻下,屏息静气心跳如故的等待好久,才隐约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

孟扶摇狂喜,大惊之后突然大喜,心理冲击太大竟然眼前一黑头一晕,瞬间一身冷汗,她赶紧死命掐了自己一把,站起身头也不回,也不管身后非烟到底怎样,赶紧抱着云痕便走。

船上有好药,蛟王内丹也在船上,无论如何,先救回他的命再说。

她抱着云痕跃出地面,忽觉脚踝一重,回身一看,一身血染,斜了半个脖子,突然变得七彩变幻的非烟,竟然就在她后面,死死抱住了她的腿。

这是人是鬼?

孟扶摇此时便是恶鬼也绝对不在乎再杀一万次,抬脚就踩。

身下非烟却突然力大无穷力量狂暴,猛力一拖,竟然将孟扶摇连同云痕都拉下半个身子。

孟扶摇怒叱,露出地面的肩肘死命在地面一抵,身子向前一倾,重心瞬间移到上半身,硬生生将身子拔高,越过坟坑,只觉脚下一重,竟然将非烟也拔了出来。

脚踏实地才觉得肩头和肘间同时剧痛,刚才那一瞬间角力,用力讨猛,又恰巧抵在碎石上,生生抵得肩肘骨裂。

孟扶摇此刻没有时间去痛,她抱着云痕便要狂奔,脚底下却拖了世上最重的一个陀螺,那东西似乎在最后一瞬间受了反噬,七彩妖光里的冤魂倒灌,刹那间反注入她的身体,大巫的身体又因为长年接触魂体最是通­阴­,刹那间已死而未死,穷集修炼已久的七魂之力,只记得此生最后一个执念——杀了孟扶摇!

她拖在孟扶摇脚下,呼啸着缠上孟扶摇,所经之处孟扶摇周身都起毒火,孟扶摇大力将她甩开,抛开云痕在地上一滚,火灭了再扑过去抱住云痕继续奔,那时非烟又扑了上来,于是再踹、再滚、再抛、再抱,连续不休,无限循环。

一场诡异的,已经毫无高手和大巫风范,泥水里摸爬滚打死缠不休的抵死之战!

从岛西到岛东,从坟坑到村落到岸边,长达数里的路程上,灰尘滚滚声响大撞,到处都是被打塌的房屋被踩死的动物被撞毁的坟墓被踢飞的树木,到处都是腾腾的烟尘和四散的石屑,数里长路,到处都是两人挣扎对轰所溅开的斑斑血迹,一路血痕,触目惊心长长延伸!

非烟没有了痛感,无论受什么伤害都能继续拖着断骨拖着内脏前行,真正成了附骨之蛆,孟扶摇却还是­肉­体之身,本身就已受了伤,一路不停的甩开她不停的对抗毒火还要不停的放开云痕以免他被毒火殃及,再在甩开非烟后抢回他,所耗­精­力所受的伤已经无法计数,短短数里,实在是她一生至此最难走的路程。

到得快要接近海边的时候,她只觉得心跳如鼓汗出如浆,眼前一阵阵发黑,全身都在脱力颤抖,要不是死撑着,早已抱不住云痕。

身后非烟格格大笑,声音已经不是那个忽男忽女的嗓子,全是女子声音,却又或粗或细或动听或粗哑,如她身上七彩光芒冲突变幻一般,幽幽忽忽变个不休。

“你……跟我一起死!”

“我是……我是这世上最强的大巫,我是神空!”

“没有……大巫杀不了的……人……”

孟扶摇喘息着,再一次踹开她,自己也用尽最后力气,腿一软,栽倒在地。

这次栽倒却没觉得坚硬的痛感,浑浑噩噩一看身下竟然是柔软的沙滩,顿时大喜,到海边了!

赶紧抱紧云痕,怕他被潮水淹没,一抬头看见大船在望,竟然就停在岸边,急忙踉跄着爬起,将云痕递出去,大叫:“铁成——姚迅——下搭板——”

忽觉腿上一痛,一回头看见非烟的利齿已经咬进她的小腿,鲜血涔涔而下,染在沙滩上瞬间红上一大片,她却已顾不上给她一掌,拖着她继续向前爬,任那伤痕裂肤拉出长长血沟,只拼命推着云痕的身体向船的方向靠,大呼:“快点——”

大船上却无动静,远远的,一个青衫人淡定的望过来。

孟扶摇不记得自己船上什么时候有个青衫男子,凝足目力仔细一看又觉得眼熟,再一想心中轰然一声。

不就是天晟行宫里那个金刚喂血的男子?不就是长瀚山脉古墓密室内盘坐的男子?

虽然感觉年轻了些,但是她对于这个只见过两次的人一直印象深刻,那种奇特的,狂放又邪魅的矛盾气质,除了这人再没在别人身上见过!

孟扶摇眼前一黑,险些一口血喷出来大叫一声“天亡我也!”,又想着这下和云痕两个都要葬身海滩,心中一痛,一痛间突然又一醒。

宛如电光火石,宛如灵机突降,刹那间她竟突然感觉到那男子的眼神。

凉薄、冷漠、讥诮、无情、还有丝淡淡的敌意和惊讶……敌意……对谁的敌意?那个一看就很强大的男子,现在自己这条死狗样的一坨,还不配让他有敌意。

只有同类的人,才有敌意……

身后非烟仰头,张开鲜血淋漓的口,格格大笑:“我是……我是天下最强的大巫……”

孟扶摇突然一个翻滚滚了开去,声音远远地在海面传开:“不!你不是!”

非烟怔一怔,孟扶摇努力的指那船上的闲闲下望的青衫人:“他才是!”随即她连滚带爬,向大船拼命奔。

非烟霍然转头,她的眼睛里全是血,看不清对面船上的人,混乱的意识里也只剩单线反应,下意识的继续追过去,一边大叫:“我!神空圣女!巫术无敌!”

铁成扑过来,不管那青衫人什么反应,立即大叫:“下搭板,下搭板!”

巫神袖手,居然没有阻拦,他目光一直盯着非烟身上的七彩异光,惊异之中有些不悦。

……几十年不回,居然有人会七魂!还这么年轻……

从来都至高无上所向披靡人人奉承十分好斗的承神大人,眼神越发­阴­鸷……

搭板放下,绳子抛下,孟扶摇将云痕系好,一边系,一边抬肘轰回了扑上来的非烟,一肘之下,先前骨裂的地方更裂三分。

好容易将云痕系好,孟扶摇用自己的身子拽死了绳结,身后非烟一爪子挠过来,孟扶摇手一抖,险些将云痕掉下去。

多亏姚迅铁成反应快,急忙一吊,伸手一捞,将云痕救起。

云痕送上去,孟扶摇吊在心口的气一泄,顿时觉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她的手指一直因为脱力在抖,每个动作都像要在喷血,心跳剧烈得像奔马,随时都可能奔出心脏,孟扶摇心里知道,再不给自己休息,当真便要力竭而亡。

然而现在还是没有机会休息。

身后非烟也在往踏板上爬,死死抓住她的靴跟,孟扶摇已经没有力气甩开她,只管自己向上爬,铁成又抛下绳索,她却没力气系紧,铁成一个纵身便要跃下来,巫神一挥袖,碰一声铁成仿佛撞到墙壁,向后便倒。

孟扶摇却已经爬不动了。

她瘫在搭板中央,突然不再动,也不再试图向上爬。

她静止下来,非烟反倒一愣,随即听她清晰的道:“我承认了……你真的是天下最强的大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下……无人能及。”

她瘫倒在搭板中央,手一摊,平平静静的道:“来杀我吧,死在天下第一的大巫手上,我也算值!”

“格格!”非烟兴奋尖笑,拖着一身的断骨血水和被孟扶摇揍出来的乱七八糟器官,忽地蹿起来。

她蹿起,拖着一身浓稠的鲜血滴滴答答的飞起来,飞得不像人倒像一抹魂,哦不,七抹。

七彩流光鲜血一抹中探出不似人形的利爪,直奔孟扶摇心口,那力度,挖心!

“哧!”

一颗心脏奔了出来,圆溜溜鲜红红在半空打了个滚,在升起的朝阳之下像一颗七宝琉璃心。

七彩之心。

缭绕着七彩妖光的鲜活的心。

那颗心悬浮在半空中,不沉落也不飞起,而在心的上方,风度很好的青衫男子,手轻轻按在虚空,掌下七彩之光缭绕,在他指间十分乖顺的飞转。

他很满意的看着那七彩光,淡淡道:“唔,很好,还算­精­纯的七魂大法,不过和我比起来,差远了。”

非烟也仍旧在半空。

她胸口破了一个大洞,洞里面那­精­魂所在已经落在了别人掌下皮球似的拍着玩,她直直盯着巫神,最后一刻七彩幽魂被收,混沌全去,她完全恢复了自己。

然后她认出了面前这个玩她心的人是谁。

“爷……”

非烟的咽喉格格作响,一个字将吐而不能吐,咽喉的逼住的血此刻才突突的冒出来,堵住了她所有的言语,堵住了她最后的生命。

“对,”巫神睨她一眼,望天,“爷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巫。”

那眼神自面前浑身浴血的女子身上掠过,连多看一眼都不屑。

非烟死死盯着他,半晌,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

最后一刻她在讥讽什么,已经没有任何人知道,也许在讥讽亲手杀了自己孙女的巫神帝非天,也许在讥讽这命运寒悚玩弄世人,也许只是在讥讽自己。

付出青春、声音、乃至生命,历经艰难十年谋局换得那人回归,换得他淡然的将手伸进她的胸膛,只为了昭告他的天下第一。

世事可笑,竟至于此。

她最后睁开眼,看见蓝天如绸,通透明亮,身下碧海亦是一般颜­色­,日光似乎是从云天之外照过来的,照出一片水晶般透明的蓝。

像个巨大的虚幻的美丽皂角胰子泡。

人生如此巨大虚空,破碎顷刻。

也不过……是个皂角泡。

“扑通。”

沙滩之上一声闷响,坠落了这世上最为强大的女人之一,她生前享一国香火世人膜拜,睨视天下,名号神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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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摇还趴在搭板上,死狗一般。

巫神大爷反客为主的倚着船舷,俯视她:“喂,小子,爷要不要搭救你呢?”

孟扶摇抱着搭板,气喘吁吁的道:“别……别救了,老子是你……劲敌,你救了你就完蛋了……”

帝非天大爷目光一闪,很有趣的瞧着她,道:“激将啊……不过爷喜欢。”

他挥挥衣袖,将孟扶摇拽起来,扔到甲板上,道:“这船从现在开始是爷的了,你们听话,爷不为难你们,你们不听话,爷只好请金刚吃生­肉­。”

金刚大叫:“爷不吃人­肉­!”

帝非天手指一勒,金刚大爷在巫神大爷手中垂死挣扎,嘎嘎道:“吃……吃……”

帝非天转过目光,笑容可掬风度优雅的,“嗯?”

“别逼……你家金刚大爷勉为其难吃人­肉­了。”孟扶摇叹气,指指一直缩在角落十分乖巧现在已经对着帝非天展开谄媚笑容的九尾,“这……有个现成的。”

帝非天瞥一眼,对那猛烈摇动的九条尾巴不屑一顾:“没­性­格。”倒是多看了刚才以死抗争坚决抵抗金刚蹂躏的元宝大人一眼,“这个不错,我拿去玩玩。”

他一手拎着元宝大人,施施然从孟扶摇身上踩过,孟扶摇悲哀的看着用目光无声求救的元宝大人——娃,坚持住,等你家主子恢复了,一定会打倒之摧毁之还你自由……

“哦对了。”帝非天将要进入船舱之时,想起什么,回头道:“我不吃鱼,不吃青菜,不喝纯清水,烧­肉­不可以放辣,烧汤不可以不放辣,不喜欢吵闹,但是也不喜欢一点声音都没有,睡觉被褥每天必须洗晒,必须棉织,不许用蚕丝,不喜欢黑­色­,你等下把你这一身丧气衣服换掉,还有,船上不可以有女人,但是,美女例外。”

孟扶摇有气无力的道:“船上有个厨娘,不美,但是妙手烹调,善于烧不辣的­肉­和辣的汤,除此之外没有人能解决这个重要的问题——你看要不要扔下海?”

帝非天认真考虑了一下,十分大度的道:“那就留着吧,但是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想了想又道:“鉴于现在是在船上,还有个要求我就不提了,不过等靠岸了你要记着,给我找女人,每天十个,如果姿­色­尚可,那就五个,如果姿­色­很美,那就三个,如果倾国倾城,一个就成了。”

他大袖飘飘风度十足的进了船舱,孟扶摇叹口气,泥水滴答的爬起来,赶到云痕身边看他伤势,生怕刚才一路和非烟打过来,将他抛来抛去再接来接去的,好容易留下的一口气就给折腾完了,好在,那口气虽然细微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确实还在。

孟扶摇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云痕之所以没有死,一方面是先前没有将心口对准那七彩妖火,另一方面,他似乎并没有被那妖光穿身。

也许是孟扶摇及时冲出使他来得及让开,也许是非烟被男人压住又羞又恼先推开了他,无论如何,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则孟扶摇换上自己的命也再救不回他。

不过现在也只剩一口气而已,在寻常人眼底,那就是死人一个,脸­色­煞白牙关紧咬,一缕气息飘飘渺渺,不仔细探根本探不出呼吸。

孟扶摇却已经觉得欢欣鼓舞滔天之幸,赶紧命姚迅把自己那堆零碎全部拿来,蛟王内丹,宗越的药,诸般在各国当首脑所收到的奇珍药物,孟扶摇出海别的没带什么,药物备了一大堆,最后连九尾都抓了来,逼它吐出四分之一内丹——上次雷动就逼过一次,那四分之一给孟扶摇吃了,所以罗刹月夜里,孟扶摇最后才不怕非烟的蛇蛊。

所有东西被孟扶摇仔细研究过,确定互相不冲突,才抱着殷切的希望给云痕灌下去,云痕牙关死咬,颊上青筋绽起,可以想见最后一刻决心之坚,孟扶摇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下巴,看着他张开的口,短促的“啊”了一声,眼眶又红了。

他口中满是鲜血,舌尖有一大块已经咬破,为了抵挡那一刻痛苦剧烈侵袭,云痕险些生生咬断了自己的舌。

孟扶摇自己在那七彩妖光之中穿过,清楚那东西着身的巨大痛苦,以她混元真气般的防护,那东西每一掠过都在她身上留下了无数深切的伤痕,何况当胸扑上妖光本源的云痕?

她想着自己离开前的一霎,他脸­色­煞白却口齿清楚,逼她离开的动作流畅坚决,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差点咬烂舌头的疼痛表示,更没有显出重伤的衰弱,他要付出多少毅力,才能对她稳住那一刻的神情,好让她下决心离开?

孟扶摇仰首望天,抿着­唇­,抽抽鼻子,半晌才将药硬灌下去,然而刚下咽喉,立即被血水翻卷着再吐出来,重伤将死的身体,已经直觉的抗拒任何东西。

孟扶摇眼泪再也忍不住,落在甲板上纷纷如雨,她凝视云痕半晌,突然俯下身,凑上了自己的­唇­。

她决然的,不管不顾的,将那些云痕不断顶上来的药,用牙齿和自己的舌尖再送回去。

­唇­齿相接,却绝无浪漫与旖旎,唯有泛出的血的微甜气息和眼泪纷落的微咸无声交织,她的­唇­在他­唇­上,一般的冰冷,被缓缓滑落­唇­间的泪水浸泡,苦涩酸凉。

她不住哽咽低喃:“求你……求你吃下去……吃下去……”

似乎感觉到她的眼泪,似乎听见了她的低唤和哀求,又似乎为­唇­上那一生里梦寐以求却又从无奢望的女子柔软所震动,云痕突然微微一震,有了自主吞咽反应。

随即,那些顶入他口中的药物,顺利的咽了下去。

孟扶摇紧张的盯着他,生怕再次被吐出来,云痕却安安静静的,和以往一样,听从了她的所有要求。

她要他活,他便努力挣扎的活。

孟扶摇两手一合,长长的吐口气,瘫软在甲板的泥水中,突然便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倒在云痕身边,拒绝来拉她的铁成姚迅,一边乱七八糟的吃药,一边转头看着云痕笑。

长空下,灿烂阳光里,满是泥水的甲板上,躺着遍体鳞伤的男女,男子苍白如死,女子静静仰首,浑身青青紫紫衣服都成了碎片,明明看起来连一条将死的癞皮狗都不如,却在那般明亮、满足、快乐的笑。

而此刻,风浪乍平,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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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孟扶摇又笑不出来了。

原因一:帝非天大爷实在太折磨人了,这人似乎生来就是为了考验别人的忍耐力和抗虐度,其­性­格非常的销魂,十分的挑战人类的想象力,比起孟扶摇前世看过的那些极具个人风采的傲娇受和忠犬攻,女王攻和腹黑受,鬼畜攻和年下受等等更具多重­性­和挑战­性­,他可以上一刻钟风度翩翩的和你谈论巫术的哪一种杀人最优雅,并优雅的给你做个示范,下一刻钟因为示范物(比如九尾)之类的不合作而勃然,用不含脏字的攻击­性­言语不间断持续­性­全面覆盖的问候九尾全家,直到九尾落荒而逃,并深恨它娘为什么要生下它这个“身为异兽却鼻歪嘴斜爹娘一定近亲结婚”(巫神语)的龌龊货……

比如他每天必定要早睡,吃完晚饭就睡,他睡觉不许任何人发出声音,并表示谁发出声音他就用从非烟那里收回的七魂照顾谁,于是众人只好默不作声坐在黑暗里等待自己瞌睡的那一刻到来,是个人都知道,越想睡越睡不着,等到好容易睡着,大爷醒了——半夜一点左右,他睡完了,起床,要喝水要洗脸要健身要迎风一嘘三千里,还要练他的姹女修阳大法,于是,所有人也不用睡了。

比如他吃饭不许任何人发出声音,谁发出声音他也不揍人,就把那团七彩妖光放出来遛遛,任谁听着那仿佛地狱里传来的尖嚎都忍不住肌肤起栗毫无食欲,但是吃面条时候又必须发出声音——帝非天大爷说了,面条就是应该吸溜吸溜的,应该痛快的酣畅淋漓的吃,没有声响,不叫吃面条!声音不够响,还是不叫吃面条!吃面条时,十个人吸溜出的声音应该等同于一声大喝所具有的响亮度!于是每次吃面条,孟扶摇都耳朵嗡嗡响,偏偏厨娘的面条又很得帝非天大爷欢心,经常点,没两天,姚迅的嘴就肿了……吸肿的。

硬汉子铁成不甘受辱,几次掼饭碗拒绝吃面,帝非天大爷心情好不计较,没说的,您就别吃吧,等到饿到风吹过来也会不由自主的吸的时候,面条自然而然就会吸溜了。

孟扶摇不介意受辱——她要吃饭,吃饱了伤好得快,全船的­性­命需要她保护呢,韩信还有胯下之辱,孟扶摇吸溜面条算个屁啊。

他大爷折腾人,就折腾去吧,好女不跟男斗,何况元宝还在他手中,他一个不高兴捏死之,她到哪里去再赔一只给长孙无极?

她现在的心思全在云痕身上,这也是她真正笑不出来的原因二——云痕一直没醒,她用尽手中灵丹妙药,除了能维持住他胸口那缕气息外,对他的伤好像没有任何起­色­,孟扶摇不惜耗损自身功力试图为他疗伤,然而巫术的伤就是和平常内外伤不同,对人的戕害似乎深及灵魂,她手中纵有天下第一等的药物,也无法令云痕睁开眼睛。

眼见他虽然未死,却一天天衰弱下去,孟扶摇心急如焚,她自己深知巫术之伤的厉害,她的眼睛到现在还没能清晰视物呢!再这样拖下去,好容易留下的这口气,也便散了。

她有心想返航,去找宗越,然而帝非天大爷要去穹苍,说当初龟息之前就是打算宰了大鲧王就去穹苍挑战长青神殿的,什么玩意,敢称神?他巫神才是神,一山不容二虎,五洲不能有俩神!

这日孟扶摇又在长吁短叹,试图为云痕输入真气疗伤,窗外突然飘过一条影子,帝非天大爷的声音凉凉传过来:“没用的。”

孟扶摇收回手,转头看他。

这不老不死的家伙,应该有办法解决,然而相处几日此人表现出的凉薄品质,让她连开口的力气都没了。

果然帝非天道:“你看着我­干­嘛?爷很忙,没空理会这些。”

孟扶摇默然,心想你是很忙,整日忙着练你的姹女修阳功,上次说宝贝上栓个元宝就可以放到海里钓鲨鱼……

“爷心情不好。”帝非天忧郁的道,“英雄无用武之地,爷好久没有女人用了。”

孟扶摇抽嘴角——好像你说你上船前,也就是几天前,刚刚日御十女过……

“找个美人给我,合我心意,我就给你治他。”帝非天瞄她一眼,指指云痕,“不然,你就等着他慢慢的,在你面前一点点失去呼吸……爷可以保证,那很残忍,比他唰一下死在你面前,更残忍。”

孟扶摇垂下眼……不用你说,我懂得那种残忍。

帝非天大袖飘飘出去了,孟扶摇怔怔坐在云痕身前,海浪平静,天­色­森凉,船身在海上微微摇晃,抖碎了小小舱房里苍白的月光,月光里更苍白的云痕,气息幽幽的浮动,若有若无。

孟扶摇注视着他,半晌慢慢的将手指放在他鼻下,感觉那点细微的呼吸,游丝般被慢慢拉长,拉长……也许某一日,便这么拉至极限,无声无息断了,碎在天地间。

月­色­冰凉,如此,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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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了两日,绝域海谷的风浪期过去,大船前行,孟扶摇盘算着,过了海谷就是穹苍地界,到时候随便在哪靠岸,上岸第一件事就是找女人,不管多少钱,找最美的花魁,坚决要让帝非天大爷英雄用武,身心舒坦,以达到愿意出手救人的效果。

她算着时间,只要海谷能顺利过去,应该来得及在云痕气息消散之前找到女人。

大船稳定的前行,一路破浪,航速极快,孟扶摇坐在船舱里,坐在气息微弱的云痕身边,孟扶摇抬手轻轻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易容男装已久,早已连男子神情步态都学得惟妙惟肖,也没有打耳洞,也做了假喉结,然而不用看,她也知道,面具下是怎样的一张脸。

美人……其实美人还是有一个的,现成的……帝非天知道吗?

云救……对不起……原谅我自私……我想等着最后的希望……求求你,再坚持几天……

船身突然一震。

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

风暴来了?

孟扶摇大惊之下急忙抢出,一抬头只见睛空万里,根本没什么风暴,船身却似乎倾斜了些,孟扶摇扑到船边,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却觉得船似乎吃水更深了些。

她这里茫然不解,船上的重金招来的经验丰富的水手们却乱成一团,脚板踩在甲板上啪啪的响,一些人快速的下底舱查看,半晌涌上来叫道:“糟了,被动过手脚!”

“有人动过船底!”

“想办法堵!”

“堵不了,榫子都被水冲落了!船底纵骨也被破坏了!”

“很快就会沉了!”

“跳船逃命!”

“这里是海谷,水最深的地方,跳下去哪有命在!”有人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孟扶摇心中一冷,知道那晚趁自己不在,那批守在海岛­精­熟水­性­的岛上穹苍人,一定偷偷下水对船底做了手脚,这些人计算­精­准,手脚做一半留一半,算准了这三十丈的大船起初一定无事,航行到海谷的位置便要进水,摆明了要置这一船人于死地。

原以为岛上地室已经是绝域所在,不想还有一关!

甲板上一片末日景象,水手们惊慌的逃来逃去,随着船身的渐渐开始倾斜,人们的慌乱感更加强烈,绝域海谷在众人心目中,本就是有去无还的禁地,只是贪恋着孟扶摇的重赏,又看着天气睛好绝无风浪才冒险走这一趟,如今船莫名其妙开始下沉,恐惧感立即占了上风,明明都是水上老手,一时都慌了手脚,船上跟随孟扶摇的护卫们齐齐弹压,也阻不住那阵乱像。

“乱什么!”

蓦然一声大喝舌绽春雷,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惶然回首便汛孟扶摇一脚跨在船舷上,船身歪斜她动也不动,大喝:“知道不能跳水,那就开船!甲板下还有防水隔板,没那么容易被水漫进!加快点!争取在船散架前过了海谷!”

她手一挥,铁成在内的所有护卫齐齐“嚓”一声,长刀出鞘,逼向那些欲跳不跳的水手。

“各归各位,谁再乱,先杀谁祭海神!”孟扶摇远远一挥掌,隔空“啪”一声将一个浑身发抖已经扒上船舷的家伙打得原地转圈三百六十度,“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来,继续!”

她气势凛凛,神情不变,站在船舷上稳若泰山,披一身金­色­阳光,眼神却比眼光更厉烈,众水手接触到这样的目光,都浑身颤一颤,敬畏之心一生,没来由的心倒安定了几分,各自转过身去,掌舵的掌舵,堵水的堵水,拖出船上的床铺铺板,将甲板下的隔间加固,拖延船只沉没的时间。

孟扶摇看人心稳定了下来,回舱将云痕扶起,找了根结实的绳子将他绑在自己背上,铁成跟过来,孟扶摇道:“等下你跟着我,如果遇上什么导致绳子散开,你给我记得先护住云公子。”

铁成应了,孟扶摇让他回去看着水手安定人心,一转身看见帝非天闲闲站在门口,目光古怪的注视着她,道:“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你背上这个,如果再给水一泡,大抵很难活过今夜。”

孟扶摇闭闭眼,心中一沉,这一霎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然而背上云痕突然动了动。

那动极其轻微,甚至好像根本没动过,孟扶摇却立即感觉到了,惊喜之下立即回头,云痕还是那个样子,刚才那一动仿佛是她错觉,然而这一动不知怎的便给了孟扶摇信心,她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头一扬道:“走着瞧吧。”

帝非天瞅着她,摇了摇头,晃着大袖子不急不忙的走开,孟扶摇看着他背影,心想着落水必不可免,等下要不要直接缠在这家伙背上?缠上去会不会给一掌拍死?

船在渐渐下沉,也仍旧在奋力前进,绝域海谷据说是个u形谷,相比之下最险的一种,但宽度却不甚大,水手们一番奋力驾船,当水渐渐漫上甲板时,眼看着前方不远处,似乎隐隐约约出现一条黑线,知道那是陆地,不由发出惊喜欢呼。

有个老水手却没喜­色­,抖抖颤颤的道:“俺爷爷来过这里,他说海谷边缘位置靠着陆地,看见陆地,海谷差不离就过去了,但是船上看见的陆地,往往离实际距离还远……”随即他抱了个木板,往水中一跳,叫道:“船沉了!看运气各自逃生吧!”

船沉!

船上人早已在孟扶摇命令下各自找好漂浮物,船是慢慢下沉的,不至于被倾倒的风帆桅杆砸伤,虽然慌乱难免,但好歹有了准备时间,孟扶摇用油衣将云痕裹了几层,一落水就立即一沉——身上背个人再加上油衣的重量,太沉了!

身边姚迅铁成一直跟着,姚迅带着元宝大人,铁成背着九尾,见状立即游过来,用力帮她托着往前游,海中风浪却渐渐大了起来,虽是六月中,这一处的海水依旧彻骨冰冷,穹苍在北,这里海水的温度都在零下,孟扶摇心急如焚——她自己可以运功抵抗寒气,云痕怎么办?

游了好一阵,从半下午直到夜­色­初上,三个人身上都冻得冰凉,好容易远远看见好像海上有灯火,欢喜之下正想求救,突然一个大浪浇过来,水晶墙一边当头一砸,砸得孟扶摇眼前一乱,闭气一潜,再抬头时身边深蓝海水簇乱纷纷,姚迅铁成却都已不见。

孟扶摇心中一紧,下意识扎下水试图搜寻,又一个浪头打得她一退,浪头中似乎还有什么东西一闪,随即她觉得胸前一凉。

她一惊低头,以为云痕的绳子被水冲开了,不想绳子还在,自己胸前却突然飘出了一条长长的白布带子。

这带子让她怔了一怔,想了一想才反应过来,那个,好像,是自己的,束胸带?

束胸带!

什么时候被扯开了?

浪打的?

浪能把自己的束胸带那么­精­准的挑开?

挑开……

孟扶摇霍然回首,便见身侧一人,含笑漫步于水中,青衫白带,在蔚蓝海水中如风中猎猎飞舞,姿态端的优雅,可惜就是脸上表情太过邪魅——他斜眼瞄着她的胸,饱含赞赏。

看孟扶摇看他,帝非天一笑,慢慢游过来,一抬手在她脸上一抹,抹掉她面具,随即眼睛一亮。

海中什么话也说不出,但那眼神已经足够说明,孟扶摇立即背着云痕就逃,但她背个人,伤势未愈,哪里逃得过龙­精­虎猛蓄势以待的帝非天?那大爷手一拉,已经拉住她,顺手将云痕也拎在手中。

孟扶摇大急,拼命去抢,帝非天一手便卡紧了她的腰,将她拎出水面,手指不老实的瞬间在她身上摸完一遍,啧啧赞叹道:“美人……美人……这么个美人呆在大爷身边,爷今天才摸到手,实在浪费……”

孟扶摇眉毛直直竖了起来,还没说话,帝非天已经笑道:“爷算过了,你我命中注定有水中鸳鸯欢梦缘,今日便在这里把好事办了吧。”

孟扶摇湿淋淋,冷笑:“拜托,和一个老僵尸?太倒胃口了。”

帝非天眉毛也竖了起来,孟扶摇骂的正是他最大忌讳,换个人他大抵立即拍死,不知怎的,看着这个女子湿身于海水之中,解去束胸带的身体曲线毕露,那一怀饱满喷薄欲出,海水簇涌之下一身姿态美妙绝伦,像一朵在碧海之上妖娆绽放的墨玉莲花,柔枝曼叶灼灼其华,偏偏眉目又美丽英气,气质高贵,和那一身的妖娆明明不甚相衬,却又衬托出与众不同的绝顶风华,真真是他百年岁月之中,阅遍美人也未曾见识过的真正的奇葩。

这样的集尊贵与娇媚,狂野与内敛,个­性­才貌武功身材什么都不缺的绝世美人,怎么能放过?

“你还想救他吗?”半晌帝非天冷冷笑,一指手中云痕,“不过是一场鱼水之欢,不丢命不伤身,甚至我练的这种姹女修阳之法,合籍双修,还能为你提升功力,以我的术法通神,可以让你飘然欲仙,体味到这一世所有尘世男子都不能给你的绝世欢愉,还能救了这个人——你看,不是无本万利的好事儿?”

孟扶摇一脸漠然,帝非天却又道:“这个人为你牺牲生命,你就这么自私,连为他献身一次也不肯?”

孟扶摇震了震。

帝非天手指一拈,从怀中拈着一张符纸,念了几句对水上一抛,幻化出一艘轻舟,将云痕往上一抛,笑道:“怎么样?爷喜欢你情我愿,总要你乖乖献身才叫舒服,爷今日和你水中大战一场,马上就救这小子。”

孟扶摇久久沉默着。

她即使灵魂来自现代,却一直是十分保守的女子,在现代女子视贞­操­为无物的观念之下,她仍旧恪守开包必得新婚夜的信条,然而如今……如今云痕为她抛弃­性­命,她若仍然坚守那薄薄一层膜,是不是过于自私?

这一世原本只打算做过客,这个身子也没想过要交给谁……既然如此,便抛了也罢……回到前世里,自己还是­干­净的孟扶摇吧……

她转头看舟上的云痕,他看来……就完全是个死人……不,不能。

污了的是身子,不是心,无论那层膜有多贵重,拿来换条命,值得!

孟扶摇一咬牙,闭上眼。

她抬手去解领口的扣子。

帝非天­唇­角泛出笑意,仔细的,不肯错过一个细节的欣赏着女子的含怒忍辱的美丽姿态,眼中闪着对接下来的水中大战的期待和兴奋的光。

他满意的笑,道:“这就对了,不过是个皮囊,不用白不用,借爷用一下还能换条命,也不亏。”

孟扶摇咬牙,闭眼,不做声。

香襟半解,雪­色­清芬。

海水中盛开葳蕤白莲。

帝非天目光灼亮,被那迫人美­色­灼得有点头晕目眩,兴奋的游上前。

“抱歉。”却有人突然淡淡道,“朕的皇后,从来不借人用。”

穹苍长青 第四章

孟扶摇手停在扣子上,听见那声音第一反应是拢衣服。

她刚才对着帝非天解扣子还算镇定冷静,现在却慌乱得恨不得立即从头遮到脚。

现在这地方也没法从头遮到脚,于是孟女王急中生智,呼一声,一头扎到水底去了……

上头有人轻笑一声,却没有管她,只看着缓缓转身的帝非天,眼神里光芒闪动,看着是在笑,那笑容里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帝非天满腔欲­火­被当头一浇,眼神中怒­色­一闪,但他也是当世顶尖人杰,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和十强者之首都能并行的人物,只不过一个是武学领域,一个是巫术领域,到了他这种程度,是绝不可能因为扫兴就失去警惕之心的。

别的不说,无声无息逼近他身后,哪怕他刚才太过兴奋有些迟钝,对方也实在了得。

他转头,依旧维持优雅风度,闲闲道:“哪个不长眼的?欠教训吗?”

数丈开外,一艘轻舟之上,坐着浅紫长衣的男子,衣带当风长发飞散,姿态比他还轻闲,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如身下海水一般深邃变幻。

他笑而不语,身前放着云痕,左手却抚摸着一头华丽的,湿淋淋的扁毛畜生。

金刚大爷。

帝非天看见金刚,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船沉时他第一时间带了金刚,无论如何这鸟身上还有他关键的一角灵瑰,之所以还没有合魂,一方面灵魂还待净化,另一方面他对孟扶摇也有几分忌惮,不想在船上施展合魂大法,所以这鸟他形影不离,不给人任何机会再接近,然而就在刚才,他准备和孟扶摇水中好好鏖战一场,自然不可能将金刚再带着,顺手抛到了纸化轻舟之上。

如今那纸舟飘荡在那轻舟之旁,还系着根绳子,很明显就是这个混账小子,无声无息靠近,一根绳子先牵过来的。

他一直对金刚做漫不经心状,全船的人至今也不知道,金刚对他其实非常重要,那一角魂灵,是他本源之魂,少了那一点,他将不再长生,永无进境,将来和强者对战也会失去内元补充,所以他慎重到连合魂大法都不敢在船上进行——这小子怎么知道的?

听这家伙口气,孟扶摇还是他妻子?嗯?这世上还有这种人,明明看见自己妻子被逼迫将要失身,还能不动声­色­先去救下要救的人,拿住可以要挟别人的东西,再好整以暇的出言阻止?

一个人冷静到这个地步,太可怕了吧?

帝非天盯着长孙无极,又盘算了一下出手抢回金刚的可能­性­,随即发觉长孙无极虽然只是随随便便姿态轻闲的坐在那里,但是全身上下,无一处空门,吐纳呼吸的功法深不可测,他竟看不出他的功底。

绝顶的武功,超常的冷静,五洲大陆何时出现了这样的奇才?

他眼神中第一次浮现了戒备之­色­。

其实他不知道,先抢回云痕,只是因为长孙无极太了解孟扶摇了而已——如果他不先把云痕拉过来,那么孟扶摇还是很可能因为云痕被要挟,到头来等于没救。

至于害扶摇多牺牲了一点­色­相,多被看了一点——没关系,吃了我的迟早叫你吐出来,看了我的迟早叫你还回来。

五洲大陆著名政客长孙皇帝,一向很分得清轻重,一向喜欢用最少的力气来达成最大的效果,而且一向认为,报仇不必急,冲动是魔鬼,报仇的方式未必一定需要武力,报仇的时机更不用担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轻轻抚摸着金刚大爷的鸟毛,长孙无极手势比巫神大爷还温柔,天不怕地不怕的金刚大爷却十分怵他的模样,拼命躲避,大叫:“爷不要你摸!爷不要你摸!”

长孙无极笑吟吟对帝非天拎了拎手中金刚,叹息道:“帝先生,贵宠实在有意思得很,不愧为­精­魂所在,分外与众不同。”

帝非天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冷哼一声,一伸手捞出孟扶摇,又摸出张符纸化舟,上舟坐下,才慢条斯理道:“那又怎样?爷还是比你上算,你手中不过是爷一只宠,爷手上却是你女人。”

长孙无极轻轻“唔”了一声,也不动气,也不理他,只侧首仔细端详着孟扶摇,他面对帝非天一直漫不经心的神气突然全部收起,注视孟扶摇的神情言语难叙,却看得目光躲闪的孟扶摇,莫名其妙鼻子一酸,险些掉下眼泪来。

她吭吭的撮鼻子,心想这都什么跟什么?被海水泡呆了?长期打架打得脆弱了?长期被帝非天高压政策压迫得变态了?居然连那家伙一个眼神都受不了,看见那眼神就像中了飞刀……太没面子了!

然而一边骂着没面子,一边被那如海风温柔包围的眼神勾起了一腔心酸,想着那夜疯狂逃奔,一路沦落,失明失忆,想起非烟谋局,步步惊心,生死挣扎,想起不过是几句隔窗而听的含糊话儿,便害得两人分离,从去年秋到今年夏,大半年的时光如水流过,再见他时居然是在穹苍海上,轻舟相对,海浪声声,偏偏中间还要隔头世上最难对付的巫神。

噫吁戏,悲呼哀哉,久别终见,尚有­色­狼作梗。

对面,轻舟摇曳,长孙无极深深注视孟扶摇,从她一身伤痕,看到她凌乱衣着,看到她微红眼眸,眼神一垂,掩去了眼中情绪,刹那却又扬起眼睫,对孟扶摇轻轻一笑。

那家伙居然环能笑得出来,瞧他那一身光鲜意与风发,日子挺好过的是吧?哦对了,升级了,人家现在是皇帝了,深宫内院宝座华堂,才不会像流窜犯孟扶摇一样,天涯飘零沦落海上,明明升级成功,却偏偏总碰上牛人,落得整日被人欺负……

孟扶摇酸完了,又开始控制不住牙痒了,红着一双本就还没恢复视力的眼睛,恨恨的对着长孙无极磨牙。

长孙无极却终于开口,语气温柔如故,轻轻道:“扶摇……我很遗憾,没能让父皇见你一面。”

这句话立刻又击倒脆弱的小强孟了。

他的父皇……他的父皇驾崩,他没能见着最后一面。

对于内心渴慕亲情温暖的长孙无极来说,又该是怎样的遗憾和悲凉?

一生中唯一真心疼爱过他的父亲走了,他却为了她游荡在外,临终都未能伺候汤药于其侧,无极的心底,一定很自责吧?

孟扶摇吸吸鼻子,开始觉得自己过分了,唔,是啊,孟扶摇你为什么要存在啊,你真是个害人­精­。

长孙无极看她神­色­,知道撬动这坨了,再挖一下,把这家伙的善良因子多挖出来点先。

“父皇一直想见见你……他知道你。”

孟扶摇唏嘘了,无奈了,悲凉了……

嗯,反应良好,不必再深挖下去了,免得一不小心伤了根本过犹不及。

长孙无极立即换话题。

“你眼睛……怎么样了?”

他的眼神里满是疼惜,看得孟扶摇心中一堵,眨眨她兔子似的红眼睛,拼命目光炯炯的笑道:“清楚!金刚毛上有几个洞我都看得见!”

金刚大骂:“­干­你老母!爷完美无缺,毛上哪来的洞?”

“你们也该聊完了吧?”帝非天终于不耐烦,一眉高一眉低的瞅着两人,“当爷不存在吗?”

孟扶摇目光一转,毫不客气的答:“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对我就等于人体废气和天地尘埃,确实不存在。”

帝非天托腮看她,眼神幽幽,半晌喃喃道:“等爷真实存在在你身体里,你就知道爷的伟大了。”

孟扶摇唰唰的烧着了,脸­色­变幻半晌,决定不和老流氓斗嘴,当黄花遇上老鸟,一准吃亏。

帝非天却真的伸手过来,想去扯孟扶摇衣服,孟扶摇黑刀一竖,叱道:“滚!”

“我们做我们的,他要看便让他看着。”帝非天满不在乎的道,“天底下没有人能从我手中抢回我看中的人。”

孟扶摇抬手就劈了过去。

在长孙无极面前说这个!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一刀劈出罡风烈烈,唰一声在海面上掠开数丈长的深沟,刚刚平静下来的海浪刹那狂卷,兜头盖脸向帝非天打下来。

帝非天从未真正见过她出手,目中不禁露出惊异之­色­,孟扶摇以为他好歹要让一让,只要一让,她便有机会掠过去和长孙无极汇合,然而那厮惊异之­色­一闪便没,突然手指一划。

一划之下,他面前便似多了一层透明屏障,又像是个巨大的肥皂泡,柔韧而有弹­性­,任凭孟扶摇刀风卷起浊浪千层,拼命挤压着那透明空间,将空间挤压得变形扭曲,也始终不破。

孟扶摇却也不惊讶,应变奇疾的冷笑一声,刚才一刀还向前划转瞬便霍然后劈,毫无滞碍的在空中划出一道九十度转折,嚓一声劈向身下坐舟!

攻击是假,劈裂身下这船是真。

一刀出,坐舟无声无息裂开,正好将孟扶摇和帝非天分开,孟扶摇心中大喜,正要跃向长孙无极,谁知帝非天似乎也笑了笑,突然自他的空间内探出手来,骨节格格一响,那手竟然长出一倍,闪电般抓住跃起的孟扶摇的腰带,唰一下又把她拽回来。

拽回来往身边一放,这下更好,舟只剩一半,狭小得可怜,孟扶摇衣服湿透,被迫紧紧贴在他身边,大怒之下挥刀猛戳,帝非天的身体却如滑玉浑金,刀锋屡屡从他肌肤上滑过,感觉就像砍上铜像或枯木,就差没冒出火花。

“得了,别砍了,爷几十年前就是不伤之身了。”帝非天忧郁的道,“给你砍得浑身痒痒,爷才想起来,好像很久没洗澡了?”

孟扶摇崩溃,赶紧抽回刀,仔细检查刀上是否有可疑暧昧泥垢类物质。

“爷不是你们这些浊人,一日不洗澡就生垢。”帝非天表情是俯视众生的,充满了对小人物的同情和鄙视,“爷三十年不洗澡照样肌肤生香,不信你闻闻?”

说罢当真抬袖要给孟扶摇闻,孟扶摇唰一刀就Сhā他腋下:“空门!”

铿一声刀滑过去。

孟扶摇抬手又戳他眉心:“空门!”

眉心里冒出点火花……

孟扶摇一刀转下腹:“空门!”

下腹如铁,带得刀尖一滑,向下撞到某物,铿然作响,疑似金刚做成,孟扶摇抽搐——难怪那家伙说,系上绳子坠个元宝就可以钓鲨鱼,真结实啊……

“你以为爷练的铁布衫?”帝非天一手将她的刀推开,带点审视的看着她,“不过老实说,你已经很让爷惊讶了,女人能强到这地步?十强前五,绰绰有余,再辅以时间经验,问鼎天下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摇不看他,目光只转向长孙无极,她看出来了,帝非天身周三丈之内,目前只有长孙无极可以接近,但是长孙无极还要守住云痕,根本不能出手和她联攻,而她就算全盛时期,也顶多在帝非天手下保得不死,想赢根本不可能,所以现在,想逃更不可能。

她有点沮丧,长孙无极接收到她日光,安抚­性­的微微一笑,孟扶摇眯眼看着那笑容,突然就觉得,沮丧什么呢,最沮丧最惨痛的时候都经过了,现在虽然身边有只­色­狼,虽然一身狼狈衣衫不整,但长孙无极就在对面不远处,那般镇定含笑的看着她,而身周海浪平静,波涛如歌,黑翅鸥轻浅掠过,起落如音符。

哎,其实世界还是满美好的嘛……

耐摔耐打的孟小强,突然就悟了。

于是她也不打了,将刀一收,拿去剔指甲了。

好了,挺累的,既然皇帝陛下来了,总归是有办法的,女王陛下也该歇歇了。

她从一头暴怒的母虎转向一头平静的母羊完全是须臾之间,以帝非天的厚黑强大也不禁怔了怔,欢喜的道:“想通了?”

孟扶摇手中刀尖一摆,指向自己咽喉,平静的道:“­奸­尸有兴趣不?姑娘我打不过你,杀自己却绝对没问题,要不要试试?”

帝非天竖起眉毛,对着她露出难以下牙的表情,长孙无极突然道:“帝先生,打个商量如何?”

“嗯?”

“你有扶摇,我有金刚落得个僵持不下,当真要在这海上没完没了的一直吹风?”长孙无极笑,“在下邀请巫神大人登船,同游穹苍,大人敢应否?”

帝非天斜睨他:“提供你的船给我们合籍双修吗?”

“如果大人能令扶摇就范,在下也无权­干­涉。”长孙无极若无其事,“不妨来打个赌——我赌大人不用强,不用别人­性­命要挟,永远也无法获得扶摇。”

帝非天一笑,露出“你好像对你女人信心十足其实你却不知道扶风巫术有很多办法可以让女人就范就算不用那小子威胁她爷一样可以让她乖乖扑进来你这是送羊入虎口我不笑纳岂不可惜”的神情,随即道,“条件?”

“大人允许我等一路相随,在我不出手的情况下不得出手,不得伤害扶摇及我等身周之人,如果大人能令扶摇心甘情愿就范,在下立即将金刚送回,如果大人输了,请发誓再不纠缠,并出手救治他。”他指指身边云痕。

“爷本来就不喜欢强迫女人。”帝非天睨视他,“反正也闲,成!”

“只是,”长孙无极淡淡道,“鉴于在下这位云兄弟已经油尽灯枯,如果等到赌局结果出来再救,只怕早成了枯骨一束,到时万一大人输了,岂不是无法履行赌约?那于大人只怕英名有损吧?还请大人先出手,好歹给他延命。”

“你们输定了,还救什么救?”帝非天嗤笑。

“哦,那也行。”长孙无极转头,声音淡淡在海面传开去,“书记官何在?”

“臣在!”远处一艘大船上,有人大声回答。

“起居注上记一笔。”长孙无极仰首向天,慢慢道,“天乾元年六月十七,帝与扶风巫神非天大人遇于绝域之北,并定夺心之约,然赌约未竟,大人畏败而去……”

“成了!”超级好面子的帝非天大爷一口打断,“别玩激将了,爷能救活他也能治死他,等到你们输了,爷再一个指头捺死他便是。”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手一挥,书记官停下奋笔疾书,长孙无极十分可惜的道:“唉,朕的起居注将来是打算刊行天下的,和巫神大人海上相遇这一笔本来甚好,真是可惜……”

他含笑站起,示意大船上的人接过云痕,伸手向帝非天笑吟吟一引:“巫神光降,蓬荜生辉。”

帝非天拎着孟扶摇,大摇大摆的横空跨越,经过他身边时淡淡道:“你很了不起,自己女人就这么当着她面坦然的让给爷了。”

孟扶摇翻白眼——赌约现在就开始了,第一计:离间。

“她的心和她的身,都在她那里。”长孙无极微笑,“我让不出,阁下也抢不着。”

孟扶摇又一个大白眼赏给他——那啥,你不是应该拼死抢回“皇后”么?那啥,你这不是推俺入火坑么?那啥,你把俺放养在一头食­肉­恐龙身边你还笑得出来?啊啊,这是一个久别重逢号称此心不渝的那啥啥,该­干­的事儿么?

他到底啥打算?

她已经看见长孙无极身后带来的大船,也就是先前她被浪头打下来时看见的海上灯火,按说以长孙无极之能,设计围困一下想个什么办法,和她合作不见得不能逃脱巫神的手,为什么还让他跟着,居然要一路跟上穹苍,定时炸弹似的一路胆战心惊?

不过无论如何,好歹暂时既保住了自己的贞­操­又延续了云痕­性­命,不是这个赌约,不是长孙无极挤兑,帝非天一定不肯救云痕,虽说自己接下来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但算下来还是值得的,孟扶摇松一口气,心上压力去了几分。

身边那只十分强大的似乎猜出她所想,温柔含笑看过来:“扶摇,我相信你。”

刚刚还陷入质疑的孟小强立即­鸡­血了,强大了,瞟一眼满不在乎帝非天,冷哼一声。

姑­奶­­奶­会让你见识,什么叫不可摧毁的战斗堡垒!

再瞟一眼不动声­色­将她卖了还毫无愧­色­也没有担忧之­色­的长孙无极。

为毛她觉得,那只巫神好像又被某人算计了呢?

为毛她被人卖了,居然也没生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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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异的同船三人游开始了。

帝非天大爷认为,那小白脸凭什么瞧不起他?凭什么那么自信的认为把自己女人送来他也吃不了?也不想想,凭自己的玉树临风和优雅气质,撬动孟扶摇那坨实在是很简单的事,用巫术简直就是掉价,光是魅力,便可以让美人拜倒在他的宝贝之下!

于是某日晚孟扶摇一觉醒来,发现舱门口一人一手撑着舱壁,两腿交叠,以十分潇洒的姿势,忧郁而浪漫,深沉而惆怅的俯视着她。

他目光在黑暗中亮如星子,指尖拈一朵不合节气明明就是巫术搞出来的鲜艳欲滴的牡丹花。

帝非天大人一言不发,觉得此刻无声胜有声,不着一言而极尽风流。

女人哪有不爱花?女人哪有不爱男­色­?女人哪有不爱此刻月下倚壁拈花风流的他?

女人在黑暗中沉默。

女人目光炯炯,探照灯似的从花瞄到人从人瞄到花。

女人在巫神大人姿势都快站僵了之后,才慢条斯理的叹息:

“真大啊……”

巫神大人惊喜,以为自己的雄风终于折服了这朵带刺的花,忍不住问:“哪里?”

女人慢悠悠继续。

“我说,鼻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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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驱赶走巫神大人后,孟扶摇躺在床上,双手枕头,半晌,地面突然裂开,仔细一看却是整块地面都是伸缩的,机关一控,无声滑开。

孟扶摇不动,跷着二郎腿,做万事皆浮云状。

地面下某个人却浮云般滑了来,轻轻一笑便飘上了她的床,孟扶摇一脚踢出去,低骂:“死开!”

“真怀念你的腔调啊……”某人自然不会死开,顺势在她身边躺下来,微笑,“真是一日不骂,如隔三秋。”

孟扶摇哼一声,不动,身边那人也不动,熟悉的异香淡淡,渐渐盈满窄小的舱房,孟扶摇悄悄嗅着,觉得真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黑暗中嘴角忍不住轻轻弯起。

好久没有这般安宁静谧的心境,历经那翻苦痛磨折颠沛流离之后,这一刻的温馨平和,珍贵得令人想哭。

孟扶摇睁大眼,抽抽鼻子,心想前面一路风浪聚少离多,后面还是一路风浪相聚无期,何必贪恋这中间一刻的奢侈的温暖?难道不知此刻越温暖,此后越苍凉?

她轻轻叹息,翻个身,道:“我要睡了,你也别在这里混,帝非天虽然对这些把戏不上心,但难保他发现了不会找事。”

“巫神大人可谓学究天人,唯独对一件事天生欠缺悟­性­。”长孙无极的气息拂在她耳边,笑意微微,“机关阵法,他从不研究,他觉得自己巫术通神,什么机关也困不住他,所以他是不会想到,明明他在你隔壁我在他隔壁,我竟然能从下面一层舱房转到你这里来。”

“那我们什么时候甩脱那家伙?”孟扶摇突然问。

长孙无极默然半晌,答:“甩不脱的,他在我们身边布了巫法,离开他立即就会被他发现,而且也不用甩脱他,甩脱他谁给你治云痕?”

“你就这么放心我?”孟扶摇转头,目光灼灼的看他。

长孙无极笑吟吟捏她鼻子,道:“天下人我没有放心的,除了孟扶摇。”

孟扶摇要让,长孙无极不放,两人之前对话一直是传音,黑暗中毫无声息,此刻却渐渐起了低低的喘息,翻腾了几圈,不知怎的孟扶摇就被长孙无极半压在下面,孟扶摇要推开,那人斜斜伏在她身上,伸手慢慢抚摸她眼帘,低低的,叹息一般的道:“扶摇……扶摇……”

孟扶摇被他这么九曲回肠万般缱绻的一叫,心也软了身子也软了,感觉他手指温软,拂在眼帘上像一个春风化雨自在飞花的梦,那丝丝细雨,湿而温润,黑暗里开出晶莹的花。

随即又觉得香气益浓,眼上触感更柔软几分——长孙无极轻轻凑上来,吻她的眼,道:“当初……痛么?”

孟扶摇无声摇摇头,这一摇便似摇出了点眼眶中晶莹的液体,她要掩饰,长孙无极却立即吻了去,叹息道:“总是我不好……”

孟扶摇实在怕他的温柔,她宁可面对风刀霜剑严词厉叱,也怕这样绕指粘缠荡漾绵延,像是无声的丝茧,一点点牵绊住她前行的脚步,绊住她血水里泡过刚火里练过的心,那从炭火中刚刚取出,鲜红灼热的心,遇上这样的温凉如水的包围,刹那间便“哧”一声,裂了……

耳边那人低低道:“你也不好……答应我的事又毁诺……”

孟扶摇装傻:“啊?什么?啊,忘记告诉你,我失忆了哈。”

“忘了我吗?”长孙无极抱着她,“我倒希望我忘了你,浑浑噩噩过一生,胜于时时被你抛下,受这相思遥迢之苦。”

孟扶摇默然不语,心说世人因知道而喜,因得到而喜,却不知得失相偕而行,到头来都是苦。

哪怕是一场盛世之欢,也难保宴散之后的凄凉。

身侧人手指微凉,体温却温暖,像是极北之地遭遇第一场雪,初遇时是冷的,然而在指间搓揉了,却换了灼灼的热,直浸入心底。

他是她人生里一场初雪,一­色­晶莹引人追索,然而却是,万里苍茫,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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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未追过女人的巫神大人第一次铩羽而归,原本漫不经心的反而被逗上了心劲,在接下来几天的航程里,屡败屡战,屡战屡败。

第二次他换个姿势,不再把销魂的鼻孔对准孟扶摇,浪漫的邀请孟扶摇看星星,孟扶摇也就看了,一边听巫神大人背诵所有和星星有关的诗词——不得不说这厮果真十分博学,愣是将星星诗词背了一夜,连一些无名诗人咏星星的词也搜罗出来,最后实在没有了,自己吟,那吟的水准居然还差不离,令得对诗词不算­精­通的孟扶摇也不由多看他一眼,这一眼立即看出了巫神大人的兴奋,连忙问:“你有什么看法?”

孟扶摇深沉的道:“如果幸福是浮云,如果痛苦似星辰……”

巫神大人很有兴趣的瞅着她。

“现在在你身道……”

巫神大人坐近了点。

“我的生活真是万里无云,漫天繁星……”

“……”

半晌船头爆发出一声咆哮。

“九尾!你妈怀你的时候你爹是不是出远门,然后你爷爷敲开了你妈的门?!”

可怜的路过的无辜的被骂了祖宗八代的九尾,抱头泪奔……

第三次巫神黑着脸,将孟扶摇拎出来,脸对脸鼻子撞鼻子的问:“你到底不喜欢爷哪一点?说出来,爷考虑改。”

孟扶摇深情的看着他,喊:“爷爷……”

“……”

第四次巫神挡在孟扶摇舱门前,不说话,不让路,以绝对的威压,俯视着孟扶摇。

孟扶摇叹气,诚恳的问:“你到底看中我哪一点?”

巫神大人眼睛一亮,觉得既然已经开始沟通,那么有门,立即答:“美貌啊身材啊大胸啊……”

“我改还不成吗?”

“……”

在不间断的攻防对垒战中,船靠岸了。

至此,真正进入了穹苍地界。

这几日孟扶摇白天抗拒巫神大人,晚上却在和长孙无极“鬼混”,临近靠岸长孙无极眉宇间忧­色­渐生,孟扶摇看着他神­色­,虽然一句不问,心底却也生出不安,神秘的穹苍,到底是个怎样的国家,能令得从无畏惧的长孙无极,也忧心忡忡?

她事先问过长孙无极穹苍的建制国体,长孙无极答得很简单,这是神权国家,没有皇族,最高统治者是长青神殿的殿主,长青神殿之下,还有各州的分殿,分殿之下是各城的神坛,神坛之下是分坛,其下的政事机构倒也和各国相似,只是政权神权统一罢了,殿中派出的使者统称“殿使”,在全境地位极高,而长青神殿各级分属的分支中的人员,是享有全国百姓极高尊崇的人,虽然穹苍全民都是神殿信徒,但是真正有资格成为神殿一员的,必须是才能杰出的人士,并经过神殿的严格的考校,因此这些人在地方上,也极有威权。

长孙无极的船,慢慢的进港,绝域海谷之后,进入穹苍的鄂海在逐渐收缩,到了临近最近一个港口时,已经是窄窄的一条河,与此同时另外一艘看来十分气派的船也在靠岸,两条船都大,顿时将河道挤了个满满当当,船进港口时孟扶摇在打坐,长孙无极也在舱中易容,船头上是巫神大爷,本来这船慢上一步,应该让对方先行,偏偏帝非天大爷这辈子就不知道什么叫让,手一挥,命令水手:“看什么看?走!”

这一走,对方还没完会进港,被这一挤顿时船身一歪,对方水手也厉害,急忙稳住了舵,轰一声转过来,嚓的一下撞上了长孙无极的船,两船角力般抵在窄窄的河道里,顿时都再移动不得。

一片惊叫声里,帝非天望天冷笑,对方船上突然走出一队白衣人来,长袍飘飘面容冷肃,往船头一站,姿态神情都冷若冰雕,四面温度瞬时都似降了几度。

当先一人手一扬便呼啦啦展开一面银丝旗帜,旗帜上雪山连绵,山巅云端之上,隐约殿宇连绵,华阁楼台,如九霄天庭,凌然下瞰。

岸上人本来都在看热闹,这一下齐声惊呼,唰一声都跪下了。

与此同时那持旗人冷然望向隔邻的船,一字字道:

“殿使代天出巡,对面船上何人竟敢大胆冲犯?速速出来,跪迎殿使!”

他声音不高,内力却极雄厚,冰片般割裂空气,远远传开去。

“如若违抗,代天灭之!”

穹苍长青 第五章

“速速跪迎!”

“代天灭之!”

船上人喝得气势凌云,船中人听得囧囧有神。

孟扶摇咕哝:“不要吧,哪个傻鸟惹事?我这回不是来打架的,我是来求人的,可不想还没踏上穹苍,就先得罪人……”

她淡定的念叨着:“我要低调,低调低调低调……”低调的捋袖子,低调的佩武器,低调的飘出船舱,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悲惨的看见——

帝非天大爷偏头睨着那一队姿态昂扬的白衣人,抗议:“真吵……”

随即他抬了抬衣袖。

然后……隔壁那艘船,突然被推倒了……

是的,推倒。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兜底抄起那艘三十丈左右的大船,覆手,一盖。

推倒也便推倒吧,那么个庞然大物,轰隆一下事儿也就完了,然而那船居然是慢慢推倒的,就像一个极擅床第之事的风流老手,帐中灯下,金钩琳琅之中,温柔推倒自己看中的花姑娘。

表情是勾魂的,姿态是优雅的,动作是情调的,船中人是倒霉的。

大船一倾,那些飞扬的旗帜冰雕的站姿还没反应过来,顿时维持不住,哧哧的向后滑,尊贵气势不用谈了,ρi股对ρi股撞成一堆,还算这些人武功不错,立即齐齐跃起,碧海长空之下白影蹁跹冲天而起,个个身姿轻盈漂移如云,看起来颇有几分仙气,岸上人群顿时都膜拜的深深伏下头去。

帝非天有趣的瞧着,等那人飞上半空,吸一口气欲图再次大喝的时候,突然手一伸。

他手中突然多了个青­色­的小小旗帜,旗上似有图案,被风卷着看不出来,只觉得似是兽形,他将那青­色­小旗迎风一指,半空里立时霹雳一声。

下雨!

不大不小,三十丈方圆,恰好是那船身大小,轰隆隆下了一场闪电式瓢泼大雨,对着掠上半空的人齐齐浇下,里里外外淋个透湿。

紧紧擦靠在一起的这条船,连一滴水都没淋着。

孟扶摇仰望,喃喃:“神棍……我身边有个大神棍……”

“那是障眼法。”身侧有人低笑,是长孙无极,“神鬼搬运术,其实借的是海水。”

孟扶摇“哦”一声,愁眉不展的想,这么一只半神半鬼的跟着,万一哪天欲求不满肾上腺激素猛增,要怎么才能搞定呢?

三十丈暴雨哗啦啦浇下,那些神殿使者们为了充分体现其飘逸和仙气,都穿着不合时气的单薄白衣,水一浇通体透明,于是……

“哇塞。”孟扶摇星星眼,“紫­色­小­内­裤!”

帝非天傲娇的看着那白衣中渐渐显出的身形,尤其对几个凸凹有致的多看了几眼,摇头,叹息:“身材一般,我说你们不漂亮还出门­干­嘛呢?看看,我旁边这个才叫……”被孟扶摇一把猛的捂住嘴,哀求:“爷,拜托,姐不想红。”

那群受辱的神使,一个个气得脸­色­煞白,半空中纷纷拔出兵刃便要直扑帝非天而来,却有人突然冷冷道:“停!”

那人声音不高,听起来还很年轻,语气似乎还有些病弱的味道,然而那一声一出,半空中的白衣人们齐齐落地躬身,而四面仰头张望的百姓们,再次俯伏在地。

孟扶摇却盯着岸边靠近那船的一棵树,便是刚才那一个字发出,那树上树皮突然微微爆裂,无声坠落。

好强的内力。

四面海风静了些,歪倒的船舱帘子一掀,金­色­身影缓步而出,步子很平静,很慢,船身向右侧缓缓倾倒,他在向左走,每走一步,船身便往回落下一点,十步过去,倾斜将倒的船身竟然被他慢慢踏回!

白衣人齐齐拜倒:“神使神威!”

百姓轰然山呼:“神使神威!!”

孟扶摇端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那金衣人,问长孙无极:“很牛啊,一个神使竟然有这等功力,我看都抵得上烟杀了。”

“穹苍的神使本就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高手,”长孙无极道,“相当于一个国家外派的巡察使,怎么能是弱手?”

他目光在那金衣人腰带上一落,目光在对方腰带上马首人身的图腾上扫了扫,淡淡道:“紧那罗麾下的人。”

“紧那罗?”孟扶摇怔了怔,“八部天龙?”

“你怎么知道神殿八部?”长孙无极有些惊异的看她,孟扶摇抽抽嘴角,巧合,那是巧合……”

“神殿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天众是殿主主领,穹苍最高统治者,龙众由圣主主领,夜叉掌军事,这是上三殿,其下乾达婆掌政事,阿修罗掌经济,迦楼罗掌神殿护卫事,紧那罗掌神殿教徒事,摩呼罗迦掌神殿之外四大境,同时八部各掌星象、阵法、卜算、幻术、歌舞、音乐、书画、医药诸事,这同时也是八部的各自擅长。”

孟扶摇听着长孙无极如数家珍,笑笑:“天上地下,有你不知道的事么?”

“有啊。”长孙无极也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肯点头嫁我。”

孟扶摇白他一眼,还没来得及针锋相对,忽听轰然一响,对面那船已经落回水面,欢呼声惊天动地中,那落下的船身比先前更近了一些,毫不客气的擦撞过来。

帝非天大爷本来在听长孙无极介绍长青神殿建制,没在意那边举动,回头一看眉毛竖起,抬手便是一道比那金衣人更华丽拉风的金光劈了过去!

孟扶摇一看大事不好,这才进入穹苍国境就杀人,以后日子怎么过?飞身便要阻止,衣角却突然被人重重一拉,回身看却是长孙无极,他一手拉住孟扶摇,一手衣袖一拂,暗劲绵涌,将那道金光引入海中,轰然一声大震,海面矗起一道巨大水墙,夹杂金光四­射­,撞得船上人和岸上人惊呼声起,四散走避。

帝非天回首,一眉高一眉低的向长孙无极看过来,眼神中煞气陡生:“嗯?”

“巫神大人觉得,这等小角­色­值得您动手么?”长孙无极悠然道,“您的对手,难道只是区区神殿的一个神使?”

帝非天沉思了一下,颔首:“那是,爷和小辈计较,失身份。”他挥挥袖子,“你去解决好了。”

他转身欲待不理这边事务,不想那个逃得一命的金衣神使却不领情,立于船头冷然道:“想逃么?”

那些湿嗒嗒的白衣使者齐声大喝:“还不跪下请求神使宽恕!”

那些白衣人中几个女子,衣服尽湿曲线毕露,却无一人羞赧遮掩,坦然而立高声大喝,岸上众多百姓,竟也无一人敢于抬头去看,更不要说取笑。

孟扶摇叹气,心想神权统治信仰崇拜果然是个害人的东西,时间久了便生出邪气,这哪是正常人的反应和举措?

穹苍这些神使,被本国人膜拜久了,当真以为自己是神了。

眼看帝非天又要生怒,孟扶摇赶紧给大爷顺毛:“我来,我来,这点小事怎么能劳动您大驾,进舱去叫铁成给你泡茶呢……铁成,泡碧云雀舌!”

铁成黑着脸,抓起一大把雀舌往杯子里一投:“苦死你!”

孟扶摇回身,刚想用什么法子既教训对方又不伤­性­命,对面那金衣人见帝非天进舱,以为他畏惧逃跑,得意一笑,抬手便对孟扶摇一指:“把他们给我拿下!送到分坛大牢受示众之罚!”

白衣人躬身应是,孟扶摇无奈的开始捋袖子,长孙无极却突然上前一步,淡淡道:“对面可是紧那罗属下么?”

金衣人怔了怔,抬眼看了看长孙无极,此时的长孙无极自然易容过,不过是个相貌尚可的年轻男子而已,饶是如此那人目光也动了动,手一挥示意众人停下,问:“阁下是八部中人?”

“有幸相逢。”长孙无极微笑,“阿修罗麾下,代大王视察西境水利事。”

“哦……”那人目光又软了几分,却有些狐疑的看着长孙无极,“怎么没有仪仗,也是神使吗?”

“辛河涨潮,堤坝不稳,正使大人先过去了。”长孙无极欠欠身,天生的姿态优雅,“在下是副使,刚从摩呼罗迦部调来的,和正使大人分路微服视察。”

那金衣人又“哦”了一声,哦得意味深长,神殿内部为了权力制衡,并不如想象得那么团结,一个从摩呼罗迦部刚调过来的副使,确实很有可能受正使排挤。

听对方句句都合乎关节,金衣人眼光终于平和了下来,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长孙无极,语气中居然带了几分笑意,道:“既如此,不过一场误会,失礼了。”

又一瞟帝非天走入的船舱,有点犹豫的问:“刚才那位……”

“在下也不熟悉……”长孙无极低声的,神秘的道,“半路遇见,说是殿主旧友,此人神通神使您也看见了,因此在下不敢得罪,神使虽然不惧,但是却也没必要和此等人为敌,不然回去神殿,还怕不好说话。”

那人轻轻“哦”一声,似乎为长孙无极的体贴感动,声音突然柔软许多,笑道:“如此,多蒙指点。”

这人声音一软,孟扶摇目光便一跳——女人!

居然是女人。

她从头到脚一直裹在金衣里,面上有半幅面罩,说话语气冰冷,声线不高,孟扶摇心思都在如何化­干­戈为玉帛上,竟然没有注意到她的­性­别。

“副使什么时候回神殿呢?”那女子似乎对长孙无极大生好感,竟然攀谈起来,“本使应召回神殿,不过在路上还有任务,不知道会不会和副使同路?”

“在下也是要回神殿的。”长孙无极目光一闪,答,“能和神使大人同行,十分荣幸。”

说话间几人一同下船,早有当地分坛坛主前来迎接,各自上马,那女人看都不看孟扶摇一眼,只和长孙无极并辔而行,嫣然一笑道:“副使太谦了,您是阿修罗麾下,等级本就高于紧那罗,咱们还是平辈相称比较合适。”她面罩后的眼波在长孙无极身上一转,笑吟吟道:“真是年轻有为啊,这般年纪已经是阿修罗副使了,不敢请教阁下大名?”

孟扶摇在后面跟着,默默的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套近乎”?

“在下许昭元。”长孙无极一笑,却并不询问对方姓名。

“好名字……”那女子眼波流动,话说到一半却又止住,似在等待长孙无极询问,长孙无极微笑看她,不懂。

眼神中飘过一丝懊恼,那女子低低道:“本使……拓跋明珠。”

“好名字。”长孙无极赞,赞得轻飘飘。

那女子却立即欢喜起来,偏头笑道:“据说家母生我时,梦见明珠落地,满室光生……”她竟然和长孙无极絮絮叨叨说起她如何的“应神兆而生”的传奇了。

孟扶摇跟在后面默默听着,心中恶毒的想,明珠落地?那不是明珠蒙尘?啧啧……

“这是本坛专供神使莅临下榻的神仙洞府,各有一独院……”分坛坛主小心翼翼的将众人引到一座青墙黑瓦的­精­巧建筑前,月洞门开启处,两排佣仆齐齐恭迎。

“屋舍粗陋,招待简慢……请两位神使恕罪……”那相当于县令的分坛坛主似乎没有一次­性­接待两位神殿神使的经验,十分紧张,不算冷的天气满头汗珠滚滚而落。

“很好。”那女子探头看了看,见院子里还分两处独院,却又紧密相连,只以一道花墙相隔,十分满意的样子,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长孙无极在花墙前向她告辞,拓跋明珠意有所指的轻轻笑道:“这一路还长着呢,客气什么呢?”

孟扶摇看着她金光灿烂的背影过了花墙那边,抬头张望这处重楼飞檐的“神仙洞府”,笑道:“一处小地方的招待所,竟然也这般华丽­精­巧,真是奢侈。”

长孙无极牵过她的手,笑道:“穹苍百姓即使穷苦,供奉神殿却不遗余力,所以历来神使巡视,诸般用度,都十分奢华。”

“这就是宗教信仰神权统治的魔力啊……”孟扶摇长叹,“一旦信仰形成,在某种程度上,比普通政体更加坚不可摧。”

突觉身后有些不对劲,回头一看,帝非天大爷正用极其­阴­鸷的眼神瞅着两人牵着的手。

看他那模样,似乎很想拉开某只手再自己替代,孟扶摇立即笑吟吟呃提醒他:“不可用强,不可用强。”又命姚迅,“去,给大爷找女人泻火,要漂亮的!”

金刚在长孙无极肩头振翅大叫:“给爷找只母的,要漂亮的!”

元宝大人在帝非天肩头怒目而视——帝非天不肯还元宝大人,那两只无良主人也不急着要,元宝大人几经转手,自认为红颜薄命命运凄惨——其实巫神大人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态度还是不错的,远隔千里的神山果子他都能为元宝大人隔空摄来,元宝大人最近又胖了。

九尾因此也很高兴,孟扶摇的肩头是它一个的了!

姚迅应声颠颠去找女人了,帝非天大爷脸­色­变幻,半晌却一挥手,决然道:“不要了!”

孟扶摇愕然:“大爷你不是说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用过女人金枪都快生锈了再不用你要爆阳而死了吗?”

“不要了!”帝非天大爷昂着头回自己房间,“大爷不迁就!没道理有最好的却用歪瓜裂枣。”

孟扶摇默然,心中自恋的想莫不是你还真的想占据我的心,所以禁欲不种马了?不要吧,大爷你就是一万年守身如玉不嘿咻,姐姐我也不会移情爱上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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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和这神使混在一起?”进了房间孟扶摇迫不及待问长孙无极。

“你不希望有个障眼法吗?”长孙无极笑着摸摸她头发,“刚才那情况,与其大闹一场,不如先拉好关系,由她掩护你去神殿,神殿各部在外的使者互不统属,没那么容易发现的。”

“如果发觉,也是一场麻烦吧?”孟扶摇沉吟,“只怕不可能瞒到底呢。”

“早也是打,迟也是打,用完了再打岂不更上算?”长孙狐狸笑。

“如果能把人家芳心拐得归属于你,那连打也不用打了,更上算。”孟扶摇也笑。

“啊?有吗?”某人装傻。

孟扶摇不说话了,再说下去某人会以为她吃醋的。

可惜她不说话某人还是自动理解为她吃醋,眼眸越发流光溢彩,笑吟吟道:“嗯……我好像嗅见了某些酸酸的气味……”

孟扶摇哈哈一笑,道:“那是,九尾在放屁。”

九尾哀怨的望天——啊啊啊多少兽为了等我胜过兰麝之香的屁整日整夜不睡,到了你嘴里就成了酸溜溜的醋……

“说真的,我是不明白,穹苍神殿那些冰冷的神,不是应该很高贵矜持吗?怎么一个个都和没见过男人的花痴一样。”孟扶摇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叽叽咕咕的和长孙无极咬耳朵。

长孙无极含笑瞟了她一眼,问:“我可以理解为你只是好奇吗?”

“是的。”孟扶摇大言不惭的答。

长孙无极笑笑,捏捏她鼻子:“长青神殿你知道的,允许通婚,不过神殿中人你也看见了,被惯出了眼高于顶的毛病,和百姓平民通婚是不可能的,那么在神殿之内,选择余地就很小了。”

“是哦。”孟扶摇恍然大悟,“拓跋明珠听声音还很年轻,已经可以作为神使独当一面全国巡察,在神殿地位一定也不低,那么要想在神殿内找到年龄相近地位相仿各方面条件也不错的男子,还真不是容易事。”

她瞄瞄长孙无极,就算易容得姿­色­平平,偏偏天生的好气质无论如何都掩藏不住,这人就是青衣小帽也能穿出绝世风姿,难怪那冷漠自大的拓跋明珠,一见他就成了拓跋神珠。

“出去逛逛吧。”长孙无极拉她,“多了解点穹苍这个国家,对你有好处。”

孟扶摇嗯了一声,心中恍惚的想,从太渊到穹苍,历经七国,虽然很多日子有他相伴,但大多是无心游玩一路奔前,两人真正正正悠闲逛街的机会很少,而以后……以后也许就没了。

这么一想眼神便黯了黯,却又立即振作起­精­神,经过璇玑身世之谜,知道了自己和长孙无极当年恩怨纠缠已久,有些事她便也想通了,既然长孙无极和她一般坚持,根本不是她试图拔离他便可以放弃,那么便由得他活在当下,既然自己一心要走注定要对不起他,那么就尽量多给他留点美好的回忆,那么当她离开后他慢慢回想时,不至于被太多的悲伤和缺憾包围。

她低着头,想自己心事,长孙无极静静看她,突然将她揽在自己怀里,轻轻道:“扶摇……我……”

孟扶摇在他怀里嗯了一声,等他的下半句,长孙无极却久久没有说话,孟扶摇抵着他胸膛,疑惑的抬起头,一抬眼却看见长孙无极眼神一片深黑,如海面之上星光全灭。

“没什么。”长孙无极理理她被弄乱的发,对她明明朗朗一笑,牵她出门去。

扶摇。

我要如何跟你说……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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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压马路。

不过后面还跟着一大串。

帝非天大爷和三只兽。

大爷不屑于死缠烂打,却也不愿意放他们二人世界,内心里还有点想偷学长孙无极如何取悦孟扶摇经验的意思,孟扶摇也无所谓,就当多带一头兽——禽兽。

穹苍的集市,和其他国家看起来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每隔一段路,必有一个神龛,过路人挎了篮子驱了车经过,必得停下拜一拜,于是满街的人都是走走停停。

孟扶摇失笑:“累不累啊。”

“这有什么。”长孙无极道,“每户人家中也有神龛的,吃饭睡觉之前都得拜一拜,一天中很多时辰都浪费在这上面。”

“那会不会妓汝卖身卖到一半,也会奔到神龛前烧几柱香拜一拜?”

长孙无极瞟孟扶摇一眼,慢吞吞答:“妓汝们啊……据说每逢敬神日,不得接客,大祭小祭,不得接客,大斋小斋,不得接客,各部殿主寿辰,不得接客……”

孟扶摇呆滞:“那请问她们一个月有几天可以做生意?”

“一般算下来,五天。”

孟扶摇继续呆滞:“那岂不是要喝风?”

“所以穹苍的妓汝都是兼职。”

孟扶摇:“……”

忽见有人拜了起身,砰的一声互撞了头,却并不吵闹,各自道一声:“天神保佑。”十分和气的走开。

“啊,虽然刚才看起来有点变态,现在看来民风还是纯扑的,要得!”孟扶摇赞。

“那不过是因为,在神龛之前不得有口角之争罢了。”长孙无极淡淡道,“违者枷号三日,终生全家不得入教,你不信,跟着去瞧瞧,保准转过一条街,那两人在打架。”

孟扶摇默然,一直跟过来的帝大爷却不信邪,当真跟过去,半晌脸­色­古怪的回来。

孟扶摇笑吟吟看他,帝非天大爷仰天长叹:“打死人了……”

孟扶摇:“……”

打死了人,地方上的衙役来问案。

“谁先动手的?”

“以天人的旨意发誓。”一个胖子虔诚的道,“王家老二先动了手。”

“以天人的旨意发誓。”抱孩子的大嫂双手一合,“李老三先骂人的!”

孟扶摇看向长孙无极,长孙无极轻轻凑过来,孟扶摇以为他要解释这句前缀是个什么意思,结果听见他在自己耳边低低道:“以天人的旨意发誓:我长孙无极绝对忠于孟女王。”

孟扶摇抽抽嘴角,用自己的靴跟伺候了长孙无极的靴面……

“喂!你!”神教徒打扮的公人问她,“看见什么没有?”

“以天人的旨意发誓。”孟扶摇正­色­答,“一切都是浮云。”

不想再呆在人群里听没完没了的“以天人的旨意发誓”,孟扶摇拖着长孙无极继续走,走了一阵看见某处人流甚多,孟扶摇是个好热闹的,立刻颠颠的挤了去,

好不容易挤过去却是看见一方衙门样的门脸,许多人跪着,向着里面不住磕头,磕头也没什么稀奇,关键是磕得花样五花八门,有的跪在碎石上,有的头顶香烟,有的赤身俯伏,有的以香头自烧身体,满地里飘着血腥气和焦糊的­肉­味。

孟扶摇瞠目结舌:“这是在­干­毛?”

长孙无极过去问了问,回来道:“神殿每年选拔民间子弟入殿的时节到了,这是在表忠诚。”

“有用吗?”孟扶摇愕然,“难道神殿是以这样的方式选拔子弟?”

“自然不是。”长孙无极淡淡道,“只是百姓希望用这种方式打动负责选拔的官员而已。”

“那么为什么不阻止?”孟扶摇皱眉看着那将自己烧成一片焦糊的年轻男子,明明痛得全身发抖,却连一句呻吟都咬牙不敢发出。

“为什么要阻止?”长孙无极转头看她,“你不觉得,作为上位者,愚忠百姓,不是更容易管理吗?”

狂热的宗教信徒……孟扶摇抖了抖,突然想起欧洲中世纪将异教徒刺穿游行的卫道者,十字军东征、政教合一的塔利班、人体炸弹、火刑架、极端宗教的召唤下发动各种自杀­性­暴力袭击的恐怖分子,前世里世界各地永无止休的宗教斗争,突然觉得这是个很可怕的国家。

如果……和这样一个国家为敌……

孟扶摇心里泛起凉意,突然听见身侧有人大声哭叫,声音尖利,却是孩童声气,转头一看,一个­妇­人正拖着自己的孩子往铺了嶙峋碎石的地面上跪,那孩子不过十岁左右,畏慎疼痛,挣扎哭闹不休,被那­妇­人死命捺着,一点点的拖过去,那孩子膝头上立时绽开点点红痕,哭声更加上冲云霄。

满街漠然,视若不见,还有人由衷赞叹:“大娘好志气!”

孟扶摇忍不住,伸手拉开那孩子,道:“这位大娘你也太狠心,这么小的孩子……”

一句话没说话,满地男男女女齐齐窜起,人头连同砖头一起呼啸撞来,手中那孩子霍然掉转头,一口唾沫呸到了孟扶摇衣角,骂:“滚你蛋的,要你多管闲事!”

孟扶摇崩溃……这都什么人啊……

身子突然被人一扯,长孙无极已经将她拽出去,孟扶摇飘出去时顺手将眉毛已经竖起来的帝非天大爷也拽走,呼啦一声逃之夭夭——不逃能怎么办?和一群不会武功的百姓­干­架?

转过一个街角,在人群中挤啊挤,渐渐的别说百姓,连帝非天那一串都不见了,孟扶摇呼出一口长气,拍拍胸口庆幸:“好险。”

堂堂大宛女帝,腥风血雨惊涛骇浪中闯过来的孟扶摇,被一群­操­着木­棒­砖头的百姓追得­鸡­飞狗跳,大呼惊险……

吐出一口长气才发觉,眼前似乎是个十分僻静的街角,四面没有行人,而自己靠在一道墙角,长孙无极两手一撑,正将她困在中间。

他身高对她具有绝对战略优势,俯下的脸近在方寸之间,伸长的手臂围拢,拢出一小方狭窄的三角地带,而她就牢牢在三角之中,他的地盘,中心所在。

淡淡异香氤氲,因这般俯视靠近的姿势而越发沁心,长孙无极的眼神流光荡漾,笑意温柔。

那一方视角里,北方夏季凉爽的风掠起她的发,少女迎上的眼神乌黑灵动,如一泊碧水。

香气逼近,此刻温存。

却有不和谐异声破坏此刻无声旖旎。

“­奸­夫­淫­­妇­!­奸­夫­淫­­妇­!”

长孙无极肩膀上金刚大爷,偏头古怪的打量这两只半晌,终于确定,这两个是要­干­老主人经常­干­的事!

“­奸­夫­淫­­妇­!”金刚飞不走,黄毛如烟竖起,黄黄绿绿的小眼珠转得飞快,“阿欧欧!小乖乖!阿欧欧,情哥哥!”

长孙无极霍然伸手,一把抓住那鸟,抽出一方巾帕,三绕两绕捆住鸟嘴,顺手往旁边一棵小树上一挂。

金刚大爷叫破天机坏人好事破坏气氛,被罚在枯树之上呜呜挣扎……

孟扶摇仰头,定定看他半晌,却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孙无极挑起眉毛,觉得这女人和金刚一样,真是煞风景之极,孟扶摇却越笑越开心,尊贵优雅的长孙无极衬着背后那坨花花绿绿,实在太天雷了……

“你要一直笑下去,浪费我们难得单独在一起的宝贵时光吗?”新任无极皇帝陛下挑着眉毛,看那女子笑不可抑,身姿在风中摇摆成清丽而又娇艳的荷,突然笑了笑,随即,俯下脸,用自己的­唇­,压在那朵莲花般的­唇­瓣上。

“唔……”笑得正欢的孟扶摇,被他难得的强硬姿态惊了惊。

­唇­间滋味柔软,香与和热烈接踵而来,含蓄优雅的长孙无极,这一刻的吻炽烈直接,叩齿缠舌,攻城掠地,在久违的她的甜美和温暖中,无尽徜徉。

一吻,吻去那些久别的思念,灼心的担忧。

一吻,吻去那些漫长的牵挂,难眠的辗转。

一吻,吻走她眉间的忧悒,笑容也驱不走的离别的凄清。

一吻,吻走自己内心里的­阴­霾,那些久久盘桓在心头,一直试图避免却又知道无法避免的命运。

如果我们最终要离别,请让我此刻沉睡在你的海洋,三万里长空碧蓝如洗,这一刻你的天地便是我的全部。

身下的女子气喘吁吁,薄如蝉翼的面具之下隐约可以看见雪­色­肌肤腻上了一抹脂红,素日里明亮迫人的眼神也开始渐渐柔软,漾出春水一般旖旎的柔光,柔光过后,却又渐渐蔓延开一股疼痛的黑暗,长孙无极立即放开她,低低叹息一声,犹自留恋的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孟扶摇按住心口,等待那一波疼痛过去,“锁情”已经好久没有发作,聚少离多,惊风密雨,她几乎没有动情的时刻和机会,不想在这穹苍地界上,这熟悉的疼痛被再次唤醒。

迎上长孙无极关心自责的眼神,她笑笑,示意无事。

便这样也好。

她命中注定,于这五洲是过客,便如这“锁情”,冥冥中要她沾染这古怪的毒,来告诉她——沉溺,不过将来多加一份戕心的痛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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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那座“神仙洞府”,正是晚饭时分,分坛坛主已经在月洞门那里守候,十分巴结的告诉长孙无极晚膳已备,耗费了太多体力的孟扶摇摸着肚皮就往里奔,大呼:“饿死了饿死了……”

她的声音在厅堂门前戛然而止,一脚前一脚后愣那里不动了。

长孙无极在她身后张了张,皱了皱眉。

帝非天斜眼看了看,笑了笑。

半晌孟扶摇收回脚,回身,看看长孙无极,贼贼一笑,只是那笑容有点,点不是味儿。

厅堂里却有人发话了。

“你是什么东西?在神使驻驾之地大呼小叫?”

浅金衣裳的女子,立于厅中,正以­精­心准备过的姿态缓缓回首,她的没有式样的金袍已经换成浅金­色­的长裙,裁剪得极富女­性­曲线之美,身材原本有些单薄,却也给这剪裁技术高超的裙子衬托得凸凹有致,纤薄中透出几分妖娆,反倒多了一种楚楚动人的韵致。

脸上的面罩也去了,素着一张白净的脸,这脸也是略有缺陷的,眉目虽清秀,却有三分病容,只是她似是极善化妆,很懂得将自己的缺陷遮掩将优点突出,一点胭脂,半颊薄粉,顿时妆点出秀丽鲜活的眉目,原本那容颜如画上山水,失之于僵硬呆板,如今却光影潋滟,看山便是山,看水便是水了。

四面高悬的明珠­射­过来,万字织花锦毯上的女子便有些活­色­生香,偏偏姿态又轻弱,没来由的惹人爱怜。

孟扶摇望天,想着白天两船擦撞时此妞从船舱出来,一步一踏便将大船踏平的彪悍,对照此刻的娇花照水,实在觉得人生真抽象啊真抽象。

她在这里傻傻的发呆,人家却不乐意了,这哪来的傻小子,挡在门槛这里,遮住了她­精­心准备,欲待向那人展示的风采!

“还不滚!”

穹苍长青 第六章

“还不滚!”

呵斥声居高临下,如同赶走家狗。

孟扶摇本来记着自己的“身份”,确实打算离开的,然而被这花痴一喝斥,她倒不走了,斜挑眉,看了拓跋明珠一眼。

拓跋明珠却已经将目光转了开去,在她心里,这个小厮本就不值得她多看一眼,她的注意力,全部在那位阿修罗副使身上。

她今日本想和那位年轻有为的阿修罗副使,就着明月清风,喝喝小酒,谈谈心的。

酒喝到酣处,如果能谈谈情,那也是很好的。

其实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保持女子的矜持,金尊玉贵的等待看中的男子追逐,用诸如暗示、关切、体贴等等女子掳获男子的手段,随风入夜润物无声的掳获这个男人,然而神殿中多年不曾更换新鲜血液,占据高位的大多都是垂垂老者,她自己所在的紧那罗部更是女人居多,难得遇见个地位资质都过得去的年轻男子,不抓紧这一路回神殿的机会得到这个男人,难道要等到回去之后,和一堆女人争夺吗?

她一边竖眉喝斥孟扶摇,一边对着长孙无极露出盈盈笑意。

长孙无极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看看既不走也不进去就是坏心眼盯着他,有心想看他怎么做的孟扶摇,笑笑,上前,拉开孟扶摇。

拓跋明珠看着长孙无极,露出满意的眼­色­,等着长孙无极喝斥走那个讨厌的小厮,好和她一起二人世界。

她对自己的容貌身姿很有信心,相信这位阿修罗副使一定不可能再找到比她更出­色­更适合的伴侣。

长孙无极上前,对她笑了笑。

拓跋明珠立即也对他展开自己修炼出来的弧度最完美的笑容。

长孙无极又笑了笑,然后牵起孟扶摇,转身,一起退了出去。

拓跋明珠怔住。

长孙无极一边退一边尔雅的对拓跋明珠致歉:“从街上回来,挤出了一身臭汗,实在太失礼了,我让他给我备洗澡水去……啊,拓跋姑娘你要跟来?”

拓跋明珠赶紧收住下意识跟上去的脚步,一怔之下脸­色­已经飞红,羞臊中急于为自己的失态找个理由,咬咬嘴­唇­道:“我……我……我刚收到神殿传书,有个重要任务,想和你商量下……”

她慌乱之下随便找个理由,说出口才惊觉,竟然将神殿的秘密任务拿出来做借口了,这是违反神殿教规的重罪,不由十分懊恼,然而此刻话已出口,又怎么能收得回?

无奈之下反而发了狠,无论如何要让这男人成为自己的人,一旦成了夫妻,也就不存在泄密一说了。

长孙无极目光一闪,“哦?”了一声,笑道:“请拓跋姑娘稍待,在下去去就来。”

他平时神情虽然温和,但一向给人的距离感明显,今日这一笑却是常日对孟扶摇的那种笑法,立时神光荡漾风采妙绝,哪怕眉目易容得平常,也让人觉得姿容绝世勾魂摄魄,拓跋明珠顿时就看呆了,怔怔的扶着门框,人都走远了才说出一个字:“好……”

说完之后才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而掌心燥热,竟微微生出汗来。

孟扶摇给长孙无极拖着转过一个拐角,忍不住笑:“瞧你那一笑……那美人我看魂都飞了。”又笑,“可惜帝大爷去洗澡了,不然他要在,又是一场好戏。”

“你也去洗澡吧。”长孙无极在她身上嗅了嗅,做嫌弃状,“瞧你在人堆里挤得,还真馊了。”

“有吗?”孟扶摇坦然嗅自己,狐疑,“没有吧?”

“有。”长孙无极招呼侍候的下人打来洗澡水,笑,“陛下需要人擦背吗?在下愿意效劳。”一边说一边来解孟扶摇腰带,孟扶摇踹他一脚,窜入门内,将门带得哗啦一响,砰的关上。

门一关,长孙无极便转过身,转过身来的他轻松笑意已经全无,立于原地沉思了一会,回房换了件衣裳,再次往先前拓跋明珠等他的厅堂而去。

他刚刚走过一个拐角,孟扶摇无声的从自己的房间里飘了出来。

她飘上檐角,注视长孙无极走回拓跋明珠所在的方向,眉头微微皱起,半晌,估算着长孙无极不能发现她的距离,才不紧不慢的缀了上去。

长孙无极跨进厅内,拓跋明珠正在出神,忽听低沉优雅的声音响起!问候殷殷:“有劳姑娘久等。”

拓跋明珠回身,看着浅紫长衣的男子衣袂飘飘的讲来,含笑的眼眸温柔切切令人沉醉,脸上不由一红,又为他称呼中去掉拓跋两字而觉得欢喜,急忙迎上去:“许公子。”

长孙无极眼光在桌上丰富而­精­致的小菜上一扫,很自然的坐下来,亲自为拓跋明珠斟酒:“这是咱们穹苍雪山独产的‘瑶台雪酿’吧?安神养颜,滋补宁气,对女子尤其有益,想不到这样的小地方也有这酒供奉,姑娘不妨多喝几杯。”

“公子真是细心人。”拓跋明珠欢喜不胜,一颗芳心本就若浮云端,被遐想的霞光尽染桃红,哪里还经得起眼前人小意殷勤,连­干­了几杯,本有些病容的苍白尽换酡颜,心跳越发剧烈,原本还努力维持点矜持,此刻也尽付了软云春水,扶,扶不住,捧,捧不起。

长孙无极浅斟轻笑,却并不提神殿公事,只拿些风花雪月诗词歌赋风土人情文人轶事等女子爱听的东西淡淡闲谈,信手拈来而又足见胸中丘壑,俯仰之间姿态风流,拓跋明珠日常呆在规矩森严的神殿少见外人,下来巡视也是人人趋奉,哪里遇见过这般名士风姿,早已迷醉得心动神摇,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眼见她已薄醉,长孙无极才停了劝酒,笑道:“先前姑娘和在下说,神殿要务……”

“哦,”拓跋明珠此时已经认定这便是终身良人,再没什么顾忌,从怀中取出一个竹筒,道:“刚刚收到飞鸽传书,我还没来得及拆看,只是看见火漆封口竟然是天部标记,天部指令,好像已经很多年没有发出过了。”

“那拓跋姑娘还是不要给我看吧,”长孙无极立刻推回那竹筒,“天部指令非同小可,虽然你我同属神殿,但是擅自将天部指令外传,会害姑娘你受责,在下……如何忍心……”

他不说这话拓跋明珠还有几分犹豫,一说,拓跋明珠顿时什么顾虑都没了,尤其那最后一句,语气轻轻,关怀之意溢于言表,何止是关怀,拓跋姑娘甚至听出了缠绵听出了情意听出了洞房花烛听出了儿女成群……

意中人如此为她着想,拓跋明珠热血沸腾,急切的想要“美人赠我金错刀,我以报之英琼瑶。”激动之下­干­脆自己也不拆竹筒了,娇笑着往长孙无极手中塞:“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总不会出卖我的。”

她笑着笑着,借着酒意,大胆的更靠近了长孙无极几分,脚尖似有意似无意,轻轻踏上了长孙无极的靴。

她来之前已经换了一双­精­致的水红绣花鞋,鞋上双鸾飞舞,鸾凤眼珠缀以极品海珠,暗处亦熠熠闪光。

绣花鞋轻轻踏在长孙无极靴上,拓跋明珠笑声旖旎:“……是不是呢?”

隐约的不知道哪里似有微微动静,那动静极其轻细,大抵不过像是风刮过屋檐顶上长草一般的声响,不是武功绝顶的人,根本听不见。

长孙无极微侧首,看了看某个方向,身侧那女子一心沉醉浑然不觉,犹自在娇声追问:“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自然。”长孙无极回首对她一笑,笑容温存。

拓跋明珠心花怒放,托腮笑意盈盈的看他,她已有几分醉意,颊上晕红眼波流动,在银红宫制式样的华灯映照下,颇有几分灯下观花的韵致。

她侧了侧脸,调整出自己灯光下最美的角度,瞟长孙无极一眼,脚下踩住了,见他没动,犹自心痒痒,又举杯对长孙无极敬过来:“敬……公子一杯。”

浮雕八蝠银酒杯漾着碧­色­酒液,盈盈敬过来,长孙无极刚刚举杯,那女子已经轻轻和他碰了杯,两杯相碰时,酒杯底的晶莹指甲,似有意似无意的搔过他掌心。

长孙无极不动声­色­,低头对酒液看看,眼风自酒杯之上一飞而过随即收回,坦然将酒杯一照一饮而尽,随即很自然的站起,笑道:“姑娘有酒了,仔细伤着身子。”走到桌边,亲自给拓跋明珠斟了杯茶。

他站起,拓跋明珠的绣花鞋自然便没了用武之地,刚有些懊恼,又见长孙无极殷勤给她斟茶,便又欢喜起来,觉得良人不仅人才出众,还体贴温柔,如此佳婿,带回神殿,当真要羡慕死神殿那一群勾心斗角的姐妹。

神殿生活单调枯燥,平日里接触外人也少,出使的任务不是人人轮上,有些人在神殿一辈子都没出过门,出了门,在这政教合一神权至高无上之国,也是人人逢迎事事如意,所以神使经验历练都十分薄弱,平日里因为穹苍外人难入,从来也没遇上什么不顺,拓跋明珠此时满心里只想着如意郎君,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方圆?

“哎呀……我真醉了……”拓跋明珠贪恋情郎温柔,打蛇随棍上,­干­脆醉到底,支着肘,翘起纤指,在空中轻轻一挥,“……劳烦公子你代我看了吧……”

长孙无极不再推辞,露出“愿意为姑娘效劳”的神情,拆开火封取出纸卷,略略一看,笑道:“哦,西邻东昌国近日内乱,有一批乱军从大荒高原偷过国境,潜入我国之内,天部指令说,已经下令各地神使注意访查此类人等动向,以防他们在我国内生事,乱我国纲。”

“哦,东昌那个不受教化的异教之国,屡屡有挑衅我国神威之意,若是发现,定要他们死无养身之地。”拓跋明珠神­色­中满是憎恶,“我这就知会各地分坛,并将手下都派出去侦楫查探。”

“指令的意思是秘而不宣,知会各地在下看不太合适。”长孙无极微笑,“姑娘你安排属下用心便是,也不必和他们说得明白,毕竟这是天部指令,涉及军事机密。”

“你说的是。”拓跋明珠立即赞成,嫣然一笑,“是我孟浪了。”

“天部指令说,此件看完即毁。”长孙无极将纸卷递过来,对她笑,“姑娘还是自己看看再毁吧?”

那一笑神光离合,拓跋明珠魂都飞了一半,毫不犹豫接过,伸手就将纸卷递上火烛,一边微带讨好的笑:“我不信谁,还能不信你?”

长孙无极注视那纸卷在蜡烛上燃成灰烬,笑意微微,他半边脸掩在宫灯光影里,午夜优昙一般芬芳神秘,拓跋明珠挥去灰烬,隐约闻见他身上香气特别,痴痴笑着靠近来,低低道:“你身上什么味儿,真是好闻,咦……”

长孙无极突然站起来,含笑俯脸看着她,道:“姑娘,你醉了。”

“我……”拓跋明珠摇摇晃晃航站赶来,心中有几分迷糊,隐隐仇有几分­骚­动,有些期盼今夜他能主动些,一夜风流定下名分,然而良人只是微笑看她,看得她心旌摇动,却并没有任何动作,她借了几分酒意再大胆,也绝对没办法去拉着男人共赴温柔乡,无奈之下还想说什么,长孙无极却已轻轻来搀她,她便迷迷糊糊被搀出门去。

“你家神使醉了,好生伺候着。”长孙无极吩咐等在院子里的使者们,立在阶上看着那女手被搀走,犹自频频回首,­唇­角笑意淡淡。

随即他道:“看够了么。”

“紧要关头,戛然而止。”屋檐上飘下孟扶摇,叼着根草笑吟吟,“真是可惜。”

“如果不止才叫可惜。”长孙无极牵她进去,“我数年追逐就会付诸东流。”

孟扶摇笑而不语,却问:“纸条上到底写的什么?”

“就是那样。”长孙无极答得轻飘飘,知道孟扶摇不会信,却也没想费尽心思去编什么能让她信的谎言。

孟扶摇转过头,深深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无奈的叹气,道:“假如我现在吃醋啊什么的,你会不会把纸条内容告诉我?”

“不会。”长孙无极回答得很让人郁闷。

孟扶摇瞪起眼睛,半晌噗嗤一笑,道:“哎,以前看小说,那啥啥狗血的误会啊虐啊折磨啊错过啊没完没了,看的时候痛苦万分,看完之后觉得脑残,现在我倒希望,我能真的脑残一回。”

“误会是建立在信任不足的基础上的,而我不认为,我们经过这许多事,还会出现不信任。”长孙无极深深看她眼睛,“扶摇,我爱着你的坦荡明朗,你是我一生里绝不会看错的女子。”

孟扶摇沉默下来,半晌轻轻道:“哪怕我负你?”

“你负我,我亦甘之如饴。”长孙无极抚摸着她如缎的黑发,手指在那般润滑如流水的发间泻下,像是三年多岁月刹那而过,她在红尘彼岸,而他涉水而来,为这一场惊心而绵邈的邂逅,不惜迎向此后­阴­霾层层的未期。

“扶摇……”他揽她在怀,轻轻叹:“宁可你负我,胜过擦肩不识,此生错过。”

孟扶摇亦叹息一声,抬头看无星无月的天际,喃喃道:“二十年前我刚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样黑沉沉的天­色­,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有时我不知相遇是对是错,总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将你们带入那属于我的浓重黑暗里……”

“不,子夜之时,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很快就是黎明……”长孙无极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似是想起什么,问,“扶摇,你刚才说,二十年前刚睁开眼,就是这个时辰?”

孟扶摇怔了怔,一时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她刚才那句话其实很有些奇怪,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怎么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天­色­?

她从未和长孙无极说过自己的夺舍,这种怪力乱神之事在哪里都是禁忌,也不想和他提起自己的心愿,她没有勇气去当面和长孙无极说——我要离开你。

以他的绝顶聪慧,想必早已猜出端倪,何必从自己口中说出,再伤他一回呢?

长孙无极久久不见她回答,又追问了一句:“真是这个时辰?”

孟扶摇这才觉得不对,长孙无极在意的好像不是她出生的可疑,倒是对时辰十分紧张,紧张……什么样的事,能令他紧张?

时辰?

她疑惑的看向长孙无极,脸上神情已经说明了答案。

长孙无极眼神微微一沉,一瞬间暗如此刻天­色­,随即又恢复正常,伸手按住孟扶摇的肩,轻轻笑道:“我是惊讶你记­性­真好……不早了,去睡吧。”

孟扶摇看着他的眼晴,半晌掉开眼光,“嗯”了一声,道:“你也早点休息。”

她转身离开,长孙无极注视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突然抬手,半空中金光一闪。

一个男子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恭谨弯腰:“主……”

“没有人跟着你么?”长孙无极截断他的话。

“没有。”

“让你的人立即化整为零,给我回去,盯紧所有动向,另外帮我查几件事。”

男子细细听了,躬身应下,随即身子一晃,轻烟般消失。

身影消失,影子却不灭,不知何时他刚才站立的屋檐下,一道淡淡黑影铺在地面,和树影花影参差在一起,月­色­淡淡升上来,那人的轮廓亦如月­色­模糊。

这回长孙无极脸­色­中终于有了几分讶异,回身道:“你竟然在这里。”

那人静静看着他,只答了一句话:“回去吧,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长孙无极默然不语,浅紫长衣软云般飘拂在穹苍夏夜依旧雪凉的风中,良久他道:

“她在,我在。”

穹苍长青 第七章

穹苍神治六十三年七月,极北之地。

朝阳初升,将连绵雪山映得一片华光灼目,厚厚积雪折­射­日光,形成一片恍如云团的气雾,倒映雪山之巅层层殿宇,远远看去,如临九霄。

殿宇若城,傲然凌云,遥遥望去庞大而壮丽,整体青­色­,­色­泽古朴沉肃,构造却华美­精­巧,殿宇之间浮云迤逦不绝如缕,那些淡淡的夹杂着雪气的云气,在极高极冷之处凝结成六角梅般的雪,繁花飞落,三千玉阶,一地碎玉乱琼。

长烟飞雪孤城闭,只供人遥遥膜拜,于世外之地享尽红尘烟火。

长青神殿。

神殿其实也是一座城,一座没有守城兵,却天堑难越的城。

城中殿宇若­干­,呈圆形分布,拱卫着最中间的辉煌大殿,孤城四面覆雪终年不绝,唯大殿之侧繁花烂漫,锦绣若春,淡紫­色­桐花云般飘过,在絮云深处,浮游不休。

百丈方圆的大殿,静默无声,正中一座造型奇特的神像,不着冠不踏宝座,竟然是一个半侧身拂袖回首的姿势,着一身宽大长袍,衣袂散飞姿态翩然,左手执剑前引,背在身后的右手掌心,却绽开一朵莲花。

神像塑得极为­精­巧,衣带当风翩然之姿栩栩如生,尤其那眉目,虽然只是个回首的侧面,依旧看得出光辉潋滟姿容绝世,玉貌绮年,酷肖一人。

来来往往的穿着各­色­长袍的人们,经过神像,都恭敬的弯一弯腰。

这是长青神殿创教祖师像,长青神殿至高无上不可轻侮的神祗。

三百年前,长青神殿创教祖师飞升之时,传下谕旨:“由吾始,由吾生。”

这简单的六个字,很多人不解其意,但是他们很确定的认为,无所不能的殿主大人一定能明白先祖神谕,引领长青神殿,永恒长青。

殿内来来往往很多人,却都寂然无声,尤其在经过帘幕深垂的内殿时,步伐越发轻悄,生怕一次呼吸重了,便惊扰了殿内的神们。

神们却正在吵架。

内殿内一张长桌,左右两侧各坐一排,人人神­色­淡定,似睡非睡,牙齿里蹦出来的话,却如电光火花,撞得哧哧作响。

“不明白殿主为何执意如此?”上座左侧蓝衣高髻中年男子一脸不忿,“我天行者一脉历练红尘多年,既擅神殿事务又知天下苍生,为何不能擢升上三殿?紧那罗王为何不能执掌夜叉部?”

“紧那罗部执掌夜叉部倒也无妨。”上座右侧一高冠老者眼神似开似闭,漠然道:“就怕掌着掌着,上三殿就全数归你天行者一脉了。”

“三长老此言差矣。”右侧第四的一样服饰的老者立即反驳,“迦楼罗王的意思只是紧那罗王掌管夜叉部,三长老怎么就扯上上三殿了?天部是殿主直管,龙部是圣主麾下,夜叉部一直由七长老代领,七长老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如今提升下年轻人,有何不可?”

“可以,可以。”立即又有老者接道,“本座倒对紧那罗王执掌夜叉部没什么看法,只是想对迦楼罗王的提升理由有点异议,虽说紧那罗王部有不少天行者,但紧那罗王本身,却很少红尘历练,迦楼罗王,你以此为理由要擢升紧那罗王,不觉得有点可笑吗?”

“你才可笑!”最开始说话的那个蓝衣高髻男子眉毛一竖,“紧那罗王不是天行者不可以执掌夜叉部,那圣主常年不在殿中,又为何能执掌龙部?”

几个反对派的老者齐齐冷笑不语,立即露出“就知道你是凯觎上三殿的意思”的神情。

“笑什么笑?”高髻蓝衣男子也冷笑,“按说我职位,说不得圣主殿下,但是好歹我也是他长辈,今日便僭越一回,我知道你们捧着他,就因为他天纵奇才,就因为他是神殿三百年来最可堪大任者,就因他天授神……”他刚说到这里,突然听见上头一声微咳,立刻止住,哼了一声继续道,“然而奇才也罢,可堪大任也罢,如果根本无心重任,又有何用?你们巴巴献上的东西,人家根本不稀罕,又有何用?一个漫不经心的圣主殿下可以掌龙部,那么一直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紧那罗王,为什么不可以擢升夜叉部?”

他这话似是戳到痛处,几个冷笑的反对派老者默然不语,几个支持派老者眼神讥诮,另外几个一直没说话的露出深思神情,高髻男子眼光一转,得意一笑,将目光向上方除了发出一声微咳,一直默然不语的老者投去。

那羽衣高冠的老者,一直闭目平静端坐,没有皱纹的淡金脸­色­波澜不惊,对众人的争执听而不闻,对于众人急切的目光,这位神殿至高无上极富威权的主人,却连眉毛都没有颤动一丝,岿然不动的身姿隐在淡青­色­缭绕的雾气中,看起来更像是神而不是人。

四面有种屏息的寂静,这些八部天王,神殿长老,虽然都地位超然备受尊崇,然而在这位享有绝对权威、稳固统治长青神殿乃至穹苍垂六十余年、已经修成半仙之体神识将生的老者面前,依旧不敢放肆,便是看起来最桀鹜的那位高髻蓝衣中年人,也将得意的目光稍稍收敛了些许。

直到确定那沉默已经压下刚才的纷扰,殿主才淡淡开口,说的却是和刚才论题不相­干­的事:“有强者南来,紧那罗部为何未报?”

一句话令蓝衣中年男子那几人立时变­色­,紧那罗部负责全国信息收集上报,而能被殿主称为“强者”的人北上穹苍,必然是绝顶强人,这种人进入穹苍国境,紧那罗部竟然未能及时上报,岂不是重大失职?

只这一句,殿主的态度已经昭然若揭,然而就连一心想为紧那罗王争取夜叉部大权的蓝衣男子迦楼罗王,一时也再也没话说——紧那罗部失职,紧那罗王还有什么资格竞争夜叉王?

几个原本支持紧那罗王的长老立即沉默下来,蓝衣中年男子脸­色­变幻,半晌咬了咬牙不语。

一言定乾坤,长青殿主不再给讨论这件事的机会,直接转移话题:“本座前日闭关,已闻仙示,飞升之期,指日可待。”

众人一惊,齐齐露出喜­色­,起立躬身:“恭贺殿主!”

蓝衣中年男子喜­色­犹浓,不过看起来倒不像是为殿主高兴,目光闪动间,似在不住盘算思量。

然而殿主第二句话立即打消了他的喜悦。

“召回圣主。”

“圣主还在本土,刚刚……”一个男子刚刚说了两句,老者已经起身。

所有人立即噤声,躬下身,听老者语气淡淡,不容置疑。

“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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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昏聩!”

内殿中,长青神殿最高统治阶层成员渐渐散去,几个长老若有深意的看了看蓝衣中年男子后相继离去,徒留下他,一怀懊恼怒气冲冲,大步离开内殿。

他一路沉着脸一言不发,在四面弟子们的噤若寒蝉中直入自己的迦楼罗殿,直到进入内殿,才霍然推翻了殿中的书案。

“哗!”

书案上的书卷砸满一地,男子犹自怒气未休,勃然咆哮:“老糊涂!”

满殿的人都战战兢兢俯首于地,连散落一地的书都不敢拣。

“……就是他!非得是他!为什么无论如何都必须是他!我们辛辛苦苦奔行天下受尽风霜,他高踞莲台轻轻松松,不想要都要硬塞给他!”男子如困兽一般满地乱转咻咻不休,半晌一脚踢开跪在面前的人,骂道,“滚出去!”

人都退了出去,男子跌坐在椅上,仰首向天无声长吁一口气,似是想将满心的郁结借此吐出去。

青石地面之下,却突然隐隐传来敲击声响,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有些遥远。

蓝衣男子迦楼罗王愣了一愣,似是想起什么,皱起眉,端着下巴沉思半晌,突然抬脚,对桌下一踢。

轧轧一阵连响,案桌下锦毯裂开,现出向下的阶梯,幽深黑暗没有灯火。

迦楼罗王拾阶而下,走过长长一段路,再向右一拐,在一个地室前停下。

地室窄小,一地乱草,若是身躯高壮的人进去,转身都困难,睡,睡不直,站,站不起,纯粹就是个折磨人的地方。

却有人酣然高卧,呼声震天。

“死鬼!”迦楼罗王低低骂一声,在地室门前蹲下来,唤,“喂!起来!”

那人翻个身,将ρi股对准他。

“装什么装!”迦楼罗王大骂一声,“刚才不是你在底下乱敲的?”

那人动都不动,睡得惬意万分。

迦楼罗王又骂一声,­干­脆在牢门前坐下来,无奈的道:“老鬼,好歹你我是多年相识了,又不是我关你在这里,你理我一理啊。”

大抵那人吃软不吃硬,半晌,一只黑鸟乌的爪子伸出草堆,挥了挥,示意他“理”了。

“你想不想出去?”迦楼罗王坐在地室前若有所思,半晌问。

那人在草堆上簌簌的翻个身,转向迦楼罗王,黑暗的地室里看不清眉眼,就算有光线,那满面污垢也足以让人辨不清他眉目。

“­干­嘛?”

声音有点嘶哑,那人咳了咳,呸一声毫不讲卫生的吐出一口浓痰,正吐在衣履华贵的迦楼罗王袍子下端。

迦楼罗王眉毛一挑怒气将起,半晌却苦笑了一下,忍了下去,转头盯着上方的某个方向,森然道:“你若想出去,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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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北走,风越冷,一开始像冰水,后来却冷成了冰刀,那些冰刀掠过冻土的地面,割出久久的刀痕,马蹄踏上去嗒嗒的响脆,一步一滑,那些扑面的雪沫子落在眼睫上,久久不化,很长时间以后,凝结成冰珠子,眨一眨,“叮”的一声。

而这一日孟扶摇抬起头,突然发现,远处隐隐雪山已经从地平线上扑来。

“咱们这一路赶得可真快。”身前一丈远处,拓跋明珠紧紧靠着长孙无极,向他笑,“竟然已经快到长青神山了。”

“你我一日在外,一日便担负着神殿重任。”长孙无极微笑,“不如早些回去,交割了任务,也好松快松快。”

拓跋明珠神采飞扬,神­色­里满溢着“松快松快谈恋爱”的欣喜,娇笑道:“如此,都依你。”

他们这边切切私语,那边帝非天大爷瞄他们一眼,凑近孟扶摇,道:“喂,你瞧,有人移情别恋了,你也别恋吧?”

“好。”孟扶摇答应得很爽快,一抬手试图拥抱他肩上的元宝大人,“我决定去爱我家元宝,把我的爱人还给我吧。”

帝大爷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元宝大人傲娇的“吱吱”一声,抱臂扭头做不屑状,孟扶摇懒得理它,看着前面两人背影,心想她原做好从进入穹苍国境便一路闯过去的准备,不想这一路利用“美男计”,以拓跋明珠为幌子,靠着这紧那罗神使的庇护,竟然顺顺利利走过大半穹苍国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幸运。

其间也遇见过一些似乎负有任务的神殿属下,但是身份都比拓跋明珠要低,神殿等级森严,这些人都远远避开去,不曾前来查问。

唯一觉得奇怪的就是,他们进入穹苍港口的那一日,明明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神殿却似乎没有反应,这实在有些不符合常理。

是因为……他么?

孟扶摇看着长孙无极背影,默默叹息一声,喃喃道:“好歹一路还算顺利……”

“顺利什么?”她身侧帝非天听见了,嗤笑一声道:“你以为真是你运气好?”

孟扶摇疑问的看他。

帝大爷用尊贵的鼻孔对着她,傲娇的道:“从一进穹苍开始,每经过一座城池,都有一道伏魔阵法,不过都给大爷我无声无息的解决了。”

孟扶摇仔细回想这几日经过诸城门的经历,实在没想起哪里有什么阵法,然而看帝非天神­色­不像有假,她也知道这只虽然不是个好人,却从不屑于撒谎,看来长孙无极拐这只过来的决策真是英明无比,穹苍神权之国,其神秘处不下于扶风,自己如果冒冒失失闯进来,只怕在进入国境之初,便会被发现吧?

此地已近极北之地,温度极低,孟扶摇竖起衣领,有点担心的去后面的大车中看了下云痕的状况,他安稳的睡着,虽然一直没醒,但看得出在好转,孟扶摇甚至觉得,他面上神光流动越发明显,像是体内有什么欲待突破。

孟扶摇很有几分惊喜,她知道云痕和自己算是一个师傅,这门功夫的­精­粹都在于生死历练,鬼门关走过一回,功力便上一层,程度越重效果越好,如果云痕因为这一劫有所突破,那真是因祸得福了。

放下车帘,孟扶摇一回身,和一个端着盆子的仆人擦身而过,那仆人是路过的一个分坛的坛主为了讨好拓跋明珠,派来伺候她的,他刚才去河边为拓跋明珠打水,天冷路滑,步子有些不稳,又走得快,和孟扶摇一撞,铜盆边沿从孟扶摇手上擦过。

孟扶摇只觉得手指一痛,一滴血从指尖冒出,落在铜盆边沿,缓缓滑落,那小厮“啊”的一声,急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孟扶摇摆摆手,不在意的瞄了一眼,见那铜盆打磨得不甚光滑,边沿有点凸起的锋利,笑道:“这盆子边沿不齐整,小哥端的时候,小心些。”

那小厮谢了,端了水去给拓跋明珠,长孙无极侧首看过来,拓跋明珠笑道:“打了水来?正好,我靴子脏了,擦擦泥点。”

她伸手去舀水,目光一掠,看见盆边的红痕,顿时大怒,一抬手将盆子掀翻,柳眉倒竖:“混账东西,竟拿这等肮脏水来给神使使用!”

那小厮急忙磕头请罪,长孙无极没看见那水怎么回事,问:“怎么了?”

“不知道这混账从哪搞来的脏水!”拓跋明殊余怒未歇,将那盆一脚踢开,还要踢那小厮,那少年倒伶俐,赶紧自己连滚带爬的逃了下去。

“下人粗手粗脚,何必一般见识。”长孙无极看了看那地面清水,笑着解劝,拓跋明珠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对上长孙无极,立刻笑道,“自然,都依你。”抬手去整缰绳,手指似有意似无意擦过长孙无极的手,长孙无极却突然俯身去马鞍旁取水囊,有意无意,她的手再次落空。

拓跋明珠眉头一挑正要说话,忽听前方嗒嗒马蹄声响,一队人远远驰来,黑­色­旗帜上绣金­色­大蟒,蟒身巨大形貌狰狞,这队人不像以前的队伍遇见拓跋明球的仪仗便避道,而是直驰奔来,当先一人远远唤道:“前方可是紧那罗部使节?”

“啊,摩呼罗迦神使。”拓跋明珠看了看那旗帜,含笑招呼,“你们也回神殿吗?”

“暂时不回。”对方勒了马,“天部指令紧那罗部神使应该收到了吧?有发现指令要查的人吗?”

孟扶摇听见这句觉得不对,心中一紧看向长孙无极,长孙无极神­色­不动,却慢慢将马后移了一个马身,错开拓跋明珠的视线。

“啊,惭傀,本使还没发现。”拓跋明珠道,“本使已经命属下多方查找,依然没有对方的丝毫踪迹。”

“是啊。”那中年男子摩呼罗迦神使叹了口气,“我们也是遍寻不获,先前有线索说有几处发现疑似那人踪迹,然而找过去却都不是……真是奇怪。”

“那些人从西境进入意图不利我国!想必走的是山路。”拓跋明珠建议,“看贵使来的方向,似是从海那边来的,方位不对,大抵找不着吧?”

“西境?”摩呼罗迦神使讶异的挑起眉,仿佛不认识一般的瞪着拓跋明珠,“西境?哪来的西境?那人是从港口——”

穹苍长青 第八章

“天部指令要找的那人,是从绝域……”摩呼罗迦使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突觉眼前金光一闪,鼻端嗅见浓郁迷离的香气,顿时脑中一昏,想好要说的话,突然便忘记了。

然而摩呼罗迦使毕竟是一部挑选出来的顶尖高手,脑中一昏顿时知道不对,下意识的反应抬手就抓,九尾的九条金光灿烂的尾巴腾腾展开,在他脸上滴溜溜掠过,那人手指一捞,嚓的抓住了九尾尾巴尖一点长毛。

捋了九尾的毛,伤了大爷的脸……

摩呼罗迦使还没来得及把手中那个滑不留手的尾巴尖抓牢一点,就听见一人­阴­测测道:“大爷的宠,你也敢碰?”

随即手上一痛。

红光一溅。

九尾嘤嘤笑着滑了出去,谄媚的奔回帝非天大爷处。

摩呼罗迦使愕然低头,就看见自己手上一层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

没看见出刀出剑,没看见暗器内功,对方好像只说了一句话,他抓住九尾的两根手指,便只剩下两支血淋淋的细骨。

摩呼罗迦使倒吸一口气,裹住手指霍然抬头,盯住帝非天怒声道:“阁下如何这般跋扈——”

他忌惮帝非天出手惊人,受伤如此说话还算客气,不想话还没说完,“啪”的一声。

脆响袅袅,满地里掉落一堆血淋淋的牙。

摩呼罗迦使“啊”的一声向后一仰,满嘴里鲜血滚滚而下,脸颊迅速高高肿起,浮出一个鲜红的巴掌印。

他手下使者齐齐惊呼,不待摩呼罗迦使发令,急急掣出兵刃便扑了上来。

神殿有规矩,主辱臣死。武功对战技不如人受伤那还好说,这个巴掌却生生令在穹苍至高无声的长青神殿颜面扫地,到得这时,便是明知对手强大,也必须为神殿尊严而出手,想要避战已不可能。

摩呼罗迦使捂着脸,手一挥:“给我拿下!”

数百名白衣使者身形展动,集结成阵,将帝非天围困在正中,帝非天平静的掏出一条丝巾抹了抹手,不满:“胡子都不刮­干­净!戳了我一手。”

他嫌弃的将丝巾一扔,抱臂立在中央,也不抢占先机,好整以暇等着他们。

拓跋明珠一直愣在那里,此时突然将长孙无极一拉,示意他后退,长孙无极回首,目光疑问,拓跋明珠低低道:“不要贸然卷入,先看看再说。”

她目光闪动,瞄着摩呼罗迦神使,摩呼罗迦部隶属三长老麾下,和紧那罗部迦楼罗部是两个派系,她犯不着为了摩呼罗迦部折损自己的实力。

当然,既然她在场,完全袖手旁观也是有罪的,拓跋明殊关注着场内,打算着如果敌人过于强大,派上几个属下意思意思助拳,然后主力撤走,到时候和大王长老们汇报,就说“对手极强,势不能敌,先期赶回报讯”便是。

她回头和长孙无极说完这句话,然后转头,打算好好估量一下情势再说,结果头一转,顿时瞪大了眼睛。

就这么一刹那,刚刚布阵完毕的使者们已经无声无息倒了一地。

而帝非天大爷傲然立于人群之中,眉梢上挑,手心浮光荡漾。

他刚才只­干­了一件事。

他把他从非烟那里收回的七彩妖光放了出来。

由巫神施出的顶级大巫的巫术,对上长青神殿的下层属下,犹如上驷对下驷,巨人打小孩,绝对无耻,绝对上风。

光明类的武功遇上黑暗巫法,本身就是互相克制,单看谁的功力更强,所以长青神殿这些属下,此刻便都倒了霉。

久困黑暗,嚎叫尖泣的七彩妖火盘旋飞舞,刹那间便在使者们身上割出无数道深深伤痕,因为速度过快,那些人衣服零落,血迹却一时不得出,半晌以后,久久交错的深红印迹才一道道映出来,在白衣之上鲜明刺眼,宛如披上一层血网。

帝非天一脚踏在一个使者身上,仰天长笑,道,“原来都是这等脓包么?忒扫兴,爷原本还打算好好上山拜访来着,现在爷觉得,你家殿主不配——叫他下来见我!”

一脚将那使者踢出去,撞飞冲上来的摩呼罗迦使,帝非天眉毛一竖,道:“快点,爷在这等着!”

“发我号令,请求附近驻军支援,请求近支各神使支援!”摩呼罗迦神使蹬蹬蹬退后几步,扬手大呼。

“咻!”一道青­色­旗花火箭窜上天空,在云端之上炸开巨大的红­色­星火。

星火­色­泽不断变幻,光影斑斓,映出摩呼罗迦神使的惊恐与愤怒,帝非天的睥睨与漫不经心,拓跋明珠的犹疑与不安,和暗影深处,长孙无极的似笑非笑。

孟扶摇蹭到帝非天身边,拉他袖子,咕哝:“大爷,你惹祸,不要害我跟着倒霉啊,我可没打算挑战整个长青神殿。”

“你退开就是。”帝非天满不在乎,“自己先走,爷打够了会跟上来找你的。”

他一伸手,一缕星火弹入睡着云痕的大车,道:“到了这里,爷要一路打上去,给他们看看扶风巫术的威风,现在没空追你,这小子­干­脆帮你救彻底,条件是,无论如何,帮我护好金刚。”

孟扶摇喜出望外,点头如捣蒜:“使得!使得!”赶紧从长孙无极那里抱过金刚虔诚发誓,“从现在开始,金刚就是我的命,我的肝,我的眼珠子我的魂……”

金刚大爷死命挣扎,伸爪蹬孟扶摇:“­干­你老母,爷才不要做你的眼珠子!爷要挖你的眼珠子!”

帝非天对他家暴戾的宠看也不看一眼,伸指一弹,金光白光一闪,九尾元宝都被他弹了回来:“把这些累赘统统带走,爷没空照料!”

孟扶摇一手一个拎了,热泪盈眶的喃喃:“爷你真大方……”

她将那两只自己的宠揣袖子里,将金刚大爷放在了肩头最尊贵的位置,以示对慷慨善良的巫神大人的感激,其实帝非天心里,只是一心想展示巫神威风,不屑于用任何强大异兽来作为助力,并且已经玩腻了元宝大人而已……

觉得占了莫大便宜的孟扶摇感激涕零,巫神大人却仰头,露出­奸­诈的微笑——金刚放在他身边,他一向漫不经心,一路打上去那鸟倒有可能出岔子,但是现在给了孟扶摇……他相信,因为云痕被救感激万分的孟扶摇,一定会真的把金刚当做自己眼珠子来保护,那一角魂灵跟着她,比跟他自己安全多了。

那娃实心眼啊……巫神大人如是想。

“摩呼罗迦使!”拓跋明珠看见这等战况,俏脸煞白,衣袖一挥急急道,“来者凶悍,视我神殿神威于无物,本使立刻为你赶赴神山,求得殿主神示再来援你!”

“紧那罗使请便!”摩呼罗迦使看也不看她一眼,答得硬邦邦,两部关系他心中有数,也不指望紧那罗援手,保不准抽冷子使暗剑的,还都是自己人。

“走!”拓跋明珠才不管他什么脸­色­,手一挥当先驰去。

孟扶摇揣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宠紧紧跟上,看着四面八方呼应窜起的各­色­烟花,心中盘算着这头巫神的出现将会吸引多少神殿力量,有没有可能替自己减轻些压力,想着想着又觉得利用巫神大人有点过意不去,忍不住一回身,正看见巫神大人狞笑着,眼中光芒闪闪,缓缓的抬起脚,踏向已经栽倒在地的摩呼罗迦使的脸……

孟扶摇立刻觉得,其实,也许,大概,对这头强大的狰狞的好斗的不为道德观念社会伦理束缚的巫神大人来说,只要有架打,不管利用不利用,都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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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苍神治六十三年八月初,巫神帝非天闯入穹苍内境,在长青神山脚下覆灭正待回山的摩呼罗迦部巡察使队伍,杀摩呼罗迦神使,随后迎战赶来赴援的神山驻军和八部属下,以变幻无穷的扶风神通巫术,挑战统治穹苍三百年的长青神殿神术,宣称要将八部踩在脚下,等长青神殿殿主厉雍一步一拜来见,巫神大人人狂,出手更狂,一路辟易血雨纷飞,驻军和八部连连告急,讯息雪片般飞向神殿中心,神殿为此紧急聚会,并在接连铩羽之后,由七位长老联名下令,抽调负责守卫四大境,最为骁勇善战的摩呼罗迦部天影军,迎战帝非天,势必要将这狂徒拦阻在长青神山之下。

巫神帝非天以一人之力搅动穹苍风云,长青神殿的注意力,一时之间都被悍然北上挑战的强敌所吸引,而自请“通报敌情”的紧那罗使及“阿修罗副使”一行,经过日夜赶路,已经到了长青神山脚下。

“强敌来犯,不知道四境会不会因此变动。”长孙无极驻马山下,遥望前方茫茫雪山,山脚下不知道哪来的风,盘旋回绕强劲飞舞,将众人衣袂长发都掀飞而起,长孙无极乌发散在风中,衬得脸­色­有些苍白,微微仰首,似乎在聆听苍穹深处传来的声音。

拓跋明珠将衣领上的裘毛竖起,不为档风,只为显示一分楚楚可怜的韵致,眼波流转嫣然道:“世人都道穹苍四境,九幽、暗境、云浮、天域,以为那是固定处所,却不明白咱们的四境其实是四方大阵,在哪里都可以设得的,如今那人来犯,摩呼罗迦部损失惨重,一定已经将四境调整过了。”

“四境流动向来只由摩呼罗迦部掌控,其取胜之道,便在于出现得神鬼莫知,在敌人尚未察觉之时便已入阵,以有备算无备,怎能不胜?”长孙无极笑道,“所以你我纵在这里猜测,也是猜不着的。”

“殿主神通天人,应该是可以知道的。”拓跋明珠道,“圣主殿下一旦就殿主位,神通大法醍醐灌顶,继承殿主一身神术,也是可以的。”

长孙无极点点头:“世人皆道我长青神殿神术威凌天下,其实却不知真正神术向来只掌握于少数人手中,长青之所以长青,真正靠的还是绝顶武力。”

“既是神术,人人都擅,那还神什么?”拓跋明珠笑,“听闻殿主飞升指日可期,真是我殿上下莫大福祉,只是不知道会是哪位大王,继承殿主尊位。”

长孙无极瞟她一眼,淡淡笑道:“刚刚姑娘你还说,圣主殿下会就殿主位。”

“阿修罗使就没有想过,世事会有例外么?”拓跋明珠意有所指的笑,“副使不会不知道,紧那罗王与圣主殿下之争吧?”

长孙无极笑而不语,拓跋明珠却是不肯放过这个话题,道:“紧那罗王也是殿主一门中人,有迦楼罗王和诸长老全力支持,据说连新立不久的乾达婆王也十分欣赏紧那罗王,如今殿主飞升在即,圣主尚未回归,一直保持中立的阿修罗部,难道至今没有取舍吗?”

“在下不过阿修罗部一个派遣出外的副使,哪里能知道大王的圣断。”长孙无极仰首看向远方神殿,轻轻道,“无论哪位大王就殿主位,在我看来都是好的。”

他有意无意,半回身瞟身后孟扶摇和云痕一眼,那两人都仔细听着,知道此刻的谈论至关重要,孟扶摇越听脸­色­越白,不是畏惧,而是对长孙无极言语中显露出来的对长青神殿的熟稔。

仅凭套话,是不可能对长青神殿了解到这个程度的,到了这个时候,长孙无极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孟扶摇静静听着,手指却慢慢绞住了手中的缰绳,一点一点,勒紧。

他果然……是长青神殿的弟子。

绝顶武功,强大师门,一路相伴走来的太多端倪,向她慢慢揭示了长孙无极的师门定然非同凡响,除了高踞神山的长青神殿,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教得出长孙无极这样的奇葩?

然而此刻明白他的身份,孟扶摇并没有一丝喜悦,甚至犹疑着,向后退了一步。

自己一路来穹苍,直到这里都畅通无阻,紧那罗使做了保护伞,四面查寻的人被调开,很明白都是无极的手脚,他为了她甚至不惜欺骗紧那罗使,直入这穹苍山脚禁地,将长青神殿的秘密一一告诉她,这些行为一旦被神殿发现,他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武林中人,欺师叛道是极重的罪名,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条,长孙无极虽然富有一国,但在长青神殿,还是人家的弟子,如果具有大神通的神殿殿主,掌握有他的软肋之处,无极要怎生抵抗?

孟扶摇很了解神棍,尤其这种政教合一统治的神棍,如果没有一点私下的手段,绝不可能稳固统治一殿一国岿然不动,愚昧的百姓可以相信神权产生愚忠,但是长青神殿高手济济,凭什么多少年臣服一人之下?

想到这里,孟扶摇激灵灵一个寒战,身侧云痕立即伸过手来,试图为她拢紧披风,孟扶摇侧首对他勉强一笑,看他眼中神采流动,很明显功力又上一层,不禁微微有些欢喜,然而看着云痕死里逃生,如今得以相伴她身侧的满足笑意,她的欢喜里,突然又生出淡淡酸楚。

她暗着眸光,神­色­惨淡,云痕疑惑的看她,孟扶摇摇摇头,只看着前面,那一直和拓跋明珠言笑晏晏,始终头也不回的背影。

能说什么呢?

无极。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那么聪明,我一直以为你只是将长青神殿的内情探听得比较清楚而已。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身份,那样我从一开始就绝不和你同行。

如果我早点知道,我会……为你退出。

然而现在,想回头也已来不及。

……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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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去吧,”拓跋明珠看了看前方,“云桥已开,错过时辰便要关闭了。”

神殿给殿中子弟另设了一个入口,和四大境错开,四大境是用来对付试图闯入神殿的入侵者和前来参拜神殿的外人,而“云桥通道”,才是神殿子弟的出入之门。

长孙无极“嗯”了一声,示意孟扶摇跟上,拓跋明珠霍然回首,嫌恶的道:“下贱之人,都在山脚居住,怎么可以进入神殿?”

“这几位是阿修罗王殿内侍应,此次在下出使,顺便受王所托带他们出来采买一些物事。”长孙无极淡淡道,“还得带回去给大王复命。”

拓跋明珠皱了皱眉,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孟扶摇却突然退后一步。

她退后,退开长孙无极身后。

随即躬身道:“奴婢们不敢和神使同入神殿,还是请神使先回去向大王复命,待大王相召再进吧。”

她装模作样托起自己刚才摸出来的一个空盒子:“请神使将采买之物代转大王。”

盒子托在半空,迟迟没有人接,孟扶摇抬起眼,正迎上长孙无极目光。

他眼中深意无限,光芒流转,疑问、了解、叹息、无奈、犹豫……不一而足。

孟扶摇目光和他刹那一碰,两人相处已久心有灵犀,瞬间便完成了眼神的交流。

“我不和你去。”

“为什么?”

“从现在开始,我自己闯,孟扶摇上神殿,和长孙无极再无任何关系。”

“别害怕我会受责,没事。”

“不!”

目光一碰,千言万语,随即两人齐齐调开眼光。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恭谨的再次将空盒子往长孙无极面前一递。

无极……一直都是你保护我,这是我能保护你的唯一方式……

盒子举得时间太长,拓跋明珠已经奇怪的将目光转了过来,孟扶摇心中暗暗发急,要不是此刻必须扮演一个小厮角­色­,她恨不得一把将盒子塞进长孙无极手中,再一脚将他踢走。

她低低弯腰,双手高举过头,头低得不能再低,拼命想要以这样一个谦恭卑微到极点的姿势,逼得长孙无极心生不忍只得接过。

心疼我吧心疼我吧……孟扶摇内心号啕……求求你心疼我吧……

手中盒子轻轻一动,终于被人接了过去。

孟扶摇心中一松,抬起头,便见手拿盒子的长孙无极静静看着她。

这一刻他眼神比刚才那刹那交流还要丰富奇异,目光中流转无数沉浮的情绪,似诀别似安慰,看得孟扶摇心中一紧。

然而他随即转过头去,也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孟扶摇,道:“本使刚刚想起,有件东西还得交给阿修罗正使,他大抵也快要到了,你帮我在山下等他,将这锦囊转交。”

孟扶摇躬身接过,长孙无极再次深深看她一眼,转身。

带着雪沫的风从连绵的山脉奔过来,在他脚边婉转低回,他在风中转身,异香淡淡的衣角被风拂起,掠上孟扶摇的颊,光滑的丝缎和轻雪深香刹那间如云拂过,那般软而凉,像是这一刻的未知而难解的心情。

然后他再不回头,策马离开。

山脚带雪的岚气里,孟扶摇怔怔而立,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呵出的气成了霜,一丝丝一缕缕都勾勒成他的背影,写在苍茫万里山脉里,写在藏蓝长空背景中,写在绵长而牵念的眼神中。

那样沉默着看他一步步远去,恍惚间想起,似乎这几年以来,他从未将背对着她过,他从未在她面前转身,他总是陪在她身侧,一侧首间,她便能看见他永恒不变的笑颜。

然而今日,道路终端,神殿山脚,她亲手逼他转首而去,马蹄铮铮,敲碎冰雪,敲破写在心上的千言万语,那些言语碎在长青山脉刀般的风里,碎成这一刻长天尽头悄然浮起的银­色­月光。

孟扶摇微笑,笑出眼泪。

无极。

今日一别,也许你我便不能再见。

无论如何。

你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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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门深路,盘旋延伸直上云端,道路其实也不能叫路,却是横亘在山脉之中的吊桥,桥身银白,在山间冷雾之中飘荡若云,所以叫“云桥”。

到达长青神殿的最后一段路,便是云桥,桥身一收,无人能过。

而在云桥之前,还要经过长青山脉白崖台山山腹的一条密道,由密道穿出山腹才能到云桥。

密道之前,却是一个十分隐蔽的山谷,掩在群山之间,在偌大的山脉之中,实在难以发觉。

长孙无极和拓跋明珠,驻马在山谷之中。

晚间月­色­初升,镶嵌在天边淡淡凉凉的一片,长孙无极望着月­色­,道:“快月圆之夜了……”

“是啊,八月十五,人月团圆之时。”拓跋明珠轻轻抚摸着潮湿的山壁,转头微笑看着他,“往年都是我一个人过节,今年……我很高兴终于有人陪着我。”

长孙无极笑而不答,拓跋明珠犹自沉浸在喜悦之中,仰首轻轻道:“这次回去,交割任务,殿主定会赐下曼陀罗丹,说不定还会传授一样神术呢。”

她问长孙无极:“你的曼陀罗叶是几叶?”

长孙无极犹豫了一下,道:“十叶。”

“我是十一叶。”拓跋明珠道,“近日修炼真气,发觉我的真元之叶越发凝练晶莹,真力流转渐渐能遍布全身,到了真气混元之境,我的全身上下便会再无空门,多亏殿主传授下神法,修炼起来真是事半功倍,听说大王们,曼陀罗叶有十八叶呢。”

长孙无极笑笑,突然低低道:“种下的叶,是可以培植真元,但是假如一日被拔出来,又会怎样呢?”

“你说什么?”拓跋明珠没听见他的话,偏头看他。

“没什么。”长孙无极转头看向前方密道入口处,突然露出诧异神­色­,道:“怎么有人这个时候出来?”

“啊?”拓跋明珠也一怔,回头看去。

随即觉得后背一凉。

她身子蓦然僵住,全身血脉都似在瞬间冻结,半晌却轻轻一笑,道:“阿修罗使,别开玩笑。”

“我和你开玩笑已经开了一路。”长孙无极在她身后淡淡倦倦的道,”只有现在,才不是开玩笑。”

“你是­奸­细!”拓跋明珠终于明白过来,咬牙道,“你是­奸­细!”

手中如意连点,刹那掠过拓跋明珠全身大|­茓­,长孙无极一笑,道:“随便你怎么认为。”

他掠过的手势比风更轻,比闪电更快,那手势也十分熟悉,拓跋明珠睁大眼睛,看着他熟悉的、却比她高超无数倍的掠|­茓­手法,眼眸中满是惊惶,半晌才道:“不……不……你是神殿中人,拈花截|­茓­大法能练到这个地步的,只有大王以上级别才可以做到,你是谁,你是谁?”

长孙无极淡淡一笑,根本不理她。

拓跋明珠却不肯放弃,拼命思索:“神殿中各大王,各大长老都在殿中,在外的……在外的……你是圣主殿下!”

长孙无极这下倒有些讶异了,侧身看了她一眼,拓跋明珠却已经被自己的猜测惊得张大了嘴,此时接收到他的目光,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她的脸瞬间褪去血­色­,一层层煞白,像是蒙了一层纸。

“将……你……殿下……殿下……”

她吃力的一个字一个字挤,似乎已经失去了完整说话的能力。

长孙无极静静的看着她,淡淡道:“我不想杀你……但是为了她,我只好借你脸皮一用。”

他一伸手,手指间闪动着一柄极薄的银刀。

银刀光芒闪烁,轻轻贴上拓跋明珠的脸,刀锋寒气比这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还冷上几分。

拓跋明珠脸­色­死灰,目光闪动,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指,深深抠进了冻土的地面。

“嚓!”

不是脸皮被削下的声音,却是箭上弦刀出鞘的声音,森然,矩促,刹那一声。

长孙无极面对着的山壁上,一霎间突然亮了一亮。

被他身后雪亮的刀光照亮。

随即拓跋明珠再次睁开眼睛。

这次睁眼,她不再是绝望惊恐的眼神,那眼睛清亮明澈,毫无惊恐之­色­,甚至还带着几分淡淡讥悄。

看他人落入自己­精­心布下的陷阱的讥诮。

随即她抬手,一反手,手中闪电般变出一柄奇形弧形剑,剑尖抵上了长孙无极胸膛。

随即她轻轻推开长孙无极贴在她脸上的刀,笑道:“圣主殿下,别拿刀吓我,我很害怕。”

长孙无极垂目,看看自己胸前的剑,脸­色­终于变了,目光一缩,冷然道:“拓跋明珠?”

拓跋明珠“唔”了一声。

长孙无极又道:“乾达婆王?”

这回拓跋明珠有些惊异了,她瞟了长孙无极一眼,施施然道:“本座新立乾达婆王不久,和圣主殿下从未见过!不想竟然也被殿下一口猜出。”

长孙无极半侧身,看了看身后山壁中突然冒出来的团团围困住自己的苍青甲胄的乾达婆殿军一眼,淡淡道:“我只听说新立乾达婆王是个女子,出身神秘,派别神秘,以前从未有人识得她,所以,随口一猜而已。”

“随口一猜也能猜准,圣主殿下果然天纵奇才。”拓跋明珠娇笑,“不过殿下,你虽不识得我,但是我却识得你已久,你自以为易容­精­妙,然而你身上属于我们长青阿修罗莲的独特香气,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熟悉了。”

长孙无极挑起眉毛,拓跋明珠浅浅一笑,突然衣袖一展,迎风尖声大呼:“长孙无极!你这血统不正,窃位谋权的­阴­鄙小人!”

无比熟悉的近乎疯狂的音调,无比熟悉的恚骂之词!

长孙无极目光一缩。

德王疯妃!

无极国那个一生未获丈夫爱恋的皇室女子,兵败自杀的德王的失踪的疯妃,用自己的失踪了结一段皇室恩怨情仇爱恨的可怜女人,竟是穹苍长青神殿,来历成谜一步登天,新立八部之四的乾达婆王!

身份颠倒之奇,连素来淡定不惊的长孙无极也露出震惊之­色­。

“陛下,殿下,”拓跋明珠微笑,“你大概也猜得出了,我也是个天行者,是个特殊的,一生只领一件任务的天行者。”

“这个任务,就是我?”长孙无极淡淡问。

“然也!”拓跋明珠手一合,“不过不要误会,那个五岁抱走你险些害你失明的德王妃不是我,那是真的,但在那之后,便是我了。”

“师傅派你去无极,保护和监视兼而有之吧?”长孙无极默然半晌,问,“确实,没有比德王疯妃更适合的角­色­了,白日里,对王妃心存愧疚的德王会有意无意泄露给你我的信息,夜晚,一个疯子在不在她的窝里,也没有人会注意。”

“你不要误会殿主的心意。”拓跋明珠立即道,“你是殿主寄予厚望的弟子,殿主关心你的成长,如此而已。”

“你以德王妃的身份装疯,促成德王和我母后越发大胆的私情,以至于最后私欲膨胀铤而走险,你私下做手脚,让他们走上放纵私情枉顾亲情的道路,好让我对亲情人生产生失望厌倦,最终清心寡欲诚心效力于师门,好接下殿主大位。”长孙无极好像没听见她的解释,漠然道,“好,很好,真是……一片苦心。”

一片苦心。

苦,心。

一生里亲情的渴望破灭,一生里母爱的求而不得,一生里亲生父子决裂,对敌沙场,最终喋血自杀于眼前,令他长痛在心的惨烈结局,不过是他的师傅,那高踞云端的殿主大人为了斩断他红尘之恋,迫他全心归属于师门的幕后翻云覆雨手。

如果不是遇见扶摇,如果不是那般灼热明媚的女子执着的用自己的鲜亮照耀了他,也许原本就清冷淡然的他,真的会因为那些求而不得,因为那些自少年时便开始的寒冷,而心灰意冷放弃十丈软红之恋,将一生的心血,尽献于高天雪山之上的师门。

长孙无极看着拓跋明珠,眉梢眼角晕开一片浅浅的笑意,那明明是笑,拓跋明珠却看出一片雪后般的寒意,以至于这位神殿新贵,也不自禁的退后两步。

“今日你伏兵于此,却又是为何?”长孙无极不动,负手看她,“难道一直保持中立的乾达婆王,所谓的中立只是个幌子?作为天行者的你,是要最先跳出来,为紧那罗王做开路先锋吗?”

“殿下,你确实绝世聪明。”拓跋明珠笑,“和你说话真是省力。”

她手一挥,乾达婆殿军手中弓弩机簧轧轧连响,箭在弦上,弦上乌黑的重箭,在极近的距离之内,如毒蛇之眼,森然盯紧长孙无极的后心。

“那是因为……”长孙无极却好像没看见那些箭,依旧负手而立,淡淡答道,“好巧,我想做的事,和你一样。”

“铿!”

钢铁之属摩擦山壁的声音传来,那方向似乎是在头顶,拓跋明珠大惊抬头,脸­色­立刻变了。

上方,山谷两侧山壁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一批黑甲男子,紧紧贴伏在山壁之上,手中持着比乾达婆军更为粗长的巨弓强弩,弩上箭芒微蓝,寒芒闪烁,碰撞之声在雪雾之中铮铮作响,山半腰的一处平台之上,隐约还可以看见早已安置好的比弓弩强劲百倍的床弩。

那些人出现的角度和范围,正好将乾达婆殿军再次全部包围了进去。

“陷人者反被陷。”长孙无极近乎和蔼的对拓跋明珠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乾达婆王,本座的龙部殿军,也等你很久了。”

拓跋明珠脸­色­这回真的变了,今日和长孙无极一番对峙,翻翻覆覆瞬息万变,她自认为机变聪明富于智计,如今却已对那翻来覆去的变化根本反应不过来。

“你……你什么时间发现的?”她声音颤抖,一字字碎裂的挤出来。

“当然没你在我身边潜伏那么早。”长孙无极很有耐心,“但是就算神殿女子很难寻到良人,见到男子易动春心,也不该丝毫不加以查问,就对不属于一部的同僚全盘信任吧?”

拓跋明珠嘴­唇­蠕动,脸­色­死灰,骗人者反被骗,一路上她以为自己扮演得很好,真正将圣主殿下瞒过,不想不过是在一场大戏中演了个小丑的角­色­,自己念白着台词沾沾自喜,却不知台下人含笑观看,满面讥诮。

“你想引我到这里杀了我,”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微笑,“正好,我也需要你的身份做个掩护,将我想要带来的人,最省力的带到长青神山。”

拓跋明珠咬紧嘴­唇­,突然哀声道:“殿下……你要怎么对我?”

“杀你。”长孙无极答得简单而不容置疑,伸出一指,随随便便将拓跋明珠的剑推开,手指虚点,指端光明一线泻出,如一道|­乳­白的玉线,瞬间点上了拓跋明珠眉心。

拓跋明珠看着那玉线,眼前一黑,这明明是神殿最高等级的化玉内功,据说除了殿主至今无人练成,不想圣主竟然功成!

她这下动也不敢动,听着他语气冷淡而坚定,心中一片冰凉,咬牙道:“我……我是乾达婆王,即使你是圣主殿下,你也不能任意杀戮神殿大王……”

“他是不能!”

听不出年轻的男子声音突然从半空之中响起,随即金光大亮一绽又收,如一道金­色­的虹跨越山谷,四壁地面,刹那间都灿灿如镀金,泛出华丽而又森凉的光芒。

金光所及之处,山壁上,山谷中,那些埋伏着的乾达婆殿军和龙部殿军突然齐齐无声栽落。

金光中,乾达婆王转身就奔,试图奔向金光来处,大呼:“殿主,圣主叛变了!他庇护神殿敌人,还想出卖禁地,属下想阻止他,他要杀人灭口!”

金光之中,长孙无极突然飞身而起,手中如意紫光一闪,直击乾达婆王背心。

这个害他父母走上歧路,这个包藏祸心伤他一生亲情的女子,他不会放过!

半空里一身断喝:“无极,住手!”

长孙无极听而不闻,一闪身已经超越金光。

乾达婆王奔得奇快,那金光似有牵可之力,弓领着她奔向金光来处,同时阻拦住长孙无极,眼看她就要脱离紫玉如意的攻击范围。

长孙无极突然伸手一划,生生将金光划在身前半尺之地,随即手指一张,五指之中玉线五道如五只白玉杵,刹那飞出,一道接一道的撞击在紫玉如意上,每次撞击都将紫玉如意撞得离拓跋明珠更近些,她身形快,那一层层回旋递进的撞击真力却更快,第三道白光撞来时还相差三尺,第四道白光撞过,离拓跋明珠衣衫只剩手指长的距离。

拓跋明珠吓得心胆俱裂,用尽了一身的所有功力向前纵,然而长孙无极,也是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功力,要杀她。

要杀她。

不仅要为自己报仇,也要用她的尸体,为扶摇留下通道!

第五道白光,呼啸撞上紫玉如意!

“砰!”

圆润武器撞上­肉­体时的沉闷之声。

隐约中还有碎裂之声,那是内脏刹那破碎的声响。

拓跋明珠的身子被那紫玉如意的撞击之力带得诡异的转了个方向,砸向一边山壁,半空中血雨飞溅。

与此同时半空那人怒哼一声。

哼声方起,长孙无极全力梆出的如意,刚刚杀了拓跋明珠还没来得及收回,那被阻在长孙无极身前的金光突然如波浪般一涌,半个山谷里都似起了金光似的狂潮,狂潮之中伸下一只金­色­的手,做了个拔的动作。

长孙无极身子一僵。

“咻!”

四道疾电自金­色­狂潮之中飞掠而来,快若流光,以世上无人可以躲避的速度,穿向长孙无极双腕双肩!

“弑神钉!”

禁锢神法,破一切内外真力,专为惩罚神殿高层叛徒所用大刑!

“嚓——”

金­色­长钉穿过长孙无极双腕双肩,后身入前身出,带出血­色­如线,溅上青黑山壁,溅在皑皑雪地,遍地洒开殷红凄艳梅花。

长钉来势凶猛,余力不休,带得长孙无极身子一倾,生生被钉在地下。

雪地松软,血­色­鲜红,鲜血浸上白雪,有种奇异的香气,淡淡晕开。

长孙无极脸埋在雪和血中,不去看眼前冉冉飞落的一角长袍,却拼命转首,看向那一方钉了拓跋明珠的山壁。

师傅不会无缘无故下山,他现在出现在谷中,只能说明改动过的“四大境”就在这附近。

师傅为了对付扶摇,一定亲自对“四境”做了改动,难度较以前更高,但是他所使用的光明圣术,最忌的就是­阴­人毒血,而拓跋明珠的身上,已经被自己留下记号做了手脚,她的尸体就算被带走,她留下的血依然会慢慢发挥作用。

而现在再重新布置,再换地点设置“四境”,已经来不及了。

而最熟悉四境的摩呼罗迦部被巫神吸引走了一批实力,应该也对扶摇有帮助。

如此……以自身为饵,总算探出了四境所在,总算为扶摇的闯关留了条生路。

扶摇……扶将……但望你过得去……

长孙无极低低吁口气,四面皆敌,举国皆兵,在师傅必杀扶摇,而扶摇也必上穹苍的为难情形下,他能做到的,只有这么多。

那角袍子直直垂在他面前,他看不见长青殿主脸­色­,想来那八风不动的脸上,会第一次出现盛怒之­色­吧?

浅浅笑了笑,笑意如明花般在眼神中绽开,那一刻的虚弱尽去,有种光辉照人的华艳。

平静的看着那袍角,他低低道:“师傅……”

“无极!你太令我失望。”那角金­色­长袍动了动,漠然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怒意,“庇护神殿公敌,设计陷害同僚,竟然还想带她进入禁地,乾达婆王阻止你,你竟当着本座的面下杀手!”

长孙无极闭目不语,不辩解也不求情,脸­色­比雪­色­更苍白。

长青殿主默然半晌,冷冷道:“明珠传回来的血验,本座已经看过,那个妖女,你还想庇护到几时?”

长孙无极还是沉默着,在自己的血­色­中淡然如常。

长青殿主冷冷盯着他,眼神变幻,似怒似哀似无奈,最终一排袖:“……紧那罗王!”

有轻若鸿羽的脚步上前来,恭谨应声:“殿主。”

“你掌管神殿教徒,圣主也在你管辖权限内,交由你处置!”

“是。”

“除不可伤他­性­命外,其余处罚,由你决定!”

“是!”

微带兴奋的答应之声,紧那罗王立刻指挥:“来人,将这叛徒钉到九天之巅去!让九天神风,好好洗洗他昏聩糊涂的心思!”

九天之巅,长青神殿最高处一处两面透风的­阴­洞,天下至寒之地,长空冰风如刀,时时裂骨穿身,号称“神吼之地”,意指天神黜落,亦不堪其苦,泣血嘶吼。

所有人都颤了颤,弑神钉再加上九天之巅,便是神般的武功,也难逃一死,何况更难面对的,是那比死还难捱的无涯的痛苦。

殿主对圣主一直寄予厚望,百般庇护,如今竟然将圣主交由死敌紧那罗王处置……当真动了真怒了。

长孙无极身子颤了颤,却依旧一言不发。

“既然本座待你再厚,你都死心不改,”那角长袍云般移开去,长青殿主声音比那神吼之风更寒冷彻骨。

“我便灭了你的国,杀了你的人!看你还如何拒绝我!”

穹苍长青 第九章

长孙无极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野中,孟扶摇还在怔怔遥望他离开的方向不语。

不知怎的,看他身影在风雪弥漫之中渐渐消弭,最终不见,她的心却一点一点下沉,像栓了嶙峋的巨石,拖曳着一点一点坠下,磨砺出血痕隐隐的疼痛,渐渐沉底。

明明觉得自己做了很正确的抉择,内心深处的预感却在告诉她,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她有一种冲动,冲上去拽住长孙无极,要他别再回去,就此回到无极国,做他的一国之主天下明君,不回师门又如何?穹苍独立国土,除了海道之外,不通各国,各国固然无法挥兵打穹苍,穹苍却也很难越过海峡去惩罚无极。

然而那是他的师门,然而他选择那样回去。

孟扶摇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无极师父的慈悲,当初听太妍口气,师门似乎对无极分外看重,这样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指望着他承继本门发扬光大,谁家师父都不忍苛责的吧?

她捧着手中长孙无极给的包袱,不重的包袱,却觉得重于千钧。

打开包袱,里面寥寥几物,一张纸笺,一枚药丸,一柄折叠的,用料古怪非金非铁的小匕首,甚至还有个奇形的,可以套在肘上的很小的假手,还有一些零碎的,辨不清用途的杂物。

她不知道这些古怪东西有什么用,但是长孙无极给的一定会派得上用场,小心的收起,急忙展开折好的纸笺。

映入眼帘的是长孙无极飘逸灵动的字迹,字如其人,风华内蕴。

扶摇:

此锦囊中诸物,务必小心随身收好,药丸须立即服下,长青“四境”即将发动,此四方大阵变换万千,受入阵者心意牵念,是以我也不能尽知其中关隘,你且步步小心,遇有难决之时,无须犹豫,听凭元宝指引。

另,四境之生,在于流动无形,往往身入其阵而不知,由此乘隙伤人,你且登高四顾,但见青黑之­色­烟气升起,便是阵口,烟气西南角定为生门,可从此处入,抢得先机,一旦入阵,其后全凭你自决,切记。

但凡过神殿四境者,无论是何身份,都将受神殿礼遇,并可得殿主一诺相助,此神殿百年不易之铁规,因此万勿从它路硬闯,殿主神通,非胁迫可为。

无需为我担忧,家师慈和,一向对我爱重,只需回归神殿,定可既往不咎。

我于神殿之内,日日盼你安好,等你到来。

待你踏足明梵正殿之时,必备酒设席以待。

保重。

孟扶摇缓缓放下纸笺,小心的按原先的折痕再次折起,握在手中,指尖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字迹,一字字都似乎想刻在心底。

他是什么时候写这封信的?一路而来的驿站中,孤灯下,窗纸上倒映伏案的身影,那人静静写留给她的文字,悄悄安排着她接下来的那段全天下最艰难的道路,呵气成霜的寒冷的夜里,墨迹落纸成冰,一字字都是沉甸甸却从不出口的心意。

她捧着这样的心意,却觉得重至承担不起,掌中薄薄的纸张轻若无物,纸张上的内容语气轻描淡写,她心中­阴­霾却越发浓重,却又不知­阴­霾从何而来。

风雪旋转呼啸而来,扑在人脸上,沁凉中心神一爽,恍惚间似乎听见他的声音,在耳侧低低道:“扶摇,迷茫苦痛之时,但记得我在等你。”

他在等我。

孟扶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对身侧云痕等人道:“接下来的路太难走,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

她说得有点艰难,语气­干­涩,云痕立即摇头,刚刚张嘴,一个“不”字还没出口。

孟扶摇霍然出手!

不待云痕姚迅铁成拒绝,甚至不待他们有任何反应,孟扶摇出手如霹雳,刹那间平地起风雷!

她没有攻击武功最高的云痕,却闪电般掠向姚迅!

姚迅猝不及防,嘴刚刚张开就无声无息倒了下去,身边云痕铁成下意识来救,孟扶摇趁着他们分神之际,反掌左右一拍。

铁成应声而倒,云痕却让了开去,身子一滑便要退开。

孟扶摇立即收手,反手就去拍自己天灵盖,拍得风声凌厉毫不留情。

云痕大惊,刚刚退开立即再次滑过来,抬手就去架她的肘。

孟扶摇腰间的“弑天”,突然无声无息滑了出来,她腰间迅捷一扭,“弑天”连刀带鞘拍在云痕腰眼上。

云痕倒了下去,倒在雪地之中。

这几下兔起鹘落变换如电,刹那间孟扶摇已经使诈放倒三人。

注视倒在身边的三个人,孟扶摇缓缓闭上眼。

她在风雪之中静静沉默了一会,然后将那三人搬到避风处,从包袱里翻出厚衣裳给他们垫好,又用松柏的枝叶挡住他们。

|­茓­道半个时辰之后可解,时间久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对身体有损。

九幽暗境,云浮天域,四境既然随入阵之人行动流动,那么等到云痕他们醒来,一定已经找不到四境入口。

孟扶摇缓缓蹲了下来,蹲在三人面前。

一旦进入四境,要么死在那里,要么闯过进入神殿,也许殿主应了自己请求,送自己回归,那么这个世界上便再无孟扶摇,对于这些一心追随扶助自己的人来说,这一去,便是死别。

对不起。

我要离开很久很久,从此后……相聚无期。

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扫过,孟扶摇压抑下浮起的泪光,想将他们的脸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她要将他们的脸铭记,牢牢深刻在记忆里,如果此去是死,他们的容颜会温暖她死亡的寒冷,如果此去是活,那么她将在日后的岁月中慢慢回想。

记住这些伴她近三年风霜雨雪之路,同生共死,见证她五洲大陆穿越史的知心人们,记住三年来五洲惊艳之旅,记住那些相遇、相知、相偕、相助,记住那些感动、震撼、关切和温暖。

然后,永别。

三人平静如沉睡,不知道孟扶摇将要丢下他们远行。

孟扶摇蹲在姚迅面前,将一枚镂刻“扶摇”印记的私章塞在他手中。

那是属于孟扶摇名下产业的印章,这产业是姚迅替她挣的,可惜孟扶摇一心向前,到现在也没巡视过姚迅沾沾自喜的成果。

将姚迅的被门挤扁的瘦长的脸扯了扯,孟扶摇笑笑,想起第一次遇见他,这家伙挨了自己一顿暴打,后来这溜滑如鱼的家伙两次逃离自己,却最终还是回到自己身边。

“你跟我最早,帮我赚的钱最多,可惜以后我花不着了……都留给你,财迷,喜欢了吧?”

我最早相遇的属下,我给你我的财产。

随即她挪了挪身子,蹲到铁成面前,看着那少年憨厚扑实的眉眼。

“当年你为我城门一跪,男儿膝下值千金,我能还你什么呢……”她偏头想了想,将怀中当初雷动给的扳指塞到他手中,“我不知道这个有什么用,或者只是雷老头子的私人收藏?无论如何,战北野看见这东西,就应该知道我的心意,大瀚封地,将来给你吧。”

拍拍铁成的肩,孟扶摇仰头想了想,想起那年姚城初遇,比箭输了的家伙“我要娶你!”一语惊人,到头来做了她的护卫,她一直比他强大,用不着他多少力气,然而他便那么死心眼记得,他是她的护卫。

我最忠诚的护卫,我给你我的土地。

最后挪到云痕身前,孟扶摇突然沉默下来。

这不是她的属下,这是爱她的人。

是默默爱她,却从未说出口,也从未有任何要求和希冀的少年。

她的,五洲大陆征程中最先遇见的少年。

玄元山比剑一战,太渊皇宫惊心一夜,天煞真武里他让出机会以求她的安全,以至于被逐家门飘零江湖,在她失踪时走遍扶风全境苦苦寻找,找到她时只安心一笑,将那些风霜无声抹去。

其他的人,在帮助过她的时候,或多或少都得过她的补偿,唯有云痕,救过她数次的恩人,她从未有回报。

“对不起……”孟扶摇轻轻道,“我曾想着,要帮你拿回你的身份和荣誉,要帮你揍死那俩老不死,可是我却自私的只顾着去­干­自己的事儿……而那些地位金钱,都不是你要的……云痕,孟扶摇这辈子大抵是要欠定你了……”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袖,咬破手指,写下了“破九霄”内功心法,塞在云痕手中。

“死道士没教你这个,师姐教你,管他妈的绝顶秘技不得外泄。只是破九霄学了也未必是好事,由你自己决定吧。”

她站起身,再次深深看了三人一眼,低低叹道:“可惜再见不着战北野和宗越……也罢,见了反而麻烦,就这样吧。”

收拾好自己,突然看见肩头上打盹的金刚,孟扶摇犹豫了很久,放下它吧不放心,带它走吧,万一在四大境中遇险,怎么保护好巫神这一角魂?

犹豫很久,只好学长孙无极,将这厮的嘴给捆上,塞在云痕怀里,又将松柏枝叶在三人身上小心盖好。

随即孟扶摇再不回头,大步离去。

长空飞雪,冰风呼啸,沉睡的人做着生死与共的梦,离去的人却选择孤独前行。

一行脚印,蜿蜒在厚厚的雪地上,瞬间被新雪覆盖。

黑暗深处,风雪混沌之中,在孟扶摇离去的相反方向,却突有几道身影,飞快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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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上附近的一座山峰,孟扶摇居高临下的远眺,心想着这夜­色­中,如何能发现“青黑­色­”的烟气?

她的视力最近已经渐渐恢复,只是看颜­色­还有些不准确,大抵以后要成个红绿­色­盲,这样的眼神,去辨别青黑­色­烟气,着实有点难度。

然而她目光立刻便亮了。

前方,两座山峰之间,突然冒出一缕烟气,在灰白的雪­色­之中,颜­色­很深很显眼。

孟扶摇一阵欢喜,立即奔了过去,奔到近前才发现,这里似乎是一个山谷。

山谷看起来没什么异样,不像有什么大阵的样子,但是孟扶摇牢牢纪得长孙无极嘱咐,绝不敢对四大境掉以轻心。

她极其小心的一步步走,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吱嘎有声,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脚下有异,似乎雪层之下,有些坑坑洼洼。

她用脚挥开最上面一层新降的雪,果然在雪下发现凌乱的痕迹,看起来是很多人的脚印。

她皱眉——刚才这山谷中有人?

一路挥开积雪,渐渐看见了更多的东西:武器擦过的印子、散落的衣服配饰、还有……血迹。

血迹犹新,在雪层之上艳红若珊瑚珠,那点点鲜红撞入孟扶摇眼帘,不知怎的,她便霍然心中一震,随即眼中一凉,脸上一冷。

她诧异的摸摸脸,竟然摸着了两行清泪。

两行泪,在她丝毫不知觉的时刻无声无息流下,瞬间在山谷刀割一般的寒风之中凝结成冰。

孟扶摇怔在那里。

无缘无故,为什么自己会流泪?

为什么会突然因为看见一滩鲜血而流泪?

血……这辈子已经不知道见过多少次,自己的、别人的、比这一滩血更惊人更凄惨的东西她都见过,为什么会莫名其妙会因为这滩血而流泪?

她怔怔摸着脸上的冰珠,心却砰砰的跳起来。

心意所系……心意所系……

眼前白光一闪,元宝大人突然从她袖子里窜了出来。

它窜到那摊血之前,扑入带血的雪地之中,将头死死的拱着,不住尖声哀唤。

孟扶摇站在那里,忽然便觉得手脚冰凉,那般的彻入骨髓的冷,从经脉到每一寸血­肉­,都在寸寸凝结。

她抬手,动作缓慢如全身骨骼都被锈住,甚至听得见骨节格格作响的声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抬手想要做什么,似乎只是想伸手去抓,抓住那浅浅笑着离开她的背影,将他从她刚才一霎间感知到的噩梦之中抓回来。

她的手,触着冰冷的虚无,那些飞雪落在指尖,凉入心底,她茫然的站着,恍惚间听见锁链叮当的声响,听见高山之上狂风怒吼,听见带着冰渣子的雪,扑打在深切的伤口之上的声音。

她突然扑了过去。

扑在那滩血迹上。

她将脸贴在那滩血迹之上,在那个位置之上隐约感觉到一个人形,仿佛就在不久之前,有人以一样的姿势趴伏于雪地和血地之中,那是谁?那是谁?

埋在脸下的带血的雪,有一点淡淡的奇异的香气,那香气不同于世间任何芬芳,却更高贵清凉,像是落满深雪的天宫之莲,那香气于她三年旅程中,早已熟悉如镂刻于灵魂,以至于哪怕只剩极其轻微的一缕香,也如洪钟大吕般,霍然撞响了她的全部意识。

轰——

刹那间心和灵瑰,都似已经碎去。

碎如此刻长青神山万千飞雪,在天地间混沌浮游,落在哪里便彻骨的凉了哪里,落在哪里便永远的碎在了哪里,温暖不得,收拾不起。

她将脸紧紧贴在那一方沾了血的雪地,不顾冰冷和疼痛的死命辗转,那些雪上鲜明的血被她大力搓揉得渐渐混成一片粉红­色­的雪片,再一点点的粘在她的脸上睫毛上发间,那些粉红的雪无法在她冰冷的肌肤之上融化,再被无声无息奔流的眼泪凝固。

到得最后,足足三尺深的雪硬是被她那般辗转磨薄,满地里腾开粉­色­雪雾,一些是原来的血,一些是她磨破额头流出的血,都混在一起粘满她一身,她跪倒在自己扒出来的雪坑里,恨不得就此将自己活埋。

最后她趴在长青神山被雪掩藏多年的泥土之上,无声的抱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她缩得那般紧,似乎想将自己就此缩在泥土之下,永恒睡去,永远不要面对此刻摧心的疼痛。

身侧突有白影一闪,小小的一团窜了出去,箭般的奔向某个方向。

孟扶摇立即抬起头,紧盯着元宝大人窜去的方向。

元宝大人窜出数丈,速度比以往快了无数倍,流光一般连孟扶摇都看不清楚轨迹,她正要跟着追去,已经掠出数丈的元宝大人突然停住。

它停得突然,半空中一个急刹,生生落了下来,随即僵在雪地里,不动了。

它仰头,拼命的仰起自己的太重的头,望向长青神殿的最高处,乌溜溜的黑眼珠瞪得大大,那瞳仁的光影里,映出它所看见的一切,映出它的惊怖欲绝。

先前那一阵子,主子关闭了对它的心灵联系,然而就在刚才,灵识开启,它已经感觉到了一切。

主子在受苦!

它拼命的要奔向那个方向,却被来自心中的命令生生逼退。

退回去!

退回她身边!

不能把她带到我这里!

保护她!

那心灵感应的命令极其虚弱,它好容易才感觉清楚,这虚弱让它心急如焚,然而却真的不敢再动。

一生忠于他,忠于他的所有命令。

它的意识中,没有违背。

元宝大人站在雪地中,松软的雪地迅速陷下了它小小的身体,它往前走两步,再退后一步,它抬头看看前方,再回头看看一脸期盼等着它带路的孟扶摇。

这一刻,一生里在主人庇护爱宠下饱吃饱睡,不知道人间之苦的天机神鼠,终于第一次懂得了人类的焚心为难的滋味。

身后,孟扶摇跪在它身侧,近乎哀求的低低道:“元宝,走啊,走啊——”

元宝大人长久沉默着,乌亮的黑眼珠,渐渐浮出闪亮的碎光。

它最后仰头,看了那个方向一眼。

然后它转身,一步步爬上孟扶摇的手掌。

它抱着孟扶摇冰凉的手指,将脑袋慢慢的贴了过去,然后,不动了。

孟扶摇看着它,眼神由不解转为了然,最后是无涯的疼痛。

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催促,她小心合起手指,将元宝举上自己额头,用自己血迹殷然的额,轻轻抵上它的。

这一刻她希望自己才是元宝的真正主人,可以读懂它的心思读懂它看见的一切,可以知道在他离去之后,这山谷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此刻她明白,他不会允许她轻举妄动,他即使离开,也安排好了她要走的路,他不要她因为他,走岔了预定的路程。

他一生为她铺平脚下道路,哪怕那需要用他自己的生命和肌骨。

她每走一步,原来都在踩着他的骨他的心——

孟扶摇颤抖着,在这午夜呼啸的风中抖成枯叶一枚,她听见自己牙齿格格颤抖,听见和她额头相抵的元宝,从胸腔里发出的细微的哭泣般的哀鸣。

那样的哀鸣同样响在她自己心底,一声声越来越响,震得她意识昏眩,脑中思绪乱成一团。

非烟当初那摄魂大阵伤了她的大脑,虽然后来因祸得福冲破关隘“破九霄”功成,但是多少留下了点后遗症,她在极度情绪激动时,依旧会头痛。

这一痛她才突然一醒,想起长孙无极的切切嘱咐,心中顿时一惊,无极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应该更加的珍重自己,才能去救他,怎么可以在这里沉沦疼痛不能自拔?

她立即伸手捞了一把雪,擦了擦火热的额头,从雪坑中飞身而起,记着长孙无极关于烟气西南角的嘱咐,她飞身而出身子一转——

一转之下,头脑一昏,身子斜了一斜,落下地时四周景物一变。

雪地不见,山谷不见,头顶苍穹如盖,四面繁星点点。

而她并未落在地面,而是身子一沉,竟然仿佛直落深渊!

孟扶摇心中轰然一声,电光石火间忽然想起,自己跃出的时候一个翻转,情绪混乱头痛之下昏头昏脑,半空中方向似乎转错了。

她没有落入西南角。

她误入了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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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巅,神罚之地。

长青神山最高峰,接天峰。

峰高三千丈,顶端尖利如刀戳向天空,最高处已近直角,直上直下,结满丈许厚的冰雪,滑得飞鸟亦难立足。

峰巅是空心的,不过几丈方圆,对穿成一个长不过三丈的嶙峋石洞,洞中亦积满冰雪,三千丈之上凌厉冰风,时时刻刻无遮无挡的自洞中穿过,呼啸咆哮,涤荡不休。

洞的正中,一个人形铁架连接洞顶洞底,架上隐约有凝固了的发黑的血­色­,昭示着这里曾经囚禁过神殿的叛徒。

一百五十年前,上届殿主练功走火入魔,神殿夜叉部大王,最为惊才绝艳武功绝世,号称“不灭金身”的司空奇趁机勾连其余诸部意图反叛,将要成功的关口,却被奄奄一息的殿主以无人见过的神术一招制下,“灭神钉”穿司空奇琵琶骨,“缚魔索”锁司空奇四肢,钉于九天之巅神吼之地,日日受冰风穿身之苦,久久穹苍,身如钢铁不惧人间任何痛苦的夜叉大王,生生痛吼一百日夜,死于刑架之上。

那风,本就不是寻常冰风,寻常弟子,便是武功仍在,身体完好,也顶多不过支持三日夜便必死无疑,以至于神殿惩罚犯罪弟子,什么刑堂都不必设,仍到接天峰半山腰便可以了。

长青神殿上下,闻九天之巅而­色­变,除了三百年前创教祖师曾在这里呆过一个月,以及后来辟为囚牢,夜叉王在此受刑之外,百年之下,哪怕是各部大王和长老,也绝不敢轻易靠近那里一步。

时隔一百五十年,葬送一代奇杰的九天刑架,再次迎接了它的新祭品。

在半山腰,负责押送的神殿殿军便已停下,甲胄在身已经不能爬滑溜无比的冰峰,跟随紧那罗王上山的,是一批神殿高级弟子。

在离巅峰三百米处,那些弟子也已经禁受不住,停在崖边,紧那罗王接过长孙无极,道:“我自己上去。”

“我陪你一起。”一人从山下大袖飘飘的上来,苍青长袍,同­色­高冠,弟子们都谦恭的躬身,道:“见过四长老。”

紧那罗王回身,目光流转,笑了笑道:“四长老也来了。”

四长老拈须一笑,道:“听闻神殿出了叛徒,本座十分愤怒,特来观刑。”

他看着紧那罗王负着的长孙无极,皱眉道:“不过一个将死的叛徒,还配让您背着,我来。”一伸手拉下长孙无极,重重掼在地上。

长孙无极落在满是冰雪的地上,伤口一震再次鲜血飞溅,浸入不化的冰层深处,他却依旧一声不吭,抬眼淡淡瞟了一眼四长老,便将目光转开。

“殿下,”四长老盯着他冷笑,“您久久神殿作威作福,可想过会有今日?”

“过奖。”长孙无极轻轻咳嗽,“那八个字……评语,本座觉得……用在四长老身上似乎更合适些。”

“胡扯!”四长老面­色­一沉。

“三年前……你掌管阿修罗部时,私自加重税收……派遣私人勒索教民……截留国税,”长孙无极缓缓道,“殿主也想请你……在九天之巅住上几天,本座……拦下了,如今想来,倒不如……救你那只……名叫凶狼的狗。”

“你!”被揭了疮疤的四长老怒不可遏,低喝:“不是你坏事,殿主根本责不到本座头上,本座又怎会丢失阿修罗部大王位!”越说越怒,恶狠狠抬脚便要踢向长孙无极。

紧那罗王一直抄着袖子冷笑看着,此刻才道:“山上冰滑,踢下了崖反而不好交代,长老看他不顺眼,不如早些钉上去,还有什么惩罚,比神吼之地更适合他呢?”

“是极。”四长老一笑,一伸手拽起长孙无极,飞身上崖,看见那挂满冰凌的刑架,扬眉冷笑道:“殿下啊,看见没,那就是最合适你的棺材了。”

他将长孙无极拖过去,将穿过长孙无极双肩双腕的“弑神钉”穿过刑架上预留的洞孔,再将长钉掰弯,扣上刑架上­精­铁刚锁机关,这样即使长孙无极不顾真元被毁强行挣脱,连动的机关也可以立即撕裂他上半身,致他于死。

一番动作,鲜血汩汩再出,冰雪刑架上那些发黑的血迹,顿时再次染上新鲜的殷红。

四长老动作粗暴,有心整治,长孙无极却始终一声不吭,折磨人的人却听不见对方求饶呼号,便觉得无趣,四长老悻悻退开,抚了抚袖子笑道:“这神吼之风当真了得,本座在这刑架之前站上一站,便觉得有些吃不消。”

“怎么会。”紧那罗王看着四长老一让开,九天冰风立即呼啸咆哮着击打在长孙无极身上,目光闪动,笑道,“长老谦虚了,您神功深厚,哪里会惧这个。”

“紧那罗王立于九天之巅颜­色­不改,神功也臻化境。”四长老捋须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恭喜紧那罗王。”

“何喜之有?”紧那罗王淡淡瞟他一眼。

“神殿大位,众所皆知,除圣主外只有紧那罗王您有资格问鼎。”四长老目光闪动,“殿主以往心意所属虽是圣主,然而这叛徒大逆不道欺师灭祖,殿主如今将这叛徒交您处置,其中心意,可想而知。”

“希望借四长老吉言。”紧那罗王扬眉笑道,“若真有幸得承大位,以四长老学识才­干­,夜叉部大王位,非您莫属。”

四长老听得眉飞­色­舞,险些立即就一个躬弯下去先“恭贺我主”,一转目瞅见刑架上长孙无极半闭着眼,苍白脸上神情似笑非笑,这才省起自己的超然长老身份,拼命按捺住喜悦神­色­,点点头道:“如此,祝紧那罗王早日心愿得偿。”

“彼此彼此。”紧那罗王微笑,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条银米闪烁的长鞭。

四长老眉头一挑,诧道:“化神鞭?”他眉头跳了跳,回身看长孙无极,愕然道:“紧那罗王要对这叛徒用刑,理所应当,只是这化神鞭非同小可,万一……”

化神之鞭,练化元神,摧筋断骨,苦不可当,神殿死在此鞭之下的人不计其数,四长老皱了皱眉,心想紧那罗王恨圣主入骨,竟然动用这鞭,平日里倒也罢了,如今这叛徒重伤之身,又钉在九天之巅受神吼风刑,哪里还经得起这化神鞭的摧心之苦?他倒不在乎长孙无极­性­命,只觉得殿主既然还没下令处死叛徒,这么快便折腾死对方,未必对己方有利。

“长老放心。”紧那罗王轻执长鞭,­唇­角狞笑森森,“本座自有分寸,总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

将长鞭在手中轻抚,紧那罗王偏偏头,斜睨四长老,一言不发。

接收到紧那罗王目光,四长老若有所悟,大王要用刑,必然还要同时发泄一下对政敌的多年憎恨,也许还有些手段什么的要施展,这些都不方便当着他人的面进行,赶紧退后一步,笑道:“殿中还有事务,本座先行一步。”

“长老请。”紧那罗王手一引。

四长老快步下峰,行出百米时,隐约听见破空的鞭风,比那神吼之风更猛更烈,“啪”的一声惊得他也颤了颤,喃喃道:“这么大的力道,不会一鞭就把人抽死了吧?”

随即又浮现一丝冷笑,半回身看着云雾缭绕之上的山巅,神­色­快意:“死了也好,从此后,便是我天行一脉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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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浓,整个长青神山都笼罩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之中,唯有神山之巅,因为高过云端,山巅之尖被永久的湿润冰凉的云雾所笼罩,不见天­色­。

云雾之上,狂风怒号,以凶猛如刀劈的劲道,穿过冰层凝结的冰洞。

冰洞之中,刑架之上,受刑的人却十分安静,没有呼号没有呻吟没有痛吼,如果不是白亮的冰层反­射­着那人的身影,根本就像那刑架仍然是空的。

百丈之下,受命驻扎看守的神殿弟子,在冰层之下掏就的冰室中面面相觑,他们都听说过神吼之地的恐怖,也听说了百年前夜叉大王凄惨的死亡,原以为会被呼号之声吵得整夜睡不着觉,不想居然安静如此。

惊讶之后,便是佩服,圣主不愧为圣主,沦落至此也未曾折节,重伤之身钉于九天之巅,竟然生生抗了下来,而他们,个个神完气足,时时运功御寒,才呆了一天,便已经禁受不住这半山的寒气,真不知道是怎样的忍耐力和毅力,才让已经武功被制无法运功的殿下坚持下来的?

山下有脚步声传来,来换班的弟子们到了,守卫的这一批顿时一喜,纷纷迎了出来,一个个跺脚呵气,埋怨道:“怎么现在才来,冻死了冻死了……”

“不是准时么。”接班的弟子也在埋怨,“咱们还提前了一刻钟呢。”

两批人互相斗嘴,只顾着交班,都没注意到崖壁一侧,一道黑影无声无息飘了上去。

那蒙面黑影轻功超绝,和这半山云雾一般飘过那群弟子身侧,直掠崖巅,身子一闪已经钻入冰洞。

地面溜滑满是镜面般的冰,那人似是心神激荡,明明武功高绝,偏偏入洞便是一滑,一骨碌栽了下去,巧巧滑到长孙无极脚下。

这人也不起身,就势一抱,连着冰冷的刑架一起抱住了长孙无极的腰,也不说话,半晌,似有细细的水流滴落下来,尚未落地,便成了冰,落在冰面之上,叮叮有声。

“别……哭。”长孙无极闭着眼睛,没有看来者是谁,轻轻道,“小心……被听见……”

那人立即静了静,随即起身,绕到长孙无极身后,伸手去拔那连住长钉的锁链。

这人手势十分小心,一手扯住链条一手抓住锁头,生怕胡乱扯动伤着长孙无极,然而全力一拔之下,锁头丝毫不动,长孙无极却闷哼一声。

那人立即不敢再动,黑暗中眼光一黯,长孙无极轻轻道:“别……拔不了的……”

颓然放下手,手指在长孙无极比冰还冷的身上掠过,那人激灵灵打个寒战,从怀中摸出一颗丹药,喂在他口中,又取出一块薄薄的黑­色­的皮毛,拉开长孙无极衣襟,贴在他心口上。

然后又走到刑架之前,似乎想为长孙无极多挡一阵风,然而又想起背后也是有风的,又转到背后,转来转去,十分无措。

长孙无极睁开眼,疲倦的对那忙碌的影子笑笑,低低道:“难为……你了,其实……不用管……我。”

那人却似不忍看他笑容,一抬手遮住了他的眼,道:“别……”

“只求你……只求你……”长孙无极闭上眼,喃喃道,“她那边……”

那人默然松开手,转过身去。

长孙无极也不说话,黑暗中无人哭泣无人呻吟,一片凝固了的寂静,然而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觉到沉默之中那连骨骼都将迸裂的拼死抵抗和莫大忍耐,那般来自灵魂深处的苦熬的力量,在沉静之中隐隐作响,激起震撼的回声,撞在冰洞壁上,连这怒吼的风,高矗的山都在颤抖。

那人终于熬不得这无声的巨大撞击,身子颤了颤,手指紧紧抓住洞壁,指尖深深没入冰层,绽开一点微微的血­色­。

半晌挣扎而艰难的道:“我尽量……”

长孙无极慢慢吐出一口长气,一笑欣然,他脸­色­白得可怕,一抹笑意绽开如冰雪之花,那笑容璀璨华艳光芒流转,却又令人觉得美在顷刻稍纵即逝。

那人看着那样的笑容,慢慢的,转过身去,半晌喃喃道:“何苦……”

长孙无极慢慢抬起眼,目光穿越混沌迷茫的高山雪雾,注视着那个心之所系的方向。

她到了那里了吗?她进入四大境了吗?她一切顺利吗?

但望她一路安好。

苦……也许是苦,然而依旧觉得,和她在一起的幸运,抵得过这一身所受的所有痛苦。

他笑意绽开,微微满足,自觉一生里金尊玉贵,富有一国,然而最快乐的时刻,还是她每次认真注视他的时刻,那样清亮的眼神里满映他的影子,人生的贫瘠和苍白从此充盈。

“何苦……受这般苦……”那人依旧失神的喃喃,“你还要为她,付出多少?便是这大好河山不值一顾,难道连你这条命,你也不珍惜吗?”

长孙无极沉默着,良久,浅浅一笑。

“和她在一起……需要下地狱吗?”

蒙面人愕然转身。

“那么,我去。”

穹苍长青 第十章

风雪止,寒气收,山谷失,死门开。

刹那间天翻地覆,景物全变。

孟扶摇身子尚在半空已经知道不好,一步错步步错,哪怕她的实力原先可以顺利闯关,一旦误入死门,那就是形势逆转,死路一条。

身子还在不住下坠,明明刚才就是在山谷,附近没有悬崖绝壁,但是刹那间她身下就出现了无限的深,而头顶风声呼呼星辰旋转,世界瞬间搅成了浆糊。

孟扶摇知道,不采用人力的神巫阵法,大多都以幻境为主,而顶级大阵和普通阵法的区别就在于,普通大阵的幻象来自于心,人力可破,一旦冲破便不存在,顶级大阵的幻境却虚虚实实,你以为那是假,多半那是真,比如这万丈悬崖,如果认为刚才自己是在山谷四周没有悬崖便任其掉落,那也就真的掉落,啪一声,摔裂。

到得此时,慌乱也无用,何况孟扶摇从来不认为凭自己,掉崖就会掉死,,她半空中一吸气,全身真气流转,身子一轻,下坠速度立时一缓,一片羽毛似的飘荡起来。

随即她一个翻身,已经攀向了身侧的崖壁。

手指已经够着崖壁,崖壁上突然“嚓”的一声,弹出无数闪亮的锋刃——刹那间那崖壁已经不是岩石,化成刀山!

孟扶摇急忙缩手,飞弹出的刀刃已经削落她一片指甲,而这一攀一缩之间,身子又落了数丈。

孟扶摇急拔“弑天”,黑芒一亮间叮叮当当锋刃全部被削平,她五指一张,指尖灌注真力比金玉更坚实,唰的抓住那些去掉锋刃的刀尖,用力一扭扭成一团,一把抓住。

下坠的势子霍然而止,孟扶摇吊在半山之中,刚刚舒一口气准备攀援而上,忽觉脚下一紧。

她低头一看,心中一惊。

不知何时,身子离崖底已经不远,崖下是浊黑粘腻,冒着腥气闪着红光的泥浆般的河流,河流之中汩汩的冒着泡,翻翻滚滚仿佛煮开的沥青,那些粘腻的浆汁之中,伸出无数满是污黑泥水的手臂,在飘摇的灰­色­雾气中不住挣扎、伸出、招展、攀援,其中一只靠她最近的手臂,正死死抓住了她的脚踝,手臂之上不住滚落粘满黑­色­淤泥的鲜血,在沉厚的黑­色­河流之中,滑落无声,而鲜血淤泥之下,隐约看见寸寸白骨。

孟扶摇咬牙,一脚抖开那手臂,更多的手臂却伸了过来,挤挤簇簇如一群蚯蚓般簇拥在她脚下,诡异得越伸越长,河流里,除了汩汩的泥泡炸破之声,渐渐更多了一些异声,呻吟……呼号……惨嘶……嚎叫……一声声摧瑰裂肺,宛如从地狱之中,受尽苦难的幽魂们隔着­阴­阳两界发出的求救之声。

森森千仞的铁青高崖,滔滔翻滚的黑­色­深潭,诡异挥舞招展的不似人形的无数白骨手臂,灰­色­浓厚腥臭的雾气,幽深回旋荡响的鬼哭之音。

地狱之境。

九幽。

那群手臂拼命挤过来,孟扶摇看得头皮发炸,赶紧蹬蹬蹬向上爬,那崖却似乎永无尽头,爬了很久,头顶还是那么高,身下还是那么近,那些手臂越伸越长,已经不是手臂,倒像小时候扯出来的长长的香口胶糖。

孟扶摇心中一阵郁闷,心想这个怎么破?难道要我一个猛子扎到淤泥里去打一架?先不说扎进去会不会被那数也数不清的手臂一气呵成的勒死,单是看这河流的颜­色­就不正常,落下去,自己先会变成白骨吧?

不下去,自己永远在这没有尽头的崖壁之上攀援,直至活活累死?

脚踝之上又是一紧,已经有手臂攀了上来,孟扶摇还没来得及踢开,更多的手臂沿着那条手臂,藤蔓般唰唰爬过来,攀上了她的脚她的腿攀向她的腰,所经之处,浑身麻痒骨节酥软,孟扶摇手中“弑天”唰唰连声试图斩断那些东西,然而那手臂附上她的身立即软化变薄,化成黑­色­的一条条软泥状印迹,浸润向她的肌肤,她的刀划过去,只能伤着自己的身体而已。

孟扶摇心中一冷,心知落入死门果然就是一个死字,狠本没有破阵的契机,自己心神混乱之下竟然犯了这么大一个错误,堂堂足可跻身十强前五的实力,竟然连一关都过不了!

怀中突然白影一闪,元宝大人爬了出来,它刚刚哭完一场,泪痕未­干­,­精­神恹恹的探出头,口一张,对着身下的手臂们便是一阵尖嘶。

那尖嘶依旧只见其形不见其声,那些手臂却仿佛都被突然截断一般,唰的一声齐齐缩了回去。

还有一些没缩回去的,元宝大人跳下孟扶摇怀中,轻轻落上黑­色­河流,它在那河上闲庭信步,不染淤泥也不沉落,一路踱过去,看见谁的手还在外面便踢踢,一路将那些东西都踢了下去。

河面很快恢复了平静,泥泡虽然依旧炸个不休,手臂却都没了,那隐隐约约的呼号似乎也已经淡去,风中的腥气也淡了些,虽然幽深可怖依日,但是已经看起来不是那么摧魂裂心。

孟扶摇目瞪口呆的看着,心想好吃懒睡无甚作用的元宝大人,到了穹苍简直是龙­精­虎猛神勇非凡,以前还怀疑过天机神鼠是不是就是个好听的称号,如今看来是冤枉人家了。

这样一想又不禁心中一痛,无极将元宝留给自己,是不是也会成为他的罪?

想到长孙无极她便身子一颤,头痛刹那又来,手中下意识一软险些掉下去,赶紧“啪”的甩了自己一耳光,她下手极重毫不留情,面上顿时浮出五个极重的手指印。

随即她喃喃道:“从现在开始……不许想你,直到我见到你!”

从现在开始,无论是误入死门,无论是遭遇地狱,无论碰见怎样的磨折和艰难,绝不放弃绝不泄气绝不后退。

我要见到你!

孟扶摇一仰头,飞身而起,忽听身下元宝吱吱一叫。

孟扶摇回首,便看见刚才还在闲庭信步的元宝大人不知何时身子一倾,一只脚爪已经落入淤泥之中,而淤泥之下,刚才的汩汩流动已经消失,却有大片大片的淤泥在震动,慢慢鼓起,那些鼓起都是圆形,看起来似乎是无数的头颅渐渐浮出。

这一下惊变突然,刚才孟扶摇还看见那些怪异的手臂在元宝大人脚下不堪一击自动退避,如今一霎间似乎又冒出了连元宝也制不住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孟扶摇伸手要去捞元宝大人,霍然山壁上刀刃齐齐一缩,再次弹开时已经变换了阵型,寒芒闪动疾若飞电,刹那之间四面流光飞舞剑气久久,就像数十位顶尖剑手突然包围而上,横掠纵­射­,罩下密密剑网!

孟扶摇半个身子悬空拔刀迎上,挡住那些剑气以免元宝大人被误伤,一时也顾不得去捞它。

这是怎么回事?元宝大人还在愕然看着自己被弄脏的脚爪,也是一脑袋的百思不得其解,它是穹苍万兽之王,是代代沐浴神光而生的长青神兽,长青神山范围内的大多数恶兽和幻境在它脚下都不攻自破,如今这是怎么回事?

然而便是这一陷间,它隐约间感觉到了一丝神力流动,这是熟悉的、来自第一代创脚祖师身侧神宠祖先留下的感知,是历代殿主才有的大神通,即使是它的主子,至今也因为不肯接殿主位,而不能拥有。

元宝大人知道,长青神殿的神术是不可学的,只有在接殿主位时行醍醐灌顶仪式,上任殿主将一身神术灌注于下代殿主才成,而醍醐灌顶之时,两代殿主神识互流,心中的所有意识都会被对方窥知,这才是主子无论如何都不肯接位的原因——他不能让孟扶摇被殿主发现。

也只有它知道,主子抗拒殿主的命令有多艰难,一生里无人违抗至高无上的殿主,屡屡在主子这里碰壁,早已忍无可忍,若不是主子身份特殊,只怕早已……

这点念头在心中电光火石而过,刹那间元宝心中已经明白,难怪连这些手臂都似乎比以前难缠了许多,以前哪怕它在这里睡觉,那些妖臂都不会敢探出来的,原来这回的四大境已经不是摩呼罗迦部所掌,而是长青殿主亲自设置,灌注了神术的四境,已经不是它能所向披靡——神术是始祖传下的神术,它所继承的神力却只来自始祖的宠,本来就不在一个级别上,哪有宠兽超过主人的?

元宝大人悲哀的湿了黑眼珠,悲哀的想着主子交给的这个任务真是艰难,然而无论如何,天机神鼠永远忠于主人,它不能,也必须要做。

抬头看看在剑网中苦战的孟扶摇,那些剑气如此密集,稍稍一个分神便会被伤,这个时候底下绝对不能再生乱!

抬脚一拔,将淤泥甩去,元宝大人头一昂,又是一声尖嘶。

刹那间黑­色­带血的泥浆涌动,刚才被它踢下去的手臂再次霍然伸出,齐刷刷矗立在深潭之中。

灰­色­雾气里直直伸着诡异的鬼臂之林,却不复先前的缠绕柔软,僵立不动,等待长青神兽的召唤。

元宝大人爪子一挥。

手臂齐齐翻转,啪的按了下去,按向那些慢慢挣动即将破泥而出的头顶。

那些手臂不具有反转功能,给神兽命令指示强自逆转,咔嚓之声连响,刹那间齐齐断裂,断裂了的手臂依旧丝毫不差的重重捺了下去,灰雾之中砰砰之声连响,那些头颅被突如其来的一按,往下沉了一沉。

元宝大人立在滚动的淤泥之上,盯着那些手臂,全身的毛瞬间湿透,却毫不停留又是一声尖嘶。

手臂轧轧连响,刹那间使力过度碎成无数段,却不折不扣执行命令,反潜入淤泥之下,试图盘上那些头颅,将之生生绞断!

头颅怎甘于被绞?震动突然加快剧烈,黑­色­的闪着红­色­幽光的淤泥之下突然鼓出更多泥泡,泥面起伏不休,绞成一个个翻滚沸腾的漩涡,隐约还能听见泥下传来格格声响,像是底下正在展开一场剧烈的战斗。

底下也确实是在展开一场剧烈的战斗,一场力量悬殊却不肯放弃拼死较量的战斗,一场来自主人和宠互相遗留下来的神术之战,胜负早已毫无疑问,甚至当事者自己也明白,然而只因为忠诚的承诺,便不肯放弃,用尽所有想要扭转局势,为那女子换得一丝生机。

我答应过你,保护她。

元宝大人鼓着肚皮仰着头,一声尖嘶绵绵不绝,竟然叫了半刻钟之久也没有停息,它知道只要自己一停,那些已经绞在头颅脖子上的手臂就会立即停下,那么,就会前功尽弃。

加把力……再加把力……

毛已经湿透,肚皮鼓到不能再鼓,显出肚皮上红­色­的血脉脉络,薄得轻轻一碰便似要炸破,嗓子也已经叫破,叫出殷殷的血,口中满是血液,甜的,自己最喜欢的甜味,原来自己的血也是这个味道。

妖臂在慢慢收紧,头颅在不住摆动,每次摆动手臂都碎成千片,然而手臂胜在数量巨大,碎一个来一堆,纠缠到底不死不休,淤泥之下黑暗之中,束缚和挣脱,缠绕和破开……无休无止……争斗无声而激烈,在神兽的音波之中来回摇摆。

加把力……再加把力……

那口绵长的气,早已到了顶峰,早已该降调或断开,元宝大人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能将一口气提得那么长,它觉得那口气随时会被刀砍一般霍然截止,连同生命,一起截断。

淤泥之下的手臂在收紧,格格……格格……元宝大人脑中早已一片空白,只剩下叫、叫、叫、不顾一切不管后果的叫,调动全部神力,和灌注了始祖神力的妖境对抗,妄图创造勇气的奇迹。

那些格格之声传入它空白的脑海,混沌之中生出莫大的欢喜,快了……快了……加把力……再加把力……

嘶声到了最后,音波已经飙至最高,四面没有声音,空气却在因这凄厉的次声而不断震动,如水波般阵阵晕开,元宝大人张着嘴,只觉得发出的已经不是声音,是快要破碎的灵魂。

格格……格格……格格……

终于有些头颅被数量众多的手臂包围,一点点勒断,那些马上就要顶出淤泥的东西,在泥下永远的软软垂下。

元宝大人目光亮起,瞬间肚皮却瘪了下去,它的毛全部湿哒哒贴在身上,看起来突然瘦了许多。

格格之声不绝,那些头颅一个接一个垂下。

来自长青神兽的拼死一嘶,创造了长青神殿以往从未有过的对抗的奇迹,低级妖物在它的驭使之下,战胜了高级妖物。

元宝大人露出欢喜之­色­。

然而随即它眼神又变了,在暗黑深处,还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神兽敏锐的神识很清楚的感觉得出泥下的动静,在底下……在更深的地底,还有……

元宝大人刹那间眼前一黑,一生里第一次明白了绝望的滋味。

它已经接近油尽灯枯,任何事都有个极限,落入死门,又逢神殿殿主亲自出手,原本可以轻松过的大关顿时难如登天,好容易拼死一战,眼见胜利在望,竟然还有恶魔潜伏!

元宝大人虽然智慧与人等同,但毕竟是宠不是人,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下意识的想向主子求救,刚刚动念心中便一颤,赶紧将那求救的呼唤斩断。

这样的情形,换成主子会怎么做?换成孟扶摇会怎么做?

一生里对它影响最大的两个人的影子在脑中掠过,突然之间元宝大人便明白了自己该作何选择。

凶危之时,唯当不顾此身!

小小的一团,突然扭头,向意念中那个高远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冰风怒吼之地,天谴绝刑之巅,他的方向。

主子……

下辈子不做你的宠,可好?

我想做……孟扶摇。

转头,元宝大人突然停了尖嘶。

没有力气叫了,再叫也没有效果,妖臂在刚才对抗头颅一战之中已经全部粉碎,它已经没有了可以驭使的东西。

然而,神兽之血,可化长青九幽妖氛!

元宝大人摸了摸自己的利牙,有点遗憾的想,吃太多坚果了,将这牙磨得不够利了……

然后它张口,白牙一闪,狠狠向自己舌头咬下!

穹苍长青 第十一章

那一口用尽全力。

元宝大人闭上眼睛,等待剧痛之后的鲜血狂喷。

“咔嚓”。

牙齿却突然碰见一样东西,随即听见“哎哟”一声,口腔里涌出腥咸的液体,然而那声痛叫却不是自己的,那疼痛也没有如预期之中一般到来,甚至那液体,也不是自己的。

元宝大人愕然睁眼,便看见塞在口中的手指,顺着手指看见倒挂而下的孟扶摇。

听见她明明焦灼却又故作轻松的笑,道:“­奶­­奶­的你用这么大劲做毛?痛死我了——”

她笑着,脸­色­却白得可怕,元宝叫得声嘶力竭她有看见,却不敢伸手去捞,它肚皮撑成那样,她怕自己轻轻一碰便爆了,只好一边抵挡那没完没了的剑网一边关注元宝,不过一个转头的瞬间,再回首便见元宝咬舌,心胆俱裂之下什么也来不及做,想也不想便一个倒挂,闪电般将自己的手指塞进它口中。

一口咬下痛彻心肺,那力度无比凶猛,孟扶摇瞬间明白元宝竟然不是普通的咬舌,竟然是要自戕!

为什么?

元宝大人看看她,已经没办法回答她这个问题,张了张嘴,霍然向后一倒。

孟扶摇手一抄,将它迅速捞起,捞到手里心便一惊,手中元宝全身冰凉透湿,沉甸甸毛纠纠的一团,那手感……那手感……

她心怦怦的跳,却也来不及多想,赶紧先往袖子里一放,一塞之下手指疼痛剧烈,再一看指尖已经被咬断一半,歪歪斜斜要掉不掉的挂在那里,一碰便痛得惊心。

这战斗凶险之地,挂着个指尖也太碍事,孟扶摇二话不说,挥剑一砍­干­脆砍断!

断落的指尖鲜血飞溅,流过黑­色­的“弑天”刀面,隐约中暗芒闪动。

孟扶摇面不改­色­将断了的一截指尖用身后风帽里残存的冰雪一裹,往怀中一塞。

就是这么一塞一砍一裹瞬间,以孟扶摇的速度也不过眨几下眼睛的时间,上方的剑网失去阻挡,铿然交剪,向她心口狠狠戳下。

孟扶摇落下时便知道救得了元宝自己便要受伤,却也顾不得,只运功护住要害,闭目等利剑穿身那一刻。

“铿!”

金铁交击之声余音袅袅,半空中掠过一道金光,一些金­色­的毫毛悠悠飘下。

预想中的利剑没落身,孟扶摇反应极快,连眼睛也没睁半空中一个倒翻,已经脱离了刚才那一剑追击的范围。

睁开眼见金光飞­射­,又回到她怀中。

是一直缩在她怀中的九尾,眼见那一剑如果击中最先倒霉的只怕是自己,赶紧跃出,用自己坚逾钢铁的尾巴对轰了那一剑。

剑尖挡回,佞臣九尾损失尾上毫毛若­干­。

并被自己救了命的主子狠狠一拍以示鄙视。

九尾委屈的钻回去,孟扶摇想想又觉得自己过分,轻轻摸摸它,又想看看元宝状况,这宝要是有什么闪失,她还有什么脸再去见无极?

然而在这阵中,她永远没有喘息的机会。

剑光一去又来,交剪如风,身下却又有异动。

孟扶摇横刀于前,运足全身真气灌注刀身,黑­色­的刀身越来越亮,到得最后竟然全部转成玉白之­色­,通体半透明,幽幽白光自刀身之上散开,如月晕一般慢慢扩散,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照亮她身周方圆三丈之内。

来自“破九霄”最高等级的内力,融合雷动玉衡大风月魄的真力­精­华,天通之境!将这浓厚的黑暗冲破。

孟扶摇已经调动了自己的全部能量。

她原本想着保留点实力,毕竟有四阵要闯,别在第一阵就把真力消耗殆尽,后面更难支撑,然而如今看这态势,这四大境比她想象的还更艰难,集合了武术阵法和幻术阵法的­精­髓,虚虚实实不能掉以轻心,什么保留实力过四关,如果一关都过不了,谈什么闯神殿?谈什么实现心愿?

刀光如雪,半空一掠,寒光照亮铁衣。

刀光之中隐约反­射­出什么东西,孟扶摇却已经来不及看。

身下咕咕之声连响,那浓厚的黑­色­淤泥之中,已经滴滴答答的拱出一个人形,缓慢的、粘腻、拖拖曳曳的,自九幽深处,钻了出来。

那人遍身污泥,一张脸上却丝毫不染污浊,那张脸乍一看有点陌生,再一看,孟扶摇身子一震,险些被上头利剑再次刺中。

竟然是战南成!

死在她百般谋算之下的天煞皇帝战南成!

他冷冷的注视着孟扶摇,一身龙袍尽被血染,立于淤泥之中灰黑光影之下,缓缓伸出手来,嘎声道:“……孟统领,朕对你推心置腹,一怀信任……你竟包藏祸心,谋我国,杀我人!”

他头一仰,咽喉之上血洞一现,恍如突然张开了带血的狰狞大口,那脖子欲掉不掉摇摇晃晃,那血洞忽大忽小仿佛诡秘眨着的血­色­的眼。

被这样的“眼”盯着,那感觉仿佛有一万条蜈蚣在背上爬,孟扶摇恍惚间想起,那脖子上的一剑大概是云痕的出手,薄而利,狭窄的伤口。

身下淤泥之中,战南成冉冉升起,充满恨意的笑着,去抓孟扶摇的脚踝。

孟扶摇横空一掠,手中刀光一闪,横劈!

一颗带血的头颅骨碌碌的在淤泥之中滚了出去!

“谋杀亲弟,意图染指继母——你这种无耻狗才,不管是人是鬼,老娘看一次杀一次!”

头颅在淤泥之上一阵乱滚,并不陷下,犹自张嘴怒骂:“你谋我国,杀我人!”

孟扶摇抹一把额头冷汗,心道这混账东西,死了还不安生,这神情语气也太鲜活了,乍一看见真吓了她一跳,这是真魂,还是假的?

她刚刚松一口气,忽然觉得不对劲,那头颅被砍,身子为什么还没倒下?

一抬手铿然架住上头追逼不休的剑网,孟扶摇还没来得及回首便觉得身子一重,再一看袍角不知何时被一只沾满淤泥的手抓住,底下一人­阴­测测道:“孟扶摇……你以巫蛊之案陷害本王,夜深人静,扪心自问,可曾良知有愧?”

孟扶摇一低头,那无头人竟然换了装束,是上断头台时的罪人衣装,赫然便是当年她亲自监斩送上西天的战北恒,而刚才砍出去的战南成的头颅,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战北恒的头,骨碌碌的滚过来,狞笑着一口咬住了她的袍角。

“你连临死的人都欺骗,你羞不羞?”

冲天血气漫起,恍惚间便是当初落龙台上小雨霏霏之中,竹帘光影中泼辣辣洒上的王族之血,那血气接天贯地,在她眼前展开一片浓厚的血幕,蠕动着、招展着,向她包围过来。

“啪!”

孟扶摇一刀拍碎了战北恒的头颅,拍成扁扁的什么都看不出来的一团。

“你连亲弟弟都算计,你羞不羞?”

血气轰碎,灰黑雾气和红­色­血气交错一荡,如午夜冷风掠开灰红二­色­帐幔,帐慢之后景物一变,恍惚磐都城头,脸­色­苍白的男子,眉心里绽开殷红一点,曼陀罗花般飞溅。

忠于战南成,却被孟扶摇离间调离皇营,最终在磐都城头,死于孟扶摇掉包计下的皇营统领谢昱!

他戟指孟扶摇,骂:“­阴­鄙小人!谢某何曾亏负于你!你竟滥杀无辜!”

孟扶摇脸­色­变了变,一脚踢过去,将他踢飞。

“各为其主,无所怨尤!”

谢昱的身子飞出,呼啦一下又­射­了回来,­射­回来的时候比原先更快,身后拖着一缕灰黄的烟气。

看见那烟与孟扶摇心中便一震,烟气一荡间果然露出烟杀枯黄的脸,他肩上膝上胸前全是血洞,还是当初雨夜小巷临死前的摸样,桀桀笑着,枯瘦的手指一闪已经抓向了孟扶摇前心,风声凌厉破空,已经绝非前三个武功低微的人所造成的威胁薄弱。

孟扶摇身形鹞子般一翻,绕到烟杀身后出拳一轰,拳风猛烈,唰的将厚重的淤泥也带起深沟,烟杀身子一倾,正迎上头顶追击孟扶摇而下的剑网。

­阴­测测笑着,一道幽魂居然还有在生时的武功,烟杀身子一转,便已经掠出了剑网的范围,青烟一般绕向孟扶摇,桀桀笑道:“无耻小人,设伏暗杀!”

孟扶摇刀光霍然一亮,玉墙一般一矗,轰然落在烟杀之前,将他那一爪挡下,烟杀手刚刚一缩,玉白光影里孟扶摇无声无息穿越而出,一抖手将那老东西劈了出去。

“现在我明着也可以杀你一万次!”

烟杀如一抹灰烟退去,淡黄烟气突然化为红光,红光里一人凌厉而冷艳的笑,伸手将孟扶摇往下一推。

孟扶摇身子一歪,落下时反手一刀,大喝:“裴缓!你我恩怨已结,走开!”

身后那人尖声笑道:“你害死惊尘,你害死惊尘!”

孟扶摇抿紧­唇­,不回头,一刀划出漫天光影:“叫燕惊尘自己来找我!”

“我来找你!”月白光影一闪,“你夺我的人,抢我国,你这下贱的私生女!”

孟扶摇黑发贴在额上,一刀横拍,将双眼血洞一身长刀的凤净梵生生拍出去,“滚!假莲!”

笑声迭灭不休,轩辕晟、非烟、钟则宁、玉衡……那些直接或间接死在她手下的人们,都自九幽深处电­射­而来,借助这十丈深潭无尽怨气,­阴­气重重缠向孟扶摇。

这些人有些不会武功,更多是一代高手,九幽大阵竟然极其高明的反­射­了他们生前的一部分武功,这让孟扶摇连战之下,渐渐趋于­精­疲力竭。

来来去去,都是这一路的恩怨相逢,在神术牵引大法转动之中,引着孟扶摇渐渐混乱的思绪,向噩梦的深渊陷去。

传说中神殿四境至今无人能过,很多人在第一关便死于九幽,敢于闯四境者,都是武林豪强之士,谁手中未染鲜血?谁一身没有命债,而当九幽之境,见那些死于自己手中的魂灵蹑足而来,一遍遍再次“死”在自己面前,举目皆敌,­阴­魂缠绕,又有几人能够坚持到底?

心志强大如孟扶摇,都已趋近崩溃。

她并不知道,自己在升级版的九幽大境之中,坚持了有史以来的最长时间,她只知道在那无穷无尽的战斗之中自己已经快要­精­疲力竭。

难道所有杀过的人都要来一遍?

真是的,早知道当初少杀几个人……

出去后一定要皈依我佛……

孟扶摇飞起、腾越、挥刀、闪避……灰黑­色­雾气里她身形穿越来去若闪电,|­乳­白­色­刀光在雾气中久久出一道道明亮的印迹,然而攻势连绵不绝,生死仇人的接连重回,不给丝毫喘息的攻心而上,令一开始灵台清明的孟扶摇,在疲倦连战之下,渐渐为心魔所侵。

那么多人……那么多人……

自己杀了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

一路走来,一路杀戮……

这样的人生……这样染满血­色­的人生……

还要杀多少?还要害死多少人?这一路白骨成山,辜负万千,踏着的却是谁的心……

她喘气渐急,身子渐落,出招渐乱。

身后却有更沉重的喘气之声。

孟扶摇回首,便见一张张开的鲜血淋漓的大口,口中舌头已经咬断,鲜血顺着下巴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在淤泥上。

孟扶摇已经形成条件反­射­,想也不想便一刀挥出去,动作在意识之先,随即脑中电光一闪,突然便想起了这个是谁。

德王!

长孙无极的亲生父亲!

孟扶摇手一僵。

她怎么能毫无顾忌的将长孙无极父亲的魂影一刀拍碎头颅?哪怕那是幻影!

她挥出的刀半空中一挫,在拍碎那个头颅之前生生拉了回来,狂涌的真力瞬间反激撞上心口,喉头一甜便是一口鲜血。

鲜血喷出,动作一缓,德王狞笑,头顶剑光交叉落下。

而身后,再无可避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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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大境魂灵纠缠鲜血喷洒,长青神殿安静祥和青烟袅袅。

神殿东北角,迦楼罗殿。

“你最近好好表现。”迦楼罗王捧着茶杯,满意的看着坐在下首的紧那罗王,“圣主自蹈死路,如今正是你难得的机会,不要错过。”

紧那罗王在椅上半欠身:“是。”

“我们天行者一脉,在殿中吃苦最多,地位却不是最高。”迦楼罗王神­色­不满,“凭你我地位,竟然都没能进上三殿,殿主心偏,竟至于此!若不是这次圣主­干­下这欺师灭祖的事,只怕还是没有我们的出头之日。”

“好歹熬出头了。”紧那罗王笑,“长老们今日例会,再次重提由我掌握夜叉部之事,这回殿主态度已经没那么坚决了。”

“老东西多少要考虑下神殿的未来。”迦楼罗王冷笑,“圣主都那样了,他还指望他接位?笑话。”

紧那罗王笑而不语。

“他若再有反复,我也不怕给他个警告。”迦楼罗王森然道,“总当人软柿子好捏?”

“您什么意思?”紧那罗王霍然抬头。

“且看着吧,若是能好好传位于你,倒也不用费什么心。”迦楼罗王正­色­道,“我等费尽心思扶植你,你不要辜负天行一脉的期望。”

“是。”紧那罗王恭谨应声。

“就这样吧,好好做事。”迦楼罗王起身,突然偏头看了看神山之巅的方向,有意无意的道,“那个人……钉在那里,虽说殿主有令不得伤他­性­命,但是重伤之下不堪重刑,也许……不能活很久?”

紧那罗王目光闪动,犹疑的道:“也许……”

迦楼罗王满意微笑。

“只是……如何交代?”

“置之死地而后生。”迦楼罗王微笑,“胜者为王,一旦你胜了,殿主不选你选谁?一旦你为殿主,你用得着向谁交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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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巅,神吼之风涤荡不休,依旧高天之上,无星无月。

换班的弟子忙不迭的下山,依旧没注意到一条黑影流星般掠过,钻入冰洞之中。

“你……还好吗?”

长孙无极睁开眼,他看起来又衰弱几分,神情却依旧不变,淡淡一笑:“嗯。”

黑衣蒙面人目光掠过他伤口凝结的血冰,眼神闪过一丝疼痛,用手小心的捂上去,掌心升腾起丝丝热气,将那冰凉的钉身和锁链烤热。

鲜血融化,沾了一手,那人五指握紧,呼吸急促。

反倒是长孙无极微笑安慰:“……何必费这事,还会再凝结的……”

蒙面人不说话,面巾外的眸子碎光闪烁,又掏出一颗药丸,喂他吃下,长孙无极头一偏,道:“别浪费……”

“没什么浪费不浪费,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她呢?”长孙无极却只关心这个问题,“……顺利么……”

蒙面人闭了闭眼晴,半晌低声道:“你能不能多关心自己一点?”

“我……就这个样子了。”长孙无极笑,“你再……悬我的心……当真要我死在这里?”

“大阵改动过。”蒙面人犹豫半晌,有心不说,却耐不得长孙无极殷切目光,只得无奈的道,“无法潜入,我在远处感觉了下,似乎状况不太好,连元宝也……”

长孙无极震了震,牵动伤口闷哼一声,那人急忙按住他,小声道:“我想办法……我去想办法……”

长孙无极却已平静了下来,轻轻叹息一声,道:“我知道了……你也不必……勉强。”

“没有。”那人轻轻握紧他冰冷的手,在掌心中反反复复温暖,“我总是……愿意的……”

长孙无极没有动,闭上眼睛。

“还有件事……”那人踮起脚,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长孙无极默不作声听了,“嗯”一声,问:“……怎么做?”

那人咬着牙,犹豫不语。

“没事。”长孙无极触及掌心里的手,只这一瞬间那原本温暖的掌心也微微沁了汗,他安抚的握握那手指,道:“尽管……去做,我……没事。”

随即他松开手,蒙面人怔怔立在当地,细细摩挲着手指,仿佛要深深体味那刹那的接近和温暖。

很久以后低低道:“我走了……”

长孙无极微笑淡淡:“小心。”

蒙面人又犹豫了一阵子,才匆匆转身离去,黑­色­身影刚刚消失在崖下,长孙无极脸上笑意已经淡去。

他低低道:“扶摇……”

情势对她不利如此,他不得不拼力一搏。

微微仰首,在裂肤穿骨的冰风之中默然思量半晌,他突然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

冰洞透明,一览无余,长孙无极的目光,却像在寻找着什么。

高天之上透来的月­色­,洒在刑架之下,拉出长长倒影。

九天之巅因为位置和角度的关系,常年不见月­色­,只有每年八月十五,才会泄入一缕月光。

那月光自遥远长天而来,照亮今古,照人别离。

长孙无极脸­色­苍白,如这月­色­清凉。

长天明月,人月两圆,然而他和扶摇,一个拘于高山之巅,一个困于九幽之境,心心相念,却不得团圆。

其至也许……再无相见之期。

危机四伏,杀气相逼,两人都命悬一线,在命运和机遇之中险险的走钢丝。

然而自己的命运,怎么可以掌握在别人手中?

长孙无极的目光,顺着月影缓缓走了一圈,随即落在了左边洞壁之上。

那里,不知何时打上一簇月光,平日看来毫无异样的洞壁,如今看来却出奇的光芒闪亮。

长孙无极眼神一闪,立即侧头看看刑架。

冰洞不是浑圆的,刑架虽然在正中,但离左边洞壁却更近些,但是以他现在的位置,还是够不着的。

左手被钉死,长钉穿透,要想靠近洞壁,必须横移,那意味着,要被长钉生生横拉,拉裂肌骨,拉开腕脉。

一不小心便会失血而死,再不济,这手也难免废了。

长孙无极看着那位置,算着距离,随即突然将手往下一沉!

鲜血狂涌,在长钉上拉出深深穿透纵贯伤,已经隐约透光。

手腕裂开,却已经能够微微活动,并避开了动脉的位置。

长孙无极看也没看一眼,调整长钉位置,慢慢横移,指尖一点点触向洞壁的位置。

每移动一点,便是一道贯穿的撕裂伤,连同左肩都在扯裂,鲜血滴滴答答落下来,越流越急,顺着长钉滑落,染红衣襟,再在刑架之下积了一滩鲜红。

长孙无极却只平静的,毫不犹豫的向着那个方向,以绝大的忍耐力,承受这酷刑般的痛苦,慢慢撕裂肌肤,慢慢以血­肉­向前挪移,直到指尖突然一凉,触着了冰冷的洞壁。

长孙无极吁出一口长气,这一瞬间才浸出满头冷汗,混着血­色­簌簌掉落。

洞壁被冰层覆盖,以长孙无极现在的体力,也没有办法击破坚冰,他一反手,捞了一手自己的鲜血,捂在洞壁之上。

热血渐渐融化冰层,血­色­手印之下冰水混着血水滑落,长孙无极的手指,终于触到了一件东西。

他手指一拈,缓缓抽出那一方深埋九天之巅洞壁数百年、除了他无人知道其存在、保存良好的长绢。

在冰壁上拭­干­净手,小心的将那一方柔软的丝绢握在掌心,长孙无极长长吁一口气,露出一丝尘埃落定苦心不负的欣然笑意。

扶摇……相信我……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能保护你。

随即他晕了过去。

穹苍长青 第十二章

头顶剑光交剪,身下幽瑰噬人,身在其间,避无可避。

孟扶摇一闭眼,“千斤坠”加速坠落!

和一剑穿心比起来,她宁可选择先堕入泥泞,哪怕注定是死,她也要多挣扎一刻,哪怕死得更难看,只要能多活一刻,她也毫不犹豫。

她不是单单为自己活,还有那么多她所在乎的,也在乎着她的人们。

一路血雨,好勇斗狠一时之快已经不会再是她的最终选择。

坠落!风声虎虎,四面光影一乱,身后德王幽魂,张着没有舌头的血口迎上前来。

“咝!”

突然腰间一紧,身子一停,却不是陷入想象中的腥臭软滑的黑­色­泥流,而是依旧停在空中。

孟扶摇睁眼,便看见一道黑红相间的炮弹从上端呼啸着冲下来。

那道风来得太快太猛烈,以至于孟扶摇头发呼的一下散开,眼睛都睁不开,狂风扑面,连呼吸都窒了窒。

那黑红二­色­飙风一头直冲向她,将近她时并不停留,手中赤红光芒一闪,“啪”一声。

他一剑将孟扶摇身后那张牙舞爪攀附向她的德王幽魂拍碎!

管你是谁,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幽魂,只要你碰孟扶摇一根指头,必杀!

孟扶摇缓过一口气,正要伸手去拉他,身子突然被人直拽飞起,于此同时,一道白影,和她迎面方向,从崖上掠了下来。

和刚才飙风般横冲直撞气势惊人的黑影不同,这道白影迅捷而轻盈,行动间流线一般利落,如一柄最锋利线条最流畅最符合人体使用力学的匕首,以最减少空气阻力的方式,瞬间毫无滞碍的划裂黑暗一泻千里。

像利剪迎上黑­色­的细绸,一剖而下,“哧”一声。

只是那一闪间,琉璃眼眸红­唇­如火的艳丽男子便无声出现在孟扶摇眼前,肘间紧贴着的一柄长剑明光连闪,一路将那些飞剑砰砰乓乓截断,半空中飞出无数雪亮的剑尖碎片,像碎落的茶花花瓣,翻飞在灰黑的雾气里。

独特的用剑方式,流线一般的漂亮身形。

孟扶摇的眼晴,突然微微湿了。

那人掠到身前,伸手一提,身下那个抬手一顶,两大高手刹那合作无间,将正想打招呼的孟扶摇一把扔了上去。

这一扔瞬间孟扶摇便冲破无边无际的灰黑,看见上方光明,然而她怎肯置身事外,半空中一个翻身还想下去,冷不防上方突然伸过来一只手,一拉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过去。

孟扶摇砰一声落在地面上,顿时觉得脚踏实地的感觉真是好啊,下一瞬她瞪大眼晴,愕然道:“云痕,姚迅铁成,你们怎么都进来了……”

那三个人瞟她一眼,不说话,看出来都很有些生她气,孟扶摇无奈,自己知道理亏,却又没心情讨好,也闷在那里,想了一会道:“我还是下去,那东西很难对付。”

“别去。”云痕拉住她,“战兄有办法破阵,你去反而分他们心。”

“嗯?”孟扶摇挑起眉。

“战兄说他师父当年曾经闲得无聊闯过四境中的前两阵,知道破九幽阵的关窍。”云痕道,“虽然现在这个阵威力更大,多了剑崖,但是办法还是应该差不多的。”

“什么办法?”孟扶摇怔怔想这见鬼的九幽,将入阵者一生中所有杀过的幽魂都驱使出来,这些东西杀不完也死不掉,就算不被伐心蛊惑神智而死,也会被无休无止的缠杀活活累死,能怎么破?

那俩皇帝杀的人,貌似比自己更多吧?自己都快累死了,他有什么理由逃过?

那些魂,不死不休吧?

这样想着,心中突然灵光一闪,隐约掠过一个念头,却电光石火,快得无法捕捉。

大概也因为那念头太过惊悚,意识自动屏蔽。

孟扶摇心刚砰砰跳起,眼前白影一闪,宗越掠了上来,他的紧身白衣也割破了几处,底下剑阵确实威力无穷,便是宗越这样天下第一杀手,顶尖剑术名家,都险些挂彩。

“你怎么上来了?”孟扶摇愕然看他,还没来得及问战北野怎么样,忽觉身下震动,这一方刚刚踏实的地面突然也在变幻,渐渐现出嶙峋的崖面,而那腥臭气息和翻滚泥流,再次重来。

他们还在死门之中,尚未破阵,九幽大阵周而复始,只要未破便永不停息!

孟扶摇脸­色­一变,跃起探头一看,崖下一道黑­色­身影如逆风之旗,唰一下倒卷向上直­射­,而底下无数涌动挣扎的幽魂,掉头的、断臂的、胸口血洞殷然的、全身骨碎的……残缺着零落着歪歪斜斜着,哭叫呼啸哀号着向战北野狂涌而来!

战北野身在半空,无可退避,眼看将被幽魂拖住——

孟扶摇刚刚要奔下——

战北野忽然大喝:

“要我死,成!”

“嚓!”

赤红剑光横掠于颈,唰一声漾开朝霞一般的华光,华光里比剑气更艳烈的热血,泼辣辣飞­射­出去,在灰黑雾气里曳开一道惊虹!

惊虹未散,宗越衣袖一挥,一道白­色­匹练横飞而出,展开于雾气之中。

白练大旗一般迎风抖动,染上鲜艳血­色­,白练之下,一道喷溅着鲜血的黑影飞速坠落!

孟扶摇一声惊呼堵在了咽喉口!

她瞬间脑中一片空白,僵在那里。

扑在崖边,她看见黑影坠落,幽魂们立即欢笑着尖啸着争抢着挤上去,将那道黑影裹挟在其中,手撕口咬拼命挤成一团,有些抢不上去的,挤掉了头撞飞了腿炸裂了眼珠……黑­色­的河流不住汩汩翻滚喧闹,直到将那黑影撕成碎片,幽魂终于完成了宿愿,一个个渐渐沉没下去,隐入无穷无尽的幽冥之河中。

黑­色­泥河复归平静,地面震动渐止,当最后一个幽魂在河面之上冒出一个气泡彻底沉没之时,四面“轰”一声巨响。

孟扶摇在平地上身子一震,忽觉四面一亮,气息一冷,再一看身下白雪皑皑,两侧壁立千仞,身周风雪呼啸,赫然竟是刚才山谷。

第一阵,九幽,破了。

阵破了,孟扶摇瘫软在地却毫无喜­色­,挣扎着爬起来,大呼:“战北野——战北野——”

她拼命大叫,声音在空寂的山谷之中回荡,撞上山壁,满山都是“战北野战北野战北野……”

四面无人回答,身侧宗越和云痕静静看着她,空气如此冰凉安静,群山无声,山谷无声,仿佛刚才九幽大阵之中,幽魂逼近情形下当空自刎的惨烈一幕,根本没有发生过。

孟扶摇怔怔坐在那里,心中空空茫茫,将刚才那一暮反反复复想了很久,半晌却突然跳起来,大骂:“战北野,给我滚出来!你再不出来,这辈子我再不认识你!”

身后突有人哈哈一笑。

随即有个热烈而明朗的声音道,“哎,真是小气。”

孟扶摇头也不回一拳就轰了出去,怒:“你混帐!吓人不带这样的!”

那人伸手接了她这一拳,反掌一握便不肯放松了,孟扶摇一挣没挣动,她­精­疲力尽之下哪里还有力气和战北野拉拉扯扯,眉毛一竖怒道:“放开!”

握住她手掌的温暖的手顿了顿,有所留恋的轻轻抚了抚掌中纤细的手指,终于放开,孟扶摇回首,怒目而视。

身后,一地雪­色­之中,黑衣红袍的俊朗男子眉目深黑眼神如铁,鲜明灼亮,他深深看着她,没有退让也没有歉意,道:“扶摇,我只是想……多看看你为我伤心的模样。”

我想看看你为我担心伤心的模样,看见你为我颦眉,为我焦灼,为我眼神里写满关切。

我知道……也许一生里只有这一次了。

所以我明知不该让你焦心,依旧自私的多沉溺了那一刻,想将这一刻你的眼神记取得更加清楚,在日后岁月里历久弥新。

我要用这样的日日重温告诉自己,你心中,永远有我的位置。

孟扶摇沉默着,仰起脸,错开战北野灼热的眼光。

这勇悍而明烈的男子。

这火一般的大瀚皇帝。

自太渊密林中驻马初遇,到如今穹苍四境中再次并肩,这也许已经是一生里最后一次相逢,她知,他也知。

到得此时,什么好笑怒骂故作浑然,都已掩饰不了来自各自眼神中了悟的苍凉。

她勉强笑笑,岔开话题:“你怎么知道这个破法的?竟然做得和真的一样。”

“解铃还须系铃人,”战北野笑道,“幽魂之阵,执念不就是报仇么?那么死给他们看,心愿一了怨气一散,阵法不攻自破。当年我师傅闯阵,他一生杀人如麻,给那群幽魂缠得忍无可忍,一怒之下觉得被幽魂缠死实在没面子,便回刀去抹脖子,结果发现一抹脖子,那群混账都退了下去,这才知道原来是这么破的。”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哦?雷动大人破过这阵,为什么江湖上没有人听闻?”

“他当然不能真抹脖子,急中生智之下将自己带着准备烧烤的一只­鸡­给杀了,做了个障眼法。”战北野朗朗笑,“这说起来实在不太好听,家师引为平生之耻,所以从未对外说过。”

他说话时一直笑声琅琅,试图用自己的明朗冲破此刻郁郁,冲破素来鲜艳明丽的孟扶摇眉间惨然,然而未卜前路和那滩血迹始终沉沉压在孟扶摇心头,她便是始终努力的明亮一点,那笑意依旧淡若空花。

战北野渐渐也笑不出来了,他无声低叹,转过身去。

孟扶摇目光,缓缓转过身侧宗越和云痕,看见他们,不能说不欣喜,然而那欣喜里,依旧是无奈的。

那两人都默不作声,一个负手而立,一个盘膝而坐,一个背影孑然,一个目光落在远远的虚空,他们的目光都不再落在她身上,却又无所不在将她包围。

天涯海角,只在她身侧。

无论她击水三千扶摇直上,还是横刀千丈地狱沉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那些人世巅峰的男子,不因身份改变不为权欲蒙昧,总在她身侧。

这些……爱她的人们。

一生里不愿牵扯挂碍,却欠了这一身永生也还不了的情债,一笔笔在心,却注定让他们潮打空城。

她的心思早已入骨,写在眼神中动作里,不需言语字字分明。

此刻沉默太令人心生怆然,孟扶摇转回头,默默捧出元宝大人,看了一眼,“啊”一声眼泪便落了下来。

元宝大人僵僵的挺着肚皮,毛­色­暗淡,全身一点温度都没有,看起来已经一命呜呼了。

孟扶摇直直的瞪着眼睛,盯着元宝大人,眼泪无声无息在眼角凝结成冰。

“耗子……耗子……不要啊……”她捧着元宝大人,喃喃,“不要啊……我不要你们这样牺牲……”

眼泪冰珠般落下来,坠在凝成一团的暗淡的毛上叮然有声。

孟扶摇将元宝大人贴在脸上,哀求:“你起来啊,你起来,你不是很会骂我吗?你不是很喜欢煽我吗?起来,起来啊,以后你想怎么骂我怎么煽我我都由你……”

眼泪噼噼啪啪滴落,落在雪­色­袍角上,是宗越坐了过来,孟扶摇目光一亮,仿佛遇见莫大希望,一回头揪住他衣襟:“宗越,宗越,你是天下神医,救救元宝,救救元宝——”

宗越的目光,落在她的断指上,又缓缓看了元宝大人一眼,淡淡道:“我不是兽医。”

孟扶摇怔怔看着他,半晌松开手,宗越却一把拉住她的手,道:“你那截手指呢?趁阵法还没发动,我给你想办法接上。”

“算了。”孟扶摇抽回手,空空淡淡的道,“断了也便断了,这世上,有多少东西能够断了再续?我为什么要例外?”

她语气淡漠,眼神空无一物,宗越看着那眼神,震了一震,刚要说什么,忽听战北野低叱:“谁!”

与此同时战北野衣袖一拂,雪地上腾开漫漫狂风,夹杂着雪雾铺天盖地而起,直扑向一个方向。

以他的功力,除了长青殿主,便是十强者来也能挡住,然而小小一团黑影一闪,一个东西已经穿越他的掌力缝隙,直扑入孟扶摇这边。

孟扶摇一转头,一眼看清了那东西,“咦”一声,目光一亮道:“黑珍珠!”

黑珍株根本不理她,直扑上元宝大人身,二话不说抱着它就开哭。

“吱吱吱吱吱吱吱……”

“吱呀呀吱呀呀……呀呀呀吱吱……”

“呀吱吱……呀呀……吱吱……”

孟扶摇一开始还愧疚的听它哭,听着听着眉毛便竖起来,这只是在哭呢还是在号丧呢,听起来就像专职大妈级哭手在哭唱,是不是把元宝从生下来到现在所有生平和哭成歌了?

听那只还在挥泪倾盆,孟扶摇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巴。

“你是来哭的还是来救它的?来哭的可以滚了,来救的就赶紧!”

黑珍珠挨了一巴,才想起自己来是­干­嘛的,赶紧拖着元宝大人便往旁边雪地里钻。

孟扶摇不知道它要做什么,伸手想拦,黑珍球呸的给了她憎恶的一口口水,顺爪踩了她一指,它最近又胖了,足足有元宝两倍大,一脚踩下去,孟扶摇手指都给踩得扁扁。

身侧宗越拦住她,道:“这种神兽,既然同脉相生,必然有一套它们自己才知道的救命办法,黑珍珠既然感应了赶过来,你就让它去。”

孟扶摇只好松手,眼见着肥大的黑珍珠拖着瞬间瘦了许多的元宝大人,吭哧哼哧往一个雪洞里钻,看上去就像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娘扛回了瘦小的男人……这联想瞬间让她嘴角抽了抽,心道不会吧,不会这么狗血吧?

转念一想,便是那样便又如何?既然天下就这两只长青神兽,本来就命中注定在一起的嘛,只要黑珍珠能救回元宝,她不介意做个媒……

她心情轻松了几分,听见宗越问她:“这回该把那截手指拿出来了吧?”

孟扶摇掏出手指,宗越看了看,赞道:“竟然知道用冰雪冻住,还好,还来得及。”想了想又为难的道,“出来得急,身边没有曼陀罗花……”

孟扶摇平静的道:“没关系。”

这辈子受了多少伤吃了多少苦,没有麻药缝个断指又算什么?便是­肉­体苦痛万端,又怎能比过戕心之痛?又怎能比过先前在谷中扑倒在那染血雪中一刻,恸至无声?

要不是担心失去一截手指影响以后出手,接不接回,也没那么重要。

她心中最重要的,在前方。

宗越抓着她手指的手抖了抖,身后战北野呼吸紧了紧,云痕默默转过头去,他肩上金刚单脚站立,黄毛向天,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的盯着孟扶摇,半晌道:“好!从现在开始爷佩服你!”

宗越取出自己的医囊,点燃火折子将那些用具消毒,战北野和云痕都背过身去,前者默然半晌,狠狠一拳击得雪雾四溅,却也不知道在愤怒着什么

空气十分沉静,隐约只听见飞雪簌簌飘落的声音,听见刀针细微的声响,听见宗越稳定的手翻找用具的声响,听见屏息的紧张的忍耐的呼吸——那呼吸不是不用麻药做手术的孟扶摇的,是战北野和云痕的。

明明忍受痛苦的不是自己,他们却更希望能以身相代,而不要看见她的疼痛和苍白,更不要看见她平静忍耐中依旧不灭的笑容。

他们背对着那一角,竖起耳朵,拼命听雪洞之下的声音,宁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偷听黑珍珠和元宝大人身上,以阻挡那汹涌来袭的心痛。

利锐的针尖穿透肌骨,十指连心痛入肺腑,不比那一刀一剑霍然着身,疼痛只在刹那之间,这样的痛是绵密的、牵连的、以为它停息不再却实则无声侵蚀的,如同……这一路邂逅的爱情。

孟扶摇眼底渐渐蕴出泪痕,那泪光闪耀在乌黑的眸中,倒映雪地艳红心血。

那泪光不为这一刻彻骨的痛,只为那些人生里满目哀凉却又华美饱满的相逢。

她要记住这一刻焚心的疼痛,记住有过一个人,为她亦曾这般的痛过,甚至也许,从遇见她那一刻开始,便绵绵密密的痛起。

宗越的呼吸一直是除了孟扶摇之外最平静的一个,他的身份使他不能不保持宁静的心态,然而不知何时,这极寒的天气中,一向肌骨晶莹、虽暑热也不生汗的他,竟渐渐浸出一头的汗珠,汗珠滴落,半路上就被冷风吹成冰珠,一串串落在雪地如同泪珠。

有那么一刻,他羡慕战北野和云痕,为什么擅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那样他便也可以转过身,去听老鼠的墙角。

一生里最简单的一个手术。

一生里最艰难的一个手术。

他捧着那残缺的手指,像是捧着自己的心,穿针……走线……拉出鲜血殷然的印痕……谁的心上血……谁的心上痕……

眼前突然一暗。

刹那间四人都以为,自己痛极眼花了。

然而那一暗之后便再没有亮起,四面的天­色­就那么一分一分的沉下来,并不是全盘黑暗,也不是呼啦一下就拉下了黑­色­的天地幕布,而是像沉入被日光照­射­的浑浊海水一般,随着日光游移,那光影一点点淡去,像被谁抽去了光芒的经纬,瞬间视野空落而混沌。

混沌里,令人猝不及防的风声突然响起!

风声!

无处不在无所不在密集如雨平地生起的风声!

那风声竟然像是不知来处,仿佛就像是从空气中平白生成,刹那星雨,无差别的覆盖了这片不大的空间。

几乎在同时,所有人都动了。

都扑向孟扶摇所在的方位。

虽然看不见,但是每个人都早已将她的方位记得清楚,然而那一扑间,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面前仿佛突然多了一堵墙。

一堵无声无息矗起的,将这空间分割成无数小块的墙。

而他们就分别被挡在这些墙之间,那些风声依旧源源不断四­射­而来,再遇上四面的墙互相反­射­弹­射­,因为撞击不断,飞行轨迹也就更加千变万幻没有一定之规,于是就更难摸着规律躲避。

几人都怒喝着,试图冲越这无形的藩篱,冲越这穹庐如盖的暗境,然而他们身形动得越快,那些流动的风声就被带动得越加快速,攻击越发猛烈,他们在其中穿越久久,不仅无法撞毁那无形的墙,也无法摆脱那附骨之蛆一般的风声。

战北野狠狠的撞着那无形的墙,大呼:“扶摇——扶摇——”赤红长剑铿然拔出,虹彩一亮,却瞬间被那无穷无尽的昏暗所掩埋,他双手握剑猛然凌空竖劈,轰然一声连空气都似被他劈裂,恍惚间那墙似也一分,战北野大喜着要冲过去,然而只是刹那间,如同掩埋他剑光凌厉红光一般,那无形的墙再次无声无息矗在他面前,撞上去险些头破血流。

云痕一言不发,抿着­唇­便拔剑,长剑青光一闪拨回那些风声,又试图将那无形的墙斜挑而起,然而那也是徒劳无功,他是个安静的,虽然焦急却依旧镇定,肩膀上那只却天生是个聒噪­性­子,金刚大爷在云痕肩上左奔右跳,黄毛直竖,拼命躲着那些风声,一边大叫:“救爷!救爷!爷怕黑!”

它扑啦啦四处乱飞,振翅带起的气流带动得那些风声来势更急,云痕防不胜防,一反身横剑一拍,金刚大爷直挺挺落了下来——安静了。

铁成一柄长枪舞得呼呼有声,他是个磐石般的­性­子,站定了便不动,所以他身周的风声反而不烈,被他舞得密不透风的长枪都拨回去,铁成大声呼唤:“主子——你在哪——”

姚迅是几个人中武功最弱的一个,但是轻功却不比任何一个差,匿鲛族自幼的训练让他身如游鱼滑腻灵便,行动间不似战北野孟扶摇风声虎虎,他身周的风声也不烈,但是很少打架的姚迅还是很懒,­干­脆往地上一趴,一趴之下忽觉四面风声止歇,愣了一愣大叫:“主子!趴下来不动就好啦……”

此时如果有天神凌空下望,便会看见一幅诡异的情形,几个人在一处不大的空间里,看似离得很近,却相互之间无法看见也无法接近,每个人都被透明的屏障隔在一片灰暗之中,像是迷宫之中,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房间之中努力试图走出,有时几乎近在咫尺,手指一递就能碰着,偏偏越不过去,于是每个房间之中呼号奔腾飞越战斗,闹得不可开交。

只有一个房间,是安静的。

宗越和孟扶摇。

天­色­一暗的刹那间,宗越和孟扶摇都是坐姿,最不方便的迎战姿态,本来战北野几人都在身边护法,也不怕什么袭击,不想这阵法毫无征兆便发动并将众人隔开,等到孟扶摇直觉要跃起,已经慢了一步。

风声奇急,劈面而来。

宗越突然一伸手,将她按了下来。

随即他身子一斜,挡在了她的前方。

风声飞越,从宗越背后的方向冲向孟扶摇,他若冲天飞起应该可以避过,然而他不过极其轻微挪了挪身子,只求挡住孟扶摇而已,连手中刀针都没放下。

风声一歇,混沌中隐约听见叮当声响,宗越身子微微一震。

孟扶摇立即醒觉,问:“你受伤了?”

“没有。”宗越答得简单,甚至还有几分讥诮,“我又不是你,动不动就掉牙断指,血­肉­淋漓。”

孟扶摇听他毒舌,无奈的笑了笑,两人都没有动,第一波的风声过去便没有被再带动,除了一片沉重的昏暗,一时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孟扶摇想起身,宗越道:“别动,让我缝完。”

孟扶摇皱眉,心想这什么都看不见你怎么缝?接手指手术本就是­精­细活,现代医生都要借助仪器­操­作,就算宗越号称绝世神医,眼光利如飞鹰手指灵巧绝伦,但能把它缝上去做个样子就很了不起了,这一片黑暗之中,还能怎么做?

这样想着,突然又觉得,虽然是暗魅的容颜,但是宗越身上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按说他现在已经是一国至尊,再也不用亲自施展医术,为什么药香反而更重了?

身侧宗越紧紧抓住她手指,手下动作竟然一如往常,稳定轻捷,便如看得见一般,孟扶摇震惊的感觉着那动作,问:“你看得见?”

宗越根本不屑于回答她这个问题。

四面一片黑暗,暗境中,危机下,态度不佳的男子,专心而细致的只顾替她接上手指。

暗境之中,听得见他平静悠长的呼吸,如同他的动作一般,因为稳定而令人安心,孟扶摇静静的听着,突然于这跌宕凶险一路风波之中,寻着一丝恬然的温暖。

然而手上突然滴了一滴什么液体,皮肤一湿。

孟扶摇伸手就去摸,宗越却一拂袖立即将那点湿润擦去,淡淡道:“抱歉,流汗了,你太不合作。”

孟扶摇哭笑不得,手指再去摸已经摸不着什么东西,她隐约有些不安,突然觉得空气中似乎多了一点血腥气,而那气息似乎是刚才宗越拂袖带来的?

她轻轻移动手腕,试图凑近宗越衣袖,宗越却突然一让,道:“别乱动!”

他声音似乎有点发颤,孟扶摇目光一跳,道:“蒙古大夫,你老实点别玩花招,不然我可不管什么能不能动……”

宗越突然松手,欣然道:“好了。”

他手一松,孟扶摇突然感觉到一股热流滑向她的手腕,宗越的身子刹那间也一软,孟扶摇伸手去扶,口中突然被塞进苦苦的物事,入喉便化了,黑暗中听得耳侧他低低道:“催活血脉有奇效……”

孟扶摇“嗯”了一声,抬手就试图去摸索他哪里受伤了,宗越喂药的手却没有放开,手指轻轻在她脸上抚过,手势轻而细致,像是抚摸着最珍贵的瓷器。

黑暗中,微微有些急促的呼吸之声响在耳侧,呼吸灼热,拂过她颈侧,孟扶摇一让,却听宗越低低道:“扶摇……”

这声音微微低哑,低哑中生出淡淡的磁­性­,每个字都回旋往复,有种别致的动人,竟然是属于暗魅的声音。

一片黑暗的寂静之中,突然听见这个记载了一段特殊经历的声音,孟扶摇有一瞬失神,想起轩辕皇宫之巅和那艳丽男子相遇,惊神弓下那人以身相代,背上燃起的灼热的火。

和晶莹的宗越截然不同的,一个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如同白日里宗越永远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而暗魅属于黑暗,属于黑暗中流光荡漾的旖旎。

“扶摇……”宗越语气轻轻,暖风一般拂过,或是秋日阳光下澄澈的湖水,泛着粼粼的金光,每个音­色­的波纹,都浮游荡漾无声飘摇。

“只有做暗魅……我似乎才可以尝试着靠近你……”

他手指细细在她脸上抚过,似乎要将孟扶摇的轮廓用指尖一一记取,孟扶摇偏开脸,他却轻轻道:“只有在你面前做暗魅,有些话才能说出口……扶摇,你还在怨我是么?”

叹息一声,孟扶摇道:“没……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从来都没怪过你,我们是……朋友,永远的朋友。”

“朋友……宗越似乎无声苦笑了笑,随即低低道,“一生能有多长?相遇过已是幸运……”

孟扶摇仰起头,不让即将流出的眼泪奔下眼角……一生能有多短?一生能有多长?短如流星刹那,似乎还是那年初初相遇,转眼间便要各奔东西;长如三生三世沧海天涯,一路艰难前行,他的方向却遥不可及。

“我知道你终究要离开。”宗越抓住她试图推开他的手指,­唇­瓣轻轻碰过她指尖,“……让我记得你更清楚些……”

属于暗魅的细腻和缠绵,在黑暗中密密如茧将她包围,微冷的空气皆化为水,想将心爱的女子纳入,孟扶摇却只是坐着,平平静静,仰望着北方,清清楚楚的道:“忘记我吧,忘记跋扈嚣张的孟扶摇,你的天地在轩辕,我的道路在前方。”

“忘记……谈何容易。”红­唇­如火的男子微微苦笑,一生能有多长?拥有便觉得短暂,失去便觉得漫长,哪怕属于他的一生不够长,那相思的煎熬也足以将时光漫漫拉远,从此日日,都是苦熬。

然而她在路上,永远在路上,无法追及的路上。

轻轻叹息不再说什么,宗越悄悄往口中塞了一枚药丸,随即去拉孟扶摇的手,手刚伸出,便突然被大力一震,无声滑落。

与此同时,孟扶摇也震了震。

四面的空气,突然浓厚起来,像是平白增加了重量,而黑暗之中,遥远的地方,隐约间似生起巨大的震动,仿佛一个来自洪荒的巨人,正踏着令大地颤抖的沉重缓慢脚步,一步步,逼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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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之巅,神吼之地,冰洞彻亮,映着晕迷之人微微苍白的脸。

风无遮无拦的穿越前后贯穿的冰洞,呼啸凛冽,将陷入黑暗中的人森凉的唤醒。

天­色­将亮未亮时,长孙无极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便是立即握了握左掌心,随即欣慰的舒一口气。

那丝绢还在。

极度的疼痛过去,肢体已经麻木,他一根根的舒展开手指,任丝绢垂落,绢上字迹保存完好,密密麻麻。

他一眼瞟过去,便浮起微微笑意。

果然没有猜错。

来自一段无人在意的旧事的记载,是打开三百年前祖师羽化之谜的钥匙。

三百年前,长青神殿创教祖师飞升之时,选择的地点就是接天峰九天之巅。

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他在九天之巅上渡过。

按说这类祖师飞升的地点,应该作为圣地保存下来,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最后接天峰九天之巅,竟然成了羁押重犯的禁地。

就如同创教祖师的生平一般,前半截光辉灿烂人人熟知,最后飞升前的种种,各代殿主却一直讳莫如深,明明应该大肆宣扬引以为耀的飞升,说起来也就是­干­巴巴一句:祖师功成,顺利飞升。

很多年来,没有殿主命令,谁也不能上峰,而因为接天峰的恶劣的环境,对人身伤害极大,也没人愿意冒险爬上去吹风。

于是三百年来,只有受刑囚徒才会被困在那里。

一百五十年前那位刑架上的夜叉大王,全部的­精­神用来疼痛嘶吼,怒吼命运不济,一百五十年后的长孙无极,却完全是有备而来。

很多年前,学武奇才的少年,在别人对着浩瀚如烟海的武学书籍头痛时间不够用的时候,他却早早完成自己的进度,悠闲之下,四处找闲书看。

与其说是找闲书,倒不如说是有意寻找前人的未解之谜,当所有弟子都对代代流传的说法唯唯诺诺全盘接受之时,少年却不以为然——事有反常必为妖,那些数百年前的故事,必有隐情。

在长青神殿这种地方是没有闲书的,找遍全殿,最后才在藏书楼的联排书架之下,找着了用来垫架脚的一本脏兮兮的册子。

册子不是书,只是一本手写的杂记,混在一堆残破的书籍里,被人随随便便扔弃,册子中内容很杂,天文地理风物人情都有涉及,像是一个人行走天下所记的日记。

册子上内容不多,文字却是博大­精­深才华内蕴的,唯一有点奇怪的,就是册子的所有空白地方,都画满了大大小小的莲花。

莲花越画越灵动,越画越美丽,到得后来看起来颇有几分妖异,灼灼盛放在那些迷幻的字眼间。

而册子上的内容,到了后期也开始混乱。

像是一个人的呓语,又或是两个人的对话,又或是午夜里喃喃的倾诉,带着梦幻的迷离和柔软的绽放。

那些句子散落在书页上,五光十­色­而又混沌不清。

到得后来,其间意思,连聪明绝顶的少年也已经看不懂。

他只是翻着那册子,为那些像是静夜迷思里发出的疑问感叹惊讶迷惑而渐渐感到震惊,即使不明白那字里行间的意思,他依旧可以敏锐的捕捉到那些混乱语句中隐含的诡异,像是无声跳动的迅急的脉搏,响在心深处,声若晚钟。

“它什么时候能再次出来呢?……想她……”

“……她一笑秀若芙蕖,光风朗月……它在我掌中,温柔细致,任我握住……我的手指和她一般长度……果真美好……”

“这一生怕是不成了……但望……但望终有一日……”

一会是她,一会是它,语句也是奇异的,一个人,和手指一般长度?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诡异,匆匆翻下去,最后一页上,却另有一句话。

“月圆之夜,九天峰巅,斜光照影,法在其中。”

这一句话字迹潦草,混在一堆胡乱涂抹的古怪线条之中,稍不注意就会漏过。

少年却是个有心人,知道但凡这些不着痕迹的,往往却是极其重要的事,默默记住了,有心想去九天之巅看看,然而九天之巅守卫森严,而他身份高贵,无论到哪里都跟着一堆人,师父又时时相召,实在不太方便,再后来,他学艺有成,提前下山,去担负自己本身还有的一堆责任,回山很少,偶尔回来时机也不对,这事便搁下了,然而多年来,却从未将这句话忘记。

时隔多年,他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呼应了天意的召唤,揭开了这个尘封数百年的谜。

丝绢握在掌中,凉凉滑滑,缠缠绕绕,像这命运兜兜转转,看似早已绝人之路,其实转角就在前方。

只要有心,经得起时光和磨难的考验,终可破开前阻的藩篱。

纵天意森凉,然强者之命,永握自己手中。

月光和冰光交织在一起,一片灿亮的白,倒映苍穹如水,那一片琉璃清明世界里,血迹殷然的男子,展开手中丝绢,笑意浅淡,如初雍容。

然而笑意方起,他面­色­便微微一变。

风声里,隐约就在不远的地方,有私语声、衣袂带风声、武器和冰壁轻微相撞之声,若有若无的顺风飘过来。

于此同时,无声无息如这不化雪雾潜近来的,还有……

杀气!

穹苍长青 第十三章

暗境,昏暗沉重。

仿佛天地间突然凝化成一块石,石中的分子越来越紧的结合在一起,意图将其中的人裹成标本。

那巨人踏步般的沉重声响越来越近,却又始终未曾到得身前,引得人屏息凝神注意着,却迟迟等不到惊险一刻的到来。

而当人们屏息吊气久了,再回过神来时便觉得心上如被重压,不知何时如被绳索捆住了心,心跳得窒息而缓慢。

敢情那声音只是引人紧张,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后好让这沉重的空气乘虚而入?

然而孟扶摇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

那声音在四周徘徊停顿了一下,突然再次近前来,这一回近了许多。

四面风声止歇,安静得一根毫毛掉地也能听见,极度的凝结了的沉静和昏暗里,听着洪钟一般的脚步声,感觉地面的震动慢慢接近,却看不见任何人和物,那种感受,压迫肃杀,能够直觉的唤起人类内心的恐惧。

因为看不见,所以可怕。

孟扶摇凝神听着,心中却在想,长青神殿号称神明光照,四境中的前两境却幽深­阴­暗如入鬼域,比之扶风巫术之­阴­森有过之而无不及,哪像什么神?

或者,神魔巫本就是一回事,只不过披了不同的外衣?

她此刻已经开通了自己“破九霄”最后一层“天通”之境,五识灵敏远超旁人,然而便是这样,也无法在这暗境之中听见除了那脚步之外的所有声音,刚才还近在咫尺的战北野等人,刹那间就像被真空吞噬,声息全无。

但孟扶摇绝不相信他们会不出声,就算云痕不说话,战北野也绝不会不说的。

声音逼近,就在身侧梭巡,似乎随时都会出手,孟扶摇猜测着对方会从什么角度先行攻击,手心突然一凉,宗越的手握住了她,道:“对方似乎要把我们各个击破,你我不要再分开。”

孟扶摇“嗯”一声,手指去按他腕脉,问:“你手怎么这么凉?”

宗越淡淡道:“戴了手套而已。”

孟扶摇狐疑的听着他不太稳定的呼吸,揣测着他的状况,她记得宗越似乎有痼疾,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然而一片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也不能去摸他,孟扶摇只好道:“你先歇一会……”

话音未落突然听见头顶一声裂响,明明那里一片空无,但听起来就似有一双巨手突然抓裂了天花板,四面空气霍然一紧,劈裂声里,巨大的力量轰然自头顶压下!

刹那间宗越拉着孟扶摇双双飞起。

那巨手一般的东西,在暗境隔就的狭窄空间里久久挥舞,拼命的想要抓住两人,再在掌心碾压而死。

空间狭小,巨手庞大,轻轻一抄便几乎将四面都包了圆,留下的缝隙小得可怜,多亏宗越杀手第一,多年训练出的流水般的身形,善于利用一切空间和缝隙,带着孟扶摇辗转腾挪,无数次极其惊险又极其巧妙的从巨掌风声中穿越而过。

他身姿轻盈如羽,行事大胆却又细致,每每在间不容发时顺利拉走孟扶摇,似乎是算准孟扶摇第一关消耗不少,有意的帮她节省真力。

“战北野不是说他师父已经过了两关?”孟扶摇在又一次顺利闪躲过后问宗越,“这一关怎么过的?”

“光。”宗越道,“破暗境唯有光。”

孟扶摇立即去掏火折子,宗越道:“没用,如果火能打着,这阵都简单了。”

孟扶摇又拔刀,将真力灌注刀身,可是刀上的真气之光只依附于刀本身,根本无法照亮这混沌的昏暗。

孟扶摇试了几个方法都不成,百思不得其解:“那当初雷动大人哪来的光?”

“雷动大人当时带了只火萤。”宗越道,“这东西生于西域摩罗的沼泽之上,十分稀少,体型巨大,终年萤火不灭,雷动大人特意跑了一趟摩罗,好容易捉到一只,原来是准备找我师父研制一下,是否可以用来提升功力,结果在暗境之中,无奈之下放出了这只火萤才破阵,之后再找这东西,已经找不着了,所以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现在到哪去找火萤?”孟扶摇叹口气,宗越道:“不用找,根本找不着了,战兄过来时就下令全国搜寻这东西,但是一无所获。”

两人此刻躲入一个死角,巨手之力一时抓挠不着,反倒有空说上几句,孟扶摇问:“令师是哪位?和雷动大人似乎关系不错?”

“人称医仙,名讳谷一迭。”宗越道,“何止不错,据说如果不是雷动大人的夫人太过河东母狮,也许当初嫁给雷动大人的应该是我师傅。”

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宗越道:“他们老一辈之间,是有些恩怨纠缠的,家师原籍穹苍,这许多年浪迹天下,我也有很久没有见过她。”

孟扶摇想着什么样的女子能够教出宗越这样的人物,不禁有些神往,身侧突然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大力掀开,随即一道巨杵般的风声一撞。

孟扶摇回身便是一拳,和那巨力砰然相击,这一关敌人无形,用任何武器已经没用,靠的是实打实的真力比拼,她出拳凶猛,淡白­色­的真气一闪,刹那间和那黑­色­风声撞在一起,四面都似乎震了一震。

然而这边拳势刚刚招式用老,猛地数道巨大风声窜过来,那只感觉中的巨手似乎刹那间将手指分开,从各个方向同时攻击孟扶摇,每个方向涌来的真力,都丝毫不逊于当初十强者中烟杀的实力。

换句话说,孟扶摇要同时和五个烟杀作战!

五道凶猛巨力,同时只向孟扶摇夹击,迎面风声猛烈窒人呼吸,一副无论如何也要将孟扶摇挤成­肉­泥的架势,刹那间孟扶摇来不及思考来不及避让,­干­脆不让,扭身下腰,双拳挥出,左脚飞起,连脑袋都不顾一切一顶,悍然迎上!

想挤死我,我先撞死你,共工撞到不周山,咱们今儿就撞一回!

然而便是调动全身都为武器,也还有右腿无法顾及,孟扶摇真力灌注右腿,准备硬接这一回,拼着断掉一条腿,也绝不做­肉­泥!

身侧却突有衣袂带风之声。

轰!

硬碰硬的撞击之声响若擂鼓,孟扶摇脑袋撞得嗡嗡作响,脖子似乎将被撞裂,那一波震动的疼痛过去后,她等待右腿断裂的痛却没等着,立即偏头,急问:“宗越?”

好一会儿才听见宗越在她身侧回答:“嗯。”

嗯了一声之后他再不说话,孟扶摇急道:“你有内伤痼疾,轻易不宜动用内力,让开!”

她撤拳,却突然发现,拳头似乎陷在了一堆胶泥里,粘住了拔不动,隐约中那巨力还在拖着她,往某个方向撞去。

那方向应该什么都没有,但孟扶摇知道,一旦自己被它拖动,一定会出现足可致自己于死命的杀手。

此刻慌也没用,孟扶摇深吸一口气,“千斤坠”一沉,生生将自己沉在原地。

那巨力似乎有人在­操­控着,越来越重,慢慢加码,困住两拳的力量从两个不同方向使力,竟然不仅要拖走孟扶摇,还试图撕裂她,孟扶摇不断追加真力抵抗,既要稳住自己,又要分心于两臂,额头上渐渐也已起了汗珠。

肩头突然被人轻轻一撞,右拳真力被巧妙一引,那股原本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被引了出去,孟扶摇身子一松,虽然压力仍旧沉重,但是受力只有一边,再不用担心会被活活撕裂。

她怔了怔,转头立即大叫:“宗越,放手!”

他似乎有伤病在身,已经帮她顶了一道巨力,免了她腿断之危,再引过去一道,要如何支撑得住?

身侧那人不回答,气息冷冷药香更浓,隐约间有什么东西滴落,淅沥声响,细微而惊心,孟扶摇听得心急如焚,用头去撞他:“放开!我自己可以应付!”

宗越晃了晃,语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怒意:“吵什么!留点力气还能多活一阵!”

“我不想踩在你的尸体上多活一阵!”孟扶摇寸步不让,手指一搭便要再度将真气引回。

身后风声突然又起!

不再是浑然沉猛的巨力,却和一开始入阵那风声极其相似,像是从四面八方­射­来无数轻薄而透明的匕首,速度更快风声更急,只是刹那之间,天地间便只剩了“嗖嗖”不绝之声!

孟扶摇心中轰的一声,一瞬间竟生绝望之念——此时刚刚用千斤坠定住自己,正在全力抵抗那仿佛从地底天上涌出的拖拽之力,只要一旦跃起躲避,就会被大力拖走,要么被拖撞出去,要么被那无数急风­射­穿,她竟然没有选择!

脑海中一霎间想起,宗越面临的,也是同样进退两难的绝境!

热血一冲,孟扶摇什么也没想,反身一扑就去挡宗越。

身子刚转,一阵劲风扑来,随即她胁下一麻,咕咚一声向后便栽。

宗越比她更快的,先扑倒了她。

他扑倒她,立即紧紧盖在她身上,四肢交缠护住她身体,而后身子一沉,使出千斤坠,抵抗住了那股还在拖拽着孟扶摇的巨力。

风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咻咻不绝,孟扶摇躺着,感觉到扑面的冷风一阵阵割过肌肤,她散开的发掠在空中,瞬间被截断,那凌厉的力度令她心惊胆战——风声太近太密了,她躺着都险些被戳着,宗越,宗越呢……

“让开!让开!”孟扶摇不能动,一叠声的叫,“让开让开让开让开——”

“别动!”宗越死死压着她,全身都在轻轻颤抖,却丝毫不肯挪开,孟扶摇又去试图调动真力冲|­茓­,然而每个人点|­茓­手法都不同,宗越的尤其怪异,孟扶摇内力虽然以臻绝顶,但是没摸准|­茓­道流向,依旧无法冲开。

四面一片黑暗,只余风声呼呼割掠而过,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空气中药香和血腥气息越发浓重,有什么东西不断喷溅而开,落在她身上,身上男子体温异常的滚热,心口却微凉,那异样的体温令她心不住沉底,眼泪不可自抑的喷薄而出:“求你……让开,让开……”

那男子却只沉浸在昏暗混沌之中,无声抵抗一步不移。

极度的风声喧嚣里,倒地的两人却静至惊心,都在沉默着,迸发着自己最大的力量忍耐,一个忍耐伤病的发作和利风割体的痛苦,一个忍耐无言的牺牲和对命运森凉的最大恐惧。

风声快如流光,时间慢似千年。

宗越突然颤了颤,一口热血喷在她发际。

孟扶摇的泪水,无声滚落,沿着眼角,缓缓落入发际,在发丝上颤颤半晌,和着那热血滴下。

“扶摇……为什么……这阵法明摆着就是要致你于死地……”宗越抱着她,一句话未了又是一口热血喷在她肩颈,烫得她心都颤了颤,“……我了解过四大境,当初……就估算过,你只要破九霄功成,是能过的,可是现在……从九幽开始,就已经不对了……”

“有人要我死在这里。”泪水淹湿了鬓角,孟扶摇咬着牙,在无穷的恨意里一字字道,“的确……我是该死。”

如果我要踩着你们的尸体,才能够得着神殿的祭坛,那么我宁可早早死去,在最初相遇之始。

“不……我很高兴。”宗越抱住她,近乎满足的叹息道,“一生里……也许这是……最近的距离了……”

他靠着她的颊侧,在泪水和血气的腥甜里依旧嗅见她馥郁深幽的香气,那香气如花般开放在黑暗的彼岸,天水倒映中明净的开放,他在恍惚里寻香而去,踏过血­色­长河如山白骨,抵御着无边无际袭来的森凉和刺骨,最终在天涯的尽头,看见她一笑回眸。

真是浮光掠影般的美丽啊……

他微凉的颊靠过来,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脸侧,即使在这样的末路里,属于暗魅的艳丽容颜,依旧不露一分苍白的永远鲜艳如火,便如这一生无论辗转磨折颠沛苦难,他总是戴着面具生活,那般华美的,遥远的,丽­色­惊人而又虚幻失真的活……直到遇见她,直到邂逅身下这真正的火般灿烂的女子。

宗越轻轻的贴着她,他想靠近她一点,再一点,再一点……这一路太过寒冷,他想放纵自己自私一回,借她一点温暖好捱过人生永夜。

意识已经半昏迷,犹自记得轻轻寻找着那芬芳之源,从她的耳际,到她的鬓发,到她泪水横流的颊,到……冰凉而柔软的­唇­。

两­唇­相触,他先颤了颤。

从未想过这一刻,从未试图将她占有,他是黑暗的一份子,失去一切之后便只为执念而活,那花开得明艳,只当盛放在洁净的土壤,而不应孳生于他这般­阴­暗的角落,终年不见阳光。

他从来,都只想做护花的那人。

少年时他是孤独的流浪世子,到后来她送他迈向玉陛的森凉,再做他孤独的帝王,一生里远在金銮之高,放平眼光,只看得见云霞深处,她在他方。

风里有血和泪混合的气味,唯一线幽香不散来自­唇­齿之间,他浅浅淡淡的笑了笑,这一刻­唇­齿相接的温暖啊……抵过了一世里所有的寒凉。

微凉的­唇­轻柔辗转,将红­唇­之上不住汹涌的泪水轻轻吻去……她的生命,应该是永远明亮蓬勃的,不该被泪水侵染……可为何心底模模糊糊亦有一丝欢喜……她终究为他拼过命,她终究为他流过泪。

宗越­唇­角,亦绽放一朵模糊的笑意。

风声渐灭,最紧迫的必杀攻击已经过去。

宗越的身子,也渐渐的软了下去。

在彻底失去力量之前,他一指解开了孟扶摇的|­茓­道。

孟扶摇立即抬手抱住他,触着了满手粘腻,刹那间心底一凉眼前一黑,险些再被那股一直没有离开的巨力拖动。

怀里突然嘤嘤一声,却是九尾,它刚才被压得无法出声险些丧命,此时才挣扎出来,拼命吐纳自己的内丹,缓一口气。

金­色­的内丹在它体内浮沉,亮灼灼的耀眼。

孟扶摇此时心神震动疼痛之下,哪有耐心理会它,抬手抓住就将它塞了回去。

手刚从怀里抽出来,突然僵在半空。

刚才自己看见了什么?

金光……金光!

看见光!

火萤……火萤……自主发光的动物……

她心中灵光一闪,抬手就去摸怀中九尾。一把拽出来,抬手就将九尾往空中一扔!

金光一闪,九尾狸被抛了出去,半空中顿时现出细微的金光,不算亮,但是对于武功高绝五识灵敏的孟扶摇等人来说,已经勉强能够看清楚上方动静。

更奇妙的是,九尾穿越空中毫无滞碍,很明显那巨力并不对它出手。

孟扶摇一刹间心中狂喜!

有光!

狂喜完又是一阵伤心——为什么没能早点想起来!

金光一闪,头顶巨大的风声停了停,隐约能看见淡淡的轮廓,竟然真的是手的形状,那手似乎被那光所摄,顿了一顿让开,才再次抓了下来。

这次出手更为凌厉凶猛,四面黑气流动,比刚才更为频繁,而且那黑气,竟然是随着九尾的身形移动而动,黑流四窜,蛇般缠绕过来。

孟扶摇这下终于明白了雷动当初说的“留这东西一命可能有好处也可能会坏事”的意思,九尾虽内丹发金光,但是天生是扶风妖邪之物,和这阵法邪气互通,把它扔出来,亮光是有一点了,但是阵法威力也强了一些。

孟扶摇一瞬间有些犹豫,要不要收回九尾?

暗境……暗境……无论如何,还是光最重要吧……无论如何,就算自己这里麻烦点,给那几个照点亮也是好的。

她不想再看见任何人为她受伤!

孟扶摇决心一定不再犹豫,一抬臂再次将落下的九尾扔起,眼见九尾被她扔起数丈之高,可以想见,四面被困的战北野等人一定也可以看见那点金光,有了那点光便有破阵的希望,孟扶摇抱住宗越,一边毫不顾惜的输真气一边大叫:“你们看见没有——”

说话间九尾又落了下来,孟扶摇再扔上去,然而不会飞的狐狸每次在空中停留的时间有限,孟扶摇一边要不停躲避挥舞凶猛的巨力碾压,一边还要抛狐狸,虽说也不算太高难度,但是狐狸却是受不了了。

“嘤嘤!”九尾皮球般在半空哭泣,昏头涨脑,惨叫求救。

金光明灭,一闪一闪的也确实看不分明,孟扶摇正在为难,半空里彩羽一闪,金刚飞了出来。

那鸟骂骂咧咧的冲出来,大骂:“搞什么?跳上跳下把爷都看晕了!”飞到九尾身下,接住了那狸。

它一接住九尾,金光便不再跳跃闪烁,光芒稳定下来,孟扶摇仰头大喝:“九尾!加把力气!照得好赏你!”

九尾半空中运气,内丹浮沉金光大放,肚腹间都变得透明,金­色­小灯笼似的,四面透明屏障瞬间给那光化去。

刹那间孟扶摇竟然看见了战北野和云痕,就在自己身旁不远处做着困兽之斗,不过看起来状态都比自己好,这阵法果然是全力针对自己的。

那几人心有灵犀的转头,也同时看向她的方向,目光一碰,刹那间流过狂喜!

四周黑气更浓,头顶上巨掌在金光照耀下却越发稀薄,突然一缩!

“轰!”

青红白三­色­光芒,借着那金光的照耀同时亮起,刹那间半空交卷,来自三大高手合力的全力施为,刹那间将那朦胧巨掌荡灭。

一股淡黑的烟气窜在天地间,孟扶摇无意中嗅着了好几口,却安然无事,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天光一亮,身侧身影连闪,战北野和云痕几人都扑了过来。

战北野一眼看见孟扶摇怀中宗越,脸­色­一变道:“他怎么了?”

孟扶摇的手一直按在宗越后心,她刚才在阵中不敢去试宗越呼吸,生怕一试之下自己心神有失会坏了大事,只管拼命的毫不吝惜的输真气,此时才白着脸抖着手去按宗越脉门。

手还没来得及碰上宗越手腕,脚下一软,仿佛大地被抽走一般,身子突然就漂了起来。

周围景物再次一变,突然起了絮状白­色­云霎,四肢手足都不再听使唤,手一软,宗越从怀中落下。

孟扶摇赶紧去捞,一动,身子腾腾飘起,根本不受掌控,她骇然回头看那几个,竟然也是如此,而宗越从她手中滚落,刹那便已不见。

孟扶摇大惊,连声唤:“宗越!宗越!”拼命要上前,但是每一动身子便要浮半天,所有的动作都不能得心应手的做到,什么地心引力似乎统统不在,那感觉就像突然漂浮在了失重的宇宙中。

孟扶摇挣扎着,调整自己的肢体试图抓回宗越,手臂突然被人拉住,回头看是战北野,他皱眉沉声道:“扶摇!已经入了第三境了,他落下去也好,第二境已经破了,不会再给他造成伤害。”

“我怎么能任他一个人落下去!”孟扶摇气势汹汹的嚷,“我连他生死……连他生死都不知!”

她眼底泪光闪亮,盯着战北野目光灼灼逼人杀气腾腾,看那模样如果战北野不松手她就会一刀砍过去。

战北野却动也不动:“扶摇,保护好你自己!你更强,别人才可以不必死!”

孟扶摇震了震,刹那间脸上血­色­全无,战北野立时警觉此时说这话似乎太伤人,然而扶摇这义气为重的­性­子,向来虽面临危急亦不肯丢弃同伴,如今宗越这般模样落了下去,话不重如何能让她愿意放开?

两人载沉载浮着对瞪,各自的目光里都饱含疼痛,半晌孟扶摇眼一闭,无声扭头。

她没有任­性­的权利,她甚至没有回头的权利!

身后,前方,都有为她生死不知的人们!

她停在中央,心裂两半,恨不得一身撕成两截,化在天地间!

扭头那一霎一滴泪水飞溅而出,滴落在战北野手上,那点潮湿如倾盆大雨,瞬间也湿透了战北野心情,半晌他低低道:“别担心……宗越医圣身份和我们不同,穹苍以前也得过他的帮助,不会难为他的。”

孟扶摇鼻音很重的“嗯”了一声,心中凄凉的痛着,宗越到底怎样了?他落在了哪里?刚才天光一亮间只看见他半身浴血,是皮外伤还是重及内腑的重伤?他的通神医术,能不能救他自己?

原谅我不得不抛下你……

然而我不会原谅自己……

身周飘絮朵朵,云一般的浮游缭绕,天光明亮如雪,人在云中。

第三境,云浮。

孟扶摇无心欣赏美景,只在那样飞絮游烟,截然不同于前两境­阴­森昏暗的明亮里,痴痴的出神。

身周碎云飘荡,悠悠晃晃,云絮轻软若羽,空气悠然静谧,隐约不知哪里传来琳琅古乐,曲调舒缓如大河汤汤,悦耳悦心,人在其中若身入温水,温暖、安宁、而放松,没有杀气没有黑暗没有幽魂没有刀风,这一境祥和得像是一个梦。

仿佛那些牺牲和流血,那些白骨和鬼哭,那些存心要置她于死地的重重杀着,突然都被抹去。

经历了一路的浴血拼杀,一路的焚心焦灼,此刻的宁静似乎在呼唤着身心俱疲的人们的休憩和回归,不需言语,无尽诱惑。

孟扶摇觉得眼皮很重,不受控制的拼命要粘在一起。

她太累了,确实需要一场修补真元恢复元气的睡眠。

心中隐隐约约是知道,不应该在这个时间睡觉,然而那种疲乏感就像潮水,一波波的冲来,她抗过一波下一波又卷近,在一波波的抗拒中,她的防线被一点点冲刷,松懈。

身周几人,云痕和她一样,也在半垂着眼晴,铁成似乎在努力支撑着要坐起,却不能自抑的向后倒,姚迅早已睡倒鼾声震天。

刚才那一阵,他们虽然没有像孟扶摇和宗越那里那样,承受了最主要的攻击,但是一番躲闪也都已累了。

最清醒的还是战北野。

他天生神勇,­精­力充沛,又不像孟扶摇连闯两境身心俱疲,所以在这人人昏昏欲睡的时刻,他还勉强保持着清醒,见孟扶摇眼睫半开半合,急忙伸手去拍她:“别睡!”

孟扶摇猛然一醒,自己也知道不对,急忙振作­精­神,又去拍那几个人:“起来!都别睡都别睡!”

云痕睁开了眼,铁成哼了一声却爬不起,姚迅却已经进入深度睡眠,怎么叫也叫不醒。

连金刚和九尾都浮在那里,舒服的眯上眼睛呼呼大睡。

孟扶摇心知不好,拼命的掐自己,又努力的想让自己下沉,脚踏实地也许就能清醒一点,然而在这诡异的地方,连千斤坠都失去了效用,战北野拉住她,又示意她拉住云痕,几人串在一起同时运功,以三人的实力,地下便是一层花岗石也能踏沉,不想也只是身子略略一沉,便即弹起。

孟扶摇这一运功,身体里的疲乏感越发明显,头一仰,竟然就突然睡着了。

在她之后,云痕一直抓着她的手也一松,闭上了眼睛。

勉强维持着清醒的战北野,眼见那两人也中了道,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睡,嘬一声拔出长剑,砍在臂上。

鲜血飚­射­,溅起三尺!

战北野自己都被这激血的猛烈吓了一跳,他原本只想自刺以疼痛保持清醒,不想在这鬼地方,一旦出血便鲜血标­射­,竟然喷泉般控制不住。

鲜血溅在云絮之间,直冲长空,瞬间战北野全身斑斑鲜血,就像刚刚杀了数百人,看起来十分惨烈。

他无奈的苦笑一下,只好赶紧紧紧包扎,好半天才止住血。

像这样,靠自刺维持清醒根本行不通,人还没清醒,血已经流光。

但是,就是这样飘着?那也没什么杀手啊,战北野一边护住孟扶摇,一边犹疑的看向四周,云絮大朵飘过,浮云之间,隐约还有些什么东西,但是他们漂浮着,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慢动作,一时也过不去。

刚才大量失血的战北野,渐渐也觉困意浓厚,眼帘将要缓缓合起。

却突然觉得哪里有冷风!

那风像是从地底吹出来一般,森凉­阴­冷,和这云浮之境的悠然温暖催眠感觉截然不同,像是一头蹲伏在云层之后的兽,张开大口等待猎物的自动上门。

战北野霍然睁眼。

一眼就看见了对面,在他们一直飘往的方向,突然出现了一个火红­色­的洞!

那洞中一片深红,隐约有火焰一般的物事翻搅奔腾,火光灼热跃动,隔了很远都能感觉到灼人的热浪。

而几个人,都在毫无所觉的向那个火洞飘去。

战北野刹那间便出了一身大汗。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穹苍四境从来没有听说谁顺利通过,知道为什么听说有人闯四境,到头来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前两阵历经艰难耗费真力,武功再高的人都­精­疲力尽,到了这个舒缓环境,放松松懈是必然的,而只要眼睛一闭,便会被卷入火洞,身化飞灰尸骨无存。

刚才如果他也睡着了,一样是这个下场!

飘在最前面的姚迅,已经触及了洞的边缘!

战北野突然窜过去,这一窜尽了全力,也不过窜出了丈许,堪堪挡住了姚迅,他一脚将姚迅踢出去,一转头,铁成又飘了过来。

好容易费了比平时多十倍的力气将铁成推开,云痕又飘到了。

战北野长剑连出,用剑柄将云痕挡住,再用手和腿挡住姚迅铁成,好容易舒口气,一回头魂飞魄散。

孟扶摇的头已经靠近了那洞口,一阵火苗卷出来,哧一声便燎掉了她一截头发!

这一烧她震了震,似乎要醒,但却无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眼看着就要被卷进去。

战北野已经没有办法再拦住她,更没有办法同时拦住四个人。

他突然松手松腿,弃剑,身子一退!

他一松,那四人都慢慢飘过来。

只是这刹那间,他已经扑到了洞口,以背向着洞中的火焰,用胸口挡住了洞口。

他堵在了洞口。

堵住了离洞口最近的孟扶摇,也堵住了孟扶摇身后飘过来的那几个。

身后灼浪千层,火舌燎卷,如同巨大火蛇的长舌,时不时呼啦一下卷探出来,燎上堵在洞口的人的后背。

后背衣服慢慢烧没,肌肤被渐渐灼红,起泡,再过阵子,就会被烤焦。

战北野身体微微颤抖,额头汗殊滚滚而落,滴在衣服上瞬间被热浪烤­干­,背后的剧痛一阵甚过一阵,肌肤受伤程度不断加重,每次新的火舌卷来,便在原先的伤上更灼一层,疼痛也便更加重一分。

那火并不猛烈,也不无时无刻出现,然而唯因如此,这成为世上最缓慢最难熬的,火刑。

他却始终不挣扎,不呼叫,只是垂目看着身前的孟扶摇,看着她似乎沉浸在甜美的梦中,热汗滚滚的脸上,甚至露出了愉悦的笑意。

孟扶摇还在梦境中挣扎着,沉在无法摆脱的睡眠中,浑然不知,她睡在火洞之口,而那里,有一个人用自己的身体,生生替她隔绝了焚心烈火。

那不是惊神箭的刹那烈火,可以躲避可以一扑便灭,那是­精­心布置的深狱­阴­火,火舌缓慢的舔抵,渐渐烤­干­身体里的所有水分,用无休无止剧烈的疼痛,一点点焚尽人的灵魂和意志。

直到用最慢最残忍的速度,将人烧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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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浮之境火舌­阴­­阴­,九天之巅冰风颤颤。

长孙无极正凝神,细听风中传来的动静。

冰洞之下的声音极其细微,连三百米处看守的弟子都没听见,杀气却浓烈如彤云,无声无息逼近来。

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长孙无极的暗杀已经箭在弦上。

长孙无极面­色­平静,目光却如针尖般缩紧。

长青神殿两派之争早已延续多年,纵然他无心殿主之位,也不得不被卷入漩涡,如今他为扶摇背离师门,算是已经放弃了殿主大位,然而那些人依旧不放心,还是不肯放过。

对方不会公开用刑置他死地,以免落人口实被殿主追究,也不可能杀上接天峰惊动看守的弟子,唯一能做的,就是刺杀,让他不落痕迹的死,看起来还得像是不堪重刑自然死亡。

长孙无极缓缓将丝绢收起,用手指推进衣袖里。

他注视着前方,风雪之中,一道灰黑的影子从山下幽魂般飞起,双翅一振直扑入洞中。

那东西落在刑架上,一偏头,金­色­眼珠冷光闪闪的看着长孙无极,青­色­的羽毛油光滑亮,体型极大,动作却极轻巧。

是一只青­色­的隼,长青神山特有的凶禽,在殿中,将隼调教得最好的,就是那位那日亲手将长孙无极绑上刑架的四长老。

那隼冷冷睨着长孙无极,长孙无极正猜测着它是要去啄自己眼晴还是动自己伤口,那东西突然再次振翅飞起。

于此同时,刑架突然倒了下来。

无声无息,也没有折断,就那样缓缓倒下,带着长孙无极的身体平倒在地。

风雪尽头隐约有弹指之声,一缕劲风飞­射­,点了长孙无极哑|­茓­。

随即青影一闪,那训练有素的凶禽落在了长孙无极身上。

准准落在他心口,将沉重的身体整个压上。

冰风呼啸,冰洞无声,放倒的刑架和刑架上的人,不伤人却压心的猛禽。

白亮的冰反­射­着猛禽青­色­的羽,一动不动的像一个突然降临的噩梦。

高天之上,空荡荡的安静,没有人知道,刹那间谋杀发生。

一场­精­心炮制的,一旦发生,即使有人怀疑也没可能找到证据的谋杀。

武功被制的衰弱身体,心口紧紧压上的重物,无法运功抵抗的长期心脏被压迫……等于,毫无痕迹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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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紧那罗王仰头注视着那苍鹰飞往的方向,目光闪动。

一人大袖飘飘的从山顶下来,紧那罗王迎上几步,低低笑道:“这事我来便成,哪值当劳动您。”

“你的功力,只怕还不够隔空推倒刑架而不断吧?”迦楼罗王回首看看那方向,“明早等人死了,你记得把刑架推回原来位置。”

紧那罗王应了,又转头对身侧一人低声道:“多谢四长老出借你殿中久经训练的青隼,没想到您也亲自过来了。”

“不亲眼看着那小子伏诛,总是不能安心。”四长老一脸狰狞,“早该死了的人,偏不肯死,只好送他一程!”

“不必您亲自动手。”紧那罗王笑,“青隼在他心口蹲上一夜,以他现在的体力,绝对承受不了的,明早自然会死得无声无息,没有伤没有毒没有截死|­茓­征象,什么都不会看出来。”

“不要掉以轻心。”迦楼罗王道,“这人心思深沉,智计多端,最擅算计人,你留在这里,确定他断气再走。”

紧那罗王躬身应是,四长老突然道:“我也留在这里。”

紧那罗王怔了怔,四长老笑道:“青隼是我的,我自然要看着,莫要一不小心落入别人之手。”

“那您请便。”紧那罗王笑笑,负手仰头看着上方。

黑暗中两人目光灼灼,等待一个人无声的死亡。

穹苍长青 第十四章 大结局上

孟扶摇沉在梦魇般的睡眠中。

她的躯体在被逼令沉睡,意识却躁动不安,内心深处知道此刻绝对不能睡着,也知道一旦睡着后果严重,甚至也隐约感觉到,就在身边,就在面前,有人在为她的安全生死挣扎,那人的目光深深,睁不开眼也能感应到那眼神似要看进她的灵魂,沉切而热烈,她为此心中生了灼灼的火,在一片惊恐的燥热之中,不住的勒令自己,要醒来,要醒来——要醒来。

于是很多时候她真以为自己醒来了,以为自己已经睁开眼,和身边人并肩作战,抵抗这一关难过一关的四大境,然而她的躯体依旧沉睡着,来自长青殿主的强大神力,让意志力无比坚强的孟扶摇,竟然也无法抵敌。

战北野的身躯在轻轻颤抖,嘴­唇­焦裂,前身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早已被大汗浸透,灼伤还在其次,脱水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更不知道这样焚心般的痛苦煎熬还要熬多久,他不惧死亡,幼年时­阴­暗宫廷倾轧求生,少年时转战沙漠血舞黄沙,青年时大军踏境挥平四疆,那一路风霜血火,死亡的遭遇比活着的机会多更多,是他时时拼了一颗求死的心,才捱到今日之时长久的活——他不惧死。

然而这样的死法,依旧超出了他自己臆想之外。

在以往那些高踞宝座的寂寞日子里,他无聊的想过自己的死法,崩于某殿,葬于某陵,隘号某帝……无论怎样的死法都是那样没趣,唯有想起一种死法他会微笑——他想死在她身侧,白发苍苍的一对老头老太在各自的摇椅里相顾而笑,在人生的大限时刻,各自握紧对方生满老人斑的手,再一起轻轻垂下……何等的圆满的幸福。

如果能有那样的死法,他愿意用自己的寿命去换取,然而内心深处不是不知道,但凡最美丽最令人神往的,多半都只能是梦境。

如今……这样的死,好吧……虽然惨了点,但是好歹也是死在她面前,死在她身边,和那个梦境,其实也差不多吧?

战北野在抽搐的疼痛里自欺欺人的微笑,他并不去想自己一旦真的被烤死,孟扶摇还是摆脱不了被卷入火洞尸骨成灰的命运,在他看来,尽力便成,生死本就是不那么重要的事,他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让她死在自己之前!

火舌倏进倏出,一点点侵吞着人的意志,战北野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垂下头,细细看孟扶摇眉眼,他看得出,孟扶摇即使在沉睡,也依旧在挣扎,以至于额头也无声沁出密密的汗,那样的挣扎看得他有些心痛,不禁轻轻叹息一声。

可怜的扶摇……一生里没过过几天舒心日子,一生里虽居于人世之巅却也一生苦痛挣扎,那些荣华富贵富有天下,明明到了手,竟然一天也未曾享用过,做人苦累如她,这一世可睡过几个好觉?

下辈子,做个普通的女子吧,你耕田来我织布,你挑柴来我下厨,山野村­妇­,简单而扑素的幸福。

当然,那个村夫,得是我……

战北野一笑,想着,只要自己和扶摇的死讯传出去,这五洲大陆,便要再次乱了。

他自从来穹苍,已经做好了有去无回的准备,虽然穹苍独立国土,和大瀚远隔两国,他无法带自己的大军逼近穹苍,所带的贴身护卫虽不少,但在接近长青神山时他便让他们在山下待命,不必上山枉送­性­命,但是他事先嘱咐过,一旦自己和扶摇出事,这些人会第一时间离开穹苍,持他的手书向扶风雅兰珠借兵,如果这些人离不开穹苍,那也没关系,他走之前还留了密信给小七,一旦得到自己不利的消息,或者自己半年内没能传任何消息回来,无论敌人是谁,立即发兵!

大丈夫死则死耳,仇怎可不报?

至于自己死后,冲动暴躁的小七会怎么报复诸国,会怎么掀起大乱,他才不关心,自己都死了,还­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他走之前已经留书雅兰珠,万一有什么意外,雅兰珠说过,会替他照顾太后,母亲有人照顾,他再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事。

心头灼热,一身焦火,全部意志灵魂都似要化成火山中滚烫的灰……飘扬在天地间。

战北野的手,缓缓的松开……

眼前突然飘过一小团云,快速的,闪电似的一掠。

战北野怔一怔,刹那间濒死的意志中模糊的闪过一个念头——这里的云絮都悠缓飘荡,为什么这团云特别的快?

那团云一闪便到了他面前,扑上他胸前孟扶摇,一口便咬向了她后颈。

战北野看清楚那东西,目光一亮。

那只耗子!

元宝大人直扑孟扶摇,雪白的大牙嚓的一亮,瞬间啃破她颈项,却只破了一点皮,不伤血脉。

孟扶摇立即睁开了眼睛。

长青神兽的唾液,在长青神殿这地方,本就是极宝贵的东西,只是向来浪费在了坚果和甜食上而已。

孟扶摇一睁开眼睛,看见元宝大人目光一喜,再看见战北野,脸­色­立即变了。

战北野怎么突然瘦了也黑了?

再一转眼看见他身后火洞,立刻扑过去,一把将战北野拉开,顺脚将云痕勾住,元宝大人一人一口全部啃醒,众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那火洞脸­色­都变了。

再看看一身焦痕的战北野,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拼死忍着烈火慢烤的痛苦挡着,此时众人早已全化飞灰。

孟扶摇来不及说什么,拉住战北野,赶紧接下所有人腰间水囊给他补水,战北野喘过一口气,居然还在笑:“运气真好……”

他虽然勉力开口说话,但是根本发不出声音,孟扶摇一把捂住他嘴,皱眉道:“别说话!”

手碰到他嘴­唇­,顿时觉得掌下­干­裂起皮简直刺手,收回手时已经沾了满手血丝,孟扶摇抿着嘴­唇­,咬牙转到他身后,给他敷药,她身上一向各式药物齐会,自从当初宗越被惊神箭炸伤,烧伤药也是常备,好在那火头毕竟还有段距离,又是一阵一阵窜火,虽然更痛苦些,但无形中也拖慢了时间,战北野还不至于真的给烧焦,只是若不是元宝大人回来得及时,不烤死,也要脱水而死了。

云痕脱下外袍默默递过来,孟扶摇接过,轻轻披在战北野身上,勉强笑道:“陛下,这袍子小了点,你就凑合吧。”

战北野拉拉袍子,笑容依旧明朗,做了个手势,示意:大概这是你对我最温柔的一次……

孟扶摇无奈的看着他,心想太固执的人就这么回事,都这样了还在想着这个,一转头看见元宝大人飘在空中,此时才有空欢喜:“元宝,你没事了?”

元宝大人看起来虽然齐整了些,但是­精­神颇有些恹恹,点点头,又摇摇头。

暂时小命是没事了,但是鼠身大事很有事……

孟扶摇不明白它的意思,又问:“黑珍珠呢?”

元宝大人一听便抱住头——别问我别问我别问我!

孟扶摇看它那样子,算了,别刺激人家了,还指望它救命呢。

她还是困,肢体乏力,但是好歹­精­神好了点,问元宝大人:“这关怎么过?”

元宝大人爬上她肩头,四面望了望,随即举爪向天。

孟扶摇云痕齐齐抬头,只看见一片连绵游丝的絮白,浮云望遮眼,不见最高层。

两人齐齐愕然回望它,元宝大人又指,孟扶摇这回运足目力,才看见上方顶端,隐约似有山峰高矗,和云­色­一般洁白,山峰顶端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一时却也看不出来。

“要上去?”孟扶摇皱眉,“平时也罢了,不过飞身而起的事情,现在飞不起来怎么办?”

元宝大人露出“你不飞也得飞这个事情必须你们人类做我们鼠类根本办不到”的表情。

“飞不起来就爬吧,无论如何不能呆在这里。”孟扶摇挽起姚迅铁成,云痕负起战北野,一行人艰难万分拖拖拽拽的,好半天才到那山峰脚下,抬头一看孟扶摇“咝”一声,道:“这是山么?这是山么!”

直上直下,毫无起伏,岩石如玉石,滑不留手,还结满更滑的冰,孟扶摇抬手触上去又是一怔,冰是冷的,触感却是软的,那岩石不像岩石,倒像有呼吸有生命的东西,然而却又没有生命体的活力和温暖,触手绵软却僵死,更像是一个死体。

这种触感实在太复杂,难以尽述,却十分的让人难受,仿佛午夜里探手进被褥,突然摸着了久已冰冷的尸体。

在这清丽绵软的云浮之境里,外在的表象都是令人放松的,内里却处处杀机处处紧迫,孟扶摇不敢对这“山”掉以轻心,先试着往上爬,不想还没爬上一步,便哧溜一声滑了下来,孟扶摇不肯泄气,施展壁虎游墙功试图牢牢吸附,不想那东西竟似乎微微一缩,然后一弹,生生将她弹了出来。

“这东西怎么这么诡异?根本没法着力。”孟扶摇喃喃,身侧几人都试了试,无一例外落下,孟扶摇想了想,拔出“弑天”,道:“用各自的武器凿壁,踩着挖出来的洞上去,我看它还怎么滑。”

刀一拔她便咦了一声,不知什么时候“弑天”的颜­色­竟然变了,黑刀变成了白刀,通体半透明,刀尖隐隐闪耀着一点红光,那红­色­并不是寻常的血­色­,而是粉­嫩­润泽,殷红娇美,像是花苞之尖微绽轻红。

而刀身之上,靠近刀柄处,闪着密密麻麻一排透明文字,那些文字浮动跳跃,闪烁不休,而且形状奇怪,像字又不像字,倒像偏旁部首。

“我的刀怎么变成这样?”孟扶摇怎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弑天”变样,记忆中在九幽之中时刀还是正常的,然后暗境之中看不见东西,到底是什么出现异状,已经无法推测。

此时也不是细看刀上文字的时候,孟扶摇只愣了一愣,便将刀往石壁上一Сhā,她的刀切金断玉锋利无伦,别说石壁,便是钢铁也可轻松斩断,不想刀刺进去,无声无息,感觉像Сhā入一团棉花里般柔软,她拔出刀,石壁上只有一道细微的印痕,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合拢,直至回弹原状,印痕无影无踪。

孟扶摇又愣半晌,发狠:“我就一刀Сhā一次,顺刀踩上去!”将弑天再次一Сhā,爬上“弑天”刀柄,叫云痕:“剑递我。”

云痕丰一掷,长剑Сhā在她身侧上方,孟扶摇正欲踩着自己刀柄爬上云痕长剑,这样一步步爬上去,虽然费事点,也不是不行的。

谁知手一抬,发现云痕的长剑竟然离自己远了点,手已经够不着,再一看,原来是脚下的“弑天”在慢慢下滑。

仿佛切入了豆腐里,根本承载不住任何重量,“弑天”一路滑下去,将孟扶摇身形再次拖到底。

再一看,长剑也滑下来了。

孟扶摇拔出“弑天”,一看,“石壁”上还是没有任何印痕。

这哪里是石壁,根本就是个妖物!

所有方法都试过,竟然全部都行不通,在这个地方做任何轻微的动作都要耗费数十倍的力气,孟扶摇一边还要拼命抗拒那睡意,并抓紧随时可能睡走的那几个人,转眼间额头也生了一点薄汗。

姚迅再次闭上眼睛,眼晴一闭身子便横浮起来,飘到孟扶摇身侧,他腰间的刀悬垂下来,撞在孟扶摇背后呛啷一响。

孟扶摇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背后还有个小包袱,是长孙无极给的,里面有一些很古怪的东西,其中似乎有一柄材质特别的匕首?

她赶紧去翻找,果然找到那非金非玉的匕首,抬手往石壁上一戳,那石壁似乎有所感应般微微一让,匕首戳进去,声响异常,牢牢不动,孟扶摇再拔出来,壁上留下一个深坑。

“成了!”孟扶摇一阵欢喜。

元宝大人瞅着那匕首,心想主子居然备下了这个东西,数百年一生的长青木,生在长青神山最险的云桥之下,可遇而不可求,据说以往有的早已被殿主毁去,难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的。

孟扶摇又在包袱里翻找,找出几个­色­泽艳红的药丸,看起来很普通,闻了闻,觉得气味辛辣无与伦比,想了想,往姚迅铁成嘴里各喂一颗。

药丸下肚,姚迅铁成立即红头涨脸,两眼泪花闪闪,卡住喉咙拼命咳嗽,被辣得瞬间不思睡眠,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心想虽然这法子治标不治本,但好歹也是个暂时清醒的办法。

轻轻抚摸着手中包袱,想着生死未卜的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便开始了­精­心细致的准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便为她苦心谋划,却从不言语,一笑澹然。

他从不高高在上俯视她的人生,只选择浸润在她的世界里,一点一点将心事临花照水,倒映彼岸繁华。

孟扶摇慢慢将一颗药丸送进口中,刹那间一线火线如箭,自喉间直­射­而下,胸臆肺腑刹那间熊熊燃烧,在那惊天动地爆炸般的超级火辣里,孟扶摇泛起闪烁的泪花。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泪花不是被辣的,而是被那般绵长无声却又惊心动魄的深情,瞬间击中。

那个人的爱,也是这一颗普通药丸一般,圆润饱满,不动声­色­,却在亲自体味的刹那间,猛然一撞,星花四散扯心动肠。

熠熠云浮,满目如雪,人在何处?

她仰起头,在一怀升腾的火里逼­干­眼底的泪,头一扬,道:“走!”

有了这奇特的匕首,爬山之路终于被凿就,不过那路依旧是艰难的,这石壁根本就像个活物,似乎感应到疼痛,也似乎感应到危险,不住微微颤动,脚下道路七歪八斜,他们时不时飞出去,再互相拉扯着拽回来,既费力气又费时辰,姚迅在自己的包袱里翻找,找出一根长绳,笑道:“不妨都栓在一起,安全些。”

孟扶摇赞:“难为你心细。”

“属下出身罗刹岛,自小下海惯了,无论如何绳索都会带。”姚迅拍拍腰间,“我这里还有呢。”

“跟着我,吃了很多苦。”孟扶摇回头对他笑,“后悔不后悔?”

“不。”姚迅笑,“我做到了一个偷儿一生里再也无法做到的事,我挣到了一个偷儿一生里再也无法偷到的钱,然后我知道了赚钱的快乐永远不是偷钱能比,这都是主子你给我的,没有您,我永远也就是个街头市井里挤在人群中伸指掏钱的下九流,而不是现在,人人尊崇,见我都喊一声,姚爷。”

“别这么煽情。”孟扶摇看着高山之上,悠悠道,“你命中际遇如此,我并没有给你什么,相反,都是你一路追随,姚迅,还有铁成,出去后,我要好好谢谢你们。”

“我背叛过您两次。”姚迅有点赧然的笑,“一次在客栈,看见雅公主我溜了,一次在姚城,您最艰难的时刻我想逃跑,主子,我只但望您不怪我,至于谢什么的,真的无颜再受。”

“得了,说这么多­干­嘛呢。”铁成辣得眼睛红得像个兔子,不耐烦回首,一指云絮深处,大声道:“是做的,不是说的!这辈子好好跟着主子,再不背叛就是了。”

“再不背叛。”姚迅摸了摸怀中那日孟扶摇离开后留给他的私章,似是宣誓又似是说给自己听一般,轻轻重复,“再不。”

一路向上,虽然艰难,却也渐渐接近顶峰,孟扶摇总有种在爬人家大腿的诡异感觉,就是不知道爬上大腿顶端,会摸到什么呢?

头一抬,前面突然就没有路了。

云絮在此处特别密集,大片大片的几乎看不见上方景象,这些东西挥不去赶不走,悠悠在身侧漂移,孟扶摇从那些棉花片子里探出头来,看见峰顶平齐,如同被刀砍过,在峰顶上方,悬浮着一盏鼎炉似的物事,垂着几条长长的锁链,一朵重云般飘在山顶。

鼎炉之中燃着青烟,不断飘出那云絮,孟扶摇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些令人困倦浮游直奔火洞的东西,是这鼎炉制造出来的。

元宝大人对那鼎炉指了指,示意那便是机关关窍所在,孟扶摇看着那巨大的炉,隐约似乎还冒出青烟,不由愕然道:“要进去?莫不要练成|人丹?”

元宝大人眼神中露出忧­色­,还别说,就算知道这鼎炉是破阵关键,但是不代表就可以上去关闭它,上来固然艰难,想要灭掉鼎炉,难上加难。

最关键的是,其中需要的一样东西,和那长青木一般,也是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殿主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不惜耗费功力,竟然召唤了云浮之鼎,以往云浮之境,未必需要这个东西的……

“那就过去吧,我去。”孟扶摇先试着拉那锁链,想要将鼎炉拉过来,她两臂何止千斤力气,就算在这奇异环境里控制力变差,那般全力一拉也足可拉动九牛,不想那链子微微绷直,鼎炉却一动不动。

“还是攀过去吧。”云痕将战北野交给铁成,当先攀上锁链,锁链晃了晃,云痕身子轻盈的攀过去。

先几步还没什么,霍然“嚓”一声,蓝光一闪!

云痕的身子猛然向下一坠!

靠他最近的姚迅手疾眼快一把抓住,转头一看变了脸­色­。

不知何时锁链里迸出一枚匕首,蓝光闪闪,飞入云絮之中不见,刚才云痕抓过的那条锁链已被割断,软软的垂下,鼎炉顿时斜了半边。

“受伤没有?”孟扶摇没去看那断裂的锁链,先去看云痕,云痕摇摇头,一伸手,手上一个­精­钢的护腕已经断开,险险划到腕脉,他有点庆幸的道:“上次在鄂海,你手上镯子救了你一命,我便想着我练剑的手十分重要,便也做了个护腕,没想到还真的派上用场。”回头看看那锁链,又道:“这刀好快!”

战北野在一旁听见,看了一眼孟扶摇手上的镯子,黝黑的眼神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

“这链子竟然不能过去。”孟扶摇皱眉看着已经斜了一边的鼎炉,“就算人没事,抓一个断一个,这炉也就飞走了,怎么办?”

姚迅从怀里又掏出绳索,试图甩向鼎炉,刚刚飞到一半,又是蓝光一闪,将绳索剪断。

此路又不通,孟扶摇再试着提气跃起,真气仍在,却依旧运用不灵,用尽全力窜到半空便浮着,在离鼎炉前不过数米处,再也前进不得。

此时底下四人都依次站着,仰头看她只差不远的位置徒劳的漂移,捞啊捞的够不着,云痕看了看她的位置,又看看那鼎炉,目光一闪,突然一拳将姚迅击了出去。

姚迅猝不及防,被击出几步撞在铁成身上,唰一下将铁成撞出那截短短的峰顶平台,铁成手中还扶着战北野,肩头一歪又撞上战北野,战北野刹那间被三人连锁真力推出来,身子一悬空,正看见孟扶摇袍角,心中灵光一闪已经明白了云痕用意,伸臂握拳顶在孟扶摇靴底,刹那间四人功力全部加在一起自拳心涌出,将孟扶摇向前一推!

孟扶摇身子借这四人刹那连撞的推动力,向前一纵,堪堪够着了鼎炉的一只脚!

众人都狂喜,不妨那鼎炉似乎有感应一般,突然又挪了挪,飘离了一点。

孟扶摇愤声大骂:“混账!”

最后面的云痕看着,又是一掌隔空传力,一层层传过去,再加一把力将孟扶摇向前送。

眼看着将要够着,众人都心中一喜,他们腰间此刻都连着绳子,这云浮之境人体浮沉也不怕掉落,刚刚安下心来,突然听见元宝尖声大叫。

随即他们一转头,便见鼎炉之下,突然轧轧一转,飞出无数利箭!

箭雨如网,直袭身在半空的人们,四人身在悬空结成|人梯,还没来得及撤回。

此时断绳可以躲避,但是孟扶摇便悬在半空无法前进。

孟扶摇一扭头看见,心胆俱裂,大叫:“断绳!”

铁成大呼:“不!”

他身子一转,不管那箭雨,全力将战北野向前一推,还站在峰顶的云痕拼命向后一拉,与此同时孟扶摇二话不说,断绳!

三个人同时三个动作,危机之下的第一反应都是先顾着别人­性­命。

铁成那一推,孟扶摇终于触到鼎炉。

云痕那一拉,电光火石间拉下了姚迅。

孟扶摇那一断绳,最后一刻战北野手一伸抱住了她的腿。

五个人分成三截,云痕和姚迅栽落峰顶,孟扶摇和战北野抱住了鼎炉,铁成落在中间。

箭雨直冲他而去!

孟扶摇大叫:“铁成——”抬手就将“弑天”扔了出去。

云痕战北野长剑和姚迅的绳索刹那间也到了,纷纷将短箭砸出去。

云浮之境中真力使用不流畅,各人准头都不足,拨不落短箭,只能将那运行轨迹砸偏,那些四处飞­射­的短箭,依然有很多还是歪歪斜斜的擦过铁成身体,带出血花飞溅。

却有一枚短箭,不偏不倚,呼啸飞向铁成后心!

铁成在半空中只来得及抽刀,护住自己前心,此时遍体鳞伤反应变慢,再也来不及反手去护后心。

众人武器都已出手,也已无法去救,孟扶摇绝望的闭上眼睛。

眼帘将闭未闭间,似乎瞥见金光一闪,随即听见铿然一声。

孟扶摇猛回首,便见铁成后心,一只金­色­小兽紧紧抓着他的衣衫,随着铁成载沉载浮,那枚要命的短箭,已经被九尾坚逾钢铁的尾巴拨飞。

空中悠悠飘落无数金­色­的毫毛,九尾心痛的嘤嘤有声。

孟扶摇大喜,大叫:“九尾,你救了我们三次!回去好好赏你!”

九尾得意的甩甩尾巴。

铁诚要害虽然护住,逃得一死,但是会身也被短箭擦伤多处,最重的一处直穿入臂,鲜血涔涔而下,他忍耐着一声不吭,孟扶摇叫道:“别乱动,等我出来救你!”一伸手拉起战北野,顺着鼎炉爬了上去。

这炉极大,苍青­色­,刻满线条繁复的花纹,可供三四人在上面行走,孟扶摇和战北野按元宝大人指引爬上去,看见炉顶上有个铜环,看来是开启鼎炉的入口,铜环的位置之下,却有深深的一道一臂多长的紫­色­的沟渠,流动着深紫的液体,氤氲浅紫雾气,看起来十分诡异,孟扶摇试探着撕下一截衣襟递过去,衣袂刚刚进入紫­色­沟渠的范围,立即无声缩卷,化为深黑的一抹粉末,随即消失。

“好厉害的毒!”孟扶摇倒抽一口冷气,想要进这鼎炉,必须拉这铜环,但是铜环下这毒一碰即死,手便伸得比闪电还快,也难免中毒,甚至用布囊手都不成,还是会沾染上肌肤。

“要是有个假手就好了……”身后战北野道。

假手!

孟扶摇唰的一下拖过身后的包袱,找出那个长孙无极备好的假手,低低道:“原来用在这里……”

将假手隔着紫­色­沟渠递过去,勾住铜环,那假手做得极其结实,孟扶摇在假手被毒液腐蚀完毕之前,迅速勾动了铜环。

“哗啦”一声毒液倾倒,两人齐齐往旁边一避,那些毒液顺着歪斜的半边鼎炉的镂刻的铭文直流下去,半个鼎炉立时都发出诡异的紫光。

两人趴在鼎炉口看着里面,里面漆黑一片,隐约红光闪耀,孟扶摇道:“我去。”

战北野不由分说就要推开她,可惜体力未复,被孟扶摇反推回去,当先从入口跳了下去。

鼎炉内微热,中心微微发出红光,红光映出四面古怪的花纹符号,看起来像是符咒,孟扶摇一眼瞟过,突然觉得那些“符咒”看起来有几分熟悉,心中灵光一闪便逝,想要捕捉却又想不起自己刚才到底想到了什么,只好先丢开。

元宝大人蹲在孟扶摇肩头,指着那红光燃起处,示意她过去。

孟扶摇过去,见那鼎炉中心,是一块像是燃烧的炭一般的东西,红光明灭,中间有一个方形的缺口,边缘圆润,那炭一般的东西连接着鼎炉一个窄小的出烟口,很明显的可以看见那淡白的云气正是从这东西中冒出来的。

元宝大人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堵住这个缺口”。

这个简单,孟扶摇立即脱外袍,元宝大人摇头。

战北野取下腰间玉饰,元宝大人摇头。

孟扶摇又拘怀里的银子,元宝大人还是摇头。

孟扶摇想起万能的包袱,赶紧满怀希望的将包袱里的东西都翻给元宝大人看,元宝大人目光一亮,突然指了指一块打磨过的犀角。

孟扶摇取出犀角,元宝大人一把抓过她手指,恶狠狠啃了一口。

孟扶摇“啊”一声,鲜血滴下,落在犀角上,无声的浸润进去,元宝大人示意她将犀角放在那缺口上,正好吻合。

那红光被犀角一堵,闪了几下便暗淡下去。

孟扶摇欢喜的翘起­唇­角,道:“成了——”

她话刚说了半句,身子突然被人猛然一拉,随即便见那暗下去的红光突然猛地一亮,轰一声四面迸­射­开无数深红的星花,灿亮飞­射­,落在哪里哪里便滋滋作响,冒起一阵刺鼻的白烟。

孟扶摇脸­色­白了白——刚才要不是战北野警醒拉开了她,欢喜之下站得离缺口极近的自己,八成从此就要成为孟麻子。

一些黑黑的粘腻的物体被炸­射­开来,落在孟扶摇脚下,仔细一看正是那用来堵住缺口的犀角。

孟扶摇呆滞的回头看元宝,元宝呆滞的回望着她——能熄灭云浮之鼎的确实是千年犀角加上生血啊,它怎么知道现在不管用了?

事实上,就连迟钝的元宝大人都已经发觉,现在的这个“四境”,已经不是神殿以往用来供人闯关的四境,现在这四关,更艰难更可怖,杀机暗伏,处处致人于死,甚至连云浮之鼎这种可以拿来炼化灵魂的神器都用了,很明显,规则已经被改动过了。

千年犀角已经没有用,还能用什么?元宝大人拼命在脑中搜索,心中隐隐约约掠过一样东西,随即立即笑自己,怎么可能,那东西失踪很久了——

它身侧孟扶摇在发愁,她身上带的东西,除了这个包袱也没什么别的,犀角没有用,还能用什么来堵住呢?

不死心,将身上东西一阵翻找,突然摸到腰带里一块硬硬的物事,拿出来一看,巴掌大的黑­色­方形物体,没有缝隙,边缘圆润,竟是当初在天煞时,和云魂一战,云魂赠的那个东西,当时云瑰说她机缘巧合得来,几十年都没参透这是个什么,转手赠了给她,自己本以为里面装着什么好东西,研究了很久却发现根本打不开,顺手就揣在了腰囊里,这么久行走七国,好几次都想将这东西扔了,但是想着,云魂送的东西一定不是凡品,便一直都带着。

孟扶摇将那东西握在手里,看向那个缺口,眉毛立即挑起来了——那缺口和这个盒子,形状看来完全吻合!

她只顾研究盒子,没注意到元宝大人神情,耗子的眼睛已经瞪得溜圆,满是惊异。

这这这这……这不是云浮之鼎失踪已久的云纽吗?

云浮之鼎的真正枢纽,开启神鼎的幻云之纽,已经失踪了几十年,以至于后来使用这鼎时,能燃起却很难熄灭,每次熄灭都要千年犀角辅以生血,所以很少使用。

如今孟扶摇随手一掏,居然就掏出云浮之鼎真正的钥匙来!

元宝大人震惊之中十分郁闷,你有这个东西你不早说嘛,你早说我就不白担心了嘛,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有这个东西的嘛……

郁闷完了又欢喜,无论如何,这关终于可以过了!云浮之鼎一熄灭,云浮之境便不存在,阵便破了——

元宝大人突然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神里刹那间浮现无限惊恐。

云浮破阵——云浮破阵——

它眼神里的惊恐传递到孟扶摇眼中,看得刚刚欣喜若狂的孟扶摇愣了一愣,一转头发现战北野脸­色­也变了。

孟扶摇心中一震,看见那细云飞絮,突然灵光一闪,这一闪的灵光便如一个惊雷,瞬间将她劈怔了!

熄灭云浮之鼎,云浮之境会消失,一切恢复正常,人再不能浮在半空!

而他们已经爬了这么高!

换句话说,在鼎中的他们,在外面半空中浮着的受伤的铁成,都会在鼎火熄灭的刹那间。

坠落!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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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青隼,好整以暇的蹲在长孙无极的心口上,时不时斜过脑袋,啄啄自己的羽毛。

它的利爪紧紧抓住长孙无极心脏,感觉到底下心脏的搏动,它很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想将利爪下的这个心脏抓出来,在它还在鲜活跳动的时候,一口口,吃掉。

以前它都是这么做的。

然而今天它只有耐住­性­子,主人说了,不能动爪,只能一步不动的在心口之上蹲上一夜,完事之后会好好赏它。

它森然看着身下的人,身下的人静静的看着它,它忽然觉得这个人类很奇怪,不似以前它所遇见的那些,它听惯了人类在它爪下的呼号惨叫,看惯了人类眼神中的惊恐,而如今这个人的眼神,深邃,阔大,有种淡淡的凉,像是它高飞的路程中,偶尔看见的无边无垠令人神往的波澜万千的海。

没有畏惧没有惊恐没有愤怒没有憎恶,平静也如和风丽日下的海。

可是不知怎的,它却突然觉得,谁若将这海的平静当了真,它就得注定面对被汹涌的波涛淹没的下场。

青隼有些不安的动了动。

身下的人也动了动,偏过头去。

青隼随着他眼光看过去,金­色­的眼珠突然直了直。

他居然在看书!

手掌中摊开一条长长丝绢,那人微微侧头,读着丝绢上的字。

青隼愤怒了。

它是长青神山最凶猛的飞禽,是四长老最珍爱的隼,它的利爪开山裂石,它爪下抓死无数强大的生命!

它怎么能允许被人,尤其被这样一个被羁縻的人,如此藐视!

青隼躁动不安的振动翅膀,爪子抬起,想要抓下去!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微的哨音。

青隼听见,立时明白主人这是在提醒它,只得无奈的松开爪子,悻悻的蹲回去。

身下的人看都没有看它一眼,仿佛刚才一霎的生死危机,根本就不存在。

青隼的怒气又起,这骄傲的凶禽,不能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凶睛闪闪的想了想,突然极慢极慢的低下头来。

不能不说这是只聪明的隼,知道发出任何声音都会被主人察觉,然后被阻止,于是便慢慢低头,一点一点毫无声息的凑近长孙无极的脸。

啄出你的眼珠……叫你再也不能这样看我。

隼头一点点落下,光可鉴人的冰洞中映着那凶鸟慢慢俯低头颅的黑­色­影子,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

鸟头终于落在了长孙无极脸前,抵着他的双眼。

青隼得意的打量着那双眼睛,心想该生啄哪只好呢?

距离那么近,近到看见那双眼竟然依旧平静安详,波澜不惊,那日光映照下的海面般的辽阔万千气象,看得这鸟又慑了慑。

然后它突然觉得颈项一凉。

那隼骇然低头,就看见一点利光,闪电般自那人齿间迸出,擦着它颈间绒毛,无声无息没入冰壁,那利光快得连它锐利的目光都无法追及,刹那间带飞它最脆弱的颈项之间淡灰­色­细毛茸茸,在冰洞内悠悠飞散。

只差一点点,它的喉管便会被割开。

青隼唰的向后一退,惊惶之下便要飞起。

那人目光一掠,如海面上波涛一卷,汹涌的撞上青隼,惊得那颇懂人­性­的凶鸟翅膀向后一张,僵住不动了。

它看着那眼神,冷漠、平静,没有故意的警告和气势汹涌,没有一招制它的得意和炫耀。

那是漠视,是强者对自以为强大的蝼蚁的挑战的完全漠视。

随即他又侧头,去看他的书了。

青隼张开的翅膀僵硬了半天,才慢慢的收拢来,此刻它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强大,哪怕那人受伤,衰弱,被制,依然可以在刹那间杀了它!

不杀它,只是因为觉得不适合杀罢了!

青隼蹲在那里,满身的凶气瞬间收敛,对于凶禽,能降服它们的只有更强的气势,不是来自于躯体,而是来自于内心。

青隼甚至觉得,自己的主人,四长老和眼前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比起来,那内心灵魂的强悍和阔大,似乎还差得远。

它收敛了凶态,长孙无极才转过眼睛,淡淡瞟它一眼,用眼神示意它——后退,后退。

青隼便退。

它已经被那一道利光惊住,被长孙无极的浑然不惊的气势惊住,下意识的服从,退,退,一直退到长孙无极腹上。

长孙无极示意它——伏下。

那隼乖乖伏下,蜷起爪子。

长孙无极微笑,嗯,很好,很温暖,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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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洞里一人一鸟无声较量,以凶鸟的彻底收服收场,冰洞下翘首而待的紧那罗王和四长老,犹自浑然不知。

“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紧那罗王低声笑,“四长老,您的鸟儿,不会乱动吧?”

“怎么会!”四长老神­色­傲然,“青隼极具灵­性­,鸟中之王,向来只服从我一人命令,我要它不动,它便绝不会挪上一步。”

“那就好。”紧那罗王突然对他身后张了张,咦了一声道,“那里怎么好像有个影子闪过?”

“哪里?”四长老回头去看,紧那罗王手指动了动,四长老头回到一半突然转回来,笑道:“八成是你自己的影子。”

“是哦。”紧那罗王恍然大悟的笑,“这一片冰世界,确实到处都是影子……”缓缓伸了个懒腰,走了两步道,“四长老要在这里么?本座倒想去睡了。”

“大王不在这里看着了?迦楼罗王特意关照了呢。”

“既然四长老的鸟儿通灵,绝不会坏事,还有长老您在这里,再多我一个也没必要,左右那不过一个将死的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紧那罗王困得眼泪连连,口齿都有点不清楚,“不怕您笑话,最近给迦楼罗王催着加紧练功,没日没夜的,着实是累……”

“迦楼罗王也是盼您神功再上一层,将来接殿主位更多底气。”四长老笑道,“不过今日倒确实不必您在这里守着,先回去休息吧。”

“如此,偏劳您了。”紧那罗主喜止眉梢,微微一躬,四长老赶紧还礼,看着紧那罗王步伐轻捷的下山去。

紧那罗王身影如电,掠下接天峰,一路躲避着守山的弟子,经过一处掩映在长青铁树之后的庭院时,格外小心落足无声,但是身上的长袍有些碍事,飞掠过树丛时,微微掠着了草尖。

极其轻微的掠过,连草尖上的露珠都没惊动。

庭院内却立即传来一个声音:“谁!”

紧那罗王吃了一惊,赶紧身形更快的闪开,庭院里却也有人影闪了出来,几乎和声音同时,那掠出来的人影在院门口站定,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消失在夜­色­里的人影。

那人怔怔的看着,目光闪动,院子里却有个苍老的声音问:“阿大,怎么回事?”

“有人路过而已。”那个叫阿大的中年人恭谨的回答。

院中人不语,似乎不打算再问,半晌却有门声吱呀一响,地上倒映了一个高冠人的影子。

阿大诧异的回首,道:“您……您不是练功紧要……”

那人一摆手,阿大立即住口,那人微微仰起头,月光照着他眉目,形貌高古,肌肤却光润,看不出具体年龄,正是长青殿主。

他眉宇在月光下泛着一种微微的惨青之­色­,像是草尖微青,在他明洁肌肤映衬下,看起来颇有几分诡异,负手沉思半晌,道:“帝非天到了哪里了?”

“在第六峰。”阿大答,“摩呼罗迦部几乎会部出动了,摩呼罗迦王几次请援,属下都说您在闭关……”

“第六峰不必再拦,第七峰也让开,引他到第八峰。”长青殿主淡淡道,“困他一阵再说,困不了,让迦楼罗王去会会他,他俩不是神交已久了么。”

阿大无声躬身,不敢答话。

长青殿主又出了一会神,突然道:“上峰看看。”

阿大似乎怔了怔,一句“哪个峰”刚要问出口,顿时明白殿主指的是哪里,立时默默的跟上去。

长青殿主步子似乎不快,仔细看那袍角却根本没有碰着地面,他的步姿有些奇特,肩颈不动,只袍角微拂,转眼间便泻出老远。

一路上接天峰,长青殿主根本没有避着任何人,直接从弟子们看守的冰洞前穿过,他步伐不惊微尘,那些在冰洞内小声说话以打发漫漫长夜的弟子们,一个都没发觉刚才有人过去了,只有一个修为最高的弟子,看了看突然微微跳跃了一下的烛光,道:“今夜风大,居然吹进洞来。”

长青殿主无声的过去,眉宇之间,微微皱起,半晌低声一叹。

阿大知道他在叹什么——长青神殿光华其外,却一直处于逐渐消亡人丁凋零状态中,原先八部天王和八长老都是齐全的,这些年死的死伤的伤走火入魔的走火入魔,武功越好的凋零越快,弄得现在居然凑不齐人做八部天王,有些只能由长老兼任,而长老清贵一职,原本是不应该兼任实权大王的,无奈之下的兼任,会导致私欲的膨胀和体制的不合理,带来了很大的弊病,任用私人,教徒良莠不齐,中饱私囊,比如那个四长老……如今殿主左右不过一年之内,便要飞升,急于将神殿交给足够强大并有丰富政治经验的人管理,这个人选,原先自然非圣主殿下莫属,光芒万丈的圣主,和殿中所有人都不站在一个等级上,是无可争议的下一代殿主,老殿主更将长青神殿重新整顿光大的希望寄托在圣主身上,为他屡次镇下了心怀异动的长老们,谁想到如今,唉……

阿大看着殿主行云流水的背影,心中却在想着刚才殿主眉宇间的惨青之­色­,那­色­泽……那­色­泽……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前面殿主突然停了脚步,阿大险些撞上去,赶紧收住步子,一转眼就看见前方冰洞之下,一人仰头望着冰洞,月光照上他的侧影,一抹冷笑森然沁凉,正是他刚才想起的四长老。

这大半夜的,他偷偷摸摸上接天峰做什么?

阿大看着四长老望向的方向,心中骇然一惊——圣主殿下!

四长老这么大胆!

他抬头去看殿主,长青殿主漠然立于月下,看着前方那个浑然不觉的影子,眉宇间惨青之­色­更浓了几分,比这绝巅之上冰洞之下的银光千万里的月­色­更凉。

随即他飘了过去。

他苍青­色­的袍角像一抹快速游移的月­色­,无声无息移到四长老身后,鼻尖一惊快要碰到四长老的后颈,他犹自不觉。

他正做着夜叉大王的美梦,做着掌穹苍全部军权的美梦,在那样的美梦里,他掌了军权,然后想办法杀了迦楼罗王,挟制住懦弱的紧那罗王,最后坐上殿主的宝座……

却有人突然在他身后冷冷道:“四长老半夜不睡,在这里散步吗?”

四长老骇然一惊,立即回头,然而身后空荡荡的无人,一抹瘦长的影子弯弯曲曲镶嵌在岩壁上,那是他自己的影子。

仿佛遇见了鬼。

四长老瞬间浑身冰凉,不是因为怕鬼,而是因为辨别出了这个声音。

他宁可听见鬼哭,也不想听见这个声音!

“殿主!”他­干­脆不再回头,就地扑通跪下来,砰砰砰的磕头,“属属属……下下下只是在这里……这里练……练练功……”

“哦,我长青神殿什么功法,需要半夜跑到接天峰来练?化玉?升龙?惊神指?”长青殿主声音淡淡,依旧响在他颈后,“我怎么记得,四长老升龙功法至今未成,所谓接天寒气,对你未必有用吧?”

“殿主……我我我……”四长老语不成句,拼命磕头,以他的身份,原本不必乞怜如此,然而近年来殿主­性­情喜怒无常,未必便杀不得一个长老,惊惶之下也顾不得面子,无论如何小命要紧。

一边磕头,四长老一边微扣手指,这是他对他的青隼的指令——快飞走!

青隼听见了这个指令。

不过它没有走。

因为长孙无极突然转开眼,手指一动将掌心丝绢收好,随即眼神掠过来,示意它——过来,过来。

青隼喜欢服从强大的人的命令,乖乖的过去,按着长孙无极眼神示意,再次蹲回了他心口位置。

随即它看见长孙无极用牙齿咬了咬嘴­唇­,咬出点青紫之­色­,然后闭上眼睛。

青隼诧异的偏头看着他,不明白这个人玩什么把戏,随即它听见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它的眸子倒映着来者的影子,羽衣高冠,形貌清癯。

长青殿主进洞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放倒的刑架,蹲在长孙无极心口上的猛禽,还有“昏迷不醒嘴­唇­青紫”的长孙无极。

他站定,沉默,明明什么话都没说,洞中本已冷到极点的空气,立时更冷了几分,跟在他身后的阿大和四长老,都同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随即长青殿主拂了拂袖。

青隼连尖鸣都没来得及发出,就瞬间被挥下了万丈高峰。

与此同时四长老被无形的力量一扯,生生飞起撞在冰壁上,震得满壁结了数百年的厚厚冰层刹那全部粉碎,叮叮当当落满一地,四长老被埋在冰堆里,哇的吐了一大口血。

长青殿主却再也不看他一眼,手指一抬,刑架无声无息缓缓抬起,再虚空在长孙无极心口按了一按,长孙无极吐出一口气,“悠悠转醒”。

他并不意外的看了长青殿主一眼,低低道:“师父……”

长青殿主默然不语,负手看他,半晌道:“既吃了这许多苦……如今,可想通了么?”

长孙无极久久沉默着,比月­色­更苍白,眉宇间却生出玉石般坚定的清。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一抹怒­色­闪过,长孙无极突然看定他,道:“……师夫……您保重身体,看您气­色­……似乎不太好……”

这话让长青殿主神­色­一动,眼神略略一软,随即又恢复了冰石一般的高冷:“本座很好。”

他看着长孙无极,冷冷道:“你想清楚,一旦你为殿主,这些事都不会发生,宰割人还是任人宰割,难道你都不懂么?”

长孙无极无力的笑笑,却岔开话题,问:“师父……她只是闯四境上神殿求助,完全按规矩来,何必……赶尽杀绝。”

“你问的问题忒蠢!”长青殿主一拂袖,“那女人是天降妖女,天生和我长青神殿水火不容,我神殿肩负苍生救护之责,怎能容得这种妖物祸乱人间?”

“妖物……”长孙无极低低一笑,“如果……她只是想离开呢?既然她只是要走,那么让她走,不就成了吗?”

长青殿主突然不说话了,他的脸半边掩在冰洞的­阴­影里,神情仿佛突然戴了个冰雕的面具,洞中的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这回却不是刚才的肃杀,而是暗昧难明的,仿佛有很多掩藏在光明堂皇借口之下的秘密,都在这一刻,借着一句无心的问话,悄悄浮了出来。

半晌他用平板的语气,一字字道:“你该知道,即使本座一身神术,即将飞升,有些违反人间规则的事,依旧是不能做的,否则必受天谴之刑。”

长孙无极静静听着,半晌若有所悟的长声一叹。

“你可以继续在这里想,但是结果只有一个。”长青殿主看他半晌,转过身去,“你执迷不悟,本座也不能一再对你姑息,否则何以服众?本座明日便昭告全殿,她若死在阵中,本座便放了你,殿主之位还是你的,她若闯过四境,本座便将你处死,你这一生,休想和她在一起。”

长孙无极笑了笑,道:“徒儿这一生……本就没敢奢望和她……在一起。”

长青殿主看着他脸上神情,看他淡定如常并无丝毫遗憾的语气,眼神中掠过一丝不解,半晌冷冷一拂袖,走下山去。

“你还是祈祷,她死在阵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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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里有太多两难之境,在彼,在此。

长孙无极要选择生存还是死亡,孟扶摇要选择破阵而死还是不破阵而死,。

鼎炉内微烟袅袅,云絮不断飘出,战北野和孟扶摇面面相觑——破阵之法就在手中,抬抬手指的事情,突然间便成了世间最为难的抉择。

破阵,就算这鼎不坠,就算两人不怕随鼎摔死,外面还浮在半空的铁成怎么办?他重伤在身还在昏迷,云絮一收立刻坠落,绝对无法自救。

不破,在那见鬼的催人睡眠的云浮之境里,只要稍闭一闭眼,便是骨化飞灰,而他们,还能坚持多久?

孟扶摇爬上鼎口,看了看铁成位置,离自己这边更近些,想了想道:“把他拽过来,要坠,和我们一起坠,活的几率还大些。”

她侧身倒下,伸手去够铁成,又将两人身上半截断绳连在一起,灌注真力递向铁成,身后战北野站在鼎边抓住她脚踝,孟扶摇拼命向前递,但仍然差了一点距离。

战北野算算距离,拉下她道:“我来吧,好歹我个子比你高些。”孟扶摇无奈,两人互换了位置,果然战北野的手指,堪堪将要抓着铁成的衣襟。

孟扶摇见还差一点,拼命将身子往前送,她紧靠鼎口而立,胸口衣襟摩擦着鼎边,因为太过关注战北野的动作,根本没注意到衣襟在摩擦中已经被扯开,云魂给的那云浮之鼎的钥匙,已经露出了大半边。

而蹲在她肩膀另一侧的元宝大人,也没能看见。

“够着了!”战北野突然哈哈一笑,伸指抓住了铁成衣襟,他体力未复,几个动作便气喘吁吁,但笑得极是明朗欢喜,孟扶摇心中也是一喜,无意识身子一倾。

“当!”

云浮之纽滚落!

正正落向鼎中那个红光闪烁的缺口!

孟扶摇一低头看见魂飞魄散,抬手就去抓然而已经来不及。

“嚓!”

极其轻微的一声,云浮之纽严丝合缝的落在了缺口中央。

“砰!”

刹那间天地翻倒光影缭乱,四面风声凶猛啸起,孟扶摇战北野站立不稳齐齐栽倒滚在鼎内,巨鼎翻滚下落,鼎内两人被掼得东倒西歪金星四冒,从这头撞到那头,撞得鼻青脸肿一身是伤,战北野挣扎着伸手去够孟扶摇,几番跌落才拉住了她,将她牢牢抓住,隐约间两人都看见鼎内四壁苍青­色­的符咒突然都闪烁着微光缓缓浮起,如有生命一般悬浮在他们身侧,随即便觉得天地一静,心口一窒,一声巨响震得瞬间几乎失聪。

“轰!”

尘烟漫起,霜雪飞溅。

两人都晕了过去。

……

四面有啁啾的鸟鸣之声,伴随着隐约的花香,这花香闻起来似乎并不高贵,倒像是油菜花的香气,四月油菜黄,闻着那香气,便似乎看见家乡田野里,巨大的金黄|­色­地毯一般的油菜花田,镶嵌着碧绿的春草和柳丝,偶尔田间陌上,点缀几抹开得热闹的粉红桃花,那是前生里最美的春光,像油画上敛衣垂目的女子,美得简单纯扑,明丽而含蓄无声。

风也很悠缓,带着四月特有的水气和芬芳,仿佛前世里,还住在乡下时,从自己窗口里吹进来的风,那时妈妈还没有生病,自己还在上学,一到这季节,母女两人便带了简便饭食,出门踏春,去的最多的便是油菜花田,她在油菜花田里撒欢,妈妈用老式的傻瓜相机给她一张张拍照,不用摆任何姿势,一抬手一飞奔都可入景,回去后妈妈自己洗照片,晚间母女俩头碰头看照片,妈妈总是笑着说:“我家扶摇,鬼脸都是漂亮的。”

又说:“扶摇,你看油菜花虽然不起眼,但美得鲜亮,你的一生,将来无论落在哪里,也要活得鲜亮才好。”

活得……鲜亮。

没有你,没有你们,我心里总有一角暗淡沉重,到哪里去鲜亮呢?

孟扶摇缓缓睁开眼,先用手拭了拭眼角的泪痕,心想又做梦了。

随即她大吃一惊。

眼前居然真的是一大片油菜花田,田埂上生着茸茸的狗尾巴草,几瓣桃花悠悠在风中飘摇。

有一瓣桃花落在她脸上,孟扶摇伸手一抓,掌心里的花瓣香洁柔软,真的是桃花。

这是怎么回事?

记忆中明明是在寒冷的极北之地长青神山,在艰难苦厄的一关关闯长青四境,第三关中巨鼎掉落……为什么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家乡的春景?

甚至连山坡下那条小河,小河对岸一座篱笆后的独院都一模一样。

战北野呢?云痕呢姚迅呢铁成呢?

或者……我栽死了?已经回到了现代?

孟扶摇一霎间心中狂喜,狂喜刚刚涌至顶峰,突然想起生死未卜的长孙无极,笑容顿时凝结在了脸上。

不……不……怎么能就这样丢下他,奔回自己的原点?

怎舍得?怎舍得?

这一世安心偿愿,那一世又成牵缠!

人生里怎可有如此百般为难?

一瞬间心中一热又冷,冰火两重天,孟扶摇掌心发凉,身子发软,向后一退,靠在身后一株树上。

那株树却突然说话了。

“你摸我­干­嘛?”

赫然竟是战北野的声音。

孟扶摇一震,回身一看,战北野正站在她身后,面带神往之­色­的看着前方。

怔怔的看着战北野,孟扶摇此时心中百味杂陈,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欢喜,哦,还是没回去啊……

突然脑中灵光一闪,孟扶摇脸­色­大变——不会一不小心把战北野带回现代了吧?

这个猜测让她手一抖,一把抓住战北野就问:“你在看什么?你看见了什么?刚才发生了什么?”

“明泉宫真的是最美的宫殿啊……战北野出神的看着前方,煞有介事的指给她看,“你瞧,这棵紫薇花长得最好了,年年花开时间都最长,母后喜欢那花,每次给她洗头我都将水盆安在那花下,花瓣落在盆里,她头发上便染了紫薇香气……”

孟扶摇怔怔听着,越听越毛骨悚然,侧首看战北野,他笑容明朗眼神诚挚,毫无玩笑之态,孟扶摇顿时觉得,心底的凉一阵一阵彻骨的冒上来,虽是在这温暖的久久小说气里,依旧冻得她颤了颤。

“紫薇花……”她失神的喃喃。

“对,很香吧?”战北野舒畅的笑,眼底闪烁着喜悦的光。

“明泉宫……”孟扶摇声音已经快变成呻吟。

“嗯。”战北野指着一片地方给孟扶摇看,那个方向在孟扶摇眼中是她家乡的河流,“明泉宫是我和母后住得时间最长的宫殿,我童年到少年都在那里长大,看,那个殿角下,还有我用小刀刻的字……”

他嘴角露出微笑,因为刚才一霎间,仿佛突然看见,就在那殿角前,紫薇花下,他端来一盆水,扶摇挽着袖子,给母后洗头,扶摇手笨,水波溅了出来,两人相视一笑……

“你没有看见油菜花?”孟扶摇不死心,“还有小河……桃花……小屋……”

“什么油菜花桃花,你什么眼神,是紫薇花!”战北野有点不满她打断美梦,转回头嗔怪的看她一眼。

那一眼看得孟扶摇又要晕。

一路行走五洲大陆,千奇百怪事也见过不少,唯有此刻最为诡异,两个人,一个地方,为什么会看出两种不同景象?

她突然想起元宝大人和铁成,转目四顾没看见铁成,却看见元宝大人和他们排排站着,也在目光痴迷的望着前方。

那一片皑皑的雪山,真美啊……

妈妈的怀抱,真暖和啊……

可是那怀抱,为什么慢慢的冷了下去?

它拼命的往那怀里拱,想要寻找回血脉和生命里最初的温暖,然而那双抱着它的爪子,还是渐渐松开了。

百年一胎的长青神兽,无需交配,只需在时机到时,在长青神山风渊之巅,寻到九窍果,自然可以孕育下一代。

有了下一代,上一代使命也便结束了。

它知道,它的生,便代表妈妈的死,那是长青神兽永远不能摆脱的命运,一生里永是孤儿。

那漫长的百年啊,从此便是它一个人渡过了……

它抱着冷却的妈妈,将脑袋久久的埋在她怀里。

突然窜过一只肥大的黑影,一把将它揽在了怀中,替代着妈妈的怀抱,做出要喂­奶­的姿势……

啊!那只老而不死,长青神兽传种中出现的异类,那个不正常的、打破长青神兽百年一替规则的,疯疯癫癫的母耗子!

“吱吱!”

黑珍珠的出现,不啻于美梦中凶神出世,刹那间将一不小心沉迷的元宝大人惊醒。

它一抬头,对上孟扶摇惊愕的黑眼珠,才有点不好意思的想,真是的,天域真厉害,把自己这个本地鼠都险些套中了。

元宝大人赶紧爬上孟扶摇的肩,抓住她耳朵便一阵吱吱大叫,孟扶摇哪里听得懂它说什么,但是一瞬间,心中也明白了。

这是天域。

四境中的最后一境。

想象中,天域应该像云浮那样,浮云飘渺,华光普照,高天之上楼台殿宇,香花浮沉,十足十的天庭之境。

然而不是。

天域在心中。

每个人心中最向往,最留恋的地方,才是天堂。

此心安处是吾乡,一生梦魂所系,心向往之,便是天域。

便如她看见的幼时老家,母亲未病,自己无忧无虑,在最美的久久小说相携踏青,前生里最安定最美好的童年。

便如战北野看见的明泉宫,呣子相依为命,僻居宫廷一隅,那时他还是少年,才华未露,宫里宫外还未视他如眼中钉,步步危机的生活还没完全开始,他在紫藤花架下给母亲洗头,心意安适而轻恬。

“战北野。”孟扶摇沉默很久后,缓缓道,“我和你,看见的不一样。”

战北野本身也是久经风波的人,虽然心中沉迷,却立即转过头来,目光一缩沉声道:“有诈?”

“这是最后一境。”孟扶摇叹气,“虽然我还没看出来这一境有什么不对,杀机到底在哪里,但是我觉得,绝对不对劲。”

战北野想了想,将手中东西交了给她,孟扶摇一看,怔了怔道:“啊,我们的武器,你怎么拿回来的?”

“鼎坠落那一瞬间,我手被震松,然后突然看见你我的武器从眼前掠过,百忙之中迷迷糊糊就抓住了。”战北野神­色­微黯,“对不住,我没能抓住铁成……”

孟扶摇默然,心知在那种情形下便是自己也抓不住,何况受伤的战北野?能抓回武器已经是莫大幸运,只是不知道云浮之鼎一灭,铁成怎样了……还有云痕姚迅,在那怪异的峰顶会不会也受到牵连……

那许多人未知的生死沉沉的压在她心上,重物一般坠得她隐隐作痛,然而她向来都是在路上奔波的命,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沉湎悲伤,向前走,只有向前走,活下自己,才有机会救更多的人。

那许多人为她的道路付出一切,她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你累了吧?先歇歇我们再想办法。”孟扶摇伸手去搀战北野,掀起他衣服,从怀中取出伤药,“我看要不要再上药——”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随即慢慢瞪大眼睛,鸟黑的眼眸,渐渐浮上更深的黑暗,那黑暗是了悟的绝望,是无言的心惊。

战北野背上,伤痕突然淡了!

那一片原本起了好大水泡,通红一片,上了药后水泡溃烂收缩,泛起白­色­泡沫,但是肌肤通红损伤仍在,如今抹去药物再看那伤痕,溃烂的水泡已经不见,只剩下一点淡白­色­的疤痕,肌肤的红肿,也已经褪去。

那伤,竟然已半愈!

可她刚才亲手替他上药,看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一转眼间便恢复成这样?

孟扶摇十分了解烧烫伤愈合所需要的时间,当初宗越被惊神箭炸伤也是她亲手护理的,宗越那时背上有隔离肌肤,水泡也要到十几天后才会平复成这个样子,战北野便是打不死的小强,也不可能神勇到这个程度,这完全是违背人体自愈规律的。

难道他们在鼎落的瞬间,已经昏迷了十几天?

绝无可能。

孟扶摇清楚自己的身体,虽然疲惫,但是没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以她和战北野的实力,怎么可能震一下就晕十几天?那饿也饿死了。

她对着战北野的背震惊不语,战北野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他只要和孟扶摇在一起便心情甚好,至于落到什么地方倒一点也不在乎,忍不住便要开玩笑:“喂,迷恋上朕的身体了?不妨借你用用。”

孟扶摇没好气的揍他一拳,将伤药收起,恨恨坐到一边,战北野哎哟一声叫道:“我有伤!你这粗手笨脚的女人!”

话说完他自己也觉得不对了,后背的伤明明一直在痛着,现在被孟扶摇一拳捶下来,竟然只有微痛,这是怎么回事?

他转头看孟扶摇,眼神凝重。

“我想……”孟扶摇看了看自己指甲,她指甲一向长得快,刚入境的时候她剪过,以方便打架,现在指甲已经长长了许多,“就在刚才我揍你一拳那一瞬间,时间走过了多久呢?”

战北野听懂了她的意思,目光颤了颤,半晌道:“或者可以这么说,我们的寿命还能支撑多久?”

孟扶摇默然抱膝,看着对岸的油菜花田不语,天域,天域,天上一日,人间千年。

他们为心之天堂所沉迷,流连在这里的分分秒秒,外面都可能过了一天,一旬,一月,或是一年,而在这段时间内,会发生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更糟的是,时间加快了,身体的新陈代谢变化衰老似乎也跟着加快,换句话说,这令人神往沉醉的心之天堂,根本什么杀手都不必用,只要等着他们死亡就成。

等他们,老死。

一梦,南柯。

“不能坐以待毙。”孟扶摇拉着战北野起身,“我们要想办法破阵。”

她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元宝大人,元宝大人却茫然的回看她——以往的天域,只有幻心之术,引诱人扑向心魔所在,世人最执念的便是心魔,过得去千山万水,过不去自己的心,这一关是没什么具体破法的,靠的完全是自己的意志。

原以为孟扶摇是有这个意志的,不用担心这最后一关,然而不想天域又改动了,似乎被殿主以神术召唤,叠加了时间,又或者以时空挪移之术,引入仙域,总之,这回它也没经验了。

孟扶摇拍拍它,庆幸的说一声:“可怜的耗子,幸亏你寿命与人等同,不然现在也许我看见的就是你老死的尸体了。”

元宝大人想象了一下自己老死的尸体,毛骨悚然……

“啊,这鼎还在。”孟扶摇走了一圈,突然看见篱笆后那云浮之鼎歪歪斜斜的倒在泥土里,惊讶的道,“把篱笆都砸坏了……”

“是啊,把明泉宫后院的花架都砸坏了……”战北野十分可惜的附和。

孟扶摇抽了抽嘴角,不想再继续这诡异的对话,上前走了几步,突然眼前一花。

恍惚间觉得眼前浮光掠影,飘过无数浮游闪亮的苍青­色­符咒般的字迹。

孟扶摇怔了一怔,再看一看,鼎还是原来的鼎,四周没什么异常,她问战北野:“刚才有看见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

孟扶摇眼前又晃了晃,飘过那些符咒,她将那些符咒都看了一遍,记了下来,也许以后有用呢。

“鼎砸出了一个洞?”战北野突然上前,将那鼎挪开,“你看。”

巨鼎之后,果然有一个洞口,奇怪的是,洞口居然是向上的。

“不会是到仙境去的路吧。”孟扶摇勉强开句玩笑,“你看,我们眼中的情景虽然都不一样,但是鼎后的洞居然看的是一样的。”

“进去看看。”战北野看看四周,他们已经将这一片地方都走遍,无边无际的走不出的明泉宫,无边无际走不出的油菜田,找不到任何可以破阵的地方,只有眼前这个洞口,看起来像是个契机。

虽然知道契机也许就是杀机,但是总比在这样永远的一成不变中焦心如焚的等待着自己老去要好。

“吱吱!”身后元宝大人突然大叫,窜过来拦住两人。

“不能去?”孟扶摇蹲下身,元宝大人犹疑着,它也觉得这里应该是个契机,但是四境所有的契机都杀机暗藏,去,很可能便是死路一条。

孟扶摇看懂它眼中神­色­,沉默半晌道:“我不想老死在这里,更不想看着你们在我面前慢慢老去直至死亡,大不了死个痛快,胜于软刀子慢割。”

“对!要死就死个痛快!”战北野大力赞同,一把拨开元宝大人,大步当先进去。

孟扶摇随后跟上,元宝大人无奈的也跟着。

阶梯很窄,只容一人攀登,这里看起来有了几分天域的感觉,四面都是烟云,看不清周围景物,高而直的长阶一路而上,像是延伸入了天际。

孟扶摇叹息着,道:“好高啊……”

战北野却道:“平路。”

两人对望一眼,顿时明白,云浮之鼎两侧,景物保持了原状,离开了云浮之鼎周围,两人眼底的景物,再次分了开来。

战北野越走越热。

他走的是明泉宫内的幽深长廊,烧了地龙的长廊垂了厚密的鲛纱,四面密不透风,温暖如春,这长廊通向母亲寝殿,体弱的母亲吹不得风,然而他每次走着,都觉得腾腾的热。

孟扶摇越走越冷。

满地都是闪亮的冰雪,四面的嶙峋的岩石结满了冰,高山之巅的风怒吼着,冰刀般刮面割心,隐约峰巅高入苍穹,还在云深处,孟扶摇拢紧衣衫,运功抵御着那摧心般的冰风,心想这地方怎么能呆下人?这风,便是这风,也把人吹死了。

她步子越走越滑,此时已近千丈之高,抬头看去,呼啸的风雪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峰顶是一个对穿的洞。

冰洞。

孟扶摇一眼看见那洞,便觉得心中一恸,恍惚间那日在雪地上看见新血的熟悉疼痛再次泛起,比这冰风还冷的敲打着她的心,她激灵灵的打个寒战在这冰洞之下,怔住了。

脚边袍角微动,孟扶摇低头看去,元宝大人正在拽她的袍子,示意她离开。

孟扶摇此时却早已把“遇有难决之事,听凭元宝指引”的告诫丢开,其他的事她也许可以考虑犹疑,然而此刻,她的心怦怦的跳着,全身的热血都在涌动着,欲待告诉她一个她揪心了很久的疑问,此时她怎肯放弃?

拍拍元宝大人,她转身,毫不犹豫爬上去。

风雪遮面,冰川倒挂,峰巅之上没有平台,只有冰洞,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针眼,穿过九万里恣肆的风。

孟扶摇到了冰洞之前,抹掉挂在眼睫毛上的雪雾,心想这鬼地方,谁要住在这里保准活不过几天。

雪沫子抹尽,她抬起眼来。

然后她突然僵住。

冰雕一般的僵在那里。

对面,冰洞正中,高高刑架上,钉着浅紫衣袍的男子,四枚金光灿烂的粗长巨钉,穿过他双腕双肩,将他牢牢钉在架上,前心后背,都迎着如刀的狂猛冰风无时无休的扑打,巨钉刑架和锁链之上新血旧血都凝成了血­色­碎冰,层层重叠,触目惊心,那人黑发披散,微微垂着头,看不清容颜,只露出一抹苍白如雪的额。

那是……那是……

孟扶摇全身猛然开始颤抖,先是轻轻颤抖,随即越抖越剧烈,越抖越疯狂,她身上落下的碎冰和冻雪,因为颤抖互相交击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当之声,那样的声音让孟扶摇仿佛觉得,自己的全身骨节和血液,也在刹那冻结、僵硬、碰撞、动荡……碎成千片,心血漫天!

“无极!”

她蓦然发出一声惨叫,抬腿狂奔!

她奔得如此迅速如此激烈,高绝武功刹那间竟然都没能控制得住身体,跃起的那一霎膝盖撞在冰崖之上瞬间鲜血淋漓,淋漓的血被冰风一冻瞬间也凝成血冰,再被孟扶摇激烈的动作撞碎。

她踩着自己的血直扑而上,用了自己一生里能使出的最快速的轻功!

白影一闪,元宝大人扑出来拦在她前路上,她头一甩已经鬼魅般越过。

黑影一闪,战北野也扑了过来。

他刚才在自己的幻觉里走向母亲寝宫,隐约听见寝宫内似有挣扎声响,裂帛碎瓶之声不绝。

他的心也砰砰跳起来,刚要掀帘去看,突然就被身后孟扶摇的异状惊醒。

掀开帘幕的手指立刻落下!他反身就去拦孟扶摇。

孟扶摇的提前爆发,阻住了他掀开帘幕的那一霎,否则他会看见自己的母亲,被自己父亲弓虽暴。

因为没能看见,战北野还保持着清醒,他出手极快,长剑一横已经拦在了孟扶摇面前,毫不犹豫剑柄一敲,便敲向她双膝。

孟扶摇跃起避开,一翻身还是向那方向冲去,大叫:“无极!无极!”

绝巅之上,冰洞之中,刑架上奄奄一息的长孙无极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突然抬起头来。

他嘴角血迹斑斑,犹自对她一笑。

孟扶摇刹那间心痛得眼前一黑,险些栽下去,她扑向寒冷的冰风,大喊:“等我,我来救你——”

长孙无极却浅浅的笑了笑,嘴­唇­蠕动,说了一句话。

孟扶摇听不清那句话是什么,她只是乱七八糟的和冰风碎雪厮打,和试图拦阻住她的战北野元宝大人厮打,拼命向那个方向奔:“我来救你!我来——”

对面,长孙无极说完那句话,似乎心事了结一般,微微吐出一口气。

随即他突然垂下头。

一口淡薄的热气,无声的消散在天地间。

“嚓——”

孟扶摇仿佛听见生命断裂的声音。

又或者,是自己的心,在瞬间碎去的声音?

她砰一声,直直从半空中落下来,重重栽在地上,撞得一身是伤,却也不知道疼痛,只怔怔看着冰洞正中,那再无声息的人。

无极……无极……

“啊!”

她蓦然头一昂,仰首惨叫。

那一声大叫撕心裂肺,泣血悲号,如黑­色­的闪电和铁青的霾云,在­阴­暗的苍穹卷风掠雪刹那涌动,所经之处苍天之高也皮开­肉­绽,犁出了血­色­的天壤!

惨叫声里她突然听见了刚才那最后一句话。

“为你死,我甘愿。”

为你死,为你死,为你死……

为我死,为我死,为我死……

谁为谁死谁为谁死谁为谁死……

谁才该死谁才该死谁才该死……

无数个声音如洪钟大吕,自遥远天际涌来,轰鸣着传入她耳际,一遍遍敲击着她已经濒临粉碎和疯狂的意识,一遍遍提醒她:死死死死死死死……

罪人罪人罪人罪人……

孟扶摇霍地一跃而起。

手一掣,弑天在半空中曳过微红的雪光,直掠向喉!

她要杀人!

杀掉罪人!

“呛!”

刀剑相交,在半空中炸出一溜星花,孟扶摇横刀反拍,气势汹汹将出手的战北野逼退,又是一刀刺向自己的心!

“呛!”

赤红长剑再次架在了刀上,孟扶摇怒极,她此刻全身全心都堕在那摧魂的洪钟大吕之声中,意识全部被“长孙无极受刑而死”这样惨烈的死亡刺激得濒临崩溃,她挥刀狂抡,招招式式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杀着——谁拦她,一起死!

她激痛失控,战北野却还清醒,绝不可能像孟扶摇那样招招杀着,两人原本在伯仲之间,这下战北野却节节后退,稍不注意,孟扶摇一刀掠过来,在他膝上划,开一条血口。

血花飞溅,血­色­似乎更加刺激了孟扶摇,她立刻回刀又要杀自己,战北野不顾受伤再拦,两人卷战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明亮赤红的刀剑之风里,战北野突然身子一侧,腰间又多了条伤痕。

浓眉微微一皱,战北野心中突然凉了凉。

此刻的扶摇,已经拦不住,他无法对她下狠手,也不能真和她拼命,然而偏偏扶摇实力又太强,这样下去,自己会先死,然后,她还是死。

他不怕死,也并不觉得和扶摇一起死有什么不好,但是他却不愿扶摇这样疯狂的死,她眼底一片血红,很明显沉浸在世间最惨痛的噩梦之中,让她带着那样的噩梦去死,太残忍。

听她口口声声叫着长孙无极,她心里,满满的都是他吧?

心田宽广无限的她,也只能容下两个人的爱情。

战北野黯淡的笑了笑,有些事不甘放弃,有些事却早已心知,一开始还想着努力争取,到得后来突然明白,对于不堪重负的她来说,激烈的争取只会让她避得更远。

到得后来,坚持已经不叫坚持,成了习惯成了责任成了如同吃饭睡一般的最平常不过的延续,这延续深入血脉骨髓,再也割舍不去。

不就是死吗?

如果有人死在她面前,应该能换来她的清醒吧?

如果……如果她心中还有他的位置,那么他的死,应该可以唤醒她吧?

战北野突然停手,倒转剑柄,一把将自己的长剑塞到了孟扶摇手中。

孟扶摇挥刀正猛,冷不防手中突然多了一柄长剑,一怔之下停了停,听见对面男子道:

“人生到死,我的剑都会和我在一起。”

孟扶摇一剑唰的卷过去。

“所以,当我将剑交给你的那一刻,我的命也已经交给了你。”战北野不动,不让开。

孟扶摇震了震,手中剑霍然一停,手指微微颤抖,在混乱和吵闹中隐约辨识着这句似曾相识的话。

“你不可以不要。”战北野不看剑尖,只看着她,语气是他一贯平静的霸气,对于中心魔者,软语相求是没有用的,只有用比她更重的气势压服她。

“否则,我这脱手的剑,会穿过你的胸膛,Сhā上这天下五洲大地,一去,永不回。”孟扶摇又颤了颤。

五洲大地……五洲大地……

以一人之死,覆苍生之血”

手中剑尖在冰雪映照下明光闪耀,晃动着微微的血光,那是战北野的血,剑尖已入­肉­,他却毫不相让步步紧逼,甚至还微微上前一小步,让那鲜血,流得更急更刺眼些。

“杀了我。”

孟扶摇脚步下意识微微后移。

那凶猛的吵嚷仍然在响着,搅得本就有头痛旧病的她脑袋都似要炸开,然而耳中这个熟悉的铿锵语气和熟悉的霸道用词,隐约告诉她,这个人,也是一样不能伤害的。

战北野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又上前一步,孟扶摇又退。

“你不杀我么?”战北野看着剑尖涌流的鲜血,眸光深深,“那么……换我的剑,穿过你的心。”

他蓦然出手!

指尖捏住自己胸前的剑尖,战北野就着那剑的方向,将剑柄往孟扶摇胸前大|­茓­撞去!

先夺其势,再制其身!

浑圆的剑柄击出时竟也风声酷厉,战北野此刻出手再不留余力!

扶摇本就强悍,好容易夺了她的志,这一次错过就再无机会!

剑柄撞到,刚才还在发怔的孟扶摇下意识一个斜身,倒翻了出去,她此时反应特别灵敏,远超平时。

半空一翻,冰洞突然从视野中俯冲下来,直直撞入她的眼帘,那些染血的刑架和苍白的脸,瞬间灌入脑海,孟扶摇大叫一声,砰一声撞了出去。

不知撞到什么东西,身后包袱被撞散,一路下落中满天的东西四处飞散,孟扶摇隐约中看见一朵小小的血玉莲花浮起,一刹间她模模糊糊的想,这莲花……什么时候回来的?难道是宗越塞进自己袖子内的?

莲花一起,四面风声一烈寒气一收,大片白的花的黑的黄的红的光影掠过,连绵成斑斓十­色­的线条,那些呼呼的风声中隐约响起似禅唱似梵语的低诵之声,晨钟暮鼓,四海翻卷,眼前慢慢幻出苍青­色­的符咒之光,那些符咒在血玉莲花红光之中微微浮动,随即自己的“弑天”也缓缓浮起,光芒转折间也浮出透明的字迹,和那些符咒一一对应在一起。

隐约中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低喃,低沉的声线回旋往复,在那些光影之中不住浮沉。

“吾爱,今且归来。”

--

归来……

孟扶摇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中。

睁开眼,还是黑暗。

不知道是哪里,不知道在何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身周是浓厚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隐约感觉到自己的身子是漂浮的,像是云浮之境中的感觉,但是又不像云浮之境那般手脚不协肢体不灵,她只觉得自己很轻盈很灵活,像一片羽毛飘荡在天地间。

然而正是这种轻,这种什么都摸不着什么都靠不近的感觉,让她十分绝望——死了,自己一定是死了,不仅死了,似乎魂灵还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想到自己从此要一个人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永远飘下去,孟扶摇就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再死一次,看能不能死彻底一点。

她去寻找自己的刀。

刀却不见了。

啊……对了,一旦成为魂灵,凡间武器哪里还能杀得死呢?

孟扶摇睁大眼飘着,脑海中云烟翻滚,先前那撕心裂肺一幕再次涌上心头,她瞬间闭上眼,手按在心口,想要阻止住那突如其来的剧痛。

那冰洞一幕如此鲜明,鲜明到他神情细致如真,她直觉的认为,那一幕不是幻景,是真的,是真的……

这么一想便呼吸困难手足冰凉,孟扶摇伸手,不胜寒冷的紧紧抱住了自己。

四周极度的黑暗极度的寂静,静到真空,连一点属于生命和红尘的气息声音都没有,孟扶摇知道,这种瘆人的静和绝对的黑,十分危险,能够引发人心深处的黑暗和疯狂,一旦这种状态时间呆久了,那么不是疯,也是死。

她不想受尽这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反应动静的黑暗折磨之后,再疯狂而死。

这永恒的黑暗,这无光的夜,这血泪一路的人生……倦了,真的倦了……

隐约中不断耳鸣,不断有人耳侧呓语: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就这么算了吧。

出不去,似乎也不想出去了,人生太苦,逃得一命需要那许多的人命来铺就道路,何必,何必?

孟扶摇微微叹息一声,运气下沉,直逼心脉。

震断了,就了结了,不再苦着自己,更不用再拖累别人。

她的真力,毫不犹豫的向着心脉涌去。

前方却突然飘起一缕青­色­的烟气。

孟扶摇一震,真气一停,她仔细看着前方,袅袅一截烟气,笔直窜在上方,很明显是烧柴之类的烟火。

烟光淡薄,什么都不能照亮,却瞬间明亮了她灰暗自伤的心思。

原来……还有人在。

原来……还能看见红尘烟火。

原来……这黑暗不是永恒不可打破,而自己再也不用被这绝对的黑暗逼疯。

那红尘的烟火看起来如此灵动,在上空浮游缭绕,变幻出各种形状。孟扶摇目不转睛近乎痴迷的看着,从来没发现原来烟也可以这么美。

她不知道这烟哪来的,却立刻微微振作起­精­神,将逼向心脉的真力收了回去。

还没到最绝望的时刻……就算到了最绝望的时刻,她也不该自戕,她要出去,她要报仇,她责任未了,前路未毕,有什么理由中道自折?

真力这一收,突然就觉得体内有些异样,脑海之中突然冒出许多字眼,这些字眼似乎是练功的功法,而且有些熟悉,她想了一会,突然想起自己昏迷落下前那一刻的异景。

她记得那一刻四面浮现苍青­色­符咒,然后自己的“弑天”也浮起,“弑天”上的符号亮起,和那些符咒连在一起……不对,那不是符咒,那明明也是字!

是字的另半边!

而“弑天”上的字,是偏旁部首!

这两样东西加在一起拼成字,就是一篇功法!

刹那间她想起自己进入云浮之鼎时看见那些“符咒”时曾心中一动,但是没想起来为什么灵机触动,现在她明白了,当时她先看过了“弑天”上的半边字,再看到“符咒”时,心中其实已经将这两样东西联想到一起,只是一时没能捕捉住而已。

昏迷前一瞬间,那些字在光线折­射­下,组合在一起,极其鲜明的从她脑海中掠过,浮光掠影却深深记忆,她想忘记都不能。

更妙的是,她心中将这功法默念一遍,觉得和当初海下捞出来的大风的册子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很多地方都可以相互印证,以前一些存在心中的疑难,此时都迎刃而解。

孟扶摇­精­神一振,盘膝坐起练功,练功之前,先感激的抬眼看了那烟气一眼。

这一缕烟光,对她实在太重要了。

在她于最寒冷最疲倦最绝望中,被心魔所侵的时刻,这烟如一双轻薄淡软却温暖的手,挽回了她。

她摒除杂念,专心的沉入修炼之中,不知日月何年,也不想知道日月何年,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抬头对前面看一眼。

那烟光断断续续,却始终不绝。

这烟像是一个信号,一个“我在,我等你,我陪你”的信号,支撑着孟扶摇,在那片空明至于恐怖的黑暗中坚持下去,专心做自己的事。

这烟让她觉得,自己没有被世界抛弃,也永远不是孤单的一个人,就算命运折磨她打烟气无形,却是她的希望所在,她的­精­神支柱。

黑暗空静之中,孟扶摇觉得体内越来越明亮,真气流动原本还需要通过经脉,现在却已经遍布全身无所不在,而真气旋转不休的丹田深处,隐隐约约开出一朵细小的莲花,那莲温润明洁,在气海之中亭亭绽放。

那莲花……宛似无极掌中那花。

孟扶摇想到这里心中便一痛,赶紧收敛心神,在功法未成之前,她不敢放纵自己再走火入魔。

也不知道过了几天,某一日孟扶摇一睁眼,刹那间觉得天地一亮。

她心中一喜,以为自己脱困了,再一看亮的不是四周,而是自己的双手。

手掌原先是玉白的,现在催动真气,便可化为微微透明,指端却依旧是红的,十指纤纤,­嫩­红于尖,看起来像是美妙的十片花瓣。

她真气一动,身子突然缓缓下沉,漂浮了很久的身子,终于落下。

孟扶摇心中一喜,站直身子走了两步,手中的光芒微微亮着,照着她一直没有梳理而散落下来的乱发。

一根头发,在眼前飘着。

孟扶摇乍一眼看见,没有在意,只是在想,这头发颜­色­有些奇怪?她以为是自己手上的光照出来的­色­泽,不在意的将头发拢起。

头发入手的那刹,她突然怔了怔。

那是……白发。

白发!

孟扶摇痴痴的看着那白发,想起天域之境流逝的时间,在自己被困修炼的这段时间内,外面的世界到底多了多久?白发……惊见白发,难道,自己再这段时间内,已经老去?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转瞬间,鬓已星星也。

孟扶摇轻轻拉过自己所有头发,原以为会看见一头银丝,不过还好,真的只是“鬓已星星”而已。

她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怕摸到的是一脸­鸡­皮,不过也还好,掌下肌肤光润,似乎比以前还要手感更好些。

她坐下来,先没急着出去,而是静静的,想先消化掉自己这一霎的惊心。

一转头,看见烟光再现。

烟光袅袅,自火堆上燃起。

不过火堆上燃的竟然不是树枝草木,而是一只靴子的一半。

战北野坐在火堆旁,一脸憔悴,衣不蔽体,小心翼翼的添着那火。

他身侧放着另一半截下来的靴子,小心的放在一边,准备下次再烧,谁知道孟扶摇什么时候能出来?为了维持这延续不断的烟光,不让她被黑暗逼疯,这附近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完了,最后他开始烧袍子发带烧身上所有可以烧的东西,衣服一层层剥了下来,添进火中,天域之中虽是幻境,但是停留的却是冬季的明泉宫,而且一切拟物真实,大瀚的冬天气候也是不好熬的,他衣服都几乎脱了个­干­净,在冬季的寒风中只好不停的运功抵御寒气,晚上有时困极累极睡着,不是被立即冻醒便是被火堆熄灭的梦境惊醒,这些天他几乎没能好好合眼,转眼间又瘦了许多。

身后有细碎之声,他转头,看见元宝大人拖着个东西过来,是一片小小的树叶,也不知道它跑了多远才找到的,战北野很珍惜的接过,赞许的摸了摸它的头。

他很小心的将树叶压在一半的破靴子下,现在哪怕是一张树叶也是好的,谁知道什么时候火堆会熄灭?能多给扶摇照亮一刻,哪怕只是一瞬间,都好。

他像收好玉玺一样收好树叶,在寒风里将赤脚收在腿下,好保留一点热气——金尊玉贵俯瞰天下的大瀚皇帝,这一生哪怕遭受追杀少年多劫,也从来都是前呼后拥锦衣玉带,再没这么狼狈过,然而他没觉得苦——为孟扶摇,不存在苦。

他只怕她不给他机会,让他为她苦。

元宝大人静静的坐在他身侧,看着那方鼎——孟扶摇就在鼎中,但是鼎盖已封,他们无论无何都进不去,他们都很担心孟扶摇在里面给炼丹了,却也无计可施,最后无奈之下,战北野看见鼎上下各有个对流的小孔,每日便对着那小孔举火,指望着那点烟气,能够告诉她——他在,他一直都在。

战北野的目光却落在鼎后,那后面就是长青神山皑皑白雪——其实天域之境已经破了,就在孟扶摇莫名其妙坠落于一片华光之中时,轰然一声巨鼎之后露出长青神山连绵的山峰,战北野知道,自己只要走出去,越过这鼎,就可以彻底的离开这见鬼的天域,就可以避免这天域之境中飞速流转的时间对年华和光­阴­的消磨,然而,他没有。

他选择坐在这鼎前一步不离,将所有能烧的东西烧尽,给黑暗之中的孟扶摇维持一缕永不断绝的希望的烟光。

战北野仰起头,看着苍青­色­的古鼎,黝黑如乌木的眼神,似乎要透过那刀枪不入的鼎身,落在鼎中的孟扶摇身上。

扶摇。

我愿意用一生的时间,陪你一起老去。

--

天­色­渐渐暗下来,连同那小小的火堆,火苗暗淡的一起一伏,一副垂死挣扎的模样——靴子也烧完了。

战北野叹口气,发愁的看看四周,实在找不到任何可以烧的东西,他犹豫的看了看自己……那个,总不能把亵裤也脱下来烧了吧?

珍惜的拿起那最后一片树叶,战北野在手中摩挲半响,无奈的叹口气,将那树叶仔细添进火中。

树叶一进入火堆,火苗微微一亮,四面随之也突然一阵大亮,随即轰然一声巨响!

战北野一瞬间以为这树叶是个火药弹,在火中爆炸了!

然而转眼间他便醒悟过来,狂喜抬头。

眼前,那些天来一直封闭着的苍青­色­巨鼎,突然­色­泽变幻通体发白,宛如被烧烤发脆一般,轰然裂开!

碎裂的鼎身四处飞溅,厚重的不明质料的苍青­色­碎片在半空中呼啸飞舞如同流星,将战北野幻景中的明泉宫砸成一片废墟,战北野却已经顾不上心疼,他微微仰着头,看着碎片正中,衣袂飞舞的女子。

那女子长发和衣袍猎猎风中飞舞,长空拂袖的身子花瓣般轻盈,偏偏那轻盈之中还蕴着极度的端严尊贵,月­色­浅浅勾勒出她的轮廓,一个­精­致绝伦的侧面,便熠熠华光明彩四­射­,像是云间新浮了一弯明月。

她转过脸来的时候,明明还是那一般的容颜,战北野却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天地间突然绽开了一朵绝世的莲花。

她一转脸,看见战北野,立即露出了惊喜温暖的眼光。

这样的眼光让刚才还有些不习惯的战北野立即放下心来——这样的眼光,扶摇独有,而事实也证明了,无论她怎样步步生莲脱胎换骨,她依旧还是那个明亮、温暖、鲜活、骄傲的孟扶摇。

孟扶摇自半空落下,踩着一地碎鼎片向他走来,走进了看她,才发现她眉宇之间似乎更开阔了点,肤­色­也更加晶莹光华,容貌虽然不变,神情气度却更尊贵疏朗了几分,战北野深深看着她,只觉得此刻的她是她而非她,然而却突然心中又那么鲜明的知道,从现在开始,她真的,不会再是他的她。

他扬着脸,乌黑的目光断在天涯尽处,那一霎关山渡越,不闻离人孤笛之声,从此后她花开水上,而他在人生里一道掠过头顶的华美闪电之中永久迷失,岁月的旷野里永为孤独旅人。

不过没关系,他最先见证了她的美,他相伴过她走过最艰难的道路,她人生里有他划下的深深印记,在每个属于她的清浅日子里疏影横斜,犹如衣袖拂不去日光的光影,她也永难拂去他的存在。

战北野看着她,那样缓慢的,却依旧明朗的笑了一下,回应了她的温暖。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她鬓边,因那一丝刺目的白,有些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时间过了这么久吗?她白发都生了,自己呢?

他不想去看,从现在开始,年轻或老去,乌发或苍颜,对他已经没有了意义。

“我们走吧。”站起身,迎向她,没有说这些天等待的艰难,没有说维持火堆不断的不易,没有说那些饥寒疲乏,甚至没有想起来自己衣不蔽体,他坦坦荡荡迎上去,牵着她向外走。

孟扶摇的眼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在那小小火堆之上,顿时明白他做了什么,她眼光微微柔了柔,道:“冷不冷?”

战北野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狼狈,松开手,脸微微红了红,孟扶摇难得看见他脸红,忍不住笑了笑,将目光掉开。

嗯……她什么都没看见,没看见他宽阔的胸健壮的体魄,没看见他线条流畅没好的宽肩细腰和光滑的肌肤……

“不知道外面怎么样了。”尴尬的静默中,她主动岔开话题,轻轻拔去自己一根白发,道:“我好害怕沧海桑田……”

害怕沧海桑田,再回首找不着要找的人。

“我们在这里面,大概有八九天的时光,并没有很久。”战北野缓缓道,“但是我不知道这里的八九天,出去后是多久。”

他露出担忧的眼光,看向云天之外,沉声道:“但望不要太久,但望不要因此引发不该有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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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正如战北野所担心的那样,天域之境八九天,在外境已经过了九个月,在这九个月内,因为战北野孟扶摇的生死不明,五洲大陆发生了极大的动乱。

大宛五军都督,兵马大元帅纪羽,突然提出要进攻穹苍,遭到老成持重的宰相凤五的反对,文武两大权臣在朝堂上辩论不休,高踞王座的“女王”面容呆滞一言不发,满朝文武陷入舌辩大战中,并暗暗叹息,女王自从继位后,当初的霸气和灵气都似乎消失殆尽,大宛的逐步稳定的朝政,看来又要有不稳。

来自外境,虽掌兵权却并非大宛本国人的纪羽,几乎受到了绝大多数朝臣的反对,纪大元帅一怒之下,集结兵力,鸣炮三响,反了。

他也不反大宛,只带着自己的兵向扶风女王借道,联合扶风女王雅兰珠,在扶风鄂海­操­练水军准备战船,雄兵列阵,虎瞰隔海的穹苍。

凤五自然不能让本国大将就这么反了,急忙进宫请旨求调兵之权,以前纪羽作为女王第一亲信,牢牢把持宫禁,纪羽不在,他才有单独觐见女王的机会,然而这次觐见之后,他出来时却面­色­青白,冷汗淋淋。

当晚,凤宰相彻夜不眠,在自己的书房密室内,对着自己偷偷藏着的凤氏祖宗牌位沉思良久,青­色­烛光摇曳,映着变幻不定的面容,他眼神时而兴奋时而忧郁,双手紧紧绞扭在一起,似在为某一个决定不挺的徘徊为难。

到得天亮时,凤五一抬头,看见书房上方五洲大路舆图,目光突然一暗,随即长声一叹,缓缓站起。

大宛最终没有再次发生兵马调动之事,对于纪羽的反叛,凤宰相给出的决定是,鉴于纪将军带走了本国大部分兵马,剩下的军力还要护卫京城,不宜再抽调兵力远跨他国作战,且百姓多年流离,也应予以休养生息,当徐图缓之,徐图缓之。

此论一出,百官虽然有些奇怪,倒也松了口气,大赞宰相宅心仁厚民生为重——面对出身大瀚黑风骑的骁将纪羽,多年没有打过仗的大宛将军们,是不想去送死的。

大宛这边出现异动,而得到战北野失陷于穹苍消息的小七,也已拆开了战北野留下的那封信,行动派的小七,自然会不折不扣的按照陛下圣旨去做,然而能够顺利进入穹苍,只有通过扶风绝域海谷,海谷每年只有六月中才能风平浪静,小七就算想挥兵北上,一时也无法渡过。

恰在此时,长青殿主破例昭告天下,宣布了他和长孙无极的师徒关系,指定他为下一任殿主继承人,并在五洲敕书之中大肆夸奖长孙无极如何如何智计无双文韬武略,步步为营善谋大局,堪为穹苍之主云云。

敕书中并没有明确的说长孙无极如何智计无双文韬武略,如何步步为营善谋大局,但是大瀚国内知道内情的人,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可以因此得出——长孙无极害死了战北野。

这事换成别人也许还会考虑一下后果再做决定,换成小七,他只忠于陛下令旨,并很清楚的知道长孙无极和战北野的情敌关系,两人曾在两国界碑之前针锋相对,互相打算染指对方国土,长孙无极更曾不动声­色­吃掉了大瀚的长瀚山脉,说长孙无极害死战北野,他一千一万个相信。

他读完战北野的留书,拿了那半片虎符,当即召集兵马誓师,大军一月内便即开拔。

小七虽然直线条,但却不是笨蛋,久经战阵的将领,深知用兵之道,他没有对任何人宣布战北野失踪之事,却也不愁对无极的出兵理由——他到牢里抓出一批死囚,打扮了杀死在两国边境,然后称这批人是无极的探子,窥测大瀚国土意图不轨,大瀚帝君震怒,势必要给胆大妄为的无极国一个教训云云。

大瀚永继二年二月,大瀚挥兵南下,踏碎界碑,出兵无极。

与此同时,一直被无极国打压控制得极为凄惨的上渊,联合无极国南境两戎部落共同起兵,三日内出兵夺姚城。无极国顿时面临同时面对三方敌人,内外交攻的困境。

上渊和两戎原以为和大瀚同时出兵也算盟友,正好趁势可以将无极国南境瓜分,不想这回小七不依了,在他看来,姚城不是无极的,姚城是孟扶摇的,孟扶摇的地盘,怎么能给那些南蛮子染指?结果他也不急着打无极边境诸州了,先去抢姚城,想要帮孟扶摇抢回来,无极守将不明白他意图,一路作战拦截,于是打仗的成了救城的,守城的不给人救,大瀚、无极、上渊、两戎,生生打成了一团乱仗。

在最乱的时刻,两戎又出了事,一个十余岁的少女横空出世,刺杀两戎首领,强力争夺王位,一番血海杀戮雷霆作风,恍然便是当年孟扶摇的风格,迅速收服了两戎部落,此时少女亮出身份,是前北戎王之女刀奈儿,北戎王当年被放逐,族人流落草原,原本已经逐渐败落,这几年却在有心人暗中扶持下,休养生息逐渐兴旺,此时两戎再次作乱,刀奈儿见此机会趁势而起,却在接任两戎王之后宣布退兵,放弃了争夺无极南境的机会,扬言不趁人之危,两戎好汉,只和无极陛下亲自对战沙场。

此时无极国因为一直对外宣称陛下因病休养不理外事,无极太傅亲自主持战事,两戎的退出打乱了上渊的计划,混战的状况也出乎上渊意料,战况进入僵持阶段。

对于两戎,这时候放弃这个大好机会,自然是令人费解的,诸国猜测纷纷,新任两戎女王却对自己为什么做这个选择缄默不言,彼时刀奈儿女王立于戎王大帐前,注视着千里草场,掌心中轻轻摩挲着一块光润的玉牌,想起那年昊阳山上,衣袂飞舞的男子微笑如天际流云,而长风荡荡,将数年来一日不曾忘记的那段对话,在耳边吹掠不休。

“南北戎终将归于一统,也许有个女王也是不错的事,到得那时,你,刀奈儿,如果依然想杀我,带着你的南北戎来吧。”

“我会来!”

如今……我来了,你却为何,不露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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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宛扶风虎瞰穹苍,大瀚无极两大强国正式开战,五洲大陆混战一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两个导火索战北野和孟扶摇还不知道。

他们从天域出来,惊讶的发现,竟然都在,云痕姚迅铁成连同那两只鸟兽,一个不少。

云浮境破,铁成坠落,本来必死无疑,偏偏那云痕他们爬上的山峰突然倒下,那“山峰”极其怪异,整体落地,材质柔软,正好接住了落下的铁成,留了一命,然而战北野和孟扶摇已经不见,云痕等人猜测两人是落入了天域之境,便守在山谷的冰天雪地里,大半年的时间也未曾离开,忍受寒冷四处觅食还是小事,长青神殿的八部殿军时时搜查,摩呼罗迦部的巡丁四处游曳,云痕带着他们东躲西藏,好几次都差点被发现,好在长青山脉实在太大了,又终年积雪,雪洞之下哪里都可以藏人,而云痕在这一段时间之内,日夜苦修“破九霄”,他的武功本就和孟扶摇一脉相承,基础早已打得坚实,修炼速度自然事半功倍,短短一段时日之内,“破九霄”也已修到第六层,虽然“破九霄”练得迟,比不上孟扶摇的修为,但联合孟扶摇给他的黄金页的武功,加上本身剑术的超绝修为,他的武功,也已足以跻身天下顶尖高手之列。

有了云痕在,在长青神殿搜捕下保这几人周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其实此时离开长青神山是最方便省力的做法,然而没有一个人想过要离开。

哪怕那些时日慢慢流逝得令人心惊,流逝得一日日削薄人的希望,所有人却还依旧,在坚持。

于是那日照样一个凛冽的雪中清晨,云痕在雪洞下小心翼翼的睁开眼,习惯­性­侦查周围动静的时候,突然看见对面走来一对男女。

他睁大了眼睛,一时竟然没有认出来这两个人是谁,这两人实在看起来太怪异,也对比太鲜明了,虽然同样衣衫不整,但战北野形容憔悴,而孟扶摇,华光流­射­,姿态尊雅,神采若明殊。

刹那间云痕心中流过两个字:倾城。

然后他在喜悦的微红眼眶里,也微微的怅然若失。

遥远的孟扶摇啊,一次蜕变便是一次远离。

宛如看着飞凤在黛­色­长天之上夭矫,那身姿流云追月,却是隔了时空和境界的美。

不过无论如何,云痕还是欣喜居多的,他曾以为“破九霄”功成之后,孟扶摇再不可能有进境,而很明显,长青神殿的实力高于十强者,无数次雪地梦醒,他忧心忡忡想着,即使扶摇闯过四境,以长青殿主对她的敌意,后面的路应该怎么走?

然而现在看见她,便觉得,也许很难吧,也许还有更大的困苦在等着,但是这个女子,在他心中,永远不败。

孟扶摇迎着他的眼神,再看看都瘦了许多的铁成姚迅,眼圈也微微红了。

抿了抿­唇­,她说不出什么,也不觉得有什么必要再说,只是慢慢仰起头,道:“我们出来了。”

我们出来了。

被困的可以是身,是心,然而­精­神,永不摧折。

四境一破,眼前便只是那一方山谷,不过现在的山谷看起来有点异样,壁上很多激烈的战斗痕迹,也不知道是谁留下的,孟扶摇问了问云痕现在过去的时间,和战北野目光相交,都眉头一皱。

无声的摸了摸自己鬓侧那几根白发,孟扶摇心想,还好,不是时光真催人老,大概是那时节心痛过甚,刹那白发。

突然想起当年华州地下密室里,长孙无极看见他亲生父亲惨烈的死亡时,亦曾白发瞬间,忍不住恍惚的笑一笑。

无极……无极……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将你走过的路,走一遍。

她无声掠下去,飞快的绕着山谷四壁掠了一圈,再回到他们的藏身之地,道:“这里有密道。”

几人都抢着要下去,孟扶摇突然回首,看着云痕道:“拜托你一件事。”

云痕默然望着她。

孟扶摇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印,上刻:大宛扶摇。递给云痕道:“我们失踪这段日子,五洲大陆只怕已经有了纷争,我想请你带铁成姚迅回转,通知大家我们安好,另外……”她眼光一冷,森然道:“如今已近六月了吧?绝域海谷也该可以通过大军了,不知道我大宛的军靴,踏上这穹苍的国土,会不会走起来更带劲?

云痕震一震,眼光中战意燃起。

“我这一生,所有努力,都在和心意背道而驰。”孟扶摇仰起头,眼光­射­向极北之地分外高远旷爽的天空,淡淡道,“天意弄人是么?那么我就只好……弄天!”

弄天!

哪怕你高在九霄,哪怕你翻手风雨。

只要你玩弄我,我便敢于持枪立刀,戳上你!

冰风烈烈,呼啸若哭,风中女子黑发飞舞衣袂卷掠,将轻盈消瘦的身姿,站成刚强坚毅而又寒冷嶙峋的岩石。

她在那样寒冷的风中闭目仰首,想起那日天域幻境之中感受到的比这还冷十倍的绝巅之风,想起那个人,那个为她铺就这一生道路的人,在那绝巅之上,生生被那彻骨疼痛和寒冷无休无止的折磨,永浸黑暗苦痛之中。

她眼角,无声迸出冰珠般的泪花,碎在风雪之中。

战北野深深看着她,随即也取出自己的印信,又咬破手指写了封信,一起递给云痕:“拜托云兄。”

云痕沉默着,他的心底,自然更希望陪孟扶摇到底,然而战北野有点歉意的道:“家师听闻我的消息,一定会赶来穹苍,我和家师以前曾联手创过一套武功,如果有争斗,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云痕立即将东西摸摸接了过去,铁成却道:“我不走!”

“你不走,谁来为云公子互相佐证?”孟扶摇眉毛一竖,:“此去做的事重要不下于我们,大军调动何等关键?只有你两人同时出现,才可以顺利施行,给我走!”

她眉毛一竖,面­色­便更白了几分,眼尾处却微微泛出些淡红,华光流转中有些微妖异的美,和她以往的明烈旷朗的气质略有不同,铁成看着她,为她突如其来更进一层的威仪所慑,突然又觉得,一别九月,从天域之境中出来的孟扶摇,似乎和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说不出来,只觉得更尊贵更美,却也更煞气,更遥远。

铁成无声的弯下腰去,也许以前,他还会继续抗争,但是现在他却觉得,只有服从,才是正确的。

姚迅却道:“主子先别赶我走,我看这山谷是有密道的,而且最近我们观察了很久,我有办法偷到他们的钥匙,能省点力气总是好的,何必从一开始就惊动神殿,耗费­精­力的打上去呢。”

孟扶摇想了想,也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却又犹豫,“里面想必更加危险,带你进去……”

“我不会拖累主子的。”姚迅笑笑,“帮你们拿到钥匙我便走,好歹我轻功不错,山下还有瀚皇陛下的护卫接应,没事的。”

孟扶摇想了想,点点头,看了云痕一眼,“一路小心。”

那青衣少年幽瞳星火闪烁,最终默然转身。

孟扶摇直到看着他们身影消失,才回转身,负手森然看着一­色­飞舞银龙的广袤大地。

“没有渡不过的天堑,没有踏不平的国土,没有杀不了的凡人,没有劈不裂的恩怨!”

最后一句话,她却没有说出来,只在心中,默默流过。

只有,过不去的爱恋。

穹苍长青 第十五章 大结局中

山谷里,密道久久的封闭着,孟扶摇看出来,那密道的机关,是双向控制的,必须里面和外面的人同时开启才成。

三人三兽在暗处潜伏着,眼看着长青神殿的殿军进进出出,推断出密道每次开启,都只有一刻钟左右时间,过了这一刻钟,便要再等一个时辰才能进。

密道门极窄,设计在山壁间一道皱褶中,可以说如果堵住,清理还要半天时间,孟扶摇有点奇怪为什么密道门会是这样,进出也太不方便了吧?

孟扶摇现在知道,自己就算闯过了四境,也已经绝对不可能大模大样的按规矩拜访请求接应了,不如一路闯过去再说。

一直等到天黑,看见一队土黄衣甲的殿军过来,孟扶摇不知怎的便突然知道,这土黄颜­色­,是乾达婆部的。

长孙无极没和她说过这个,怎么知道的,她自己也不明白。

那队殿军人数不多,一边走一边道:“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人来得不停,那个帝非天,好容易将他在第八峰困住,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竟然就脱困了,闯谷不说,还顺手毁了咱们的密道,摩呼罗迦部现在赶工重新弄出来的密道,实在太不方便了!”

“有得修复就不错了,摩呼罗迦部算是小心了,还做了点改动,”另一人道,“给帝非天弄得山都快毁了,这个时候不把密道赶紧修补好,天知道下次又要窜进来多少人。”

“已经够多了。”又一人道,“也不知怎的,听说最近殿主和迦楼罗王的老友约好了似的纷纷来访,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殿主和迦楼罗王给缠得教务都没空理会,想要赶走嘛又没理由,人家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喏,据说现在还有人在云霄宫里赖着,整天指明要吃咱们长青麒麟红圣果。”

“殿主据说也快飞升了,不过我以为早就该飞升,不想延到现在,大抵他老人家还有些眷恋红尘?不知道下任殿主会是谁呢?”

“那还用问,自然是紧那罗王。”一人艳羡的道,“天行者一脉终于扬眉吐气了,早知道我也加入天行者,咱们大王给圣主殿下杀了,咱们现在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一群,巡逻守卫,诸般事务,苦的最多!”

“说起来实在有些可惜啊……”一人若有所憾的道,“圣主殿下就为个妖物,大位也丢了,自己也毁了,就连国家也风雨飘摇,他也是,想背叛就别回来,好歹富有一国,殿主也不会拿他怎样,偏偏还要回来和殿主对抗,殿主雄才大略,略施小计便可借刀灭国——”

“噤声!”一个头目模样的人突然一声低喝,“谈谈别的也罢了,事关殿主大策,也敢胡言!”

众人便都闭嘴,那个头目一样的人,在山壁上轻磕两声,又从腰侧取下一个扁扁的钥匙,在某处转了转,随即等待进门。

黑暗笼罩着雪谷,四面寂静无声,却有某处雪坡,微微动了动。

那积雪簌簌震落,拂了一身还满,雪下目光冷冽的女子,紧紧咬住了嘴­唇­。

战北野无声的,拍了拍微微颤抖的孟扶摇,他有点怕孟扶摇听见这些,会再次像天域之境一样控制不住情绪,然而孟扶摇抖了那么一抖,很快便安静下来。

她身子一振,轻烟一般飘出去,像一朵雪花,无声无息落在了那队伍的上方。

战北野跟了过去,姚迅却落在了另一个方向,遥遥对着那头目模样的人。

月光照着沉寂的山谷,除了呼吸声便是落雪的沙沙声,地上拉开横七竖八的影子,长而扭曲。

过了一会,密道门缓缓开启,里面有人探出头来,那头目看见,“啊”的一声道:“摩呼罗迦殿使大人,您竟然亲自来守门。”

“有什么办法。”里头人咕哝一句,“有人可以偷懒,我却得在这黑不隆冬地方闷着……”手一挥道:“进去吧。”

那头目侧开身,让手下先鱼贯而入,随即他自己也挤了进去。

他抬步侧身那一霎,上方崖壁之下游絮般落下一只手,手指极其灵活的在他腰间一抹,那钥匙便无声无息落在他掌中。

那头目连腰带都没动上一动,根本毫无所觉。

密道门再次缓缓关闭,密道外那三人不动声­色­的等着。

刚才跟着混进去也不是不可以,但是难保密道之内还有些什么人,人一多万一四散逃窜,惊动神殿又是一番麻烦,孟扶摇­干­脆决定,一刻钟后堂而皇之走下一批。

过了大概一刻钟左右,算准那批人已经离开密道,空空妙手姚迅得意洋洋对孟扶摇晃了晃手中扁扁的钥匙,做了个“神手帮主天下无敌”的口型。

孟扶摇看着他­精­神奕奕的笑容,无奈的笑笑,接了过来。

找到记忆中那钥匙的入口,孟扶摇如样炮制的开门,两声轻磕过后,里面轧轧一阵低响,门开了。

一个青面虬髯的男子探出头来道:“你们是哪个部……啊!”

刹那间黑暗中劲风涌至,浑浑然凛凛然杀气逼体,这人却是个高手,猝不及防之下立即飞身倒跃,一个筋斗便翻出了数丈,二话不说扭头就向身后逃!

然而就在他身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已经多了个人,那人冷冷伫立,一抬手捏上他正好撞过来的咽喉!

那人的咽喉格格一阵低响,声音碎裂,瞪大的瞳孔里,倒映出一弯森凉的月­色­,和月­色­中纤细的身形。

然后他倒了下去,离设置在暗处的,可以呼唤同伴救援的铜铃,只有咫尺之远。

孟扶摇并没有看身后,她擦了擦手,道:“一个看守密道的,竟然能躲过你的杀手,好在只有一个。”

“我们走吧。”战北野换上那人的衣服,探头看看前方,这里是山腹,斜斜凿了一条道,洞口斜向上出去就是悬崖,和对崖以一道银白链桥相接,越往上越高,最高处翻飞在半山云雾之中,如一道落云之桥。

而对崖之上,隐约可见冰雪孤城。

“姚迅,你就别跟进去了,否则枉送­性­命。”孟扶摇将那人尸体抛下深渊,道,“把密道机关毁了,你就赶紧离开,现在长青神殿内部紧张,外面守卫已经少了,向外走最安全。”

“好。”姚迅应了,孟扶摇又道:“九尾留给你……”

“啊别。”姚迅立即拒绝,“我怕狐臊臭!”

孟扶摇无奈,又看看四周,确定确实没有人在,不仅这里没人在,周围三里方圆内现在都没人,姚迅现在出去绝对是安全的,她再三嘱咐姚迅赶紧走,又留了山下人等的联系方式,才和战北野顺着密道向上走。

云桥在风雪之中飘飘荡荡,十分滑脚,甚至材质轻薄,看那样子,每次能承载过去的人十分有限,难怪要定一个时辰的间隔期限,因为每次都只能一个一个的过去,一队人半个时辰才能过完,这种设计固然不方便,但是却易守难攻,敌人如果能打到这里,也只能一个一个过,而长青神殿那边,只要派两个高手守着桥,连桥都不必毁,见人过来砍便行了。

孟扶摇和战北野不想惊动对面的守卫,大摇大摆在云桥上走那是不可能的,只有从桥背面过,然而云桥本身已经够滑,背面更是没有可以着手处,孟扶摇将九尾在怀中塞好,战北野用腰带缚好金刚,拍拍它道:“想死就乱动。”

金刚低声咕哝:“傻帽,你才想死。”

孟扶摇看了一下桥背面,倒是有明显的抓手,但是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看见很方便的东西,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她伸指轻轻一拉那抓手处,哗啦一声,一处地方突然破裂,洒下某种白­色­液体,滴落万丈深渊,看那液体落下时腾起的青烟,很明显不是正常的水。

换句话说,如果想偷偷过桥的人,下意识抓住那抓手滑下去的话,肯定是当头淋一身毒水,人在半空避无可避,下场只有一个死。

这云桥设计十分­阴­毒也十分周全,明里暗里都有杀手锏,可以想见定然葬送无数人命,孟扶摇冷笑一声,道:“神殿……魔宫都比它光明正大!”

看起来应该碰的东西都不能碰,两人便选择攀援链条而过,无声无息滑下云桥,都运功于掌心,瞬间融化掉了云桥背面的积冰,饶是如此,那锁链也似乎抹了油一般滑溜,无法着手。

两人小心翼翼的交替滑过,行动得极是缓慢,走到一半,孟扶摇看见桥背面锁链中有一道链子,看起来比较好抓手,伸手碰了碰,也没什么危险,便道:“我们抓住这个,可以走得快些……”

她话音未落,那链子突然一震,­射­出无数浑圆的黑­色­珠子。

孟扶摇一眼就看出那是霹雳弹,这时候在这么险恶的地方,一旦撞上霹雳弹,就算两人躲过粉身碎骨的命运,桥也会炸断,就算桥不断,这响声也足以将整个长青神殿吵醒!

真是恶毒的设计!

孟扶摇刹那间单手松开,手指在空中一展,展出一个中心玉白边缘淡红的漩涡,那漩涡无声无息闪烁微光,将霹雳弹轻柔的兜住。

她抢先兜住了战北野身侧的霹雳弹,却有一枚霹雳弹突然绕过战北野,角度诡异的向她冲来。

孟扶摇正在小心翼翼兜住霹雳弹准备仔细处理,不防那东西刹那已经到了近前,她此时若扔开手中那些霹雳弹,那还是爆炸的下场,只是一犹豫间,那弹子已到面门。

孟扶摇心一狠,另一只手也准备松开去接那弹子,突然劈面一道冷风,一只手飞快而稳定的伸过来,准确的捞住了那霹雳弹。

孟扶摇刚松一口气,面­色­突然一变。

金刚突然落了下去。

战北野刚才见孟扶摇遇险,情急之下大力倾身,肩膀一侧,捆住金刚的腰带在云桥边缘锋利的冰片上刹那割断,冻得半死躯体僵硬的金刚站立不稳,直挺挺的坠落。

孟扶摇立即去接。

她承诺过帝非天,无论如何,保护好金刚!

一霎间她迅速翻起,两手都脱离了锁链,单足往锁链上一勾,去接金刚,手指却在即将接触到金刚刹那一滑,没能抓住那沾了冰滑腻异常的羽毛。

孟扶摇急了,倒吊着的脚一滑,再次往前冲了一点,堪堪抓住金刚的脚爪。

她心中一松,突觉脚下一抖,锁链一颤突然悬空!

她落下!身下万丈嶙峋绝崖!

身子一空的刹那,孟扶摇全力将金刚向上一扔,自己努力吸气试图浮起,然而这长青神山的空气都似乎不对,让人的身子特别沉重些。

眼看将要落下,脚踝突然一紧,一只温暖的手抓住了她。

孟扶摇飘在半空,抬头看见战北野也倒挂了下来,一手抓着金刚,一手抓着她,难为他在刚才那刹那间,在处处危机滑得要命的云桥背面,竟然还能同时将这两个动作做得这么利落准确。

战北野自己却也是一身冷汗,平日里他似乎也达不到这般­精­准,然而和孟扶摇在一起,总能逼出人最大的潜能。

两人吊在云桥之下万丈绝崖之中,如落叶飘在漫天雪雾中,目光相接,惊魂未定中却都立即对对方绽开安慰的笑容。

战北野手一抖,孟扶摇飘身而起落回,估算了下时辰,道:“这桥上耽搁了太长时间,一刻钟快过了,保不准门再开还有人进来,咱们赶紧走。”

两人两兽继续攀援,而在云桥那头,本来要走的姚迅,却发现了新东西。

他看着他们离开,刚想走,脚刚跨出密道的门,无意中眼光掠过暗处,见山壁缝隙里隐约有暗光微闪,顿时停住了。

他好奇的过去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铃状凸起。

他皱起眉,脑中模糊的掠过刚才那虬髯人临终扑向的位置,喃喃道:“这个莫不是什么机关吧?”

想了想,姚迅­干­脆靠上去,仔细研究这东西该怎么拆,他总觉得,主子既然进去了,神殿里的一切该破坏就要破坏,不然难免什么时候给主子带来麻烦。

好在他天生小偷奇才,一双手极其灵巧,用匕首小心翼翼的撬了半天,终于将那个东西拆了下来,果然是个铃铛,安放在这个位置,利用后壁山谷的回音,可以将声音传出很远。

将铃铛捏碎,姚迅舒出一口长气,自己觉得立了一场大功,笑嘻嘻的吹了声口哨,一抬头看看天­色­,“啊”一声道:“糟了!”

一刻钟就快要过去了,再不赶紧出去把门关上,自己就要被关在里面了

他赶紧急匆匆低头向外走,突然看见前方雪地上拉开一道长长的黑影,那黑影正向这里接近来。

姚迅头脑嗡的一声,心道怎么会现在来人?神殿部军不是刚刚才进去过?

他此时出去,必定撞上那人,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向上走,去追孟扶摇,然而脚步刚抬,一侧头看见密道上一个洞,那洞中角度正好看见孟扶摇和战北野,竟然看见他们还在那长长云桥之上,姚迅刚在疑惑以他们武功怎么会前进这么慢,一转眼便看见大风鼓荡冰雪湿滑中,金刚掉落孟扶摇为救它险些落崖的一幕。

姚迅看得心怦怦跳起,险些惊呼出口,拼命压住自己的声音,向后退了一步。

他们还没走完云桥,走得步步是险,如果自己此时跟过去,这人再跟上来,只要在这头将云桥一砍,主子就会坠落万丈深渊……

姚迅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一霎间立即做了决定。

他站在黑暗中,不动。

那条黑影,步态悠闲的进了门来,笑道:“殿里呆得久了,还是雪地散步最舒爽,老成,你就是个没福的,只知道睡觉。”

姚迅在暗影中,含含糊糊唔了一声,那人也没在意,直接过来,往椅上一坐,道:“太可笑了,竟然让我们堂堂殿使守门,还一守就是两个,天底下有什么强敌,能够刹那间杀掉你我两人?其实就是老成你一个人,也就够了嘛,哪用得着兄弟。”

姚迅又“唔”了一声,那人诧道:“你吃哑药了啊?怎么不说话?”

姚迅咳嗽两声,以示说话不便,那人也没在意,在椅子上舒舒爽爽的躺了,看样子似乎还想睡一觉。

姚迅松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自己等下怎么出去,但觉得好歹危机算是过了,睡吧睡吧,等你睡着一刀杀了你,主子们也已经过了云桥了。

那人却突然“咦”了一声,目光落在地下。

姚迅转过头去,一眼看见地上的铃铛碎片,顿时心中轰然一声,悔之不迭——怎么没把这东西给清理掉!

此时门尚未关,他反应敏捷,看见那碎片立时向后飞­射­。

然而已经迟了。

那人刚刚还懒洋洋睡在椅上,一瞬间便豹子般弹­射­而起,呼一声便到了他面前,劈手拎住了姚迅衣襟。

他五指若刚,抓得姚迅呼吸一窒,知道自己武功绝对没法和这人比,立即伸手投降:“啊啊,别杀我,别杀我!”

“你是谁?”那人森然的盯着他,目光也如豹子一般凶猛凛冽。

“阿修罗部的,”姚迅顺口胡诌,“留下来接应殿军。”

“胡扯!阿修罗部的我怎么不认识你?”那人手指一弹,姚迅顿时胸口一痛,隐约听见骨节碎裂之声,顿时知道,自己一根肋骨给他弹碎了。

随即那人低头看了看已经碎了的铃铛,立即拖着姚迅奔去那个可以看见云桥的洞口,一看之下立时脸­色­一变。

“大人……别杀我。”姚迅哼哼唧唧的呻吟,指了指云桥,“我家主子要闯进去,把我给丢下来了……你别杀我,我去给你把他们骗回来……”

“用得着你去骗?”那人冷笑,“我一刀砍断云桥,他们还能不死?云桥之下可不是普通绝壁,谁下去都活不了!”

“可那不是死在大人你手下啊。”姚迅道,“砍云桥虽然杀了他们,但是大人你守卫不力让人进了云桥本身就是罪,顶多功罪相抵,如果由我把人骗回来给你杀,那你就无罪有功了啊。”

那人目光一闪,被姚迅这话正说到心底虚弱处,他是阿修罗殿使,原本和摩呼罗迦使同时轮值守卫密道口,上头大王再三嘱咐,但凡给人潜入,死罪难逃,如今摩呼罗迦使很明显已经被杀,对方已经潜上云桥,自己大罪难免,但是如果能把人骗回来再杀,那就另当别论,连摩呼罗迦使被杀的罪责,都可以逃过了。

其实除了铃铛外,他手中本来还有可以召唤殿中人的办法,但此时被姚迅一提醒,畏惧罪责,也不想用了,冷笑一声道:“你小子倒­精­明,那就去!把人弄回来,我饶你一命!”拎着姚迅便顺着密道向上走。

他也不怕姚迅玩花招,这小子滑溜如鱼眼神闪烁,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鸟,再说武功和自己相差甚远,能玩出什么把戏来?

爬上洞口,眼看那两人已经渐渐接近云桥顶头,阿修罗使将姚迅重重一顿:“快点!”

这一顿又顿碎姚迅一根腿骨,他忍着痛,咬牙笑道:“大人,别打我啊,打痛了我,谁给你喊人啊。”

“快喊!”阿修罗使眼看那两个黑点速度飞快,已经快要接近云桥顶头,心中焦躁,有心想砍断云桥,但是又怕云桥一砍自己罪责便定,抱着姚迅能把人骗回来的希望,不住催促。

“我喊……我喊……”姚迅还在笑,看着前方云桥上的小点,拼命张大嘴,喊了几个字。

阿修罗使凝神听着。

空山寂寂,大风鼓荡,哪里有呼声?

他警觉上当,立即挥刀要砍云桥,眼前人影一闪,刚才还十分猥琐的男子,突然苍鹰一般扑了过来!

他来势流电飞光,一刹那间快得连眼角虹膜都来不及捕捉那残影便已扑到,一生中最快的一次轻功!

阿修罗使刚刚挥起刀,姚迅已经将他连刀一起抱住!

“哧。”

隐约间剖开胸腹的声音,姚迅苍白的脸上突然涌现一抹嫣红,随即又转苍白,他咧嘴一笑,笑容有点抽搐。

阿修罗使暴怒,大力一抡,狠狠将姚迅从自己的刀锋上抡了出去,半空中血雨挥洒,溅在雪地上如泼墨桃花。

眼看着那一身是血的人栽落深渊之下,阿修罗使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一转眼隐约看见云桥上那两人已经到了对岸,其中一人只差不远便要触及崖壁,那是山崖最最近处,也是最高处,从那里掉下,从无人可以活命。

虽然被这小子骗了一把拖延了时间,但是还来得及!

阿修罗使狞笑着,长刀一挥,照耀雪光一道灿然的弧线。

“嚓。”

不是钢刀撞击铁链的清脆之声,却是利器砍入­肉­体的闷声钝响,阿修罗使一惊,这才看见不知何时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突然翻上来,紧紧抱住了栓住锁链的铁桩,那一刀砍在他背上,险些将他砍成两截,他却一动不动,仿佛浑然不觉疼痛。

是姚迅。

那小子竟然没死,也没掉下去!

阿修罗使震惊之下心中大急,伸腿去踢,姚迅张开鲜血淋漓的口,一口就咬向他靴子,他急忙缩脚,­干­脆不管不顾,挥刀连砍!

那两人已经快到了!

有一人已经上崖,正在拉另一个人的手!那姿势倾斜,云桥一断两人还是会掉落!

一定要把这链子砍断!

鲜血飞溅,满地到处都是迸开的­肉­沫,肌骨断裂之声不绝,暴风骤雨的乱刀之下,姚迅瞬间成了一堆什么也不像的­肉­泥,然而他不护也不挡,一任生命被残忍的捣烂凌迟,他只是死死抱住那铁桩,将链环护在自己身下,只是死死盯着对岸,用早该消散的最后的濒死意识,去计算主子所剩下的距离。

快了……快了……

等一会再死……等一会再死……

阿修罗使拼命疯砍,他从未想到一个人可以坚持到这种地步,从未想到在这样杀戮之下早该死去的人,竟然一直仍以莫大的力气死死压住铁链不动,那濒临死亡拼尽此生全力所爆发出的力量如此恐怖,以至于他明明已经将他砍成­肉­泥,他的刀竟然还挑不走他的身体!

那是磐石般的坚持,超越­肉­体和­精­神的极限力量!

刹那间百刀泼雪般砍下,泼出无穷无尽的血,却依旧无法让那人松手让开,阿修罗使自己都已经开始绝望。

他颤颤的停了手,满刀淋漓的血­肉­刺着了他的眼,风雪中他望向对岸,那两人的手,已经握在了一起。

晚了……

两手握住的那一刻,一直死死盯着那个方向的姚迅,轻轻的吐出了一口长气。

好了……

一生里最后的任务,完成了……

死拼着的一口气一松,天崩地裂的剧痛立即席卷了他,黑暗袭来,天地沉沦。

姚迅的手,轻轻一松。

风雪深处,浮游了罗刹男子带着满足笑意的灵魂。

主子……

我说过,再不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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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深处,孟扶摇突然回首,怔怔看着被狂风和暴雪掩盖了的云桥对岸。

“怎么了?”战北野在身后低声问。

“我刚才快到这边的时候,好像听见姚迅在大声喊我。”

“喊什么?”战北野诧然,“虽然风大,但是他如果有喊,应该我能听见啊。”

“他喊,主子,保重。”孟扶摇深深看着云烟深处,皱眉道,“我有些说不出的奇怪感觉……”

“你大概是担心他有事吧。”战北野道,“放心,刚才我们都看过了,那密道里确实没人,他当时出去,以他的灵活和轻功,随便往哪一藏,一定不会有事,总比跟着我们来的好,你看这云桥,桥背比桥面滑很多,真是险象环生。”

孟扶摇“嗯”了一声,自己也觉得,以姚迅的机变,定然是没有事的,她甩甩头,将心底那份不安驱散,道:“他只要能护好自己就行,就算和你护卫接应不上,等你下山也可以接走他。”

战北野立刻敏锐的问:“我?那你呢?”

孟扶摇默然不语,仰首向天,自己?自己还能回得去吗?

怀中突然一动,元宝大人钻了出来,它忧伤的看了一眼神殿之后的那个冰峰的方向,目光又落在长青神殿之中,随即对孟扶摇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要回去。

到了这里,它的行踪已经能被殿主感知,它再跟着孟扶摇,反而是害了她。

孟扶摇点点头,看着它瘦了许多的小小身躯在雪地上滑过,心中默默一叹。

她藏身在一座冰岩后,仰首打量前方的建筑……一座孤城,建在高崖半中央,高墙之阔超过一般城墙,通体白­色­,远远看去像是冰雪建成,由于角度的问题,她看不见墙后的建筑,但是从城墙宽度看来,长青神殿的规模足可以称为一座小型城市。

这就是长青神殿?这就是那个五洲大陆头号神棍所在之处?

四面很奇怪的没有人,孟扶摇眼神四处游移,想要找出这看似空荡荡无人的城墙的防卫之处,目光突然一亮。

她看见远处,在前方长青神殿孤城后方,一座冰峰赫然在望,那冰峰足有千丈,越往上越尖,像一个顶天立地的锥子,竖在四面冰雪山脉之间。

这冰峰,她见过!

天域之境,拾阶而上,那满地碎雪,那穿过神吼之风的冰洞!

孟扶摇原本掩身在崖下,突然身子一飘便掠了出去,她飘得如此迅捷,战北野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她已经向着那个方向掠出数十丈。

战北野立即毫不犹豫的跟了上去,他在半空中,回身看了看宫门紧闭的长青神殿,隐约听见里面似乎有些嘈杂声响,高阔白­色­围墙之后似乎也有七彩华光耀起,却因为城墙高阔,看不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似乎动静很大,连门口处本该有的守卫,都因此撤走了。

在他们掠起的身形之后,对岸,那懊恼的阿修罗使怔怔看他们消失在对岸,呸的一声骂了句:“晦气!”,一脚将还扒在铁链之上的那团早已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血­肉­,踢下了深渊。

然后他在立即发信报告神殿和闭口不言之中犹豫半晌,突然眼神一恶,喃喃道:“就推给摩呼罗迦那老小子……我出去巡视了,不知道!”

随即他用脚擦­干­净那铁链上的血迹,若无其事的转过身去。

孟扶摇不知道就在刚才一瞬间,风雪尽头,铁链彼端,那个她最早的属下,曾经两次背离她,也曾经发誓对她永不背叛的油滑男子,用最惨烈的死亡履行了他人生里最后一个也最重要的诺言,他曾因为当初两次背叛而她大度宽容,耿耿于心,如今这长空云桥之上,他终于用鲜血,洗清了一生里曾有过的懦弱和自私。

那样的懦弱和自私,世人皆有,姚迅以前也不以为这是何等重要的错,然而在孟扶摇身边,属于她的坚毅而勇悍的光辉,照耀出一切怯懦畏缩的污浊,他竟一日比一日更深切的觉得,她那般的宽阔,而他那般的狭窄,窄到羞于坦然呆在她身边。

直到今日,那光辉亦迸­射­于他身,照亮风雪中天险云桥横渡之路。

那曾经下九流,为世人鄙弃的市井偷儿,一生因她而丰富饱满,她对他的恩,不在于金钱不在于地位,而在于一视同仁的平等和信任,因了这样的平等和信任,他选择不再转身,将生命永久的留在了长青神殿之前的最后一段路。

那一声最后的无声呼喊,她在冥冥中已听见。

如此,含笑九泉。

孟扶摇一缕轻烟般背对着云桥远去,不知道那般的悲壮惨烈的死亡,也不知道畏罪的阿修罗使选择了隐瞒此事,让她更顺利的扑向了接天峰。

她奔向那冰峰,尖刀一般剖开透明的森凉的风,她黛­色­的长衣被嶙峋的山石割裂,散落的碎片悠悠飘落,如歌咏落雪之殇的黑­色­蝴蝶。

那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一泻千里,毫不犹疑。

在经过半山的时候,她略停了停脚步,对几个冰下雪洞看了几眼,那里有人呆过的痕迹,还不止一个。

这位置十分险要,紧扼上下山的道路,很明显,这些人是在看守。

看守什么?看守谁?为什么又撤走?

孟扶摇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为什么撤走?

是释放,还是……

后一个念头让她浑身一冷,不敢再想,只顿了一顿便再次直扑而上。

穹苍长青 第十六章 大结局下

冰洞下三百米处,有些凌乱,一块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迹,孟扶摇目光闪了闪,再次奔上。

她脚下飞舞着冰雪腾腾,像是跟随了一条雪­色­长龙,然而在接近最巅峰处,长龙突然消失。

孟扶摇停了下来。

她仰头望着绝巅峰顶,看着那奇特的对穿的洞,眼神里一霎间疼痛无伦。

果然……是那个冰洞……

果然……有那个冰洞……

在没有看见这冰峰之前,她还能够自欺欺人骗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过是阵法中常有的幻术,未必当真,当她看见这冰峰之后,她还在自欺欺人骗自己也许只是相似,毕竟这极北之地的雪山都长得差不多。

然而当这个绝无仅有的对穿冰洞出现时,她的心,刹那间也被对穿。

鲜血淋漓。

不是幻觉……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内心的臆想和猜测虽然早已鲜明,却依旧抵不过此刻证实时突然爆发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个踉跄,站得好好的顶尖高手,竟然险些无缘无故的栽倒。

身后战北野要扶她,她轻轻推开,仰头看着那洞。

一步之遥,浑若万里。

一霎间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见那最后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话在她面前真实上演,害怕当她千辛万苦冲破四境,赶来救他,面对的却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风中,飞散的长发瞬间结了无数碎冰,簌簌招展细碎有声,像是这一刻心亦在这般细碎的摩擦。

手指紧紧蜷进掌心,指甲掐入,无声无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这天边一线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摇最终动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飞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点僵硬,却十分稳定,她必须先让自己稳定下来,否则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紧张,会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钟。

然后她看见了那冰洞。

看见冰洞中的刑架。

看见穿过冰洞的风,将刑架上的锁链撞得叮当作响,发着清冷的微音。

却没有看见,想看见又怕看见的人。

孟扶摇轻轻的走过去,刚刚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长空奔来的冰刀般对穿的风,击得晃了晃。

刹那间她觉得那风穿过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细胞,把所有的热血都换做寒冷,连心脏都被偷换,塞进了一把冰雪。

那凛冽至言语难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顶端的孟扶摇都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冻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着那风,心中比这一刻更冷的想着,这么冷……这么冷……

然后她目光一转,又晃了晃。

她看见了刑架上穿过的洞,看见刑架背后的锁链,看见刑架和锁链上层层叠叠凝结成冰的新血旧血,看见那斑斑驳驳无处不在的刺眼的红。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锁链上,洞孔中,维持着滴落的姿态,亘古的冻结在那儿,似乎要用这样的状态,永久的留住一个人曾经受过的一切。

为她,受过的,一切。

孟扶摇久久的看着那血,看到面­色­苍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这一颗心都碎做这隐去星辰漫天飞雪,在长青神山之巅飞去无痕。

良久,她伸出手,缓缓摸上了那红­色­的冰。

手指一触上那血冰,眼泪轰然一下流了满脸。

手指上的温度和泪水的灼热,将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脱力般的慢慢跪下来。

她将脸贴在那寒铁的殷殷鲜血之上,任眼泪无声奔流。

无极……无极……

你说你师父宠爱,此去定可无虞。

你说你等我到来,定当备酒设席以待。

我现在来了,可你在哪?

九仪大殿微笑承诺我美酒以待远客的主人在哪?

你骗我前路和熙,你骗我备酒设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却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骗我……你骗我……

奔涌自心底的血和泪,滔滔,这一哭似要流尽她一生的所有泪水,将这一生里所有的爱而不能,都化作无尽的涌流,掺着他的血,她的泪,流下脸颊,流过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飞鸟绝的皑皑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疯狂,甚至不再出声,然而这般恸至无声的流泪,却拥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肃,不敢惊动。

冰风呼啸,弦月幽幽,照见绝巅之上的纤细女子,紧紧抱着那刑架,跪在满地冰雪之中;照见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泪,泪水无休无止自紧闭的眼帘中泻落,混着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间,结成粉­色­冰珠,无声散落在天地间。

很久以后,孟扶摇缓缓起身。

起身时,手一抽,隐约听得细微撕裂声响,最先贴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层表皮。

鲜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摇漠然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掌,不觉得疼痛——和这一刻内心里波涛汹涌铺天盖地的剧痛比起来,什么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结,在月下闪烁着微红的光。

她的血从此留在这九天绝巅,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开。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开的血­色­殷然,­色­泽鲜亮,孟扶摇低头看着,确定这是新鲜的鲜血。

换句话说,就在最近,他还在这里。

那么现在,他去了哪里?

孟扶摇捏紧手掌,不敢让自己去想他重伤锁在这里日日夜夜受冰风穿身的漫长时光,九个月……九个月……那二百七十余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样的彻骨痛苦而又彻骨漫长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现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来只有那个人了。

孟扶摇十分平静的转过身,十分平静的不再回头,十分平静的,下山。

她过于恒静的眼神里,有种令人心惊的坚定和决绝,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战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帮她包扎受伤的掌心,然而孟扶摇身子一侧,游魂一般掠过他,游魂一般飘了下去。

她上山时虽然如风如电,但还注意着收敛身形,下山时却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飘了下去。

她飘下接天峰,飘向长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无伦的城墙,伸手就要去敲门。

战北野惊得电一般­射­过来,一把拉住她道:“扶摇,你——”

“孟扶摇求见长青殿主!”孟扶摇任他拉开,却突然开口。

她一开口声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气的声音悠悠长长的传开去,震得整个长青山脉都在不住回响。

求见长青殿主求见长青殿主求见长青殿主……

这声音如此宏大,如此气势逼人,别说整个长青神殿,便是躲在长青神山下的一只老鼠,都会被震醒。

战北野叹了口气,到了这个地步,再拦着也没用,孟扶摇下了决心的事,谁也拦不住。

如果说在上接天峰之前她还步步小心,希望着能够在不惊动长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长孙无极,现在长孙无极的失踪,却已经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这个世界上最为神秘也最为强大的男人。

孟扶摇心之所向,没有畏惧。

她昂着头,真力传音远远传开,从现在开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来长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闯过四境的闯关者,至于有没有人要杀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长青神殿在天下最强女子的清亮声音中沉默矗立,似被她无上勇气震惊了一般毫无动静,孟扶摇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脚,蹬在长青神殿雪白的城门上。

砰然一声巨响,那特殊材质制成无坚不摧的大门,被孟扶摇生生踹出个深达数尺的脚印。

普天之下,数百年来,众人膜拜的圣地,高贵俯凌众生的长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门。

这一脚,大抵也等于蹬在了长青殿主的脸上。

沉默被打破,城内渐渐响起整齐脚步之声,随即高达数丈的大门轰然开启。

星光漠漠垂宫阙,华阁千层次第开。

大门开处,亮起无数苍青­色­的灯光,阶梯一般悬浮在半空,照耀着一道长长的道路,洁白的云石地面如同上天阶的玉石长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云端。

道路尽头,巍峨大殿半掩云中,苍青­色­的殿宇庞大而壮丽,那些夹杂着淡淡雪气的云气,落如六角梅花,而云气深处,却又隐约有繁花若锦,桐云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绚烂的美丽着。

很难想象,一个地方是怎样维持两种不同的季节的,或者那些鲜花,只是拟态出的幻觉?

“殿主宣孟扶摇——”

长长的传呼之声从正中大殿传下,声音空灵飘渺不知从何发出。

孟扶摇却只讥诮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摆得不错。”

她目光在那大殿侧,灯光的暗影里瞄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进去。

地面洁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摇一路过去,将她沾满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气的擦了个­干­净。

四面影影绰绰似有很多人,沉默在灯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苍青­色­的肃杀沉雄的大阵,那么多人,连呼吸都是整齐的,显见训练有素,然而孟扶摇连眼角都没扫一眼。

战北野也没有,他只陪在孟扶摇身侧,无论碧落黄泉,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果没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来者何事?”长阶尽头,飘出一个苍青长袍的老者,以雍容空灵之姿,垂目下问。

孟扶摇昂着头,脚下不停,淡淡道:“阁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执掌夜叉部长老第七。”

“没听过。”孟扶摇漠然以答,继续向前。

“停住!”那七长老拂袖怒喝,脸­色­铁青,“我神殿允你进门,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规矩,长驱直入我殿教宗大殿!”

“长青神殿百年规矩。”孟扶摇站在低他两阶的台阶上,昂着头,目光如电,看起来倒像是她居高临下,“凡过四境者,皆为你神殿贵宾,并得殿主一诺之助,难道因为这许多年没有人过四境,贵殿便将这规矩忘记了吗?或者说,难道这等态度,便是神殿迎接贵宾的礼仪?”

那七长老怒极,目光森然道:“你算什么贵宾,你这妖——”

“七长老。”

突然传来一道淡淡声音,听不出年龄,也听不出情绪,更听不出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似乎近在耳侧,也似乎远在天边。

那声音并不高,也没什么威仪,七长老却立即噤声,弯身退了下去。

孟扶摇看着前方大殿,目光平静,仰起的下颌坚定细致,在苍青­色­灯光的暗影里,像一柄秀丽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巅,暗影之中,缓缓浮现金­色­长袍的身影,他出现得极为奇异,没有身影闪掠没有步伐移动,倒像从一开始便在那里,然后当黑暗被剥落,便现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摇,此来何­干­?”

真是会装傻啊,我都被你杀过很多次了,还问我此来何­干­?

孟扶摇笑容讥诮,琅琅道:“来求殿主履行诺言。”

整个神殿一片沉默,沉默中有肃杀微凉的气氛,不知道哪里,有隐约的细微声响传来,似乎还浮游飘荡着美妙的音乐。

长青殿主的脸隐藏在暗影中,戴着眉目高古的黄金面具,金­色­镶黑边宽大长袍,目光比她还平静,他久久的看着她,那眼神既不像看着仇人也不像看着陌生人,倒像是看见一个自己深自厌恶的东西,挣脱了重重围困,不能甩脱的出现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后,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摇挑起了眉。

她赌对了。

老神棍果然还是很爱面子的。

她赌这些神棍向来以维持教宗尊严为第一要务,不会愿意当众破坏百年来的规矩,她坦然直入,当众要求神殿履行诺言,老家伙也只有先应着。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闪——神殿上方的暗影里,长青殿主身后,突然冒出了个红红的秃头,­鸡­蛋皮一般圆润光滑亮光闪闪,笑眯眯宛如看媳­妇­一般看着她,正是曾经在扶风想要调教她,被她四两拨千斤一一打回,最后和她结成革命抢劫友谊的雷动。

他身边还有个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却不似雷老头子亲切喜欢,倒是颇有几分不满。

这位倒是没见过,但是凭感觉,她想这应该是宗越那位和雷动颇有交情的师父,医仙谷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时呼吸一紧——他怎么样了?现在在哪?他师父既然也赶来了,他应该没事吧?

不过谷一迭看她的眼光着实不友好,孟扶摇有点凄惨的想着,自己,其实就是个罪人吧。

雷动和谷一浩都和神殿有交往,两人在五洲大陆也是极有威塑的前辈耄宿,有他们在,公然赖账的事,长青殿主是做不出来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仪大殿前浮沉,长青殿主立于玉阶顶端,居高临下的俯视她,看着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红,虽然气质风神和他想象中略有差异,更为光华明灿,但那风姿态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莲花。

妖莲。

创教祖师一生所爱近于痴迷,为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终逆天改命将之练出人身的,掌心莲花。

她还是回来了。

数百年前险些毁掉神殿的妖物,终究还是踏上了长青神圣的土地。

说什么离开五洲,说什么欲待回归,别说他不愿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谁能保证她不会因为哪次契机再次回来?到那时,他已不在神殿,难道便任这妖物再次毁掉神殿,搅乱世间?

数百年前因为她,创教祖师险些自毁也险些毁掉整个神殿,接瑰地宫一场大战几乎折损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师最后神力倒灌不足,也给历代长青殿主留下了隐患,一场至今没有消弭后患的大祸,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让她再回到他身边,颠倒纲常,盅惑众生?

他百年来潜心修炼,一生中大多时间都在闭关,修为也是历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为这样便可以克服来自祖师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险之处,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后,还是不能摆脱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见眉间惨青,他的心也瞬间化成惨青琉璃,落地铮铮。

飞升……什么飞升?

有谁知道从祖师开始,长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后一月闭关,其实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锢了创教祖师,那时他已经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这魔临终悔悟,将神力传给下代殿主,谁知道那已经半疯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险的利刃,潜伏在各代殿主命运深处,或早或迟,当各代殿主眉宇间浮现和当年祖师一般的惨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远。

二十余年前祖师转世于无极国,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铃终须系铃人,祖师转世意味着高悬于长青神殿数百年的­阴­云,终有机会可以驱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莲,历史会不会重演?

他为此日日推算,等待着那妖物返生之时,她果然回来。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经推算得出,却始终难觅其踪。

不过很好,她自己来了。

只有收了这妖物的魂,永镇地宫之下,悬于长青神殿顶端的噩梦,才能永久终止。

杀她,必须。

她富有一国又如何,她敢于出兵又如何?神权之国,百姓忠诚难以想象,无论哪国的军队入侵,都必将受到穹苍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长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苍永不消亡。

长青殿主静若深水却决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笼罩在孟扶摇身上。

这些长青神殿数百年来的最大秘密,除了历代殿主,无人得知,他也永远不打算给任何人知道。

他本来还该有更多的机会杀掉她,然而有意无意的,最近那许多人那许多事都在纠缠着他,竟让他抽不出手来,以至于容得她到了阶下。

这样也好,处理得更­干­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着她,再一次问。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摇一瞬间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历经磨难,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长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着汗洒着血断着骨裂着心,一步一步,以鲜血伤痛铺路挣扎前行,在七国风云间辗转求生,无数次濒临死亡无数次陷入绝望,那样一身是伤苦痛难言的,噩梦般的坚持。

只为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过无数次,当自己终于跨进长青神殿,当大神通者真的对自己问出这句话,她一定坚决的,毫不犹豫的,大声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许多,走过午夜梦回时都不堪回首的惨痛历程,她没有理由在终于碰触到希望的最后关头,放弃。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历经苦难也从未动摇从未更改从未走斜了的,梦想终归。

错过这一日,不说以往辛苦全都付诸流水,从此之后也永无机会。

这一句来得太艰难,艰难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颤抖。

她确实在颤抖着,一直平静坚刚的姿态如静水中激起深流,那样的颤抖似乎从心底发出,震得全身血脉都在簌簌作响,她的牙齿上下相击,发出格格的细音。

那些生命里永不可忘的旧事光影,刹那间沧海奔回。

雪白的医院……憔悴的妈妈……简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床的等候……老旧的童话……封面的小鸭子……抚过残破书页的手长满老人斑……

孟扶摇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凉的台阶上,斜侧着身子,向着远隔时空的那个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然后她伏于尘埃,脸贴着冰凉的玉阶,在那样彻骨的寒冷和悲凉中,低声,却平静的道:“请放长孙无极。”

请放长孙无极。

眼泪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阶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块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块被烫破生命细胞,永久难愈的伤痕。

妈妈,对不起。

人生里,有很多比自己心愿更重要的东西,那些深爱和成全,那些宽容和放弃,那些牺牲和了解,那些轻易的抛掷和努力的争取,那些写在我一路血泪历程中的,永远闪烁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宝贵的东西。

没有他,没有他们,我走不到现在,当我想着独自一人无所挂碍的支撑前行时,我早已不知不觉背负了无数人的牺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们帮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们给的,我的路是他们用生命铺就的,我的伤痕,是他们以自己的心血做线,缝补弥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经没有可能,再抛却那些镂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记。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轻弱无力,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谅、我。

她伏在阶上,短短几字,已经耗尽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气。

四面无声,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风中甜香无尽,却掩不过这一刻抉择的艰难,放弃的悲凉。

长青殿主的语声里,也有了几分诧异,暗影中的目光,却更森冷了几分。

“长孙无极是我殿弟子,与你何­干­?”

孟扶摇直起腰,盯着他,一字字道:“只、此、一、愿。”

长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将死,回天乏术。”

孟扶摇晃了晃,却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这个?”长青殿主淡淡看着他,“本座有说过答应你两个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摇惨然一笑,站起身,双手一摊,“我换,可以吧?”

“扶摇!”战北野大喝一声,狂风一般冲上来。

孟扶摇手一抬,一柄匕首已经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别上来,否则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战北野僵在那里,面­色­惨白,全身衣衫无风自动,雷动皱眉看着,谷一迭却突然轻轻叹息一声。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摇缓缓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门,就没打算再从这门中活着走出去,你要我偿命也好,要我有别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过长孙无极,孟扶摇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长青殿主深深看着她,这女子一脸决然毫无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丝毫不能令她改颜,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么?”半晌他冷冷道,“无极本是我殿圣主,不需要你来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该处死,如今既然你求了这一愿,本座便和你按规矩来,凡我长青神殿求愿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东西,你去选吧。”

他手一挥,身后大殿某处突然光明一亮,现出杏黄丝幔,丝幔后一座金­色­八龙宝鼎,鼎在支架上缓缓旋转,每条龙都大张着狰狞巨口。

“八个抉择,自己去选。”长青殿主漠然道,“看你运道。”

“我去选!”身后突然一声大喝,战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战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台阶上,他二话不说弹剑出鞘,对着阻拦自己的虚空就劈,剑光很顺利的穿过那层阻碍,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剑光能穿过,他自己却无法穿透。

战北野怒气填胸,唰一声掉转剑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长青殿主当头劈下。

长青殿主皱眉看着他,金­色­衣袖一动,隐约间淡青­色­光芒一闪,他的手指已经拎住了战北野疾若飘风的剑尖,轻轻一抖将战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动面前,淡淡道:“雷兄,请管好尊徒。”

雷动一伸手接住战北野,对他使个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说殿主,不要欺负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过去。”

“本座说了,全凭自愿,但看运道。”长青殿主神­色­不变,“她若运气好,便丝毫不伤也是有可能的。”

话说到这个地步,长青神殿这边毫无错处,雷动等人也无法出手,孟扶摇笑一笑,望向战北野,轻轻道:“陛下……你很好……不过……对不起。”

战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听见这一句,却霍然扭头。

扭头那一霎,一滴水珠划过飞快的弧线,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儿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时。

战北野以为自己这一生已经足够伤心过了,那些尊荣却寂寞的日子里,静夜中徘徊踟蹰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渐了悟的绝望,明知追逐是痛却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时刻加深的心伤。

他以为自己坚硬如此,经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间疼痛永无极限。

扶摇……

何须这一句?

你从未亏欠战北野。

而战北野真正害怕的,也从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乐,活得不够福寿绵长。

孟扶摇掉开眼光,轻轻笑了笑,步伐轻快的拾阶而上,在金­色­盒子前站定。

大殿中朦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龙宝鼎外,看不见任何景物,但隐约似有暗处的目光在看着她,可当她抬眼搜索,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她想了想,问:“我要付出我的东西,但是你要如何让我相信,你会履行诺言,不会让我白白牺牲?”

“本座一言九鼎,岂有反悔之理?”长青殿主冷冷答。

“我从不相信神棍。”孟扶摇答话比他更冷。

长青殿主淡淡看着她……能让她心甘情愿的死,比动手杀戮要好,不然这种妖物临死怨气,也保不准会惹出祸患。

“本座以长青神殿存续及永恒尊荣立誓,”半晌他抬手,手指按在九仪大殿殿门前飞龙双目上,“定当履行诺言,若有违背,身当万殛之苦,永堕混沌地狱。”

“你本来就该在地狱里。”孟扶摇淡淡道,转头看那大张着的龙口,手伸进去,被取出的会是什么?她会失去眼睛?声音?健康?还是……

目光瞟过长青殿主的脸,再对某个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讥诮的笑了笑。

不必去选了。

选项没那么温柔的。

伸出去已经将要触到金­色­八龙宝鼎的手缓缓收回,她道:“有什么好选的?”

“嗯?”长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间青气升起,一明一灭,看起来很有几分诡异。

“我能献给你的,不过这一身热血。”孟扶摇一巴掌将那宝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别的我都不给。”

“你怎可出尔反尔!”长青殿主眉毛一竖,“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轰!”

“砰!”

天地间突然灿开红莲若火!

大殿里泻出华光如盖!

两声巨响同时响起,伴随着两道亮光刹那席卷大殿,刚才还朦胧一片的大殿瞬间大放光明,照见同时闪现的翩然人影。

一个是孟扶摇,一伸手扯裂丝幔,哧啦撕裂声响里抓着个沉重的宝鼎就对长青殿主砸过去,手掌间玉白微红华光飞越,映得她眉目凛然生艳。

一个是帝非天,一掌轰掉九仪大殿,既凶神恶煞又风姿优雅的闯了进来,另一只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让他们走也不让他们近身,口中犹自轻松笑道:“算你聪明,没上了这厮恶当。”

他单手抵着一蓝衣高冠男子,两人似乎正在对掌,脑后长发却还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飘着,牵引着无数灰黑­色­的影子,缠绕着一群衣­色­各异的人们。

孟扶摇不认识这些人,雷动却看得有些嫉妒,这个帝非天实在神异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缠战了长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长老!

白虹贯越天际,凌厉得似乎要将整个大殿劈裂,孟扶摇含怒一击杀气凌空,长青殿主却只冷笑一声,手指一弹,清空铮然一声,那砸过来的似乎要压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为金粉消弭于天地间。

却还有一截金光未灭,直袭孟扶摇胸臆间,孟扶摇大仰身倒飞避过,身姿飘然若无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条,栅栏般将她笼罩,孟扶摇手指一甩,五指若莲红光闪耀,将那金­色­栅栏弹灭,却仍有其中一条,神出鬼没击上她左臂。

鲜血激­射­,飞越丈许,落在玉阶之上,混合着那金粉之雨,夹在淡紫桐花之间­色­彩明艳。

满殿的人都震了震,连帝非天都偏头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惊讶,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于没有进境,一路打过来,现在连个天机都能缠住他,竟没有机会和这样的神通一会,实在是倒退了。

人生里不能和强敌一战,该是多么遗憾的事!

“金刚还我!”他突然断喝。

战北野立即将一直缩在他肩头的金刚给扔了出去。

五彩斑斓的鸟儿在半空划过,所有人都跃起来抢,长青殿主也似乎想动手,却犹豫了一下。

他脸上青气连闪,变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时正是混战一团,无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刚,立即有两个老者跃起去抢,一人青面白发,戴着修罗面具,露出来的容貌十分狰狞,另一人身宽体厚,衣袍尽饰大蛇,行动间沉闷有声,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响。

“阿修罗王,摩呼罗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对掌的蓝衣男子迦楼罗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务必杀之!”

他话音未落,两条人影窜了出来,黑白两道光影一闪,半空中铿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罗王和摩呼罗迦王被震退,金刚已经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呼罗迦王声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动,谷一迭,你们竟然助纣为虐!

“我有出手么?”雷动声音比他更大,走近点直可被吵聋,“我突然觉得这块地方凉快,想站在这里而已。”

他站在那里,门板一样宽厚的身材,正好挡了路。

“我不喜欢以众凌寡。”谷一迭却不狡辩,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谁。”

帝非天眉毛一扬,和迦楼罗王一直抵着的手掌突然一动手指,随即笑道:“爷给你玩个新鲜的。”

迦楼罗王感觉到掌心似有异物,赶紧缩手,正在欢喜这死缠了他很久的家伙怎么肯放开他了,一转眼见帝非天衣袖一划,在这四面为敌的大殿之上划出一块无人可进的疆域,笑道:“等下来教训你。”

随即抬眼看雷动和谷一迭,道:“喂,给爷护法。”

“俺怎么绕来绕去,竟然去帮他呢?”雷动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过去轰然一站,“爷不给你护法,爷就站在这里!”

谷一迭秀眉皱起,看雷动一眼,淡淡道:“你总是好的不学,学坏的。”

雷动望天,做没听见状……

迦楼罗王皱眉看着准备和金刚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着该如何打算,殿主师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尝不知道,如今圣主失势,神殿八部和诸长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长老外,和天龙两部之外,大多都已经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伤损实力,和帝非天等人战个你死我活?

心中一动,又抬眼看了看长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间青气闪现不休,离飞升之期已经不远了吧?得赶在他飞升之前,将大位定下来,将来的长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么必要为自己树这许多敌人?

至于好战的帝非天嘛……想办法引他去缠战师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后一步,向几位大王使个眼­色­,几人心领神会,似模似样的继续攻击,却是有风声没力度——反正雷动谷一迭名动天下,一时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动却十分郁闷的翻白眼——还以为有场大架要打,没想到这么­阴­阳怪气,真是有生以来打过的最没劲的架……

帝非天这边架打得诡异,孟扶摇那边却步步危机。

且不论大殿底下黑压压的各部殿军,单是一个长青殿主,便如巨山沧海,巍巍然横在面前。

金鼎掷出被长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气千条­射­伤她左臂时,孟扶摇便知道,她还是不是他对手,不仅她,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后或可一战,但在帝非天合魂这段时间,她撑不撑得过去?

何况还有神殿八部,还有一直没有出手的七长老。

也许,这条命还是要扔在这里,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快意恩仇,啸傲长青,有多少人可以这般痛快的蹬过长青神殿的大门,有多少人可以这般痛快的活过?

这个时节,大宛军队,想必已经踏上了穹苍国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溅血一丈,我还你扩疆千里,横尸万计。

足矣!

只是这一刻,还是不能自己的想着,长孙无极在哪里。

刚才她准备将手伸进那龙口之时,突然听见极其细微的一声声响,那声响虽然不是什么言语,但是来得怪异,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紧,没来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为是无极,但是无极看见她来了,怎么会不出现?

他是因为重伤不能出现,还是别的原因?

孟扶摇的心揪着,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脉内到处游走,游到哪里哪里便觉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强镇定着心神,扬眉冷冷看着长青殿主。

长青殿主更冷的看着她。

事到如今,宁可放弃转世祖师重兴神殿的机会,也不能给神殿留下任何隐患!

他气息锁定孟扶摇,突然抬手一抓!

孟扶摇身侧立起劈空之声,四面空气突然如薄纸一般被收紧,抓裂,发出噼啪之声。

那团团收紧的真气,似要将孟扶摇裹在其中,攥紧,捏死!

“呼!”

赤红的长剑虹彩漫越,一剑横挑!

“唰!”

玉白十指为微光摇曳,拦空一斩!

空气微微震了震,连同整个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战北野递出的长剑突然转了方向,变为横拍向孟扶摇心口,孟扶摇拦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扬,抓向战北野面门。

两人都一惊,目光一对刹那大力扭身,错身而过时各自一个踉跄,退后三步。

一招间,退。

长青殿主却露出惊异神­色­,他原以为这一招是可以让那两人立即送命的,不想仅仅让他们退了三步,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实已经动用了先祖流转的神术,撕裂空间刹那夺命,普天之下,他曾以为,除了自己的师弟,迦楼罗王、世人口中的十强第一天机之外,再无人可以接下。

这朵妖莲,已经这么强了么?

那便更不能留了。

虽然惊异,但对于他来说,杀死这里所有的人还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别,否则迦楼罗那么野心勃勃,为何却从来不敢直接对他下手?

他冷笑着,又是一弹指。

孟扶摇突然觉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击中晕眩的黑,而是天地当真变黑,仿佛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挡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将这世间所有浓黑的物事提炼,一股脑的全部倾倒在她眼前。

不仅黑,还失去重量。

云浮之境中的感觉重来,但云浮之境中自己还可以漂越,此刻却觉得,身体里的力量被抽空,头顶双肩却压上了无数座大山,那无与伦比的巨大力量压得她五内俱焚眼冒金星,只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血已经喷在地下。

她此刻什么都看不见,心跳如擂鼓,在重压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间便要裂体迸­射­而出,连肌肤都似变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微微发红,那是皮下毛细血管被压破,再往后,破的就会是动脉,和心脏。

长青神术:苍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来自借天的力量,世间无人可以抵抗,孟扶摇颤抖着,手撑在地下,听见血液不受控制四处窜流的声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抠进云石缝隙,一步,不退。

四面无比安静却又无比喧嚣,安静的是天地,喧嚣的是心脏,孟扶摇于拼死抵抗之中,感觉到身侧影子一晃,有人试图去扶起她。

这一扶,重量一半顿时流了过去,孟扶摇身子微微一轻,爆血而亡的感觉略松,勉强一看,帮她分担的果然是战北野。

男子俊朗乌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这样巨压之下,一个扶她的姿势做得艰难无比,却绝不放手。

两人扶持着,站定,不退。

长青殿主目光一闪,刚要再次加压,突然瞥见大殿深处黑白影子一闪。

两团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厮打,一路打了过去,其中一只恶狠狠咬了另一只一口。

元宝和黑珍珠又打起来了……

长青殿主皱皱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转间忽见黑珍殊一脚将元宝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长青殿主。

元宝大人在半空中凄惨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饼。

长青殿主再次皱眉,长青神兽百年一只,历来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征意义的瑞兽,一旦没了,于神殿颜面有损。

他衣袖微抬,接住元宝大人。

元宝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呜呜开哭,没完没了的表示内心里巨大的感激。

长青殿主挥开它,看着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泪,嫌弃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摇突然冲了出来。

她压力一松,立即毫不停息,风一般卷出来,半空中十指连弹,数十道红芒四散飞越,攒­射­长青殿主!

红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莲,将长青殿主裹在正中。

长青殿主冷笑一声,手掌往下一压,那红芒便瞬间被压缩,削薄。

孟扶摇却已经到了。

她直直撞入长青殿主怀中!

长青殿主怒哼一声,抬手要掷。

孟扶摇却突然在他怀中打了个滚!

逼人的清郁香气袭体而来,女子顶在手中的额头肌肤柔滑如缎,长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刹那间竟然一怔。

他自从得了上代殿主的神术,只需心念移动,抬手指掌之间便可取人命,天下间也无人敢于近他身,这许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应都已生疏,孟扶摇撞进他身,他一时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用什么招式推开。

孟扶摇这一招如果用在天机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长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胆,却是再正确不过。

一怔间,在他怀中打滚的孟扶摇突然咧嘴一笑。

她这一笑­唇­间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齿间,却不知何时叼上了一枚极小的匕首!

随即她顺着这一滚猛然甩头!

“哧!”

匕首在这一甩间乌光一亮,闪电般划过长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线,随匕首划出深红的弧。

那弧不大,那伤口不深,甚至在那刹匕首试图进一步割裂肌肤时,来自长青殿主体内的神通之力,已经将当面打滚暗杀者孟扶摇给震了出去。

孟扶摇撞出去,被战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紧手中匕首,冷笑。

而鲜血溅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发出惊呼,倒抽气声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响。

殿主竟然受伤!

神通天人,独步天下,向来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溅血九仪大殿!

七长老脸­色­已经变了。

殿下这些低级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门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转全身,看似坚不可摧,可是一旦受伤,那伤害也绝不仅仅是一个小小伤口那么简单,损伤的会是整个真元!

殿主不是已经修成金身?如何还会受伤?

长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阴­沉。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却清楚,就算孟扶摇撞进他身,他又岂是能为世间普通利器所伤之人?她手中握着的,明明就是传说中创教祖师当年使用过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铁,打造出世间仅有的无双之匕,破世间一切真气混元之体,中者必伤。

那和云浮之纽一样,是早已遗失,只在传说中存在的东西。

她从哪里来的?

他确定,在她上殿时,这东西还不在她手中,那么……

长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阶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后,唯一真正接触过的东西,就是那只金鼎!

有人……算准了他会让孟扶摇去选那神祭之鼎,事先将那东西放在了鼎下!

一阵极度的愤怒从心中涌起,一刹那间心中杀意奔腾,他铁青着脸,手掌缓缓抬起。

然而这么一抬间,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闪了几闪,他运气一压,竟然没压住。

他脸­色­变了变——以往每次这股魔火出现,他都用真力压下,然而今天这个小小伤口,却坏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动愈烈,似乎也将步入前代殿主后尘,历代殿主在成魔之后都下落不明,那些没有结局的结局让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栗,他一直用真力压制着那股魔火,等待着用重生的妖莲之魂来治愈自己,如今身体受伤,真力外泄,一时竟然压抑不住。

魔力爆发,他固然十分强大,但也十分失态,他决不能在这许多部属弟子面前露出魔态,必须立即短暂闭关压下这股魔火。

目光一闪,他招过七长老,低声嘱咐了几句,又示意迦楼罗王过来。

“围住他们,敢于逃脱者格杀勿论。”他淡淡看着迦楼罗王,“你不用犹豫,也不用再费尽心机笼络各部,给我杀了孟扶摇,本座立即将殿主大位传给紧那罗王。”

迦楼罗王大喜,又因为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尴尬,长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争大位没什么不对,不过,你真以为八部此刻都已归附于你,本座身边只有三长老七长老?哼……要不是看在你还不敢对本座有异心的份上,你以为,容得你玩弄把戏到现在?”

迦楼罗王浑身一颤凛然退后,赶紧躬身道:“属下无知……殿主恕罪……”

“记住,杀了她。”长青殿主不再耽搁,衣袖一拂离开,“否则你知道后果。”

迦楼罗王连忙应是,目送他匆匆离开,忽觉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想起长青殿主走之前说的那几句话,心中又是紧了紧,再也不敢有什么别的想法,衣袖一挥,喝道:“来人!杀了他们!”

阿修罗王摩呼罗迦王再次出手对雷动谷一迭攻击。

一直旁观的三长老五长老六长老飘了下来,立于大殿四侧。

八部殿军流水般涌进,团团围住了殿中几人。

孟扶摇和战北野背靠背站着,一个长剑在手,傲然睨视,一个匕首一横,冷笑四顾。

迦楼罗王冷冷看着,此刻长青神殿已是天罗地网,任她孟扶摇大罗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机。

天行者一脉,终于等到了云开见月的那一天……迦楼罗王仰起头,十分惬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为长青神殿太上皇的美梦里。

随即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脸­色­微微一变。

糟了,怎么忘记了他!

长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过辉煌的九仪大殿,直奔他在宫殿中央,那座和华丽宏伟殿宇气派完全不同的独门独户的院子。

自从他开始出现魔火,他便建造了这座小院独自居住,只留了一个亲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发觉不对,殿中人也没什么疑问——历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为,这一代的,已经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云流水般一泻千里,很快已经看见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树丛。

长青神殿极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独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块极少见的火谷,四季温暖,繁花若锦,他不爱花草,却在自己院子前种了许多树,以遮挡视线。

此时他心中魔火涌动愈烈,面上青气一阵阵闪过,那些不断拱动的燥热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谨慎,直接穿越树丛而过。

衣袖拂动树丛,簌簌有声,地面横斜着长长短短的树影,瘦而长。

他步伐匆匆。

头顶突然传来破空之声!

那声音来得极快,快得仿佛就在身侧耳边,声音刚出,一团黑影子已经扑到他面门!

长青殿主挥手便推,眼光一掠却看见那是好脏的一个大黑脚丫子,脚丫子看起来足足有三年没洗,散发着熏人的臭气,连猪圈的猪都比这脚丫子­干­净许多。

脚丫子大脚趾中,居然还夹着一枚更脏的牙签!

这人便用自己三年没洗的脚丫子,夹着根牙签,去刺杀冠绝天下的长青殿主!

天生好洁的长青殿主哪里受得了这个,更不肯用自己­干­净的手去碰,连衣袖都不想靠着。

他退,退起来也是一朵金­色­的云,刹那间便要越出树丛!

那脚丫子却似乎猜得到他会退,半空里一个漂亮流畅之极的翻转,脚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东西却又甩了出来,弯弯的很有弹­性­的绕一个圈,直­射­长青殿主背后。

长青殿主衣袖一拂,卷起漫天碧叶,千万柄小刀般向对方嗖嗖飞去,那些树叶在他驱使下都成了坚刚的匕首,穿出凌厉的经纬,喳喳连响之中,一些较细的树都被这轻薄的树叶割断!

然而却没能割断那抹青­色­的东西。

那东西粘粘缠缠的在半空中一飞一转,竟然神奇的贴着那些比刀还锋利的树叶,继续袭向长青殿主背心。

长青殿主手指一弹,在那东西将要贴近背心的时刻将之弹飞,收回手指时却觉得指尖粘而凉冷,仔细一看沾着一点青青黄黄的粘液状东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经认了出来,一时却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这个东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长青殿主将手狠狠一甩,宽大的衣袖刹那间带倒了好几棵树木,树木轰然倒下,那在树上踹脚丫子接鼻涕的猥琐杀手终于无处藏身,腾的一下从一地灰尘之中窜起。

他窜起,半空中毫不停留,这人的身法灵动得早已毫无痕迹,就像是一缕风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里便流到哪里,没有转折没有窒碍没有停顿,十分的漂亮利落,当然,前提是不看那肮脏的衣裳和猥琐的气质。

不过这人静下来是很难看,动起来却着实好看,姿态甚至是圣洁优雅的,他起落骗跹之间并不和长青殿主直接接触,却动作细密无处不在,长青殿主几次下杀手,都被他时不时来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转眼间斗了近百招。

长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术,害怕引动魔火反噬越发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毕竟身上有了伤口,然而这般和这个无赖高手斗下去,总要看见他恶心至极的鼻涕脚丫,令他本已躁动的魔火越发窜个不休,他眉宇间青气一闪一闪,已经濒临爆发边缘。

终于在猥琐杀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浓痰妙招避过他一着杀着时,长青殿主终于被燎拨出了真火,手指一抬,瞬间化为纯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声炸裂,那人身侧的树木刹那间齐齐爆裂,连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纷飞里那些木块瞬间坚硬如铁,呼啸裹向那人。

那些真气交流飞­射­密织如网,溶入了长青殿主沛然莫御的无上真力,刹那间四面都被紧束成铁桶一般坚实,无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将头一抱,极其不雅的打了个滚,从那些交叉飞­射­的流光碎屑中滚过,只是那一滚虽然还灵活巧妙,地面却突然多了斑斑点点的细碎血迹。

他还是在这一招半神术半武功的顶尖施为之下,受伤了。

他在地上滚来滚去,龇牙咧嘴不住哼哼,长青殿主冷笑一声,觉得真气有些浮动,正想跨前一步将这家伙毙于掌下,忽觉脚底一痛。

他一低头,便见脚下不知何时Сhā了一道长针,已经穿过了他的脚底。

这长针原先也是没有的,有也没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刚才百招过后,心火涌动的他心浮气躁,受了伤真气下沉,落上了地面。

这人便是在这百招之中,利用他无比灵动的身形动作,将长针不动声­色­的Сhā下的。

他的坚实金身,练不到脚底,他也再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这样打架,明明是个高手,却毫无高手风范。

脚底一痛,他顿时知道不好,刚才他的步子被这个无赖引着,正戳中了涌泉|­茓­位置,本门武功最怕的就是|­茓­道受伤,这一针顿时引得真力狂涌,魔火大动,比孟扶摇那一刀还狠上几分。

心知此刻绝不能再恋战,再被拖延下去保不准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抬靴拔掉长针,再一跨已经跨出数丈之远,直入小院,将那猥琐杀手远远抛在身后。

那猥琐杀手也没有跟过去,站直身体,眼见四周的神殿守卫因为这一场动静都扑了来,急忙一瘸一拐的逃开,一边逃一边擤鼻涕,喃喃:“丫头……师父尽力了啊……师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来看你们的运气啦……”

长青殿主一进入小院,立即道:“宣紧那罗王!”

他那个仆人阿大恭谨的道:“紧那罗王先前便来了,已经候命很久。”

“她来这么早做什么?”长青殿主直直向里行去,随口一问。

阿大却犹豫了一下,神情间似乎有难言之隐。

长青殿主立时明白,皱眉道:“这丫头,太心急,心心念念要杀无极,这段日子明里暗里的,还不罢体!”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缓缓道,“大位虚悬,总不是个事儿……”

“她不用担心了。”长青殿主走入内室,取下面具盘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经决定了。”

阿大肃然躬身,长青殿主却不说话,他微微闭上眼,满室淡青的烟气里他神­色­疲倦,明明脸上没有皱纹,看起来却突然苍老许多。

一直以来,指望长孙无极解铃系铃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见孟扶摇手中那个匕首的时候,已经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屡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时,他已经没有选择余地。

悠悠长叹一声,他低低道:“终究……不能……”

话说到一半便即止住,长青殿主双手搁在膝上,眼晴半开半闭:“我已决定将大位传于紧那罗王。”

阿大躬身,长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长孙无极也带出来吧。”

阿大走出门去,长青殿主在安静的内室里静静盘坐,他想调息,却发现心潮涌动难以定神,浑身一阵燥热一阵寒冷,几乎坐立不安,无奈之下,­干­脆不再调息,静等那两人到来。

阿大先将长孙无极带了进来,早在前几天,感应到天域被破之后,长青殿主便将他带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里的密室里,大约知道他心意将定,紧那罗王时时前来试图杀掉长孙无极,他总有些犹豫,都拦下了,如今看来,确实不能再留了。

阿大将长孙无极放在他面前,低声道:“紧那罗王刚才受召去前殿了,马上过来。”

长青殿主点点头,低首看着自己的唯一爱徒,长孙无极始终没有抬起头,也不知道醒没醒,长青殿主细细捕捉着他的呼吸,只觉得轻细微弱似有似无,明显真元已尽,想来便是自己不下手处死他,他也命在顷刻了。

这孩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何苦来?

创教祖师转世,从来在神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受尽尊崇,本可以顺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时他便是神殿中兴之主,同时还是无极一国之君,一人而身兼两帝,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是何等的男儿荣耀?他却甘愿为了那朵妖莲,抛弃一切,最后连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过那朵妖莲,向来是妖气冲天,邪得很,当初它还是一个死物的时候,创教祖师便对它神魂颠倒,不惜以­精­血神力喂养,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长老想要诛灭这妖物,祖师不惜为了那东西和整个神殿作对,并将那朵妖莲藏了起来,再也无人能够找得到。

现在才知道,祖师当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间,篡改天命轨迹,将那朵妖莲送到了另一个尘世,接受轮回,直到这一世重逢。

也许这便是命中注定,兜兜转转,创教祖师的灵魂总是逃不脱妖莲的束缚。

长青殿主叹了口气,无奈的闭上眼——命定如此,长孙无极固然自寻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诸东流了。

耳边响起轻轻的敲门声,长青殿主掉开眼光,淡淡道:“进来。”

门开了,紧那罗王轻轻走进来,十分恭谨的躬身道:“殿主,属下刚才去取魂,耽搁了一会,请恕罪。”

“取魂?”长青殿主眼睛一睁,“谁的魂?”

紧那罗王微带得意的笑,将手掌一摊。

掌心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玉白微红光芒,明珠中心隐约有淡淡人影,长青殿主仔细一看,喜动颜­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长孙无极,似乎微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起身。

“迦楼罗王秉承殿主意旨,亲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紧那罗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亲为你也算费了许多心思。”长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过话虽如此,一旦成为一殿之主,当心在天下,因私废公之事,非上位者所当为,你可明白……太妍?”

紧那罗王取下面罩,现出粉团团永远不老的娇小容颜,神采飞扬的微笑,目光里不掩喜悦:“谢殿主亲训,太妍定当牢记!”

长青殿主接过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球化为一团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挣扎想要逃脱,却依旧不能抵抗他的强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呼出一口长气,长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气一阵飞速闪掠,渐渐消淡下去,光华灿烂的金却升腾而起,照亮半间屋子,半晌他睁开眼,­精­神奕奕。

太妍欢喜的道:“贺喜殿主,隐患已除,您可以顺利飞升了!”嘴角一翘,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数百年来,真正飞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长青殿主微笑点头,神­色­愉悦,太妍又一转头,看着地下长孙无极,她刚才还十分欢喜的神­色­立即变冷,森然抬脚踩上长孙无极的背,慢慢笑道:“殿主,这个叛徒……没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处置吧。”长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挥手,“只是不要在这里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长孙无极,微笑着便要出门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这个叛徒,听说曼陀罗叶已经练到十九叶。”

“是的。”长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还多一叶,可惜了……”

“属下听说,曼陀罗叶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转,笑容狡黠,“思……死了也就浪费了……”

“你这丫头。”长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说话,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过来,我把他的曼陀罗叶转给你,再将神术灌给你,你今日便接了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惊喜的张大眼睛,随即又犹豫了一下,“何必这么急,还是再等等吧。”

“传位给你,我也好专心修炼进入飞升之境。”长青殿主招招手,“来。”

太妍依言坐过去,长青殿主命阿大进来扶起长孙无极坐在另一边,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长孙无极眉心一点,长孙无极缓缓睁开眼。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长青殿主淡淡看着他。

长孙无极默然,半晌转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经被我练化了。”长青殿主平静的道,“从此她将永镇地宫之中,不得超生。”

长孙无极震一震,本已无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几分,他抿了抿­唇­,目光在窗外不灭的春景上似乎留恋的流过,随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么就快点吧。”

长青殿主看着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取下腰间一方玉牌,那玉质透明,面上无雕刻,转动时却能在玉中看见长烟孤城,落雪如絮,在闪映的光芒中,若隐若现。

他将玉牌递给太妍,道:“我们神殿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仪式将来你自己让长老安排,我今日之后就闭关准备飞升,没什么事不用来打扰我了。”

太妍大礼恭敬接过。

长青殿主笑笑,缓缓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头顶。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关上门,远远走开,知道这关键大法,殿主不会允许任何人打扰。

室内暗光流转,长青殿主的手按上长孙无极心口的刹那,他身子颤了颤,苍白的脸­色­突然涌上一阵奇异的红,随即又立即褪去,化为带着死气的霜白。

长青殿主的手指,扣紧了掌下两个身体,这两个人,一个曾经是他的继承人,一个现在是他的继承人,本来这位置永远不会改变,然而造化弄人,现在,他要将自己原先继承人的全部功力,转移给新的继承人。

同时进行这两个大法,是很耗费­精­神的,并不适合他现在两处受伤的情况,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悦,久久横亘在心头的­阴­霾瞬间驱散,体内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腾而回,他只觉得全身热力充沛,飘然若飞,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难受。

他掌心金光明灭,左侧,长青神殿内功凝化的曼陀罗叶,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长青神殿的高层人物,在修炼顶级内功时,都会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罗叶,这是长青神山之上独有的凝气聚神的宝物,对于内功修炼有事半功倍之效,那叶凝在丹田之内,真气流转全身,并在真气滋养下抽叶成形,叶片越多功力越高,长青神殿都以曼陀罗叶数目来论资排辈,人人以修炼多叶为荣。

却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罗叶促进凝气的同时,也控制了全身真气的依附,而这东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为这东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才会明明已经武功盖世胜券在握,却还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击败。

很简单,拨叶便可。

这本就是长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属下的手段,自从第一代殿主作乱成魔之后,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测,特意弄出了这个曼陀罗叶。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见大王神勇盖世,却一招便被殿主击败,顿时更对殿主神威无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层。

长青殿主微笑着,想十九片曼陀罗叶练来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头顶,刹那间两代殿主神识互流,太妍脑海里的思绪也飞舞入他的视野,他在一片沸腾中微笑读取,读着那少女的出生……成长……初遇长孙无极……讨厌他……争强好胜练姹女功……没完没了的和长孙无极争……

他读着那熟悉的一切,有点好笑的想,怎么全是长孙无极……

她下山……看见他和她……她一剑刺伤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语……她在冰洞中抚着他冰冷的身体……她在屋中蒙着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长青殿主脸­色­变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经迟了。

按住长孙无极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么粘住一般,突然抽不开,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静的魔火,刹那间轰然一声燃烧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间逆流,自胸口脚底两处伤口,喷溅而出。

天地刹那间血红斑斓,光怪陆离横冲直撞的向他喷来!

他狂吼一声,自己以为吼声惊天动地,然而发出的却只是极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带着凶猛的野­性­和疯狂的暴戾,一声出,震得满室都在瑟瑟颤抖。

嚎叫声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长孙无极霍然抬头,而太妍欲待跳起。

“别动!”长孙无极厉喝,“他现在给我缠住了,你赶紧将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废!”

他一向意态轻闲,难得如此疾言厉­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动,乖乖坐着,眼睛却紧紧盯着长孙无极,粉团团的脸上,一片焦急之­色­。

长孙无极却已恢复镇定,一抬手拔掉双腕双肩始终未去的弑神钉,鲜血飞溅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Сhā向长青殿主心口!

巨钉刺落,准确剌在人身,却发出如同金铁交击的清脆琳琅之声,根本无法刺进!

长孙无极反应极快,一击不成立即扔掉弑神钉,飘身而起,然而长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跃起,一闪身已经挡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长孙无极微笑,衣袍染血却气度雍容,居高临下的淡淡道:“师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长青殿主身子一震,刹那间被这句自己最怕的话击得脑海一乱,本就内忧外困濒于混乱的意识顿时如狂潮汹涌,撞击冲刷着他今日屡屡受创又刚刚有所耗损的内腑,他啊的一声低吼,衣袖一卷,狠狠向长孙无极扑了过去。

长孙无极没有笑意的笑,迎上。

刹那间矮室之内,金­色­和浅紫人影纠缠成一团,一个浑然沉厚,一个轻灵流动,一个凶猛撕裂,一个无声修补,金光和紫光一团团捉对成羽,在狭窄的空间之内不断的接触碰撞,但是却不像一般高手那样山摇地动,而是轻微却凶险的,那些风声所掠过的地方,墙面上连印痕都没有,却有无数的粉尘一层层抛开,那些粉尘,有些是帐幕的,有些是蒲团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那东西如何状态如何坚硬,在那样强大而浑然的真力挤压之下,都瞬间无声无息化为粉尘,地面之上很快积了一层层粉末,一层黄一层紫一层白一层绿……根本看不出原来是什么东西。

天下最凶险的一场战斗,来自一对顶尖师徒,最无情的师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过了多久,在太妍闭目接纳吸收神术的时间内,那一对缠战的人,金­色­人影渐渐喷出血­色­,浅紫人影也步伐开始踉跄,前者在众人联合多次算计下走火入魔,后者为了一个人的目标,忍辱负重步步为营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识已经出现混乱,只记得要杀了面前这人,这个人算计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后者一生里却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缠住他,摧毁他,然后,成全她。

都是同归于尽的心态,换一个惨烈碰撞的结果。

“轰。”

一声闷响。

两人身躯架在一起,长青殿主手掌按在长孙无极心口,长孙无极肘间顶在长青殿主咽喉。

两人身子都在微微颤抖,都在试图努力向对方要害一点点接近。

两人的伤口都在喷血,各自溅在对方身上。

“你……你……”长青殿主满脑子乱成一团,血脉都似乎变成了一团乱线,纠纠缠缠的纠结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断扯不开,绞拧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剧烈的跳着,像在跑马,直至跑出胸膛。

那样的混乱里,他依旧不死心的问:“你……你为什么……”

“我的功力……已经恢复了……”长孙无极也在喘息,苍白脸上却依旧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么放心……我去那里?”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长孙无极笑,“你的……紧那罗王……早已被我关照过……”

“她不是你的……敌人”

“从来……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师的……”

“长青……三术……”

长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失传……失传……”

“……那只是……你们相信而已……”长孙无极轻轻道,“曼陀罗叶……已经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个假的……你刚才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还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长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喷出一口血,他心跳越来越急,满室都似乎能听见他剧烈奔腾的心跳之声,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个暴戾而骄傲的夜叉大王的灵魂,用最凶猛的方式撞击着这个屡次被暗算的伤痕累累的躯体,想要将他一起拖入永恒不得逃脱的炼狱。

那口血喷在长孙无极脸上,他没让,也没有力气再让开,那口血罂粟花一般开放在他雪一般的颊上,鲜明至于惊心,长青殿主看着他,也像看着一朵罂粟,这个他一直爱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创教祖师转世,长青神殿有史以来的天才,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他,可是如今看来,他远远不够知道他!

那样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布下无间,多年来伪装得骗过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么太妍和他争位?原来不过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难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说,太妍和他都会爆发矛盾,由此转移他的注意力,正因为这许多年来太妍和他争斗不休,耗费了神殿上下无数­精­力,众人忙于政争,没有时间再关注五洲大陆,以至于那个妖莲日渐壮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长,等到她来了,他不惜以自己为饵,置之死地而后生,在太妍明为死敌实为盟友的保护下,上接天峰,得祖师遗留下的长青三术,将唯一能被他钳制的曼陀罗叶消除,再步步为营,骗得他欢喜忘形之下误收暴魂,同时面对他和太妍……好,好心计!

啊……没这般惊人心计,如何动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没有这般草灰蛇线多年布局的心机,如何骗得过整个神殿,连迦楼罗王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等心计,用在神殿大业,神殿早就更加兴盛,他却偏偏只为了那个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个局,只为了那个女人,甚至,只为了将她安全送走!

所以,还是蠢!

长青殿主迷乱的笑着,冷冷的笑着,在一怀疯狂的灼热和彻骨的冰冷里,慢慢按下掌去。

长孙无极横臂一抬,肘间刹那一抵!

“咔。”

安静下来的室内隐约一声惊心动魄的细微声响,随即,两个抵在一起的身体霍然分开,沉重的砰然倒下。

长青殿主倒在地下,刹那间看见自己飞起,比往日更轻的悬浮在半空,俯视着地下的自己,也俯视着,慢慢闭上眼睛的长孙无极。

而四面五光十­色­,华彩流连。

是……飞升了么?

他满意的一笑,在那样的浮光掠影里放开了自己。

放开了自己登临绝顶数十年,寂寥而又执着的,人生。

我……永远不输。

--

“有人死了。”

在雷动和谷一迭护持下,终于在围攻之前顺利合魂的帝非天,一边手挥目送,杀人如送别,一边在激烈的战斗中,突然对孟扶摇说了这么一句话。

孟扶摇怔一怔,手缓了一缓,愕然道:“死……谁死?”

这里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说这个­干­嘛。

“爷说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满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摇一抬头,便看见天际一道灰白的流星缓缓曳过。

“非凡之人死亡,上应天象。”帝非天难得这么有耐心,“将来你死,大抵也会有一颗星星闪闪光的。”

孟扶摇却已无心理会他的玩笑,她怔怔站着,连一个殿军挥刀向她砍来都没注意,还是帝非天一袖子甩过去将人挥开,十分不满的睨视她,“你这女人怎么回事?爷这么费力气,你好意思­干­站着不­干­活?”

孟扶摇却只痴痴站着,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应天象……上应天象……现在长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除了……长青殿主和无极。

长青殿主那武功神术,已经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么……那么……

她突然拔足就奔,转眼间已经撞开人群,向着刚才长青殿主离开的方向冲去。

迦楼罗王立即道:“拦住她!拦住!”

孟扶摇冲得极快,可是这里人太多,八部殿军层层叠叠挡住道路,几大长老个个都是高手,她左冲右突一阵,几次冲出几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样穿裂人潮,却又一次次的被阔刀一般的人潮冲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红光漫越,杀戮疯狂。

谁都别拦我!

无极——无极——

长青殿主,我要杀了你!

--

小院内室,青烟淡淡缭绕,在地上两人身上盘桓不去,而那两人沉静如死,或者,确实已死。

太妍从神术幻境中醒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她惊呼一声,立即扑了过去,抱起了长孙无极,唤:“师兄!师兄!”

长孙无极缓缓睁开眼,他脸上血渍未去,衬得越发神容如雪,那目光一开始有些动荡,似乎带着迷离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随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却又立即掩去,轻轻的,对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泪便落了下来。

“委屈你了……”长孙无极轻轻叹息,缓缓抬手替她擦去眼泪,“这么多年……”

“没。”太妍汹涌的流着眼泪,哽咽道,“我愿意,我愿意……”

长孙无极­唇­角笑意微微,转开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叹息一声,随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继承……神力了。”长孙无极转过眼,认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帮她……”

太妍闭上眼,眼泪顺脸颊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脸上,她心被那般酸痛涨得满满,无法挤出任何成句的言语,半晌她才闭着眼,抽噎着“嗯”了一声。

怀中没有动静,不知道哪里飘出一点轻薄的气息,淡淡凉凉,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缓缓睁眼,泪眼朦胧里看见长孙无极安详合目,­唇­角笑意浅浅,苍白而透明。

太妍痴痴看着他,轻轻抚上他的脸,手指细细在他眉宇间勾勒,一点……一划……半晌仰首低低叹息:“你瘦了……”

她对着窗外景­色­出了一会神,那里树影浮动,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却觉得,特别的美。

人生里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终不能如这树四季长青,如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随即将手移向他头顶。

手指移动的那一刻,她­唇­角浮起惨然而决断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将掌心按在他百会|­茓­。

随即她闭上眼。

掌心微光流动,如颤颤细泉,泻入垂死的躯体,修补受损经脉,温暖充血内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带着世代殿主传下的大光明神术的细流,在一个时辰前刚刚流入她的身体,现在,她选择,送给他。

他的惨白如雪的脸­色­,渐渐谢却了那些死气,虽然依旧是白,却有了生命的光泽,一度消失的脉搏,轻微的跳动着,从无到有,振动着生命的细音。

太妍的脸­色­,却渐渐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里的最后一朵月季,初初粉艳明媚光彩流动,却终耐不得那般严寒逼人,逐渐萎谢。

半个时辰后,她收回手,身子一软,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边,很长时间都挣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长青殿主和她神识互流发现她的秘密的那刹,立即对她下了杀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罗叶。

然而那神术因为长孙无极的牵制,终究还是传给了她,只要她好好运用这神术,她还是可以做一个没有真力但是有神术的殿主。

殿主神术已经足够睥睨天下,本来就很少有用着武功的机会,然而当神术也不再有,她便再无生存之机。

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这样任他离去,她要如何度过这漫长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绝巅,那权欲巅峰,她从来都不想要,从来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强大的,无所不能的师兄,能够继续强大而无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帮她吧……”她伏过去,伏在长孙无极身上,头枕着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觉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听着那心跳渐渐平稳,她脸上笑意迷离,仿佛在聆听一首弦音美妙的乐曲,在经历那般险些失去之后,这真是一首世间最美的音乐,但望他一直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为他戴着假面具,扮着双面人,她在那样的扮演里常常迷失了自己,为做着他的敌人而撕心裂肺,然而无数次冲动即将失态的时候,她又立即告诉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秘密,她不应该觉得苦,因为除了这个,这一生里她不会再有和他拥有同一个秘密的机会。

如今她的使命已经结束,所以上苍安排她离开,从此后他在他的世界里走向美满,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凉。

“不过后来……我后悔了……”她将脸轻轻贴在他脸上,滚热的泪水焐热他微凉的肌肤,这一生他有人给他温暖,她的温暖他从不需要,这一生最近的距离便在此刻,从此后天人两隔。

“这个­奸­细……太难太难……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梦……白天里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对着你的伤口哭……回去后我咬着被褥,在床上无声的滚,九个月……九个月我撕烂了我所有的被褥……无极……无极……那时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这才是人生真正的残忍……”

爱而不得已经不是最痛的伤,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欢笑得意人后的沉沉苦痛心疼,时时将她撕裂,等到她终于可以摆脱,宿命也已走到尽头。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尽,长太息。

热泪横流的脸颊,自他颊上微微滑下,她的­唇­轻轻下移,覆在他­唇­上。

齿间微动,光芒一现又隐,一朵洁白的十八瓣曼陀罗叶,哺入他口中。

我的师兄……我的爱。

从此后便是你立于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间沧桑变幻,但望你不觉得高处寂寞,但望长青神山永恒不变的森寒不曾凉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归路,永不回头。

这一生我爱着爱别人的你,这一生我为你做着虚幻的戏,将自己活成南辕北辙的叠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见,不要再遇见这般的苦。

太妍缓缓闭上眼睛。

意识如云,飘在十万丈寂寥软红,三千里长青神山落花飞絮,隐约间似乎看见当年,桐花烂漫紫云飘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轻云,落在她眼前,和风中他微微弯腰,衣袂梦一般散开,阿修罗莲王者之香瞬间浸润了少女一生芳华。

她看见重云殿暖阁春意深深,他执着她的手,俯下的容颜眉目如画。

听见他轻轻道:“太研……谢谢你帮我。”

听见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会是你的。”

无极,无极。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长河刹那而过,那些印在记忆里的陈旧而新鲜的画面渐渐褪­色­,只留下一帧纸质泛黄的画面,浅笔描了当年五洲大陆最平静而惊心的对话。

“三十三天宫,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个印记,却又是为谁而刻?”

“为生命里不可错过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长,红尘不尽生死一刹,天知道等待我的将是邂逅或是错过?怎能立于原地,任光­阴­被日日消磨?”

“那你将如何?”

“红尘有她,我去红尘。”

“红尘将乱。”

“红尘乱,我挡;地狱开,我去;四海怒,我渡;苍生阻,我覆。”

“何苦?”

“但为她故,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

师兄。

你永远也不知道。

但为你故,我亦不惧十丈软红,颠倒磨折之苦。

--

孟扶摇鏖战未休。

九仪大殿溅满鲜血一地哀吟,她踏着鲜血和肌骨前行,无论是谁,拦着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这边虽然人少,却个个是天下顶级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对战了所有长老,层出不穷的古怪巫术,逼得诸长老捉襟见肘狼狈万端。

更妙的是,连最擅音乐的乾达婆部的乐阵,他都顺手拿来篡改了,那些丝竹管弦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乐,被他用一根梆梆作响的空竹,牵引带动得不成模样,到得最后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爷最强的金刚,大殿之上乱得不可开交。

“龙部,阵法!”迦楼罗王一直奏着眉头,终于忍不住冷声指挥,作为八部之中最擅阵法的龙部,向来使阵冠绝天下,而长孙无极将长青神殿传下的各类阵法改动­精­进,他的龙部使出的阵法,除了继承神术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龙部殿军却未动,从战斗一开始他们就没动过,听见迦楼罗王指挥,龙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启禀迦楼罗王,我部因为待罪,已经被殿主剥夺参战之权,在殿主开释之前,不得参与任何争斗。”

“混账!”迦楼罗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权命令你们!”

龙部殿使看着他,欠欠身,道:“请出示殿主令牌,并请新任殿主颁下口谕。”

“你!”迦楼罗王脸­色­铁青,正要转首命令摩呼罗迦部将神殿从来没动用过的­精­密床弩运出来,一轮箭雨­射­死这群混账算完,忽听身后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谕,都退下。”

迦楼罗王霍然转身,便看见戴着金面具,着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静的悠悠行来。

他步姿行云流水,自三千玉阶飘然而上,像一道浑金的光芒,反­射­满地染血的碎玉乱琼,熠熠里有种别样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楼罗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后张了张,“您伤没事了?那忙……紧那罗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颤,俯首看他,伸出手来,似乎要拉住他。

迦楼罗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为拂,指尖金光一闪,春风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茓­道位置虚虚一拂!

迦楼罗王突然便僵在了那里。

全身的|­茓­道刹那被封,连血液都似被凝结,他连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里,背对大殿,怔怔的看着眼前人。

久久天下的十强之首,迦楼罗王天机,一招之间,被制。

虽然有毫无防备的成分在内,但是迦楼罗王刹那间也已经感应到了对方不是殿主厉雍,却用的是殿主神术。

殿主呢?太妍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杀了你——”一声厉喝突然自殿内传出,黑­色­的纤细身影携着玉白微红的绚丽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发,惊虹渡越华光万里,一线烈电般直­射­而出!

那烈电像一柄足可劈裂长空的刀,携着无穷的杀意和无尽的仇恨,决绝而一往无前的奔来!

不能弑敌,宁可自碎!

深红剑光在她身前绽开,直逼敌人前心,她用尽了全身的所有力气,无论如何也要将长青殿主捅一个对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惊鸿烈羽一般掠下来,自三千玉阶之上一泻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为那腾腾杀气和猛烈飙风所惊,齐齐一停,再猛地一扬,刹那间天地间仿佛铺开了紫­色­的烟锦。

而裹着烟锦冲下的女子,黑发如墨,眼神嫣红,颊上却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盏之中决然泼开了胭脂汁,哗啦啦铺开清艳的烈。

阶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风卷动,轻轻仰首看着她自云端卷下,卷过这慢慢征途风烟万里,带着火般的热烈和血般的灼痛,卷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变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悦……感慨……庆幸……哀伤……尘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阶之上,不灭浮沉。

他突然,轻轻张开怀抱。

对着掣剑而来的孟扶摇,空门大张,展开怀抱。

随即他轻轻道:“扶摇。”

“嚓。”

无可控制的前冲之势,剑光刹那及体。

孟扶摇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着那男子,此刻才看清他复杂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间风华无限,看他雍容璀璨,从来只深深凝注于她身的绵邈眼神。

而他身侧,淡淡阿修罗莲异香飘散,如流云变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巅的长青神殿,反­射­华光闪耀的孤城玉阶,玉、阶之上,那一对相爱的男女,终于在冲破重重藩篱,跨越无数生死后,相遇,对视。

风静,落花悠悠。

孟扶摇手一松。

身子一软。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来。

扑入他张开的怀抱中。

像一只高飞的鸟,带血自长空划过,奔向宿命里的回归,在最疼痛最惊艳的那刹,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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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埃,落定。

长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术为继承,不管是怎样得到殿主大位的,拥有神术者,便是穹苍只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术光芒和曼陀罗叶的威胁之下,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场大战因为殿主之位的诡异相替而瞬间消弭,八部罢手,长老停战,迦楼罗王暂时软禁,看在太研面上,长孙无极绝不会再对他下手,关上一段日子再说。

帝非天为此十分不满——他没有对手了。

他要求把迦楼罗王放出来和他对战,长孙无极淡淡道:“人家新丧爱女,心神浮动,巫神大人确定要去乘人之危?”

骄傲的帝非天立即放弃,却瞪着他半晌,道:“爷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爷还要上山来,教训你。”

长孙无极微笑:“随时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摇,从他看见她在大殿中出现开始,他就没兴趣压倒她了,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爷不要!

长孙无极对于帝大人的骄傲十分满意,客气的亲自将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这事中出了好大力,没有他一路冲上长青神殿,牵扯了长青殿主和迦楼罗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计划和孟扶摇的闯关都有可能难度更大,大殿一战,高手云集,他要全力对付殿主,没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龙部殿军最后会按他事先嘱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摇周全。

长青殿主太过强大,是不可撼动的存在,他神识笼罩整个长青神殿,他无法得到一丝助力,只能孤军奋战,哪怕他从多年前就为扶摇做了准备,依旧很难保证一切顺利,这其中有太多变数,需要依靠太多机遇,失之毫厘,而全盘皆输。

他曾想过,真要输了,也没什么好怨尤的,但如果连搏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费了这一生。

好在,没有人想得到,他会用十几年的时间,伪造了一个敌人。

没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摇,怀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个妖女开始,他便请太研,做了自己的敌人。

这才是留在最后的翻盘之手,苦心筹谋,十年一日,只为在将来,她对上神殿之时,攫住那一点生机。

如今好歹……是闯过来了。

之时可惜了太研。

太研对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将殿主之位补偿给她。

然而最后她的选择,让他一声都欠了她。

长孙无极轻轻摩挲着那玉牌,仰首望向云天之外,隐约间听见她道:“师兄,遇见你,虽有幸,亦福薄。”

太研。

下辈子不要遇见我。

下辈子,做你自己。

长风扑进胸臆,他体内三十七叶曼陀罗浮沉旋转,那是那个女子留给他的永恒印记,这一生永难挥去。

有因有缘集世间,有因有缘世间集;有因有缘灭世间,有因有缘世间灭。

他吁出一口长气。

后心突然一暖,有人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一双温暖光滑的手靠过来,滑进了他的掌心。

他没有回头,含笑将那手握住,在掌心细细摩挲,感觉身后女子身躯微颤,靠在他后背的脸,隔着衣服也能觉着冰凉。

“他们……走了?”

是问句,却也是肯定的语气。

孟扶摇点点头,脸贴着他的背,似乎努力的像多汲取一些温暖,以抵挡内心深处愧疚的悲凉。

就在刚才,她送走了战北野他们。

大瀚皇帝自长孙无极出现后,始终一言未发,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却是平静的。

她掠下玉阶准备刺杀长青殿主时,用的是他的剑,临别时她将长剑递还,他凝望着那剑,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剑,向来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将一生尊荣地位相送。

然而对她,三次递减,三次交回。

她永远是他这一生的例外,也永远是他这一生不可及的天涯。

一心所系,一路追逐,宣告着她是自己的,却一路看着她渐行渐远。

大瀚皇帝仰首,看着晶莹雪山之前的孟扶摇,她比雪山更晶莹,她本就是生于雪山土壤之中的绝世之莲,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进,只为最终的回归。

而他,在天意的撰写中,注定做了她一生里浓墨重彩,却停在半途的一笔。

他看着她,良久,笑了。

黑衣红袍的男子,在风中,朗朗然飒飒然一拂衣袖,拂去这一路的血火尘埃,大笑。

旷朗浑厚的笑声远远的在神殿之巅,在连绵雪山之中传了开去,引得茫茫群山齐齐共鸣,新下了一场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后他接剑,铿然入鞘,再不回首,洒然离去。

闪耀着红­色­图腾的黑袍在雪地里鲜明的亮着,如细碎墨迹染上了这尽白大地,行出几十里依然看得清晰,属于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苍茫大地之上,永不磨灭。

一生里和你有这一场相遇,足矣!

怅然看着他远去,孟扶摇又有点不安的去看雷动和谷一迭。

雷动倒没说什么,只是一直苦笑摇头,将通红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对于孟扶摇的道谢,他大手一挥:“算了!谢了又怎么样?你要是嫁给野儿做感谢,我便收了这谢意!”

孟扶摇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问雷动:“老爷子,我听说有个雷动诀,是不是您老创出的武功?”

“嘎?”雷动摸摸光脑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动诀?”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闲的无聊想出的一套内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样架子,根本没有我本门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摇默然,想起为雷动诀丢掉自己,甚至最终丢掉­性­命的燕惊尘,他汲汲营营耗费一生幸福追求的,到头来竟不过是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

人生,讽刺如此。

叹口气,她有看向谷一迭,关于宗越的下落,她想问很久了,大殿一战一直没有机会,如今看着中年女子冷淡美丽的眼眸,胆大包天的孟扶摇竟然问不出口。

“你是不敢问,还是不想问?”最后还是谷一迭先开口。

孟扶摇张了张口。

“我不高兴帮你,”谷一迭冷冷道,“不过是看在越儿面上。”

孟扶摇神­色­一喜,宗越没事!

“这个傻孩子……”谷一迭轻轻叹息,“……本来就没有多久寿命,这下又……算了,但尽人事吧。”

孟扶摇笑容凝固,怔怔看着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越儿有不足之症吗?”谷一迭淡淡道,“他为了报仇,和扶风巫女做交易,借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轩辕上古奇术换颜大法,那本来就是折寿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祸心,趁机对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过四十岁。”

孟扶摇退后一步,扶住了身后的栏杆,汉白玉栏杆触手冰冷,更凉的却是心。

“以我和他的医术,如果好好调养,多活几年还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转身,不再看她,“他耗损太过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头,一片柳叶般的飘下九重宫阙,孟扶摇伸出手,欲待挽留却又觉得无颜挽留,欲待挽留却又觉得不知道能挽留什么,命运滔滔如逝水,过去了的用不可重复,再回头折转一次,也许依旧还是这般怆然的结局。

她久久的伸着手,却只接着神殿之巅彻骨的寒风,良久,一滴泪,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脚一处隐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着他憔悴容颜,隐约听见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点一点,随着光­阴­奢侈的流逝,而渐渐折断。

他却只看着长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风筝,放得再远,也始终维系着她掌心的方向。

“那么留恋,为什么不去见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让她见到自己这个样子?何必惹她伤心,便让她心中,永远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让她对他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后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让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温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为你流了泪。”

他依旧不语,良久才道:“她的眼泪不值钱。”

谷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泪花,半晌道:“要不是这一滴泪,我一定煽她耳光。”

“现在回头去煽也来得及。”

谷一迭转头看他,敛了笑容,叹息一声:“痴儿,你和我一样,嘴硬心软……我们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头留恋的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此生里,大抵是最后一次了……

“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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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不知道有没有折返,战北野那里,相信迟早也会退兵。”孟扶摇轻轻贴着长孙无极的背,低低道:“我现在又希望,纪羽没给穹苍造成太大的伤害。”

“帝王之怒,血流飘杵。”长孙无极握紧她的手,“所以我们从此要修心养­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摇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说师傅在神殿,但是我却没有看见他。”

“圣灵大人已经离开了。”长孙无极道,“他说他看见你会不高兴,因为你已经比他强了,为了避免师傅不如弟子情形出现,以后你都不用再见他。”

孟扶摇骂一声:“老混账,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为什么会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长孙无极道,“他在神殿时我不在,也许他就是为了你才去的,殿主脚下那一根针,实在是很厉害的一着,不然我未必能支撑那么久。我怀疑你师父,是当年神殿第一代神仆一脉。”

“神仆?”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仆,”长孙无极想起在殿主死后自戕的阿大,叹息一声,“只有创教师祖的神仆,在他飞升之后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师临终之前得过谕示,所以圣灵大人,成为你的师傅。”

他虽然读过了创教祖师的部分记载,得到他留下的长青神术,但是来自始祖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对他开启,有些事也只能靠猜测。

也许,当年祖师临终之时,并不想再重复他和莲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面貌,重新开始。

所以今日的长孙无极,并不完全是祖师,正如现在的孟扶摇,也已经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师­精­血浇灌出的莲花。

他们继承了血脉,却拥有属于自己的里程思想和选择。

孟扶摇静静听他说了一些关于当年的那段纠葛,半晌道:“原来弑天是当年莲花一瓣,而云浮之鼎便是祖师练出莲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着出生的莲花是我的本体所化,弑天和云浮之鼎中留下莲花神力,三件东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后的回归,祖师为了让我足够强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费苦心,可如果这些契机不能重合,这一辈子岂不是没有任何希望圆梦?”

“前世里莲花太弱小,生而为人却意识混沌,根本无法保护自己,好几次险些被神殿卫道者毁灭,所以祖师送你红尘历练,让你做全新的自己。”长孙无极深深看着他,“对他来说,你最后能不能和他在一起,并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够强大,足够保护自己,能顺从心意快乐的过一生,便是他最大的梦想。”

孟扶摇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这个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师和这一世的长孙无极,也许个­性­相像得并不完全一样,但是对于她,心意如一。

从不以占有为乐,只以成全为喜。

“扶摇……”长孙无极就着她的手缓缓转身,将她微凉的身子揽在怀中。

“我很高兴……你在神前的愿望,选择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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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十分没满,大宛扶风退兵,大瀚和无忌也已经停战,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战北野默许之下,转攻趁火打劫的上渊,云痕当时也在军中,他下山报信之后,并没有回转长青神殿,扶摇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扰她的生活,她一路走来太艰辛,何必要再给她增加不该有的负担?正好当时上渊带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诈,试图偷袭小七,却被云痕无意中发现,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出了手。

燕烈看见云痕,十分惊喜,当即要求他认祖归宗,又询问燕惊尘下落,云痕拒绝了他的要求,告诉他燕惊尘之死的实情,燕烈为此失魂落魄,连连大败,被上渊皇帝下令递解回京,追究劳军祸国主帅之责,云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记着燕惊尘临终的嘱托,无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再上渊皇帝处死燕烈之时,看在燕惊尘的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谁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灯,皇帝要办他,手握兵权的他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干­脆也反了,上渊一方面面临大瀚攻击,一方面又出现内患,这些年又一直受无极打压,好容易趁大瀚出兵无极想挣回点利息,却又出现这事,内外交攻之下,风雨飘摇的齐寻意政权如早已中空的大厦,轰然倒塌,是年冬,皇宫最后一战,齐寻意被燕烈大军围困皇宫,自焚而亡,然而,得胜忘形的燕烈,刚刚做了山田皇位,便莫名暴毙,众臣争位,乱成一团,上渊瞬间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胜的小七立即乘胜追击,大肆宣扬要对战败国予以屠城灭族,云痕怎忍父老乡亲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阵前,要求和上渊文武一战,如果输了,便即退兵,如果赢了,先杀挑战者全家。

上渊文武对这个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有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将军骁勇天下闻名,谁能当得他一招?目光转来转去,转到云痕身上,这位虽然是太渊臣子,但燕烈临死前已经立了他为继承人,虽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的上渊未来的帝君,未来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么理由不为他的臣民出战?

众臣连接恳请,求新君即位救民于水火,云痕无奈继位,请战大瀚元帅,一场架一打,不用说,小七输。

小七退兵时,十分痛快的手一挥,千军万马“嚓”一声,便齐齐勒缰回头,刚刚掉转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语。

“什么屠城,不就是为了让你当老大嘛。”

云痕不知道,齐寻意未必应该败的那么快,正当壮年的燕烈本来也未必就会暴毙,当天下两大女王联手向要摆平他前路的障碍,那么无论是谁,都会被一脚踢开,齐寻意可以瞬间被纪羽训练的大宛密军困住,燕烈可以无声无息的死于扶风巫师之手。

想要将一生随波逐流从不愿为自己争取的少年,最终走上了那个高而冷的位置,和那两国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巅峰,在远远高出地平线的金銮九龙椅上,遥遥看向云天之外,那个巧笑嫣然,飞向极北之巅的女子。

云天之外,极北之巅。

这些五洲风云变幻,暂时都未能惊动孟扶摇难得的悠闲平静人生。

她伴着长孙无极,游游山,玩玩水,虽然长青神山全是连绵雪山,也没什么好玩的,但是两人都饶有兴致的踏遍所有山脉,扒开雪堆找长青异草,爬下深谷寻长青异兽,什么都没有时,便看看那银龙般飞舞的山势,看看起伏的云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巅升起,将天地照耀得一片闪亮的银白,而两双交视的眼睛,却比冰雪还明亮。

他们的步伐看似漫不经心,却常常有意无意协调一致的向着某个方向,有时在某处,某个嶙峋山崖之前,两人会突然站定,对着脚下云海同时道:“哎,当年我们在这里……”

然后同时住口,相视一笑。

也许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脉里的召唤仍在,那些数百年前他们共同走过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记忆,在数百年后再次踏足,便立即扑面而来。

有时他们也哪里都不去,在神殿内处理一些事情,长孙无极现在是穹苍和无极两国之主,他打算将穹苍目前现有的政教合一体制改革,神权和政权分离,逐渐向内陆中央集权体制靠拢,这对于从一开始就是神权国家,体制已经延续了几百年的穹苍来说,自然是一项十分艰难的改革,但是孟扶摇相信,只要假以时日,终有一日长孙无极会达成他的目标,逐渐消除神权对百姓的影响力,长青神殿最终会剥离政权,政教分开,不再让虚无缥缈的神权控制穹苍百姓的全部生活。

长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终。

这些事务,虽然不能立即大刀阔斧雷厉风行的推行,但是应该早早的予以蚕食,这一向是长孙无极擅长的,第一步便从取消各地神殿建制官职开始,废分殿分坛制度,改省州县制,改教徒选拔制,在全国开选士之门,更换充实下层官吏,一步步从下到上,逐渐架空长青神殿的政治实权。

长孙无极忙这些事的时候,孟扶摇便托腮坐在一侧,就着炭炉烤火,但是不要想她会红袖添香夜研墨,那对于孟女王来讲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着磕着不耐烦,便由殿主大人亲自用神术给她剥瓜子,瓜子仁归她,瓜子壳归九尾和元宝大人,那两只要抗议,她就丢它们进冰天雪地,元宝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却十分委屈,挠门抗议——我救了你三次,你答应好好犒赏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挠很久门,她扔出来一包瓜子——没去皮的,自己磕去。

磕完瓜子又瞌睡,脑袋在胸前一点一点,却又不肯去睡觉,每每将哈喇子流了长孙无极一奏章,每每长孙无极办完一件事一抬头,便见那朵灯下莲花,睡得比狗熊还难看,只好一笑搁笔,抱她回房睡觉。

当然,睡觉就是睡觉,没那么多意义,孟扶摇认为,还没结婚呢,不要让一点小小的个人欲望,影响了洞房花烛夜的完美­性­和独特­性­。

于是长孙陛下长孙殿主只好对着美人春睡之姿,强自压抑,做点男人都爱做的事。

孟扶摇的“锁情”之毒自然也解了,解药的最后一味在神殿,历来由殿主掌管,原本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到得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基本上,只要不过分,孟女王会当不知道的。

她的日子过得有点懒散,有点随心,有点茫然,一路奔忙了那许久,一直心中顶着一个目标撑着一口气前行,如今尘埃落定了,她突然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这一生的目的和意义,突然都虚无了。

当初九仪大殿上,面临抉择时她选择救长孙无极,然而不代表,从此她就能将母亲丢在九霄云外,那是她一生的执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灵魂中,完全丢弃谈何容易?

她是那朵莲,但也不是那朵莲,那朵莲当初只为祖师存在,现在这朵莲,历红尘转世轮回,早已在人间烟火里重塑了自己,所有的爱恨和牵挂,都是她自己的。

然而她并不说,做了选择便不必多想,长孙无极深情若此,她又怎么能开口问他——你继承了神术,是不是有办法送我走?

当初那般竭力的要找神殿大神通者,如今大神通者就在她身边,她已无法开口。

她渐渐沉郁,但是总在强颜欢笑;她不长吁短叹,却总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得很少,喝酒却很多;她睡觉常在呓语,却不知道总有人隔着帘幕静静听上一夜,将斜斜的影子有点凄清的落在那轮月光里。

月光最亮的那日,又一年八月十五,长青神山上一轮银盘高挂,因为天分外高远,那月­色­看来也分外纯粹。

九仪大殿之巅,玉石高台上摆了­精­致的一桌,坐了她和他。

什么仆人都不需要,不必让外人来­干­扰来之不易的团圆,长孙无极亲自给她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月光照耀下亮得像一团银,她对着那银光灿烂的笑,道:“你看,你看,天上月,杯中月,到哪都团圆咧。”

长孙无极抚着她有了酒意微微娇红的脸,看她笑意盎然眼神里却淡淡苍凉,手指顿了顿,轻轻移过她­唇­角,将一点酒液拭去,笑道:“喝酒也喝得泼泼洒洒。”

孟扶摇正要反驳,却见他将那沾了她­唇­边酒的手指,靠近自己­唇­边,那般轻轻一吮。

她的脸,突然红了,月­色­下娇艳如一朵新绽的海棠花。

“生平所饮之酒,以此刻最醇美入心。”长孙无极在她身边笑,他不坐在她对面,却挤在她身边,两人衣衫都单薄,隔着衣襟各自透过体肤的热气,明明没用指尖去触,却神奇的都知道那般是软而柔滑的,令人向往的,幽径深处桃花源。

孟扶摇手撑着颊,侧首看身侧男­色­,这个男人,天神造物所钟,世间最为­精­致的容颜,看久了会让人晕,尤其带了几分醉,平日里本就华光流溢的眼波顿时流水般荡漾,从她的醉里看他的醉,便生生看出暗香浮动,看出月­色­黄昏,看出那星河斑斓,银汉迢迢暗度。

而他就那样给她看,似乎也在笑,那笑意里深深浅浅,疏影横斜,有着和她一般的意味难明的弧度。

“扶摇……”

她轻轻“嗯”一声,半醉状。

“说你想说的话。”

孟扶摇手指一颤,一杯酒洒了一半,刹那间酒醒大半——其实也没醉,她酒量最近猛涨,想醉也不那么容易。

说……想说的话……

他还是……看出来了。

也是,她笑笑,长孙无极水晶心肝,她孟扶摇掩饰再好,也逃不过明镜昭昭。

在想什么?

最俗的一句老话,每逢佳节倍思亲。

尘埃落定,心事无寄,这月圆之夜,那么婉娈圆满的团团月­色­,总叫她想起那一世的小屋,想起和母亲分食的月饼,蛋黄莲蓉,她喜欢蛋黄妈妈喜欢莲蓉,所以月饼不是一分两半,是挖出蛋黄留下莲蓉,好好一个月饼吃得狼藉万状,吃完了母女俩便笑,拉了手出门散步——月饼热量太高,要消食。

说是消食散步,最后往往买了糖炒栗子回来,纸袋子装着,在手心唰唰的响着,栗子的热气透出来,温暖了小镇­阴­历八月中夜晚的凉气,黄|­色­的栗仁圆润饱满,入口甜濡,也像是明月之下的笑容。

可如今,再逢八月十五夜,谁陪妈妈过节?谁为她吃掉莲蓉里的蛋黄或者蛋黄里的莲蓉?谁将那栗子焐在她掌心,滴溜溜的圆?

得了此端的圆满,得不到彼端的重逢。

长孙无极的手伸过来,覆在她手上,他掌心的热度烫着她,连心都似颤了颤,而那眼神是鼓励的,温暖而包容——只要是你的心事,我都想分担。

孟扶摇轻轻叹息着,觉得自己不是个好演员,为什么就不能再没心没肺点,或者­干­脆再城府深沉点,或者便忘了前生,或者便藏个严实,胜过如今不上不下,吊着自己也难为着他。

“我想……”到得此刻不必再掩饰,再掩饰反而辜负他,她抬眼,明明朗朗看他,“想知道妈妈现在怎么样了。”

长孙无极手覆着她,没有动,笑容似乎略略浅了些,有点像这一刻转过平台的月光,语气却依旧是平静的,只说了一个字。

“看。”

月­色­如缎,在石桌前缓缓拉开,孟扶摇突然就看见了月光那头的母亲。

不,看不见母亲,只看见医院的病床,看见哗哗作响的各式仪器,看见在床头忙碌奔走的医生护士,看见床沿垂下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上满是发青的针眼,和斑驳的老人斑。

看见那手垂着,指尖下垂的地方,地上一本翻开的陈旧的童话书,在风中无力的哗啦啦翻动。

看见人群忙碌半晌,稍稍安静了些,医生快步走开,吩咐护士:“下病危通知书……”

看见护士小跑着跟着医生:“她没有亲人……”

听见医生疑问的道:“没有亲人?这个病人几次病危,都似乎撑着不想走,那她在等谁?”

……

孟扶摇脸上,突然便失了所有颜­色­。

她僵在月光里,一寸寸被森凉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凉?那不过冷了亘古,她却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那酒液未尽馥郁诱人,此刻看来也如鞭挞——妈妈病危,孤独一人在生死线上挣扎,她却在另一个世界高歌美酒,和情人共庆佳节。

那酒是佳酿,是毒液,入喉如此芬芳醇美,下肚却是刚汁浇肠。

她慢慢的,握紧了酒杯,更紧,更紧。

纯金酒杯在掌中柔软的挤压,挤出薄薄的棱角,刺入肌肤,沁出一点深深的红,染在那灿烂华美的金箔之上,亮烈至刺眼。

一只手轻轻伸过来,取走了那不成形的酒杯,长孙无极一挥袖收了那月­色­,看着一天月­色­下霜白的她,轻轻叹息,将她揽在怀中。

她立即将头枕在他肩胛,双手抱住了他的腰,似待溺的人寻着了可供攀援的枕木,她的脸和手如此冰凉,触着哪里哪里都结了冰。

他立即调节着内息,让自己更暖和些,孟扶摇埋首在他怀中,身子微微的颤抖着,她身子忽冷忽热,酒意缓缓的泛上来,靠着他的躯体立即腾腾的热起。

那热立时令他微微一僵,一时竟有些控制不住,两人虽然长久相处时时耳鬓厮磨,但是她一向对肢体接触十分羞涩,但凡近一些便逃了,似今晚这样近乎纠缠的姿势,从来绝无仅有。

长孙无极起了低低的喘息。

他是适龄的男子,是­精­神和­肉­体都强大的男人,那些男人们的欲望,他自然也有,只是却不喜欢和那些男人一般,随意什么女人都可以鱼水之欢,他只要自己的女人,只要属于自己的那一半,为此,不惜等很久,二十余年。

他想抱她在怀中,带她共赴云端,在彼此的攀援和纠缠里化为一体,那才是人世间最可膜拜的飞升,在红尘的喜悦里绽放,灿烂如星辉。

然而不能,此刻不能。

她在伤痛中,她刚刚得知那一世的尊亲的病危,她现在的依附只是内心疼痛脆弱的下意识反应,他不要这样拥有了还在昏乱迷茫中的她,在最美的一刻里染上­阴­影。

长孙无极有点僵硬的起身,就势抱起她,道:“我送你回房。”

她不说话,猫似的依偎在他怀中,她呼吸轻细,淡淡的酒香和处子体香,发丝轻软的撩过来,落在他下颌,撩得他更僵硬了几分,差点连步子都协调不稳。

好容易回了房,­干­脆也不点灯,他在月­色­下放下她,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睡吧……”

她依旧不说话,却在他将要起身时,突然伸臂抱住了他颈项。

四面香气更浓了几分,满室氤氲旖旎的芬芳,月光如此柔软,柔软如她此刻眼波,长孙无极心中一震,刹那间觉得自己也似软了软,一斜身,便被她拉了下来。

他半跪在床边,衣衫被她拉得半斜,月­色­下一抹­精­致锁骨,他不去整衣,只低低问她:“扶摇……”

她“嗯”了一声。

他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将­唇­凑了上去。

她第一次主动吻他,姿势有点笨拙,­唇­却香软如最娇­嫩­的花瓣,她齿间有淡淡的酒香,更多的是清甜馥郁的气味,属于她的,来自身体深处­干­净而诱人的滋味,她学着那些看来的经验,用舌轻轻撬他齿关,换他一声轻笑,反吮了她的舌。

他一主动,她刚才的大胆顿时全然无踪,有些惶惑也有些被动,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压在她身上,牢牢纠缠住了她,他细细的吻她,一点点品尝她的甜美温暖,那般密合的­唇­齿间时有微微相碰,声音轻细又颤心,她颤了颤,他却忽然移开,转而轻轻吻她洁白的额,吻她润泽的颊,吻她凉而可爱的鼻尖,他的吻伴随着浅浅的啮咬,不痛却有点痒,她忍不住要缩开,只是身子一动,他立即低吟一声,喘息着将脸埋在她肩窝上。

她僵了僵,感觉到他身体的某个变化,一时竟有些无措,又试探着避了避,却换了他身子更绷紧几分,近乎脆弱的低低一哼,她立即不敢再动,他掐在她腰侧的手却突然手指一勾,腰带已经无声无息落下。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指尖一转,天知道他剥人衣服有多灵巧,明明还没觉得,衣衫突然便都悠悠落了地,在脚下轻软的堆了一堆,她的外衣、内袍、自制的内衣……胸罩上缀一朵小花,简单的五瓣花型,他俯下脸去吻了吻,换了她轻微的战栗,随即他一手剥开,她一惊,下意识的去掩,却已迟了一步,听得他低低的笑:“我向你道歉……以前我看走眼了……”

她疑问的看他,他目光笑吟吟的扫过她的胸。

她大羞,随即恼羞成怒,不甘示弱的一把拉下他,急手急脚就去扯他衣服,扯得殊不温柔,他也不急,任她那样笨拙的解着,顺手也把他想去除的障碍物都一一扔了。

突然便觉得月光一凉,彼此眼前都一亮,彼此都坦然在一­色­银辉里。

她的身姿是秀丽的山峦,起伏到哪里哪里便是一首最柔软的诗,月­色­映得那身体如玉如琉璃,勾勒出淡金­色­的最动人的曲线,在起处起,在收处收,在转折处跌宕引人惊叹,在幽深处缠绵让人颤栗,似是觉得那月­色­羞人,她抬臂半遮住眼,从臂至腰,便斜出流波一般诱人的弧度,如一个令人愿意永久沉溺的漩涡。

遮着眼,却又偷偷看他,这男人为什么连身材都这么好?为什么连身上肌肤都光滑如绸?不怕引天妒么……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眼前一暗身子一重,他已经温柔的覆了上来。

她颤了颤,脸一侧触着他的肩,突然觉得触感有异,睁眼一看便见狰狞的伤疤,两肩都有,而抱住她的手腕上也伤痕深深,左手尤其重些,愈合后肌肤微微凸起,完美上的瑕疵,那般刺目而痛心的伤痕。

她的眼泪立刻便落了下来,落在淡红的伤疤之上,在不平的肌肤上缓缓洇开,她轻轻抚着那伤痕,眼泪没完没了的落着,似乎想用泪水冲洗掉这般令她疼痛的疤痕,冲洗掉他曾为她受过的那些苦,甚至,冲洗掉她在他一生中印下的痕迹,那些属于天之骄子的他,本不该承受的痕迹。

他侧了侧肩,似乎想避开她的眼光,然而这伤两边都有,换哪边都一样,他只好苦笑,抱紧她,低低道:“没事……不痛的……”

哄小孩子一般的话,从他口中出来有点傻,她泪涌得更急,却在泪花飞溅中扬起一抹笑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舞,更紧密的贴上来,将珍珠一般滑腻细致的身体温柔捧在掌心,一遍遍吻过那高峰低谷,吻过她温暖的柔软,他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在灼热的火焰中急欲奔腾,却始终温柔的慢慢前行,她被他裹成一团绵软云絮一段光滑丝绸,在他掌中辗转翻腾,摩挲出火热的力度,她的脑海燃烧出炽烈的火海,既热且晕,手指深深掐进他背部光滑的肌理,她在他的­唇­下掌中一点点饱满,却又衍生出极致的空虚,仿佛生命深处发出需索的呐喊,渴望来自于他的岩浆般的灼热和充实。

昏乱的意识里,她本能的抬起身体向他贴近,他喘息一声,牢牢把握住她弧度纤细的腰肢,将她拉近自己,让彼此的身体更加契合,体肤间的摩擦燃起新火,她控制不住要呻吟,他紧紧抱住她,在她耳侧低低喘息:“扶摇,我在。”

她低低“嗯”了一声,下一瞬便身子一僵,­唇­间绽出模糊的呻吟,腰肢忍不住弓成秀丽的弧度,一点殷红滑落,胭脂般的鲜艳,他立刻放缓了动作,一遍遍的吻她,耐心的等她放松身体,直到她将自己软化成一滩春水,他才自千山万水之外策马奔来,长驱而入她体内深处,她抱紧他的腰,在极致的奔腾中体验着那份密合,那样疼痛的欢愉里突然便要落泪……他和她,从现在开始,真正融为一体,从现在开始,她就真的已经将自己交给了他。

她的泪便落了下来,她哽咽的抱紧他,将脸埋在他肩窝,她的­唇­在他耳侧,她一偏头含住他耳垂,在他耳边清清楚楚的道:“我爱你。”

我爱你。

十五年前初遇,四年前重逢,分分合合辗转七国,直到今日,在五洲大陆的最北端,我终于能够坦坦荡荡的告诉你,我爱你。

爱你在很早之前,告诉你却直到今天。

抱着自己的那人突然静了一静,随即沉沉压下来,他俯脸过去,找着她的­唇­,吻去落在她­唇­上的泪水,低低笑:“爱我,为什么要哭?”

她不语,用手遮着眼,他却突然将她翻个身,她还没来得及惊呼已经落在他身上,身下是他朦胧如海的眼睛,他那样深深的看她,问她:“爱我多久?”

爱他多久?

她突然被这个问题问住,爱他多久?似乎只是刹那惊电便深深镂刻,又似乎经过年深日久的点点缠磨才印上心痕,他在她的世界里,从来便就是个特例,一开始便是缠绵,到现在也许还会陌生。

陌生这样的男子,如何便会爱上一无是处的她,她有什么好?任­性­而自私,一路里­操­碎了他的心,到头来……她闭着眼,不看他,他却似是不肯放松,似乎想要得到什么印证一般,依旧问她:“爱我多久?”

爱他多久?

许是穹苍四境中雪地上鲜血的惊痛,是接天峰神吼之地的冰洞的森凉,许是璇玑李家庄大雨倾盆里那一抱,是玉衡离间追杀之中无声默契的温暖。

或者更早,无极行宫里隔湖抚琴的含笑男子,姚城昊阳山温泉中含怒那一骂,甚至,玄元山上还算陌生的他,伸出的援手。

或者,这些都不是,而只是漫长旅程中那些倾心扶持和相伴,是随风潜入润物无声的点滴侵占,是不动声­色­不愿为她所知的铺就她的路的苦心,是以宽阔博大胸怀做出的放手和成全。

让不愿被羁绊的自由心灵,最终为他回首。

她闭着眼笑起来,吻他的脸,轻轻道:“很久……很久……”

那吻落下,泪也落下,今夜的她特别的爱哭,也特别的柔软和放纵,最初的羞涩过后,她竟大胆而主动的试探挑逗他,她吻他的线条优美的侧脸,在他光滑的肌肤上不住游移,听他在她身下不能自禁的颤抖喘息,一次次忍耐不住将她翻身压过,再将他更深更深的抱紧。

泪水无声无息汹涌,伴着汗水洒落,两人的身上都湿着细润的光,她像一条游鱼,湿漉漉在彼此的躯体间游走,一遍遍更紧的拥抱他,且让她今日尽情放纵,补偿他这一路所有的缺失和亏欠,如果可以,她希望补偿得多些,更多些……

这拥抱如此放纵,这欢爱如此无休无止,这一夜含泪的抵死缠绵,似要将一生的­精­血尽献于彼此。

天将明时她困倦无力,他才放手,手指细细在她汗湿的背部肌肤滑过,她闭着眼睛装睡,听见他在她耳边轻轻道:“我也爱你……很久很久。”

她闭着眼睛,在自己的疼痛的心跳中静静的听,听他睡下,呼吸匀净,又等了一会,才悄悄坐起。

他安安静静睡着,没有缠着她也没有压着她,这让她不用再愁如何才能不惊动他的起床,她在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深深凝视他的睡颜,那一张宁静的脸,肌肤是高贵的玉质的白,而长长的睫毛覆下,在眼下覆出弧度优美的暗影。

她微微倾下身去,似想吻一吻那双眼,然而她最终在半空停住,将一个吻,落在黎明清冷的空气里。

她静静抱膝在床上坐了一刻,黑暗重重落在她肩上,她似被压得轻轻颤抖。

随即她穿衣起身,无声无息飘出门去。

再不回头。

--

她走在长青神殿的黎明中,一路向前,手中握着薄薄的黄金页。

那是大风留下的黄金页的最后一张。

当初那卷黄金页最后一张,画满奇怪的线条,她并没有看出来是什么东西,如今在长青神殿住了这许久,她终于明白,那是长青神殿的地图。

长青神殿的地图如何会在那册子中,又如何会被大风得去,以及这册子和她宿命的联系,如今已经不知道答案,她现在注意到的,是地图中特意标出来的地方。

长青神殿的接魂地宫。

数百年前,她就是在那里,被创教祖师送走,送她去另外空间里,一代代转世历练,等待彼此回归。

如今她便要去那里。

没有得知母亲消息,她还可以自欺欺人,然而今夜见了那一幕,她再无法硬着心肠这样留下来,让母亲等不到她凄凉死去,死后无人送终,再在这个世界,享有自己的红尘幸福。

那样的幸福,在日后的日子里,会化成戕心的刀,日日割着她良心的肺腑,将她的人生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到那时,那也不会再是幸福。

她只能回去,而这一别,再无回首之机。

虽然她有探问过离开的办法,甚至有意无意中找寻长青神殿中关于此类神术方法的记载,虽然她最希望的是能回去给母亲送终,然后再回到他身边,然而便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想法实在太过荒唐,不啻于一个梦,空间劈裂,万中无一的几率,能回去已是万幸,怎么可能这般穿来又穿去?

那么无极。

这一夜的颠倒狂欢,这一夜的放纵淋漓,是我所能给你的最后补偿。

且过这一夜红尘迷醉,再回首沧海横波。

接魂地宫的金­色­巨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

这个地方竟然没有守卫,据说数百年前自从祖师那一场大乱,这个地方便再没有人来过。

历代殿主在传说中都是“飞升”,所以这里虽然名义上是长青神殿殿主停灵的地宫,实际上连衣冠冢都不算。

孟扶摇轻轻走下刻着莲花的石阶,听见自己的足音在幽深的地道中空洞的回响。

秘道­阴­沉幽长,青花瓷长明灯熠熠闪烁,地面是宽阔巨石辅就,每三步石面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莲花,品字形的地宫在她眼前逐渐袒露,步步金光,耳室里翡翠巨兽沉默相望。

一切,似曾相识。

那年初遇长孙无极时那个梦突然重来,孟扶摇毫不犹豫向主墓室行进,随即她停住脚步。

那般高阔巨大,超过人脑可以想象的雄伟神奇。

洁白的石柱上瑞兽的图腾升腾欲起,金黄的穹顶数十颗夜明珠熠熠闪光,头仰至最高处方可看见日月星辰的金­色­穹顶,仿佛另创了一层九重天。

只少了一座黄金棺椁。

孟扶摇抚摸着手中黄金册,那上面的线条早已镂刻在心,她直奔墓室顶头,九层金阶之巅。

那里一座莲花台,青铜所制,整个富丽堂皇的地宫大殿中唯一陈旧暗淡的东西,台边还有些发黑的斑点,似乎是血迹。

莲花正中,是一个青玉三足小鼎,竟然也是似曾相识,鼎中有道浅浅Сhā槽,孟扶摇滴血于黄金页,按照自己查阅神殿所学来的方法,将金页往槽痕Сhā去。

“扶摇。”

身后的声音来得突然,惊得她浑身一抖,她僵在那里,肩膀硬得似乎扭不回头。

半晌她缓缓转身,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她自己知道那微笑实在难看得很,然而此时她实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长孙无极靠着殿门,静静的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惊讶没有任何显露在外的神情,只是眼神里云翻雾卷,浪起不休。

他似乎想用目光将她裹住,代替自己的怀抱,将这个一生里永远都注定存在缺憾的女子的身影,铭记、镂刻,再牢牢揉在自己生命中。

孟扶摇在那样的目光下错开眼神,手指攥紧了手中黄金页。

长孙无极却突然轻轻走过来。

他走到孟扶摇身边,取过她手中黄金页,孟扶摇于茫然中感觉手一松,心一沉的同时竟然似乎也舒了口气,迷迷糊糊的想——他不让我走……那我便不走吧。

怎忍在他面前坚持要走?怎忍在他目光中背转身?

这样强势的帮自己取舍,也好。

却突然听见他轻声道:“黄金页不是这样用的。”

孟扶摇一震,便见他咬破手指,亦滴血于黄金页,鲜血滴上,金页忽转玉白­色­,泛着朦胧的光晕,在长孙无极掌心缓缓浮起。

“依托黄金页上附着的祖师部分神力,是可以穿越天地缝隙,但是你落过去的时候,却更可能只是落入永恒黑暗,无法挣脱也无法离开,从此永远在冰冷星辰间浮游。”他指尖金光渐渐泛起,如一泊金­色­岩浆烧灼着掌上玉页,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光晕之后他的神情眉目孟扶摇已经看不清,“只有来自现任殿主的神力浇灌,才有可能准确寻找到另时空的契机,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孟扶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心口刹那间被堵得满满,那些话语和着泪梗在咽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坠得心尖发痛。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我不能送你的身体回去了。”长孙无极指尖金光沸腾,神情平静如水,竟然还回首对她一笑,“扶摇,将你的身体留给我。”

孟扶摇咬着­唇­,死死的看着他,这一刻她已不想再流泪,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要怎么看清他?她要怎么将一生爱恋深深铭记?

玉白光芒在金光炼化之下,化为玉­色­绢帛一卷,在偌大宫室之中飘荡浮游,缓缓卷向孟扶摇。

光芒将要及体时,她突然向前一冲。

她冲在长孙无极怀中,一抬手死死抱住他,仰起脸,深深吻上他的­唇­。

长孙无极一直平静如初的容颜,在她炙热又冰冷的一抱中终于如水波般动了动,他叹息一声,俯下脸,让她更深的寻找到他的温暖。

辉煌却清冷的大殿,冷光幽幽照耀含泪拥吻的男女,他们紧紧纠缠­唇­齿密合,选择将自己吻到窒息,她抱着他的腰,他揽着她的肩,都知道对方的弧度是自己此生中唯一的契合,然而临到了来,为了成全,依旧放手。

前一世里我们曾经爱得互相折磨,这一世我们选择爱得宽容。

大殿中起了盘旋游移的风,金光和玉光交错悠悠卷下,像是人生一场华美跌宕的大戏,即将落下永恒的幕布。

一生里最生死缠绵的一吻,在永久别离之前。

玉光如巨锦,悠悠卷了来。

孟扶摇化成深水中的水草,在他的海洋中昏眩浮游,脑海中无数电光闪越,世界混沌在­唇­舌之间,那一片亮白的极光中,她没有意识也没有知觉,只知道她爱着眼前这个男人,而转眼之间她便要失去他。

那一片模糊的天地里,她突然便觉得身子一冷,意识一轻,头顶被人轻轻一拍,耳边有人低声且温柔的道:“去吧。”

她眼前一黑,慌乱中伸手去抓他,然而手伸出突然就没了实体,也再看不见他,她努力回头,却如一尾小鱼般被裹挟在巨大的浪潮中翻腾而去,最后一刻她只来得及大叫一声:“等我,我一定要回来!”

玉光一卷,刹那又收,地宫内已经没有了孟扶摇幻影,地下躺着另一个没有灵魂的孟扶摇。

长孙无极静静立在莲花台前,并没有停手,他眼前金光漫越,渐渐铺卷,延展于整个大殿之中,金光之中隐约有玉­色­的一小点,飞腾跳跃远去,他眼睛牢牢盯着那一小点,顺着那轨迹不断移动手指,每多坚持一刻,他脸­色­便白上一分,额头渐渐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簌簌有声滚落在地,瞬间将地面打湿了一片。

这才是整个“划空大法”最关键之处,送人易,送人安全到达准确位置难,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驾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为尽毁,甚或丢命,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师和他,再无人使用过的大法,没有任何人,愿意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承诺的履行。

光芒渐渐淡去,那玉­色­一小点终于在他寸步不离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长孙无极已经摇摇欲坠,一伸手扶住莲花台,他俯首看着地面,那里有孟扶摇最后一刻甩落的泪痕,长孙无极久久的盯着那点渐渐淡去的水迹,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

笑意未尽,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喷在莲花台上。

鲜血溅开如莲花,一口未尽又是一口,直似要将一身的鲜血都在此刻喷尽。

长孙无极半个身子压在莲花台上,压着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红中闭目喘息,分不清哪里更痛,或者已经不知道痛,从他亲手送走她那一刻开始,他便已经,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后,他挣扎着爬起身来,拭­干­净­唇­角鲜血,缓步走到殿门外,对一直守候在那里的神殿弟子道:“从现在开始,本座要闭关,任何人不得打扰。”

弟子恭谨躬身,神殿殿主闭关是常事,所有人习以为常。

长孙无极转身,回到地宫,将重重殿门关闭,一直走到九层平台之上,伸手在一根枢柱上一按。

地面裂开,轧轧连响声中,巨大的金­色­棺椁缓缓升起。

长孙无极弯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摇,将她放在自己膝上,轻轻抚摸着她的脸,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着头,神­色­遥远,­唇­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间黑­色­柜门开启,五岁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间玄元山风轻云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对他张大惊艳的眼眸。

恍惚间昊阳山暖风如醉,温泉中初次相拥的一吻。

恍惚间姚城里繁花若锦,古怪而美丽的宫裙女子,送他一场一生从没有过的热闹,再送他倾世一舞。

恍惚间无极华州地牢里,满地鲜血中她抱紧自己,说:哭出来,哭出来……

恍惚间璇玑李家庄暴雨之夜,她疯狂撞在他怀中,将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间穹苍九仪大殿,她一个头磕下,坚决平静的说:请放长孙无极。

……

这一生里的太多美丽。

不知不觉间竟已饱满如此。

他轻轻的笑起来,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些。

早知道会如此。

留在穹苍没有回无极,就在等这一刻,他太了解扶摇,了解到已经超过她了解她自己。

扶摇能够忍耐到现在,能够从不要求他,能够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试图放弃,能够在最后将自己交给他,他已经觉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为他放弃,他自然也可以。

谁都在乞求两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迹的运气。

他缓缓起身,在她口中喂了一颗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颗,然后抱着她,慢慢跨进那巨大的黄金棺椁中。

扶摇。

你若转身,我便在地狱。

--

孟扶摇醒来时,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为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从此永恒漂流,心中顿时一片绝望。

黑暗却突然闪动起来,渐渐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还有七嘴八舌的人声。

“哎呀没事没事。”

“好了好了,没死,……”

“吓得我!明明见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睁大眼睛,一时有点不适应这个现代称呼,不是应该叫“姑娘”的么?

眼前挤过很多脸,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问着她的身体,她定定神,看清了他们的服饰。

果来……回到现代了。

这一霎她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几乎激出她的泪。

围观的众人见她没死,都渐渐散去,她挣扎着爬起身,一转头看见身后不远处,“XX市第一医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妈妈!

孟扶摇立刻奔了过去。

在医院门廊前她站住脚,打量了一下里面那个陌生的女子,顿时有些犯愁,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妈妈?妈妈还认得出自己吗?如果她认不出,自己怎么解释?借尸还魂?难道还要在她临终前再吓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没有好办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间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门前,久久不敢推开,这一步到来太艰难,她竟近乡情怯。

屋里突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

她一慌,推开门就冲了进去,光线有点暗,她没看见妈妈,却见坐在床边的两个眼睛红红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两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突然冲进来的陌生女子,孟扶摇却根本不看他们,她直扑床前,几乎在触到床边的刹那间,眼泪便流了下来。

妈妈……

一声呼唤不能出口,梗在喉间。

病床上的人,全身上下Сhā满管子,连接着各种仪器,那些微弱的电波不急不慢的前进,在哗哗轻响里,昭示着病人的时日无多,孟扶摇拼命在那些氧气面罩和管子中,拼凑着母亲的容颜,她瘦得已经让她认不出,薄得像一张纸,陷在被褥中,让人觉得被褥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压,喘不过气来。

她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妈妈的手,苍老的,枯瘦的,骨节分明长满老人斑的,手指刚刚触及那肌肤,她的眼泪便汹涌的流下来。

那手,却突然动了动,仪器上的声响突然急促了几分。

与此同时,胖子以难得的敏捷跳了起来,大叫:“快!快!叫医生!”

医生和护士狂奔过来,将怔怔的孟扶摇推到一边,检查、抢救、忙忙碌碌来来去去,那些快捷的脚步在孟扶摇茫然的视野里连绵成变换的光影,她按着心口,在晕眩中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呼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刹那间,又似乎漫长得过了一生,她终于看见医生取下口罩,半是惊异半是欣喜的道:“奇迹!病人转危为安了!”

孟扶摇长长吐一口气,踉跄向后一退,靠在了墙上。

半晌,两行眼泪,缓缓自她脸上流下来。

“阿姨,尝尝这粥怎么样?”孟扶摇披一身阳光,轻快的踏进病房,笑得灿烂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烦你来看我。”病床上孟妈妈支起身,虚弱却欢喜的冲她笑。

“应该的,我和扶摇交情好嘛。”孟扶摇取过枕头给母亲支好,打开保温桶装了一碗­鸡­粥,先用调羹试温度。

她最终没有向母亲坦白身份,医生说了,病人虽然奇迹般有所好转,但是情绪还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觉得还是等到母亲真的要去的时候再和她说实话,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来扼杀。

于是她编造了一个来自边远省份的女子的故事,这个女子曾经被出门考古的孟扶摇救过,孟扶摇考古时不慎落崖,丧失记忆很久,现在在她家养伤,记忆恢复了,于是托她前来照顾孟妈妈。

这个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过骗骗病人还是勉强的,给妈妈一个希望,也许她能活长些。

她细致的喂着粥,午后阳光从窗户中折­射­进来,映出她半边脸光明璀璨眼神温柔,孟妈妈倚着枕头,一边吃粥一边含笑看着她,那眼神欣喜而快乐,却又夹杂着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摇每次接触到这样的眼神,便没来由的心中颤一颤。

她有时恍忧惚惚的想,妈妈是不是认出了自己?

随即又立刻推翻——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换谁都想不到,妈妈一个病重的人,怎么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认出来,又怎么会不说?

两人在和乐融融的气氛里喂了几口粥,其实孟妈妈大部分时间还是吃流质,氧气袋也从没取下过,她毕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谓的奇迹,也不过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摇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妈妈走完最后一程,在黑暗的尽头,亲手将妈妈交给来生。

孟妈妈­精­神不济,孟扶摇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这空当,出门去买点东西。

她回来时没想到带钱,不过那女子身上却有一些值钱东西,卖掉了很有一笔可观收入,足够她维持以后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没可能去,她已经不是孟扶摇,如果不想当疯子的话,还是重新开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开始,她记得自己的承诺,等妈妈这里的事完毕,她就回去。

怎么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时间,她也不放弃。

苦笑了笑,孟扶摇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疯子了,拼尽全力要回来,再拼尽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这种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视自己。

可是有什么关系,没有牵念的地方,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无关。

午后的风和煦温暖,像是一个人轻轻拂过她脸颊的手。

她突然停下脚步,怔怔站在那里,微微扬起了脸。

无极……

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经过某个地方时都不约而同的扭脸多看一眼,那里,车水马龙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扰之中,一个年轻女子,旁若无人仰着头,迎着日光。

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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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东西回来时,孟扶摇突然看见一个小小的破旧的门面,挂一块歪歪斜斜的匾,写着:“过去未来馆。”

这门面十分窄小,过道似的宽度,夹在一堆装潢华丽的服装店饭店中,很容易让人忽略。

孟扶摇心中却动了动。

过去未来……她不就是一个在过去未来中两相为难的人?

这些日子她一有时间便去各大寺庙,寻找传说中有道高僧,找寻再次穿越的办法,却始终一无所获,如今看见这一句,倒突然触动了心中盘桓不去的纠结。

她举步跨了进去,店内很窄,光线昏暗,摆一张桌子,堆些纸包装的药,看上去像个卖假药的骗子门面。

她有些后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却有人“咦”了一声,随即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大白天的,也有游魂?”

孟扶摇立即睁大了眼睛,唰一下冲过去,一把去拎桌子后那人,那人却极其灵活,砰一下桌子竖起便挡住了她。

孟扶摇怔一怔,这才想起这具身体已经没武功了,叹口气,她对着那桌子道:“有事想请教先生……”

“你还不回去?”桌子后探出张枯瘦的脸,眉毛胡子乱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却亮得惊人,纳罕的将孟扶摇上下打量几眼,又飞快的缩回去,“还赖在这里­干­嘛?”

孟扶摇刹那间心中狂喜,蹭一下扑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着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宝山不会用哦,白瞎了这么一具通灵的身体,谁这么有心,给你找了这么副身体?万中无一哦……”

“怎么回去?”孟扶摇没空听他罗嗦,立即追问。

“死呗。”那人答得轻描淡写,“对于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阴­阳界的灵媒身体,很多事都会省力许多,你抛下这身体,它自动会送你回去。”

孟扶摇欢喜得晕了晕,从桌子上栽下来,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放在地上,道:“谢谢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没机会报答你了,这点钱表个心意。”

她雀跃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妈妈,立刻自杀,啊啊,终于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说话,看她快要出门,才道:“你快点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摇霍然转身。

“你以为通灵体这么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瘆人,“有人用神通给你维持着呢,啧啧……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着手指头飞快的算,“最大极限,嗯……合四九之数,最多他只能维持七天,换句话说,你这里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尽了。”

孟扶摇立在门口,满身的阳光里心口发冷,她一时还没换算过来那时间,在心中翻来覆去的算,却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经出来,她却害怕面对直觉逃避。

“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噢,”那人又探头,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时间了。”

孟扶摇晃一晃,半晌机械的道:“谢谢你。”转身出门去,桌子后那人爬出来,注视着她的背影,摇头叹一声:“难噢,来不及噢……”

还有三天。

还有三天。

这个数字像一道巨雷,劈得她头脑嗡嗡作响。

妈妈看似好转,实则时日无多,她一直等着送她最后一程,妈妈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别的亲人,她千辛万苦回来,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儿都该做到的事。

她没有理由,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莫名其妙抛开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这里的所有时间,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渊。

原来到最后,要冒险的不是她,面临生死难关的不是她,那一夜携着绝望的泪水的无尽缠绵,用苍凉的心情等待着结局到来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那一世她为了母亲将死而奔回,这一世她知道他将死,明明有办法,却无能为力。

这世上竟有这许多焚心为难!

从现在开始,她走过的每一步,她做过的每一个动作,哪怕一抬手一回眸,都在倒计时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两边都是地狱。

三天……任谁也知道,来不及。

除非……今天妈妈会去世……

孟扶摇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恨不得抬手就给自己一耳光——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怎么可以这样想?

怔怔抹去脸上眼泪,她快步回医院,推开房门那一刻,她下意识的去看心电波显示仪。

那里很平稳的波峰波谷,没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识,看完之后却觉得五雷轰顶——她在­干­什么?她在看什么?

她在希望什么?她在想什么!

孟扶摇站在那里,只觉得全身刹那冰凉,她打摆子似的颤抖着,几乎站立不住。

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一低头,迎上妈妈的眼睛。

孟妈妈静静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摇赶紧扯出一抹笑容,抬手道:“我给您买了豆腐|­乳­……”手一抬才发现,心神恍惚之间,豆腐|­乳­已经给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赶紧掩饰的咳嗽,讪讪的笑:“丢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妈妈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来之前她瞄了瞄妈妈气­色­,觉得妈妈气­色­很好,这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过,她竟然没有欢喜,随即她便为自己的没有欢喜,羞愧得要自杀。

她……竟然没有欢喜!

刚走出几步,看见病房外走廊上挂着一只钟,孟扶摇一抬眼就看见时间。

看见时间刹那,她便立即开始计算,假如妈妈现在……

一个念头刚出来,她又是一颤……我在算什么?我在算什么?

再也不敢看那钟,她疯一般的奔过走廊,一路狂奔直奔进厕所,哗啦啦打开洗脸池龙头,白亮的水柱冲出来,浇了她一头一脸。

她迎着那水柱不避不让,让那凶猛流出的水狠狠冲刷她的脸,冲刷她的龌龊,她怎么可以……她怎么可以!

隐约听见钟摆滴答一声,抬头一看,厕所上方居然还有个钟,秒针滴滴答答走着,分针急急忙忙动着,时针在她眼底,以惊人速度向前飞着。

时间!时间!时间!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着前行便鲜血淋漓。

她这么恨时间的快,这么恨人生的无奈,命运为什么要有那许多的为难来为难她,从不愿给她一分希望的救赎。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轰碎了挂在门上方的那该死的钟。

停住!停住!

给我时间!给我时间!

洗手间门外突然掠过快捷的脚步,医生护士簇拥着一大团推着小车奔过去,看方向,竟然是向着妈妈的病房!

她刹那间心中一喜,腾的跳起,追着那群人便冲过去,然而那群人越过妈妈病房门口并不停留,直接拥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妈妈病房的门口,手脚冰凉。

更糟的是,病房门开着,妈妈依旧清醒着躺在床上,望着门口的她。

刚才那一刻,她的急切,妈妈有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后落入妈妈眼中?

她的心冰凉一团,心腔突突的疼痛着,攥紧、绞扭、挤压、碾碎……世界化为粉尘,在充血的心中轰然而碎。

她再也无法在妈妈的目光中坚持下去,一转身,疯一般冲下楼梯。

电梯侧小门有个拐角,那里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头撞开那门,步子一软骨碌碌滚下去。

坚硬的水泥楼梯梗着背后,刹那间她遍体鳞伤,然而唯有这般的痛楚才能抵过内心里巨大的崩毁,她歪歪斜斜站起来,腿一软滚在楼梯角,随即再也没有了力气。

她将额头抵在墙角,拼命厮磨,似要用那般­肉­体的疼痛,抵挡内心里无穷无尽的痛苦,斑斑血迹染上雪白的墙,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鲜血和着眼泪和汗水滚滚奔流,满墙腾着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么可以希望妈妈死……

她怎么可以在刚才那一刹绽出巨大的欢喜……

她怎么可以这么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亲人的死亡换自己的幸福……

……

她怎么可以安然在这里,耗费着他的生命?

她怎么可以明知时间流逝,却什么都不能做?

她怎么可以享用尽他一生心血,将他永久而孤独的抛在那不见天日的地宫里?

……

她这样也不可以,那样也不可以!

苍天!

为什么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无耻些?

那样她可以不为自己潜意识里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无尽自责!

那样她可以选择,根本不回来。

那样她可以选择,忘记他,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

那样她甚至可以选择……关掉供氧的阀门!

孟扶摇在黑暗无人的安全通道里痛哭失声,不住拉扯自己的发,满地里落了带血的发和断裂的指甲,她撞向墙壁的力度,似要将自己灵魂都撞碎。

她也确实碎了。

碎在辗转磨折的命运里,碎在刺心裂魂的煎熬里,碎在明明知道可以去做却做不出,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是罪孽的无穷痛苦里。

到得最后,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尘埃,痴痴大张着眼睛,看那些浮游的尘絮悠悠升起,再缓缓降落,将她埋葬。

她也确实将自己葬了。

权当自己死了。

她不想再那样煎熬的等着妈妈死,也做不到奔向自己的幸福,丢下濒死的妈妈任她孤独死去,临终下葬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更不能亲手拧紧氧气袋的阀门。

她只好,陪着长孙无极一起死。

命运终究不愿成全她,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用这条命来陪他,活着不可以便去做鬼,哪怕永堕黑暗,她要一个良心的安宁。

送走妈妈,她便自杀,魂灵是宇宙间不受控制的物质,做鬼也许能和他在一起。

她觉得自己想通了,想开了,终于想明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于是她爬起来,拍掉衣服上的灰,洗掉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把袖子放下来挡住手上的伤,将自己收拾得基本正常,再回到病房。

她平静的问妈妈:“怎么还不睡?您早点休息。”

孟妈妈不说话,她从刚才开始,一直就是那个姿势,半躺在那里。

孟扶摇心力交瘁,勉强笑了笑,一ρi股坐在了一侧晚间睡觉的小床上,往枕头上一靠,就再也动不了。

隐约中孟妈妈递过来一杯水,她接了,一口气喝­干­净,随即便觉得脑袋很重,眼皮也重,意识很快陷入模模糊糊。

那般朦胧的虚幻里,突然听见一声温柔低唤:扶摇。

孟扶摇浑身一震,一霎间她以为幻听了长孙无极的呼唤,但是似乎又不像,她想睁开眼看看那是谁,然而躯体却沉重得像铁块,无论如何也睁不开眼。

她陷入强迫的睡眠,呼吸微微急促。

夜­色­渐浓,病房黑暗,远处的灯光泻过来,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照见病床上的孟妈妈,突然微微倾过身。

她靠着孟扶摇床侧,拔掉输液的针头,挣扎着努力伸手过去,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她看着她的眼神温柔而了解,疼痛而包容,如果孟扶摇能睁开眼睛,便会发现,这眼神,和那个人,一模一样。

这世上两个最爱她的人,拥有一样的眼神。

灯光浅淡,昏黄一束打在沉睡的女子脸上,孟妈妈平静的抚着她的发,抚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小女儿。

她用枯瘦的手指,轻轻抹平她在睡梦中仍然挣扎蹙起的眉,带一抹满足而安详的笑意,抚遍指下的脸庞。

这张脸,不是扶摇的脸,可是她知道,她的灵魂是。

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世间最难解释的便是血缘和心意相通,她们是如此情意深厚的母女,多年来相依为命,为师、为姐、为友,亦为母,她和女儿,本就有着世人难及的最为深挚的情感,她们对彼此的牵挂和了解深入灵魂,所以扶摇无论如何也无法抛下她,所以她第一眼,便认出了扶摇。

除了她的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有那般明烈鲜亮至迫人的眼神?

“可惜不能让你睁开眼,再看看你的眼神了……”孟妈妈低低道,“扶摇,妈妈好想你,可是妈妈也,不能认你。”

认了她,接下来的事便不能做了,她不能害扶摇永远活在愧疚中。

“你很为难是吗?”她心疼的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我让你为难了是吗?扶将……你真是太善良太善良的孩子。”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她微笑着,合起那柔软掌心,“我看见了你的幸福,我看见有一个人用全部的心来爱你,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快乐呢?”

死亡只是一场永恒的睡眠,只有知道她幸福,她才能安心的躺倒眠床。

“去吧……”她俯下脸,轻轻吻上她的额。

“妈妈永远爱你。”

昏黄的灯光照亮一角,灯光中母亲苍白的­唇­,印上女儿光洁的额。

老去和青春同时开谢,真爱永不惧于别离。

孟扶摇的眼睛始终没能睁开,眼角却缓缓沁出一滴泪水,在淡淡黄光下,流转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孟妈妈接住那滴泪水,出神的看了看,然后掖紧孟扶摇的被角,缓缓的躺了回去。

黑暗中有细碎声响,她在床上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然后,伸出手去。

关掉了供氧的阀门。

--

三天后,XX市公墓之中,孟扶摇轻轻的在一座新坟前献上一束洁白的康乃馨。

墓碑上的女子保留着生前的温柔安详姿态,在照片中微笑看着她,三月的春风和煦,她永远明丽在爱她的人心中。

墓碑上没有写生平,孟扶摇只刻了这样一句话。

“真正的爱,来自于彼此的成全。”

妈妈。

那晚我没有真正被安眠药迷倒。

五洲大陆那一场锻造,我的意识已经十分强悍,哪怕孱弱的躯体沉睡,意识依旧清醒。

我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却无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那是您对我的成全,生命到了此处,彼此都已经无愧于心,您最后的苦心,我不想辜负。

我知道,您害怕一旦和我相认,最后您自杀时我会认为是我逼死您,您不要我带着愧疚而活。

放心,我不会。

我向您承诺,从此后,无论在哪里,无论遇见任何事,我都会努力的,无比幸福的活。

三月阳光温柔如绸,照见女子纤细背影。照见她携着一袖芬芳的花香,向公墓深处的密林走去,走向宿命所在的终结,走向,爱情的那一头。

--

孟扶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为第一眼看见的日月星辰灿烂穹顶而欢喜得热泪盈眶。

随即她觉得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对劲,仔细一看发现居然是一副棺材,棺材里还有个人和她挤在一起。

她伸出双臂,满足的抱住那个身体,呜……终于回来了。

手臂却突然一僵。

怎么会这么冷?

她慌了,赶紧爬起身,仔细看长孙无极的脸,他的眼紧紧闭着,脸­色­苍白,看不出一点活气。

孟扶摇把他的脉,也找不到任何跳动的痕迹。

她输真气……没有动静。

她摇晃他……没有反应。

她的心突然空了,塞了一团乱糟糟的雪,怔怔的爬坐起身,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对,难道命运真的可恶到这个程度,她好不容易回来,依旧面对和他的天人两隔?

目光茫然一转,看见棺材的对面,有一个沙漏。

她立刻爬起来去看那沙漏,沙漏里细沙已经漏尽,她心中轰然一声,眼前一黑。

我还是回来迟了么?

她挣扎着,扑出去,想要看清楚那个沙漏里还有没有沙落下。

身后突然一紧。

一只微凉的手,掐住了她的腰,下一瞬天旋地转,她被压在了棺材底。

淡淡的阿修罗莲香气氤氲,那人温柔而急切的­唇­,覆上她刚要惊呼张开的­唇­。

她眨眨眼,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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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苍天胜元年,长孙无极继长青神殿殿主位,次年,大宛对扶风塔尔族出兵,占据塔尔族三千里疆土。

天胜二年,大宛女皇孟扶摇下嫁穹苍无极两国帝君长孙无极,嫁妆是塔尔国土,正好将被塔尔隔开的穹苍和无极,连在一起。

同年,扶风女王雅兰珠自愿对大宛无极称臣,永为两国之属,纳入大宛版图。

江山为嫁,天下版图三分之一尽归长孙无极,天胜八年,两国正式合并,改国号“大成”。

大成皇朝的开国皇后,是五洲大陆史上最为光艳灿烂的女子,以其强绝啸傲一生伟绩,尽享五洲大陆膜拜顶礼,史称:神瑛皇后。

上渊长宁三年,上渊帝君燕惊痕出兵太渊,三月灭国,重新合并上渊太渊,改国号大燕。

自此,天下五分,大成,大瀚,轩辕,大燕,大宛。

五国帝君都是实力强绝的天下顶尖人物,世人合称:五圣。

轩辕承业五年,轩辕帝君崩于九华殿,时年三十二岁。

他身后留下一子一女,两个孩子,都是嫔妃所生,至于是哪位嫔妃,他也不记得,只要不是那个人,那么其他任何人,都没什么区别。

轩辕国祧需要人继承,于是他拼命多活几年,活到有了继承人。

他一生未立皇后。

和他相同的,大瀚,大燕两国帝君都后宫寥寥,三国的深宫如此空寂,那些衣香鬓影,锦绣繁华,都是落在烟云之中的空花,怎样的热闹,都似隔着云端般抓挠不着,妃嫔们在红颜的时候进宫,直到白发也难得见到陛下几次,她们存在的目的,就只是生下继承人,而女主人的位置,永久虚悬。

三国,无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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