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的确是颜老先生的真迹。”唐逍细看后说道。他心里的惊异却是愈加的重了。他不明白颜老先生何以要将弟子的习作署上自己的名字。更不明白,以他对颜老先生为人处世的了解,他断然不会如此。颜老先生虽性情怪异,却也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根本不屑于行那些个抄袭剽窃之事,况且还是自己学生的作品,况且自己的学生写得还不如他好。若说他缺钱,他只需卖一副字,便足够挥霍一年半载。他的真迹在当世是货真价实的一字千金,绝不二价。他越想越吃惊。他记得自己曾有好几副妙手偶得的字都留在了颜老先生处。他当时写完,颜老先生大加赞赏,原本要署上自己的名字,不想颜老先生童心发作,与他打赌说,这幅字若不署名,与他本人的字挂在一起,外人定然分不清真假。自己当时是少年心性,只觉得好玩,竟真的不署名,让颜老先生收去,邀了京都书画名家品评,果真无人辨识真假。为这事,他还暗自得意良久,认为自己的书法已然和颜老先生不相上下,只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作品竟然会在此处出现,而且一旦署上颜老先生的名字,竟然卖了那么高的价钱。
唐逍思来想去,几乎哭笑不得。
自十六岁那年父母双亡之后,唐逍流落京都,再也不曾见过颜老先生,他曾去过他的府第,不想颜老先生已卖了房产,据说回河北老家养老去了。
“这幅字虽非颜老先生的真迹,但这写字之人假以时日,只怕成就还在颜老先生之上。所以小弟买这幅字,还不算太亏。”陈子游说道。他说话时,目光有意无意地盯在唐逍脸上,似乎有什么话还没说出来。
唐逍心里一震,还道他看出什么秘密,不过转念一想,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他早已学会处变不惊。
“唐兄可否一展墨宝?一饱小弟眼福,如何?”陈子游见他一幅沉思的样子,便取出纸笔,置于桌上,还亲自给他磨墨。
“好,请陈兄指教。”唐逍毫不客气,握笔在手,在宣纸上笔走龙蛇,写了一幅草书,写的便是那唐朝诗人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泣下。
“好字!”陈子游说道,“不但字好,这诗更是千古绝唱。只是唐兄的字,却似有一股杀伐之气,恨不得刀刀见血,非惟孤独,实则内心孤愤难抑。”
“陈兄好眼力。说到这孤独,倒是真的,在下父母双亡,自幼便随祖父卖文为生,只习得这百无一用的伎俩。祖父前年去世之后,便留下我一人,加上我自幼体弱多病,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着实比常人品味得多。”唐逍轻描淡写,不着丝毫痕迹,便将家世隐瞒过去。
“唐兄久居京城,想必听说过前年在京城发生的一起震惊朝野的血案。”陈子游看了他一眼,似乎忽然想到一个彼此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什么血案?”唐逍心中又是一震,隐隐约约猜到他要说什么。
“近年来,江浙一带,倭寇依旧横行,听说那抗倭名将萧云翼萧将军在回京之际被人暗杀,萧家惨遭灭门之祸,至今未曾找到凶手。据说,当时只有萧将军的一对儿女萧唐和萧瑶兄妹逃脱,幸免于难。不过,他们在那次惨案后,全都失踪了。不知唐兄可知其中详情?”陈子游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然后又笑道,“真是巧得很,若将唐兄的名字倒过去,倒是和那萧唐同音了。你说巧不巧?”
“的确巧得很。”唐逍面色一僵,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以便将那不自然的表情遮掩过去,“这事我也只是听人说起过,不过那都是些道听途说的传闻,当不得真。这类官场争斗、江湖仇杀之事,原本也常见得很。”他虽嘴里这样说,内心却几乎在滴血。他再也不愿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
“说起来,那位萧将军和我伯父还有过命的交情,他和我伯父都是江浙总督李大人手下的将领,曾并肩杀敌。萧将军还在战场上救过我伯父一命。”陈子游说道,“我伯父前些日子传书说,他这两年一直在寻找萧将军的遗孤,但音信全无,又叫我出师之后,去他帐下听用,博个功名。我对功名倒并不看重,只是若能去江浙驱逐倭寇,那才是生平快事。不知唐兄可有兴趣一同前往?”
“你看我这病歪歪的样子,不说杀倭寇,只怕杀鸡也很困难。”唐逍不由得苦笑道。他说的倒是实情,这些年来,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壮志全无。
“我听彩儿说了,你这病虽难治,但只要机缘巧合,定然无恙。”陈子游说道,“再说,驱除倭寇,不一定都要人人拿着刀上战场,唐兄知书识礼,即便做个文职,也大可以尽一分力的。”
“彩儿姑娘还说什么了?我这病真的能治好?”唐逍不由得抓住他的手,连连发问。刚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过激动,便尴尬地松开陈子游的手。
“她并没有细说,不过她既然说有救,那自然就是有救了。”陈子游说道。
“替我谢谢彩儿姑娘。陈兄。”唐逍真诚地说道。
“你我年纪相若,就叫我子游吧。”陈子游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他,盯着他的眼睛,忽然说道,“不如你我二人结拜为兄弟,如何?”
“这——不合适吧?”唐逍讷讷说道。
“有什么不合适?”陈子游不由分说,拉着他便向堂屋走去,唐逍只觉得自己的手似乎被一双钳子夹住,半点挣扎不得。
“彩儿,拿酒来!还有香蜡纸烛。我要和唐兄结拜。”陈子游大声地嚷道,他一时兴奋,声若洪钟,连屋梁上的灰尘也震了下来。
“我看你是疯啦!”彩儿跳出来说道,两只眼睛瞪着陈子游,随后又转到唐逍脸上。不过她并没有再反对,她知道自己这个未婚夫的性情,一旦他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况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况且,那个叫唐逍的药罐子看上去还有几分顺眼。
两人在堂屋跪下,说了一番同生共死的话,又喝了血酒。唐逍年长数月为兄,陈子游为弟。结拜完毕,陈子游握着唐逍的手说道:“以后,你就是我大哥了,这样一来,我就有三个大哥了。哈哈。”
“三个大哥?”唐逍诧异地问道。
“是啊,你一个,家里有一个,彩儿的哥哥也算一个,不是三个是几个?”陈子游说道。唐逍与他相视一笑,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这近两年来,他从未有过如此开心。他又一次感觉到一种叫做友情的种子开始在心底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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