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的评论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结束!”“我想是的!”
还有第三者耳闻这一对话。一位年轻画家,咱们雕塑家的朋友,随即就来到他的工作室里,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汇报。
雕塑家异常沉静地听着。他背靠窗口,抱着手臂,就像个做完工作安下心来歇口气的人一样。在房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仍然没有完成的威严的瓦尔库莱。在酒神欢乐的队伍边上,牧神还在吹他的笛子。朝阳照得室内亮堂堂的,可是见不到任何一件新作的影子。
“你还愿意听下去吗,弗朗茨?”画家问,“这样的胡说八道有的是。”雕塑家微微点点头。
“那好,首先——为什么你那头戴花冠的河神与普赛奇一样,都年轻得令人惊讶?如果你舍弃这轻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着长长的水草胡须的老河神,还让十来只虾子螃蟹在他的胡子里爬上爬下,这样的对比不是会产生更加动人得多的效果,并保证我们那些正派而可爱的观众感情不受刺激了吗?——你瞧瞧,弗朗茨,你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浅,头脑是何等简单啊!”
雕塑家仍旧一言不答,却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不论在最初构思的时候,还是末了赶着雕刻的时候,他都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轻的形象对他来说简直就像现成地摆在面前似的。
“喏,听好,”画家接着说,“现在来了最后一张王牌。人家说那年轻河神就是你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却一目了然!”
“你说什么?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头人突然变活了。他开始不安地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奔来奔去,激烈地申辩着,是的,甚至从鼻子到眼睛,企图一点一点驳倒所谓相像的说法。
画家惊疑地望着他,说:“你看来把这很当回事哩。”雕塑家一听又默不作声了。
一会儿,使女送一张订货单进来,他便急匆匆地问:“没我的信吗?”然而邮差尚未来过。画家发现他俩之间今天怎么也谈不投机,很快便告辞了。留下来的这位又踱到窗前,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眺望着田野。眼下地平线上没有冬天清晨的红霞,在夏末正午的烈日映照下,天空单调得一片白亮。
在脑子里,他重复着前几天与母亲进行的一次对话:“你应该去旅行旅行,弗朗茨,”母亲说,“工作这么紧张,你太累啦。”“嗯,嗯,妈妈,”他应道,“有可能。”“你千万不要像以往一样,雕完这件马上又开始那件!”“瞧您说的!我反倒觉得,要真能这样也许是再好不过了!”母亲几乎有些不高兴了。“你说些什么呀,弗朗茨!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别操心,妈妈!我不会开始任何新的工作的。”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特别,矮小的妈妈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说:“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图对我隐瞒什么吧!”儿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来,答道:
“难道不是对你而是对别的什么人,妈妈,我首先揭开了我的普赛奇的罩布吗?让她再继续遮盖着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获得恰当的造型。如果没有……”他欲言又止;然而母亲的双臂已经将自己魁梧的儿子抱住。
“别忘了呀,你时时刻刻仍在你妈妈我的心窝中!”她拭干眼里的泪水,然后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过你还是必须旅行去,弗朗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在北海边上的那位朋友,他是个快活的人。他不是又来邀请你,催你快去吗?”母亲无意间讲了一句使儿子大为震动的话,他没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想答也无法答了。不过,就在当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滨的城市发出了一封信。
今天该可以收到回信了。这当儿门又重新打开,果然是一封信。“恩斯特来的!”他情不自禁地从压抑的胸中喊了出来。信封掉到了地上,一双眼睛贪婪地吞噬着朋友那熟悉的字迹。
“我清楚知道,”年轻的公务员在信里说,“我清楚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自从你的大理石雕像离开你安静的工作室,放到公众面前去展览以后,它就不再是她,而和其余的所有雕像一样,仅仅只是你的艺术的一个创造。于是,你现在便向有生命的她伸出了你的双手。这一发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预先将它告诉你。
“你问能否在不被认出来的情况下接近她,当时海浪的力量——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力量——是否使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谁又讲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要大声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诚并且尊敬众神。
“房间和朋友的手都已准备好迎接你!可是,弗朗茨,现在好好听着!——你大概仍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读过奥维德⑧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土、气、水三者被分开来的山岭旁边,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巅上,立着法玛⑨的铁房子。这幢房子有无数的入口,这些入口日日夜夜都敞开着。房子里边从来不会安静,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默默无声的。在所有厅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蛇在迅速奔驰,老是窸窸窣窣的。房内永远有窜进窜出的声音在喧嚣,在轰鸣。再轻柔的耳语,再微弱的叹息,哪怕远在万里之遥,最终也会传到这里,在它鸣响的墙壁间反射来反射去,成倍地,成十倍地放大,最后送进世界贪婪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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