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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替死鬼(上)

晨光倾泻在竹林中,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此时这里一派祥和景象,丝毫没有传言中那样诡谲恐怖。

洛平快步行来,踩碎了一地光斑,衣摆匆匆扫过枯叶,沾上了一些灰尘,他毫不在意,只一心找着自己要找的东西,看起来有些焦急。

须臾,他停下了脚步。

蹲下身,他翻看了一下那条蛇的尸体。其实并没有周棠说得那般可怕,只比一般的蛇稍长稍粗一点,但确实是剧毒的,瞅见那两颗毒牙,他也觉得很后怕。

接着他又四处查找一番,把散乱的箭头都捡了起来。最后取出一把小铲,在地上挖了一个深坑,将一个包裹,还有蛇的尸体和箭头悉数埋入其中,用­干­土和枯叶掩盖好。

洛平起身拭了拭额角的汗珠,长吁一口气。

蛇的尸体、箭头、染血的衣服、鞋子……他收拾好周棠留在竹林里的痕迹,又回到浮冬殿嘱咐了芸香几句,才稍稍定心。

看了看日头,已临近早朝时分,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换身朝服再入宫。

洛平向西宫门急急忙忙地行去,料想回家是肯定来不及的,只能就近到翰林院找一套旧官服,再赶回真央殿。

穿过回廊时,洛平不期然地遇上了一个人,令他脚步微顿。

那人一身浅翠裙裳,手执一枝初绽的杜鹃花,美目流转,望着他讶然道:“咦?你不是那个洛、洛……洛什么来着?”

“微臣洛平,见过长公主。”躬身一拜,洛平报上姓名。

“啊对,你就是那个­色­鬼状元郎。”周嫣巧笑,“你怎么这般狼狈,瞧你袖子都扯烂了,是招惹到了哪个宫女吗?”

洛平心下无奈。他不过是在赏春宴上多看了她几眼,怎么就被冠上“­色­鬼”的名号了,居然长公主和周棠都这么喊他。

假装无措了一会儿,洛平赧然道:“那日洛平醉了,如有冒犯,还望长公主殿下赎罪。”

周嫣见他垂着头红着耳尖,一副要钻地洞的模样,越发起了逗他的兴致:“洛大人觉得,嫣儿的舞跳得怎么样?”

洛平支吾着回答:“长公主的舞明艳动人,原本那天微臣并未多饮,只是殿下的一曲醉千觞,实在醉人。”

周嫣哈哈笑了出来:“想不到你这人看着古板,嘴巴真是甜死人了。嗯,你把本公主哄得开心,这朵花赏你了。”

“多谢长公主。”

洛平一揖,周嫣趁机折下一朵杜鹃Сhā在了他的束冠上,不待他回神,便大笑着跑远了。

那一袭翠­色­长裙曳地而过,带走了一阵清淡馨香。

伸手拿下头上的杜鹃,洛平望着它,恍然中想到了些什么,轻笑起来。

——这是他初恋的味道,那般天真纯粹,涂抹了他的整个年少时光。

当年在赏春宴上,他真的在周嫣的霓裳羽衣中入了迷。

那时他为她赋过诗词,句句相思,柔肠百转,而她总是捉弄于他,但从无恶意。她把他的寄情诗改成打油诗,把他的相思柔肠磨成了哭笑不得。

她笑着跟他说:“洛平,我终究是要嫁给振远将军的。生于帝王家的人,爱不得,恨不得。我愿你能娶到一个不会负你真心的女子,一生安乐自在。只是这世间,有哪个女子配得上你的真心呢……”

这是一段在青涩中夭折了的感情。

但洛平记得,她的笑始终是那样晴朗。

不似她的人生。

被长公主这么一耽搁,洛平的时间更加紧迫了。

若是往常也就罢了,他请个病假也没什么,可是今日不行,今日的早朝,他断不能错过。

宣统廿一年五月六日。

上一世的今天,便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从西宫门出去,着急忙慌地跑到翰林院找了套褪了­色­的旧朝服换上,又跑回来从正门入宫,一来一去,弄得他汗湿重衣。

到了真央殿,有人注意到他的邋遢模样,戏谑道:“洛大人,这身朝服是怎么回事,你一个新任官吏,怎么会把朝服穿得这么旧,这可是皇上赐的,你也太不爱惜了吧。”

洛平理了理衣衫回道:“郭大人切莫说笑,洛平是太过爱惜了,每日勤洗朝服,奈何手拙,竟把颜­色­给洗掉了。我想皇上应该不会怪罪于我吧。”

睁眼说瞎话,洛平把那人堵了回去。此时皇上驾临真央殿,众人连忙跪下叩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家平身。”

威严赫赫地坐在大殿上,议完了黄河水患北境救灾,皇上丢下来几本奏折:

“右都御使张润泽,禁卫统领程正安,你们两个同时参了对方一本,还各自拉扯了几个附议的,怎么,我这真央殿是让你们掐架的地方么。”

那两人听见这话,慌忙跪下陈辞。

张润泽道:“启禀皇上,程正安值勤期间擅自离岗,正是因他之故,都梁台遭贼人入侵,我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的文书被翻得乱七八糟,望皇上为我做主啊!”

程正安道:“皇上,臣并未擅自离岗,此话纯属诬陷!倒是张御史,那日被我撞见他与可疑之人交易,看样子足足有千两白银,不是受贿又是什么!”

……

两人各执一词吵吵嚷嚷,督察院和禁卫军还都有人出来附议,皇上一烦,挥手就给两人都降了罚,一个罚俸两年,受军棍一百,一个削了品级,交与刑部惩戒。

本来这场闹剧就要谢幕,洛平突然站了出来。

他说:“请皇上三思。古时贤相魏徵有谏言云: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因怒而滥刑。此事尚未明朗,还请皇上不要妄下定论。”

大殿上的人都觉得他疯了。

谁都看得出来皇上现在心情不好,偏偏洛平还要去触他的逆鳞,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皇上确实不太高兴:“洛卿此言何意?是说朕处置得不对么!”

洛平道:“两位大人的情绪都比较激动,以他们对对方的说辞来做判断,容易有失公允,不如让他们自己叙述一遍自己当日的情形,皇上再做判断。”

那两位大人也有点懵:咦?怎么半路杀出个毛头小子?还是个不要命的毛头小子。

不过皇上没有发作,点头允了。那两人便说起了自己当时的情况。

原来程将军的母亲当日病危,他出于无奈,只能找人替他的班,回去照料母亲。恰巧那夜遭贼,贼人狡诈,用迷|药把一­干­将士放倒,然后单枪匹马地闯进了都梁台。如今禁卫军已经领了兵部的罚,好几个兄弟都还趴在床上不能动。不知怎么的罪责却全到了他的头上。

而张御史也并不是受贿,虽然难以启齿,但他还是不得已交待了出来,那天他是去给不成器的儿子还赌债,那钱是他给出去的,不是他拿回来的。

都是误会一场,只是两人素来有嫌隙,就借此参了对方一本。

————

事情是解决了,两位当事人也都没什么事,可大家都认为,洛平这个小修撰肯定要倒大霉了。为官之道在与中庸,他这样强出风头,还顶撞皇上,定然是要吃苦头的。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尽管皇上脸­色­不大好,但他开口说出的,却还是夸奖洛平的话:“洛卿不枉少年,勇而正,敢直谏,堪比魏徵。”

接着又好像是突发奇想:“洛卿,你观人观事细致入微,又有自己的见解,朕欲任命你为大理寺少卿。给你一个月的时间,熟读《大承典则》,届时由大理寺卿亲自考核你,若是考核不过,就还是从丞正开始做起吧。”

“是,微臣遵旨。”

——喀。

几乎能听见众位大臣们下巴落地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一向不喜别人忤逆自己的皇上说出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就是要纵容洛平,要偏袒洛平,谁都不许有废话。

大家的面部表情很复杂,惟独洛平,仍是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

有人在他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下作手段,让皇上如此亲信于他。他还真把自己当贤相魏徵了?要我说,根本就是一个佞臣。”

洛平不跟他们计较,因为他们说的没错。上一世,他就是把自己比作魏徵的,最后也真的成了他们口中的“佞臣”。

什么不枉少年,去他娘的枉少年!

皇上现在给他的,最终都会一把收回去。

当年他一无所有的时候,曾有多么“不枉少年”,就有多么“追悔莫及”。

只是,既然他已知道这条路是升官的捷径,为何不走?

这回他不会一无所有了,皇上若是拿回了他的一切,至少他还有周棠。

其他的,他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了。

早朝过后,洛平顶着众多关注走出真央殿,大理寺卿找他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好好准备之类的话,洛平恭敬地应了。

还未走到西宫门,他忽然被一个太监拉住了。

太监说:“洛大人,皇上有请。”

洛平微一愣神,心里已有思量——

看来昨夜他私自入宫的事,皇上还是要追究的。

跟着太监来到晚照亭,皇上只留了两名宫女侍候,挥退了其他人。

果然,皇上问:“洛卿昨夜可是留宿浮冬殿的?”

洛平点头:“是。回皇上,微臣只是……”

不待他解释,皇上便道:“是怎样朕已经知道了。棠儿受了惊吓,叫你去陪陪他。听棠儿的侍女说,棠儿常让你给他讲故事,你们的交情不错?”

听到这话,洛平心下稍安,看来芸香是按他的嘱咐应对盘问的,皇上只当他是周棠闲来无事的消遣。

“赏春宴之后,臣与七殿下又碰见过几次,七殿下虽不好读书,对各地的趣闻轶事、志怪故事却颇为感兴趣,有时臣便会给他讲讲,一来二去的就熟络了。”

“嗯。”皇上不置可否,抬手让侍女端上来一只木匣,“洛卿,朕早朝时送了你一个升官的机会,这次再送你一个礼物,打开看看吧。”

心里咯噔一声,对这份礼物,洛平有不好的预感。应了声是,他上前打开木匣,看清匣中之物后,倒抽一口凉气——

那是昨晚放他入宫的那名侍卫的脑袋。

血浆凝固在那张惨白的脸上,仿佛把他的不甘和怨恨都凝了进去。

一种熟悉的战栗漫过身体,洛平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上,又刻下了一笔血债。

皇上看着他:“昨夜之事,朕就不追究了。”

洛平捧着木匣双膝跪地:“臣,叩谢皇上赏赐。”

这个人替他顶了罪,是天子给他的宽恕,更是对他的警告。

“起来吧。 擅自入宫事小,结党营私事大,洛卿好自为之。”

“臣谨记在心。”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人兽。【误!

☆、第十三章 替死鬼(下)

洛平回到竹林中,把那只木匣葬了下去。他点上三炷香,静静地立在在这个坟冢前,听了会儿风起风落。

会为这个无辜的人难过,但已经不会因愧疚而疼痛。

前世今生,这样的事情看得多了,心就麻木了。

收拾好情绪,他去浮冬殿看了一眼周棠。

周棠刚喝过太医开的安神药,正睡得香甜。

洛平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烫,思忖着这场病大概还得耗几天,可他却不能一直在这儿守着他了。

帮他掖好被角,洛平就要离开。

芸香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洛大人,皇上没有为难您吧?您、您还会过来吗?”

洛平安抚地笑了笑:“放心吧,我没事的,只是最近不能来看望他了。要是殿下问起来,你就说我要忙着应付大理寺的考核,请他恕罪。”

“嗯,奴婢知道了。”

芸香送走了洛平,望着熟睡的主子叹了口气。

之前醒着时他就嚷着要见洛平,烧得糊涂了,怎么劝也不听。

现在睡着了也不安分,口中反反复复就念叨两个词,要么是“小夫子”,要么是“­色­鬼小夫子”。这要跟他说洛大人不过来,指不定要发多大的脾气。

隔天,洛平奉命去三皇子府上送一卷文书。通报之后,说是三皇子正在招待六皇子,要他稍等片刻。

他在偏厅里喝茶喝了两盏,仍然不见三皇子出现,便起身去寻。

三皇子周朴和六皇子周杨为同母所出,两人关系很是亲密,他们的母亲余贵妃是左丞相的独生女,在朝中颇有势力,因而这两兄弟都有着同一个毛病:仗势欺人。

周棠小时候没少受他们的排挤和欺凌,不敢去太学院也是因为三皇子当初放狗吓他。对于其他几个兄弟,周棠只是没什么感情,对于周朴和周杨,他却是极为厌恶的。

洛平穿过九曲廊桥,听见不远处传来犬吠声,便知道六皇子和三皇子在那里。

左丞相一家都是爱犬之人,余贵妃在宫里养了七八只小狗,三皇子府上更多,而且大都是训练过的狼犬。六皇子倒是没养,他怕皇上说他玩物丧志,但他也十分喜爱狗,时常到三哥这儿来玩耍。

转过圆拱门便是周朴养狗的园子,洛平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行礼,忽然听见他们所说的话,生生停下了脚步。

“三哥,你就把那条疯狗借我吧,我会小心的!”

“不成!都跟你说了,那狗有病,咬上一口都会死人的。我正要找人杀了它,你别在这儿瞎捣乱。”

“哼,那小杂种现在本来就病怏怏的,多个咬伤有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就说他自己生病死掉的,父皇根本不会在意。”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是怕他怎么样,我是怕你被咬到了。杨儿你不知道,那狗发起疯来三个人都拉不住。”

“那就先给它吃点什么蒙汗|药啊,先让我带回宫里去,我找个合适的时间放去浮冬殿。”

“杨儿你不要任­性­……”

“你就把它给我吧,我保证不把事情闹大。”六皇子拉着他哥的衣袖央求道,“三哥,你不觉得周棠那小子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吗?不说上次在殿上回答父皇问题的事,就说他如今天天跑去朝阳宫赖着。衡儿还小不懂事,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他就是想巴结大哥和衡儿,三哥,他这样不要脸的人,就不应该姑息!”

说白了,他还记着上回周棠甩他一脸墨水的仇。在他的认知里,周棠就是下贱的,不配做他兄弟,更不配与他们争皇位。

周朴被他求得烦了,其实他也觉得周棠欠教训,再说,杨儿小孩子脾气,不把狗给他,他能在贵妃娘娘那里闹腾好久,到时候他还要被自己娘亲数落……

想了想,他还是同意了:“好了好了,给你就是了。不过杨儿你听着,我会再给你几只好的狼犬,你把它们一起带进宫里,要真出了事,你就说自己不知道哪只狗疯了,把罪责都推到狗的身上,听见了没有?”

“嗯,我知道了,谢谢三哥!还是三哥想得周全。”

……

洛平退回了偏殿,手心里都是汗。

他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一心想让周棠少走一些弯路、少受一些委屈,所以给他铺了一条自以为顺遂的路。谁知正是这样的安排,居然给他带来­性­命之忧。

这样不行,他不能让周棠止步于此。

洛平攥紧了拳,在心里思考着应对之策。

————

把文书送给三皇子后,洛平回翰林院找了个名头入宫。

听周朴的说法,好像蒙汗|药的效用对那只疯狗也不大,说不准六皇子今日就会行动了。而周棠还卧在病榻上,哪里有还手之力?

想到这里,他顾不上许多,带上浸过足量砒霜的酱牛­肉­就进宫了。

他在浮冬殿附近等着,果然,两个时辰后六皇子带了几只狗晃了过来,好像是要去中厩监要几根栓狗的皮绳。

其中有一只狗被锁在笼子里,被两个太监抬着,由于药力,那狗看起来有些昏昏沉沉,龇着牙低低地吠着,口水拖沓。

周杨让人把那只笼子放在地上,领着那两个太监抱着三只狼犬进了中厩监。

洛平见机不可失,来到那只笼子前,往酱牛­肉­上抹了许多砒霜,蹲下身丢给了那只得了疯病的狼犬。

狗儿闻到­肉­香,挣扎了几下抬起头,鼻子凑到酱牛­肉­上嗅了嗅,又看了看洛平。

洛平伸手抚了抚它的脖颈,狗儿的眼睛很混沌,神志不清醒,口水滴答落到地上,吠叫声很低但充满威胁,看得出来确实已经疯了。

洛平连忙撤回手,把酱牛­肉­又朝它嘴边推了推:“乖,吃吧。”

狗儿张嘴把酱牛­肉­叼进嘴里,撕扯着吃掉了。

此时洛平忽然被一股大力拉开:“大胆奴才,你在做什么!”

闻声望去,原来是六皇子领着他的人和狗出来了。

洛平行了揖礼:“洛平参见六殿下。此狗得了疯病,留在宫里恐怕是个祸患。”

周杨先是一愣,随即笑道:“谁说这狗有病了?这是我刚从三哥府上带回来的好狗,我见七弟最近­精­神不太好,就想送他一只狗解解闷,关你什么事了?”

洛平正­色­:“殿下,万万不可,这狗咬人一口就会把人害死啊。”

“哼,你说有病就有病了吗?本殿就说他是好的!”

“殿下,明知这是条疯狗您还要送给七殿下,难道你是要去害他吗?”

“你!”

被说中了心事,周杨怒不可遏,同时心里又有些害怕,这个洛平,莫不是知道什么了?正犹疑不定,骤见那条疯狗大声吠叫了几声,随即口吐白沫,抽搐着死了。

看见那笼子里剩下的酱牛­肉­,又看了看洛平手上的污渍,他一下慌了——这人下毒毒死了这条狗,他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周杨心烦意乱,头脑一昏,把手里的狗绳解了,指着洛平大喊道:“你这奴才当真放肆,竟敢杀了本殿的狗!”

那几条狼犬都是受过训练的,一看主人发了指令,便一拥而上,对洛平发起了攻击。

洛平躲闪不及,一下被扑倒在地。衣裳瞬间被撕扯碎了,身上添了好几处伤口,鲜红的血渗了出来。

周杨见他浑身是血,更加慌了神,竟一时呆住了。

幸好此时一阵哨声传来,那几只狗立刻离开了洛平,跑回了吹哨人的身边。

周杨白着一张脸,结巴道:“三、三哥!他……我……怎么办!”

周朴怒斥:“什么怎么办!救人啊!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现在是父皇身边的大红人!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他!”

洛平听着他们兄弟吵闹,慢慢移开了护在头上的胳膊,牵动到满身的伤口,顿时感到一阵剧痛。

“唔……”

他缓缓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映着血痕,却仿佛毫不在意般,恭敬地说道:“无妨,不过是几只狗发了疯,与两位皇子无关。”

听他这样说,周杨这才稍微平静下来。周朴早已命人去请了太医,他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如今见洛平这么识趣,倒省了他不少事。

“洛大人,今日之事都是误会,现下最重要的,是尽快给你医治。”

“多谢三殿下。”

洛平说完这句话,人已经倒了下去,周朴连忙上前去扶。

他讶然发现,这人所站之处已经聚了一滩血水,破碎的衣裳中隐约可见单薄的胸口,上面有着几处深深的犬齿印。

他一个习武之人看了都觉得疼,这文弱瘦削的人却愣是一声喊叫都没有,还硬撑着与他们说话。群狗啮咬,也不见这人如何慌张畏惧,只在扶起他时,才感觉到细细的颤抖。

周朴心中震撼,这人­精­明隐忍又知进退,难怪听说他深得父皇的信任,昨日还被破格提拔,是新晋官吏中风头最盛的。若是能拉拢到自己麾下,想必能有不少助力吧。

此刻洛平痛得快要晕过去,神智却异常清醒。

他有些好笑地想,自己总不会就这样死去吧,那岂不是要被大判官打入无间地狱。

眼帘中是澄澈青碧的天空,仿佛有神明在俯视着他。

那侍卫替他挡了皇上的惩罚,他替周棠挡了这一场灾难……

大概冥冥之中,真的有业报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他周棠就要做那个唯一能升他的官罢他的官的人。

☆、第十四章 两相激

周棠很少生病,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却连着烧了好几天。

那天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掖被角,有只微凉的手给他试体温,他努力想睁眼,可那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等到能睁开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他很不高兴,唤来芸香道:“洛平呢?怎么不见他?”

芸香回答:“洛大人已经出宫回府了。”

周棠冷哼一声:“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伶俐,洛大人忙碌了一天一夜,定是又累又饿,你不会留他用膳么?”

芸香心里叫苦:就知道主子会拿她出气,她也想留啊,但哪里留得住呢?

她垂首,只能照着洛平交代的回话:“殿下您有所不知,今日洛大人在真央殿出了大风头呢,皇上要提拔他做大理寺少卿,给他下达了一个月内熟读《大承典则》的谕令,现在洛大人要忙着应对考核,实在是分身乏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周棠不想再听,拥着被子翻过身。

“殿下,您的药……”

“我让你退下你没听见吗!”

“是,奴婢遵命。”芸香叹了口气,不敢多嘴。这小主子正在闹别扭,看来除非洛大人亲自出面,否则谁也劝不了。

周棠等侍女退出门外,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小腿在被子里一阵猛蹬,直把那床铺蹬得乱七八糟,还是觉得不解气:

臭夫子!大骗子!

什么关心我的话都是假的!明明答应了要留下來照顾我的,现在就跑得不见人影了!

不就是升官嘛,看他急吼吼的那个样子!哼!官迷!伪君子!

以后我要是真的当上皇帝了,就给他全天下最大最好的官做,把他拴得牢牢的,看他还舍不舍得离开!

撒了一通火,周棠热烫的脑袋稍微冷却了一些,他又觉得小夫子大概也是不得已,毕竟从昨夜到今天,他已经很辛苦了,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了,而且留宿宫里也不方便。

嗯……今天就算了吧,周棠想,明天他要是过来的话,我就不骂他了。

他要是给我带甜糕,我就不生气了。

他要是再摸摸我的额头,我就彻底原谅他……

周棠这么打算着,抵不住头晕脑胀,随手拿了床边凉了的药,捏着鼻子喝下去,之后又沉入了黑甜乡。

可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也没见到小夫子的影子。

留了三碗药准备让小夫子来喂的周棠,一怒之下摔碎了所有的药碗。

芸香要去打扫那满地狼藉,被他轰了出去:“滚开!不要你收拾!你给我出去!”

“殿下,您的烧还没有退,太医说这药不能断,不吃药的话,病怎么会好呢?”芸香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被周棠狠狠瞪了一眼,没办法,只好退出去。

周棠缩在被子里,握着胸口捂得发烫的踯躅玉兔,气哼哼地说:“你不来是吧,铁了心不来是吧,好,那我就是不吃药,我病死给你看!”

生病中的周棠越发无理取闹,他不相信洛平会真的丢下他不管,就故意断药。

他觉得,若是小夫子知道他这么不听话,一定会过来教训他的。

只要他来,他就乖乖吃药养病。

然而第三日洛平还是没有来。

周棠的病又加重了,也没有力气发脾气了。

他只听见外面传来很嘈杂的犬吠,吵得他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梦里面的小夫子浑身是血,还冲着他微笑说:“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殿下,你一个人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任­性­……”

他在梦里魇住了,吓得浑身冰凉,可就是醒不过来,无论他怎么呼喊,小夫子就是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往黑暗里去了。

周棠烧得更加厉害,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半夜里难受地呻吟着,醒来的时候连神志都不太清楚了。

芸香实在不忍心看主子这么消沉下去,打定了主意,偷偷拿了他的腰牌,准备出宫一趟,把洛大人带来劝上几句,否则周棠很可能要熬不过去了。

芸香来到洛平家里的时候,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朝中的官吏,有几个好像还是颇有面子的大人物。

哎?那个是谁?好像是三皇子?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些人都到了洛大人这儿来了?

芸香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从大门进去拜谒,便去了后院小门。那夜洛平带她走过这条路,她还能记得。

后院中倒是没什么人,洛平家的仆役也就那么两三个,大概都跑到前堂照应去了。

芸香在前堂的窗口偷听了会儿,只听见一位大夫在说话,好像在说什么洛大人尚未康复,必须卧床,不能见风。

然后三皇子就让大家都回去,不要打扰洛大人养病,过几日再来探望。

很快前堂也恢复了平静,想是人们都走了。

此时出来一个老­妇­,端着食盒往洛平的房间走去,芸香跟上去拦住她问:“洛大人怎么了?生病了吗?”

老­妇­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谁呀?”

芸香忙答:“我叫芸香,是洛大人的旧识,劳烦大娘帮我向洛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请大人务必见我一面。”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确实面露焦急,老­妇­应了一声:“你等着。”走进了屋子。

片刻后她又出来了:“老爷让你进去说话。”

老、老爷?

十七八岁的洛平被叫做老爷,芸香还真有点不习惯,不过她没时间在意这些了,赶紧开门走了进去。

门就开了一条缝,立刻就被那老­妇­从外面关上了,看样子真是一点风也不让进。

屋子里是浓重的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芸香很是诧异,才两日不见,这洛大人怎么生了这么重的病?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床边,忽听到一阵沙哑柔和的声音:“芸香姑娘来了?洛某有病在身,恕不能起身相迎,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吧。”

不知怎么的,一听到这人的声音,原本躁动不安的情绪立刻平复下来。芸香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隔着床帷与他说话。

“洛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遇上一些意外,受了点伤,不妨事的。你特地出宫来找我,是不是七殿下出了什么事?”

“大人,殿下的病本没什么,可他不肯吃药,眼见着就越来越严重了。”芸香忧心忡忡地说,“若是大人能去劝一劝他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现下大人这副模样……”

“……”洛平沉默一会儿,对她说,“如你所见,洛某如今连床也下不去,自然是不能进宫看他。”

“那该如何是好?”

“劳烦姑娘为我拿来纸笔,洛某修书一封,姑娘带回去让他看了,之后他吃与不吃,你就不要再管了。”

“也只好这样了。”芸香无法,依言将桌上的笔墨和宣纸递进床帷。

洛平似乎连执笔都很费力,短短一段话,竟写了很久。写完后他将纸张折好递出来,芸香去接时,吓了一大跳。

那只伸出来的手臂上,包着厚厚几层纱布,可血­色­还是漫了出来。还有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手腕,上面居然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都外翻出来。那截手腕上挂着一圈染红的棉布条,看样子是洛平为了方便书写,不得已把它拆了的。

光是这只手臂上的伤就够可怕的了,不知这人的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芸香看了觉得心疼,指尖微颤地收下那封信,关切道:“洛大人,你的伤……”

洛平却笑着打断她:“有劳姑娘传信了,洛某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

“洛某现在的情况,不要透露给七殿下半个字。”

“为什么?”

“那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暂且让他什么也别想,安心养病。”

芸香抿­唇­,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出了这间屋子,芸香到底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拉住等在门口的送饭老­妇­,问道:“大娘,洛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老­妇­回答:“摔伤而已。”

芸香知道这是敷衍,在宫里混得久了,她别的本事没有,套话的本事是厉害的:“大娘你不要骗我,我见洛大人手臂上的伤口深得很,不像是寻常摔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老­妇­见忽悠不过去,又改口:“确实是咬伤,不过老爷不让说……”

“大娘,您不必防着我,我与前堂那些达官贵人不一样,我不是来试探什么或者献殷勤的,我是真的担心洛大人的身体。您瞧洛大人不是亲自见我了吗,说明他也不防我吧,只是我看他似乎倦极,不想多打扰,才来问您的。”

洛平平日待人虽温柔有礼,却冷淡疏离,鲜少与人在内室谈话,老­妇­见她确实跟老爷很亲厚的样子,想来是可以信任的人,便松了口:“姑娘,不瞒你说,我家老爷身上的伤,都是让狼狗给咬的。”

“狼狗咬的?”

“是啊,咬得全身都是伤,昨天大夫给换药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眼,好几处挺吓人的口子,都是让狗牙撕的!”

“哪里的狗这么凶狠?”

说到这个老­妇­冷哼了一声:“哪里的狗?全天下就那皇宫里的狗最凶最狠!咬了人还不能喊疼!不能伸冤!”

芸香心里一惊:宫里的狗?宫里哪来的狼狗?转念再一想,已有了些头绪。

昨日下午,中厩监附近吵吵闹闹的,听到好几声犬吠,当时她也没在意,现在想想,洛大人莫不是就是在那边伤到的?

回到宫里,芸香先去了中厩监,她打听了一些事情的细节。

听中厩监的管事说,昨日洛大人不知怎么弄死了六皇子的一条狗,那条狗似乎有疯病,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之后六皇子手底下的狼狗就伤了洛大人,据说是意外。但那管事掩嘴叫她当心点,他说那疯狗原本是要送去浮冬殿的,六皇子绝非善意。

她心里有了底,但还是谨守着对洛平的保证,没有多嘴。

进了主子寝殿,周棠似乎刚醒不久,听见她的动静又要发火赶她走,这回芸香却不理他。

她跪在床前,把洛平写的书信递上去:“殿下,您可以不听芸香的劝,但洛大人的亲笔信,您好歹也看一眼吧。”

一听是洛平的信,周棠立时坐了起来,忍着头晕眼花,连忙把信纸展开——

七殿下亲启:

听闻殿下近日抱恙,却不肯用药,洛平深感失望。

洛平十年寒窗一朝入仕,求的是为朝廷为天下倾尽绵薄之力,没有余力去辅佐一个只会作践自己身体的懦弱皇子。

不过一场小病,殿下就如此无理取闹,将来必然是欺软怕硬、只会躲在别人隐蔽之下的胆小鼠辈。恕洛平直言,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学生,更不配与我论江山谈社稷。

望殿下好自为之。

慕权敬上

周棠刚看完就把信给撕了,大小纸片从天而降,令芸香一愕。她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竟没让殿下欢喜,反倒更加生气了。

“慕权,慕权,好你个洛慕权!你要升官,就去巴结能让你做大官的人吧!你看不起我,又何必来招惹我!大骗子!伪君子!”

骂完这一通,周棠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半晌,他对跪在地上发懵的芸香说:“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拿药啊!”

“啊?哦,是,奴婢遵命。”

芸香一头雾水地把药端来,周棠二话不说就喝个­精­光,喝完就要吃东西,一幅怒气冲冲但­精­神十足的模样。

周棠吃饱喝足,又叫芸香拿了浆糊过来,自己把刚刚撕碎的纸张一点点粘了起来,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他还是十分恼火,不过没有再把自己好不容易粘起来的作品撕掉。

他知道这是洛平用的激将法,他要把它留作证据。

等到他有一天执掌江山,他就要把这封信拿出来嘲笑他:“看,你当年如此瞧不起我,如今还不是要乖乖听我的话?”

他知道洛平喜欢做官,虽然那人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但他感觉得到,那人喜欢权势,喜欢把权势攥在自己手中,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他就要做那个唯一能升他的官罢他的官的人。

让他再不能这么激将自己,再不能这么教训自己。

再不能,这么丢下他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小夫子,我不会再躲在你的庇护下了。

☆、第十五章 孩提远

洛平躺在床上,在脑中描画着周棠看到那封信的样子。

他会气得把信纸撕掉吧,或者留下來,作为以后证明自己的证据?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起来,脑海里那孩子的每一分神态都清晰无比,画面那么生动,竟让身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不少。

周棠是个很坚韧的孩子,会任­性­耍脾气,但绝不会示弱认输,不会轻易被击倒。所以,洛平觉得自己对他不能太娇纵了,言辞激烈一些,应该不妨事。

可仔细想来,又觉得有些失落。

那是个他一手教导的孩子,他喜欢他的孩子气,私心上他一点也不希望他成长为那个­精­明决断的周棠。但他也知道,那是个必须坐上龙椅的男人,他的身边,不该有依靠。

洛平不会让自己像当年那般自负了,以为自己可以为他撑起半边天,到头来,却发现那人早已不需要他的支撑。

怪他,是他太贪心了,贪了权势,还要贪人心……

胡思乱想得多了,心境也跟着起伏,前生与现世夹杂在一起,排山倒海的记忆,弄得人越发昏沉。

“大夫!大夫快来呀!老爷他又发高烧了!还有这里的伤口,好像已经溃烂了,怎么办啊大夫!”

“孙大娘,你别慌,我没事的。”

“什么没事!人都瘦了一圈了还没事?快让大夫看看!”

大夫拎着药箱过来给他诊治,看了看手臂上的伤口道:“不成,还是得把这一片的烂­肉­都剜掉,不然这伤口还得恶化下去。”

“剜掉吧,都剜掉吧。”洛平说,“剜得越­干­净越好。”

如果能把那些旧事也从心里剜得­干­­干­净净就好了。剜­肉­的剧痛中洛平这样想着。

这样的痛,总比陈年累月的溃烂要轻松许多。

周棠乖乖吃了两天药,身体好了很多,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甚至还能偷跑到竹林里拉拉弓练练剑。

清晨,他扎了一个时辰马步,耍了一套简单的剑法,觉得神清气爽。抹掉头上的汗珠,他回到浮冬殿,瞄了几眼桌上那张粘得歪歪扭扭的书信,终于还是耐不住­性­子了,抬腿就要去翰林院。

芸香一见他这架势,连忙拦在了门口。

周棠挑眉:“你这是做什么?”

芸香道:“殿下,您的病还没全好……”

“我的病早好了。”

“可是洛大人他……洛大人他要准备应对大理寺的考试,比较忙……”

“他忙不忙与你何­干­?”周棠有些不高兴,“芸香,你­干­嘛非拦着我去见他?你跟他该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问这句话的时候周棠其实在心里暗骂着“­色­鬼小夫子”,可听在芸香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洛大人的伤,还有六皇子的预谋到底该不该说呢,她了解洛大人的苦心,他怕自己说出来之后,周棠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皇子之间起冲突终究是不好的,更何况七皇子这边还没有靠山……

见芸香迟迟不回答,周棠更加疑心:“怎么?你们真有事瞒着我?”

芸香有些慌乱地劝道:“殿下,您还是不要去翰林院了吧。”

周棠哼了一声:“翰林院怎么了,别说他现在还没升官,就算他真的进了大理寺,我堂堂皇子难道还没资格去找他么!”

“不是这个意思!”芸香急了,把心一横,还是决定把一切都告诉他。想到那人身上狰狞的伤口,她就觉得一阵难过,声音都带着哽咽:

“殿下,你听我说,洛大人不在翰林院,这些天他都抱病在家,根本连下床走动都做不到!”

周棠乍一听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他生病了?”

芸香摇头:“并不是生病,是负伤。”

周棠吃了一惊:“负伤?他怎么会受伤?谁伤了他?”

芸香四下看了看:“殿下,我们进屋说。”

之后芸香便把自己了解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棠:六皇子如何带了疯犬进宫,洛平又是如何被狼狗袭击,现下他的伤势如何……

原本她以为自家主子听过之后定然沉不住气,不是要去洛大人府上探望,便是要去找六皇子理论,她甚至已准备好劝他的说辞,谁知周棠的反应意外地冷静。

他只是拈起了那张支离破碎的信纸,指着上面一处角落说:“这是他的血,是吗?”

芸香愣了愣,凑上去看了眼,发现在纸张的边缘,晕染了一点极浅淡的红痕,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她回道:“嗯,可能是洛大人腕上的纱布蹭上去的。”

周棠把纸张放回了原处,像对待一件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他受了很重的伤,但这并不是他不来看我的理由。他还被父皇威胁过,是吗?他让你守着我好好养病,让你什么也别对我说,是吗?”

“……”芸香不知该如何回答。

周棠用的是问句,却并没有在问她。

他今日去过竹林。那里的一草一木他都很熟悉,竹林里多了一处微微凸起的土包,他已知道,那里面埋了一个宫门侍卫的头颅。

洛平为了他,背负了那个人的枉死。

洛平为了他,承受了六皇子的嫉恨。

“不要把我当傻瓜……不要把我当一无是处的小孩,小夫子,我不会再做让你失望的事……”

芸香听见自己的主子轻声喃喃,她望向他,本欲出声安慰,要说的话却硬生生吞了回去。

那不是一双十岁孩童的眼睛。

芸香为那双眼中的杀伐狠戾而胆颤。从这一刻起她明白了,自己的主子不是个需要安慰的人。

即使需要,也只能来自于一个人。

————

这一天周棠没有出宫。

六皇子周杨在用晚膳的时候,发现多了一道很特别的菜­色­。

那是个看起来不太好看、闻起来也不太好闻的菜。

说不清是什么­肉­质做的,不知是厨子的手艺退步了还是怎么,那­肉­的表面有的地方焦黑一片,有的地方却还是生的,散发着一股腥臭气味。

六皇子出于好奇尝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这什么东西!太难吃了!”

余贵妃看了也没食欲,便命人倒了它。

那奉命倒菜的小太监认了出来:“这好像是……狗­肉­?”

身为爱狗之人,周杨和余贵妃差点呕吐起来:“快点拿走!”

“是,奴才遵命。”

那小太监连忙退了出去,他听园丁说过,牡丹花可用­肉­汁沤肥,于是把菜倒在了园子里的牡丹花下。

不曾想,当晚,那几株开得正盛的牡丹花尽数萎蔫,再看那倒菜的地方,竟死了无数只蚂蚁。

得知此事,余贵妃大惊失­色­,连忙叫来太医给周杨诊治,虽然那一口没有吃下去,但周杨到底还是碰了,贵妃娘娘十分担心。

好在太医说六皇子并无大碍。

娘娘又让太医去查那倒了的­肉­汁,太医一验,讶然道:“这是被砒霜毒死的狗­肉­,断断不能吃啊!”

一旁的周杨脸­色­煞白,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余贵妃见他脸­色­不对,便问他怎么了,周杨咬紧牙关不回答。余贵妃要派人彻查此事,他也死活不让,闹得厉害了,贵妃娘娘也只得作罢。

第二日清晨,六皇子寝殿中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众人推门而入,只见周杨的床头挂着一只半腐的狗头,犬牙参差,极其狰狞。而六皇子坐在床榻上,已吓得傻掉了。

直到三皇子进宫来,才把事情压了下去。由于牵涉到自己的图谋不轨,他们没敢声张,散布了一阵疯狗复仇之类的谣言也就糊弄过去。

六皇子懵了好久才恢复神志,只是之后一看到狗便会吓得魂不附体。

余贵妃无法,只好割爱,把自己的七八条爱犬也都送回了娘家。

洛平虽然闭门不出,对于宫中的情况却都了然于心。

听闻六皇子出了那样的事,无需多想,他就知道那是谁的手笔,一时间百感交集,宽慰之余,更多的是担忧——

那个孩子成长的脚步太快了。

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报复,学会了用心机。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这是何等残酷而不可思议。

洛平知道,这些都是他教的,可他并不想让这个孩子学得那么快那么好。 他还仅仅是个孩子,他不想那最后一点点天真,也这么快就磨光了。

在矛盾中,他迎来了并不意外的重逢。

周棠走进这间封闭的屋子,没在他的床边坐下,而是脱掉小靴,径直爬了上去。

他不提洛平隐瞒自己的事,不提他设计六皇子的事,只偎在他身边,小心地查看着那些伤口,看见特别可怕的,便轻轻吹吹,问他:“还疼么?”

洛平闭着眼,摇了摇头。

周棠说:“小夫子,你知道吗?这些天我有多想见你。我已经把《孟子》念完了,你继续给我授课好吗?”

洛平点了点头。

“小夫子,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呢?”

睁开眼,他深深望着他,唤了声“殿下”。

周棠很高兴的样子:“小夫子,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躲在你的庇护下了。我会保护我自己,也会保护你。你相信我,好吗?”

洛平又点了点头。孩子的身体软软地靠着他,明明没有碰到任何伤口,他却感到一阵揪痛。

“小夫子,以后我们单独相处,你不要叫我殿下,叫我小棠好不好?”

“……”

“好不好?”

“……好,小棠。”

他情不自禁地答应,这样喊着他,就觉得心里很软很甜。

尽管他知道,这个亲昵的称呼,也许不过数年,他就再也不能提起。

这声“小棠”就好像年少时昙花一现的梦,回想起来那么美,伸手触碰,却会痛彻心扉。

那是天下人的忌讳,他也不能不忌。

那是英明神武的圣上,再不是缠着他问“好不好”的小棠。

他却不知此时周棠心里所想。

周棠并不是在敷衍,更不是在哄骗。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这个人锁在自己身边,用尽一切办法锁住。

他要成为帝王,要给他最大的官做,还要给他最与众不同的地位——

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喊他“小棠”的地位。

这是他给自己的承诺,也是给洛平的誓约。

为此,他强迫自己快快长大,把曾经的幼稚都收起来,只在这个人面前留一点,来博取他的笑颜和心软。

两人相互依偎着,各怀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直到洛平因疲倦而睡去。

周棠静静看着熟睡的小夫子,抚平他微皱的眉头,手指头缠绕着他鬓边的青丝,一圈又一圈,越缠越紧。

之后又不由自主地在他颈间嗅了嗅,淡淡的药味中似乎还有一股清浅的莲香,周棠忽然觉得一阵潮热。

他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又发烧了,可摸摸脑门又不是很烫,而且一点也不难受,于是他仍旧蜷在了洛平旁边。

不是踯躅玉的味道,迷糊中周棠想,那就是小夫子的味道,温暖又熟悉,好像很久以前,这人就离自己这样近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洛平急怒,用力翻过身来,一下子把周棠掀了下去。

☆、第十六章 落凰女

在大夫的悉心治疗下,洛平的伤没有再恶化,其间三皇子送来好些名贵补品,洛平没有推却,但也没有使用。

孙大娘瞅着好几支雪山参放在那儿落灰,觉得很是浪费,犹豫了几天便问道:“老爷,这参您不吃么?”

洛平笑说:“近几日燥得慌,不想吃这些大补之物,你要是喜欢,就拿回去吃吧,放在我这里实在是糟蹋了。”

孙大娘也不跟他客气,高兴地应了,拿回家给老伴炖了锅雪山参­鸡­汤,吃得她老伴满面红光。

还有些其他达官贵人送来的吃的用的,洛平大多让周棠带回了宫里。

说起来那些来探望他的人,好多都比他的官职高得多,这也没什么稀奇的。大家都知道,官场复杂多变,今日他洛平是个小小的修撰,仗着皇上恩宠,明日他就可能成为自己的顶头上司,因而都趁着这个机会献殷勤表关怀。

洛平对这些做作派早就习以为常了,当初他官居丞相时,门槛子都换了好几个。年少时最不屑的勾结逢迎,到后来他已得心应手。

谁的礼能收不能回,谁的礼能收必须回,谁的礼既不能收也不能回,经过两世的历练,他心里边清清楚楚。

他这种谁也不交好谁也不得罪的态度,让原本说他是“轻狂小儿”的臣子闭上了嘴巴。他现在的一句话能让皇上看得极重,太子之位又悬而未决,众臣都在等着看他站在哪一边,可他的态度一直不明朗。

就连三皇子纡尊降贵亲自来拉拢,也未见他怎么热情回应,不过三皇子好像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洛平这场病拖拖拉拉了大半个月,已经养好了七七八八。

周棠有时会来看他,但并不频繁,而且除了第一次过来,其余时候他都和旁人一样,从正门进来拜访,作出一副想献殷勤又没什么东西拿得出手的窘态,被人嘲笑便气哼哼地回宫,把一个不得志的皇子扮演得惟妙惟肖。

所以今天他从后门悄悄潜进来时,洛平颇感讶异。

放下手中的书,洛平笑问:“怎么?今日不做样子给他们看了么?”

他知道周棠不会乖乖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就随手理了理身边的床褥。果然,那孩子脱了小靴,轻车熟路地爬上了床。

“不去了,看见那些人就心烦,同样的讽刺说上一百遍也不嫌累!”周棠窝在洛平身边,见他要给自己盖上薄被,连忙摆手,小脸皱了起来,“别,小夫子你自己盖着好了,我都快热死了。”

洛平见他脸颊红扑扑的,额头上还带着热汗,就自己拢了被子。

周棠又道:“­干­脆你也别盖了。”说着伸手就要把洛平的薄被掀开。

洛平按着被角不让他闹:“我又不热。”

周棠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不热,可是你盖着被子,我怎么给你搽药膏呢?”

“药膏?什么药膏?”

周棠从怀里取出一方小瓷盒,献宝似的说:“我从万贵妃那里弄来的。前阵子万贵妃手被划伤了,生怕留下疤痕,父皇宠她,就给了她一盒仙凝脂,说是可以消除疤痕的。”

洛平看着他:“万贵妃的东西,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我自有我的办法,小夫子你就别瞎­操­心了。”周棠趁洛平松手之际掀开薄被,“来,我给你搽药吧。”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留疤,真是多此一举。”

“不行,我见不得你一身狗咬的伤疤,一定要搽!”

洛平拗不过他,只得任他摆布。

心里琢磨着,昨日听前来探病的李学士说,万贵妃脸上身上出了疹子,完全不能见人,太医诊断是花粉过敏,想来这事与周棠也脱不了­干­系了。

万贵妃对栀子花过敏,这是谁都知道的事,而周棠带来的这盒药膏里,正散发着一股栀子花的香气。

洛平心中暗叹。

后宫里两位贵妃娘娘,一个是三皇子和六皇子的母亲余贵妃,一个是皇上的新宠万贵妃,除了太后和皇后,就是这两个女人最尊贵最有手腕,可她们如今都被周棠设计戏耍了一番,还如坠云里雾里。

洛平也不知是该夸奖周棠,还是该责备他。

————

周棠兴冲冲地把自家小夫子的衣裳解开,前阵子那一圈圈的绷带已经剥离了,只留下赤­祼­­祼­的伤口,缀在面前这具身体上。

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小夫子是很文弱的,至少穿着衣服的时候给人这样的感觉,现在他发现那纯粹是错觉。

虽然比不上习武之人那样孔武有力,但洛平的身体也很结实匀称,并没有看上去那样瘦,指腹按压上去,肌­肉­也很有弹­性­,全然不像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周棠不禁想,小夫子从来没有打骂过他,若是哪天真的发起火来要揍他,说不定自己还未必吃得消呢。不过,怎么才能惹得他大发雷霆也是个问题……

心里嘀咕着有的没的,周棠下手稍微重了些,引得洛平一阵轻颤。

周棠赶紧收了手劲,就见那处新长出的­嫩­­肉­上给按出了一块红印,他连声道歉:“对不起小夫子,我轻点,轻点,呼……”边说他边给伤口吹气,把药膏均匀地抹上去。

凉凉的药膏很快压住了疼痛,洛平劝慰道:“没关系,不是很疼。”

他一劝,周棠就蹬鼻子上脸了:“什么不是很疼,看你抖成这样。疼的话就要告诉我啊,闷不吭声的,我怎么知道你哪里不舒服?”

洛平懒得跟一个恼羞成怒的人争辩,捧起书来继续看,随他怎么折腾。

周棠自觉没趣,只好专心搽药。

涂抹到腰间的时候,洛平忽然大大瑟缩了一下,口中逸出一声极低的呻吟,把周棠吓了一跳。

“怎么了怎么了?哪里痛?”

洛平以书遮脸,摇了摇头:“不,就是有点……痒。”

难得见到自家夫子不好意思的样子,周棠哈哈笑了起来:“你这么怕痒啊。”

洛平不答。

周棠忍住笑:“好了,我不闹你了,还剩下最后一点药膏,小夫子你翻个身,让我给你后腰那一处伤口上完药。”

正好洛平此刻不想面对他,闻言翻过身去。

周棠挖出最后一点药膏,小心翼翼地抹在愈合的伤口上。

洛平硬是忍着麻痒没有吭声,只不过身体本能的反应忍不过去,腰上还是止不住地颤,颤得本来一心上药的周棠有些心猿意马起来。

触摸到的腰肢有着少年人的柔韧,背部的脊柱勾勒出漂亮的弧度,无伤的地方皮肤细滑,周棠越摸越上瘾,竟舍不得离开。

感觉到后背那只手的动作,洛平略感疑惑:“小棠?”

“嗯……”

听到洛平这样叫自己,周棠反倒更加恍惚了。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顺着脊椎一点点游走上去。

栀子花的味道诡异地馥郁,熏得他有些发昏,也不知怎么的,看见那微微耸起的蝴蝶骨,他就想去咬一口。

“小……唔……”

蓦地被咬了一口,洛平整个僵住,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发现周棠伏在他身后,压得他无法翻身。

“小棠!”洛平急怒,管不了那么多,用力翻过身来,一下子把周棠掀了下去。

“哎呀!”周棠从床上跌下去,也有些发懵,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脸上发烫,像是又要生病一样。

洛平草草穿上衣服,板着脸下逐客令:“药膏用完了,你该回去了。”

“哦……嗯。”周棠爬起来掸了掸衣裳,诺诺地说,“那我先回去了,小夫子你好好休息。”

看他那神­色­,根本什么也没反应过来。

他走之后,洛平心中烦乱,扶额暗骂:周棠还那么小,我这是在做什么!已经错了一次了,还要重蹈覆辙么!洛平啊洛平,你怎么这么不知长进!

他自我唾弃着,却还是管不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两回人间路,他想,若说这一遭有什么是他半点不能掌控的,大概就是自己这颗死不悔改的心了吧。

一种深深的绝望感涌上来,洛平知道自己是逃不出这个魔障了。

覆水难收。

已经为那人付出的,即使重新来过,也只是付出得更多而已。

洛平康复后不久,就接受了大理寺卿的考试。

周棠难免有些担心。

他见洛平枕边床前都是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从没看他好好读过那什么《大承典则》,而且这一个月来他都是抱病在床,压根没有能力专心复习,真不知会考成什么样。

反观洛平,从头到尾都是一副淡淡然的模样,周棠暗地里问他有没有把握,他笑笑,语气轻松:“没点本事,我怎么做帝师?”

结果也的确证明了他很有点本事,大理寺卿捧着几乎完美的答卷呈给了皇上。说是几乎,因为洛平有一道题目空着没答,而是在旁边做了批注——

典则第三百零一款所述有遗漏,此案可断却不可判。

皇上阅卷完毕,大为满意,当场就封了洛平做大理寺少卿,并赞他:“学识渊博,可正典律。”

大理寺卿也十分佩服他,那试题他并未出得很刁钻,但范围极广,而且繁琐细碎,若不是对律法极为专­精­,很难答得全面,而洛平交出的答卷,准确中又带着灵活变通,简直比标准答案还要令人信服。

当然,对于洛平来说,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这套卷子他上一世就做过,而且,上一世他在大理寺那几年也不是白混的。

洛平新官上任,适逢皇上寿辰,宫里又热闹起来。

晚宴上,周棠仍旧坐在众皇子的最末位,洛平在群臣中虚与委蛇,两人似乎毫不相­干­,只偶尔有一眼碰撞,很快就被面前的纷扰打断。

周棠光明正大地把目光放在洛平身上时,是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人身上。不过与旁人看热闹的心态不同,周棠是有点憋屈的。

事情是这样的。

宫灯流转中,长公主照例为她父皇献上了一支舞,名叫“福寿安康”。

一曲婆娑,无人不为长公主妖娆婀娜的舞姿倾倒,步履纷沓,水袖曳过之处,已醉倒了一片。

那么多俊朗才子想要为佳人赋词一首,偏偏周嫣谁的账也不买,莲足随着鼓点声挪移,竟是朝着一个方向去的。

鼓声骤停,她刚好一记轻巧的转身,倚在了洛平的酒案边。

她问:“洛大人,嫣儿想要问你一句,你平生所见最美的舞是哪一曲?”

眼见所有人都在关注着这里,洛平心中微叹:这位长公主,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都以捉弄他为乐呀。

饮下杯中酒,洛平­唇­边浮起浅笑:“回长公主殿下,洛平所见最美的一支舞,名叫落凰。”

“落凰?”长公主讶然,“那是什么舞?我怎么没有听过?”

不仅是她,宴会上的所有人都很惊讶。

这洛平也太没眼力见了吧,居然当着长公主的面说这世上有更美的舞?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傻瓜!

不过大家也都很想知道,什么样的舞能让洛平说出这种话。

就连满脸不高兴的周棠也无暇腹诽小夫子的好­色­了,生生被他所说的“落凰”勾起了好奇心。

“世上只有一人跳过那支舞。”洛平说,“那是洛平心中最美的女子,用生命去献祭的舞。落凰一词,是舞名,也是对她的赞誉。”

“真的吗?”望着洛平的眼眸,周嫣有些迷离,“这世间真有那样的女子和那样的舞吗?”

“有的。”洛平温柔地告诉她。

……

周棠愣在那里。

他从没听过洛平提起过那样一个女人,也从没见过洛平那样哀戚的眼神。

他忽然觉得心里好像堵着什么,堵得他快要窒息。

宴会结束后,他迫不及待地去找洛平,而洛平似乎知道他会来一样,就在西宫门那里等着他。

更漏声响,黑漆漆的夜­色­中,那人静静地站着。

周棠扑上去问他:“小夫子,那个女人是谁?你在哪里见过她?”

洛平没有回答,只是蹲下身将他抱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小棠,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丢下你。我会让你成为大承的帝王,无论中途会失去什么,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是她。

周棠抬眼,看见小夫子眼中映着漫天星光。

温柔得,像是要落泪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这次才是罢官十年。

☆、第十七章 被罢官

洛平去大理寺任职之后,整日都很繁忙。

待处理的宗卷摆了满满一柜子,审完一些又来一些,好像永远也不会减少。饶是他这种早已洞悉案件结局的人,也无法感到轻松。

不过在旁人看来,他这样的断案效率,已是令人瞠目结舌了。而且人们渐渐发现,这个人处事雷厉风行,半点也不像他外表那样谦和。

一宗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达两年之久的连环凶杀案,洛平重翻旧卷,审问了看似微不足道的几个证人,就下令缉拿了凶手。

原本大理寺卿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城郊几个流寇团伙身上,不曾想洛平缉拿回来的居然是个文弱女子。

有个小丞正不相信,质疑道:“死的那几个都是身强体壮的成年大汉,你抓回来的那女子不过是个唱曲的伶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何能杀死他们?”

洛平道:“杀人与斗殴不同,斗殴需要力气需要狠劲,杀人却未必要费那么多功夫。一个男人再怎么强壮,总会有放松警惕的时候,尤其在一个与他共赴云雨的女人面前,破绽就更多了。”

他语气淡然,一旁听他说话的人就没他那么淡然了。那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年官吏,红着脸瞟了瞟刚被押解上堂的女子,只瞟到一袭背影,却也能看出是个秀美可人的女子。

迅速转过脸来,他看着面前的上司发愣:明明这人与自己同岁,看着也该是个雏儿的样子,怎么说起这种事来没羞没臊的……

洛平哪管他心里想什么,当即就去堂上协助大理寺卿断案去了。

那女子在堂上抵死不认罪,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案子一时定不下来。最后大理寺卿只得命人暂时把她关进大牢,宣布改日再审。

此时洛平起身一拜,请求大理寺卿让他拷问囚犯。再三要求他不得违规逼供后,寺卿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派了那个小丞正协助并监督他。

当晚,那小丞正神­色­仓惶地从牢房里奔了出来,口中喃喃着“魔鬼”,“没人­性­”之类的咒骂,跑了没多远,便扶在墙角呕吐起来。

寺卿得知后问起他,他只摇头,说洛平并没有违规,也没有用刑过度。

第二日再审时,那女子已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目光呆滞,面­色­青黄,只在看到洛平时,眼中流露出怨毒和惧怕。

她对自己的杀人事实供认不讳,很­干­脆地画了押,寺卿给她定了罪,这个案子就这样了结了。

有知道那晚拷问细节的官差说,洛少卿看似温和,实际上有一副铁石心肠,正直公正是没错,但手段太过­阴­狠毒辣,恐怕那副皮囊里流动的血,都是冷的。

这些流言传到皇上那里,只博了一笑。

皇上说:“洛卿为人,朕心里有数。既然大理寺卿都说他并无不妥之处,想必那些话都是些小肚­鸡­肠的人传出来的,不足为信。”

更不信这些流言的是周棠。

这些日子他已不再去扫荷轩,洛平不在那里了,那地方对他而言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他把那里的笔墨纸砚、桌子椅子、还有那只喝茶用的小碗通通带回了浮冬殿,每日上午自己看书学习,下午去朝阳宫晃荡,傍晚去竹林练功,过得也挺充实,只在没书看或者有问题要解惑的时候才去找洛平。

周棠从不大摇大摆地进大理寺找人。大理寺与翰林院不同,布局没那么多弯弯绕,没有文人偏爱的什么亭台楼阁、假山荷塘之类的,全部的建筑都是方方正正中规中矩的,那个大院子里也没有任何装饰,什么人走上去都看得一清二楚,周棠不想冒这个险,暴露自己和洛平亲近的关系,他还记得那个被洛平埋在竹林里的警告。

于是他要见洛平时,就在大理寺后门的门当上垒三个小石块,洛平看到后,便会在晌午时来到大理寺外的一处民居,在那里见他。

这一日,周棠在屋里巴巴地等着,看见自家夫子掩门进来,跑过去牵着他的衣袖,眯眼笑道:“小夫子,我们这样是不是就叫做偷­情­?”

洛平脚下一绊,瞅着他哭笑不得:“瞎说什么呢。”

“哦对了,偷­情­还需要这样说,咳,死鬼,你想不想我?”

“……”洛平抚开周棠攥着他胳膊的手,无奈道,“小棠,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怎么是乱七八糟呢,我看的是许公子的最新著作《红杏出墙》,现在京城里的少爷小姐都在读,昨日我在衡儿那里看见的。”

洛平板起脸:“你和皇长孙殿下年纪太小,都不该看这种书。”

周棠撇撇嘴:“开玩笑而已,小夫子你怎么这么死板。”

洛平知道他是好奇心重,也不想过多责备,只劝道:“许公子的书大多以情Se为主,不是不让你看,只是还不到时候……”

“哦?这么说小夫子你也看过?”周棠兴致勃勃,“我听说你前阵子破了一起连环凶杀案,是个女子­色­诱了几个壮汉,把他们挨个儿杀了?那女子也是红杏出墙吗?”

这是周棠从芸香那里听来的版本,芸香主要强调的是洛大人如何神武断案,而他从其他地方听来的版本中,说的却是洛大人怎么冷血无情。

他当然不相信小夫子冷血无情,只是他很想知道,那些流言是怎么来的,难道小夫子得罪了什么人,故意污蔑他么?

洛平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问我什么,不用拐弯抹角。”

周棠顿了顿,忙道:“你别误会,那些人说你的坏话我一句也不信的,我就是想问,你是怎么逼那个女人招供的……”

洛平坐了下来,翻看着周棠带来的纸张,那上面是他上次出的题,以及周棠给出的答案。

他不说话,周棠也不敢多说,坐在一边静候他开口。

洛平对周棠给出的答案很满意,在上面用朱笔圈了几处说:“这里的想法很好,你进步很多了。”

得到小夫子的夸奖,周棠很是高兴,没想再提那件案子的事,最后倒是洛平重新提起。

他叹了口气说:“五年前那女子一家被杀害,父兄被弃尸荒野,姐姐被弓虽暴致死,凶手便是那五个被害的男子。这两年,那女子处心积虑要给家人报仇,不惜以身­色­诱,将那几人逐一杀了。然而就在两个月前,她杀了最后一个人后,竟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那贼人的孩子打掉了,我找出她的线索,便是三日前为她堕胎的大夫。”

周棠颔首,可他还是不明白,小夫子怎么就被说成冷血无情了。

洛平看他仍旧疑惑,也不打算隐瞒,接着说:“那天在堂上,我的证据不足,她又不肯招供,我只好去逼供。”

“你用火钳子烫她了吗?”周棠所知的刑罚中,他觉得这个最疼。

洛平摇头:“没有,我没有对她动刑。”

周棠松了一口气,就是啊,他的小夫子这么温柔,怎么会伤害一个弱女子,果然那些人都是瞎说的。

“我从那个大夫那里找来了她堕掉的胎儿,在她面前搭了一口锅,把那一小团­肉­放进去煮了。如果她不招供,我便让她把自己的孩子吃回肚子里去。”

周棠愣在当场。

“……小夫子,你开玩笑的对不对?”

洛平笑了笑,在纸上为他布置下新的课业:“这几天,你就把《战国策》好好看看吧,别再看许公子的书了。”

周棠回去的途中一直在想,小夫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那个给他温暖拥抱的人,那个会心软陪他入睡的人,那个牵着他一步步往前走的人,怎么忍心在自己的双手上留下这样的罪恶?他明明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啊。

听洛平亲口说出这件事,周棠并没有感到恐惧。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的是一阵刺骨的疼痛。洛平那个无所谓的笑容,像是硬生生在他心上砍了一刀。

究竟是什么样的过往,可以让一个人把自己的人­性­都藏起来。

那样的人心,难道不痛苦吗?

周棠想了很久,终于理清了思绪。

他想,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去评判小夫子做的是对是错。

因为小夫子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是这个世界上,待他最好的人。

他只愿自己快点长大,以后再遇上那些不得不为的罪恶,就由他来代替他残忍,由他来代替他担当。

他的小夫子,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

————

三年后。大理寺。

洛平伏在案边,提笔,又落笔,似乎在为什么事犹豫。

一旁恭候着他的青年颇感奇怪,他很少见这人如此犹疑不定:“寺卿,这个案子怎么了?”

洛平摇了摇头:“没什么。”

说是没什么,可他的眉头一直蹙着,那青年就有些担忧:“是不是他们哪里出错了?”

“谁也没错,是我自己拿不定主意。”洛平放下笔,展颜一笑,“袁序,你帮我沏杯茶来可好?抱歉,总是劳驾你这个少卿给我沏茶,只是其他人沏的茶,我实在喝不惯。”

“那是因为没人知道你要喝那么浓的茶!真是的,累到非要喝浓茶才能提神,你就不嫌苦么!”袁序数落着他,不过还是老老实实给他沏茶去了。

茶端来时,他看见洛平仍旧对着那本卷宗出神,劝道:“寺卿,这案子也不急于一时,若是觉得难办,过几日再考虑吧。”

洛平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好,我知道了。”

知道他压根就没听进去,袁序无奈叹气。

从前他不了解这个人,见他断案狠绝,便以为他是铁石心肠,好一阵子都在跟他暗中作对,可相处得久了,他慢慢知道,这人有一颗极柔软的心。

只是他把自己炼成了铁石,来隐藏这颗心。

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洛平已从当初从六品的修撰,晋升为正三品的大理寺卿。

当年骂他是“没人­性­的魔鬼”的小丞正,竟成了他身边最得力的助手,顶替了他原先大理寺少卿的位置。

三年时间,朝中局势大变,皇上立了长子周枫为太子,臣子们开始重新考虑拥护谁继位的问题。

曾经最受宠的万贵妃,由于私下与臣子结党,意图­干­政,被打入冷宫。现在后宫中最受宠的,是马太师的女儿,被封淑妃。

三年时间……

洛平想,唯一没有大变化的,恐怕就是他的小棠了。

那个仍旧在浮冬殿韬光养晦的孩子,虽说已经成长得可以应付宫里的权势漩涡,但还是让他很不放心。

轻轻敲着面前的宗卷,洛平犹豫着。

到时候了,已经到了皇上把他这颗棋子丢弃的时候了。

这些年皇上利用他这个承蒙圣恩的大理寺官员,清除了不少阻碍太子的党羽,有些是当真有罪,有些是怀璧其罪,洛平一一按照皇上的意思办了。

偶尔,他也上书为谁求过情,只是他自己也知道,那不过是做做样子,上一世,皇上就没搭理过他的那些求情。

现在这份卷宗,该是他接手的最后一个案子了。

他会与当年一样,为这个皇上亲手造就的巨大冤案代笔写诉状。

他会给皇上一个理由,一个把他彻底逐出官场的理由。

这样他才能自由,才能在那个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去他的身边。

只是……

他现在被罢官的话,那孩子必须要在宫里独自撑一年。

不知他能不能撑得住这暗潮汹涌的一年呢。

周棠刚刚听闻那个消息的时候,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逮着芸香再三确认后,又跑去了朝阳宫打听,得到同样的结果。之后他又去了洛平的府邸,那里已空无一人。他还是不相信,最后直冲进了大理寺。

大理寺一个叫袁序的少卿告诉他:“是真的。洛寺卿被罢官了。”

“为什么会这样?”周棠急问,尽管他已经听了不下五个版本,他还是想再确认一遍,确认一遍这不是真的。

“寺卿为一个案件代写诉状,触到了皇上的逆鳞。皇上在真央殿龙颜大怒,我们本以为寺卿要获罪砍头了,幸好皇上开恩,只让他罢官十年,说他太过年轻莽撞,十年后再来任职。”

“十年……”周棠脑中一片空白。

十年,十年没有洛平的日子,他要如何度过?

震惊过后,强烈的愤怒涌进他的脑中,他听见自己理智的弦绷断的声音。

十年!

那人不是说永远不会丢下他么!那人不是说要守着他直到他得到自己的江山么!那人不是昨天还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怀抱么!

为什么食言……

为什么要离开……

他的小夫子……到哪里去了?

袁序看着七皇子一副天塌下来的表情,也吓了一跳。

寺卿离开,他也很难过,毕竟那是朝夕相处的人,是最爱喝他泡的茶的上司,可这个深宫里的皇子怎么比他还难过?怎么好像死了爹一样难过?

“呃……”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赶紧把要说的话说完,“七殿下,寺卿临走时说,如果您来找他,就告诉您,他在扫荷轩给您留了一封……”

话没说完,就见七皇子一阵风似的跑了。

袁序呆愣了一下,心说扫荷轩在哪儿,秣城有这么个地方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十分之一。

闲言碎语:

1、汉子一般晚上更新,其余时间如果晋江显示更新,那都是在捉虫子。

2、苟延残喘的下章预告什么的,就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我用心把它留下來。【其实它已经是个渣渣了。

☆、第十八章 一年变(上)

踏进扫荷轩的时候,周棠原本烦乱纠葛的心情一瞬间沉淀下来。

时光荏苒,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已有三年没有来过这个地方。

只是个房子而已,他一直没觉得有什么值得眷恋的,然而今天再次走进来时,蓦然发现这里留下了他太多的怀念。

这个落满灰尘的屋子,仍旧是那时候的样子,破扫帚堆放在角落里,墙壁上有一些难看的霉斑,本来还算完好的柜子,如今一条腿断掉了,歪歪地立在那里。

有一扇窗开着……

那里是唯一纤尘不染的地方。

周棠走过去,在窗台上看见了洛平留给他的东西。

小瓷碗中盛着一汪茶水,水已经完全凉掉了,不过茶叶的香气犹存。不单单是碧螺春的味道,还夹杂着一股熟悉而悠远的清香。

周棠记得,小夫子曾给他沏过一碗这样的茶。

由于那时他一路从宫中小跑而来,到扫荷轩后口­干­舌燥,端起碗就囫囵喝了下去,小夫子见状心疼无比,是心疼他的茶叶:“我就不该给你留一碗,真是暴殄天物!”

他一头雾水,问怎么了,小夫子说,这茶是他用纱布袋装了,在黄昏莲花将要合拢时放入花心中,待到次日清晨莲花初绽时取出,把薰染一夜的茶袋以热水冲泡而成。如此麻烦又如此雅致的茶,就被他当白水喝了,他能不心疼么。

后来小夫子就没那份闲情给他泡这茶了。

周棠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清苦混着香甜,不知不觉心就静了,­唇­边溢出一个微笑。

小夫子花费一场黄昏一场清晨,为他准备了这么一碗茶,就说明他从没打算要不辞而别,说明他即使离开,也是把他放在心上的。

茶碗下镇着一封信笺。

周棠是怀着慎重而紧张的心情打开这封信的,他以为,小夫子定会给他一个详尽的解释,也许篇幅会很长,也许会有大段对他的不舍……

而事实上,这封信只有寥寥几句话。

小棠亲启:

皇命难违,洛平领命罢官十年。

鄙人戴罪之身,京城中无栖身之地,不如归隐,君无需焦急挂念。

如今朝中风云变幻,望君务必加倍小心谨慎。

必再相见,静候佳期。

慕权敬上

乍看见这么简短的留书,周棠差点一气之下又把信纸给撕了。

不过他望着那句“必再相见,静候佳期”,终于还是没能下得去手。

佳期……何时才是佳期呢?

当真要他等上十年么?

那个一直陪伴他支撑他的人,就这样消失了?不告诉他去了哪里,只留下一句不知何时兑现的承诺,就这样退出他的生活中了么?

这让他,怎么接受得了呢。

碗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清甜的最末端,却是漫长的苦涩。

柳枝轻拂过轩窗,周棠的目光缠绕着那抹­嫩­绿,停驻在窗棱的刻痕上。

那次他不小心把一本藏书撕坏了,洛平骂了他,罚他抄书。

他心里委屈,在窗台上刻了一幅画,是小夫子拿书要敲他头的模样,一旁还歪歪扭扭地标注着三个字——臭夫子。

现在那里多了一些东西。

在臭夫子的旁边,有一个抱头躲闪的小人,眉眼弯弯地笑着。小人的旁边标注着三个清隽的字——死小棠。

“噗!”周棠不由喷笑出来。

他没想到,一向稳重的小夫子也有这么孩子气的时候。

那刻痕还很新鲜,分明刚刚刻好不久。

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木渣,周棠把额头抵在“臭夫子”的身上:“小夫子,我不想让你失望,但我怕……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坚强。”

他知道,自己不能总是把小夫子当作自己的依靠,这三年来,他也在慢慢学着独立处理一些麻烦。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小夫子会真的不在身边。

一个在心里生了根的人,不是说拔就能拔掉的。

周棠把扫荷轩打扫­干­净,把原先的桌椅都搬了回去。尽管只有他一人待在里面,他还是放了两把椅子。

每日早晨他会过来读书习字,有时会下意识抬头看看对面那把椅子,总觉得小夫子就坐在那里,或是看书,或是浅眠。

这样的感觉很奇特。

因为自从洛平进大理寺任职后,他们就鲜少有机会如此对坐了。

可不知为什么,那人离开后,这样的记忆却一天比一天清晰,也一天比一天让他欲罢不能。于是他就像上瘾了一样,不来扫荷轩坐坐,就浑身不舒服。

翻开许公子的最新力作《长留记》,周棠专心看起来。

是的,他又开始看许公子的小说了。

没有小夫子管教他了,他为什么不能看?

只是这本书的结局不那么美满,结尾的一句词是:

恨别离,离人未归,燎相思,思已成灰。

周棠愣了愣,把书撕了。

————

秋去冬来,天黑得早了,北方刮来的寒风更加刺骨,冷不丁还飘起了雪。

方晋抬头看了看天,又在心里盘算了下,不禁有些懊恼:看来今日是进不了秣城了,与其在城墙根底下喝西北风,还不如暂且找个地方落脚。

只是京郊这样偏僻的地方,不知有没有客栈?

客栈是没找到,不过他很快就在距离官道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家酒肆。

推门进去,里面还挺热闹。

酒肆里的人大多与他一样,都是赶着进城却被风雪绊住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吹牛,使得这小小的酒肆里暖烘烘的。

方晋四处打量了一下,­唇­边勾起一抹笑。

这家的老板倒是挺有本事,酒肆开在官道边,四方来客同堂聚,没有雅座、没有上房,官差在一边,黑商在一边,江湖人在一边,老百姓在一边,各歇各的,互不相扰,还真是一派其乐融融。

跑堂的伙计过来招呼他,见他孤身一人,便伶俐地把他引到靠近掌柜的角落,周围都是平头百姓,两个书生不胜酒力睡倒在邻桌,正是最不惹是非的地方。

他向伙计道了谢,点了一碗牛­肉­面几个小菜,又要了一盅酒。

一旁的卖唱女见来了个这么丰神俊朗的男子,时不时向他送来羞涩倾慕的目光,他只当看不见,自顾自地安静吃喝。

此处虽是角落,但视野极好,几乎整个大堂他都能看到,正当方晋津津有味地看着两名官差划拳,一个­奸­商劈里啪啦拨算盘,三个小孩争牛­肉­的时候,酒肆的门再次被推开。

来人一身素衣轻裘,穿得很是单薄,脸上被冻得有些发红,不过没见他冷得直哆嗦的样子。那人收了纸伞,掸了掸肩上白蒙蒙的残雪,扫了一眼酒肆,发现几乎没座了,便径直向掌柜这里走来。

方晋觉得有些奇怪,那跑堂的见那人进来,竟没有上前招呼,而是跑到了后堂。

不一会儿,后堂里走出一位老­妇­人,手里捧着食盒递给那人,那人接过食盒,向老­妇­人、掌柜的和跑堂的说了几句什么,三人诺诺应了,那人就要离开。

此时方晋已明白了,这人不是什么赶路人,而是这家酒肆的老板。

他一时兴起,想要会会这位老板,便起身走到那人身边,一揖道:“在下方晋,也是路过此地稍事休息,兄台若是不介意的话,与在下同桌共饮可好?”

那人闻言转头看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极度惊诧的表情,虽说很快收敛起来,但还是被方晋察觉了:“怎么,兄台认识我么?”

那人摇了摇头,脸­色­有些发白。

老­妇­人Сhā嘴道:“客倌你可能误会了,这位不是客人,是我们老板。”

方晋心说我就是猜到他是老板才来搭讪的,面上故作讶然:“啊,那真是冒昧了。”

“孙大娘,你去忙吧,我在这里吃也行。小李,王掌柜,你们也招呼客人去吧。”那人打发了自己的几个伙计,冲着方晋谦恭一笑,“阁下盛情邀请,洛平怎敢退却,入座吧,这一顿,当我请你了。”

洛平没有料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遇见此人。

上一世他被罢官十年,郁郁寡欢地回到故里,一心只想着怎么重回官场,并没有像现世这样在京郊开设酒肆做生意,所以也没有遇见那时的方晋。

如今想来,当年此人并不是凭空出现在周棠身边的,原来早在这一年,他就开始涉足大承的朝政了。

共饮了几杯酒,两人表面上相谈甚欢,其实各怀心思。

方晋是在琢磨洛平的来头,洛平是在琢磨方晋的目的。两人都是聪慧机敏之人,很快就有了各自的结论。

方晋已然想起,近几年朝中有个极得皇上器重的洛寺卿,听说年初获罪被罢官十年,看来就是眼前这位温和谨慎的酒肆老板了。

而洛平也探听出了方晋想要投奔的势力:“太子殿下?”

方晋侃侃:“正是,在下虽是一介莽夫,但也想为国尽忠,为大承的江山社稷谋福。听闻太子殿下仁厚贤德,便想前去做其幕僚。”

洛平摇头笑道:“阁下若是莽夫,那大承就没有贤士了。”

方晋:“洛兄谬赞了。在你面前,方某哪敢自称贤士。”

洛平摆摆手:“都是过去的事了。”顿了顿又说,“洛平已不在朝堂,按理说不该多言,不过与阁下一见如故,还是想要劝阁下一句话。”

“但说无妨。”

“太子虽然贤德,确是值得辅佐的继承人,但可惜……”

“可惜?”

“可惜,福寿不够啊。”

轻叹般地说完这句,洛平起身要走,方晋伸手拦住了他:“洛兄此话怎讲?莫不是知道什么变故?”

洛平拂开他的手腕:“洛某言尽于此,阁下好自为之。”

刚往前走了两步,谁承想又被再度拦下,洛平无奈看向他。

方晋却没有再问太子之事,而是关切道:“洛兄这样出门,不觉得冷吗?”

在他看来,洛平穿得实在太少,他有内功护体尚觉得外面寒冷,不由担心他这样的书生体质能不能吃得消。

洛平淡笑:“不妨事,我不畏寒的。”

“不畏寒?可你的手这么冷!”

“嗯,可能是以前习惯了吧,不怎么难受。”

也许是上一世在无赦牢中待得久了,也许是因为去­阴­曹地府走过一遭,洛平发现自己确实不畏寒了。纵然身体的温度冷如寒冰,他也感觉不到。他想,这大概是重生的后遗症吧。

放走洛平之后,方晋陷入了沉思。

他想起初见时洛平的满眼惊诧,好像许久之前就认得他一样。

可他自己却没有这个印象。不提他过目不忘的本事,按理说这样一个妙人,只要见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若是再让我遇上你,我一定耍尽无赖把你缠住。

☆、第十九章 一年变(下)

第二天雪停了,但天气仍然­阴­­阴­的。

跑堂的小二睡得迷迷糊糊,忘了添火炭,被孙大娘的擀面杖敲醒。酒肆里没醉的伸着懒腰往外走,醉了的被人拖着往外走,还有那不想走的,还在接着要酒喝。

方晋就是那个不想走的。

私心上,他还想再见一见洛老板。

思忖了一宿,他还是想向洛平求教一下,如果太子殿下真如他所说的“福寿不够”,那么他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么?比如说……深藏不露的二皇子殿下?

他看得出来,洛平绝不是一个甘心做区区酒肆老板的人物。他跟他有着同样的野心,还有对权势同样的向往,而且他比他更了解当今朝堂的局势,没道理会止步于此。

所以他想说动他,与自己一同前往秣城。

他没有白等,不久,洛平走进酒肆,把食盒还给了孙大娘,要了一碗粥两个包子,吃起了早点。看样子他不住在酒肆中,但每日都来此处用膳。

方晋正要上前搭话,洛平刚巧看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后笑道:“我家的酒这么好喝吗,竟让阁下舍不得进城了?”

方晋顺着他的调侃接话:“倒不是你家的酒有多美味,只是到了别处,恐怕喝不到这样不要钱的酒了。”

洛平面露疑惑:“不要钱的酒?这话怎么说?”

方晋作出吓了一跳的样子:“洛老板难道忘了吗?你说过,这一顿,是你请我的。”

洛平哭笑不得,心说从昨晚一直吃到临近晌午,你这一顿也吃得太狠了点。

不过想想也是,这人是从不让自己吃亏的,宁可他负天下人,也不会让天下人负他,占别人便宜也能被他说得理所当然。

丢开这些扯皮的话,洛平知道方晋等在这儿是为了什么,但他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便道:“差不多该进城了,再晚恐怕又要有风雪,洛某祝阁下一路顺风,就不送了。”

一听他下了逐客令,方晋急道:“洛平,你不与我同去吗?你年纪轻轻,满腔抱负,就这样被罢官,甘心吗?”

洛平敛了笑意,正­色­道:“皇上说得明白,罢我十年的官,如今一年未过,你让我回到京城里去,不是平白让我被笑话么。再者,我若真的又搅和到官场中,便是抗旨不遵,洛某可背不起这样的罪名。”

他一番慷慨陈辞说完,方晋瞅了他半晌,忽而轻笑出来:“洛平啊洛平,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你可不是什么安守本分的人。你不肯进城,绝不是因为什么圣旨……”

“阁下多虑了。你我不过刚认识一天,我如何想的,你怎么会知道。”

“不远不近地栖居在京城郊外,守着官道做生意,洛老板,你究竟在等什么呢?”

“……与阁下无关。”

两人对望着沉默,一时间有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竟把一旁再度打起瞌睡的跑堂小二给惊醒了。小二见势头不妙,蹭地就跑到后堂去叫孙大娘了。

最后还是洛平先开口缓和:“洛某还有事,就不耽误阁下行程了,如果阁下以后需要什么帮助,就来酒肆找孙大娘。”

他执意不肯相告,方晋也别无他法,深深看他一眼,只得告辞离开。

此时真正一手打理酒肆的孙大娘出来了,询问自家老板怎么回事,洛平道:“以后此人若是再次前来,就好好招待他,酒菜的钱也都免了。”

孙大娘微怔,应了声知道了,没有多问。

洛平看着方晋离去的背影,心中颇多感慨。

虽然他们当年算是政敌,在许多事情的见解上有分歧,大大小小的争执也从来没消停过,但不管怎么说,周棠要成大业,少不了此人的帮助。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洛平坐在窗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望着外面的鹅毛大雪,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起风了。

寒风刀子一般刮进来,吹满袍袖,猎猎作响,洛平一杯冰茶下肚,惶惶然才感觉到寒意,拢了袖口,关上窗,止住了赏雪的心情。

就在这几日了吧……

他心算着,太子殿下的寿限,就要到了。

宣统廿四年冬,太子周枫病逝。

朝中各股势力再次掀起翻天覆地的变化,太子的幕僚纷纷谋划着另投明主,此时尤以三皇子周朴最为活跃,他以礼贤下士的姿态四处招揽能人,府邸整日门庭若市。

与他恰恰相反的是二皇子周柠。自太子去世后,周柠始终闭门不出,谢绝任何来访。奇怪的是他这一方的支持者并不比周朴少,甚至还有原太子的幕僚主动要效力于他。

在新的太子人选中,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呼声最高,其他几位皇子也都在忙于应付家族里的期盼与要求,即使没有争皇位的打算,也不得片刻清闲。

此时的秣城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而整个漩涡的中心,就只有一个人最悠闲自在,那就是七皇子周棠。

扫荷轩。

“小夫子,你又要考我么?”

“哈,在我看来,较之老三那种高调的作派,还是老二更聪明更能洞悉事态。老三虽然招揽了不少支持者,看似羽翼丰满,其实根本就是虚张声势。要说太子之位,最终还是父皇说了算,可他现在算是把父皇彻底得罪了。”

“太子丧期未满,老三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挖墙脚,说明他始终没有把太子放在眼里,甚至还有点盼着他死的意思。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就是大哥,他是绝对不会青睐这样不念兄弟之情的皇子的。”

“而老二就厉害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为太子之死伤心难过,至少他做出了服丧的样子。表面上闭门谢客,实际上暗中笼络了不少太子的死忠,我才不信他那个小宅院像外面看上去那样风平浪静呢。”

“不过啊,小夫子,我觉得他们这些做法其实都没什么大用处。”

“……”

“怎么?你不信我看出来了吗?”周棠­唇­角弯弯,颇为自负的样子。

“我可不会那么肤浅地看待这件事,要我说,父皇根本早就做好打算了。”

“在他立周枫为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把一切都布置妥当了。”

“我说得对吗,小夫子?”

“……”

料峭春风拂过对面的白瓷碗,碗里的茶水荡开一圈圈涟漪,一根立起的茶叶旋转着沉了下去,轻轻落在碗底。

星目流转,独坐在那里的少年板起脸,不满道:“小夫子,你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呢。我说得这么辛苦,你不奖赏我一下吗?”

依旧是一室沉寂。

少年眼中渐渐浮起一丝怨怼。

已是一年过去了……

小夫子,时间实在过得太慢,剩下的九年,你还要让我空对一碗清茶自言自语吗?

你怎么忍心呢!

我周棠发誓,若是再让我遇上你,我一定耍尽无赖把你缠住。

什么九年十年,都滚一边去!

你一日是我的小夫子,终身都别想逃掉了!

————

周枫的丧期既过,皇上下旨召见了所有皇子。

由于年事已高,又逢痛失爱子,皇上的气­色­很不好。面颊有些灰白,时而咳嗽,不过双眼仍是炯炯有神,半点不显混沌。

关于父皇召见他们有何事,各个皇子心中都有揣摩,只是他们没有料到,事情居然会如此没有回转的余地。

此时的真央殿中,只有周棠的脸­色­看上去还算正常。因为他本就没有什么期盼,所以能更加冷静客观。事实上他在心里嘀咕着:小夫子你看,我猜得一点也不错吧?

皇上拿出了一份诏书,还有一册附在《大承典则》中的折子。

他先把折子让所有皇子看了一遍,不理会他们或震惊或愤怒或淡然的表情,径自说道:“这是一年前由朕亲自授意,由曾经的大理寺洛寺卿拟定的律令……咳咳,所谓长子继承制,想必你们应该明白,父传长子,长子传长孙。历代嫡庶之争,无不闹得大承­鸡­犬不宁、山河破碎,朕不希望看见你们也变成那样,故而有此制度。”

三皇子周朴沉不住气了,惨白着脸向前一步:“可是父皇,衡儿尚且年幼,恐怕难以担当国之重任啊!”

“所以就需要你们做叔叔的多多提点他啊。”皇上轻叹,“枫儿走得早,膝下唯有这一个独子,子承父志,于情于礼都无不妥。况且衡儿并非愚钝之辈,自幼又由名师教导,是决计不会丢我们大承的脸面的。”

“可是……”

周朴还要再说,被皇上厉­色­打断:“朴儿,你在枫儿死后做的那些小动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哥尸骨未寒,难不成你还要与自己亲侄子相争吗!”

皇上的这番话,封死了周朴的退路,也给其他皇子传达了警示。

周棠这时候想的却是,原来小夫子的离开不是因为给什么冤案代写诉状,真正的原因,是他一手草拟了那份长子继承制度。

皇上罢了他的官,是为了防范他与其他皇子相互通气,从而妨害大皇子和皇长孙的利益。不过,这样做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对他的保护,毕竟在皇权争夺的中心,想要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

同时周棠更加确信了,这一切都是父皇处心积虑了多年,一步步安排好的,他们的那些花花肠子,绝对动摇不了这个决定。

果然,皇上接下来让他们看的那份诏书,便是立周衡为太孙的诏书,还有要求他们几个皇叔尽其所能地辅佐周衡云云。他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给诏书盖上了玺印。

——尘埃落定。

之后皇上询问他们有什么打算。

在那份长子继承制度中,出于对皇太孙安危的种种考虑,要求其余皇室子孙分驻各州,只留两位皇子在京中扶持太子势力,连尚未成年的皇子也是一样,不得逗留宫中。

于是皇上让他们自己选择要去哪里。

二皇子周柠站出来说自己要留在秣城,尽心竭力辅佐皇太孙。皇上允了。

三皇子周朴跪地悔过,向天子起誓,今后必定忠心对待周衡,请求皇上让他留在京中。出于对左丞相一族的牵制,皇上也允了。

四皇子周柯请命去滨州,他的外公是滨州定海大将军,他说想在那里多多磨砺,为大承的海防尽力。皇上赞他有志气,欣然允了。

五皇子周杭最是随意,他问皇上大承何处风景最雅美人最多,皇上说青州,他便嚷着要去青州。皇上虽然骂他顽劣风流,但还是笑着允了。

六皇子周杨其实很想跟三哥一起留在京城,皇上自是不会同意,不过出于爱护,让他去了距离秣城较近的延州,那里的官员大多是左丞相的门生,也好照顾他。

问到周棠时,周棠上前一拜:“父皇,儿臣想去越州。”

“越州?”

“正是。”

“为何想去越州?”

越州虽说不是什么偏僻之地,但长年匪患成灾,百姓不得安居,皇上多次下旨剿匪,可收效甚微,是个极难管辖的地方,不知周棠为何要去那里。

“因为儿臣听闻那里的山水皆有灵­性­,有人说在那里见过仙人,还有人说山中有种果子,名叫厘儿果,吃一颗可以百病全消,吃两颗可以延年益寿,吃三颗就可以得道成仙,儿臣想去寻找看看,若真有此果,便带回来让父皇品尝。”

听了周棠的话,皇上一时哽住。

他怎么也没想到,众位皇子之中,唯一把“孝”字放在心中的,竟是这个几乎从未得到过他关爱的孩子。

皇上定定地看着周棠,眼前有短暂的迷蒙。失去爱子的痛苦,让他意识到父子情是多么弥足珍贵,他忽然有些愧疚起来。

他刚刚发现,这个孩子的个头居然蹿得这么高了。

他也刚刚发现,几个孩子中间,原来周棠的眉宇最像自己。

皇上当即答允了周棠的请求,还赠了他一把北凌寒玄铁铸造的宝剑,供他防身之用。尽管在他的印象中,周棠并不会武。

周棠不卑不亢地谢过,退到一边。

越州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弯弯的弧度。

那里是小夫子的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七殿下,罪臣洛平在此恭候多时了。[是的,我又一次提前预告了……我是人民的孙子= =

☆、第二十章 十里劫

周棠不知道小夫子去了哪里,但他想,那封留书中的归隐,应当是指重回故乡吧。

他在书里看到过,越州是西昭与大承往来的咽喉要道,常有大批的商队通过,西昭年年进贡也是要途经这里的。越州又多山林,仗着地势复杂,常有匪寇洗劫商队财物。

这种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吸引了许多亡命之徒,久而久之,越州的匪患成了个巨大的毒瘤,时刻威胁着百姓们的生活。

选择去这样一个地方,其实周棠心里还是挺没底的,不过一想到小夫子会在那里,他就觉得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临行时已过了清明。

皇上封他为“越王”,赏随行侍卫二十人,奴仆四人,车驾一座,骏马六匹,还有其它金银零碎两大箱,虽然比起其他有势力的皇子还差很大一节,但也算是不错的临别饯礼了。

浮冬殿原来的仆从中,只有芸香一人自愿与他同行。周棠也不强迫,随他们去了。

芸香替周棠收拾行囊时,发现他把两样东西珍而重之地放在了一起。

一个是皇上赏赐的宝剑,另一个,却是用织锦秘密包裹着的奇怪物件。

她一时好奇,想要拆开来看看那是什么,被踏进内殿来的周棠大声喝住了:“别动!”

芸香吓了一大跳,硬是僵在了那里。

周棠急急忙忙跑过来查看,看见东西好好地在那里,轻舒一口气。

“殿下,这是什么?”芸香问,心说不知是什么宝贝,让他这么紧张。

周棠剥开一点织锦让她看了一眼:“一张弓。”

“弓?”

“嗯,洛平给我的。可是我把它用坏了,不把它这样绑紧,就要断掉了。”周棠把它仔细包好,然后警告说,“芸香,回头见到他,不准提弓要断了这件事,他要问起来,你就说我很爱惜它,不舍得用它。”

“是,奴婢知道了。”芸香忍笑答应,心里却又有些黯然。

殿下满心期待要见到洛大人的,若是到了越州发现人并不在那儿……

哎,罢了,多想无用,走一步算一步吧。

周棠一行人本来要从东城门出城,谁知走到半路撞见了同样要走东门的六皇子。

瞧那阵势,浩浩荡荡的一大帮子人,把街道都堵严实了,老远就能听见余贵妃在软轿里哭得死去活来。

周杨一身华服,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骏马招摇过市。听见母亲哭泣,就在软轿边安慰了母亲几句,结果倒把自己说得也要哭了。左丞相与身边几名心腹交待了些什么,又拉过周杨絮絮地说话,看样子不送个十几里路他们是不会消停的。

周棠啧了一声,拉住马儿的缰绳。

他身后的侍卫仆从也都跟着停了下来。

“真是的,看了就闹心。”周棠对身后的一­干­人等下令,“改道,从北城门出城!”

“可是殿下,从北城门出去要多绕一大圈。”有人劝道。

“绕圈就绕圈,总比看这些人表演十里哭别要舒服。”

说着周棠掉转马头,当先一步往北面去了,众人赶紧跟上。

相比东门的热闹,北门就显得苍凉得多。

周棠头也不回地往城外行去,身后没有一人相送,就好像没有人记得他曾在这座皇城里存在过。而那个理应记得的人,此刻又不在身边。

他的背脊一直挺得笔直。

春风拂面,吹起一袭千岁绿的衿袍,带着他在这里拥有过的所有,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走了大约十里,芸香有些累了,就吊在队伍的后面拖沓地跟着。

队伍突然停下的时候,她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休息了,正想坐下喝口水吃点东西,却发现大家都没有松懈下来的意思,她不禁有些惶惑。

怎么了?天子脚下,难不成还有人拦路抢劫么?

她往前走了几步,越过重重人头马头,总算看到了前方的事态。这一看,她整个懵掉了——确实有人拦路,但不是抢劫。

他们的前方只站了一个人,书生模样。

那人一撩衣摆,行了跪拜大礼:

“七殿下,罪臣洛平在此恭候多时了。”

————

周棠坐于马上,一时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手中的缰绳被捏得嘎吱作响,他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生怕这是什么幻觉。

那人就跪在他的马前,声音清冽喊他“七殿下”,在距离皇城不过十里的地方,说已恭候他多时了。

多时?是有多久呢?一个时辰,一天,或是一年?

“起来吧,你……等我多久了?”

“回殿下,不多不少,一年。”洛平遥指官道边的一处房屋,那里杏花盛开如雪,“殿下不去鄙人的酒肆休息一下么?”

在众人面前,洛平仍是一副谦卑的姿态。

周棠忽然觉得很嘲讽。这多像一个笑话啊。

他在城中等他回去,他在城外等他出来。心心念念了那么久,日夜忧愁,其实不过一个十里,一个一年而已。

重逢的喜悦令周棠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在那份喜悦中,也掺杂了他整整一年的怨恨:这个狠心的小夫子,就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宫里!而他自己居然在外面逍遥地开起了小酒馆!

不过他很快意识到奇怪之处:洛平在北城门等他出城?皇城四大城门,他为什么偏偏就在北城门?何况他今天本来是要从东门出去的,完全是临时起意改了行程,如果他还是选择从东门出城,那么洛平岂不是要空等了吗?

这是巧合吗?还有他在北门开了一年酒肆,也是巧合吗?怎么感觉,好像他一开始就料到会有此局面了。

“小……呃,洛平,你怎么知道我会走北城门?”

“算的。”洛平答得高深莫测。他洞悉前尘往事,怎么会不知道周棠要去哪里,要从哪个城门出来。

“算的?这怎么算?”周棠狐疑道。

“东汉有诸葛孔明可观星相推命数,为何我就不能呢?殿下,我还懂得许多奇门术数,不如殿下带上我一路同行可好?”

周棠只顿了片刻,立时反应过来。

这人半真半假地回答,有一半是在做戏。戏目是一个被罢官的落魄书生,想要借此机会攀附上皇子殿下,给自己另谋出路。

出于报复,周棠赌气回绝道:“本王不缺侍从,为何要带上你这么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还是个大­色­鬼,一个不负责任的半调子。”

纵然被这样贬低,洛平半点不着恼。他上前几步,握住周棠的左手。

仰望这个高坐在马上的孩子,他温和地笑着说:“为何不带上我呢?我虽不是卧龙那样的能人,却也同样可以为殿下效力啊。”

“你能帮到本王什么?”

“我可以帮助殿下……”洛平执起他的掌心,“翻手反排命格,覆手复立乾坤。”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为坚定。

体温从手掌传递过来,是那样让人怀念的触感。

当然,即使他此刻什么也不说,周棠也一定会带上他的。就算绑,他也要把这个人绑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对小夫子的话也颇感兴趣,他确实感觉得到,小夫子好像总能预知什么。

也许,他真的可以反排命格、复立乾坤呢?

他们一行人在洛平的酒肆休息过后,­精­神抖擞地再次上路了。

这回周棠不肯再骑马,他坐进了马车,还把小夫子也硬拉进马车里陪着他。

洛平拗不过他这个“越王”,只能顶着其他侍从诧异的眼光坐上马车。

周棠几乎是扑到他身上的。

洛平差点坐不稳:“小棠,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一点王爷的样子吗?”

“小夫子,我就知道,你肯定逮着机会就要管教我的。”

“……那你还敢把我拉进来?”

周棠把头埋在他的颈边细细嗅着,半晌仰起脸来,眉眼弯弯:“死鬼,你想不想我?”

“……”不知为什么,明明是想笑的,洛平却觉得喉中有什么哽住了。

他的小棠成长得真快,仅仅一年,个头已经窜到他的脖颈了。手臂不由自主地拥上少年的身躯,他回答,“嗯,我很想你。”

周棠忽然不说话了,只定定地望着他。

“怎么了?”洛平问。

“没什么。”周棠摇了摇头,忍下了那漫到眼眶的潮热。

路途颠簸中,洛平想起上一世的情景。

当年他回到故乡,一年后周棠来了越州。

但他那时候因罢官而倍受打击,整日浑浑噩噩,自己的未来都是空白,根本没有心思去理会周棠。而且那时他只是对这个孩子有些怜惜而已,并没有对他抱有太大期望。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为协助周棠而来。只为周棠,所以他没有半点迷惘。

为了掩人耳目,他已在皇城外隐姓埋名了一年,如今是时候了,是时候带这个孩子去领会海阔天空了,他的小棠,绝不会是一只井底蛙。

这是个悠闲惬意的旅程,周棠心情始终很好。

心情好的时候他就拉着洛平在马车里说话,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就与洛平骑着马并排同行。踏着一路春光,他们渐渐接近了越州地界。

这一日,周棠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洛平他的家人在越州的什么地方,是怎样的。

洛平说其实他家在越州的边缘,距离主城还是挺远的。

“是靠近辉州交界那一带吗?”周棠问。

“不,是另一边,靠近西昭的那一边。”洛平回答。

“小夫子,我们先去看看你的家人吧。正巧让我绕着越州绕一圈,也好了解一下当地的情况。”周棠振振有词。

“不行,你一个王爷,会吓到他们的。”洛平不同意。

“谁说我是王爷了?我不是你的学生小棠么?”

“……”是的,小棠耍起无赖,总是很管用的。

“你不答应,我就用王爷的身份去吓唬他们。”

“……”一年不见,这孩子要挟人的本事也是突飞猛进。

洛平无奈,只好答应。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小夫子,你曾经提过的落凰,就是这个女人吗?

☆、第二十一章 谢师恩

越王一行人途经辉州到达越州之后,没有直奔主城通方,而是从外围迂回到了越州的另一边,一座名叫勾凉的小城。

勾凉位于越州的关卡附近,再往西就是与西昭接壤的边城,此处是大承与西昭通商的必经之路,也是各个商队落脚整肃的集中地。

侍卫们没有向周棠的行程提出异议,但都分外紧张。毕竟他们的职责是保护越王的安危,要把他平安送到通方。这样绕远路,无疑给他们增加了压力。而越王还要求他们低调行事,脱去皇族侍卫的外衣,伪装成过路的商队,美其名曰“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当然,贴身侍候的芸香是知道的,主子搞得那么复杂,无非是想跟小夫子多多逍遥几天,顺便陪他回老家省亲。

马车中。

洛平手捧一本书,安静地读着。

周棠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时不时拿眼睛瞅瞅他,小声嘀咕着“怎么有看不完的书”,看样子他是有话要说,但又不敢打扰。洛平发现了,只是佯装不知,故意磨他的­性­子。

好不容易等到小夫子看完了这本书,周棠赶紧凑过去,一本正经地发问。

“小夫子,你老实告诉我,你家里是不是很穷困?”

“什么?”洛平放下书,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周棠抱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去拿别的书:“你听我说,你的老父亲是不是为了让你安心读书,日日辛苦劳作贴补家用?你的老母亲是不是夜夜挑灯织布,给你筹集上京赴考的盘缠?别担心,虽然你被父皇罢了官,没有俸禄养家了,但我会帮你照顾他们的。进了家门,你一点也不用难为情。”

洛平眨了眨眼,心想原来周棠死乞白赖地要去他家,是有着这样的打算么。他没有推辞,展颜笑道:“那真是……多谢殿下了。”

勾凉的街市比周棠想象中要繁华得多。

道路两旁有不少摊贩,酒楼客栈生意兴隆,甚至有不少客商就地做起了生意,拖着箱子当街叫卖自己的货物,也不怕有人来捣乱哄抢,整个城镇看上去热闹而祥和。

这里百姓的服饰迥异于秣城,很少有人穿广袖衿袍。女子的衣服多缠轻纱,飘逸灵动,男子的襟口袖口和腰间有着繁复的花纹,雅致又不失大气。

芸香刚进城就被这些漂亮衣服吸引了,杵在成衣店跟前拽都拽不走。周棠实在没办法,准了她一个时辰置办衣服首饰,自己和小夫子坐到茶楼上稍事休息。

周棠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小夫子,不是说越州盗匪猖獗吗?可这里看着一点也没有盗匪的踪迹啊。”

洛平给两人倒上茶水,细品了一口家乡的茶味,缓缓解释道:“因为这里紧邻边城,边城虽然叫做城,其实是大承将士驻守关卡的军营,盗匪再猖獗,也不敢在官兵眼皮底下轻举妄动的。”

“原来如此,幸好幸好,看来小夫子你的家乡还是很和平的。”周棠接着问,“那么盗匪最猖獗的地方是在哪里呢?”

“在越州的东南面。那里多山林,又是商队通行的咽喉处,易于拦路抢劫,更易于隐蔽和防守。你赴任之后,最难对付的就是那一块。”

两人又谈论了些越州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一壶茶就饮­干­了。

此时芸香总算回来了,两手拎满了东西。

她抬起左手说:“殿、哦不,少爷回去试试这几件衣裳,入乡随俗嘛,按照您的身形买的,您穿着肯定好看!”

接着抬起右手说:“洛大哥,你是这儿的人,我们中间就你最能穿出这里的韵味来了。呐,我给你买了一套,你可一定要穿出来让我看看啊。”

洛平颔首:“有劳姑娘了。”

周棠眉头一皱:“慢着,你叫他什么东西?洛大哥?”

芸香闻言立刻向洛平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洛平接收了她的求助:“是我让她这么喊的。芸香姑娘还想喊我大人,我哪里受得起,不如喊大哥来得亲切,出门在外,也比较方便。”

周棠撇了撇嘴:“随便你吧。”转身下了茶楼。

等他听不见了,芸香噗地一声喷笑出来:“洛大哥,少爷也就在你面前才这么听话。”

洛平摇头:“有些话即使是我说的,他也未必会听。”

“怎么会呢?”芸香不信。

洛平笑笑没有多说,也下楼去了。

————

穿过一片梅树林,他们来到一座古朴气派的宅院前。

虽没有雕梁画栋那般­精­致,但也能看得出来,此处的主人较为富裕,很讲究格调,看着像是个书香门第。

洛平介绍说:“这就是我老家了。”

周棠愣了好一会儿,气得跳脚:“小夫子!你欺骗我感情!你家一点也不穷困!”

洛平淡淡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家里很穷困了?”

“那天我说……”

“你一厢情愿地这么想,我也不好推辞不是吗?更何况有这样孝敬的学生,为师也是颇感欣慰啊。”

“……”周棠抿­唇­不说话了。

他觉得很丢人。

准备了一堆吃的用的,又加上大把的银票,满心打算好好款待一下洛平的家人,谁知现在根本没有他表现的机会。

倒不是真的希望小夫子家穷得揭不开锅,他只是觉得,自己从小夫子那里得到太多了,想要借此机会报答小夫子的教导之恩。现在这个机会破灭了,他实在有些沮丧。

洛平被他这副样子逗乐了,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走吧,去我家里坐坐吧。”

周棠怀着跟自己赌气的心情进了院子,刚踏进去就是一顿。

不同于外面梅树林中的蓊郁苍翠,这间院子里梅树刚进入盛花期,开得一片荼蘼。花朵是层层叠叠的殷红,不似秣城梅花的软玉温香,这里的梅树像是把整个生命燃烧了起来,浓烈得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让周棠怔住的不是这些梅花,而是梅花树下那个娉婷的女孩子。

那女孩挎着腰箩在梅花中穿梭,时不时俯下身来捡拾落花。

她着一身勾凉的寻常女装,没有多少矫饰,只有腕上的轻纱随着拾花的动作轻轻飘摇,可她看上去比那满树的花朵还要妍丽,尤其她转过身来看向他们时,脸上浮起诧异,明眸潋滟,直把几个跟来的侍卫都看呆了。

这女子的容颜几乎可与长公主相媲美了,而且她信步闲走的样子,也有几分起舞般的婉约灵动,当真可称得上是倾城的美人。

美人的目光落在洛平的身上,忽而绽开笑靥:“平哥哥!你回来啦!”

她丢下腰箩提起裙裾跑来,带着一身梅花的幽香。洛平笑着拭去她腮边的汗珠:“这么多客人呢,你也不去好好打扮一下。”

“有什么关系,平哥哥你不是说过吗?蘼儿就算不打扮,也是最漂亮的。”她说得娇俏,挽着洛平的胳膊甚是亲昵。

周棠眉峰一跳,轻哼道:“小夫子,你曾经提过的落凰,就是这个女人吗?”

洛平微怔,琢磨了下这句话才反应过来。他没想到几年前的一句无心之言竟让周棠记到现在:“……不,并不是她。”

周棠的眉峰又是一跳:“怎么,还有另一个么?哼,­色­鬼小夫子!”

洛平哭笑不得,不知怎么解释。

此时屋里的人听到外面这么热闹,也都出来了。

那是一对中年夫­妇­,洛平上前见礼:“爹,娘,身体可还好么?”

夫­妇­看到他很是欢喜:“好,好。”

女孩赶紧把方才丢掉的腰箩拎过来,递给男子道:“爹爹,这么多够了吗?可以做梅花酿了吧?家里来客人了呢,可能要开几坛了。”

开了酒坛,满室梅香。

那酒清甜爽口,周棠忍不住要多喝几杯,被洛平拦下了,说是这酒的后劲大,让他少喝点,于是他很听话地没有再喝。

洛平的父亲赞到:“小公子真有教养,平儿有这样聪慧明理的学生,很是幸运啊。”

一句话把周棠夸得那个心里美。

洛平接过话茬,撒谎不带打顿:“是的,罢官之后,多亏少爷收留我,否则我恐怕要露宿街头了。”

“小夫子学识渊博,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呢,离了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周棠继续卖乖。

自从知道那女孩是洛平亲妹妹后,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这兄妹二人长得一点都不像,也难怪他会想歪。不过见过他们爹娘后倒也能理解了:洛平长得像父亲,洛蘼长得像母亲,就是这样而已。

洛平的家不像周棠想象中那么穷困,洛平的父母也不像他想象中那么沧桑。从言谈中他了解到,洛平的父亲是个商贾,有一支置换西昭与大承货物的商队,而洛平的母亲,那个美丽温婉的­妇­人,其实是土生土长的西昭人。

“所以小夫子,你算是半个西昭人咯?”

“是的,不过我从没去过西昭,母亲也很少提及西昭。”

“哦,这样啊,可惜了,我还想让你教我西昭语呢。”

“抱歉,我对西昭的了解仅止于书中所述,其它一无所知。”

“没关系,我只是一是好奇而已。”

周棠不甚在意地说着,没有注意到洛平的解释略显生硬和多余。

他们在这座宅院里歇了一宿。

夜里,周棠辗转反侧睡不着。大概是一路上都与小夫子同食同寝的缘故,现在离了小夫子,他就浑身不舒坦。

空瞪了床帏一会儿,他还是抱了枕头,决定去找小夫子一起睡。

不想让门口的侍卫们看见他这么有损形象的样子,周棠选择了翻窗。猫着腰从后面潜行到小夫子的窗下,正要敲窗,忽然听到小夫子在跟人说话的声音。

似乎是很平常的对话,可他忍不住偷听了几句,发现那些话怎么听怎么奇怪。

尤其小夫子的语气那样坚决,坚决中甚至带着一丝凄然。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小棠你又在看许公子的小说了吧。

☆、第二十二章 断红尘

洛母此刻正坐在房中的小桌边,拉着洛平的手絮絮地说话。

周棠就着窗棱的缝隙,看见她要往小夫子的手中塞一样东西,可是小夫子推辞着怎么也不肯收下。

洛母埋怨道:“你这孩子真是的,就这样糟蹋为娘的一片心意吗?”

洛平摇了摇头,把那件东西放回桌上,周棠这才看出来,那是一只香囊,一只典型的西昭式样的香囊。

洛平说:“娘,这香囊的味道太特别,我又是个男子,带着难免引人注意。”

“这有什么的,你父亲不也戴着一个吗?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他被什么人取笑,再者说,这种香囊味道清幽,半点女气也没有,怎么就不能戴了?”

“哎,与其送给我这个不识货的,不如您送给蘼儿吧,她最喜欢这些东西了。”

“那丫头的香囊都摆满一大箱了,你爹宠她,每次做生意回来都给她带好些小玩意,倒是你,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

“可是娘,我真的不能收下它。”洛平很是为难,有些欲言又止,“它……它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

洛母不高兴了,扁了扁嘴说:“瞎讲八道!我们西昭的香料从来都是趋吉避凶的,还没见过有谁说会带来灾祸的。你当真一点也不了解为娘的苦心吗?”

“……”洛平见母亲动怒,不敢顶嘴,只得低头听训。

“你祖父苦读一生圣贤书,临了也没考取功名;你父亲当年也是几度求官不得,不得已弃文从商;到了你这一代,好不容易考上了状元,谁承想没几年就被罢了官。我找人算过,说是洛家祖先不知做了什么孽,煞了子孙命中的官运。这香囊和你爹那个都出自西昭国师之手,当年他赠予我时说过,戴着它可保官运财运亨通,保一生平安的。”

“娘,这些怪力乱神的话怎可轻信……”

“平儿!不准这样说国师!”洛母呵斥道。

“是,孩儿知错了。”洛平连忙道歉。

周棠在外面听着,虽说对小夫子被训的模样很感兴趣,可他还是抓住了更重要的事情:西昭的国师?小夫子的娘亲与那样的人有交情,想必在西昭的地位也不简单。

正想着,房里隐隐传来啜泣声,周棠凝神看去,原来是洛母被气哭了。

洛母有没有真的掉眼泪他是不知道,不过他知道,洛平现在是真的慌了。

洛母嘤嘤说道:“你这孩子实在固执,娘的话你就是不肯听吗?你父亲身上佩戴了那个香囊后,做生意太平多了,别家会被盗匪洗劫,他却一次都没遇上过。娘见你不如意,也是为你好,没想到你竟然……”

“好了好了,娘,想来这香囊确实是有些功用的,我这就佩戴起来。”

洛平一边哄着她一边把香囊收进了怀里,洛母这才止住了哭泣。

又交待了几句,洛母便回去了。

周棠在外面扒了一会儿,被一阵夜风吹得打了个哆嗦,犹豫着是退回自己房里呢,还是继续找小夫子。

这时候他瞧见小夫子把那个香囊拿了出来,愣愣地看了会儿,长叹一口气,就要放在烛火上烧了。也不知怎么的,周棠突然看不下去了,推窗翻了进去。

————

洛平听见动静吓了一跳,手一抖香囊就掉在了地上。

周棠眼疾手快,上前把它捡了起来,拍拍灰尘,放在鼻端嗅了嗅道:“很好闻啊,是股清香呢,一点也不腻,很适合你啊小夫子,为什么要烧掉?”

烛光下,洛平的半边脸隐没在­阴­影中,周棠直直盯着他,竟发现他目光在躲闪。

周棠把自己的枕头放到床上,爬上去冲他招招手:“小夫子我们一起睡吧。”

洛平收拾了一下情绪,走到床前正要劝他离开,被周棠拽住胳膊跌下来。

“小棠!”

“小夫子,别赶我走好不好?我都在外面吹了半天冷风了。”周棠可怜兮兮地说。

洛平听了他的话全身一僵:“你一直在外面?”

“是啊,我听见你被你娘狠狠训了一顿。”周棠边说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他想知道他为何坚决不肯收下这个香囊,可见他脸­色­煞白,立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握住他的手道,“小夫子,你的手好凉,快到被窝里来吧,我给你捂捂。”

洛平此刻就像丢了魂似的,任周棠把他揽进被子里。

那只香囊就在两人的枕头中间,身畔萦绕着小夫子和香囊的味道,周棠觉得很安心,很快就要昏昏入睡。

手被那孩子揣在怀里,全身慢慢回暖过来,洛平把目光挪到周棠的脸上,贪婪地看着。

这个周棠还是少年模样,脸颊已有了较为深刻的轮廓,但下颌仍有些稚­嫩­。

幸好,他还不是当年那个一道圣旨把他打进无赦牢的君王。

那时候洛平怎么也没想到,这只母亲赠与的香囊,竟成了令他罪上加罪的铁证。

他想要为自己辩解,却发现无论他说什么那人都不会听了。

可是这一世不一样了,如果他现在就向他辩解呢,在他还对自己满心信任的时候,会不会减轻他的罪名呢?

“……小棠。”

“嗯?”周棠有些迷迷糊糊的。

“小棠,你醒一醒。”洛平推了推他,“陪我说说话。”

“唔,好。”周棠强打起­精­神,揉揉眼睛望向难得任­性­的小夫子,“怎么了?”

洛平踌躇道:“小棠,你好好听我说。”

“嗯,我没睡,我听着呢。”

“我的母亲……她是西昭王族的血脉,当年爱上了我父亲,便义无反顾追随他来了大承,如今已和西昭彻底断绝了关系。我和我爹的香囊是她那年私逃出来时,西昭的国师赠与她的,说是可保一生平安富足。国师亲手制作的香囊气味很独特,只有西昭王室才能佩戴。说来也真是神奇,母亲带着香囊,竟真的一路避过了王族的追捕,后来这件事渐渐平息下来,父亲的生意也兴隆起来,而我也考取了功名。”

“原来洛夫人出身西昭王室啊,难怪会有这样珍贵的香囊。不过要我说小夫子你考取功名才不是什么香囊的功劳,”周棠皱皱鼻子说,“你是真的有真才实学,而且一定是有神明把你派来我身边的。”

洛平笑了笑,心说确实有人派他来,不过不是神明,是个大判官。

“小棠,我跟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相信我,不管我的母亲是什么身份,我是大承的子民,这一点不可磨灭。我承认我贪权,我想做大官,但我永远不会做背叛大承的事情。”

“这么说,小夫子你是怕我怀疑你私通西昭王室出卖大承吗?我怎么可能会这么想呢?你真是杞人忧天了。”

“是,我杞人忧天了。”洛平苦笑。

若真是杞人忧天,那当年又是谁给我降下这项罪名的呢……

周棠拎起那只香囊细细看着,绢面上绣着两只可爱的灵兽,看得出来那是一公一母,神气活现的,很是别致。

不知他又想到什么,突然翻过身来压在洛平肩上:“小夫子,我问你啊,这个香囊这么好,你会不会把它当作定情信物送给以后的妻子?”

“什么?”洛平还没从往事中回过神来。

“或者你心中已经有要送的姑娘了?你在进京赶考之前有没有个青梅竹马什么的?她有没有让你考取功名之后回来迎娶她?有没有‘衣锦还乡日,洞房花烛时’之类的约定?你会做一个负心汉吗?”

“……”洛平斜眼看他,“小棠,你又在看许公子的小说了吧。”

周棠缩了缩头:“嘿嘿,路上买了本许公子的新书,叫《蒹葭记》,说的是……”

洛平敲了他额头一下,佯怒道:“好的不学,尽看这些­淫­词艳曲。”

“小夫子你要看吗?我可以借给你。”

“……行了,不早了,赶紧睡吧。”

洛平无奈,心中那点伤感就这样被弄得烟消云散了。他轻轻拍着周棠,像在哄一个孩子。周棠想要表示不满来着,结果因为太舒服了,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周棠与洛平向洛父洛母辞行。

洛蘼抱了一坛酒出来,踩着满地落花笑吟而来:“彼尔维何?维棠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注1】

周棠接过酒坛愣了愣,没明白什么意思。

洛蘼讶异道:“怎么?你居然没有看过许公子的《蒹葭记》吗?我这是在为你送别啊,书里的祝莹莹就是这样送别那个负心汉的啊。”

噗——不知是谁笑了出来。

其他人笑也就算了,周棠看见小夫子也在笑他,脸上不禁红了红:“什么负心汉,我才不是什么负心汉!”

说完拉着洛平就往外走,不理会洛蘼在背后的调侃。

洛平安抚道:“别气了,我妹妹跟你开玩笑的。”

“哼,我才不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反正我不会是负心汉的,谁对我好,我就十倍百倍地回报他,小夫子你要信我。”

他脸扬得高高,手攥得紧紧,洛平抿着笑,回握住他的手:“嗯,我信。”

临出小院时,周棠望了一眼那满园的红梅,问洛平:“这梅树是什么品种,竟能开出这样轰轰烈烈的气势?”

洛平也回望了一眼,答道:“红尘。这些梅树叫红尘,来自西昭。”

“哦,名字真美。”周棠赞叹。

小院的门扉在他们身后阖上。

洛平被周棠牵着往前行去,把那片往日红尘,断在了身后。

注1:取自《诗经-采薇》。原文: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其中“常”通“棠”。大意:什么花开得那么盛?那是棠棣之花。路上离去的是什么车?那是君子的车驾。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这一巴掌,洛平终究没有扇下去。

☆、第二十三章 伪君子

前往越州的主城通方时,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合群一点,也为了满足芸香对边陲服饰的执着,周棠一行人换上了在勾凉买的衣装。

周棠选了一身墨玉­色­镶银边的小长袍,襟口处的花纹华贵却不张扬,衬得脸庞更加俊秀。他少年风姿,策马缓行,顾盼之间熠熠生辉,招惹得阁楼上的闺秀们探窗偷瞧,有那胆子大的,直接往下丢自己的香帕。

然而周棠对飘下来的帕子视若无睹,他眼里残留的全是今早小夫子穿上家乡服饰的模样——那一刹那他差点没有认出小夫子。

看来芸香说得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有土生土长的勾凉男儿,才能把这衣服穿出那样的韵味来。那身月白­色­深蓝纹饰的罗袍,真是再适合他不过了。长发简单地在脑后束起,别有一番洒脱俊逸,一点也不似往日那般古板,甚至还带了点异域风情。

此时洛平就在他的侧后方,安安静静地骑马相随,周棠时不时回头瞥上两眼。

洛平看见了,便对他打眼­色­让他好好看路,次数多了,他就赶上前来数落他:“怎么心不在焉的?别仗着自己马术好就掉以轻心,当心摔下来,骨头都能裂了。”

周棠扭过头正了正身子,心下叹息:哎,果然,无论外表变成什么样,这人始终都是那个爱管教他的小夫子。可是……这样的管教也让他觉得很开心。

走着走着,周棠忽然想起一件事,探着身子凑到小夫子身边使劲嗅了嗅。洛平怕他跌下去,赶忙与他靠得近些:“又怎么了?”

“小夫子,你没有佩戴那个香囊么?”周棠说,“我觉得你穿这身就该把它戴上,那真是完美了。”

洛平摇了摇头:“娘送我是一番心意,我收着就是了,没必要天天戴着。”

“哦。”周棠没有追问,他看得出来,小夫子对那个香囊确实有很深的芥蒂。他还记得那晚洛平跟他说的话,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小夫子为什么钻进那样的牛角尖里去了。

一路平静。保险起见,洛平没有让周棠从越州的东南面走,而是取了北面的道路。

尽管从北面到通方要绕很大一圈,还要渡一条宽河,十分耗时,但他宁愿多走几十里路,也不能让周棠面临盗匪洗劫的危险。

经过通方城门时,守关的士兵仔细验证了他们的文书和玺印,确认他们的身份后,火速派人通报了知州大人。

谁知他们等了大半炷香的时间,连个人影都没瞧见。

他们没有事先知会突然到来,可能的确有些仓促,但那知州大人迟迟不来迎接,任他们在城门口喝西北风,显然是不把这个“越王”放在眼里了。

众人正不耐烦时,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厮,说是知州大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让他来给他们引路,去与知州会面。

听了这话,洛平的眉头皱了起来。

周棠冷哼一声:“既然知州大人忙到无暇顾及,那本王又岂敢去贵府打扰?直接带本王去王府宅邸吧,会面之事,明日再说。”

那小厮犹豫了一下才躬身道:“是,奴才遵命。”

跟着小厮在城中七拐八绕时,洛平把手落在周棠的肩上轻轻拍着:“这儿的知州要给你下马威,你如此回敬他,做得很对 ,不要与他怄气。”

“小夫子,我没有怄气,我早料到会这样了。而且我想知州大人恐怕也不是在孤军奋战,他肯定招揽了不少当地官员想要架空我这个王爷呢。”

“是的,这也是我最担心的。”

“你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收服的。”周棠侧过头对他粲然一笑。

瞅着他的这个笑容,洛平心中反倒有些五味杂陈。

他的小棠真的长大了,已经学会先一步忖度人心、算计对手了。

虽说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他们来到那座所谓的“王府”前时,所有人还是为眼前所见感到震惊。

芸香忍不住问那小厮:“喂,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小厮回答:“没有啊,就是这里。”

说完他捡起一块斜倒在墙边的牌匾展示给他们看:“呐,上面写着越王府啊。”

这下周棠的脸­色­是真的不好看了。

皇上的敕封数月前就传了过来,这么长时间,他们就给他准备了这么个破败不堪的住处?连牌匾上都结满了蜘蛛网,说不准还是前代越王留下的。

他好歹是个皇子,受到这样的待遇,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个小厮不知是怎么被他主子教导的,也是目中无人,带他们到了目的地转身就走。周棠知道拦他无用,就随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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