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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向天誓

周棠怎么也无法把目光移开,只觉得洛平的平淡安详的睡脸都是诱惑。

鼻尖与鼻尖越来越近,他屏住呼吸,把自己的吻印在了洛平的­唇­上。

由于太过紧张,他的身体都有一些僵硬,倾斜的角度拉得伤口有些刺刺地疼,像是在警告他什么一样。

他会不会醒?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个胆战心惊的吻,让周棠很不甘心。

心脏跳得那么快,却没办法通过这个吻传达给小夫子。

是他自己在害怕,没有人教过他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做,他看了许公子的所有籍,看懂了风花雪月,却没有看懂自己这段情感该怎么处置。

他也是读圣贤长大的,知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知道尊师重道的道理,他也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在世人眼里会有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并不想反省自己——喜欢小夫子有什么错呢?没有人更值得他倾心了,他这辈子都不想离开小夫子啊……

越想头脑越昏,越想就越觉得燥热,周棠忍不住欺身上去,手掌环过洛平的后颈,指尖落在耳后细­嫩­的皮肤上,一点一点磨蹭着,带着说不清是兴奋还是害怕的颤抖。

不满足于停留在­唇­角、静止不动的触感,他摸索着舔舐,感受到小夫子­干­涩的嘴­唇­上细小的褶皱,便本能地吸吮,想让它变得饱满起来。

“嗯……”受到感官上的刺激,洛平根本无法好好入睡,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周棠猛地停下来,抬头看见洛平的眼睫掀起。

他从那双眼里看到了自己从没见过的神­色­,像是挣扎在和克制的边缘,有着不真实的脆弱,迷糊中泄露了太多的情感。

那是他不曾见过的小夫子,只有一刹那的多情。

这一刹那太短暂了,周棠尚未从回过神来,就被洛平一把推开。

“小棠你­干­什么!”洛平斥责道,“你烧糊涂了吗!”

­唇­上还残留着温暖的濡湿感,洛平自己也很慌乱,只能用震怒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周棠不说话,只一个劲地缠上来,伸手去摸洛平红透了的耳朵,还要凑上去接着索吻。

洛平被他气到了,顾不得他身上的伤,揪起他的后领拉离自己,大力甩开。就听见咕咚一声,周棠被甩趴在床上。

伤口疼得要命,加上小夫子决绝的态度,周棠顿时委屈起来,倔脾气也上来了。

他紧抿着­唇­,仍是一言不发,死死瞪着洛平,瞪得眼圈都发红了。

洛平见他吃痛,也是满心酸楚,勉强压下纷乱的心思道:“不是答应了好好睡觉的吗,突然怎么了?做噩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周棠一听他放软了语气,更是得寸进尺,回身猛扑上去,撞得洛平后脑磕在雕花床栏上。洛平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一时反应不及。

周棠不得章法地去吮咬洛平的嘴­唇­和颈项,双手也胡乱去扯洛平的衣襟,扯开一点就迫不及待地要去亲。

越是这样就越是焦躁,他眼里蒙上了一层湿气,口中犹在放着狠话:“小夫子你为什么要躲!为什么不肯跟我亲近!不准躲!你要再躲我就治你的罪了!”

洛平没有再推拒,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王爷要治我什么罪呢?”

周棠捧起他的脸,不经思考就说:“治你不听话的罪!我要把你关进大牢里,等你什么时候知错了再放你出来!”

……多熟悉的话啊。

洛平淡淡笑了:“你想关就关吧。”

不知为何,周棠竟觉得这个笑容让他的胸口痉挛般地痛,明明那里没有任何伤口。

他慌忙解释:“我开玩笑的小夫子,我才不会舍得把你关起来的。我只是生气,我们相处那么久了,你却一点也不肯跟我亲近,甚至你跟方晋都比跟我亲近!”

洛平反问:“亲近?王爷想要什么样的亲近?这样的肌肤相亲,王爷不觉得实在有失体统吗!”

“我喜欢小夫子,我想亲亲你而已,为什么不给我呢?”周棠理直气壮。

“……”洛平颓然。

他发现这个孩子被他彻底惯坏了,比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王爷,有些东西不是你想要我就能给得起的。”

“怎么就给不起呢?”周棠哀怨地望着他,大概是伤口的热度又起来了,他的脸颊染上病态的红,“怎么就给不起呢,分明是你不愿意给。小夫子我好难受,你不要再推开我了好不好,我真的会越病越重的。”

“……王爷,你还太小了,你还不懂。”洛平到底不舍得他辛苦难过,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但仍旧避开了他的请求。

“你是我的小夫子,我不懂你就教我啊……”迟到的药效和再度袭来的高烧令周棠的神智趋于模糊,缓慢地眨着眼,昏昏欲睡。

洛平长叹一口气,小心地扶他躺下,为他盖好被子,轻轻拍哄,并不言语。

周棠没有撑到他回答就沉沉睡去了。

洛平抚过他额角的碎发,兀自喃喃:对不起,这个,我没有资格教你。

又折腾了两天,周棠的烧退了,伤也收口了。

他还惦记着那天发生的事,但显然洛平不想再提,他也找不到机会继续纠缠下去,只能暗自赌气。

赌气归赌气,他没有忘记正事。

这些天因为卧床养伤,他没能收到关于南山匪的消息,不免有些担心。那天夜里的事应该闹得很大,自己又是被横着抬回来的,不知通方城内有什么反应。

偏偏最了解事情始末的小夫子不爱搭理他,急得他抓心挠肝。终于,在今天他获准下床走动以后,小夫子摆出了找他谈谈的架势。

“王爷不用担心,相比于红巾寨,南山匪的损失算是很少了。”

他一开口,周棠心里就一沉:完了,小夫子喊他王爷,看来还没消气呢。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道歉的时候:“很少是有多少?”

“连同当时你身边的护卫,战死九人,受伤四十五人,都已经给了他们家里丰厚的抚恤。马匹损耗十二匹,兵器、弓箭损耗上百,现在也都在重新置备。”

“哦。”听了这么详尽的数据,周棠总算放下心来,“那通方城内呢?有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你让我救的那个姚鹏飞怎么样了?杨知州有没有又搞出什么幺蛾子?”

“王爷,我今日就是来与你说这些事情的。”洛平道,“姚副使与一­干­岷山百姓已经进城,把王爷英勇杀匪的事迹传遍了整座城,那姚副使本是杨知州的心腹,连他都替王爷说话,可见王爷的拥护声有多大。”

“嗯,那都是小夫子你的功劳!”周棠赶紧拍马屁。

洛平无动于衷:“目前城里最大的影响就是……”

“是什么?”

“每日王府的门口都有大批前来探病的官员,还掺杂了一堆媒婆和丫头,哭着喊着要见王爷,媒婆手里都是成捆的美人图,丫头的怀里都揣着自家小姐从庙里求来的平安符。整个王府给围得水泄不通,连方晋想悄悄进府都很难。”

周棠眨了眨眼:“啊?”这是要搞什么?他连忙表态,“我才不会对他们感兴趣呢,小夫子你要信我。”

“王爷少年英雄,自然是备受年轻官吏和千金小姐们的青睐,与我何­干­?”洛平说得平静,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要说的是,他们这样堵在门口,会阻碍三日后的祭天,请王爷示下,是要见,还是要赶。”

“赶走赶走!让程管家把他们都打发走……等等,祭天是怎么回事?”

“这是在王爷回来之前就在布置的事,既然已经与红巾寨宣战,我就想让所有越州人都见识到王爷的决心和魄力,因此早几天已在西市口搭了高台,布了祈福的阵势,燃了九州木的火炬,候足七日,就等王爷的祭天仪式。”

“我回来之前……你都替我安排好了?”

“是,无论你是死是生,我都要借这次祭天,让你名垂青史。”

祭天仪式。

尽管事先清了路,但拥挤的人潮还是让越王的车驾行进缓慢。

好不容易到了西市口,已经将近晌午了。

国风之曲奏响,越王身披千岁绿锦,踏着低沉的鼓点缓缓登临,直至高台顶端,于九州木的火炬前停下。

阳光出奇地灿烂,洒在高高的拂商台上。下面仰望的人都被晃了眼,看着越王,竟如同神祗降临。有人不自禁地感叹:我们的越王,真的是天龙之子啊。

周棠声音清亮,附乐高歌,句句凿入人心——

古有伯梁,今有拂商。

高台仰止,意坚如石。

紫气东来,天佑西疆。

九州木契,越匪必亡!

以九州神木为契,本王在此向天立誓,越州匪患一日不除,本王决不甘休!

说罢,他饮尽祝天之酒,执寒玄铁刃刺破指尖,鲜血滴入九州木的火炬中,嗤地一声窜起数尺高的烈焰。

九州神木遇血则爆燃,此时整个西市口弥漫起一股带着血腥气的木香。

台下的百姓被其所感染,纷纷附和:“天佑西疆,越匪必亡!”

洛平也一直仰望着他,直到眼睛被光芒刺得酸痛,无法睁开。

仪式完毕之后,回到王府,周棠仍旧处在亢奋之中,不住地说着:“小夫子你看见没有,他们都在跪拜我,他们信任我这个越王!我有我自己的臣民了!”

见到他那君临天下一般的姿态,洛平的心绪也难以平复。那与他记忆中的周棠何其相似——傲然的,自负的,强韧的。

怎么这么快呢?这个孩子,怎么成长得这么快呢?

洛平抑制住心中的起伏,给他包扎着手指尖的破口:“我说过,王爷你终有一日会登临大承最高的地方,会拥有自己的江山……”

“小夫子你不要叫我王爷,叫我小棠好不好?”

“……有朝一日,你的名字便会成为天下人忌讳。”

“对你不一样,小夫子,我的名字不会是你的忌讳的!”

“不,我希望它是。”洛平深深地看着他,“那是我的愿望啊王爷。”

听他这样说,周棠的心里蓦地难过起来,他不明白这是个什么破愿望。愿望不都是很美好的事情吗?为什么小夫子的愿望这么悲伤?

“小夫子!”他急急喊了一声,随即抱住了洛平,抱得紧紧的,怎么也不肯撒手。

洛平僵硬着身体,没有回应。

周棠盯着他薄红的耳垂,轻轻吻了上去。

从耳垂,到脸颊,到鼻尖,到嘴­唇­。

­唇­齿相贴的缝隙间,洛平叹了一口气。千般无奈,一种情意。

“小棠……”

有多少命运被改变了呢?

当年,他们的每一个吻里,他喊的都是“陛下”。

洛平愁肠百转,周棠却很高兴:“太好了小夫子,你不生我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只能亲,哪里够?!

☆、第三十八章 要雏儿

宣统廿九年。

自开春以来,越州的雨就没停过。

屋瓦上的雨水连成线滴落下来,青石板被哗啦啦的流水洗得光滑如镜,角落里生着一层深绿的青苔。

连日来的­阴­沉天气,让人的情绪也随之郁结起来。

周棠捻灭了灯火,揉揉发胀的太阳|­茓­,开始赶人:“每次你过来都要折腾我一整夜,害我都没办法跟小夫子一起吃早饭了,你快走快走吧,事情就这么定了,别来烦我了。”

方晋调侃道:“王爷,这几年你对我的态度真是越来越差了,好歹我是你师父,你这样过河拆桥,就不担心我回秣城另投明主?”

“哼,你要走就走,我保证不拦你。”青年的声线低沉,眉目流转间,带着看透了他的自信,“只要你舍得自己千辛万苦建立的基业,舍得我许给你的似锦前程,还有小夫子对你的殷切期待。”

方晋轻敲扇柄:“啧,你这小子,跟谁学得这么­奸­诈狡猾。”

周棠挑眉:“你说呢?”

“一定是慕权兄教的!”

“……从后门出去,别让人注意到你这个土匪头子进我家,慢走不送。”

方晋一边叹着自己是东郭先生,一边闪身消失在了王府后门。

这会儿的雨下得小了点,深吸一口气,凉凉的湿意沁入心脾,看着头上愁云惨雾的天空,方晋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

周棠说得对,从南山匪刚刚成型,到现在成为可与红巾寨匹敌的越州第二大匪寨,这三年来他付出得太多、谋划得太多,这时候要他放下,的确是不舍得。而且……

“他对我的殷切期待么……”那个人,只是把对越王的期待分了一点点给我吧。

不过,仅仅这一点点,也足够挽留我了。

周棠送走了方晋,便要出门去找洛平。

刚走到前院,看见一个背影颇眼熟的男子,从洛平的房里出来,看样子是要离去。周棠尚未想起来这人是谁,又看见自家小夫子急急忙忙走到那人身边,撑了一把伞给那人。

周棠一愣,突然就没心思去想那人是谁了,眼里只剩下洛平嘴角温和的笑意,还有对那人的体贴照顾。

那人先是推拒了两下,拗不过洛平,只得接过油纸伞。大概是说了什么客气的话,洛平笑着摆摆手。

两人共用一把伞,一路走一路闲闲地说话,周棠在自己府里像做贼一样远远跟在后面。

到了门口,眼看那人就要道别了,周棠在心里催促着“赶紧走吧别磨磨蹭蹭的”,然后从照壁后面探了个头出来。

这一探他就更不舒坦了。

只见那人居然凑过去附耳对洛平说着什么,而洛平听了两句后居然喷笑了出来,脸上也浮上一层薄红。

周棠几乎要克制不住冲出去的时候,那人终于走了。

他恨恨瞪着那人出府,旁边冒出个仆从问道:“咦?王爷您躲在这儿看啥呢?”

仆从这一喊,把洛平惊动了过来,周棠打发仆从走开,绷着脸正要说话,却被洛平抢了先:“王爷,你出来怎么不打把伞?”

说着洛平赶忙把他拉到廊下避雨,手掌拂过他湿淋淋的衣襟,蹙起了眉头:“潮成这样,快去换件衣服,当心着凉了。”

周棠的心情瞬间转晴,拉着洛平的手就往后院走,半点也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小夫子你陪我去换衣服。”

“你自己去换就是了。”

“我不会。”

“……”洛平想甩开他的手,“王爷你多大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

“我怎么耍小孩子脾气了?”周棠坚决不松手,“小夫子你不陪我我就不换了。”

洛平无语:“……你看你把虎子吓成什么样了。”

周棠眼光一瞥,看见厨娘的儿子站在旁边咬着手指看他。

四岁的虎子歪着个脑袋,心目中端庄威严、神勇无比的王爷碎成千万片。他嘻嘻笑着说:“王爷哥哥自己不会穿衣服,羞羞!”

周棠:“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Сhā嘴!一边玩儿去!”

虎子:“噢噢,娘,娘,王爷哥哥也不会穿衣服,王爷哥哥也跟虎子一样会尿床……唔!”话没说完就被他娘一把捞起,捂住嘴逃了。

周棠:“……”

洛平:“……噗。”

回到房里,周棠拿衣服出来,要洛平给他换。

脱掉外衣后,洛平摸了摸中衣发现也湿了一大片,于是又让他把中衣脱了,周棠照做。里衣倒是没怎么湿,洛平就给他换了中衣再罩上外衣。

在他的肩上比了比,洛平叹道:“王爷个头窜得真快,都比我高了。”

周棠看他仔细给自己系上带子,目光落在他左边肩膀上,大约是方才撑伞的时候没有遮住,那边的几缕发丝带着水气,缓慢滚落的水珠在布衣上印出了浅浅水斑。

“小夫子,是因为我长高了,所以你不再喊我小棠了吗?”尽管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了,可周棠就是耿耿于怀。

“王爷,按理说你束发之后就不该被当做小孩子称呼了,如今你都快成年了,不要再任­性­下去了。”【注:束发:指十五岁。成年:指二十岁,弱冠。】

“我才十八!”周棠抗议,“而且我也还叫你‘小夫子’。”

“你也不该再叫我‘小夫子’了。”

“当初不是说好了,你永远是我小夫子么。”

“当初是当初……”

“我才不管,你是我一个人的小夫子,我就要喊你小夫子。”

“哎,随便你吧。一个称呼而已,何必太在意。”

周棠顿了顿,把头放在了洛平的左肩上,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那一点潮湿。

鼻端是小夫子的气味,一如当年。

他重重地嗅着,轻轻地在洛平的­唇­畔亲了一口。

“我总觉得,如果不这么喊你,我就要失去你了。”

他的声音很小,但因为近在耳边,洛平听得很清楚。

洛平不会拒绝他的亲吻,就像周棠那时候说的,亲亲而已,他想要,给他就是了。

只是,没有更多了。因为他比周棠更害怕失去。

————

“小夫子,刚刚那人是章主簿?他来­干­什么?”周棠还惦记着刚才的事。

“他来找你的。”洛平坐下倒了两杯热茶,“我看你在和仲离兄商量事情,就把他拦下了。”

“找我­干­什么?”周棠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给你说媒。”

“噗——”周棠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给我说媒?”

“是啊,她妹妹章羽灵,据说是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又弹得一手好琴……”

“行了别说了,我没兴趣。从我十五岁起这事就没断过,他们烦不烦啊。”

“不管怎么说你是皇帝的儿子,谁不想做皇亲国戚呢。”洛平道,“再者说,章主簿虽然是我们这边的人,但他在杨知州那边的负担也很重,他父亲手握守城重兵,如果与他家结亲,我们倒真是方便许多。”

周棠眉头紧皱,语气渐冷:“不要再跟我说这种事情了,烦人。”

洛平便闭嘴不说。

沉默了一会儿,就听外面的雨又下大了。

周棠重新喝了一口茶:“小夫子,那他临走时跟你说了什么?”笑成那样,还脸红,肯定有猫腻!

洛平眨了眨眼:“啊,你真要知道?”

“说啊。”

“他问我……”洛平一副忍笑的表情,眼睛弯弯的带着暧昧,把周棠都看愣了。

“问你什么?”口­干­舌燥的,又喝一口茶。

“他问我,王爷你是不是个雏儿,听闻你艳遇很多,他想知道你是不是……嗯……开过荤了。”

“噗——”难得厚脸皮的周棠也脸红了,“本、本王是不是……关他什么事!”

“不关他的事,是他家那个妹妹,倔得很,非要自己的丈夫也是个雏儿才肯嫁。”

“什么乱七八糟的!”咕咚咕咚喝完一壶茶,周棠瞄着洛平说,“我就喜欢小夫子你一个,哪有什么艳遇。”

洛平忽然敛了笑意,只默默地转着茶盏。

周棠听见自己心脏噗通噗通的声音。

半晌,洛平却没有再提此事。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哗啦啦的雨声掩盖了许多东西。

洛平感叹了句:“这雨再这么下下去,果然是要成灾了……”收回目光,他问起正事,“你和仲离兄商量了什么?是红巾寨有什么动静了吗?”

周棠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失望。小夫子依旧不会回应他,他早该料到。

“不是他们有什么动向,是我们要主动出击了。时机已经差不多成熟,我们苦苦谋划了三年,挖了他们将近一半的山寨控制权过来,是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了。”

“但如果硬碰硬的话,我们还是比较吃力吧,会有很多损失。”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对付山匪,只能靠威慑,跟他们讲道理是没用的。”

洛平还是有些顾虑:“红巾寨的寨主沈啸不是个好惹的人,这几年我们跟他周旋,吃的亏也不少,他亲自带的山匪据说甚为彪悍,而我们现在还没能摸清那只山匪的深浅。你说的没错,对付山匪只能威慑,那我们就加大威慑的力量。”

“小夫子你的意思是?”

“借兵,借守城的士兵。”洛平道,“王爷你的侍卫队终究是太单薄了,如果能借到杨知州手中的可调动的兵权,与南山匪两面合击,收服红巾寨定然不成问题。”

“杨旗云?”周棠冷哼,“他要是肯借兵给我,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洛平沉吟:“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你娶了章主簿的妹妹,章将军的女儿,这样的话,为了自己的女婿,章将军至少会把自己的亲卫队借你。”

“……”周堂脸上发青,“我、不、娶!”

洛平被他的表情逗乐了,还要揶揄他,外面突然传来急报。

“王爷!出事了!出大事了啊!”

周棠皱眉,这个手下的­性­格他了解,平时很少这么急躁,如今慌成这样,恐怕真出了不得了的事。于是他立时打起­精­神,恢复了正儿八经的王爷该有的样子,沉声道:

“进来,什么事?”

“王爷,瞿山那里爆发大面积泥石流,好几个村庄和城镇都受了灾,现在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了。”

“泥石流?”周棠一惊,“有多少地方受灾了?”

“不知道啊,那边的路不通,没人进得去也没人出得来。可是……”探子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王爷,属下求您了王爷,去救救那边的人吧,我娘她还在那里啊,还有我哥我嫂子他们也是!”

“你快起来,先让我把事情弄清楚。”周棠扶起他,“知州知道这件事了吗?”

“知道了,但是那边好像束手无策,杨大人也不肯派兵去救,说是正在用兵之时,若这时候派去救援灾民,红巾寨或者南山匪趁火打劫的话,连通方都要完了!”

“混账!居然说这种屁话!”周棠忍不住大骂。

洛平听了甚是欣慰:“王爷,现在当务之急……”

“救人,当然是救人!来人啊,召集所有侍卫,即刻随我前往瞿山!”

待洛平走后,他又叫来程管家,小心嘱咐:“去通知方先生,南山匪要开始备战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请王爷把这些糊涂心思都放一边去。

☆、第三十九章 缺德事

瞿山的灾情很严重,不仅仅是发生了几次泥石流,还有好几个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塌方,山石和泥土堵塞了瞿河的河道,又导致上游水位暴涨,整个越州东面陷入了几乎绝望的境地。

逃难的百姓拼命想往通方等大城里挤,可他们同时也带来了饥荒和疫病,最先开门放灾民进入的前桥城已经成了疫病蔓延的温床。城里储备的粮食也不够,没过几天前桥城就停止了开仓放粮,于是街道上每天都上演着争抢和死亡,惨不忍睹。

杨知州主张不开城门,只在城外分发一些粮食给灾民,这一决定得到大多数官员的支持,一些畏惧疫病的百姓也深表同意。

然而周棠坚决要求打开城门,在杨知州的“闭门政策”实行的第五天,为了排除阻力,他再一次站到了拂商台上,点燃了九州木。

相比三年前,他的声音更加沉稳,也更加有威慑力。

“本王知道大家的顾虑,的确,让他们进城可能会给我们带来很多不便,但不知你们有没有听到,他们日日夜夜在门外的哭喊求助?

“那样的哀求恸哭,常常让我半夜惊醒。我想大家一定也不忍心眼睁睁看他们受难,毕竟都是我们越州的同胞。请大家摸着良心回答我,如果那其中有你母亲、兄弟、孩子的哭声,你还能这么气定神闲地说‘不开门’吗?

“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流落在街头——这样的景象真是令本王痛心疾首。如果有一天,我们承受了同等的灾难,在城外的是我们,在城内的是他们,你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本王觉得,最让人绝望的不是天灾,而是手足同胞们的冷漠相待,大家难道不能将心比心一下吗?”

台下有人开始­骚­动,周棠加大攻势。

“本王可以向大家保证,通方开门之后,绝不会重蹈前桥城的覆辙。

“城外杨知州的布施照旧,越王府将在城门口设置救助棚屋,入城的百姓需要在那里接受大夫的检查诊治,为了不给大家带来麻烦,划定北城区,包含越王府在内,为灾民的活动区域,分发水、粮食、衣物等等都在北城区。原本住在北城区的人,如果实在担心,可以闭门不出,也可以暂时搬离,愿意留下帮忙的,就和本王一起救助他们。”

这番话恩威并施,北城区基本都是周棠的拥护者,见越王以身作则,加之心中感佩,纷纷力挺他的决定。

当然也有反对的,杨知州那边就有人站出来嘲讽道:“也不知越王你说的话算不算数?当初你不是还立誓要铲除越州的山匪吗?打是打了几次,可如今非但红巾寨没有被消灭,又冒出来个南山匪,可见王爷您的誓言不怎么可信啊。”

此话一出,得到了杨知州那一派人的附和。

周棠面对质疑毫不退却,冷哼一声道:“本王不敢随便居功,敢问这位兄台可知道每年山匪抢劫的案件数是多少?”

那人被问得愣住了。

“本王来告诉你。三年前差不多每年要有七十多起,而去年造成损失的却只有二十四起,其中红巾寨参与十五起,南山匪参与六起,还有三起是一些小匪寨­干­的。这样的结果想必还不能使大家满意,那么本王在此恳请大家再给我半年的时间,半年内,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本王倒要问问你,现在天灾当头,你还要挑起人祸,是想让整个越州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吗?”

那人被他冷如刀锋的眼神狠狠刮了一层皮,缩着头再也不敢出声。

大概是被越王的威严所慑,不知是谁先挑起来的,台下有人高呼起越王的名号,起先只有寥寥几声,到后来越来越响亮。

正是这样响亮的声音,“震”开了通方的大门。

廷廷和方晋也在台下听着,也跟着起哄。前几日他们过来汇报南山匪的近况,结果就被关在城里出不去了,这下总算可以“归山”,他们的心情也挺好的。

廷廷说:“方先生,你有没有觉得王爷越来越会装腔作势了?”

方晋说:“是啊,他脸皮越来越厚了,什么半夜惊醒,什么痛心疾首,说这种话都不会脸红,要我说,这些话多半是慕权兄教的,他不过是现学现卖。”

廷廷说:“而且按他的脾­性­,一会儿下了台肯定要向洛先生讨赏。还真是会耍无赖,明明都是他分内的事。”

方晋说:“哎,这孩子越大心眼越多,现在连慕权兄都未必治得了他了。你说,他这次让我们去做的事缺不缺德?”

廷廷大力点头:“缺,太缺了。”

周棠已命人快马加鞭赶赴京城,将请求朝廷拨款赈灾的折子送达皇上手中,折子里详细提及了赈灾银两的用处和每一笔预算。

赈灾的银两将在一个月后送达越州。

然后周棠命自家的南山匪去抢,要抢得光明正大,还要跟红巾寨抢得头破血流。

再让他这个越王坐收渔翁之利。

这事缺德到,他半句也不敢和洛平说。

————

周棠小心遮掩,不曾想,洛平却好像早就料到了。

通方的城门打开后,越来越多的受灾百姓进入北城区,越王府的大院中支起了联排的棚户供他们居住,挤是挤了点,但并不乱。

那日越王在拂商台上的慷慨陈辞,被编成了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进城来的百姓都知道,是越王给他们争取了活下去的机会,因而他们都对越王敬爱有加。

百姓总是这样的,谁对他们好,他们就拥戴谁。不仅如此,为了不给越王添麻烦,他们也努力不让自己变成吃白饭的米虫。青壮的汉子们自发地去帮忙砍树建造棚户,­妇­女们聚在一起帮忙织补衣物,就连老人和孩子也会帮忙端药送水。

渐渐地,通方的百姓发现情况压根没有他们曾经想的那么可怕。灾民没有把疫病带进来,也没有抢得他们断水缺粮,相反地还帮了自己不少的忙,酒家和茶馆的生意也是前所未有的兴隆。

但不管怎么说,通方还是有饱和的时候,眼看北城区实在住不下了,周棠开始想其他的办法。他琢磨着往城东再要一些地方,仓促之间不知道怎么入手,于是想找小夫子商量。

谁知问遍了王府,竟没人知道洛平的去向,周棠不禁着急起来,正要带上侍卫出门去寻,那人却打着伞一身狼狈地回来了。

看着那贴着脸颊滴水的头发,被淋得湿透的衣裳,还有靴子上大片大片的泥浆,周棠眉头皱了起来,上前握住他的手道:“你又到哪里去了,现在外面这么乱,你不带上几个侍卫,出事了怎么办?”

洛平向自己屋里走去,淡淡道:“不妨事,我自有分寸。”

周棠有点生气了:“分寸个头!你知不知道自己的手有多冷!”

洛平一瞥见他的眉梢,便知道他动了几分怒,赶紧顺了他的毛:“好了好了,你也知道,我不怎么怕冷的,何况我也没跑多远,吉摇的知府来通方看看,我陪他喝了几杯酒,说说话而已。”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洛平的屋子。

洛平看他还有要追问的意思,叹了口气道:“等我换好衣服再跟你说好吗?我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

周棠忽然高兴起来:“你知道就好了,没了你我可不行。小夫子我来帮你换吧,你看你上次帮我换了,这次换我回礼。”

洛平侧身让开他的手,冷着脸道:“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去好好想想怎么利用这次机会重挫红巾寨,南山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周棠心里咯噔一声,他什么也没敢说过,怎么小夫子会提起?还知道他想利用这次的天灾出手?他怎么知道的?

洛平见他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得在屏风后径自换了起来。

换上­干­爽的衣服走出来,洛平坐下说道:“我猜你想用朝廷的赈灾款捣鬼吧。”

生怕洛平要开始说教,周棠赶紧给自己辩护:“小夫子你听我说,我只是让赈灾款到达的过程稍微复杂点,绝不会让它少一钱的!”

洛平笑了笑:“我知道,红巾寨这回抢不过你。”

当年的南山军也是在这时候清剿红巾寨的,那时候事情闹得很大,也正是这件事情,最终奠定了周棠在越州不可撼动的地位。这次无非是殊途同归,而且比上次更有把握。

周棠闻言松了一口气:“你信我就好。”转头看见小夫子的头发还湿着,他拿来布巾给他擦起来,“小夫子,你跟吉摇的知府聊了些什么?”

洛平知道拒绝也没用,便微微低头,让他更好擦一些:“其实他是来暗访的,吉摇那边的压力也很大,他也在开城门还是不开城门之间犹豫,因为与我相熟,便来问我通方是怎么处理的。”

“那后来怎么说?”

“后来我带他去了趟城外,说服他一定要打开吉摇的城门。那里还有许多无处可去的灾民,他看了很是不忍。而且,北城区也确实承受不了更多人进城了,这时候我们最好是求助于其他地方开门。”

“我今天就是想找你说这个事的,其实通方这么大,再往东要一块地方救济灾民不就行了,我在这座城里也好说话一些,省得你还要多费口舌。”

“不行,”这一提议立刻就被洛平否决了,“我说过,你要向杨知州借兵,你公然反对他的闭门政策已经让他很难堪,这时候再问他要地,就是得寸进尺了。现在你不能把他得罪得太狠,知道吗?”

“其实不借助他的力量也未尝不可,这场硬仗我相信南山匪一定拿得下来。”

“重点不是拿不拿得下来,而是要把损失降到最低啊。”洛平轻抚周棠停在他肩上的手,“南山匪,还有侍卫队,都是你的心头­肉­,这三年来我亲眼看着你为他们付出,如果可以,当然是多保存一些实力更好。”

洛平记得,上一世南山军在这一战中虽然取胜了,但伤亡过半,越王因此情绪十分低落,加上接踵而来的惊天之变,一度让他疲于应付。所以这一回,洛平希望他能有更有力的后盾,免除一切后顾之忧。

周棠攥紧了他的手。

说实话,他嘴上说得那么自信,其实心里也有过动摇。

与红巾寨的多次交手让他明白,那个叫沈六的头目又狡猾又心狠,不是那么容易摆平的对手。这回小夫子给了他信任,反倒让他更加紧张了。

“小夫子,我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好重……”他低低唤着,弯下腰把头埋在洛平颈边。

感受到他的不安,洛平柔声安慰道:“别担心,会有办法的,只要你……嘶!”

周棠撩起他的头发,重重地在他脖子上吮了一口:“只要我能牢牢把你拴在身边,就什么事情都应付得来。”

洛平站起身来道:“这几日大家都很忙,请王爷把这些糊涂心思都放一边去。”

周棠意犹未尽地看着自己吮出的那一块红斑隐没在黑发中,一阵躁动一阵无力。

他还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把刻板、冷然和羞赧融合在一副表情上。

可他的小夫子就是可以,他听得那么清楚,在他亲吻时,那人的颈动脉跳动得那样快。然而那份热情仅仅被压抑在了血液里,丝毫没有浮现出来。

好像这个人的灵魂和­肉­体,被彼此束缚住了。

朝廷的赈灾银两和补给入了越州境内。

越王向杨知州提议派兵护送车队,被杨知州断然拒绝。

正如洛平所说,杨旗云现在最大的筹码便是守城卫兵的那部分兵权,自然是死咬着不肯松口。

周棠无法,只得带领自己的侍卫去护送。

彼时南山匪和红巾寨也都瞄上了这块大肥­肉­,再一次三方对立,交锋一触即发。

临行时周棠嘱咐洛平不要出府,杨知州那边态度不明,外面兵荒马乱,保险起见,他以王爷的身份命令洛平在家里处理事情。

洛平应允,让他放心迎战。

周棠意气风发地转身之后,洛平却立刻收起了那份顺从。

进屋拎出准备好的应急药箱就要出府,被周堂安排在他身边的两名侍卫出来劝阻,但哪里拗得过他。

洛平道:“要么跟我走,要么你们留在这儿我自己走,王爷那边我自会有交代。”

侍卫纠结了一会儿,讪讪地跟着他出门了。

洛平终归是不放心,事情出不得一点点差错,即使知道自己在打仗方面不会有什么用处,他还是想尽量离得更近一点。

只是他没有料到,正是自己的这一次执拗,成为了这场战斗的变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那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他毫发无伤地回来!

☆、第四十章 惊天变(上)

雨停了一会儿,天还是没有放晴。

洛平往最靠近官道的那个村落行去,两个侍卫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这里毕竟是交通要道,周围的山体曾做过加固,因此尚未发生严重的灾情。洛平去那座村落落脚,一来是不想自己的出现给越王他们添麻烦,二来是怕他们混战中波及平民百姓,算是防患于未然。

他一身布衣,带着个药箱,村里的人看着就觉得是个大夫,十分欢迎。洛平便顺水推舟,说自己和那两个侍卫都是越王派来的,看看这里有什么需要。

村长热忱地把他们请进屋,端上来一锅热汤招待,洛平腹中饥饿,也就没跟他客气,和两个侍卫瓜分了热汤,不过最后硬塞给村长一吊钱。

不一会儿,外面的雨又下了起来,村长望着哗哗的雨势,很是担忧:“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啊,刚开春就下起这么一场大雨,庄稼可怎么办。还有村西头的炮子山,昨天好像也滑了坡,王贵根他家在山上种的药材都给冲了下来,作孽哦……”

洛平安慰道:“村长莫急,天灾虽可怕,日子还是要过的,也不是一点希望也没有,至少越王就记着你们呢。这里的事越王都已禀告圣上,皇上也送来了粮食和物资鼎力相助,今年越州的赋税也都免了,放心,我们一定可以度过难关的。”

村长听了这话,笑得脸上起褶子:“好人啊!王爷他真是个大好人啊!还有先生你,你也是个大好人啊。”

“村长哪里话。”

今日没什么动静,想是车队被大雨耽搁了,洛平便暂住在村长家。

下午的时候有几个村民请他看病,多是风寒湿疹之类的常见病,洛平好歹跟南山的赵大夫学过一阵子,尚能应付得来。

到了傍晚,不知怎么他有点心浮气躁,给人把脉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村长看出来了,问他是不是累了,洛平摇了摇头。

这时候突然听见哭嚎声由远及近,洛平和村长都吓了一跳。

一个­妇­人冲进屋子就跌跪在了地上,村长连忙去扶:“王家媳­妇­?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慢慢说慢慢说。”

“昨天炮子山滑坡,把我家看药园子的狗子冲么得了,今早雨停了会儿,我闺女,二丫她就跑去炮子山,说是要把狗子找回来,哪知道到现在都没回来!眼见着山口子都快塌了,这可怎么办啊,村长,求你快去帮我找找闺女吧!”

二丫是村里出了名的俏丫头,小伙子们一听这还得了,纷纷嚷着要英雄救美。

人命关天,村长也不敢怠慢,赶紧差人分头去找。

洛平也跟着去了,村长原本不让,说他是贵客,怎可为这种事劳神。

洛平却道:“王爷既然派我来了,便是让我与大家有难同当的,村长切莫再见外。”

洛平遣开两名侍卫,让他们各自去找人,自己也挎上药箱,顺着山道向上寻。

天­色­渐渐暗下来,视野变得很模糊。

山林里四处传来呼喊“二丫”的声音,但始终没有回应。

炮子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整个村子的青壮年都出来寻了,分散在山林里还是显得稀疏渺远。走着走着,洛平周遭便没了人影,只剩他一人举着火把前行。

空气里太湿,火把的火势怎么也烧不旺,只能隐约照亮脚下。洛平一步一探地走着,忽然发现前方有些凌乱的脚印,被雨水冲过,依稀能辨别出大小,像是姑娘家的鞋印。

他心中一凛,料想二丫可能经过这里,找得更是仔细。

果然,在一处灌草遮掩的断坡上,有坠落的痕迹。

洛平挥着火把往下看,光影交错间,似有一个人形物事倒在数丈之下的洼地中。

他四下喊了几声,想找人来帮忙,不巧附近都没什么人。大家都往山中深处寻去,他这里是炮子山边缘,反倒人少。

洛平心道一个半大的小姑娘而已,虽说自己没有练武人的强健体魄,好歹也是个成年男子,救人为重,不如先把她抱上来,再叫人抬回去。

想到此处,他便小心迈步往下走。

谁承想刚走几步,脚底的泥土突然一松,大块的土方连带着灌草滑了坡,泥浆倾泻而下,直把洛平冲到了洼地中。

洛平只觉后脑咚地一声,似乎磕在了硬物上,眼前顿时一阵发黑。

火把在滂沱的大雨中被浇熄,最后一点闪烁的火光里,洛平看见幢幢人影,下一刻,终究抵不住晕眩,昏迷过去。

————

醒来的时候,后脑仍是钝钝地疼。

洛平举目四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座营帐中,并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气。

没有灯光,他摸索着想要站起,突然摸到身边一具柔软的身体,洛平一惊,仔细看看,是个身穿红袄的小姑娘,大概就是二丫。

有人救了他们?

不。自己血迹­干­涸的后脑,还有二丫高热的额头,说明这不是“救”,而是“捡”。

有人把他们捡了回来。

脑中尚未理清头绪,营帐的门开了,光线透了进来,那是泛着青­色­的晨光,看来已经是早上了。

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他们面前,因为背光,看不清容貌。

那人见洛平醒了,嗤笑一声,把手上的一个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我道是哪家的痴男怨女私会夜奔,没想到竟是越王那厮身边的大红人。看来我沈六今日真是走了狗屎运,白白捡了个小美人,又搭上了大名鼎鼎的洛先生。”

洛平把目光从那块代行王令的令牌上移开,转而看向那人:“原来是红巾寨的沈大寨主,洛某真是失敬了。”

面对沈六的冷嘲热讽,洛平尚能随口应付,但一想到自己居然身陷敌营,恐怕要给周棠带来麻烦,心中便焦急万分。

沈六显然是要把他作为人质了,命人给他包扎了后脑的伤口,寸步不离地看着。

洛平说:“洛某何德何能,竟能让沈大寨主如此重视?”

沈六说:“听闻这次是由越王亲自护卫皇帝老儿施舍下来的赈灾银两,我想动那块肥­肉­,没有洛先生你还真是不太好办呢。”

洛平心中凛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沈大寨主抬举了,洛某奉旨罢官,无权无职……咳咳,不过是在越往身边混口饭吃罢了。”

沈六不是个好忽悠的主:“先生才是小看了自己,我在通方的兄弟个个都说,洛先生是越王身边最得信任之人,越王可是把你当成个宝啊。”

“传言而已,洛某……咳咳,咳咳咳……”

洛平忽觉胸闷难忍,一时竟咳个不停,话都说不完整了。

沈六上前端详,见他咳得面泛红热,声哑气虚,可惜道:“先生怕是得了风寒啊,只是我小小匪寨,条件有限,现在又是备战之时,全寨都驻扎在荒郊野外的,这病,还得靠你自己多保重了。”

洛平缓了缓胸口郁结,语气冷然:“不劳寨主费心,洛某死不了。不过还请寨主把我的药箱归还,让我给这个小丫头稍作诊治。她本就是个无辜的农家女,纵然不能让她回去,也不该让她死在营帐里,给寨主平白添了晦气。”

“这倒是可以的。”

药箱中的药材有限,洛平只能弄些应急的药喂二丫吃了,试图稳住她的病情。好在农家丫头身体底子不错,渐渐清醒了点。

醒来后虽然害怕,但看见一个温和的大夫在照顾自己,心下稍安,也能自己进食了。

倒是洛平,因为忧心周棠的处境,病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

周棠出行百里,迎上秣城来的车队,一路护送到了通方近郊,前方便是炮子山,这段路中最好埋伏的地方,山匪多半会在这里下手。

南山匪已然准备就绪,就探子所说,红巾寨也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

他到底是少年心­性­,一想到接下来的大战,豪气顿生,只觉得自己这三年来的隐忍和努力终于要有所回报了。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要让父皇好好看看自己的能力。

忽听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周棠疑惑,这条官道都已开过道,怎么这时会有人闯过来。待看清来人,他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那两人骑马飞奔,连夜赶来,俱是狼狈不堪。

周棠喝问:“不是让你们守着洛平的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两名侍卫从马上跳下,扑通一声跪在周棠跟前:“王爷,洛先生在您出府之后便先行到了炮子山,昨日村庄里走丢了人,先生执意要去寻找,结果跌下山洼……”

周棠听得肝胆俱裂:“混账!他人呢!他现在人在哪里!”

侍卫声音颤抖:“我俩寻了一天,在山洼附近见到了驻扎在那里的红巾寨,先生恐怕是落入了他们之手。对方势强,属下不敢轻举妄动,还请王爷定夺!”

“红巾寨……”周棠大骇,心思电转,急忙唤来近侍,“传令南山匪,后天车队过山,一定要缠住红巾寨,阻隔他们的退路,不能让他们撤退半步!”

“是!”

又对众侍卫和车队人马说道:“暂且休息整顿一天,保险起见,本王去借杨大人的兵权来支援,后天于炮子山会合!”

当日,周棠带了近卫十人,马不停蹄地冲进通方,又冲进了南城区,直冲进了杨旗云的知州府中。

那杨旗云正在吃午饭,冷不防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喷着饭喝道:“王爷这是何意!”

周棠扬声道:“本王欲借你守城军的兵权一用!”

“荒谬!守城军岂是你想用就用的!拿来圣上的文书再与我说吧!”

“情况紧急!红巾寨倾巢而出,要抢我越州赈灾钱粮,还掳走本王恩师做要挟,实在欺人太甚!若不趁此时将其剿灭­干­净,越州必有大难!”

“越王休要危言耸听!常闻你越王府的侍卫堪称­精­锐,怎么,难道连一个小匪寨都对付不了吗!再者说,越王的恩师被擒?哼,区区一个教书先生,何至于要如此劳师动众!一个读书人,舍生取义的道理不懂吗!”

杨旗云与洛平素来积怨,平日动他不得,这回逮到机会,自然不会出手相助。

周棠闻言,怒发冲冠,随手抄起一柄长枪,哧拉一声捅进杨旗云的衣襟中,把他挑在枪尖拎了起来。

他星眸微眯,声音冷冽:“那是本王的人,本王要他回来,就一定要毫发无伤地回来!舍生取义?杨大人若是不把兵印交出来,本王现在就让你舍生取义!”

……周棠如愿抢得了守城军的兵权。

只听杨旗云在他身后破口大骂:“竖子无耻!你这般威胁朝廷命官,本官定要奏禀圣上,看你一个落拓王爷能嚣张到几时!”

杨知州的兵印与章将军的兵印相合一盖,守城军便出城迎战去了。

章将军的儿子章主簿听说洛平被擒作人质,颇为担忧。见了越王也不顾不得小妹叫他传达的绵绵情话了,忙问道:“慕权兄可还安好?”

周棠正急得一肚子邪火,又想起那日所见这人与小夫子的亲密,当即转头就骂:“关你屁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炮子山上来一炮,你说不要我说要。

☆、第四十一章 惊天变(中)

晴光乍暖,今日是个好天。

地上的湿气被蒸了起来,把连日来的沉郁气息一扫而空。就连最­阴­冷破败的那座营帐顶上,也分到了一缕阳光。

只是这缕阳光,终究照不到营帐中的人。

“先生,先生,起来喝点水吧。”二丫端着碗凉水,蹲到洛平跟前,小声叫他。

洛平却似没有听见,蹙眉昏睡。

二丫无法,只能放下水碗。

洛平身上全是汗,衣裳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二丫不好给他换,就用布巾给他擦:“前两日先生照顾我,如今我好了,先生却病倒了,这可怎么办呢。”

发了这么多汗,洛平高热却未退去,摸上去仍是滚烫一片。起先还能有些意识,能说两句宽慰的话,现在已连话也说不完整了,说出来的都是胡话,二丫一句也听不懂。

二丫知道,外头的都是坏蛋,只有先生是好人,也知道先生是坏蛋们很看重的人质,若不是先生跟他们谈了条件,自己恐怕早就死无全尸了。

纵然如此,那些山匪却对洛平的病不闻不问,只是吊着他一口气,没死就行了。

眼看着先生越来越虚弱,二丫急得直掉眼泪。

先生昏迷之前跟她说过:“稍安勿躁,不出两日,定会有人来救。”

这话说过之后已过去一天半了,二丫心中越发忐忑。谁会来救他们?都说红巾寨杀人不眨眼,连皇帝老儿都不怕,那个沈六武艺又十分了得,若是先生说的人斗不过他怎么办?

她想着想着越发害怕,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日头渐高,从帐顶中央直直照耀下来,印在洛平的眼睑上,不知是不是因为刺目,洛平的睫毛颤了几下,眼睛竟睁开一条缝。

“来了……”他喃喃。

二丫一愣,眼泪汪汪地问:“先生醒了?什么来了?”

洛平好似没有听见她的话,还在自语:“来了……陛下……”

那铁骑的声音从地面传来,一震又一震,和着他的心跳,砰砰作响。

此时周棠和章将军率领五百骑兵,出城直奔炮子山洼地。

营地中的数十个红巾匪见到这阵仗,当场吓得腿软,没能反抗几下便弃营投降了。

周棠找到洛平时,吓得倒抽一口气,没理会旁边的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颤着双臂把洛平抱起来,轻轻唤道:“小夫子?怎么这样烫……小夫子你醒醒啊,小棠来了……”

洛平烧得糊涂,勉力睁眼,看见周棠俊逸的面容,笑得极温柔:“陛下……”

周棠一愣。

“陛下荣归……咳,百姓点在秦水中的河灯……你可看见了?”

明知是小夫子烧得神志不清在说胡话,周棠却忽然感到胸腔中一阵揪痛,不由得顺着他的话答应:“嗯,我看见了。”

……

“一、二……二十一、二十二……二十六、二十七。二十七。”周棠带他离开营帐,走一路,洛平数着数。

周棠莞尔:“在数我的步子?二十七步,后面怎么不数了?”

洛平摇了摇头:“第二十七盏。”

“第二十七盏?什么?河灯?它怎么了?”

周棠怀抱着他上马,紧紧揽在自己襟前,与他边说话边前行。两人呼吸交错,颠簸中洛平仰头看他:“陛下……”

洛平的眸光中像是盈了一层水,半点不似平时严肃拘谨的模样,直把周棠看得心猿意马,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小夫子?”

这声小夫子倒是把洛平喊回魂了,他怔了怔,闭上眼,不再言语。

沈六拿了洛平的令牌作信物,正在护送赈灾物资的车队前耀武扬威,叫嚷着让越王出来,掂量掂量用多少银子换他恩师的­性­命。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声称要誓死为百姓护送物资的越王,竟不在车队之中。

沈六一愣,心中隐隐发现不妥。越王身边虽是­精­锐,但人数不多,即使全都用来保护车队,也不及他手下一半山匪,可现在他的­精­锐在这里,人却不在,这是何意?

不待他细想,另一头窜出的南山匪立即引走了他的注意力。他早料到南山匪会来,当即进入备战状态。在他眼里,越王的­精­锐是小事,南山匪才是最难对付的。

虽然同是匪类,但红巾寨和南山匪之间的积怨甚至比跟官府之间还要多。沈六留了四分之一的手下驻守营地看管人质,带来的人中,他用大半对付红巾寨,剩下的小半去抢灾银。

拼杀声不绝于耳,三方皆在混战。

方晋一心对付沈六,甫一交手,他便知道此人绝非山野莽夫。那一手钢刀舞得滴水不漏,且刚中带柔,刀势绵延不绝,路数不像是大承人惯用的,倒有些西昭的诡谲莫测之风。

两人缠斗之时,廷廷在车队旁砍翻了数个红巾匪,他不管那些银钱,只专心杀匪,杀一个赚一个,不像是南山匪那一边的,倒像是车队的镖师。

不过红巾寨到底根基厚,人数多,渐渐处于上风。就在此时,山谷中突然杀声震天,五百铁骑涌向红巾寨匪和南山匪,将他们团团围住。

周棠一骑黑马缓缓步出,他怀抱一人,居高临下道:“越州军在此,若还要再战,尽管攻来。不战者弃下兵刃,跪下投降,本王既往不咎,可饶他一死!”

他的声音响彻山谷,带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众人停战,看看那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似在斟酌。

沈六瞪大双眼,颤声道:“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如何能借到越州守城骑兵?杨旗云断不会借给你!”

周棠心下了然,冷眼看他:“他借不借不重要,我能拿到手就行了,此时追究这些又有何用?营地被我抄了,人质被我救了,靠山也都倒了,你还不认输?”

沈六脑筋也快:“不过五百士兵,官逼民反,我红巾寨与南山匪联手,未必不能胜!”

当啷。像是在嘲笑他这番话,方晋丢了手中长剑,当先跪下行礼:“王爷,仲离有幸不辱使命。”

沈六当场傻了。

随着他的臣服,南山匪立刻跪倒一片。受到感染,红巾寨中也有不少人跟着跪了下来。

周棠淡淡对沈六说:“他杨旗云养得起一支山匪,我堂堂越王怎会养不起?”

沈六既知大势已去,便要引颈自戮,被周棠指间一块碎银弹掉:“可不能让你死得这么简单,送你一两银子上黄泉。廷廷,绑了你仇人,带到拂商台示众,放血祭天!”

官匪勾结。

周棠这回总算找到了杨旗云私通匪徒的证据。

小夫子让他去借杨知州的兵,他迟迟不去,正是因此。

越州匪患屡禁不止,定是有官府纵容。

上下多少官员从中获益,洛平抽丝剥茧一层层查起,怎奈那杨旗云藏得实在太深,还主动摆出几只替罪羊把他们的视线转移,以至于洛平不得不信他是无辜的。

这次小夫子被擒,周棠一时意气与杨知州撕破了脸,没想到竟因祸得福,勘破了这不得解的局面,他心中甚是畅快。

只是怀里抱着的小夫子病重,令他极为担忧,急急忙忙要带他回城诊治。

路过炮子村时,忽听村里炮仗声砰啪作响,想来是听说越州山匪被清剿,把过年时剩下的炮仗都拿出来放了。

巨大的声响使得洛平清醒了些,他问周棠:“赢了?”

“嗯,赢了。”

“……对不起,拖累你了。”

“小夫子,你能给我一次救你的机会,我很高兴呢。我长大了,以后你可以对我任­性­,可以依靠我,那不叫拖累,不要跟我道歉。”

“要的……”洛平望着他,眼里却无神,“终究是要道歉的……”

周棠脸­色­一僵,想问为什么,不知怎么,又不敢问出口。

————

洛平一病数日,咳嗽渐渐好了,可总是在昏睡,有时睡得不踏实,就会说胡话。

周棠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并无大碍,只是淋了大雨染上风寒。然而十几帖药下去,收效甚微,周棠气极,把几名大夫骂得狗血淋头,仍然于事无补。

红巾寨和南山匪被剿灭后,剩下一大堆事要处理。

此时少了洛平,周棠和方晋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那日拂商台放血祭天,把沈六折腾得只剩一口气。但周棠犹豫着不敢杀他,因为沈六死活不肯招出杨旗云的罪证,这让他想要一石二鸟的打算付诸东流。

沈六当时寻死不成,倒是贪生了起来,他知道自己不是越王的最终目标。越王想要越州的兵权,只要自己一日不把杨旗云供出来,就一日不会死。

方晋治国之策一大堆,治人之策却是乏善可陈。他承认,严刑逼供之类的事情,自己着实不如慕权。

周棠负气道:“不过是个阶下囚,你怎么这般没用!若是小夫子来审,只需一日便可让他招了。”

方晋哀叹:“从前听闻洛寺卿审问犯人的手段百般狠辣,认识他后我就想,这样一个清俊文弱又容易心软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样泯灭人­性­的事。”

周棠想了想说:“那是你没见过,他硬起心肠来的时候,当真如同修罗一样的。”

他看过在囚室里审问犯人的洛平,身在那里的洛平显得轻松自在。好像他早已经习惯了那种­阴­暗,也习惯了在那里看人挣扎求饶。

不过平日里小夫子也确实容易心软,这一点周棠最是了解,小夫子那里几乎没有什么是他求不来的,只除了一样。

红巾寨中几个不肯受降的匪徒都被周棠斩了,剩下的那些,对外说是放他们归田,实际上周棠把他们全部招安到了自己麾下。

现在再无南山匪,只有“南山军”。

周棠让廷廷管着这些“南山军”,说是随便他怎么整治,准许他公报私仇。于是廷廷第一天就给他们每人抽了三十军棍,南山校场上鬼哭狼嚎,一群大男人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

——这便是未来的勤王大将军将军带的第一支兵。

这日去了趟南山,周棠看了看被廷廷往死里­操­练的匪兵,顺手带走了赵大夫。

他实在没办法了,洛平断断续续烧了七天,城里的大夫都被他骂得不敢来府上了,他只得来叫南山军的军医。

赵大夫切了切脉,又听了病情描述,皱眉道:“洛先生这症状,是被魇住了啊。”

“魇住了?”

赵大夫点头:“先生这场伤寒本就颇重,医得迟了,有些伤肺。单是这样倒还好,可他这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是药石能医的,说白了,就跟中邪了一样。”

“怎么会这样?”

“怕是他心中烦忧之事太多,把自己缠得脱身不得。”

周棠不语。

这些天他也发觉了,小夫子口中喃喃的话,他多半听不明白,可又好像不是与自己无关的。小夫子一声声陛下地喊着,他总觉得,那就是在唤自己。

“如何能治?”

“这种魇症,有人会请道士来驱邪,老夫认为大可不必,先生是个明白人,待他自己想通,应该会醒的。”

“嗯。”周棠也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问完后就打发走了赵大夫。

侧身在洛平的床上躺下,周棠紧紧拥着洛平,把头埋在他颈后轻轻蹭了蹭:“小夫子,你什么都别想了好吗?小棠给你驱邪。”

两人前胸贴后背,心跳声似乎成了同样的频率。

这天夜间,洛平醒了,周棠却在他身后睡了。

洛平感觉口渴,想要下床取水,刚一起身,周棠揽在他腰上的手臂便下意识紧了紧。

昏睡多日,洛平头重脚轻,被他这么一揽,一下栽倒回去。

周棠猛然惊醒:“小……”小字刚出口,他就没了声音。

黑暗中他看见一双温润如水的眸子,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里纷纷杂杂,像是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讲。周棠一瞬不瞬地盯着,觉得里面映着的人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洛平轻轻眨了一下眼,那样的神­色­便不复存在。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寂静:“王爷,我想喝水……”

周棠愣了愣,连忙道:“哦好,我去给你端。”

小夫子清醒了,彻底清醒了。周棠知道,他又恢复成了那个谨慎守礼的小夫子,再没有那样深情的呢喃。

望着茶盏里荡开的水­色­,他心里蓦地响起一个声音。那声音切切喊着“陛下”,给他数着第二十七盏河灯。

洛平喝完那杯水,闭目倚在床栏上:“王爷,我已无碍,你且回去……”

未说完的话被堵在了­唇­舌中。

一点一点进犯着,周棠的呼吸渐重。他很紧张,手掌抵着洛平的后颈,微微颤抖。

玩闹似的亲过那么多次,却从未吻得这样深,周棠伏在他身上,迫不及待地想让他离自己更近。

“小夫子……”深吻的间隙,周棠迷离地说着,“你什么都能给我,不差这个对不对?你教我识情爱吧,我喜欢你,喜欢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教教我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洛平身下摸索。

洛平按住了他的手。

周棠抬眼看他,眼中赤红一片,哀求道:“小夫子……”

洛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好,我……教你。”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方晋,他不能这么对我。我想他了。

☆、第四十二章 惊天变(下)

滂沱雨水过后,难得的朗月当空。院内树影摇曳,落在窗纸上,又映在房内的地面上,被斜斜地拉长。

床帏中传来阵阵压抑的喘息。

周棠从最先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抓住洛平的手腕:“小夫子,你……你­干­嘛?”

他手上发着抖,紧张得满脸通红。

小夫子正在解他的衣带,他看着那细白的手指从自己的衣服上掠过,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栗——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朝思暮想的事啊,现在就要如愿以偿了?

洛平停下动作看他:“王爷为何惊慌?”

他目光淡淡,周棠看不出他心中所想,讷讷松了手劲。

小夫子仅仅是在教他?是因为自己耍赖他才这么做?还是说这里面至少有一点点不同的情意呢?被­干­挠折磨得晕乎的周棠读不懂他的心思。

洛平垂眼,掩去了对视那一眼的纠葛。

他用全部的力气克制自己的理智,可是仍旧于事无补。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明知这是个逃脱不了深渊,却还是徒劳地挣扎着,越挣扎,越沉沦。

深吸一口气,他继续手上的动作。

衣带散开,他看见周棠微微隆起的分身,犹豫了一瞬,把手探了进去,轻轻握住。

周棠闷哼了一声,紧紧揪着床单。直到刚才他还以为自己在发春梦,然而此刻的感触真实得让他不知所措。

那是小夫子的手。带着薄茧的,手把手教他怎样运笔书写的,为他一根一根收集莲香茶的,抚在他额头上,告诉他会一直守着他的人的手。

他觉得自己兴奋得快要叫出来了,可同时又觉得不满足,随着那只手带来的一波波的快感,他越来越不满足。

“小夫子……”他动情地喊他。

洛平没有应声,但用另一只手安抚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

快感攀升到高处,周棠忍不住倾身,扳过洛平的脸就要索吻,被洛平侧头让开。周棠不肯罢休,硬是凑上去咬住他的­唇­。

洛平闭了闭眼,暗暗叹息。他以为自己能应对,却没想到周棠这个吻如此情Se,霸道地封住他所有退路,缠着他的舌头,应着同样的节奏。

“嗯……”洛平避无可避,欲望被挑起,原本竭力维持的理智也要涣散了。

他抵住周棠的胸口想要阻止他的逼近,奈何周棠完全不理会,还把自己的手也伸进洛平的底裤中。

洛平吓了一跳,急欲往后退,却被周棠有力的臂膀箍得死死的。

“小棠!”

“小夫子你也喜欢我的对吧,你看你的也抬头了。你别躲,你教得好,我便学得快,让我帮你吧。”

“唔……你……放手!”洛平拗不过他,如此情势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摩挲的分身越发胀大,洛平没想到周棠那么能忍,只想快点结束,动作略微急躁了些。

周棠却出乎意料地退开些许,重重捏了下洛平的分身。见他低低呻吟,眼里激出一层水光,周棠舔了舔­唇­道:“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小夫子你不要急。”

他眼尾被情yu染上一层绯红,神­色­旖旎,眼睛半眯着享受,用嘴­唇­感知着小夫子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

洛平被他弄得局促,禁欲太久,浑身像要烧起来一般。然而眼前的人与脑海中那个帝王重合在一起,他突然无法自制地害怕起来,猛地推开周棠。

周棠不明所以,哀怨地望向他:“小夫子,不要拒绝我好不好,还不够啊,你不是要教我吗?你给我吧……”说着还要抱上来。

“不行!”洛平坚决拦住了他。

“为什么不行!”周棠也急了,就想要硬来。

挣动间他对上洛平的眼睛,动作一滞。

他看出来了,小夫子那不是享受的表情……他眼里的痛苦都快要漫出来了,那样哀伤的、恐惧的表情……

周棠终于清醒了点:“小夫子,你、你怎么了?”

洛平缓下喘息,摇了摇头:“你……不要迫我。”

周棠红着眼,泄气道:“我不会了,我错了……小夫子你别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洛平顿了顿,见周棠手忙脚乱穿衣服,下身仍是一团狼狈,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难受——为了上一世的痴怨这样对他,似乎真的太不公平了。

洛平长叹,说:“你别动。”

“嗯?”周棠愣住。

洛平解开他的衣服,用手捂住他茫然寻问的眼睛,伏下身,含住了周棠半挺立的阳根。

周棠倒吸一口气,身体大大颤动了下。

温暖湿润的口腔包裹着­棒­­棒­,周棠舒服得几乎承受不住,心里的震撼更是难以言喻。

小夫子在给他……他的小夫子?那样无欲清高的小夫子?

他直起身体想要看他,可洛平的手掌紧紧附在他眼前,半点也不放松。

他感受到小夫子手心的颤动和汗水,在黑暗中体会着小夫子带给他的巨大快感,渐渐意乱情迷,无法控制地往深处顶动。

“呼,嗯……小夫子,好舒服……”

洛平被他顶得辛苦,抑制不住几声呜咽,周棠知道他不好受,可听见小夫子隐忍的声音他就更加兴奋。

巅峰到来时,洛平不及避让,被喷了满口苦涩。

周棠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发现小夫子趴在一旁不住呛咳,吐出的都是自己的白浊,脸上一红,赶紧捞块­干­净的布给他擦脸。

洛平接过布,捂着嘴又咳了好一会儿,便要下床出门。

周棠想拦,被洛平扫了一眼,又不敢动了。

洛平洗漱回来,周棠已自觉回了自己的房间。

苦涩的味道仍未散去,洛平呆呆看了会儿床帐,蜷起身体,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眼泪渗出,浸湿了枕褥。

情字难付,便用爱欲填补。

愚昧,当真愚昧啊……

————

次日,周棠尚且觉得难为情,洛平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与他们一起坐在了书房中议事。

方晋来回看了两人几眼,抿茶,没有作声。

周棠调整好心情,对洛平说:“小夫子,那个沈六到现在也不肯指认杨旗云,你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洛平问:“为何如此急于扳倒杨旗云?”

周棠支吾了几声,洛平没有听清:“什么?”

方晋适时Сhā嘴:“慕权你有所不知,当时我们英明神武的王爷为了救你,单骑冲入杨知州的府邸,长枪指着知州大人的喉咙,硬是抢来了人家的兵权,那叫一个威风八面啊!”

洛平脸­色­一冷,周棠下意识地缩了缩:“小夫子,那时情势所迫……”

“情势所迫就可以胡来吗?咳咳……做事也太不考虑后果了。”洛平批评道。

他大病初愈,昨夜又吹了点风,咳嗽有点复发,周棠连忙认错:“是,我已经在反省了,小夫子你喝口茶。”

递茶时,周棠狠狠瞪了眼方晋:你什么意思?谁让你气他了!

方晋视而不见,摆明了不买他的账。

洛平喝了茶,沉吟一会儿道:“你得了他一半兵权,此时决计不会再还回去,可又怕他告发你威胁朝廷命官是吗。威胁事小,若圣上知道你这样急着要兵权,必然会起疑。”

“正是这样!”周棠拍着马屁,“所以想让小夫子帮我治了沈六那混账,方晋不中用,只能靠你了。”

“仲离好歹是你师父,理应多加礼遇,怎么能这么说他。”

周棠又被骂一句,悻悻地不敢说话。方晋倒是笑逐颜开:“真是多谢慕权为我出头,也就你敢这么数落王爷了。罢了,我无所谓,正事要紧,你看该怎么处置沈六?”

洛平想了想,忽然问了个不相关的问题:“今日初几?”

周棠回答:“五月初九。”

洛平哂然一笑:“不用审了,直接抓了杨旗云定罪,证据真真假假做一下,直接斩了杨沈两人便是。”

周棠和方晋具是一惊:“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这二人罪大恶极,斩了他们不算冤枉。”

“上面派人来查怎么办?”

“不会有人来查的。”

“为什么?”

“因为秣城那边很快就会顾不得这里的事了。”

正如洛平所说,六天后,秣城传来皇帝病重的消息。

就在前一天,越王于拂商台上例数杨沈二人罪证,斩了他们的首级。

秣城此时一片混乱,许多官员忙着站边夺权,自保尚且困难,压根不会在意越州这里一个小知州的死活。

赈灾之事刚刚平息,周棠还没能好好休息,便又要应付秣城那边的事。

轮番的剧变让他有些应接不暇,加上牵挂父皇的病情,情绪难免有些暴躁,方晋池廷芸香等人没少挨他的训。

“我明日就要启程,到现在还没准备好吗!”周棠冲着芸香怒斥。

“回王爷,是洛先生他说不用……”芸香直往后躲,想着洛先生赶紧来救。

“我让你做的事你不做,还赖在他身上,你这是要造反吗!”

“奴婢不敢!”

“不敢就快去给我收拾啊,还有老程,马车备好了吗?”

“回王爷,备好了。”

“还有那个谁!你给我……”

“王爷,大老远就听见你训人,怎么回事?又是谁惹你了?”洛平刚从南山回来,立刻被众人推到了前面挡风。

“小夫子,我明日就要进京去见父皇,他们居然什么都没准备!”

洛平了然,在身后挥挥手让大家都散了,遂牵着周棠进了屋子。

“王爷,我之前对你说的那些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什么话?你让我不要进京的话?我怎么可能会听呢!”周棠负气道,“小夫子,你什么话我都能听,这话不行。父皇病重,我若此时还不去一尽孝道,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你拦着我是要让我背上不孝的臭名吗?”

“王爷,就是因为你是要去尽孝,我才不让你去的啊。”

“什么意思?”

“众位皇子中,没有人是单纯回去尽孝的。”

“那又怎么样?我不管他们想­干­什么!那是我父亲!”

“你可以不管他们,我却不可以不管你。”洛平苦口婆心,“二皇子、三皇子、六皇子都围着秣城虎视眈眈,四皇子和五皇子也都有各自的世家门臣做后盾,你有什么呢?你的南山军再强悍,杀得过数万禁卫军吗?如今时局动荡,正是他们剪除异己的时候,你现在回去,九死一生啊!”

“我知道,可是小夫子……”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洛平仰头看他,抬手去按他眉心的皱痕,“你父皇这一生最大的错事,便是亏待了你这个儿子。我想他已经明白了,谁是这世上最把他当父亲的,而不是当作一个坐拥天下的台阶。弥留之人其实心里最通透,以往看不清的,都能看清了。”

周棠愣了很久,最后还是说:“小夫子,你说的我都懂,但我还是要回去一趟,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他毕竟是我的亲人。”

洛平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劝不动你。那我明日陪你一同进京吧,想来这里的事情交给仲离应该能处理好的。”

周棠嘻嘻笑着搂住他:“本来我就要你和我一起去的。”

芸香在外间听他们争论结束,才敢敲门进来,送上茶水和点心。

洛平道:“你刚刚发了那么大的火,喝点水消消气吧,芸香丫头也是无辜,行李什么的现在收拾也来得及,你别怪她了。”

“小夫子说情,我怎么会不听?”周棠喝了口茶,向芸香笑笑,“你也别放在心上。”

“奴婢不敢。”

洛平对她说:“这下安心了吧,好了,帮我把方先生唤来。”

芸香答应一声,出了门却没有去喊方晋,因为方晋就在门口。

“方先生,我这么做,王爷要是怪罪下来……”她话音未落,就听房内咕咚一声——越王被茶水放倒了。

“没关系,有什么事我顶着,与你无关。”方晋边说边推开房门。

“慕权啊慕权,你这是何苦……”

“我知道他不会听的,但这一趟他真的不能去,有劳仲离你替我看着他了。”

“你就这样离开?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他醒来后指不定要发多大的疯。”

“不会的,又不是没有分开过。”

“那不一样,如今的他哪里离得开你。”

“仲离,他长大了,比你想得要成熟稳重得多。”洛平擦去桌上翻倒的茶水,为周棠整理着本就不乱的衣襟和鬓发。

方晋深深看他:“那你能舍得他么?”

洛平的动作顿了顿:“有什么……舍不得的。”

周棠昏睡两天后醒来。

睁眼,他看见的是方晋。

“小夫子呢?”

“走了。”

“去……哪儿了?”

“秣城。”

“……”

出乎方晋的意料,周棠并没有大发雷霆,他只是把脸埋在手里笑。

他问他笑什么。周棠摇头不语。

方晋出去后锁上了门。

周棠手里攥着踯躅玉的兔子,像小时候洛平离开他的那一年一样,把自己闷在被窝里。

我早该知道……

他喃喃自语。

我早该知道,你那晚对我那么好,是要给我补偿。

小夫子,一次又一次,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呢?

这次又是多久?

你要折磨我多久呢小夫子……

————

越州内人人都在为越王祈福。

他们听说越王积劳成疾,病倒了。适逢天子病重,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这是父子连心,越王感应天诏了。

事实上,越王只是被软禁在自己房里。

廷廷和芸香轮流看守着他,每日方晋会过来跟他说些越州的事,秣城的事,圣上的事,还有洛平的事。

周棠总是淡淡地回应,对于洛平不让他进京的事,他似乎想开了,对于洛平离开他独自进京的事,他又似乎没想开。

每日都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府里的明眼人都知道,王爷是真的病了。

这一日周棠对方晋说:“不用派人守着我了,父皇已经西去,我装病也装了这么多天,纵然想去秣城,也错过时机了。”

方晋便没有再软禁他。

他现在知道了,洛平说得对,周棠比他想象中要成熟稳重得多。那么多事情,他在无­精­打采的情况下照样处理得很好。

只在一点上显得有些稚­嫩­。

“方晋,我的身边没有他也一样,你说是不是?”

“方晋,这事要是他在的话肯定不会赞同,现在少个人管我,清静多了。”

“方晋,别在我跟前提他了,烦。”

……时间平静地流淌,对于周棠来说却是出奇地慢。

那天府里的人正在吃饭,周棠、方晋、廷廷坐在桌上,程管家和芸香侍候一旁。

刚吃了两口,周棠突然把筷子一搁,怒道:“这谁做的炒饭!喂狗狗都不吃!”

众人吓了一跳。

其实越州人从不做炒饭,厨娘近日看王爷没什么胃口,不知从哪里打听来说王爷以前喜欢吃蛋炒饭,就特地学了做。虽谈不上美味,但也不至于那么难吃。

没人知道王爷为什么发火,更没人知道王爷为什么真把炒饭拿去喂狗了。

方晋跟着他走到后院。

周棠背对着他,扒拉着面前的炒饭喂给狗吃。

他说:“我错了,这炒饭狗儿还是吃的。他做的狗儿就不吃,大概这世上不会有炒饭比他做得还难吃了吧。”

“……”方晋不晓得这个典故,便没有接话。

“只不过他不在,吃什么都难吃。”

“嗯。”

“方晋,他不能这么对我。我想他了。”

这是他近一个月来第一次说实话。

方晋看见他面前的地上,有一个圆圆的水印。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洛平,你非要这么逼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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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言碎语:

上一章卡在那里那么久,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自宫。

☆、第四十三章 允高官

宣统廿九年五月三十日,承武帝驾崩。

洛平孤身上路,在回秣城的途中,听闻了皇上薨逝的消息。这一时间与当年分毫不差,因此他也知道,此时的秣城,已是暗潮汹涌。

皇太孙虽然拥有“长子继承制”的庇佑,但弱在年纪尚幼,比不过几位皇叔的老谋深算。即使坐上龙椅,也未必能真正执掌江山。再者,他身边多是先皇一手培植的老臣,效忠的是先皇的遗诏,并非出于对他的忠诚。

反之,二皇子周柠、三皇子周朴等人身边,俱是当今朝廷中的新锐力量,甚至那些老臣的子孙,都是站在这些王爷一边的,他们不愿仅仅蒙承先人荫蔽,而想要趁这夺位乱局,让自己崭露头角。

所以周棠若是在这种时候前去吊唁,无疑遭到各方势力的倾轧。上一世,他便是被编排为先皇守灵,足足监禁了七七四十九天。

这次,洛平绝不会让他再重蹈覆辙。

洛平到达秣城时,恰逢先皇头七过去,新君继位大典在即。

他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没有停顿,直接赶去了当年的翰林学士、如今的左宗正李元丰李大人府上。

门口的家丁见他一身粗布烂衫,虽没给白眼,态度也好不到哪儿去:“我家大人正在午睡,不方便见客。”

“无妨,鄙人等等就是。”

洛平把背上的细软放下,就在屋檐下坐了下来。

家丁见他言行举止温文尔雅,也不好像轰乞丐那样轰他走,便随他去了。

不一会儿,门里一个家丁牵了条狗出来遛弯儿,那狗一见洛平,竟是赖着不肯走了,小跑着来到洛平身边,呼哧呼哧嗅了几下,坐在他身旁。

洛平瞅了瞅他,不禁莞尔:“威将军?”

汪!那狗通晓人­性­,听他唤自己,尾巴左右摇起来。

洛平摸着他的脖颈,笑得更欢:“亏你还记得我,不怕我再喂你吃炒饭了?”

威将军眯眼蹭着他的手掌,­干­脆趴伏下来任他抚摸。

一旁的家丁­干­瞪着眼,都傻了。他们不认识洛平,不明白主子的爱犬怎会对一个陌生人摇尾乞怜。

“是了,这么些年过去,这城里还能认得我的,恐怕真没几个了。”洛平叹道,“威将军,你也老了啊。”

离开秣城已有近六年,当初正值壮年的威将军,按照狗儿的寿命来算,已是垂暮了。那时候他在翰林院,给周棠带些吃的时,也会在路上分给它一些。没想到这整座城中,最记得他洛慕权的,竟是这只畜生。

左宗正府上的家丁不是白养的,这情形一看就明白了,此人定是主子的旧识,估计还是很要好的那种。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要进去禀报。

“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就说……故人洛平前来求见。”

那家丁进门没多久,就从门内传来斥责声:“洛平?你说他叫洛平?……怎么不快些请进来!……叫醒我就是了!……谁让你擅自作主的!”

声音由远及近,到了门口,只见李元丰披头散发,趿着鞋出来相迎,衣服上的盘扣都是错了位的。

“慕权,慕权……你可算回来啦,快,快进来坐!”说着李元丰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他就往门里冲,像是生怕他让人拐走了。

“李大人快别这样,鄙人受不起啊。”洛平状似受宠若惊,“鄙人一介草莽,怎可受得李大人如此礼遇。”

“不不不,旁人不知道,我可是一清二楚,当年你可是……”李元丰说到这里顿住了,此时洛平已被他拽进府里,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还衣冠不整的,便让洛平在书房吃茶稍候。

威将军一路跟着两人,到了书房门口却不跟进了,它在门前廊柱下乖顺坐下,一双眼四下张望着,炯炯有神。想来是平日里主人训得好,懂规矩得很,知道主人要说要事,就自觉守在门口。

李元丰回来,与洛平寒暄了几句,切入正题:“不知慕权你此次进京,所为何事?”

洛平轻阖茶碗:“为大事。”

李元丰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此时回来,真真是再恰好不过了。我们明人不说暗话,皇太孙登基之日,便是那‘大事’开幕之时。得皇位易守皇位难,几位皇子虎视眈眈,各方势力动荡不定,不知慕权你是站在那一边的?”

洛平哂然:“李大人多虑了,鄙人所言‘大事’,是指为自己谋官一事。洛某此次回来,不过是想请大人替我在新帝面前美言几句,好混个一官半职。”

李元丰愣在那儿,半天才回过神来:“你就是为了求官?”

“正是。”

“在这种时候?”

“正是。”

“……”李元丰沉吟,“慕权,我看不懂你,你若真是为了做大官,便不该在这时候问小皇帝要官做,你以为这官能坐得稳么?”

“慕权被先帝罢官十年,实在等不及了啊。”

“十年之期未满,先帝刚走你就回来,你不怕落下话柄让人说吗?”

“洛某几时怕过他人口舌?”洛平反问,不卑不亢。

“……”李元丰语塞。确实,那时洛平少年得志,短短数年一越升至朝中肱骨之臣,背后多少质疑声谩骂声,从未给他带来什么困扰。

两人相对饮茶,徒剩一室寂静。

半晌,李元丰突然想通了,摇头笑了起来:“我还想问慕权你的态度,真是糊涂了。当初那份长子继承制的法令便是先皇授意由你起草的,你自然是它最大的拥护者。”

“难得李大人记得如此清楚。”

“这么说慕权你是站在皇太孙那边的?”

“当然,谁能最快给我官做,我就拥护谁。”

“既如此,我李元丰也不再取舍不定了,如今你我便是同僚,举荐谋官一事,包在我身上吧。”

————

隔日,新帝登基大典。

之前还是一片国丧中的秣城,转瞬间热闹起来。

祭天祭祖仪式开始,国风之乐响彻全城。

洛平在下面远远地看着,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头戴九龙金爪王冠,身着明黄锦绣龙袍,脚踏云纹鎏金厚靴,缓步登上城楼。

深深叹了口气,他想,皇位对于周衡这孩子来说,还是太过于厚重了。印象中周衡始终是那个天真无邪的、毫无戒心地与周棠玩耍在一起的小孩子,可如今却被那么多双手推上了如此高的地方……这其中也包括了他的手。

周衡不适合穿龙袍。

不知是不是私心作祟,洛平还是觉得周棠是唯一的、最适合穿上龙袍的人。

那人君临天下的那一刻,无论回想多少次,都让他感到无比震撼和满足。尽管那人的背后没有歌舞升平,只有一片无尽的血海。

此次登基大典,四皇子和七皇子没有露面,但都派人送来了极其丰厚的贺礼。

两个王爷的封地都在距离秣城很远的地方,这次先皇突然病逝,一个正在率军应对滨州海域的海盗尚未归来,一个疲于应付越州的天灾人祸而病倒,都是为了国家社稷,缺席倒也无可厚非。更何况,本来京城少一个人就少添些乱。

数日后,洛平在李元丰的引荐下,重回朝堂做了官。

他的回归自然又掀起了轩然大波,许多官员尤其是老臣旧部,戳着他的脊梁骨大骂“官迷无耻”,更有甚者要给他扣上“忤逆先帝,抗旨不尊”的大罪,但终因小皇帝和李宗正的力保而作罢,毕竟所谓的罢官十年之说,如今已死无对证了。

小皇帝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的皇位是靠长子继承制的法令得来的,也知道洛平在这条法令中的关键作用。所以尽管顶着重重压力,他还是给洛平封了官。

——他封他做了翰林院侍诏。

洛平死皮赖脸死缠烂打,讨得了这个官职。

从九品。

不过洛平已经知足了,只要在京为官他就知足了。

只要在这里,在小皇帝的眼皮底下,他便可以安心地等待那一天那个人的到来。

洛平算着,再过两个月吧,两个月后,他就该回来了。

因为这一步棋,是已故的先皇为他摆好的局。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周棠:“你非要这么逼我吗!”

☆、第四十四章 戍边王(上)

周衡并不是不学无术的庸人。

先皇有心培养他,自然是给了他最好的环境最好的西席,因此他无论文采还是武艺,都有着很高的造诣。但在洛平看来,这远远不够。

为君者,最重要的不是修养自身,而是是把握人心。百姓、朝臣、后宫,处处都是等着他勘破的人心,而这一点,恰恰是久居深宫、未曾经历过风浪的周衡最欠缺的。

他有心帮他,奈何官阶卑微,根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好在小皇帝似乎是受到李元丰等人的点拨,对他这个侍诏还算看重。

那日洛平捧了大堆的文书送去国子监,回程路上碰到一个小太监。

小太监还不太认识他,拦在他身前犹豫地问:“请问这位大人可是洛平洛侍诏?”

“正是,不知公公有何事?”

“皇上有请,请洛大人随我来。”

洛平颔首:“是,有劳公公带路了。”

出乎洛平的意料,小太监没有把他带去真央殿,也没有把他带去朝阳宫,而是领着他去了宫中极偏僻的一个地方——浮冬殿。

洛平心中一凛。

这是周棠曾经生活的地方,小皇帝约在这里见面,是何用意?

浮冬殿这几年都是闲置的,如今皇帝驾到,当然已被打扫得纤尘不染。洛平进屋后被指引着落座,此时小皇帝还没有来。

少顷,小皇帝迈步进来,身后只跟了两名内侍。

洛平连忙起身行礼:“微臣洛平拜见陛下。”

周衡扶他起来:“此处不是朝堂,洛卿不必多礼,朕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是。”洛平揣摩不出周衡的用意,便不敢多言。

周衡先开口道:“洛卿,你定然觉得奇怪,我为何把你叫到这里来吧?”

洛平不点头也不摇头:“还请陛下明示。”

“这里曾经住着与我最亲近的皇叔,那时候他们都说我那位皇叔是灾星,千万不能靠近,否则很可能会害死我。可是我一直觉得,那个皇叔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只比我年长四岁,分明也还是个小孩子,为什么大家要对他那么苛责呢?”

洛平静静听他说着,没有Сhā话。几名内侍都已退出门外候着,看来这位小皇帝要说的是较为私密的话。

“那时候我有皇爷爷的庇护,宫里的人都把我捧上天了,我看着他总是伶仃一人,就觉得很可怜。现在我倒是体会到了,那种被人孤立的感觉确实不好受,但需要的不是别人的怜悯,而是能让自己走出来的支撑。

“洛卿,你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很多人说你是个极度贪权的人,但是我知道,你虽然贪权,可从不畏权,你把权势握在掌心里,而不是做它的奴隶。

“我明白地说吧,偌大一个秣城,敢与皇叔他们公然对立的没有几个人,即使是我堂堂天子也奈何不得。二皇叔和三皇叔都以辅佐新帝为由要求摄政,洛卿,我需要你帮我。”

洛平恭敬道:“微臣位卑言轻,恐怕难以担下如此重任。”

周衡了然:“我知你不满现在的官职,你可以安心,不出一个月,李宗政等老臣便会为你在通政司谋得职位,届时你大可放心施为。”

“陛下,微臣有一点不明白。”

“但说无妨。”

“陛下为何如此信任微臣?微臣身负先皇罢官十年之惩,也未曾给陛下做过什么,陛下不信任自己的亲叔叔,反倒将辅政的重任交予一个外人手中,当真放心得下?”

听到洛平这么说,周衡竟微微红了脸。

少年天子显得有些腼腆:“其实我对你的了解都只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小时候在朝阳宫常听见少傅他们说,朝廷里有个……有个目中无人的官员,自幼就被称作神童,年纪轻轻便博得功名,仗着皇上的宠信,谁的账都不买,甚至还当众顶撞皇上。我很好奇,什么样的人居然敢忤逆皇爷爷,也曾经跑去真央殿偷听过你和皇爷爷的交谈……”

洛平讶然,他没想到自己的斑斑劣迹会给小皇帝留下这么深的印象:“那时微臣年少轻狂,做事情没有分寸,让陛下见笑了。”

“不是的。他们都说你为人冷漠无情,但是我听到你跟皇爷爷说的话了,那句话我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微臣……说了什么?”

“你质问皇爷爷,‘长子继承的法令已经拟好,但皇上可曾问过终日被关在朝阳宫中的皇长孙的意愿’……我想,你大概是唯一一个在意过我的想法的人吧。这样的人怎么会冷漠呢,所以我隔天就向皇爷爷央求让你来做我的西席。”

洛平不由得笑出来:“只可惜我不久就要被罢官,先皇定然不会答允你。”

周衡嗯了一声,又道:“不仅是这样,还有七皇叔。”

“越王?”洛平也没有想到,周棠会跟他提起自己。

“看得出来,七皇叔真的很喜欢你,那时候他总说你是个无可救药的官迷,又死板又无趣,但是当你被罢官之后,他好久都没有来过朝阳宫。

“我一直听闻七皇叔与你之间有嫌隙,似乎是因为争皇爷爷赏赐的事情,他时常捉弄你。不过后来我明白了,是你在意过他,回应过他,让他不再是孤单单一个人,他才会那样把你放在心上。

“洛卿,我是在下赌注。如今我也面临孤立无援的困境,那时候你会关心七皇叔,我相信你也不会丢下我不管,对不对?”

洛平无言以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想象中那样了解周衡。因为这个孩子被高墙挡住了视线,便用自己的心去看人,他很单纯,也很聪明。

“今日我派人去越州送了诏书,召见七皇叔回京述职。”

洛平心里一沉:该来的躲不掉。

“他在宫外没有府邸,我只好破例让他暂时住回宫里,我想他应该住得惯吧。”

“陛下有何事要召见他?”洛平明知故问。

“是皇爷爷的遗诏。”周衡说,“七皇叔能回来,我很高兴,就亲自来看看他以前生活的地方,命人打扫­干­净。”

临别时,洛平看着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皇帝单薄的背影,不知怎么的,竟真的想起了那时的周棠,忍不住伸手拂去他肩上的一片竹叶。

周衡脚步一顿,睁着大眼回头看他。

只一瞬,洛平便回过神来,指尖衔着那片竹叶说:“那竹林陛下还是不要去的好,里面有毒蛇,很危险。”

周衡笑了:“你跟七皇叔说过的话一样呢。”

“……”

“我就是想去看看那竹林到底有多可怕的。”周衡接过那片竹叶在手里把玩,“那里是很­阴­森,不过,没有龙椅下的庙堂可怕。”

就是这句话,折磨了洛平的良心。

作为小皇帝现在满心信任的人,他不知道将来要用何种面目去帮周棠夺他手里的江山。

这个孩子信错了他,也信错了那个儿时的玩伴。

他们都是他龙椅下的毒蛇。

但有一点他说对了,扼住了洛平的七寸——

洛平无法丢下他不管。他此次回来,不仅仅是为了周棠。

————

果然,不到一个月,洛平便从小侍诏一跃而成通政司副使。这在吏部是从未有过的事,在他的身上却发生了。

连跳数级,真正是“平步青云”,洛平的仕途,从来都是惹人非议又让人眼红的。

调任洛平,是趁着小皇帝的二皇叔宁王与三皇叔瑞王互相倾轧之时钻的空子。

宁王棋高一着,硬是把瑞王排挤到了沛州帝陵,让他给先皇守孝三年,而瑞王的亲弟弟、小皇帝的六皇叔延王则被宁王扣下当做人质。

正当宁王大胜而归之时,陡然发现自己的眼皮底下又多了根钉子。

尽管在早朝时脸­色­很难看,但宁王十分能忍,并没有发作。他认为,就算这个洛慕权再怎么有本事,也无法阻止他摄政。

只是他没有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洛平还没有被解决的时候,越王周棠又被小皇帝急召回来了,用的还是先皇的遗诏。

越王明日入京,随行一千兵士,自称南山军……

洛平把这份兵部和礼部联名送来的汇报放在一边,手中握着笔,想要写些什么,结果笔杆空悬了很久,却是一个字也没写下。

墨汁滴在纸面上,晕开点点黑印。

回到秣城后,他忙于应付小皇帝的重托和宁王的压迫,努力把周棠的事抛诸脑后,然而一旦静下来、想起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竟是一团乱麻。

他知道自己那样丢下他会让他多么愤怒,尤其是自己主动与他亲近之后。

洛平独自在通政司待了一夜,一夜未眠。

朝阳钻进窗棱的时候,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起身整好官服,赶赴早朝。

三月未见,不知那人怎样了呢。有没有,怨恨他的不告而别呢?

周棠入殿时,带着一身风尘仆仆,面­色­也有些灰白,确实有点大病初愈、又马不停蹄赶回来述职的样子。

尽管如此,满朝文武看见他时还是齐齐一怔。

——那真的是当年那个不学无术的七皇子吗?

高挑的身形,俊秀的面容,眉宇间颇有先皇的丰姿,漆黑的双瞳中不见昔日的乖戾,取而代之的是沉静和内敛。

他紧紧抿着­唇­,大步走到阶下向小皇帝行礼。对自己的侄子躬身,也未见丝毫拘泥。

自他出现,宁王的脸­色­就不大好看,眯眼盯着他,讶异于自己竟忽略了他这么多年,此时不得不在在心里给这位七弟重新定位。

周棠的目光在朝堂上迅速逡巡一遍,看到洛平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又很快移开。

洛平暗暗吁了口气,收起多余的担心。仅仅三个月,他的小棠又成长了不少。

越王恭敬地向小皇帝陈述了这几年越州剿匪的各项事宜,以及此前越州天灾的应对方式和结果。小皇帝听了之后大为赞赏,说他治理有方,问他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越王谦道:“父皇仙逝之时我未能伴其左右,实在不孝,为皇上分忧本是为人臣子该做的事,带罪之身不敢要什么赏赐,只有一事相求。”

“七皇叔请讲。”

“臣为了清剿越州山匪,曾临时征集了一支南山军,如今这些兵士出生入死换来百姓安宁,却没有正式编制,不能领到朝廷军饷,臣对他们深感愧疚。想请陛下准许他们正式编入兵部军籍,以犒劳他们安邦之功。至于先斩后奏之罚,由臣一力承担。”

“七皇叔哪里话,你尽心尽力帮朕安定天下,何罪之有?军籍之事,朕定会……”

“请陛下三思而行!”兵部侍郎上前一步道,“越王私自征兵,就算是为了剿匪,也与理不合,若是给南山军入编,地方军队以越王马首是瞻,则可能对陛下不利啊。”

“朱大人是怕本王拥兵谋反吗?”周棠厉声反问,把那兵部侍郎说得一愕。

他本是在宁王的授意之下如此谏言,没想到这越王的气势如此咄咄逼人,而宁王似乎还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样子,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陛下,臣是为了您着想啊。”

两方僵持,小皇帝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不禁向洛平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洛平回了一个让他安心的微笑,拢袖正要上奏,突闻一声冷哼,阻住了脚步。

越王有话要说。

那两人互换的神­色­刚好让周棠瞧见了,他微微皱了眉,剜了洛平一眼,便朝着兵部侍郎冷冷道:“朱大人是忠君之臣,有此顾虑实属正常。本王的南山军人数本就不多,千人军队已被本王悉数带来了秣城。本王只求让兵士们生活无忧,本来也没想让他们继续效力于自己。此番前来,便是把这支部队交予皇上作禁卫军调遣使用。本王不日离京,也不再带他们离去,这下朱大人可放心了?”

此话一出,众人骇然。

他们明白了,越王不是来讨赏的,他是来送礼的。

他把这支南山军­精­锐送给了小皇帝,既表明了自己忠君之意,洗脱谋反之嫌,又公然给了宁王一记下马威——要打小皇帝的主意,先过我这一关吧。

最终兵部不得不收下这份赠礼,洛平始终旁观,敛目不语。

下朝后,洛平回了通政司,越王被安排在浮冬殿休息。

各自无言。

作者有话要说:闲言碎语:

双更就不预告了。

☆、第四十五章 戍边王(下)

傍晚时分,洛平出了城。

当初他在秣城郊外开的酒肆现在生意十分红火,老远就听见里面划拳拼酒的声音。

临得近了,又传出一阵喧哗,大概是有人赊账不还,被轰了出来。

只见孙大娘把一个木头条凳舞得滴水不漏,直把那人打得抱头鼠窜,差点撞到刚要进门的洛平。

孙大娘的条凳在洛平面前戛然而止:“……老板?”

洛平赞道:“孙大娘,功夫又­精­进了。”

孙大娘立刻笑开了花,忙把他迎进店里,腾出个雅间给他。

数年不见,在孙大娘眼里他仍是那个有本事当官没本事照顾自己的年轻主子,便按着他以前的喜好问道:“龙井?”

洛平却摇了摇头:“今日想喝酒,来一坛春醪吧,喝不完我带回去。”

孙大娘关切道:“才刚回来吧?当心喝得糊涂了,在京城里闯祸!”

“回来有一阵子了,就是一直太忙太清醒,都没空糊涂一回。孙大娘,去拿酒来吧,放心,我有分寸的。”

“好好好,这就给你拿去。”

洛平空腹喝了两壶,就有了些醉意。楼下嘈杂人声也都渐渐听不清晰了,倒是有一个脚步声,轧着楼梯,切切传到他的耳朵里。

来人说:“我不来找你,你便要一直不理我么?”

洛平道:“王爷休息好了?坐吧,我家酒肆的春醪是最醇的。”

周棠没有坐到他的对面,而是直直走到他身边,弯腰扳过他的脸,堵住他的­唇­。

酒香蔓延在两人的口中,洛平眼中迷离,微醺的脑子不怎么听使唤,看周棠长长的睫毛近在咫尺,一时竟出了神,没有闪躲。

周棠急切地吮吻着他的­唇­舌,舌尖在他的上颚来回舔舐,撩起洛平的丝丝战栗。

明明累到筋疲力尽,可回到浮冬殿根本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这个人,想见到他,想指责他,问了他府上的人找到这里来,终于见到了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剩下的就只有渴望了。

周棠的呼吸变得粗重,他有些急躁地压迫着洛平的后脑,吻得更深。

洛平把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上,手指抚摸过他的眉毛、眼睫,羽毛般轻柔,像是在说着安抚的话。

周棠渐渐平静下来,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小夫子,我很想你。你是故意的吧,打发我一点甜头,再远远逃开吊我的胃口。”

洛平望着他笑,那笑容都被春醪酒熏得香甜:“我也很想你。”

周棠一愣,三个月来的愤懑,居然就在这五个字里灰飞烟灭了。

他被洛平坦诚的眼神勾得口­干­舌燥,­干­脆坐在同一张条凳上,顺势把他揽在怀里,还要亲上去,这次被洛平让过了。

“我很高兴你今天在朝堂上说了那番话,”洛平说,“你能如此豁达,自己想到这样做,我便放心了。以后即使没有我在你身边,想来也不会做出莽撞的事了。”

“小夫子你在说什么?”周棠皱眉,“你不是又回到我身边了吗?”

洛平自知醉后有些失言,换了个话题道:“你花了三年多心血训练的南山军,成了别人的嫁衣裳,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不会啊,我自己还留了一千近侍,送那小皇帝一千又何妨?再者说,这件嫁衣以后我还是要收回来的。”

“嗯,你看得透就好。”洛平端起酒盏送到他­唇­边,“你不喝一点么?我拿了一整坛,不喝浪费了。”

周棠笑着饮尽:“很少见你这么贪杯。”

洛平又斟了一杯自己喝了:“今日你回来了,要庆祝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

这一夜直喝到酒坛空空,酒肆打烊,洛平烂醉如泥。

孙大娘见了很是吃惊,因为她还从未见过洛平这么失分寸的时候。不过她没有斥责什么,反而很高兴的样子:“这孩子醉一醉也好,他管教自己太严了,我看着都替他辛苦。”

“孙大娘,我送他回去,你放心吧。”周棠说。

孙大娘就着月光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人,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七皇子殿下吗?”

“是,我是。”

“哎呀,我都快认不出你了。那时候才这么一点点小,现在都长得这么俊了啊。”

在孙大娘的眼里,他也一直是个小孩子。

周棠把洛平抱上自己的马车,一路紧紧拥着他回到洛平府上,安顿好后,忍了又忍,终于只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回到浮冬殿,带着那人身上的酒味,周棠睡了三个月来最安稳的觉。

————

次日,小皇帝召见越王和洛副使密谈。先皇的遗诏被放在三人面前。

周棠瞪着那份遗诏,心中百味杂陈。

——北凌为患,遣周棠攘之。

洛平说的没错,人在弥留之际,往往能想通许多事情。

先皇终归是想明白了,想明白这个被自己刻意无视那么久的儿子,究竟有着怎样出众的能力,又该怎样去利用。

当年真央殿上,周棠的“北凌挑衅”之说一语成谶。时隔多年,先皇揭去蒙在自己眼睛上的偏见,承认了小儿子的军事天赋,并让他去排除外患。

但他仍是那么自私,用自己最不在乎的子嗣,去对抗最彪悍的敌人。

周棠领旨谢恩。

小皇帝很有些舍不得他:“七皇叔,此去漠州边境路途凶险,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朕一定会尽力满足你的。”

周棠道:“那好,我想向陛下讨一个人,与我同行。”

“谁?”

“洛平。”

“不行!”“恕难从命!”

异口同声,都是反对的话,然而周棠的目光只落在一人身上:“为何?”

洛平敛眉不答,他知道,小皇帝会为自己说出理由。

“洛卿要留在朕的身边,朕有许多事情需要倚仗他。”

“陛下有那么多肱骨之臣忠心辅佐,少了洛平一人又有什么关系?”

“他……他不一样的。”小皇帝被他逼问得有些慌张。

“怎么不一样了?”周棠眯起眼看着洛平。

“朝中各个官员几乎都与宁王有着利益牵扯,惟独洛卿孑然一身,朕最能信任的便是他了。如今正值宁王虎视眈眈之时,朕还有许多事情需要他的协助和教导……所以,还请七皇叔另提要求吧,朕定会答应。”

周棠压抑着怒火:“洛大人,你的意思呢?若是随本王同去,本王会优先保障你的安全,本王敬仰大人已久,也需要大人的智慧来助我退敌。”

洛平恭敬道:“回王爷,领军打仗微臣并不在行,王爷还是另寻贤能吧。”

“洛平你什么意思!”周棠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王爷,皇命不可违。”

“洛、洛卿,上回你说的李参将私自调兵一事,调查得如何了?”

小皇帝有意为洛平解围,谈起内政,周棠不方便在场,只得告退。

之后洛平刻意回避越王,越王也被出征前的诸事缠身,两人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

小皇帝在朝中宣布了越王征北的消息后,朝中议论纷纷。由于周棠总是被派往边境,便得了个“戍边王”的绰号。

临行当日,周棠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再次要求带洛平出征。

有意思的是,宁王那边的人都大加赞同,而皇上这边的人都竭力反对。当然,最终决定权仍然在皇上手中。

皇上不允,越王也没有办法公然抗旨。

只是在出城前,周棠寻到了一个机会,驱马来到洛平的身边,对他说:“为什么不跟我走?留在京城有什么好?跟宁王作对,不比征战沙场安全!”

洛平叹了口气:“王爷,你何必这样执着。”

“还是说你喜欢周衡那个小鬼?喜欢他更胜于我?”周棠口不择言。

“王爷请慎言。我留在秣城,不过是因为小皇帝允我了一个高官,谁能给我大官做,我就跟着谁。”

“……”周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就给我这样的理由?”

“是,就是这个理由。洛平是官迷,这一点您早就知道了。”

“你不是这种人!”

“无论我是不是,王爷已经不需要我了不是么?”

“那天你醉酒说的话是真的?你真的要丢下我不管了?”周棠凄然道,“谁说我不需要你了?谁说你可以离开我了?”

“王爷……”

“你是不是一直在想着怎么摆脱我!每一次你都在想着法子跟我告别是吗!小夫子,你信不信我把你硬绑过去!”

“我不再是您的夫子了,王爷,你已经青出于蓝了。”

“洛平!你非要这样逼我吗!”

“……时辰到了,王爷请出发吧。”

洛平向后错开一匹马的距离,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他们两个谁也不会让步,而对峙,只会让他们之间更加难堪。

周棠回首的那一眼,洛平看得清楚,那是真真切切的怨恨。

洛平目送越王率军远去,始终神­色­淡淡。

然而在回城的途中,他突然从马上摔下,随行的侍者连忙搀扶起他,看见他两只手掌中,被缰绳勒出了深深的血痕。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没有他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第四十六章 青云衣

越王出征后不久,宁王一派的人便提出要派一名监军前去辅助周棠。

说这样的话,他们自然是想要推举己方的人,但此事遭到了洛副使的极力反对。

“人都已经走远了,这时候再派监军追过去,难免有疑心将帅的嫌疑。当然,越王首次出征,确实不太让人放心,遣人去照应着也无可厚非。但就算要派一位监军,也不该是由宁王定夺,该由陛下指名才是。越俎代庖,恐怕不合规矩。”

洛平一张利嘴,退一步,进百步,直把宁王逼得哑口无言。

此次越王回京述职,虽说停留时间很短,但宁王亦察觉到他的剧变。一个任­性­软弱的孩子,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突然长成如此卓绝的男人,这让他们深感不安。

如今四五皇子偏安一隅,不涉朝政,六皇子禁为人质,三皇子被迫守陵,二皇子原本以为只需安心对付小皇侄即可,孰料半路杀出一个越王,令他如鲠在喉。

偏偏他要在越王身边安Сhā自己眼线的计划,也被洛平扼杀了。

——诸事不顺。

最后小皇帝钦点了一名骁骑尉带了任命书前往漠州。

退朝时宁王望了洛平一眼,神­色­­阴­鹜。

洛平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送他出了真央殿的大门。

漠州。校场。

池廷正带着刚从越州转移而来的南山军进行编队训练。

南山军获得小皇帝首肯后正式进编,目前这一千人被归为定北军的先锋之中,连同原来的定北军,归属越王即现在的定北大将军管辖。

方晋从定北将军府出来,一路行至校场去寻自家王爷。

问池廷,池廷指了指靶场。

方晋前去一看,只见越王除了外袍,赤­祼­上身,身上汗水在烈日下淋漓而落,臂上肌­肉­绷紧,拉弓搭箭,弦如满月……

咻地一声,箭矢破空飞出,­射­的却不是场中标靶,而是南方高天。

方晋阖扇笑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王爷好身姿,只是这一箭既高且远,要是­射­中无辜百姓,王爷可就麻烦了。”

越王冷哼一声:“此处千里戈壁,哪里来的无辜百姓。”

“莫非王爷是想猎鹰?”

越王不答,收了弓箭径自回府。

方晋望着他笔直的背脊,摇头哂笑:“恁是你有再大的臂力,这一箭也­射­不回秣城,­射­不到那人的心上啊。”

越王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有劳方军师把本王的箭拾回来。”

方晋暗叹,这主子倒是会找人撒气。

寻着箭矢轨迹,方晋向着南方走了数百米,待看清眼前所见,不禁愕然。

一株枯朽的老树上,钉着一条黄斑大蛇,蛇尾挣扎扭动,看它绞着的那根箭羽,正是越王­射­出的那支箭。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方晋一边感慨,一边把黄斑蛇丢给了定北军的火夫:“王爷猎的,给大家补补。”

临近饭点,士兵们闻到蛇­肉­的香味,兴奋得嗷嗷叫。

侍卫盛了一碗蛇羹给越王送过去,被越王冰冷的眼神吓了出来。

众人问起怎么了。

他答:“王爷说他最讨厌蛇,看也不想看见。”

于是众人哄抢着把那碗蛇羹分了。

营帐外吵吵嚷嚷的声音,丝毫没有阻断周棠的思绪。

他对着墙上一张老旧的乌木弓,始终默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晋来问:“王爷今日又不回府了吗!这营帐哪有将军府住得舒服。”

周棠摆摆手:“我一个人住那,有什么意思。”

方晋无语,敢情王爷从来没把他当人么。

讪讪告退出帐,听见越王恍惚地喃喃:“没有他的日子,我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方晋摇头叹息:“王爷,没有谁离了谁就过不下去的。”

慕权啊慕权,你可知这小子离了你,难伺候多了啊。

“先皇当真料事如神。”洛平看完礼官呈上来的朝贺清单,深深慨叹。

“是,皇爷爷交到朕手上的社稷,许多事都已安排得好好的了。”

先皇知道自己驾崩之后,北凌必然不得安分,于是早早就给皇太孙留下了遗诏,漠州边境的兵力也都调配妥当,只等着与北凌正式宣战了。

果然,在此次为新皇登基而进贡的贺礼中,北凌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西昭和南莱一如既往地送来了贺礼,往日北凌虽然逐年削减贡品,但好歹还上得了台面,而这次……

随北凌使者而来的只有一只重逾十斤的铁匣,里面锁着的,是北凌王蒙苏答的战书。

小皇帝凛然回复:“尔等要战,我大承自当奉陪到底!”

遣回来使后,小皇帝立刻下旨,让越王好好备战,同时命令漠州、砾州、琼州三州将士全部听命于越王,定要痛击北寇,杀得他们片甲不留,再不敢来犯大承天威!

眼看圣旨拟好,洛平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如今那三州的将士加起来足有二十万,相当于整个大承兵力的三分之一,周棠得此兵权,便是得到了大展拳脚的筹码。

小皇帝放下朱笔,关切道:“洛卿,朕见你眉头深锁,是有什么烦恼么?”

洛平躬身:“微臣有一事想请求陛下。”

小皇帝笑起来:“此处无外人,有什么事爱卿直说就是。”

“微臣请求皇上,将北凌盛装战书的铁匣熔了。”

“嗯?铁匣?那铁匣怎么了?”

“陛下,那铁匣是北凌寒玄铁所锻,北凌用它来送战书,旨在彰显其兵力雄厚,装备­精­良,这本身就是一种挑衅。陛下不妨把这种挑衅换个形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洛卿的意思是?”

“将其熔了,重铸成一柄利剑赠予定北大将军,以示圣恩。令大将军以此剑斩杀北凌王蒙苏答,代天子行天道。”

“好!洛卿说的深得朕意!就这么办,朕立即让最好的工匠打造此剑!”

“陛下圣明。”

洛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佞臣了,就和当年一样。

监军见了越王以后,受到了很高的礼遇。

越王亲自带他巡视练兵,带他参观军营,尊重他的意见,还让他督战了一场定北军击溃北凌游兵的小战役。

此战中定北军应激迅速,调度合理,在极短的时间内俘虏了大部分游兵,令那位监军深为满意,回禀给小皇帝的折子中对越王大加赞赏。

那日皇上的圣旨送到,周棠领旨之后,被交与一柄三尺长剑。

此剑通体银白,剑锋雪亮如有寒气,削铁如泥,断口齐整,是把难得的神兵。

周棠一眼就认出来:“寒玄铁?”

传令官道:“大将军好眼光,此剑乃是北凌寒玄铁所铸,皇上交托于将军,望将军用其斩尽北寇,不负皇恩。”

“那是自然。”周棠执剑欣赏,颇为中意,“不知皇上赐予此剑何名?”

“名字倒不是皇上取的。”传令官直言,“因为是洛大人的提议,皇上便让洛大人为此剑命名,洛大人取名为‘寸雪’。”

周棠抚剑的手一顿,很快掩饰起来,只应了声:“哦。”

传令官走后,监军望着寸雪剑很是羡慕:“洛大人虽是文官,对北凌战事却很是上心呢。为了让将军安心应敌,也是他力排众议,让下官换下了宁王的心腹。”

周棠挑眉:“大人这样说话,似有不妥。”

监军坦然:“下官对将军敬重,也很信任将军,有些事便不需隐瞒了。朝中宁王一派实是希望将军战死沙场的,若不是洛大人出面争取,此时来的监军,恐怕能把将军烦死。”

“是么。”周棠不置可否。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在小皇帝身边的仕途?

“哎,只是洛大人锋芒太露,下官倒是有点担心他会被宁王整治。将军有所不知,现下宁王可是把洛大人当作眼中钉­肉­中刺啊。”

周棠吞下那句“你有什么资格担心他”,­阴­沉着脸走入主帅营帐。

与方晋等人商讨完偷袭与宣战之事,已近二更。

周棠回到自己帐中,寸雪呛啷出鞘,随手劈了一张案几。

余怒未消,他把宝剑往地上狠狠一掷,再不去看它一眼,躺到蹋上蒙头就睡。

睡到半夜却又醒了。

地上银光闪烁。

周棠梦游一般走过去,捡起宝剑收在怀里,反复摩挲。

——青裳寸雪曳昆仑……小夫子,我知道这句诗的意思了!

——说来听听。

少年扯了扯自己的衣裳,又拽住男子的衣袖:“我是青裳,小夫子是寸雪,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就可以搞得天翻地覆!”

男子哭笑不得:“搞什么搞,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诗是太祖皇帝北征时所做,当年太祖皇帝率兵至西北昆仑,夜里梦见昆仑神女一袭青裳踏雪而来……”

是夜,越王与寸雪同枕,浅浅入眠。

黎明时分,忽闻帐外一阵­骚­乱,周棠即刻惊醒。

探子来报:“将军,北寇半夜压境,铁骑一千,步兵两千,偷袭边月关,边月守将折损一千士卒,向我军请求增援!”

监军急道:“怎么会这么快!”

方晋道:“北凌马匹行军速度甚快,只一夜就悄然逼近了三十里路,看来他们这次是势在必得。”

“那我们快调兵啊!”

“不,将军……”

周棠抬手制止了他们的争论,果断下令:“弃边月,退守夜郎!”

“将军?!”

监军很是惊讶,然而方晋却露出了笑容。

周棠冷笑道:“让他们一座关卡又如何?既然他们要玩偷袭,本王就陪他们好好玩玩!拨两千虎贲军给我!本王让他们进得来,出不去!”

通政司。

一盏孤灯犹自亮着。

灯下的人提笔书写,好似打好腹稿一般,笔端如行云流水,娓娓道来——

安世元年,北凌进犯。

边月关遭敌军夜袭,越王执天子剑孤军入漠,杀入敌军后方,迅速反扑。

火烧边月关,城墙熏至焦黑,关中北寇被困。

越王一举斩北寇将领古阿里,缴马匹一百一十五匹,折敌军七百余人。

首战告捷。

然……

洛平默写《承天通鉴》到这里,顿住了。

他有理不清的结。这一世,总归会有变数。

想了想,他把纸张在烛火上烧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小夫子,你当真不管我了?

☆、第四十七章 凛冬至

转眼数月过去,北边战事如火如荼。

漠州的凛冬来得比中原早得多,也猛得多。寒风如刀刃般割在脸上,冰渣卷进口中,说话时都带着股铁锈味。

旌旗猎猎。

打打撤撤的游击战过后,双方战意都已达到顶点。

金戈原上两军对垒,这是两方大军初次正面交锋,是一场丝毫讨不得巧的硬仗。

对面是北凌王蒙苏答亲率的军阵,蒙苏答信心满满,誓要拿下夜郎、阮曲两城。而周棠想的是将北寇彻底逼出金戈原,重创其军势,让他们退回北境。

蒙苏答命人叫阵:“大承皇帝一代比一代昏庸无能!如今那坐在龙椅上的黄口小儿,恐怕已经吓得尿裤子了吧!大承分明气数已尽!我北凌有数万勇士、无尽神兵,此次便要直捣黄龙,换了这天下的主子,取而代之!”

“放肆!”周棠怒骂,“我大承国运昌盛,盛世太平,岂是尔等蛮族可辱!哼,什么数万勇士无尽神兵,若真是那么厉害,何以三个月都未能踏进我漠州一步!”

“休得狂妄!”叫阵那人从阵中出来,“我乃北凌铁羽大将军达鲁巴!对面谁来出阵与我较量一番!”

池廷被激,神­色­愤懑,对着周棠请愿道:“我来……末将愿与之一战!”

周棠抬手制止:“不用。此人辱我皇族,便由本王亲自来会一会,撕了他这张嘴。”

“可、可你是万军之首,万一要是……”

周棠瞥了他一眼,池廷噤声。

池廷知道,此刻周棠不再是那个和他打闹嬉戏的师兄了,而是统领大军的将军,而他,只是他手底下的一枚棋。

“廷廷,”方晋道,“且看着就是了,我教出的徒弟,绝不会丢人现眼。”

周棠策马上前,寸雪缓缓出鞘:“当朝七王爷,定北大将军,周棠。”

“原来是个草包王爷!”达鲁巴语气轻蔑,但眼神十分警惕,他没料到敌方主将居然会主动出战。

周棠沉稳自若的态度,还有­唇­畔那抹自负的笑意,都带给他无形的重压。

达鲁巴握紧玄铁刀,暴喝一声向前冲去。

周棠一夹马腹,正面相迎,临到兵刃交接之时,倏然轻身起于马上,足尖踏在达鲁巴横劈而来的刀刃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反手一划,寸雪没入对方颈中,生生削下一颗人头。

达鲁巴一招未过,便已命丧黄泉,脸孔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固在寸雪的反光里。

周棠一手拎起人头,抛向北凌军阵之中,冒着热气的血滴洒在金戈原的雪地中,烫出一路殷红——北凌鸦雀无声。

相反的,定北军已然叫嚣起来,“将军威武!北寇懦夫!”地吼个不停,吼得人热血沸腾,士气大涨。

周棠睥睨战车上的蒙苏答:“本将军早说过,孰强孰弱,我们沙场上见真章!”继而他高举天子赐剑,朗声号令,“儿郎们!彼方便是荣光所在!虽死无惧!随我来战!”

“杀!”

“杀!!!”

洛平手抵额头,那一跳一跳的疼,怎么也停不下来。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了。

当年周棠与北凌一战,势如破竹,锋芒毕露,“戍边王”的威名瞬时响彻大江南北。朝中不少武官对他大加赞赏,更有年轻小将不惜降级也要去辅助越王抗敌寇。

宁王屡次想要压制这股尚武尚将之风,奈何战事打得实在漂亮,他也寻不到破绽。之后不知他听信了哪位幕僚的谗言,竟要与北寇勾结,里应外合,陷周棠于不义。

寻了个运送军粮的由头,他派出了一名盛京副尉做­奸­细,一路上与蒙苏答暗通消息,最终前线正值酣战时,运粮车队莫名延误,定北军将近四天为吃上一口粮食。

适逢蒙苏答步步紧逼,周棠于金戈原一战损失惨重,不得不弃了夜郎城。

而今……

“洛卿,这些都是今早送来要参你的。”

洛平看着面前厚厚一沓折子,眉头深锁。

小皇帝道:“洛卿啊,这件事是你做得急躁了,二皇叔的党羽大可以慢慢剪除,那个什么盛京副尉,不过是想送趟军粮,朕派人多看着点就是了,你何必非要治他越职之罪,还为此触怒二皇叔?”

“陛下,此人不除,恐有大患。”

“会有什么大患?难不成他还能把朕的大将军废了?”

“他……可能通敌……”

“通敌?!洛卿,这话可要慎言,你可有什么证据?”

“臣……没有证据。”

“这真是让朕为难了。”小皇帝叹了口气,“参你的折子朕可以不理,但你在这个节骨眼上提出这样的事,着实难办啊。”

洛平敛目不语。

“原本洛卿你要西昭进贡来的那瓶药,朕是绝对不会吝啬的,可现在你让那名盛京副尉无辜受了一百军棍,据说腿都要断了,二皇叔怎么也不肯罢休,非要朕给个说法。朕不得已,只得把那药给了二皇叔以示安抚。所以这药已经不在朕的手中,只能跟洛卿说声对不住了……”

“陛下切莫自责,都是臣考虑不周。”

小皇帝道:“不过话说回来,洛卿你的母亲病重,朕遣位太医去看看就是了,为何一定要那药呢?贡品清单朕没有仔细看,只知道这药在西昭送来的那批贡品中似乎是最贵重的,真有那么好吗?能起死回生?”

洛平摇首苦笑:“天命不由人,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不过这药是西昭国师亲手所制,据说能接断骨,护心脉,治肺腑,总归是能起到些续命的功效的。臣的母亲久居大承西境,常听闻西昭国师的传奇事迹,心存景仰,臣就想,出自那位国师之手的药,就算无用,也能让母亲定定神。”

“唔,这倒也是。但现在可怎么办呢?二皇叔恨你入骨,断不会把药借你的。”

“臣何德何能,竟让陛下如此为臣担忧,此事就不劳陛下挂心了,容臣再想想吧。”

————

金戈原上,整片的荒原被皑皑白雪覆盖。

定北军那日大胜之后,蒙苏答便率领北凌军队退入了荒原北部的旧城中,任周棠如何叫阵挑衅,就是不肯出战,但也没有继续撤兵。

凛冬已至,如此酷寒的气候让习惯于温暖湿润的大承男儿难以适应。不少人练兵时生了冻疮,手脚肿痛不堪,连握兵器都握不住。

好在后方粮草供应充足,还不至于让士兵饿肚子,定北军的士气还算稳定。

这种时候,敌方的城攻是不攻,周棠一直有些为难。

池廷说攻,要一鼓作气。方晋说等,要等待时机。

这些周棠都好好想过,可作战方案一套套拿出来又一套套被舍弃,他就是定不下心来。

他也知道,最近自己的脾气有些偏激暴躁,近侍对着他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尤其入夜后,有时他对着寸雪一发呆就是一整夜,有时火气上来,又想叫人立刻把寸雪熔了让自己再也看不见它。

这样反复无常,全因为那个人。

如果那个人在身边的话,自己也许就能静下心来了吧。

他总有这样的本事。

洛平去求见宁王。

宁王府的人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让他足足在大门外等了两个时辰。

秣城的雪虽然没有北境来的大,但很是湿冷,冻得人身子骨都僵了。不一会儿洛平的裘袄上就落了细碎的一层,他的脸­色­也越发苍白。

他正要第四次请求通报的时候,大门终于为他开了。

洛平抬腿时才发现,各处关节都在刺刺地疼。他很能忍受严寒,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麻痹,但不代表他的身体能抵得住这般折腾。

微晃了晃,他缓过一口气,看见宁王拥着上好的貂裘袄子,冷眼看他:“不知洛大人驾到,本王有失远迎了。”

洛平连忙行礼:“是下官唐突了。”

口中呼出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谁也看不清谁。

坐到堂上,洛平捧了杯茶暖手,冻得通红的手指捂在瓷杯壁上,好一会儿才感觉出温度。抿了口茶,却是温水冲的陈茶,并不好喝。

“不知洛大人有何事?”

“回王爷,下官想跟您讨一颗药。”

“什么药?”

“余算。”

“余算?”宁王皱了眉头,回忆了下,“就是上回皇上给我去医治盛京副尉的那瓶药?说是什么西昭圣药来着的?”

“正是。”洛平道,“听皇上说那瓶药共有三颗,下官母亲病重垂危,想问王爷您求一颗,以医治顽疾。”

宁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眯了眯眼睛。

半晌,他道:“洛慕权啊洛慕权,本王真没想到,居然能看见你低声下气的时候。平日里那些目中无人、那些飞扬跋扈呢?怎么,有事相求,便转了­性­子了?”

“下官做事莽撞了,哪里得罪了王爷,还请王爷海涵。”

宁王冷哼一声:“你得罪本王的事情细数起来还真是不少,不过本王向来不是无情之人,念你一片孝心,这药也不是不能给你,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王爷请讲。”

“本王想知道,你究竟是如何讨得父皇和衡儿的信任的?父皇刚死,你便迫不及待地赶回来要复官,你这样一个爱权如命的人,根本谈不上忠诚可言。真不知道当初父皇为何对你青眼有加,甚至为你独设一次殿试,特意给你升官的机会。”

“是先皇抬举了。”洛平垂首。

“那小皇帝呢?你跟他有过什么交集?他凭什么把你这么个半路冲出来、死皮赖脸要官做的人扶上高位?你到底用什么蛊惑了他们,嗯?”

洛平终于抬眼,语气淡淡:“王爷以为呢?”

他眼中隐有怒意,又似乎只是无所谓的一句反问。宁王被这双眼盯着,竟有些茫然了——这个洛平,究竟是个清高文士,还是个­奸­佞官迷?

他以为?

他以为……

“若说是你的才学,翰林院比你有才学的人多得是;若说是家世,你家在西境偏远小城,于朝政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若说是你的模样,”宁王扳着他的脸看了看,“啧,也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皮囊。还是说……”

宁王攥着他下巴的手顺着他的颈项缓缓下移,指尖划过喉结,划过锁骨,止住。

“还是说,这具身体?”

洛平轻震了下,冷冷看他:“王爷慎言,您这是在议君。”

宁王笑得自负:“议了又如何?你敢做出这等蛊惑君王的下作事,还怕人议么?本王倒是真的好奇,你这种贪权又偏要假清高的人,是用什么姿态服侍帝君的?”

虽说来前已做了心理准备,但被如此折辱,洛平终究觉得不堪,便抿­唇­不语。

“不如这样吧,用你的身体,换一颗‘余算’。”

面对宁王的故意羞辱,洛平静默了好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对下官来说,这倒真是很划算。王爷愿意换,那便这样换吧。”

洛平放下茶盏,起身理了理衣襟,­唇­畔牵起一笑:“王爷,请。”

这颗药,他必须拿到。

这是周棠的救命药。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小夫子,你当真不管我了?

☆、第四十八章 寸雪断

洛平­唇­畔牵起一笑:“王爷,请。”

宁王眉梢一挑,反倒是愣住了。

他疑惑地审视洛平,不相信他能如此坦然。

洛平见他不动作,缓缓道:“下官有求于王爷,付出点代价本就应该,王爷不必猜疑顾忌。洛某布衣出身,若真能得到皇族垂青,那真是无上荣光,也省得自己一步步往上爬……王爷之前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么?”

宁王有心折辱他,自是口无遮拦,压根不在意说出口的是否属实,只要能让洛平感到难堪,他心里就畅快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既没羞没臊,又牙尖嘴利,居然完全不顾自己清高雅逸的文官尊严,结结实实地倒打一耙,把堂堂宁王窘得骑虎难下。

宁王的踟蹰让洛平原本苍白的脸­色­渐渐缓和过来,心中更为笃定。

他故意执起宁王的手说:“王爷在犹豫什么?不会是怕招惹麻烦上身吧?还请王爷放心,下官十分识时务,此事断不会张扬出去的。”

他说得诚挚,一双眼里似盛着隐忍委屈,又似盛着几许期待,婉转看来,竟带着一抹剔透的琉璃­色­泽。

有那么一瞬,宁王当真被惑住了,眉头紧蹙,反手按住洛平的腕,另一只手顺着洛平的眉梢眼角抚过。

刚刚碰上冰凉的皮肤,洛平本能地瑟缩了一下,这一下也把宁王惊醒了。

仅仅一闪神,宁王便大力甩开手,重重哼了一声:“没见过你这般不要脸的!”

洛平被他甩回座椅,仍是淡淡笑着:“看来王爷也觉得下官姿­色­平平,下官自知决计比不上王爷上次赎回府的翠竹楼清倌,用一颗圣药来换,王爷也觉得不划算吧。”

宁王深吸一口气,骂道:“好你个洛慕权,难怪当初都说你是最毒辣的大理寺卿,果然老­奸­巨猾,把人心计较得分毫不差。”

“王爷过誉了。”洛平谦道,“其实王爷赠药与我,未必没有好处。”

“怎么说?”

“下官的家乡离京甚远,送个药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两月,这两个月,下官看来是不能陪伴皇上左右了。”

宁王狐疑:“你当真丢下他不管?这就是你的忠君之道?”

“自古忠孝难两全,母亲病危,身为儿子怎能不去?何况下官欠了王爷一个人情,这两个月,绝对不会给您添麻烦了。”

“哼,两个月?你猜两个月后京中局势如何?”

“下官不是圣人,无法预料会如何。”

“……”宁王望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人识时务,不知怎么的,还觉得他这幅低眉敛目的神态很顺眼。想了想他问他:“若是我做了皇帝,你可会一样效忠于我?”

洛平莞尔:“谁能与我高官厚禄,我便效忠于谁。下官一向只忠于君,不忠于人。”

“你倒真是个聪明人。”

宁王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抬手唤来了管事:“去取一颗‘余算’来。”

管事领命退下,洛平躬身道谢:“多谢王爷成全。”

次日,洛平果真呈上了回乡省亲的折子,跟吏部告了假。

小皇帝几番不舍,当朝挽留,只是洛平面­色­哀戚,软语恳求,又有众位大臣说尽孝道,小皇帝也不得不放人。

退朝时,洛平与同袍们寒暄着,冷不丁感觉背后被人瞧着,待转头,只看见宁王上轿的背影,未曾见他的一脸若有所思。

宁王生­性­猜忌,为人审慎,当初方晋便是被他疑有二心,弃出了京城,洛平与他周旋,颇费脑筋。此次能有机会暂时卸下担子,也算是让自己稍事休息。

拢了拢衣袖,洛平闷咳了两声,对轿夫道:“回府吧。”

孙大娘听闻他又要离京,心中放心不下,丢了酒肆的生意就回来帮着打点。一见到洛平,她便大声埋怨道:“老爷,您能好好歇一天吗?瞧瞧您这脸­色­,可不是又要病了?”

洛平摆手道:“没事的。”

“怎么没事?回来这会儿功夫您就咳得没停过!”

“那是昨日多吹了会儿风而已。”洛平宽慰她,“好歹我也懂些医理皮毛,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孙大娘你不必太挂心。”

孙大娘知他固执,实在没办法,只得帮他收拾好行装,叮嘱他路上小心,有什么不舒服的赶紧看大夫,千万不要治好了母亲累死了自己。

洛平笑道:“哪有那么严重。”

————

“报!将军 ,新的粮草已到,足够过完这个冬天了!”

“报!将军,北寇依旧闭门不出!城中偶有金石敲击之声传来,不知在做什么!”

“知道了。”周棠挥退探子,问四座:“依你们看,此时是退守,还是强攻?”

监军道:“既然已经退守了这么久,不如静观其变吧。他们这样按兵不动,显然是在搞鬼想引我们攻城,若是这时候强攻,先前的忍耐不是功亏一篑了吗?”

廷廷还是强烈建议强攻,他从一开始就主张强攻:“管他们搞什么鬼,我们在这里等着他们先出手,倒好像是我们怕了他们!就该乘胜追击把他们杀回北凌!”

周棠未表态,问方晋:“军师觉得呢?”

方晋含笑道:“强攻。”

“军师之前不是反对的吗?”

“如今不同了。当时我担心将士们不适应此处酷寒,恐有失误,又担心朝廷里的某些人会在关键时刻克扣粮饷,一旦深入北凌地盘开战,很有可能后继不足。”

周棠微眯了眼:“克扣粮饷?军师为何会有这种顾虑?”

方晋也不瞒他:“我率越州旧部动身过来时,曾收到慕权兄的一封信,信中说:京中粮饷恐生变,军阵得志莫长驱。想来慕权兄与京官周旋,预料到一些事,特意提醒吧。”

他也不管提及洛平后周棠的脸­色­有多难看,径自说道:“要说慕权兄,虽不善战,却有决胜千里之外、防患于未然的本事,实在让人佩服。不过现下粮草稳妥,不必有后顾之忧,蒙苏答显然在耍花招,与其等着受制于人,不如我们主动攻城,逼他们提早亮招。”

周棠狠狠瞪了方晋一眼,压下心中不快:“军师说得极是,本将军也不想再跟他们耗下去。粮草来了一批又一批,光吃不打仗,能吃得安心么!不如早点打完这一仗回去,说不定还能赶得上过年,监军也好回去复命。”他也好回去好好教训某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几名参将立即点头称是。这仗打得痛快,势头正好,他们也都想快些领了军功,赶得上回家陪老婆孩子过年。

周棠从帅座上站起:“传令!立刻整军,即日攻城!”

“是!”

廷廷与方晋出营帐时小声嘀咕:“方先生,你没看见他那张臭脸吗?洛先生的密信你也敢说给他听?”

“怎么就说不得了?”

“上回我营里一个小兵无意间说起洛先生以前断过的一桩奇案,转眼就挨了五十军棍,打得那叫一个惨不忍睹,谁求情都没用。”

方晋啪地甩开扇子:“他可不敢打我,再怎么生气,他也不会打的。”

廷廷奇道:“为什么?”

“因为他有事求我。”

“啊?什么事?”

方晋但笑不语。

两人刚扯淡到这里,就听背后传来周棠沉郁的声音:“军师过来。”说着径自走进方晋的营帐。

方晋收了扇子:“遵命。”临走时小声点拨迷茫的小徒弟:“有人归心似箭,摸不到,看一眼也是好的。”

入帐,周棠开门见山:“他的信呢?”

方晋道:“慕权千里传信到越州给我,自是私人信件,将军不方便看吧。”

周棠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道:“他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我叫你拿出来!”

方晋无视他的怒火,反倒端出了师父的架势:“大战在即,你仅仅为了一封信就跟我拍板,这般沉不住气,让他如何放心的下!”

周棠冷哼:“我跟他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Сhā嘴了!”

方晋看他被怒气冲红了的眼睛,叹了口气:“信不是不给你看,只是需要等你冷静下来。这封信他给我不给你,也是怕你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周棠愣神。

是,他最想不通的就是为何洛平寄信是给方晋而不是给他。他再恼他,也还是会听他的话啊……最多先把信撕了再拼起来重看而已。

“慕权思虑太多,处处为你打算着,确实有些自以为是,这往往是谋臣的通病,你也怪不得他。”

“我现在不怪他了,”周棠抿­唇­道,“我只是……很想念他。”

“我知道,我……”方晋微微动容,硬是咽下了那个‘也’字,“……我要告诉你的是,并不是他狠心。你今后要做的事,确实需要你自己好好磨练,有他在你的身边,你定然施展不开的。他知道自己对你的影响,知道什么时候该陪着你,什么时候该离去。仅凭这一点,他便是我望尘莫及的贤臣。”

“那他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我在他眼里就那么不讲道理吗?”

“……”方晋很想点头,周棠在洛平面前就是个无赖,永远是冲动大于理智,有些道理讲得通,有些道理死活讲不通,他这个旁观者最能看清。

“罢了,你自己看看他的信吧。”

方晋把那封信递给周棠。

心仍旧很短,首行说了警惕粮饷的事,第二行说了南山军入编的事,第三行……

从第三行开始,每一句,都是在说他——

王爷年轻气盛,易受激将,他若要莽撞行事,望仲离兄竭力劝阻。

王爷若因我之事心中郁结,随他恨去,切莫为我开脱求情,免他分神。

北凌天寒,务必让王爷多备蛇油膏,分给将士们,利战,利军心。

此仗胜时,便是京中大乱之时,越王率军归来,需做三件事……

周棠看到这里,猛然心惊。

白纸黑字上清晰地写着:“暗杀监军,清君侧,擒王。”

他不由得轻声念了出来,待他看完,方晋立即烧了那封信。

周棠回过神来,那张纸已成了灰烬。

事实上他确实有过这样的打算,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也不知是否会有合适的时机,现下有小夫子一言,他心中大定,可是:“他在京中……”

“他在京中,恭候将军凯旋。”

周棠亲自率军,直逼北凌军城下,巨木冲城,城门上的士兵被遥遥­射­下,大承军虽无神兵利器,士气却悍勇无匹,连战两日,竟硬生生撞开了城门。

城楼上死了数百敌军,城楼下亦是流血漂橹。

两方拼死一战,终究还是周棠胜了。

周棠意气风发,举剑高呼:“将士们!随我杀进城!谁取了蒙苏答的头颅,便可拜将封侯!本将军决不食言!”

“杀!!!”众位将士满腔热血,争相冲进城内。

“将军且慢!”方晋策马赶上,无奈周棠已经率先进了城,唤也唤不回来了。他心中大急,料想洛平的话恐怕又要一语成谶了,这王爷,当真莽撞得很!

这城如此易破,必然是“请君入瓮”啊!

方晋一夹马腹,急急前去劝阻,才刚进城,忽然听见一声破空巨响,夹杂着铁器铮鸣从他头顶飞过,一瞬间他脸上血­色­褪尽,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将军小心!”

周棠也听见了那巨大的声响,回头看时,只见一支铁矢向着自己飞来,箭尖一点寒芒晃了他的眼。

箭矢速度极快,他堪堪侧过身子,迅速抬起寸雪去挡,寸雪本是寒玄铁所锻造的利剑,按理说这一挡不砍断也该将其砍偏,谁知那铁矢居然有着比普通寒玄铁更硬……

周棠耳边传来寸雪断裂的声音,像是预示着什么。

断剑刺入雪地之时,铁矢贯穿了周棠的胸口。

“周棠!!!”离他最近的廷廷惊呆了,脱口喊出了以前对他的称谓。

大承的将士们见到这一幕也都傻了——帅旗倒了!

周棠被巨大的冲力带落马下,看着鲜红的血洒在自己眼前。

自己的血迷了自己的眼。

意识模糊时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人说过,以后你登临天下,你的名字就会成为天下人的忌讳,我也不例外。

那人好久都没这么喊过他了,如果喊的是“小棠”就更好了。

兵荒马乱中,周棠的微弱声音被埋在了殷红的雪地里。

仍是那装可怜耍无赖的语气。

“小夫子,你当真……不管我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爱憎灭,离人归。

☆、第四十九章 离人归(上)

北凌旧城被攻破,但大承的军队没能进驻,也没能取得蒙苏答的首级,更让人沮丧的是,他们的主将受了重伤。

定北军失了将帅,顿时一片混乱,有人红了眼要去报仇,有人茫然四顾,畏惧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的铁箭,大军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情况。

方晋知道此时不是恋战的时候,周棠被那支铁矢­射­中之后,他立刻指挥大局,率人冲上高楼,斩杀了上面的弓手,砍翻了的巨弩。

弩和箭都是­精­炼过的寒玄铁制造的,显然北凌退守旧城后就在锻造这些强力的远攻兵器。仓促间他们也没能准备很多,巨弩只有两个,箭矢只有一袋,目测不到十支,尚不能带来太大的破坏­性­。但是在战场上,只要有一支­射­中主要目标,就能给敌人带来致命的打击。

“廷廷,保护将军出城!”

“知道了!”

廷廷长枪横扫,划出一个圈子,挑倒了涌上来的北凌士兵,随即小心拎起周棠翻身上马,一路悍勇无匹,佛挡杀佛,冲出城门。

方晋大声下令:“将军有令!全军即刻弃城回营!”

“遵命!”

军令如山,将士们到底受过严格的管教和训练,此时分为三股队伍,一攻一守一开路,边退边战,迅速撤离。

回到金戈原上时,北凌的巨弩已被修复,蒙苏答亲自督战,铁箭只­射­大承猛将,相隔如此之远,仍旧势不可挡,竟又­射­下了大承两名大将。

慌乱中两名将领未及避让,一个被­射­入后心当场毙命,另一个被­射­中腿骨,痛得翻下马来,幸好副将即使将其救起,才不至于丧命。

一支箭矢向着方晋飞来,他吸取了周棠的教训,不敢去挡,扭转马头让了过去。只觉得一阵劲风擦过耳畔,令人浑身发寒。

终于逃出箭矢­射­程之外,方晋回头遥望,眯起了眼睛。

将帅生死关头,他此时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周棠回到营地时,从剧痛中缓了过来,尚且保持着意识。

廷廷先下了马,之后要扶他下来,被他一下子推开了——他要自己下马。

他脸上毫无血­色­,手脚因失血而脱力,颤抖着,连踏环都踩不住。廷廷实在不忍,还想上前帮忙,被方晋拦下:“让他自己来,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周棠是整个定北军的支柱,纵然重伤,也绝不能在士兵们面前示弱。

廷廷点头表示明白,仰头看着周棠慢慢从马上下来,一身鲜血染红了马鬃,他捂着箭洞靠在马身上,吃力道:“定北军听令!”

“是!”

随着他声音的起落,遭受首次大败的定北军黑压压跪了一片,腥气的铁锈味道弥漫在争做军营,压得他们心里异常沉重。

“北寇未灭,本将军决不会死!”周棠虽然重重地喘着,但语气十分坚定,无形中给了他们信心,“在我养伤之时,军中大小事务由军师全权代理,听到没有!”

“是!”

周棠气力已竭,招来廷廷扶他进帐。

刚进了营帐,周棠便重重压在了廷廷身上,伤口迸出的血浸透了衣甲,他惨白着脸,神智都不大清醒了。

“将军!”廷廷很慌乱,但不敢太大声地喊。

周棠昏迷前断断续续交代了几句话,廷廷很仔细地听才听明白。

他说的是:“……寸雪……小夫子……来……”

周棠连续昏迷了六天,头三天军医忙得焦头烂额,才勉强拔出了那根寒玄铁箭。但之后周棠还是醒不过来,身体也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

幸好严寒的天气使血流速度减慢,否则这一箭带出的血量,完全不是一个常人能挺得住的。不过箭虽拔了出来,军医却仍旧忧心忡忡。

“箭头并没有刺中要害,只是寒玄铁至刚至利,这一箭劲头很猛,非寻常人力所致,将军的外伤口不大,却是被震伤了肺腑,肋骨亦被铁矢撞断,若是平时倒还好接骨,但此时将军失血过多,恐怕难以承受得住……”

军医絮絮叨叨地说着,帐外又传来通报声:“军师,监军求见。”

廷廷道:“这个监军当真烦人!这都来了几趟了!”

方晋示意他噤声,出去与监军周旋良久,终于把人忽悠走了,回到帐中他说:“监军也是身负其责,他要了解将军的伤势如何,好向京中的小皇帝汇报,看是要任其自生自灭,待王爷死后再调度个新的将军来,还是把王爷召回京城去养伤。”

“那时候一副信任将军信任得不得了的样子,这会儿人还没死呢,他就急着报丧了?!”廷廷看着周棠越发憔悴的脸­色­,心中焦急,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他的事情我们暂且不管。”方晋拍了拍小徒弟的肩,“将军的伤情复杂,一时半会儿下不得结论,小皇帝暂时还不用­操­心,眼下当务之急……”

“是什么?”

“将军给我们下了两个命令,一个是找回寸雪,一个是叫来洛平。寸雪断在旧城中,暂时是拿不到了,但洛平是可以叫来的,只不知来不来得及。”

“方先生你是说,不告诉皇上,但要通知洛先生过来?”

“不错,他若能来,说不准将军就挺得过去了。”方晋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那我立刻派人去请!”

“不用,当日他中箭受伤,我便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

方晋派去的人扑了个空。

数日后放了信鹰回来说:洛大人回乡探亲,不在京中。

廷廷道:“坏了,怎么这般不凑巧!”

方晋的神­色­却淡淡,他手里把玩着扇骨,看不出在想什么。

廷廷急了:“这几日将军越发虚弱了,大夫说了好几次垂危,都快把我吓死了!北凌又蠢蠢欲动要来攻城,不能等了,要不方先生你下令吧,我带队攻城去!”

方晋道:“再等几日。此时攻城,无天时无地利无人和,实为下策。”

“可是……”

“他会来的。”方晋打断他的话,“洛慕权要探的亲,还能在哪里。”

廷廷尚未反应过来,帐外传来一声通报:“军师,有一人自称酒肆老板,说是、说是找您要酒钱来了……”

方晋莞尔一笑:“让他进来吧。”

帐帘掀开,走进一个黑发披雪的男子,身着素­色­轻裘,白皙的脸上晕着一抹淡红。虽没有多出­色­的地方,却是面如冠玉,清瞳似水,恁是让人心中一定。

方晋一敲折扇:“说曹­操­曹­操­到。”

洛平先是微愣,遂摇头叹道:“这世间最懂我的,便是仲离你了。”

方晋上下打量着他:“慕权,你清瘦不少。”

洛平道:“车马劳顿而已……”

话到此处被生生截断,洛平掩袖闷咳,这一咳便停不下来,夹杂着气喘,脸上不健康的红­色­越发深了。

方晋沉下了脸:“你病了?”

洛平看了看他,接过廷廷递来的茶水忍着咳嗽喝了,不答。

方晋忍无可忍要上前来探他,被洛平让开了:“我没什么事,风寒而已,王爷的伤要紧,廷廷,去倒一杯温水来。”

廷廷听话地去倒水,洛平走到周棠床边,从怀里拿出“余算”说:“原本想让人替我把药送来的,谁知遇到些波折,总归是耽搁了。”

方晋心中酸涩:“为他你何至于……”

洛平顿了顿:“仲离,你我不过是局中的棋子,死生无碍,可是大承不能没有他。”

“你究竟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大承?”

“……”

廷廷端水回来了,洛平没有回话。

方晋整理好情绪,望着洛平手中的药丸问:“这是什么?”

“西昭的疗伤药,出自国师之手,说是圣药也不为过,虽然不能让他立刻痊愈,好歹有些续筋接骨的功效,护住他这条命是可以的。”

“嗯,你总不会害他。”

方晋别开了眼睛,喊上廷廷出帐。

“哎……”

一声长叹,洛平轻轻抚上周棠的脸,先前说话还很镇定,现在手指却在微微发抖。

这张灰白憔悴的脸真是小棠?

他看着有些出神。这是他两辈子以来,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上一回见,还那么有­精­神地骂他,说要绑他一起走,怎么现在竟是气若游丝了,连手都握不住了。

喂他吃了药,洛平冰凉的手掌抚在周棠滚烫的额头上,顺着他的轮廓勾勒,眼睫、脸颊、鼻梁、嘴­唇­……

周棠一直拧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这是小夫子的手。

这双手,他永远不会认错。

梦里面到处都是雪,一望无际的雪。他在雪地里茫然四顾,像是要找什么,找什么丢了的、很重要的东西,找得他钻心地疼。

为什么不见了呢?

他想要好好珍惜的东西,为什么失去了呢?

是谁抢走了?是谁!

他跋涉了很久很久,看到了雪地尽头的皇城。

看到了皇城脚下,那个蜷在雪地里安然睡去的人。

是了!那就是他要找的东西!

他慌忙跑过去,临到近处却又莫名地不敢走了。

他看见那人的手里握着一只碗,碗里似乎有着一些水迹,是融化了的雪吗?

他看清了那人的样子,是小夫子!

小夫子怎么睡在这里?

他喊他,没有用。无论他怎么喊,小夫子就是不肯睁眼。

“我来接你了!为什么不理我!你真的不要我了吗!”他声嘶力竭。

“明明是你的错!是你要害我……你要害我大承!”

“你现在就想解脱吗!我不准,你怎么能!”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炽的阳光烘烤着地上的雪,他眼睁睁看着小夫子的身体慢慢融化。

一点一点,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这就是他们的命运了。

悲恸把他的心蚕食,什么都没有留下。

可是,在最后的光黯淡下去时,有一只手把他拉了出来。

那只手替他擦去满脸泪水,软语骂着:“怎么这么没用,这点事情就撑不住了,还想当一代贤君?”

“没有人教我管教我,我怎么去做贤君。”

“我会陪着你的,我从头开始教你。”

——不要再害怕了,我在你的身边。

周棠睁开眼,看见了面前的人。

“小夫子……你在……”

“是的,我在。”

周棠望着他眨了眨眼,忽然眨下一颗泪来:“那,我们重来……”

洛平怔忡半晌:“……好,重来……”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周棠:本将军罚你充军妓!洛平:……

☆、第五十章 离人归(下)

周棠听见洛平的话,安心地闭了眼,又再度睡去。只是手里攥着小夫子的衣袖,揪得布料皱成一团,洛平想动一动都不行。

他是满足了,洛平的心里却不得平静。

周棠无意识的话,是想要表达什么?他在梦里见到了什么?他所说的“重来”,是想要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洛平守了周棠一夜,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理清。

破晓时分,周棠的高热已经退了,只是还没有要醒转的意思。营帐外始终没有动静,大概方晋嘱咐过不要来打扰。

看着周棠死活不肯放松的手指头,洛平苦笑,把袖子撕了,起身出了帐外。

方晋正在练兵,将士们都很专注,不过士气明显有些低落。毕竟,这是他们这支新锐队伍遭遇的第一场惨败,而且自家主帅还受了重伤,已经数日都没有露面。

洛平来到方晋身边:“仲离。”

方晋目光不离校场:“他好些了?”

“­性­命应当无碍了,静养几天就好,咳……往后,还要劳烦你照顾着了。”

“那你呢?你这就想走了?”方晋转身看他,注意到他熬红的眼睛和残破的袖口,微皱了眉头,“慕权,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我?小风寒,过几天就……”

“我不是在说你的身体。”方晋打断他,“你心里分明一刻都放不下他,非要这么折磨自己吗?他是你的心病,你什么时候能治愈?”

洛平抿­唇­,脸­色­似乎更加苍白了。方晋自知说得有些重,忍不住想去扶他,洛平却退后一步道:“他不是我的心病。”

方晋的手停在半空。

“他在我心里……不是什么折磨人的伤病。”风沙卷起他散乱的长发,迷了他的眼睛,以至于他没有看见远处营帐中踉跄奔出的身影。

这一世的周棠,是剜去那些腐­肉­,然后一层层长上去的新­肉­,疼固然是疼的,但只要他不再让这处伤口暴露在外,总有一天,到他别无所愿的那一天,就会好的。

洛平的­唇­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仲离,他是我所有病症的良药……”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顿了一下,洛平察觉到了,刚回过身来,猛地被一股大力冲撞,撞上后面的旗杆。他的腰上紧紧箍着一双手臂,用力到颤抖。

“洛平……”

“是我。”

“你还敢不告而别?!”

周棠一拳擦过他耳畔,打在无辜的旗杆上,半幅袖子擦过洛平的脸颊。

本来这一拳,他是想打在洛平的脸上的,可是临时改变主意了。大概是因为最后听到的那句话吧,又或者是因为此刻在他发间轻抚的手。

刚清醒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也很寒冷的梦,但不记得梦里都发生了些什么。小夫子跟他说话了吗?那是梦里的情景,还是真实的?

脑袋混沌了太久,他根本分不清,直到发现手里的袖子。

撕断的袖子还带着熟悉的味道,那么那个人呢?

心里蓦地胀满喜悦,又倏然落空。急急忙忙出来寻找,甚至顾不得自己邋遢狼狈的形象暴露在将士们面前。

他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风里带来的声音说,“他是我所有病症的良药。”

触手可及就是小夫子温暖的皮肤,吼完那句质问,周棠就失语了,只是贪婪地看着这个已经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人。

小时候他这样抱着他的腰,觉得这个人又高大又温柔,就像是仅属于自己的神明。

而现在,他可以把这个神明完完全全地拥进自己的怀里了。

不用害怕他会逃走了。

洛平望着周棠的双眼,感觉得到那里面的幽深和炙热:“我没有要不告而别。”

“……”周棠眸光闪了闪。

“将军!”

“将军没事了!”

校场上传来士兵们兴奋的声音,看见将帅似乎很­精­神的样子,他们的情绪高昂起来。很快,有人发现了被自家将军制住的洛平。

“唉?那是什么人?”

“怎么回事?谁惹将军动怒了?”

“嘿,那人谁啊,作死呢吧!”

“闭嘴!”周棠骂道,终于意识到场合的问题,松开桎梏洛平的胳膊,拉起他往营帐走去,“你跟我来!”又对方晋道,“军师,你怎么练兵的!”

士兵们立刻噤声,方晋也收敛了心神,看了眼摇摇欲坠的旗杆说:“将军神力……来人,把旗杆换了。”

定北大将军在众目睽睽下把人强行拖走了。

在他们摄于周棠­淫­威之际,只有洛平看见他红透了的耳根。

周棠觉得自己神清气爽,胸口的伤也不痛了,血也止住了,骨头也接好了。

于是他开始兴师问罪:“怎么,小皇帝待你不好吗?你怎么舍得丢了京城的官权不要,跑我这穷乡僻壤来了?”

“听闻将军伤重,特来送药。”

周棠心里舒坦了,这药送得又好又及时。瞄了两眼下首恭恭敬敬的小夫子,瞥见他破袖口露出的细白手腕,又看见他略带微红的面颊,周棠心里一动,轻咳道:

“你送药有功,暂且留在本将军身边,本将军会好好封赏你的。”

“多谢将军抬爱,不过洛平京中还有未放下的事,恐怕不能久留。”

周棠一愣,怒道:“那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宁王和小皇帝斗个你死我活不是正好吗!你还有什么要掺和的!”有什么比我还重要!

“将军不要任­性­,距离您回京还有一段时日,这时候不能出差错。”

“若我就是不让你回去呢!”周棠冷哼。

洛平抬眼看他,眼里带笑:“你不会的。”你是我的学生,不会做出这么没有分寸的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凌云志向……

一见小夫子的温和的笑意,周棠的火气又去了大半。

是,他只是闹脾气而已,但是,他不想让他走,这是真心。

“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后天。”

“后天?!你都不准备等我痊愈吗!”

“将军方才一拳击断了旗杆,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

“洛平!”周棠脸­色­顿时黑了下来,“你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下官不敢。”

“不行,你是真的欠教训!一定要罚你!”

“将军想怎么罚?”

“军法!……不,王府家法!……不……”斟酌了半天,周棠终于想到了,“本将军罚你充军妓!”

“……”

“专门服侍本将军一个人的!两天!”周棠赶紧补充。

“……看来将军真是无恙了。”

洛平没有去问周棠是否记得那句“重来”。

周棠涨红着脸揪着他的衣襟吻上来时,他也没有推拒。

沙场生涯使得周棠的轮廓更加成熟,­唇­线的棱角变得有些冷硬,压迫上来的气息,也越来越像当年那位君王。

只是当年那人的吻是霸道的、不容拒绝的,而此刻拥着他的人,是小心翼翼的。

如果“军妓”能有这样的待遇,洛平想,那也能算是幸福的了吧。

洛平脑中微醺,不自主地回应起周棠。周棠稍一愣神,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掠夺。

呼吸里都是炙热的情潮,周棠吻过他的­唇­角、脖颈,手掌抚着他的心脏。他抚摸到洛平急促的心跳,不是曾经那种置身事外的感觉,而是真的在回应他的跳动。

“小夫子……你等我回京……”

“嗯……”

看着小夫子染上情yu的脸,周棠觉得自己要烧起来了,喉咙里阵阵发­干­。

“小夫子,我忍不了了……我想进去……你给我吧……”

周棠撑在洛平身侧床畔,望着他的眼中一片潋滟,带着渴求和痛苦。

洛平叹了口气,也有些动情,一手轻抵在他胸口的绷带上,一手拥住他主动靠了上去:“……当心伤口……”

一瞬间周棠的脑子里空白的。小夫子答应了!他居然答应了!

撕裂般地疼痛让洛平闷哼一声,紧紧揪住了身下床褥。尽管周棠已经粗略扩张过,但还是出血了,这是意料之中的。

“小、小夫子,对不起……我不……”周棠慌慌张张地道歉,吓得赶紧抽身。

“不用……”洛平出声制止,眼尾的红­色­更深,“无妨……”

“唔……”周棠被滚烫的内壁包裹着,舒服极了,听小夫子这样说,再也顾不得什么,放纵起自己的欲望。

洛平在中途晕了过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周棠满足之后,笨手笨脚地给两人做了清理。他知道小夫子在发烧,但他实在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

他太想得到这个人了,想得,都快要恨他了。

“就这样罚你吧……小夫子,你说我们谁比谁更狠心……”

周棠从洛平身后紧紧抱着他,额头抵着他的后颈,细细密密地吻着。

同床,不同梦。

周棠的恢复速度非常快,第二日甚至可以去校场练兵了。军医对此啧啧称奇,细问之后,得知是那个布衣青年带来的伤药起了作用,当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洛平连忙谦道:“这药是西昭国师所制,在下只是送药的,可没那个本事。若真那么厉害,就不用劳烦大夫你为我治病了。”

周棠的伤好得快,他的风寒却是加重了。

周棠劝他多休息两天,洛平摇头说不行。

说是不Сhā手,哪能真的放手不管。小皇帝在京中孤立无援,洛平每日都在担忧。宁王的宣告没有错,他这样一来一回将近两个月,朝中瞬息变幻,晚回去一点都怕有不妥。

这就是说他又要带病赶路,周棠拗不过他,把安置在夜郎城药堂的芸香召了回来,命她一路上照顾洛平的饮食用药。

芸香见到洛平十分高兴,不过还没与他说几句亲近话,就被周棠警告的眼神扫到了,顿时缩在一边不敢造次。

洛平不理会他,唤来芸香一起上了马车。

他们走得低调,只有周棠和方晋来送行。

临行前他叮嘱周棠说:“打仗的事多问仲离,我只会些纸上谈兵,他却算得上兵法家的。廷廷勇敢且忠心,又是名将之后,你不能亏待了他。还有,不可偏心南山军旧部,定北军上下须得一视同仁……”

周棠笑了:“小夫子,你还说不要做我的小夫子了,教训起我来还是一点也不含糊。”

洛平怔了怔,发现自己确实失态了,所谓旧习难改……

周棠盯着他怔忡的脸,忽然凑上去亲了一口。

洛平蓦然红了脸,推开他道:“成何体统!”

芸香抿着嘴在车内偷笑。

周棠故意瞟方晋,方晋不动声­色­,只对洛平抱拳行礼:“慕权,一路保重。”

之后,方晋屡出奇谋,接连铲除北凌三员大将,再次敲开金戈原旧城的大门。

由于蒙苏答麾下弩队的存在,定北军与北凌军始终僵持不下。定北军在那种巨型铁弩的攻击中吃了很多暗亏。

周棠忍无可忍,派池廷重兵突袭北凌弩队,虽然伤亡颇多,廷廷也受了不轻的伤,但到底把那些铁弩尽数毁去,甚至带了两架回来融成了寒玄铁兵器。

也因此,周棠授予了廷廷一等军功,擢升为校尉。

正当定北军一路凯歌之时,秣城中亦是大事不断。

仅仅一年,宁王与小皇帝之间的矛盾已然愈演愈烈,眼见着就要撕破脸了。

这日,洛平在真央殿前拜见小皇帝。

小皇帝本不想见,想了想,还是宣他进殿了。

洛平跪下行礼:“陛下,为何不娶?”

周衡望着他,眼含悲戚:“为何不娶……别人不知也就罢了,洛卿你也不知么!”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陛下新婚,臣子怎可留宿,没有这个道理。

☆、第五十一章 烧红烛

礼部送来的折子被周衡扔在地下,摊开的纸面上,依稀可见朱笔圈出的生辰八字、纳采准备等等,本是喜气洋洋的折子,此时却成了触怒龙颜的罪魁祸首。

周衡道:“洛卿,怎么你也要劝朕成婚?外患尚未了结,又要新添内忧吗!李宗正的妹妹也就罢了,董太师的孙女?董太师是宁王的人!我为何要把他孙女娶进宫来,还要立她为后?!”

洛平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折子:“陛下,臣与您说过,为君者,要懂制衡之道。陛下大婚,取在您与宁王二人针锋相对之时,是缓和局势之法。此次势必要册封一后一妃,方能堵住悠悠众口,稳定朝纲,否则宁王一派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朕不要娶!一个都不想娶!”周衡怒道,“殿上每日勾心斗角还不够,下了朝还要用女人来控制朕么!”

“陛下……”

“朕才十五岁,这么急着成亲做什么!看看这些折子上写的,都什么玩意儿!烦死人了!与其要那么些没用的女人进宫,还不如让洛卿你进宫来陪着朕!”

这样横眉竖目的周衡,倒真是有点像任­性­起来的小棠。

洛平忍俊不禁:“陛下说笑了。”

周衡道:“朕没有心情说笑!”

洛平一愣,这才发现周衡是真的气得不轻,眼圈都有些红了,不由正­色­道:“臣知道陛下心里不舒坦,但还请陛下慎言。”

周衡瞟了他一眼,稍稍冷静下来。严肃起来的洛平,总让他有种敬畏感。

洛平道:“宁王想方设法将奉天府尹的女儿送进宫来,用意深远,确实不得不防,但同样的,陛下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之。其实于情于理,那个尚未入宫的女子,并无什么过错,陛下大可以待她进宫后再做定夺。”

“可是娶一个我根本就不认识的、处处监视我的女人,还要故作亲近朝夕相对……朕堂堂大承皇帝,连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做皇后都不行吗?”

洛平沉吟道:“在臣看来,陛下这种说法,不像是在忧心大婚对朝政的影响,而是更忧心该怎么为人夫啊。”

周衡瞪大了眼:“没有这回事!”

洛平莞尔:“还是说,陛下有喜欢的人了?”

周衡脸­色­倏然通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也、也没有……”

“那臣以为,陛下也是时候娶两位娇妻了。太祖皇帝在您这个岁数,都已经有一位公主了。至于喜欢的人……大婚之后,不久便要选秀女入宫,陛下总会遇上合自己心意的人。不过臣要提醒陛下,君王之爱……”说到这里他突然心中惶惶,顿了顿才说,“君王之爱,不可专情,不可长情。”

“为何?”

“那样的话……太劳神了。君王的心里是要装下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的,只系于一人身上,不利于朝政安泰,也不利于子嗣传承。”

“洛卿,你的见解一向很有道理,但这一点朕却不能认同。”周衡道,“皇爷爷说过,一个不能让自己过得快活的皇帝,是最失败的皇帝。我想,君王的心里总能腾出一块地方,与任何其它东西都无关,仅装进去一个能让自己真心相待的人吧,只是把那人静静放在那里,就觉得快活了。”

“……”洛平愣了愣,温和笑道,“陛下说得是。既然陛下自己能想得通透,那么大婚之事,还请陛下不要为难礼部了。微臣也恭祝陛下早日找到心仪之人。”

周衡扯了扯锦袍,瞄着躬身退下的洛平,几番张口,却不知道自己还想说什么。

皇上终于不拿婚礼大典说事了,礼部尚书大大松了口气,碰见洛平连声道谢:“洛大人啊,也就你能把皇上的脾气摸顺了,这回也多亏了你啊。”

别看这个洛平官职不大,在皇上跟前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他,因而他们在他面前也不得不放下架子说话,谁敢得罪圣宠正隆的大红人?

洛平回礼:“尚书大人言重了。皇上年纪尚轻,对册后立妃之事十分陌生,细细与他说清楚了就好。皇上聪慧明理,不会让大人您为难的。”

王尚书心说这事都闹了大半个月了,皇上还不够为难他么。嘴上应承着:“洛大人说得是,若皇上那边有什么嘱咐,还请大人多多担待些。”

“下官明白,尚书大人请放心。”

官做得久了,那些场面话也都说得越来越溜,洛平在官员中周旋一轮后,回通政司的途中碰上了宁王的车驾。

宁王掀帘看了他一眼,洛平垂首退避。

只听得宁王冷哼了句“烟视媚行”,便没了下文。

近来无论私底下还是朝堂上,宁王见着他都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烟视媚行”这个评价,也不是宁王一个人说的。

洛平目送马车走远,自嘲地笑了笑。

烟视媚行?他哪里当得起这四个字,真是抬举他了。

董太师的孙女董云惜,李宗正的妹妹李梦瑶,这便是他明日要娶进来的两个女人。

周衡把两张庚帖放在面前,正红底­色­的是董云惜,暗红底­色­的是李梦瑶,烫金的字把两个女孩的命运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洛卿,朕已让礼部布置了,把你安排在瑶贵妃的迎亲队伍里。你与李宗正一向交好,不要怠慢了她。”

“臣遵旨。”

“还有,你把瑶贵妃迎进紫宸宫后,暂且不要出宫,待朕去非离宫见过皇后,便到真央殿找你。”

“洞房花烛夜……陛下这是何意?”

“半分情意也没有,洞什么房,说不定掀开盖头来就是个丑八怪!”周棠赌气道,“宁王送进来这个女人,大概还想让她给我生个子嗣,他摄不了我的政,可以把我弄死摄我儿子的政,我断不会让他得逞。”

洛平笑了:“陛下暂且不用想这么多,现下您唯一要做的就是莫负**。就算皇后长得丑,不是还有瑶贵妃吗?梦瑶我是见过的,是个柔美又有灵气的姑娘。陛下大可不必把那良辰浪费在真央殿。”

“朕情愿跟你聊聊天。”

“陛下……”

“总之你在真央殿等着我就是了,不会有人盘查你的。也就这一晚,朕实在不想待在洞房里,你陪我说说话就好。”

“陛下是认真的?”

“当然。”

洛平敛了笑意:“陛下新婚,臣子怎可留宿,没有这个道理。”

周衡眉峰一竖:“你这是要抗旨吗?”

……洛平头疼了。

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不妥,似乎他低估了小皇帝对自己的信赖。

他一个朝廷命官,在皇帝新婚之夜跟皇帝聊天聊一夜?

这叫什么事儿!

大婚当日,洛平跟着迎亲队伍去了李府。

皇后那里的排场比这里大得多,不过这支队伍里都是小皇帝的心腹,大多跟李宗正有些私交,反倒看起来更加亲厚喜庆。

红­色­的软轿抬了出来。

洛平四下看了看,软轿边一袭聘婷人影令他的目光停驻下来。

他没有想到,竟会在这样巧合的时候遇见她。

那人显然也看见了他,微怔之后,便是嫣然一笑。

——周嫣,那是已嫁作人­妇­的昭容公主。

洛平垂首微笑。

两世记忆里,好像只有这个女孩子的笑容是始终不变的。总是有些促狭,有些俏皮,又带着些许皇室的骄矜。

她是洛平最初喜欢上、也是最先失去的爱慕之人。

上一世觉得刻骨铭心的有缘无分,不知怎么的,如今想起来,却只剩下美好的部分。

昭容公主来到他身边,华服将她的面容衬得妍丽端庄,褪去了曾经的稚气。挽起的发髻散下一缕,垂在她的耳边,撩着微翘的嘴角。

“洛平?”

“洛平见过公主殿下。”

“嗯,免礼了。”周嫣瞅着他,忽道,“我问你,你说过的那个奇女子,说是舞跳得比我还要好,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她?本公主至今耿耿于怀,很想与她比一场呢。”

她说得半真半假,洛平亦答得半真半假:“但愿公主殿下不会碰上她,洛平倒是希望,那一曲落凰再也不要现世了。”

周嫣弯着眼角打量他一番,摇头笑道:“好了,以后再跟你叙旧,我小皇侄的婚事要紧,可别误了吉时。”

皇宫中热闹了半宿,红­色­的剪纸灯笼把整个皇宫笼在喜庆之中。

洛平没敢抗旨,迎接完瑶贵妃之后,在太监的带领下来到真央殿,捧了一本闲书,静静等着那个有新婚抑郁症的小皇帝。

后半夜时,周衡当真出现在了真央殿。

他踏进殿内,皱了皱眉头:“怎么这里的灯火也换成红烛了?真是闹心。”

洛平无奈看他:“唯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陛下放着两位娇妻不闻不问,当真是……不解风情。”

周衡无所谓地撇撇嘴,瞄了眼洛平手中的书,讶然道:“洛卿也看许公子的小说吗?”

“信手翻来,随便看看。”

“哦。”

周衡的脸上有些酡红,看样子是把合卺酒当做消愁酒,喝得多了。

他很困,上下眼皮直打架,望着洛平的目光直愣愣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我也看过许公子的小说,里面互相喜欢的人好像都是生死相随的,洛卿,这世上真有这样热烈的情爱吗,可以连命都不要了吗?”

“那些都是故事而已。”洛平说,“即使生死相随了,也未必就是圆满的。”

“那,洛卿你有喜欢的人吗?”

“……”洛平看着硬撑着眼皮的小皇帝,那样一副没开窍的样子,不禁莞尔,“有,臣有喜欢的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个任­性­又无赖的人,不过有时也很听话很温柔。”

“哦,怎么没见你跟她在一起呢?”

“那人在很远的地方……”

……

周衡睡着后,洛平唤来太监,把他送回了朝阳宫。

东方破晓,他从皇宫边门出来,回到自己家中补眠,心里胡乱想着两件事。

一是许公子的小说真是害人不浅,连九五至尊都被荼毒了。二是,时间过得真是快,公主嫁了皇帝娶了,转眼间,又是那么多物是人非。

远在北境的周棠接到小皇帝大婚的消息,皱着眉头沉吟良久。

方晋问:“将军在想什么?可是担心宁王另有所图?”

周棠苦恼地说:“我在想,该怎么把小夫子娶进门。”

“……将军,请你先想想怎么应对宁王的邀约吧。”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小七子,既然你因为他而拒绝我的提议,那我只好让他消失了。

☆、第五十二章 悲回风

北境战事渐渐明朗,北凌军屡遭重创,大王子图克被自家制造的寒玄铁箭­射­杀,北凌王蒙苏答急火攻心,突发恶疾,于军帐中呕血倒下。

如今北凌军中能做主的,只剩下刚从北都赶过来的小王子罗摩。

罗摩星夜兼程而来,年轻俊美的脸上满是风雪与愁容,探望过重病的父王,他红着眼眶叮嘱大夫好生看护医治,才回到帐中略作休息。

进了营帐,罗摩挥退了左右卫兵,斜倚在榻上,嘴角勾起一记浅笑。他这一笑,别有一股邪气的­阴­谋味道。

罗摩的长相承袭自母亲的胡族血统,让他看上去比通常的北凌勇士­阴­柔纤细,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比他们弱势。

与父王和大哥野蛮悍勇的作风不同,他更喜欢一步步设好套子,等着最后最大的收获。

“阿门索,你说我跟那个大承将帅定下的买卖,有没有赚头?”他手中把玩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瓶,问身旁那个寒玄铁般冷硬的侍从。

阿门索沉默着,也不看他,仿佛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只用侧脸对着他。这半边的脸上,有一道深而长的疤痕,一直蔓延到颈侧,看上去触目惊心。

“怎么?不想理我?”罗摩挑起眉梢,“我知道你不赞同我这么做,出卖兄长,毒害父王,这样的事在你眼里就是通敌卖国了吧。”

“……”阿门索还是不说话,但紧握的拳头表露了他的心思。

“你没有想过么,这场仗再这么打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罗摩说,“我们一路走来,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些拼命开山取铁的老人和小孩么?北凌倾尽国力也没能打进大承边关,这时候还要叫嚣着直取中原这种鬼话,不是给百姓徒增负担么!”

想起来时所见的种种凄凉,阿门索有些动容,转过身看着他,神情却仍是冷淡。

“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我做这些自然是在给自己铺路。”罗摩的耐心也快用尽了,他起身靠向他,扳过他的脸道,“你摆这张臭脸给我看是什么意思?想骂我?想替我那个大哥伸冤?他拿着寒玄铁匕首要杀我的时候可没有你这般好心肠!”

阿门索眸光一颤,不由自主地望进他幽黑的眼中。

手指轻抚上那条伤疤,罗摩放缓了语气,在阿门索耳边喃喃说:“你肯为我挡这一刀,就不许我这样为你报仇么……”

阿门索伤疤附近的皮肤渗出红­色­,理智告诉他该把贴近自己的这人推开,可伸出的手臂分明是想揽住他。他不知所措了,只能僵着身体。

罗摩瞟了眼他的手,笑着放开他:“那个周棠给的药倒是真管用,悲回风……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父王服食后,各种症状都像是心情急怒所致,吊着他一口气,也好让我不用疲于应付那些愚臣。不过,我还真有点等不及了……”

阿门索收敛心神:“殿下,不可急躁。”

“原本是不怎么急的,但与那周棠几番交锋,看得出来他亦不是好惹的人。他想利诱我削弱北凌的实力,再把我逼到不能反抗的境地,让北凌彻底威胁不了他。那样的话,我可真的成了卖国之君了。”

“殿下想要如何做?”

“我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不是王爷么,他离间我北凌王族,我也不能让他们大承的皇室好过。”罗摩说,“阿门索,你替我探一探大承军营吧。”

“是,属下遵命。”

正要离开,罗摩叫住他:“慢着!”

阿门索回过头来静候吩咐。

罗摩顿了顿才说:“你……要当心,那人身边高手不少,你自己要知道分寸,别把命丢在那儿,一定要回来。”

阿门索的目光柔和下来,抬头深深看他:“是,我知道。”

罗摩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好了,快去快回。”

————

“将军,请你先想想怎么应对宁王的邀约吧。”方晋提醒道。

周棠只得把小皇帝的喜帖放在一边,叫来了那个送来喜帖,同时又暗中递上宁王密信的信使。

信使到了,恭敬一拜:“王爷考虑了这么久,不知考虑得如何了?”

方晋在一旁直翻白眼。嗯,他快要考虑到洞房花烛夜了。

周棠指点案几:“你家主子是在拉拢我?他是想借我的兵,帮他抢回……‘该属于他的东西’?”

“王爷是聪明人,定然懂得审时……”

“本王聪明不聪明不用你来说。”周棠打断他,“你家主子看不到么,现下北寇入侵,虎视眈眈,就算本王有心要助他,也抽不出兵力。再者说,本王人在塞外,他许我的那些东西,还不知道回京后能不能兑现得了。”

“王爷,北寇主帅病倒,想来已经不足为患,这场仗多半快要结束了。我家主子派我前来,就是想为您打消一切顾虑的,若是有什么令王爷心存疑虑,或者王爷还有什么别的要求,请王爷直说,属下一定悉数禀告主子。”

周棠冷哼了一声:“我想要什么他就给得起什么?他未免也太敢夸下海口了。借兵之事兹事体大,待北境战事了断之后再议,你先回去休息吧。”

信使不甘不愿地退下了,眼中颇有不忿之­色­,觉得这个越王太不识抬举。

方晋对周棠说:“看来宁王已经沉不住气了,你准备怎么办?”

周棠不屑道:“跟他合作?呵,他觉得自己是纡尊降贵来跟我打商量的,连一个信使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哪敢高攀他。我的将士们拼尽血汗杀敌,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莽夫,想借就借,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点诚意,我敬谢不敏。”

“恐怕王爷还有其他想法吧。”方晋悠悠道。

“当然。”周棠理直气壮,“小夫子还在周衡那边,我怎么可能让我的人威胁到他的安危。最多假意与他合谋,想办法把小夫子遣开之后再与他撕破脸。”

“看来慕权在朝中确实辛苦,宁王对王位志在必得,他与他周旋这么久,也不知怎么撑下来的,好在听说小皇帝待他不薄。”

周棠瞥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方晋苦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到日后他若真为你叛了小皇帝,该如何自处。”

“洛平是我的人,我不会让……”

“谁在外面!”

方晋爆喝一声,转瞬间追出帐外。

只见一袭暗­色­人影快速地融入在夜幕中,他心下大惊——那人是谁?在帐外听了多久?那是何等高明的轻功,竟能躲过数十队巡逻兵,还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听墙角!

周棠也是心头一凉,即刻派人彻查军营,看是否还有同党。

方晋追出数里,那人显然不想与他正面冲突,只管飞奔。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方晋从袖中甩出数点寒芒,想要先绊住那人的步伐。

然而那人中了一镖之后仅是一顿,速度不减反增。不过没有再在金戈原附近绕圈子,而是直奔北凌旧城而去。

方晋追到城下三里,不敢冒进,怕有埋伏,只能退了回去。

回到帐里他把情况告诉了周棠,周棠拧眉:“罗摩,一定是罗摩。那个罗摩当真是条毒蛇,随时随地会反咬一口,不得不防!”

确实,他本想利用完罗摩之后,继续逼退北凌,直到他们完全臣服为止。如今看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阿门索的手臂动脉被铁镖刺伤,加上他强行运气剧烈跑动,失了不少血。见到罗摩的时候,他苍白的面­色­让罗摩当下冷了脸。

“我怎么跟你说的?伤成这样,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属下知错。”

“谁让你跪了!给我坐下!来人……”罗摩本想叫大夫过来,为免父王对他再起疑心,最后还是作罢。

他自己取了药箱,撕开阿门索的衣服查看。

紧实的肌­肉­上有个深可见骨的血洞,周围的皮肤都有些发白了。

罗摩小心地给伤口清理敷药,松了口气:“幸好没有淬毒……”

阿门索望着他盛满担忧的眼睛,心里一阵柔软,因奔逃而急促的心跳也渐渐恢复一种悸动,在这人跟前那种熟悉的,压抑的悸动。

他跟随本能地握住了罗摩帮他包扎的手腕。

罗摩动作一顿。

阿门索意识到自己逾矩了,迅速抽回了手。

罗摩没说什么,也依旧没有给他好脸­色­:“说吧,是什么消息让你这般狼狈地回来。”

阿门索道:“他们提到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大承的那个将军不惜跟他哥哥决裂。”

罗摩眸光一亮:“哦?是什么人?你细细说来。”

一个月后,罗摩向周棠提出和谈。

周棠拒绝。

正当他想要深入北凌继续稳定胜局之时,突然再次收到了来自宁王的密信。

信中说:

小七子,为兄实在没想到,你居然也与那烟视媚行的洛平有过私交。

不知他给过你什么甜头,竟让你和皇上一样对他言听计从?

为兄好言相劝你不听,小七子,既然你因为他而拒绝我的提议,那我只好让他消失了。

但愿你切莫再执迷不悟。好自为之。

周棠见了这封信,一时面无血­色­,几乎要立即上马冲回秣城。

方晋将他拦了下来:“罗摩这边尚未了结,你这时候离军,是想给宁王一个收你兵权的借口吗!”

周棠愣了愣:“罗摩,罗摩……”眼中的混沌散去,他想明白了,咬牙道:“是罗摩放给他的消息。”

罗摩把他的弱点卖给了宁王,以此来牵制他对北凌的野心。所以北凌才会在这时候提出和谈,他是算准了的。

“哼,这招围魏救赵使得真好。”周棠眯了眯眼,“既然他做到这么绝,那我也只好顺着他的意思来了。待我执掌天下之时,再与他慢慢算这笔帐。”

宁王想要让洛平消失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现在更为迫切。

而洛平尚未意识到这场即将波及到自己的危机。因为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过什么专门针对他的暗战。

深冬之夜,窗外的风夹着雪籽呼啸而过,在开了缝隙的窗棱中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悲伤的恸哭。

洛平轻声吟道:“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北凌那边的战事即将结束了吧,蒙苏答一死,其次子罗摩便可接管北凌,而罗摩与周棠之间,应该是有着一个叫做“悲回风”的盟约的。

宁王的势力也在蠢蠢欲动了,周棠快要回来了吧。

——只可惜,不是以凯旋之姿。

“洛大人,皇上召您入宫,请至真央殿面圣。”

“……”洛平叹了口气,整理衣衫。

三更天,真央殿。

还有比这小皇帝更能折腾人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洛大人,您一定和读者一样,都不记得我了吧。

☆、第五十三章 回故地

到了真央殿,侍卫守在殿门口,掩上了大门。

小皇帝笑道:“洛卿,方才北境监军的信函到了,说北凌已有和谈的意向,看来朕的七皇叔真挺有本事的。”

洛平不动声­色­:“恭喜皇上,此乃社稷之福。”

“七皇叔居功甚伟,待他回来朕定要好好封赏他。”周衡满脸喜气,“到时七皇叔凭着军功也好跟宁王抗衡,不至于让朕疲于应付了,终于觉得这皇位坐得踏实一点儿了。”

洛平心中一震,不由看向这个少年天子,就着灯火,他看见他兴奋而微红的脸颊,还有熠熠生辉的眸光。

这个孩子自即位以来,时时提心吊胆,夜夜不能安寐,如今他把依赖和希望赋予在自己的小皇叔和亲信臣子身上,却不知……

“陛下圣明,越王英勇善战,他日得胜归来,必会成为您的助力。”

“嗯……只是现下朕有些担心,宁王定不愿让自己变得那么被动,他会不会在背后做些小动作?”

“陛下无需劳神,就算宁王有心拉拢越王,暂时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况且越王军功在身,何愁在朝堂站不稳脚跟,他自会明白,陛下和宁王,谁能给他名正言顺的地位。”

“洛卿说的是。”周衡松了口气。

“陛下……”

“嗯?”

“臣观陛下今日面带喜­色­,可是还有什么让人高兴的事?”

“没、没有啊,”周衡局促地拉了拉衣角,“不就是为北境的事高兴嘛。”

洛平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心下了然,­唇­角带上温和笑意:“皇上这只锦绣荷包煞是好看,不知出自哪位名绣之手?”

周衡一瞬间红了整张脸,别别扭扭地说:“哪、哪里是什么名绣做的,根本就是小丫头的玩笑之作,还有一堆线头露在外面,难、难看死了。”

“……果真如此,陛下又何必把它悬在玉带上?”

“瑶瑶……瑶贵妃说,戴上这个五彩鸟的荷包可保国运昌盛祥瑞连连什么的,咳,虽然朕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只五­色­肥­鸡­。”

洛平忍俊不禁:“陛下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看来臣今后可以安心睡觉,不用半夜被急召进宫了呢。”

“洛卿你、你什么意思……”

“臣的意思是,紫宸宫的红帐软塌可比真央殿的硬木椅子舒服多了,陛下不妨在那里好好休息,臣就不做那不解风情的佞臣了。”

洛平含笑,眼里掺着几分揶揄。

周衡仍是红着脸,不过一本正经地望着他道:“洛卿从来不是佞臣。后宫是一回事,深夜能来这真央殿陪着朕的,永远只有洛卿你一人。”

洛平怔忡。

只你一人。这句话太重了,对于他这样的臣子来说。

周衡犹自笑眯眯的:“洛卿,我派侍卫送你回去吧。”

洛平没有想到,仅仅是离开家里一个时辰,再见到的竟会是这番景象。

浓烟飘荡在府邸上空,府里下人慌慌张张地喊着“走水了!”四周邻里提着水桶帮着灭火,孩童吓得大声啼哭,整条街都被惊醒了。

护送洛平回来的侍卫见状也是一惊,被洛平狠拽了一把:“回去禀告皇上,请皇上务必沉住气,暂且不要调查此事。”

那侍卫这才回过神来,瞥见洛平眼里的火光和紧皱的眉头,应了声“是”,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火势刚起不久,看得出来最大的地方在主卧,洛平神­色­一黯——他去见皇上时并没有惊动府里的人,之后主卧并没有人,更没有灯火,现在这情况,很显然是有人纵火。

下人们基本上都在救火,看样子没有几人被困住,洛平稍稍松了口气,也加入到提水的队伍中。

衣袍被火苗烧出了几个破洞,浓烟熏得他有些呛,洛平咳嗽着正要再去提水,突然被一个年轻伙夫撞了一下。

小伙子脸上都被熏黑了,只一双眼睛黑得发亮,一见洛平便急切地说:“大人!大人您出来了?您见到芸香没有!她说您今日忘了喝药,不是给您送药去了吗!”

洛平听了一愣,心中大急:“芸香可能还在屋里!快!快进去救人!”

那小伙子用湿被子蒙着当先冲进屋里,果然在床边找到了昏迷的芸香。

他抱着芸香跌跌撞撞跑出来,堪堪避过坍塌的房梁。

洛平连忙上前去探芸香的鼻息,感觉还算平稳,似乎并不是被烟熏晕的,正觉得奇怪,又看见她后颈处一片瘀伤,顿时有了头绪:大概在起火之前,她就被人敲晕了。

一夜纷扰,直到黎明时分火才被熄灭。

芸香被送去医治,其间醒过一回,洛平问她可还记得怎么回事,她回答说:

“今日大人忘了喝药,您一向晚睡,我便想着把药送去给您喝了,谁知房里的灯已经熄了,我到床边喊了声‘大人喝药’,之后脖子一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之后那人便深夜放火,意在烧死主仆二人。

关于纵火的主使者,洛平已能猜出一二,毕竟这秣城里讨厌他到想杀了他、又有胆子在皇城脚下行凶的人,并没有太多。

大火,又是大火。

当初越王府亦是在一夜间被烧毁,洛平不禁自嘲,看来他在哪里都不太受欢迎啊。

那么普天之下,何处是归乡呢。

当日上朝时,洛平未能来得及更换朝服,一身全是焦黑破洞的衣裳进了大殿。引得朝臣们议论纷纷。

有不明真相的人指责道:“哟,洛大人这是­干­嘛来了?九五之尊面前,您这可是大不敬啊!侍卫怎么当差的,竟也放你进来了?”

洛平没有搭理他,目光向着前排的宁王看去。

宁王此时也在看他,不过脸上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表态。

洛平忽而冲他一笑,深深一拜。

微乱的鬓发随着躬身的动作垂散在他脸侧,将那抹温和的笑意勾勒出感激的神态,让宁王看得愣住了。

洛平如往常一样,垂首站入队列中。他自然没有看见,宁王在他转头的一瞬,眼中流露出的万千情绪。

他越发不明白这个人了,明知自己要害死他,为何还能这样坦然而笑?

小皇帝坐上龙椅,一眼就看见了洛平的狼狈,想到昨晚洛平差人给他带的话,硬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

他关切道:“洛卿府上昨日莫名起火,今日该好好休息才是,朕可免你上朝。”

洛平站出来回话:“陛下,关于昨晚宅邸起火,臣有话要说。”

小皇帝道:“说吧。”

宁王瞥了洛平一眼,不知他作何打算。指正他?半点证据也没有,他能怎样?

“陛下,臣府上有一侍婢,说是看到有人纵火,但没有看得仔细。臣想,大概是臣曾经结的仇家吧。”

“哦?洛卿可知是哪位仇家?居然这么大胆!”小皇帝有意无意地往宁王那边看了一眼,宁王视若无睹。

“臣不知。臣以前断案时招惹了不少流氓混混,昨夜一片混乱,并没有留下证据,根本无从查起。”

小皇帝怒了:“那就是说,那人还有可能继续对洛卿你下手了?”

洛平道:“臣不敢断言。”

小皇帝气得浑身都在颤抖。

明明知道是谁做的!除了胆大包天的宁王还有谁!可是现在偏偏不能彻查!

他知道,这时候调查宁王会扰乱局势,那就是功亏一篑,相当于逼着宁王造反……这些他都懂,可是洛卿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如果昨晚他真的被烧死了,那他怎么办?

他一个人坐在这四周无依的龙椅上,怎么办!

担心和后怕令小皇帝一时失了理智,他道:“既然这样,为了确保洛卿你的安危,­干­脆朕把你接进宫里来,这几日便留宿在真央殿的侧殿吧。”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皇上三思啊!此事太过荒唐,万万不可啊!”

“皇上!洛慕权的话不能听信啊皇上!”

“皇上!外臣不可留宿宫中,这是祖宗定的规矩!”

不仅是中立的和宁王一派的朝臣,就连一向支持小皇帝的大臣们也都纷纷劝阻:“皇、皇上,此事不合情理法度,请皇上三思啊!”

正吵得不可开交,宁王轻咳一声,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宁王上前道:“皇上,臣以为,洛慕权妖言惑主,祸乱朝纲,据闻最近常常夜访皇上于真央殿,直至四更天才走,致使皇上与后宫失和,今日居然还以家中失火为由要住进宫里……此等佞臣,须以严惩!请皇上不要被他迷惑了!”

他也是今晨才知道失手了,才知道原来洛平逃过一劫是因为皇上的召见,而这些刚好给他倒打一耙的理由——暗杀不成,那就陷害吧。

反正在他的心目中,洛平本来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宁王一派纷纷附和。小皇帝已经气懵了。

洛平无奈摇头。

若要细算,宁王所说的事全是颠倒黑白,但他不会反驳,也不能反驳,倒不如……

洛平走到大殿中间,双膝跪下拜倒。

“陛下,臣愿认罪服法。”

“……”

此话一出,又是满座哗然。

还未等大家议论起来,洛平补充道:“依大承典律,迷惑君王祸乱朝纲之臣,应收押大理寺候审。”

说着他望向呆立在一边的大理寺卿:“请寺卿依法办理吧。”

覆水难收。

在小皇帝震惊到无话可说的时候,洛平被押了下去。

退朝之后,小皇帝立刻摆驾到了大理寺。

见到洛平时,他几乎想冲上去把那身囚服撕烂!

什么玩意!怎么回事!洛卿怎么就成了祸乱朝纲的罪人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然而他的愤怒在见到洛平的笑容时,莫名其妙地就发作不出来了,憋了半天只剩一句:“为什么?”

洛平微笑道:“关进来也好,至少这座牢房里不会走水,不会有人想杀就能杀得了我。请陛下不要担忧,臣在这里,也许比在外面来得安全。”

说实话,他没有想过要住进宫里,原本他就打算给自己造个小错让自己关进来的,只是没想到最终会以“惑君”这一罪名而已。

皇上走后,大理寺卿来到洛平的面前。隔着牢门,看着里面那个依旧有着坚韧风骨的阶下囚,他说:“洛大人,还记得我吗?”

洛平抬头看他,眼中含笑:“原序,我又回来了啊。”

多年前,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卿,如今已然褪去那时的急躁和稚­嫩­,长成一个稳重果决的大理寺卿了。

黑­色­的寺卿袍下,原序的手捏着拳,他的声音却平静无波:“我没有想到你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自打洛平罢官后重回官场,两人便没有什么交集,在小皇帝和宁王之间,原序一直是中立的态度,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关注这个人。

这个他曾经厌恶鄙视过,也曾经敬佩敬仰过的上司。

而这个人现在,被他亲手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

他为他亲手捧上一杯茶。

洛平有些讶异,不过没有拒绝,端起茶碗悠哉地喝了一口,皱眉道:“好苦。”随即又笑道,“洛某平生饮茶无数,最难忘的,便是你沏的浓茶了。”

原序袖中的拳头松了下来。

“你真的……那样做了?”

他不信,他不信这个人会像那些人说得那样不堪。

洛平吹着漂浮的茶叶,淡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那我便为你查清真相!”

洛平摇了摇头:“不急。”

“为何?”

“你做寺卿这些年还不明白吗?法理再大,总有奈何不了的人。”

更何况……

更何况,他感激宁王,给了周棠“清君侧”的理由。

本来这场平衡游戏里,谁最先沉不住气,谁便要输了。

他从不在意,此身是否成为双方较量的筹码。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为什么用它作檄文?因为这是小夫子与我的定情歌啊。

☆、第五十四章 牧誓歌

“五年?将军,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罗摩放下手中的紫毫笔,笑看对面的周棠。

“此次战事本就是北凌先挑起的,王子殿下不觉得你们理应更有诚意一点么?”

“那也不能强取豪夺,五年的寒玄铁矿全部进贡给大承,你让我们北凌的百姓靠什么维持生计?”

“怎么,除了寒玄铁,北凌就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买卖了?你们的良种马匹、高山草药、还有连接西北的商道,不都是赚钱的好路子?本来寒玄铁的出产量就不高,一个普通百姓一年也弄不到几公斤,而且还都要低价供给你们的军队,他们之前赚到什么了?”

罗摩不愿让步:“将军是大承人,这样评判我们北凌,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周棠好整以暇:“这些场面话就请王子殿下不要再说了,你应该知道,若是跟朝廷慢慢商谈,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北凌。”

“我倒很有兴趣去跟朝廷讨价还价,只怕将军你等不起。听说你们大承的京城里出了大事?皇帝的心腹臣子身陷囹圄?有传言说是惑主的佞臣,也有说是男宠的,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不知将军有没有兴趣回去审上一审?”

周棠眯眼:“王子殿下倒是管得宽。不过事情一码归一码,京城远在天边,北凌的王城离我却不远,有空跟你磨嘴皮子,我的定北军也可以进城走一遭了。”

……

所谓的和谈,一点也不和。

大承的监军和北凌王的亲信在一旁完全Сhā不上话,只能看着这两个人剑拔弩张。

廷廷在帐外扯了扯方晋的袖子:“师父,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

方晋看看天­色­:“肚子饿了他们自然会出来。等急了?那我们先去吃碗面。”

阿门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俩,吃面?他们还有心情吃面?

他咽不下这口气了。他不服气北凌竟被这样一个吊儿郎当的军师算计那么多次,不服气自己竟被这个人追击到受伤!

“朋友,站这么久你不饿?要不也来一碗?”

方晋热情地邀请。

阿门索正要说话,大帐的门帘掀开了,罗摩当先走了出来,神态尚算平静,看来是勉强接受了和谈协议。

看到阿门索愣愣地,一副“被欺负”了的不甘模样,罗摩顿时冷下了脸­色­,挑眉质问方晋:“虽说我们是败军之将,但也不受这等嗟来之食!”

方晋很无辜:“殿下误会了,在下万万没有轻鄙的意思,只不过见这位朋友似乎饿了……殿下你看,我们自己吃的跟他是同一锅的面。”

罗摩一窒,向罗摩和那碗面投去嫌弃的目光:“哼,没出息,这种东西……”正嫌弃着,忽然传来一阵咕噜的声响。

廷廷被方晋踹了一脚才硬忍着没笑出来。

始终板着脸的阿门索也露出一抹笑意,把碗接过来递给罗摩。

罗摩不愧有着王室的良好修养,没有恼羞成怒,仅仅微红了脸,拂袖大步走开。

阿门索端着碗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现在身处大承军营中,要想回去吃上晚饭,还得穿过整片金戈原。

那个饿极了的小王子,总会纡尊吃上两口的。

“我就说吧,他们饿了,自然会把事情谈妥的。”方晋说。

“嗯,师父神机妙算。”廷廷拍马屁。

“哼。”一声冷哼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周棠从营帐中出来,虽说最初的目的都达到了,但他的心情仍旧不愉快。

他眼神极好,远远看见罗摩坐上车辇之前飞快地吃了口阿门索喂给他的面条。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就能这样无所顾忌,而他现在连见上小夫子一面都困难!

他要回秣城去见那个人,一刻也不能等了!

“方晋。”周棠的声音里都带着肃杀,“今日监军便会把签订和谈协议的事传去京城,最迟明晚,我不要再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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