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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小说网 > 抗战狙击手 > 第四章 中华门

第四章 中华门

(一)

就在这个早晨,萧剑扬第一次看见了南京的城墙。

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这哪里是城墙啊?简直就是一道山岭。

在清晨的阳光里,南京的城墙就像是一条青灰­色­的龙脊,沉默地躺卧在刺骨的晨风中。它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酣睡中苏醒过来。四野里不时响起的枪炮声,没有给它造成丝毫的打扰。

望着这道整齐的山岭,萧剑扬的心底升起了几分信心:就凭这么高这么厚的城墙,总能把日本人挡在南京城外吧?

【南京的城墙,建于明代,墙体高度一般在12—14米之间,最高处达18米。中华门一带城墙的最高处达到了21.45米。】

队伍朝着城墙越走越近。萧剑扬渐渐看清楚了,城墙由巨大的青砖和条石砌成,有的部分还比较完好,而有的部分却显得残破。

城墙上长出不少野草,枯黄的草茎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城墙上不少地方裂开了口子,有的裂口处竟然长出了小树。

萧剑扬刚刚生长出的几分信心受到了一些打击,他吃不准这么古老的城墙,能经受得起多少发日本人的炮弹。

一条护城河出现的面前。河很宽,起码不下一百米。河面上架着一座桥。

队伍走上桥面。萧剑扬发觉这座桥是用木头架起来的。桥面宽,桥身挺结实。

他探出脑袋往桥下瞅了一眼,桥身下的护城河水呈现出一种深绿的颜­色­,有的地方结了一些冰凌子,散发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走过这架木桥,迎面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在萧剑扬眼里,这城堡就好像一个巨人的头颅,正一言不发地朝南面凝视着。

城堡正面的城墙相当高,估摸着要在20米朝上。萧剑扬扬着脑袋,费了好大劲儿才能看清城堡的顶部。

在城堡的顶部,立着一幢三层高的城楼。城楼的高低、大小,跟整座城堡的体量不成比例,给人的感觉是在大脑袋上扣了个小帽子。

城堡的下部,开了一个圆拱形的城门。城门的上面,刻着三个大字——

中华门。

【中华门城堡,南北宽128米,东西宽118.45米,总面积15168平方米。它是南京古城墙13个城门中规模最大的城堡式城门,是当今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结构最复杂的古城堡。

在中华门城堡之上,原有一座歇山式的三重檐镝楼。清代嘉庆年间,此楼倒塌。后又经江宁县筹资重建,但形制缩小了。1937年南京保卫战中,此楼毁于日军的炮火。】

萧剑扬一下子记起了笔杆儿连长曾经跟他们讲过的话——这就是金陵城的南大门啊。

走在前面的四班长吴铁七,捅捅身边的二排长,挤了挤眼:

“排长,这回才算是真正到南京城了吧?”

二排长何进财一手扶着当拐杖的步枪,一手兴奋地抹了把鼻子:

“­操­!老子这下要开荤了……”

部队正要开进城门,突然从前面传下了命令:停止前进,就地待命。

弟兄们蹲在城门边,都有点不开心。

小苏北嘴里嘟嘟囔囔地:“都到南京大门口了,反倒不让人进了……”

他以前告诉过萧班长,自己长这么大,连老家的涟水县城都没进去过。

二排长何进财跟四班长吴铁七对了个火,低低地骂了一声:

“­操­!当兵的就这个命,让进茅坑不敢进饭堂……”

笔杆儿连长走过来了:

“别吵吵!让咱们到南京是来守城的,又不是来耍的。”

他在萧剑扬的身边找了个地方,也蹲了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护城河说:“这就是书上常说的秦淮河。”

提到秦淮河,二排长来了­精­神:

“这就是秦淮河啊?”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很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对吧?不是说河边到处是窑子吗?还听说那帮娘们儿日日在河边上打扮,脸上的粉把河水都染腻了。”

笔杆儿连长笑了:

“这是外秦淮。你说的那是内秦淮,在城里,离这儿还远着呢。”

二排长撇撇嘴,把脸扭过去了。

自从几天前的那次重机枪事件后,他跟连长就一直不对付。

萧剑扬没有参与大伙儿的唠闲嗑。他想起昨晚又忘了记日子,便赶紧从挎包里掏出皮绳,在上面系了第四个疙瘩。

办完这事,他蹲在地上,身子靠着城墙,手拢在袖口里,中正式步枪搂在怀里,眯缝着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景物。

在护城河的对面,也就是正对着城墙的地方,是一排一排的民房。房子大多是青瓦灰墙,一间一间排列得很紧密。看样子在没打仗的时候,这城墙外也是个人烟稠密的地界。

眼下,不少民房被炸得东倒西歪,有的地方还冒着烟。显然不久前日机轰炸过这一带。

抬眼朝更远的地方望去,在离中华门大约两三里路的地方,伫立着一座山冈。这山冈不大。由于距离的关系,给人的感觉,它比中华门城楼也高不了多少。

从那个方向,传来阵阵的炮声。山冈上不时升起一股股硝烟。似乎能听到隐约的喊杀声。

萧剑扬倾了倾身子,朝身旁的笔杆儿连长问了一声:

“连长,那座小山包叫啥名字啊?”

连长毕铭成也正望着那座山冈出神。萧剑扬连着问了两遍,他才回过神来:

“哦,那叫雨花台。别看它不高,可却是中华门外最要紧的制高点。”

他眉头紧了紧:

“以前南京有句老话,‘守门必守台’……”

旁边的几个弟兄这会儿也慢慢凑过来了。四班长吴铁七Сhā了一句:

“连长,这‘守门必守台’是啥意思呢?”

“就是说,要想守住中华门,就一定要守住雨花台。”

说着说着,笔杆儿连长忍不住站起来了。他朝着雨花台的方向踱了两步,嘴里的声调放低了,既像是冲着大伙儿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不知道守雨花台的是哪个部分的弟兄。他们的担子可不轻啊……”

从中华门的门洞里伸出来一条大路,穿过护城河上的木桥,一直向南边的雨花台延伸。此刻,从雨花台那个方向,不断地有灰蓝­色­的身影沿着这条大路撤下来。

他们大多是伤兵,有的躺在担架上,有的被自己部队的弟兄搀扶着,艰难地朝中华门移动。

萧剑扬眼尖,等离得近了,他最先看清楚了这些弟兄左胳膊上的臂章——长方形的臂章蓝边灰底,中间印着“88D”。

看样子,守在雨花台上的,是88师的弟兄。

【88师,为当时国民革命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与87师互为“姐妹”部队。下辖二个旅四个团,装备­精­良,曾在“1.28”、“8.13”两次淞沪抗战中屡创日寇。

南京保卫战期间,该部负责防守城南的制高点——雨花台。师长为孙元良。】

大伙儿正瞧着,从中华门门洞里跑出来一名矮个子传令兵。他传达了306团团长邱维达的命令——

51师305团独立排,加上306团的一个排,两个排在中华门门外的右侧构筑工事。中华门的左侧,由88师的两个排负责防守。

大伙儿站起来,开始忙活。笔杆儿连长派了几个弟兄进城门,去领弹药来补充。

中华门外原本有一些用沙袋垒起来的掩体。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到来之后,又去领了一批麻袋。弟兄们分了分工,有的挖土,有的填麻袋。

由沙土袋构筑的工事在渐渐成型。306团给独立排拨过来一挺重机枪。这开枪的活计自然又落到了二排长何进财的身上。

(二)

快到中午的时候,站在工事外面担任观察哨的小苏北,突然嚷嚷起来了:“快瞧!那是啥东西?”

萧剑扬正跟另一个弟兄挪着沉甸甸的沙土袋往工事上垒,他左肩上的伤还没好,使不上力气。听到小苏北的喊声,他们放下手里的活儿,直起身子瞧过去。

通向雨花台的那条大路上,有五六个弟兄拉着个什么东西,正向中华门这边慢慢地撤下来。

等他们拖着这东西上了护城河桥,萧剑扬看清了,那是一门炮。

这门炮的样子挺怪,浅灰­色­的炮身又低又矮,炮筒子却又长又细,估摸着那炮口大概也就跟个小酒盅差不多粗。

萧剑扬想起来了,自己在淞沪战场上见过这种炮。当时听老兵说,这炮是专门用来对付鬼子战车的。

不过记得那时候这种炮可都是用车来拉的。

看样子那几个拉炮的弟兄累得够呛。过了护城河桥,他们停了下来,打算歇会儿。

其中的一个弟兄,一摇一晃地朝萧剑扬他们的沙袋工事走过来。从他的领章颜­色­看,是­干­炮兵的。看军衔是名上士。

这名炮兵上士瞅了瞅萧剑扬他们的臂章,用沙哑的嗓子说起来:

“51师的弟兄们,给弄口烟抽抽吧。”

二排长何进财从口袋里掏出半包“哈德门”,递给他。

炮兵上士用满是机油的手指从烟盒子里摸出一根,放到­干­裂的嘴­唇­边。

二排长给他点上火,关切地问道:“兄弟,你们那边打得怎么样?”

炮兵上士深深地吸了口烟,满是硝烟的脸上不自觉地抖了抖:

“这仗?咳,别提了,那叫惨啊……”

他回头指了指那门炮:

“我们连一共是四门炮,如今只剩下我这一门了。就这门,炮瞄镜也给打坏了,炮弹也只剩下三发了。官长让我们撤下来,说是给88师的炮兵留点儿种子。拉炮的车给鬼子的飞机炸了,还是几个步兵弟兄帮着我们把炮拉了下来。可我们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撤啊……”

小苏北从一旁凑了过来,好奇地问:

“炮兵老哥,你们这叫啥炮啊?”

炮兵上士瞥了他一眼:

“新兵是吧?这叫战防炮,专门用来对付鬼子的铁王八。”

抽完烟,炮兵上士道了声谢,转过身一摇一晃地朝自己的火炮走去。

萧剑扬瞅瞅他的背影,又瞧瞧那门炮,心里挺遗憾,“如果这炮能留下来帮着一块守城门,那该多带劲儿啊……哪怕是只有三发炮弹……”

正想着,萧剑扬突然看见,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走出来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正是306团的团长邱维达。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命我团调整部署……主力撤进城,利用城垣为阵地,守备中华门到水西门之线。

……十日晨,我团从中华门入城……我将任务分配完毕,即带领一组侦察官到城外侦察地形,联系友军,组织协同。“】

看样子,邱团长刚才在城门楼上也瞧见这门炮了。他径直朝战防炮走去。刚刚过了过烟瘾的炮兵上士,迎了上去,冲着这位官长敬了个礼。

由于离着有些距离,萧剑扬听不清邱团长对这位炮兵上士说了些什么。他只看见那位上士垂下了眼睛,为难地吸了吸鼻子。

显然,邱团长提高了嗓音。萧剑扬听到了从他嘴里发出的几句话:

“撤?还往哪儿撤啊?……眼前就是南京的大门口,还想往哪儿撤!……”

沙袋工事里的弟兄们纷纷站起来,一双双眼睛盯着面前发生的这一幕。

炮兵上士低着脑袋,又嘟嘟囔囔了一句。

邱团长的声音双传过来了:

“炮瞄镜坏了,炮还可以打嘛。把日本人放到近处,一样打!”

他停了停,语气显得很诚恳:

“就算是打不着,能发个响声,也能给步兵弟兄们提提气啊……”

这下,炮兵上士不吭声了。他直起脖子,敬了个礼,然后转过身,冲着正在拖炮的几个同伴嚷了一句:

“不撤了,找地方,架炮!”

炮兵弟兄们开始忙活了。团长邱维达带着身边的几个参谋,走上护城河桥,看样子是去察看四周的地形。

炮兵上士又来到萧剑扬他们独立排的工事前:

“51师的弟兄,帮忙弄几个沙袋吧。”

他一边说一边冲着炮位比划着:

“把炮身遮一遮,也算是个伪装。”

萧剑扬带着小苏北和其他几名弟兄,拿了几条麻袋,开始帮着炮兵弟兄挖土填沙袋。

一边­干­,小苏北一边很不理解地问萧剑扬:

“班长,这炮瞄准镜都坏了,可怎么打得准呢?”

萧剑扬想了想,慢慢地说:

“我估摸着,这开炮跟打枪也差不离。枪打得好的人,可以凭感觉来瞄;这炮要是开得好的人……兴许也能凭着感觉来瞄吧?”

在他们旁边,有一名炮兵上等兵,正在摆弄战防炮。他左手缠着绷带,中指只剩下半截了。听到了他俩的交谈,年轻的上等兵咧开嘴乐了:

“这位兄弟……”他用右手指了指萧剑扬,“……说的在理。”

他接着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炮兵上士,很骄傲地说:

“我们班长,那是老炮兵了。在上海的时候,废在他手下的鬼子铁王八,那可不老少……”

小苏北有点不服气,同样也很骄傲地指指身边的萧剑扬:

“我们班长的枪法,那才叫绝呢!一个人能使两杆枪,说打小日本的左眼,就不会打他的右眼……”

萧剑扬抡起手里的工兵铲,在小苏北的背上拍了一下:

“少废话!赶紧­干­活吧。”

那位炮兵上士瞟了他们三个一眼,没说话。他扭过脸,闭起左眼,伸直右胳膊,树起右手的大拇指,朝远处比划着。

花了一会儿工夫,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在中华门下架了起来。火炮的防盾前面,垒着几个沙袋。黄褐­色­的沙袋把浅灰­色­的炮身掩藏在了自己的身后。

细细长长的炮筒子,从沙袋间伸出来。圆圆的炮口,沉默地指向护城河桥的那一头。

他们正忙着,空中开始有炮弹飞过。

炮弹是从南边打过来的,大多飞过了城墙,落到了城里面。有几发炮弹砸到了中华门东侧的城墙头上。在巨大的爆炸声中,城墙上几个一人来高的垛口被炸塌了。青灰­色­的砖石从高高的城墙上掉落下来。

笔杆儿连长仰着脸望着半空,过了会儿,对身边的弟兄说:

“从弹道看,这炮是从方山那个方向打来的。”

萧剑扬的心里紧了紧,如果日本人拿下雨花台,在那上头架好炮,那情势可更够呛了。

他朝雨花台那边望了望。那座不大的山岗,此刻被炮火笼罩着。尤其是雨花台的左右两侧,枪炮声更加密集,隐约还能听到从那里传来的喊杀声。看样子,那里是日军重点进攻的方向。

在雨花台的上空,十几架日本人的飞机在来回盘旋、轰炸。

正瞧着,有三架日本飞机冲着中华门的方向飞来了。

飞机飞得很慢,草绿­色­的机身飞得很低。很显然,鬼子的飞行员知道,在南京的上空,再也没有支那空军的战机了。

对于中国军队的地面防空火力,他们更是没放在眼里。

很快,三架飞机飞到了中华门的上空,看架势要投弹了。沙袋工事里的弟兄们赶紧从沙袋上捡起钢盔,扣在脑袋上,卧倒。

二排长何进财腿上有伤,动作不利索。他一边往地上趴,嘴里一边骂着:

“­操­!狗娘养的!有种到地上来跟老子­干­­干­!”

就在这时,在中华门的半空中,绽开了一朵朵灰­色­的烟花。同时,传来了一阵清晰的爆炸声。

大伙儿都有点摸不着头脑,笔杆儿连长却兴奋地大叫起来:“高­射­炮!我们的高­射­炮!打他个龟儿子的!”

萧剑扬仰起脸,紧张地注视着空中。只见一架鬼子的飞机腾起了黑烟,拖着一条长长的烟柱,一头栽落到护城河对面的一排民房中。

巨大的爆炸声从护城河那边传过来。

剩下的两架飞机,像受了惊的麻雀,猛地拉起机头,匆忙地扔下炸弹,然后掉头朝东边飞去。

它们扔下的炸弹,有的掉到了城墙里面,有的落到了护城河那边,没有一颗落到城墙上。

【南京保卫战期间,国民革命军炮兵42团1营3连参加了南京城内外的战斗。该连为高­射­炮部队,全连共三个排,每排两门德国造高­射­炮。

该连1排布防于雨花台、中华门一线,担任对空掩护任务。曾击落日本飞机,对日本空军造成威胁。

日机在中国高­射­炮火的攻击下,不敢低飞投弹,因此始终没有从空中炸中城墙。】

(三)

日本人的飞机刚刚跑远,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了捷克式轻机枪的­射­击声。萧剑扬听出来了,这是个长点放,而且是朝空中­射­击的。

他一愣:“咋的?鬼子上来了?”

原来,在中华门的城楼上,有一个观察哨。上午的时候,部队规定了相应的联络信号。这对空的轻机枪长点放,就意味着:日本人出现了。

笔杆儿连长的四川口音响起来了:

“各就各位,准备战斗!”

小苏北一边慌慌张张地拉动枪栓,一边很困惑地问:

“这鬼子是怎么钻出来的呢?”

萧剑扬没吭声,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何进财发话了:

“鬼子的老法子,从雨花台两边绕过来的。”

十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护城河的对面。日本人的队型散得很开,基本是两个一伙,交替跳跃前进,渐渐朝护城河逼过来。

二排长低声喊了一嗓子:

“弟兄们,别忙着开枪!这是鬼子的尖兵。”

笔杆儿连长手里拎着十响自来得,机头大张着。他也低声提醒大家:

“别暴露火力点,这是日本人的威力侦察。”

说着话,他弯腰来到萧剑扬的身后,拍了怕六班长的肩头:

“萧剑扬,你可以随意­射­击。捡要紧的目标打。”

【威力侦察——旧军队中对于“火力侦察”的称呼。】

萧剑扬默默地点点头。他早就知道,这种活儿自己是跑不了的。

往护城河对岸观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河这边的地形,他想了想说:

“俺还是爬到工事外面去开枪吧。”

二排长从一旁抓起个空的麻袋,扔给萧剑扬:

“把这玩意披上。”

萧剑扬想想也对,相比身上这套灰蓝­色­的军服,这麻袋的黄褐­色­与地表的颜­色­更接近些。再说,披个麻袋,也能改变身体的轮廓。

他把麻袋在身上比划了一下,不够大。于是他从左腰间的刺刀鞘里拔出刺刀,把麻袋口的两侧割开。然后,他把面积大了一倍的麻袋片儿披到背上,在脖子那儿打了个节。

带上中正式步枪,他从沙袋工事的右侧爬了出去,稍微绕了个弯,然后向护城河边匍匐过去。

在护城河的边上,不规则地排列着几个弹坑。萧剑扬慢慢地爬进其中一个弹坑,微微探了点儿脑袋,朝河对岸观察。

对岸的十几个日军尖兵,看样子很会利用地形地物。他们纷纷找好了依托,有的猫在断墙后面,有的趴在瓦砾堆后面,然后噼噼啪啪地冲护城河这一边放枪。三八大盖­射­击时那特有的“乒勾”声响成一片。

萧剑扬观察了一会,发现了自己的目标。

他注意到,在半堵被炸塌的矮墙边上,时不时地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冒出来。

那是一架日本人的望远镜,正在观察护城河这边中国军队的工事。

萧剑扬轻轻地把步枪枪身顺了出去。

那架望远镜的主人应该是个当官儿的。这家伙很­精­,每次只把望远镜伸出来瞅两下,随后很快就收了回去。过一会儿,再伸出来瞅两下。

萧剑扬稳稳地把枪口瞄向那半堵矮墙。

他慢慢地把右手凑到嘴边,轻轻地冲右手食指吹了口气,然后把食指平静地搭在冰冷的扳机上,心平气和地等着对方。

这时,一串机枪子弹从护城河对岸­射­来,打萧剑扬头顶的左侧飞了过去。听声音,萧剑扬判断出,这串子弹的弹道很高,显然不是冲自己来的。应该是冲自己这边的沙袋工事去的,显然是鬼子的火力侦察。

看这情形,河对岸架起了一挺歪把子机枪。

萧剑扬在心里说:

“别急啊,伙计。等俺收拾了这个当官儿的,就来招呼你!”

就在这时,矮墙边的望远镜又冒出来了。萧剑扬果断地扣动了扳机。

中正步枪的子弹,擦着望远镜的上沿掠了过去,把它主人的头盖骨毫不客气地掀开了。

望远镜跟着自己的使用者,一起倒在了那半堵矮墙的后面。

萧剑扬迅速拉动枪栓,顶上新的一发子弹。他正想搜寻那挺鬼子机枪的位置,没想到,歪把子机枪子弹却先朝他飞了过来。

他赶紧把身子缩进弹坑里。很显然,那个日本机枪手听到他的步枪­射­击声,立刻把机枪瞄向了他这里。

蹲在弹坑里,萧剑扬心中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应该先把这鬼子的机枪手敲掉。

不过,树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萧剑扬又乐了。

他判断出来,那挺歪把子机枪,一会儿往左边打两个短点­射­,一会儿往右边打两个短点­射­。子弹的弹着点散布得很开。

萧剑扬心里明白了,就凭一声枪响,那日本机枪手并不能很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也就只能估摸个大概。

这下,心里有谱了。他抱着步枪,心平气和地待在弹坑里等着。

连着打了几个短点­射­,没见到什么动静,日军的轻机枪手停止了­射­击。

萧剑扬把身上披着的麻袋片儿解下来,罩在头顶上。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把脑袋探起来,直到眼睛可以望见弹坑外的景物。

很快,他就发现了鬼子轻机枪的位置。那挺歪把子架在一堆瓦砾中间。

萧剑扬把呼吸平稳了一下,然后迅速出枪。

在这种时候,比的就是谁的动作更快那么一点。据枪、瞄准、击发,这几个动作萧剑扬一气呵成。

一切都很顺利。然而,在枪响之前的一瞬间,出了意外。

问题出在萧剑扬的左肩上。

大前天在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肩膀被自己弟兄的枪托误砸了那么一下。尽管后来让二排长何进财治了治,可并没好利索。

今天上午,在中华门外修筑沙袋工事,萧剑扬在跟一个弟兄挪沙袋的时候,力气用大了,原来的伤处又疼了起来。

这会儿,他迅捷地做­射­击动作,左肩的肌­肉­又被牵动了。就在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的左肩不争气地抽搐了一下。

这一下,他用来托住前护木的左手,猛地一抖。他的步枪立刻失了准头。出膛的子弹偏离了原来瞄准的方向,“嗖”地一声从日本机枪手钢盔的右面飞了过去。

一出手,萧剑扬就知道不妙了,赶紧往弹坑里一缩。几乎与此同时,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就到了。“啪啪啪”,弹坑的外沿溅起了三团小小的土雾。弹头溅起的土粒,落到了萧剑扬头顶的麻袋片儿上。

这下可好,不但没打着鬼子的机枪手,反而把自己的位置完全暴露给了对方。

日本人的机枪子弹准确地飞过来,接二连三,把萧剑扬死死地压制在了这个弹坑里。

萧剑扬苦笑了一下:“好嘛,没拍到马蜂,倒叫马蜂蛰了。”

又是几个短点­射­之后,鬼子的歪把子机枪不响了。弹坑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萧剑扬倒没给这种突如其来的安静迷惑住。他心里清楚,危险依然存在。小日本那黑洞洞的机枪枪口,正稳稳地瞄着这里。只要自己一探头,或者打算往弹坑外面挪,身上立刻就会被钻出几个窟窿。

深吸了口气,萧剑扬定了定神。他有个好习惯,越是到出麻烦的时候,心里反而越是静。

琢磨了一下,他从身上的手榴弹袋里,摸出了一个木头柄的家伙。拧开手榴弹的后盖,把拉火弦儿一拽,在心里默默数了两下,然后一抖手,他把手榴弹轻轻扔了出去。

手榴弹在半空划个短短的弧线,落到了护城河里。

随着“轰隆”一声爆炸,护城河河面上腾起了一个不小的水柱。浑浊的水花飘散开来,形成了一片水雾。

借着水柱的掩护,萧剑扬飞快地跃出弹坑,猛地一个滚翻,滑进了左侧的另一个弹坑。

身子刚滚入弹坑,他手里的中正步枪就伸出了坑沿。

护城河河面上突然升起的水柱,大出那名日军机枪手的意外。水柱以及细碎的水花,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等水柱落下,水花散去,日本人下意识地冲着原来的那个弹坑打了一个长点­射­。

几乎与此同时,他感到有些不太对劲儿。

然而,还没等他品味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萧剑扬的子弹就已经到了。

弹头高速旋转着,钻透了日本人脑袋上那顶暗绿­色­的钢盔,然后进入他的颅腔。

机枪手很不情愿地跟他的那挺歪把子撒了手,仰面倒在一摊砖瓦碎块中间。

护城河的水面重又平静了下来。

(四)

日本人的尖兵消失在了护城河对岸,看样子是暂时退下去了。

萧剑扬慢慢地爬回到沙袋工事里。

小苏北一脸的紧张和兴奋:

“班长,刚才真险!”

他把钢盔递给萧剑扬:

“看到你被鬼子的机枪压在那儿,连长差点下令要打重机枪。还是二排长沉得住气……”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压低了声音。

萧剑扬嘿嘿地笑了笑,没说话。

从旁边的战防炮炮位上,传来了一阵喝彩声。萧剑扬扭过脸朝那边瞅了瞅,只见那名炮兵上士冲他扬起了一只胳膊,手上的大拇指翘得很高。

又是一串捷克式轻机枪的对空­射­击声,从中华门城楼上传来。

很快,沙袋工事后面的弟兄们,都听到了一阵马达的轰鸣声。小苏北的脸开始发白,萧剑扬心里也一哆嗦:“莫非那铁家伙又来了?”

两个移动着的土黄|­色­铁盒子,出现在了护城河对岸。战车后面,几十名日本兵弯腰跟随着前进。

两辆日本战车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排开阵势,不紧不慢地朝护城河桥开过来。看架势是要在行进间夺取这座通向城门的木桥。

可能是为了照顾身后步兵的行进速度,两辆战车开得并不很快。

萧剑扬有点慌乱地朝身边瞅了瞅,笔杆儿连长的开始发青的腮帮子跳进他的眼帘。而蹲在二四式重机枪后面的二排长,也张了张嘴,看样子想骂点什么,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声响。

显然,大伙儿都没料到,鬼子的战车绕过雨花台出现在了面前。

萧剑扬很无奈地摸了摸手里的中正式——面对日本人的铁王八,自己的步枪是­干­着急使不上什么劲儿啊。

“这下要瞧你们的了,炮兵老哥……”他抬眼看了看工事旁边的战防炮炮位,在心里小声地说。

日本人的战车在渐渐地逼近。不但可以很清楚地听见战车的马达声,而且还能听到车体金属与履带的摩擦声、碰击声。

望着它们俩越来越清晰的轮廓,萧剑扬的脑海闪过一个人的影子——那是他们班的副班长,抱着一捆手榴弹,正慢慢地向前匍匐。

他记起了副班长在爬出战壕时回头说的那句话:“哥儿几个,来年清明,给俺坟头儿来碗烩面啊……”

萧剑扬抿了抿嘴,又看了看不远处那门沉默中的战防炮。

“眼下有炮了,这回可不用拿人往上填了!”他心里有点宽慰。

可马上他想起来,这炮的瞄准镜不中用了。几乎与此同时,他又记起来,那位炮兵上士曾经说过,这门炮只剩下了三发炮弹。

“瞎眼炮配三发弹,对付鬼子的两辆铁王八……悬啊!”萧剑扬的心又抽起来了。

“­操­!绑手榴弹!快!”

沙袋工事里,二排长何进财正忙不迭地催促着弟兄们。显然,他的心思跟萧剑扬的相仿,对那门战防炮没敢抱太大指望。

战防炮的后面,那名炮兵上士倒是不动声­色­。他曲着一条腿,膝盖跪在地面上,直立着上半身,默默地瞅着那两辆越逼越近的日本战车。

在他身边,那名左手缠着绷带的炮兵上等兵,正熟练地把一发细细的炮弹填进炮膛。

日本人的战车越来越近了。萧剑扬可以看见,冲在前面的第一辆战车顶上,Сhā着一面方型的旗子。红白相间的旗面,在风中剧烈地抖动着。

这时,中华门城楼上,几挺轻重机枪开始­射­击了,看样子是想隔断跟随在战车后面的日本步兵。

萧剑扬他们沙袋工事里,依然一枪没发。因为日本战车的车身挡住了中国­射­手的视线。

这时,有团亮光在战车的炮口闪了一下——日本人开炮了。炮弹飞过护城河,撞在了城墙上。青灰­色­的尘土夹杂着碎砖块落了下来。

战车上的机枪也响了起来。

沙袋工事里,小苏北他们几个新兵,已经克制不住紧张的心情,开始用步枪朝冲过来的战车­射­击了。

萧剑扬端起中正步枪,瞄了瞄,又放了下来。他满怀期望地瞅了瞅旁边的战防炮炮位。浅灰­色­的炮身却依然纹丝未动。

日本战车的马达声更加剧烈了。车身移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

小苏北扔掉了手里的步枪,用结结巴巴的嗓音喊叫起来:“开……开……开炮啊!”

萧剑扬紧紧地把腮帮子贴在步枪的枪托上,心里也紧张地喊着:“开啊,倒是开炮啊!”

可战防炮的炮位上,依然沉默无声。

第一辆土黄|­色­的战车冲到了护城河桥的桥头。

就在这时,桥这边的战防炮炮身抖动了一下。细长的炮管前腾起了一团青烟。一道火光闪过桥面,扑向桥那头的战车。

然而,这道火光从战车车身的左侧滑了过去。这第一炮就打偏了。

萧剑扬惋惜地咬了咬牙齿。

桥头原本有两个拒马,但日军战车的履带轻易地把它们碾倒。Сhā着军旗的战车低吼着冲上了护城河桥。木质的桥身颤抖起来。

当这个铁家伙开到桥中央的时候,中国人第二发战防炮炮弹赶到了。一道蓝­色­的火光,像一支短短的箭头,狠狠地刺进了铁甲战车的身躯。

战车的车身在履带上面重重地哆嗦了一下。车头向左一歪,整个战车栽下了桥面,掉进了冰冷的护城河中。

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突然安静下来。绝大多数中国士兵,包括萧剑扬在内,这还是头一回瞅见,自己的战防炮­干­净利索地收拾掉一辆日本人的战车。

还没等大伙儿缓过神来,日本人的第二辆战车又冲上了护城河桥。

战车上的机枪猛烈地朝战防炮炮位扫­射­过来。子弹打在火炮防盾前面的沙袋上,“噗噗”直响。

萧剑扬忘记了瞄准,两只眼睛只顾盯住自家的战防炮,还有它的­操­作者们。

战防炮低矮的炮身再次抖动了一下。

当炮声沉寂下来的时候,萧剑扬看到,后面的那辆日本战车也一头掉进了护城河里。

【根据参加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陆军51师306团上校团长邱维达的回忆:“(十二月十日)午后四时许,南京城区战况已经激烈展开……我当时在中华门城上指挥所,发现敌坦克两辆掩护步兵企图通过中华门外军桥。我命令集火炮数门,直接瞄准­射­击,敌两辆坦克中弹掉入河中。敌步兵失去坦克掩护。纷纷后逃。我即令一个加强连出击,斩获数十人,(我军)士气为之一振……】

日本人的两辆战车相继被打到护城河里之后,跟随它们冲锋的日军步兵完全暴露在中国军队的­射­界里。

二排长手里的二四式重机枪畅快地哼唱起来。距离这么近,萧剑扬的步枪很轻松地撂倒了两个端着刺刀的日本兵。

土黄|­色­的身影开始向后退去。

就在这时,从中华门的城门洞里,传出了一阵喊杀声。

一百多个身穿蓝灰­色­军服的汉子从里面冲了出来。他们手中的中正式步枪上,有刺刀的寒光在闪烁着。一个连长模样的军人奔在前面。他左手握着一把自来得手枪,右手挥动着一柄长刀,嘴里大声呼喝着。

在他的率领下,这大约一个加强连的弟兄迅速冲上护城河桥,朝着败退中的日本士兵压了过去。

(五)

护城河桥畔的战斗结束后没多久,四周的光线就黯淡了下来——傍晚了。

冲过护城河桥进行反冲击的那个连,从桥对面撤了回来。在中华门的城门洞外面,他们简单地列了个队,清点人数,也顺便点验一下缴获的战利品。

刚才,萧剑扬他们独立排没接到出击的命令。这会儿,只能待在沙袋工事后面,­干­­干­地瞅着人家摆弄缴获来的东西,很是眼馋。

那个连排了四列横队,站在第一排的士兵,手里拎着缴获的武器。看起来三八大盖约莫有十几条,另外还有两挺歪把子轻机枪。

队列里面,不少人手里拿着日本人的暗绿­色­钢盔。有个身子骨粗壮的弟兄,身上还披了件日本人的黄呢子大衣。

在队列前面的地上,扔着十来个圆滚滚的东西。每个玩意上面都满是黑红而粘稠的血污。萧剑扬仔细瞅了瞅,发现这些圆圆的东西,是人的头颅。看样子刚刚从日本人的脖子上割下来不久。

那名刚才手挥长刀的连长,此刻站在队列前面,讲了几句什么。他右手握着自己的长剑,左手抓着一面小膏药旗。这旗子多半是从哪支三八大盖的枪头扯下来的。

一面说着话,他一面用旗子布在长长的刀身上来回擦拭着。

萧剑扬认出了那名军官——昨天傍晚在那个小村子宿营的时候,见过他。

整好队,讲完话,这个连向中华门城门洞里开进。他们的三个弟兄,跑到萧剑扬他们工事这儿借了几条麻袋,把那十来个日本人的首级塞了进去,然后拎着麻袋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暗红­色­的血,从棕褐­色­麻袋的底部渗了出来,一点一点地滴在路面上,形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血线。

这条细细的血线慢慢地向前延伸,消失在中华门那高大、幽深的城门洞里面。

接下来,那几个88师的战防炮炮兵弟兄也开始往下撤了。他们在一些步兵弟兄的帮助下,把炮架收了起来,又拴上了牵引绳。

那名炮兵上士,弯着两腿,一摇一晃地朝305团独立排的工事走来,没有敬礼,而是拱了拱手:

“51师的弟兄们,我们先下去了。多保重吧!”

二排长掏出身上剩下的小半包“哈德门”,塞到炮兵上士的怀里:

“今儿个多亏你们这炮了。眼下要往哪儿撤啊?”

炮兵上士也很茫然地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先撤进城里再说吧。”

他把眼光转向了萧剑扬:

“好小子,枪打得不赖啊,脑子也活。要是当炮兵,也是一把好手……”

萧剑扬倒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哥您那炮才叫打得好呢!”

炮兵上士摆了摆手:

“没炮弹了,这炮也就成摆设了。”

说完,他转过身,又是一摇一晃地走开了。

那门打光了最后一发炮弹的战防炮,在沉默中撤离了自己的炮位,慢慢地朝南京城里移去。

目送走了炮兵弟兄和他们的炮,萧剑扬倚着沙袋蹲了下来。他想抓紧时间擦擦枪。

暮­色­袭上了南京城高大的城墙。

这时,萧剑扬瞅见笔杆儿连长坐到一个弹药箱上面,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个布面的小本子,把那支黑颜­色­的粗杆儿自来水笔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拔出来,趁着天­色­没完全黑下来,抓紧时间往本子上记着什么。

这已经不是萧剑扬头一回瞅见笔杆儿连长往小本子上记东西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凑过去小声地问:

“连长,老看你在本子上记啊记的。究竟记点儿啥啊?”

笔杆儿连长没停下手,就着越来越暗的光线紧着写了几笔,然后合上笔帽:

“我这是写点儿简单的日记。这习惯还是在念大学的时候养成的。后来到了军校,也是天天写日记。”

说着说着,他扬起头,望了望伫立在暮­色­中的城墙。萧剑扬发现,此刻连长的脸上显出一种很轻快的表情。大概是他回忆起了自己在学堂里的那些时光吧?

在萧剑扬看来,这位笔杆儿连长人还不错。跟一般行伍出身的军官相比,他对待当兵的弟兄比较和气,懂的东西也多,喜欢跟大伙儿拉拉家常。要说有不行的地方,就是身上书生气重了些。不少时候,萧剑扬觉得他不大像个连长,倒更像个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在南京念中央军校这两年多,对我来说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从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军人。当然……”

年轻的连长有点不好意思:“还不算是个很称职的指挥官。”

停了停,笔杆儿连长接着往下说:

“等从军校出来,上了战场,就顾不上写日记这玩意了。在上海打了两个来月的仗,统共也没记下几个字。”

一边说着,笔杆儿连长一边把那支黑自来水笔在手中轻轻敲打着。

“可不知怎么的,到了南京城外的时候,忍不住又开始写日记了。”

“日记”这个字眼,萧剑扬听起来觉得挺新鲜。他小时侯在村里的私塾念过几年书,但没听说过啥叫“日记”。

笔杆儿连长翻弄着那个布面的小本子:

“今天是12月10日。从12月6日第一次跟鬼子接仗,到现在咱们一共打了五天。”

连长收起了那个本子,声音低沉了下来:

“也就是说,南京咱们守了五天。五天……一个营打得只剩下这三十来号人。还能守几天呢……”

他收住了自己的话头,扭过脸朝雨花台的方向望过去。

萧剑扬一边擦着枪,一边听着笔杆儿连长的话,没有做声。

在听到连长这番话之前,他没关心过这南京到底守了几天,甚至也没­操­心过这座城池到底还能够守几天。

不论是在上海,还是在南京,打仗对于萧剑扬来说都是简单明了的——行军、转移阵地、挖战壕、躲炮弹、瞄准、扣动扳机……

在没当上班长之前,最让他觉得亲近的,就是手里这三尺来长的中正步枪。那时他每天的­精­力就放在三件事情上——让步枪保持良好的状态,让眼睛保持明亮和松弛,让手指保持柔韧和富于弹­性­。

那时,只要身边能有充足的食物和子弹,他的心就很平静。

等当上了班长之后,他开始要为身边十来个弟兄的­性­命负责和­操­心了。这让他感到很不适应,甚至有点儿力不从心。

好在,这班长当了没几天,随着队伍的缩编,他又回复到了普通一兵的身份。

此刻,随着笔杆儿连长的视线,萧剑扬也往雨花台的方向望了望。

在那个不高的山岗上,日本人的炮火并没有伴着夜幕即将来临而有所减弱。一团团炮弹爆炸时发出的火光,在渐渐浓密起来的暮­色­中显得愈加明亮。

萧剑扬在他的细皮绳上,默默地系好第五个疙瘩。

(六)

第二天,也就是12月11日,南京城城南的战况继续恶化。

从中华门这里望过去,雨花台中央一带的炮火依然很炽烈,但两侧高地上的枪炮声已经沉寂了下来。

这情况说明,雨花台的主阵地还在中国军队的手中,然而东西两侧的阵地已经失守了。

越来越多的日军部队出现在中华门城楼前。

上面下来命令:驻守城外的部队撤进城里,上城墙继续坚守。

萧剑扬他们独立排,在城楼上兄弟部队的火力掩护下,撤进了中华门的城门洞。

一进这城门洞,萧剑扬觉得一股寒气就扑面而来。他用眼睛估摸了一下,这城门洞宽有六七米,长则不下五十米,人走在里面,好像钻进了一条幽深的山洞子。

走在旁边的小苏北,惊讶地大张着嘴,一会儿仰起脑袋望望城门洞的顶部,一会儿伸手摸摸青石砌成的洞壁。走了好几步才说出几个字:“我的妈妈呀……”

许多士兵正忙着往城门洞里运沙袋、木料,看样子是要把城门堵死。

穿过城门洞,萧剑扬发现接下去还有三道类似的城门。

一道宽阔的斜坡道通向城头。这条坡道完全由巨大的长方形青砖砌起来的。

走在上面,萧剑扬往左右两边打量了一下——好家伙!这么宽的坡道,并排跑四匹战马也是小菜一碟啊。

城墙顶上也同样非常宽阔,按小苏北的话说就是:“我的妈妈,在这上面可以跑汽车啊!”

墙顶由一块块青灰­色­的砖块砌成,原本齐整的砖面,如今有的地方被炮弹炸出了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坑。

墙体顶面的外侧,伫立着一个个青砖垛口,每个都差不多有一人高。不少垛口被日本人的炮弹击中了,坍塌下来的砖石碎块堆了一地。

有的地方趴着一具具穿着灰蓝­色­军服的身子。那是阵亡弟兄的尸首,还没来得及运下去。

在他们的身子下面,聚着一滩滩已经发黑了的血。

登上城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

正南方,离城头大约两里路远的地方,是一个不高的小山冈。

萧剑扬瞅了一下,认出来了——那就是雨花台。

此刻的雨花台,就像一艘不堪重负的小舢板,在由炮火形成的浪涛中艰难地漂浮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一个大浪掀翻。

观察着雨花台的地形,萧剑扬暗暗吸了口冷气:

这座小山冈的高度比自己脚下的城头还要高出一截。如果东洋兵占领了山头阵地,居高临下,炮兵和机枪火力可以完全压制整段城墙。

不知道88师的弟兄还能支撑多久,萧剑扬低低地吐了口气。

接着,他挪过头,向东北方眺望过去。

一座挺拔的山岭映入眼帘。从那座山岭的方向,传来阵阵低沉的炮声。山岭的顶部同样被黑­色­的硝烟笼罩着。

到南京附近已经好些天了,萧剑扬这还是第一次瞅见一座像样的山岭。

挺拔的山姿,勾起了他的思乡情——这江南的冬天,山­色­依然是浓重的深绿­色­。而故乡的长白山,此时早已是银白世界了。

正巧这时笔杆儿连长从他身边匆匆走过。萧剑扬扭头问了一声:

“连长,那是啥山啊?”

笔杆儿连长站下脚望了一眼:

“那叫紫金山,是南京城的制高点。”

说完,笔杆儿连长没挪窝,立在那里盯着紫金山望了半晌,嘴里不知是冲萧剑扬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应该是教导总队在那儿守着。如果紫金山丢了,南京可就保不住了……”

话音没落,他接着忙自己的事去了。但萧剑扬看得出来,很明显,连长的神­色­有点黯然。

【紫金山——位于南京市区东面。东西长约7公里,南北宽约3公里。山上有三座山峰,最高峰海拔400余米,为南京最高点。

此山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占领此山,即可以火力控制南京市区。】

萧剑扬转过身子,朝北面望去。

一个庞大的城市在他脚下向远处铺展开去。他这是第一次看见南京城里的市容,也是生平头一回看见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城市。

在他眼前,一排一排的房屋密密匝匝地簇拥在一起。可以望见几条宽阔的大道在高高低低的屋宇间穿行。

这城市让萧剑扬感到陌生而紧张。在他看来,整座城市就像一个他从未进入过的灰­色­丛林。

眼下,这片丛林被四周稠密而令人不安的枪炮声包围着。日本人的飞机在丛林的上空盘旋,许多地方腾起被轰炸后的浓烟。

中华门后面一带的民房,被炸得尤其惨重……

正看着,二排长的声音从身子背后传来了:

“­操­,傻愣着­干­啥?赶紧收拾阵地!”

(七)

51师的部队,主要是306团的弟兄再加上萧剑扬他们这个305团的独立排,部署在中华门城楼西侧的城墙上。

中华门城楼,由88师的弟兄负责防守。

萧剑扬他们全班,眼下一共11名弟兄,正忙着进一步加固城头的工事。忙完了,就抓紧时间收拾自己的武器。

小苏北蹲在一旁的青砖城垛下,使劲儿磨着一把刺刀。前天跟日本人白刃格斗的时候,他的这把刺刀一次也没开过和,倒是那支中正步枪的枪托,粘上过鬼子的脑浆。

【开和——打麻将或斗纸牌时某一家的牌合乎规定的要求,赢了,就叫“和”(hu)。开和,也就是开始和牌,取得了第一次胜利。】

二排长把身子斜靠在城墙垛口上,右手手指夹着根烟卷,眼睛眯起来,瞅着硝烟弥漫的雨花台,发呆。

萧剑扬还是跟平常一样,一闲下来就擦他自己的那把中正式步枪。

“排长,你看这南京城到底是守得住还是守不住啊?”

小苏北抬起头,有点胆怯地问二排长何进财。

二排长没搭理他,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瞅着雨花台的方向。

他右手上的烟卷在缓慢地燃着,冒出淡淡的灰白­色­烟雾。

见排长不吭声,小苏北又转过脸瞅着萧剑扬:

“班长,你说呢?”

他还是习惯­性­地把萧剑扬称作班长。

萧剑扬没抬头,继续擦着手里的步枪,嘴里答道:

“这俺也说不上,俺反正也不­操­心这个。”

说心里话,萧剑扬对这个问题也很茫然。从上海撤出来到现在,又连着打了几天的恶仗,他觉得身子骨都累得发软,脑子也懒得动。

这仗跟在老家打的很不一样,累多了。

萧剑扬在东北跟爹的队伍“枪林山”­干­了三年多的义勇军,跟鬼子交手不下100次,但每次战斗的规模和激烈程度,跟如今的正规战都是没法比的。

义勇军的打仗路子很明确,瞅住冷子就打,打不过就蹽.见到落单的鬼子就收拾。

在具体战术上,以伏击、夜袭为主。经常是以逸待劳,守株待兔。每次战斗的时间不超过一袋烟的工夫,敌我双方的死伤通常都不超过20个人。

可这几天的仗打下来,萧剑扬觉得整个人都非常疲倦。这种疲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只要一闭眼,萧剑扬的眼前就有许多幅画面在闪动:

不停向前移动的土黄|­色­的鬼子战车;像堵灰白­色­的墙一样慢慢飘动的烟雾;带着猪鼻子防毒面具的日本兵;寒光烁烁的三八枪细长的刺刀;垂死的鬼子士兵,血从他的小腹像喷泉一样地冒出来;小苏北惊恐的眼睛;头上绑着白布条的鬼子军官,手里挥舞着的日本军刀;路边铁灰­色­的自己军队的战车;两名战车兵弟兄和他们的领章;稻田边的一排排稻草垛子;冲锋的鬼子兵在机枪前倒下;长满灌木的小山岭;燃烧的战车,像一束怒放的映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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