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武士扑上去围住无力反抗的对手。几个人对视一眼,一齐抛去手中的武器,抬起脚对着那人狠狠地踩了下去。那几名武士都穿着硬皮长靴,下脚毫不留情,一边踩一边怒骂:“你逃啊,起来继续逃啊,踩死你个狗杂种!”
奇怪的是,被踩的人居然一声也不吭。
停马在远处观望的息衍悠然点燃烟杆,颇自在地抽了一口,微笑着看向满脸惨白的侄儿:“息辕,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我……我……我没事,”息辕使劲摇头,“我去传令给巡街的军士。”
“找什么军士,”息衍笑,“你自己不就是从军之人么?”
息衍看着侄儿窘迫的模样,忽然大笑起来,牵着坐骑缓步走近了那群人。他布衣出行,夜色中看不出身份。那群武士也嚣张得难以想象,明知有人走来,可还是踩个不停,一边踩,一边嘴里骂骂咧咧。
“各位,明月清风,好雅兴啊!”息衍笑道。
“没你的事,不想找死,就从小爷们眼前滚过去!”
“呵呵,”息衍对着侄儿笑笑,脸色忽然一变,“雷云正柯、叶正鸿、方起召、彭连云!”
声如雷霆,惊得几名武士抬脚悬在半空,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转过眼看清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时,周围静得可以听见一根针落地。
“将……将军!”四个人魂飞魄散,竟然忘记了行军礼。
“还有我们姬野少将军?我这个侄儿,是你的死党,刚才颇是担心你的安危,现在脸色还不对呢。”息衍微笑着看着地下那个“线轴”。
息辕早就知道是他这个朋友又在街头殴斗,那种空手夺枪之术,整个大柳营中也不多见,有这种胆子晚上纵马奔驰,街头拼杀的,更只有一个姬野。
远处又一骑骏马闪电一般逼近。息衍转眼看去,马背上的年轻武士满脸惶急,操着一柄连鞘的长刀。赶来的年轻武士只看清街边几个戎装的武士围着一个被绳子死死缠住的人,想着朋友无疑是被擒住了。也来不及分辨在场众人的身份,他一骑逼近,猛地提起马缰纵马跃起,在半空中长刀连鞘挥下,首先是取息衍的肩膀!
长刀的长度不及长杆的一半,可是在他手中挥舞,竟然有方才姬野挥杆碎车的威势。他纵马、探身、挥刀,三个动作配合得完美无缺,刀在鞘内却有雷霆之威。息衍冷冷地一笑,也不拔剑,肩膀一沉,对方的一刀就走空了。而在侧身而过的瞬间,息衍竟在对方的腿上重重拍了一巴掌!
新来的一骑落地驰出几步,在远处停了一停,年轻武士忽然发现不对,遮住脸一夹马腹就要逃走。
“我们这南淮城中,那样的刀劲只你一家,”息衍冷冷地喝道,“世子,还跑什么跑?”
吕归尘没有办法,只能滚身下马,老老实实地牵着战马低着头,走到了息衍面前。南淮城大柳营中的少年将军们几乎一个不落地站在息衍身边,除了吕归尘和姬野是息衍名下学生,另几个也在息衍的军塾中学习兵阵,师生共聚街头,情境却说不出的古怪。息衍冷笑着抽起烟杆,不发一言,学生们也自知闯下大祸,个个胆战心惊地垂头而立,只剩姬野被捆在地上,想垂头而立也没有机会。
“何事啊?”许久,息衍不动声色地发问。
几个学生互相递了递眼色,还是太尉府的长公子雷云正柯仗着父亲的威名,稍微有几分胆子,一扬头道:“姬野抢了我们的钱!”
“姬野为何抢你们的钱?”
“他赌输给我们,就出千,我们……”方起召还没分辩完,忽然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剩下几个人都恶狠狠地盯着他。叶正鸿悄悄移脚过去狠狠踩了他脚面一道。
“哦,”息衍点头,“原来还有聚赌。不过姬野我知道的,素来都穷困潦倒,怎么会有钱输给你们?”
“是我……借给他的。”吕归尘小声说。
“赌场输钱,就要输得起!”息衍脸上平添一抹怒色,看着地上的姬野,“输不起还赌,打死你是小事,坏了我的名声!”
姬野咬着牙齿,冷冷地看了看雷云正柯等几个人,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是他们几个先无礼,姬野才……”吕归尘忍不住了。
“无礼?”息衍一挑眉。
吕归尘一哑,低下头去,忽然没了下文。
息衍眯起眼睛,看着这群各怀鬼胎的学生,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顿时阴霾散尽,雨过天晴。
“也好,”息衍道,“我们下唐积弱已久,尚武之风不盛,与其把时间花在青楼妓馆里,倒不如舒展筋骨,研修武学。”
学生们看着息衍神色温和,侃侃而谈,都有死里逃生的感觉,连姬野的神情也舒展开来。
“世子身份贵重,我不方便处罚。剩下的,每人就罚俸三个月!”息衍竖起三根指头,“既然你们都喜欢强身健体,那么回营再各给我做十五日的苦力!”
仿佛一道惊雷打在众人的头顶,众人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对于这些贵族少年,罚俸不罚俸并无所谓,但是十五日苦力,简直是要了他们的命。
“将军,”还是雷云正柯更多一份胆量,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聚赌按照军规,不过是罚俸一个月,斗殴也不过两个月,为什么还要我们做苦力?”
息衍冷笑一声:“聚赌我不罚你们,斗殴我也不罚你们,我罚你们的是懈怠军务!堂堂四个军官,国家栋梁,被一个姬野打得满地找牙,连绊马索都用上了,丢尽我们下唐军人的颜面,罚你们半个月苦力,还是轻的!”
息衍袖子一挥,转身就要离去。
“将军,”这次竟是地上的姬野说话,“那我可打赢了,为何也做半个月苦力?”
息衍回头瞟了他一眼:“罚你是因为你输钱赖账,赌品太差!”
他仿佛心怀舒畅,长笑几声,缓步踱了出去,留下一群学生垂头丧气,只有息辕紧随而去。息衍牵上自己的坐骑,漫步在沿街的垂柳下,扭头看了看侄儿,微有诧异:“息辕,你这脸色……”
息辕神色惨淡,悄悄指了指那辆被姬野斩裂的鸿胪寺马车。
息衍扭头过去,脸上的笑容忽地像是被冰冻住了,慢慢地,笑容中添了一丝苦意。那辆暴露在月光中的马车上,正是鸿胪寺卿段琛岳赤祼着身子瑟瑟发抖,身边坐着一名细腰粉腿的赤祼女人,正是南淮城青楼中有名的艳姬素小秋。
“段大人好……”息衍抱袖长拜。
“息将军……”鸿胪寺卿还在哆嗦。
“自从他成了我的学生,我的麻烦是一天比一天大了。”息衍回头狠狠地瞪了姬野一眼。
六
下午时分,有风塘,百里景洪赐予息衍的宅邸中。
息衍临桌书写。姬野悄无声息地走进书房,立在阶下,息衍也不看他,手中笔一刻不停。
只有走笔如飞的沙沙声。姬野忍了一会儿,忍不住,悄悄地掉头要跑,身后却传来了息衍的声音:“整日和吕归尘出去喝酒放赖,没一点耐性!”
姬野只能站住,低着头一声不吭。
息衍从卷宗中取出一叠文书掼在桌上:“除了昨夜的麻烦,这里有上个月东城的城门守的文书,有人在酒肆中酒后聚斗,一方两男一女,一方是十六个豪门子弟,人多的一方伤了八个,人少的一方不但毫发无损,而且在逃跑的时候还打翻了一名巡街校尉。一个是下唐军官,一个是蛮族世子,都是英雄年少啊!”
姬野心里一凉,明白自己和吕归尘的所作所为,大概没有一件可以逃离老师的眼目。
“好一位英雄!好大的胆量!”息衍敲着桌案,看不出喜怒,“你从军五年,没有出征上阵,倒知道在军中劫富济贫。名扬于酒肆之内,挥拳于街头巷尾,五年前我引荐你从军,倒不知道你还颇有市井游侠的风骨!”
“要除去我的军籍么?”姬野紧抿着嘴唇沉默,许久,才低声道。
“削去军籍就能全身而退?你以为就如此简单?”
姬野猛地抬头,看见息衍的眼中隐含怒气,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忽地浮上心头。他所以能从军,全靠息衍的扶携,此时息衍也要把他逐出军队,茫茫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保荐他。姬谦正千方百计,已经为弟弟昌夜谋得一个副将的职位,即将披挂上任,而他从军已经四年,还只是一个武殿青缨卫,说到底只是个侍奉息衍的小卒。
他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觉得心里孤凉。他知道昨夜的事情已经闹大,鸿胪卿和南淮名妓被人在街头撕开马车,赤身祼体暴露于众目睽睽之下,大概不是可以大事化小的。他也有风闻,上午鸿胪卿便上了归隐的奏折,称病体沉重,不能入朝。国主吃惊,正指派金吾卫探病。
不过他一生不曾求过人,即使息衍也不例外。他努力抬起头面对息衍,那股倔犟的天性撑着他。他明知道离了军队从此就一无所有,可是头终究还是不肯低下。
息衍冷笑:“拿了这么多年军饷,就想一走了之?军中若是花钱养废物,家国谁人去守?与其闲得要打架,不如随我出征。你固然是个废物,战死沙场却好过在城里当个市井流氓。”
“出征?”姬野瞪大眼睛,振奋得几乎跳起来。
下唐以文兴邦,十年八年也难有战事。军中略有军阶的,都翘首以待,巴不得明日天下大乱,好去谋一份功名利禄,博一个封妻荫子。可是带兵出征的名额有限,常要自己出钱打通关节。他酗酒赌博,殴打同袍,不被踢出军营已经是万幸,不敢想象还有出征的好事落在他头上。
“现在说怕死,已经迟了。先锋将佐姬野领命!”息衍掷下一枚金符喝道,“三军已经齐备,明日午时出发。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殇阳关?”姬野跌跌撞撞地前奔几步,接住那枚委任他统帅前锋营的金符,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一切。
昨日他还只是一个侍奉息衍的小卒,军衔排序尚在雷云正柯等人之下,而今天金符传到,他骤然间成了披鳞甲、领前锋营、指挥八百轻骑的骑军统领,位置还在骑将之上。
息衍挥手展开桌上的东陆四州十六国全图,笔锋如剑,点在北邙山和黯岚山两道山脉交汇的所在:“东陆四州,无非是雷眼,锁河,黯岚,北邙这四条山脉划分而成,这四条基本就是一个十字。皇城天启所在,就是两山所夹的一片平原,而两山交汇的地方,就是号称‘东陆第二’的殇阳关。”
姬野镇定心神,沿着息衍笔锋所指看去,崇山峻岭中,一道关隘封锁皇城,对着六百里平原。
“我们是去勤王?是和离国打仗?”姬野知道殇阳关下诸侯对离军的合围,昨天的军报上写着这件事。他职司特殊,可以看见很多秘密的军报。
“还能和谁?难道和楚卫国开战?现在的军情就是嬴无翳被堵在了这里,这是必经之路,否则就要绕道一千两百里。但若是被他突破了这个关卡,那么就是放虎归山,纵龙入海,再想困住他,”息衍摇头,“只怕东陆没人可以做到。”
“那我们可晚了!”姬野手心生汗,忍着没动,可脸上遮掩不住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听说楚卫国和其他几国的大军都已经到了,正在殇阳关下和离军对峙呢!”
“晚?没见过这么快的了。以我们下唐的距离,消息送到这里本来就要晚几日。国主下令立刻勤王,三军今日早晨已经整顿完毕,明日就可以出发。领兵的将佐都已接到加急的命令,无论家中是否有事,明日都要一早赶到大柳营,否则军法论处。而你知道平常光做准备就需要多少时间?”
姬野茫然地摇了摇头。
“大约需要十五日。”息衍说,“不过我们快,楚卫国竟然更快,嬴无翳还没有到殇阳关,楚卫国的三万精兵已经向着殇阳关下进发。其余几国也都预先把军队设置在楚卫国的国境内,几乎和楚卫国的三万精兵一同到达。我从军这么些年,还不曾见过如此多的军队能这么快地协动。”
“那想必是早有准备,提前得到了军情!”
“不错,”息衍大赞,“你跟我学习兵法这几年,果然开窍了。可奇怪就奇怪在,到底什么人会知道嬴无翳这个家伙要回国呢?我想了已经一天半了,还没有想明白。”
“反正就是打仗,想明白了也要出征,想不明白也要出征。提前得到军情总是好的!”
“未必好,”息衍微微摇头,“这个机会对于我们似乎太好了,太好的事情,总让人觉得有点阴谋的味道。我也许是太固执,不过我一生,总是和最好的东西擦肩而过,我不太相信自己的好运气。”
他说到这里幽幽的别有意味,眯着眼睛出神。
“也许就是……”姬野没理会出息衍的深意,“锁河山之战损失惨重,诸侯大军痛定思痛,所以协动起来比以前快了。”
“真是个愣头青,诸侯合兵,必然拖拖拉拉、勾心斗角,哪里是痛定思痛一下就可以解决的。”息衍冷笑,“不过倒是有个有趣的事情,也很麻烦。”
“什么?”姬野的耳朵竖了起来。
息衍笑笑:“离军大军中有一个人,是我们下唐要的,这个人很值钱,诸国都想抢。所以我们势必要加快行军,免得嬴无翳突围成功,或者别国先得手,这个人我们就得不到了。”
“谁?”姬野的兴趣被勾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总上这种当,可偏偏忍不住。息衍说话就像是说书人似的,总是慢悠悠地留个话尾,勾得人要往下听。姬野听人说话很少有耐心,可是息衍说什么,姬野总是恨不得他能滔滔不绝,每次就像是求着息衍往下说似的。所以姬野也知道若是换了一个老师教他兵法,未必能有息衍的一半效果,也许老师说着说着,他便神飞天外了。
息衍就要他这个猴急的模样,悠然地笑笑:“楚卫国,小舟公主。这位公主是楚卫国主的爱女,按照皇帝的旨意,她被接到了帝都,住在太清宫里。不过帝都名义上是皇室的地盘,其实是嬴无翳的别院,所以楚卫国也很担心把这位公主放在嬴无翳的牙齿边,东陆人都知道嬴无翳是头雄狮,他不饿的时候,对他没兴趣的东西懒洋洋的不搭理。可他要是忽然想起来了,一口就把公主吃了,连骨头都未必吐出几根来。”
“那是长得很好看的公主了?嬴无翳收了她,楚卫国就丢了脸面,是不是这样?”姬野觉得自己懂了。
“猴急!”息衍点着他的鼻子,“哪有这么轻易下结论的,你今后上阵,临危决策,可不能一根筋走到底,你算敌人,就要知道敌人的性格作风。嬴无翳不是个好色之人,否则他早就冲进太清宫直接住在皇帝的后宫里了,那样才叫丢面子,丢到天下诸侯脑袋上都绿油油的地步了。”
“后宫里住的是皇帝的老婆,为什么天下诸侯都丢面子?”姬野不解。
“你这个愣小子,你是住在南淮,这里风气散漫,不太讲忠君爱国。你要知道皇室是天下之主,皇帝娶老婆是为天下而娶,他娶了老婆生孩子是化生万物,是天下万民的吉兆。所以皇帝的老婆是天下之母……”
“那天下之母岂不有很多?”姬野Сhā嘴。
“多不多不重要,”息衍哭笑不得,“这个不是重点,而诸侯好比皇帝的子孙,皇帝是父,把土地分封给儿子们,诸侯是子,要孝顺尊敬父亲。皇帝的女人被人侵占了,是诸侯的妈妈和奶奶被人玷辱,所以诸侯脑袋上便也是绿油油的。”
“哦!”姬野频频点头,似有所悟。
“可小舟公主的危险在于,她的祖国是最忠于皇室的楚卫国,这个国家是嬴无翳最大的敌人。如果嬴无翳要一刀砍了这个公主,那么就像是要砍去楚卫国国主心中的一块肉。楚卫国国主是位女公爵,下嫁安平君,仅有这么一个血亲后代,对于女儿的宝贝,不亚于她宝贝自己的国家。所以今年年初,按照我国和楚卫国的密约,我国馈赠四十万金铢的军费予楚卫国,而楚卫国则通过在帝都的势力,悄悄把小舟公主接出来,来南淮居住。我们两国就此结盟,天下诸侯,我国最为富有,楚卫国军力最强,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盟约。不过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做了一件谁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皇帝像是丢一只穿过的靴子那样丢了,却把这个小舟公主带在军中随行!”
“哦,人质!”姬野说。
“是,看来嬴无翳天不怕地不怕,还是忌惮一个人。”
“谁?”
“白毅,楚卫国权倾朝野的重臣,乱世之狮之首,嬴无翳带这个公主,是要防止白毅趁机和他决战!”
“白毅!”姬野知道这个名字,听了浑身一震。
“乱世之狮之首!”他在心里悄悄重复。
“若是小舟公主被带回了离国,我们的头顶上倒确实是绿油油的。我们那四十万金铢也就变成了帮离国下的聘礼了。”息衍又说。
“聘礼?”姬野又茫然起来,看着息衍等他解说。
“诸侯结盟,十有八九是靠姻亲。反正生孩子对于国主来说不算费事,孩子们互相嫁娶门当户对,还可以结下铁盟,何乐不为?我国原本和楚卫国结盟,便是有意撮合小舟公主和我国的储君煜少主。可公主若是被送到离国都城九原,嬴无翳大手一挥,把她随便嫁给某个嬴氏的公子,生几个孩子,那我们也只有干瞪眼。我们这笔金铢,就算是我们帮离国给楚卫国下聘。”息衍摊了摊手,“而且我国储君的未婚妻被人强娶,我们这些做臣下的,脑袋上可不也是绿油油的?”
“跟我可没关系,煜少主的事情。”姬野想起曾在大柳营演武的时候,隔着很远看见那个孱弱细致的少年,他听吕归尘说起那个男孩的事情,只觉得一个男孩在女孩的裙子里滚大,是一件丢人丢到家的事。
“不过关于这个小舟公主,可是有那么一桩秘闻。”息衍笑吟吟地看着姬野。
“什么秘闻?”姬野控制不住瞪大了眼睛,就像他在酒肆里看见说书的先生把醒木一拍。
“有一个传闻,显得骇人听闻,说小舟公主是喜皇帝的私生女儿,是喜皇帝唯一的血脉!”
“皇帝的女儿?”姬野也吃了一惊。
“该说是先帝的女儿。其实楚卫国也是白姓,是皇室的分家,蔷薇皇帝分封楚卫国在殇阳关这个要冲门户所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时北方有淳国敖氏守护唐兀关抗拒北蛮,南方有楚卫国在殇阳关外为王域的门户,如此则王域固若金汤。原本以离国赤旅雷骑,固然强劲,然而要踏过楚卫国土进逼殇阳关,恐怕也不容易。但是嬴无翳是个霸主,也是个鬼才,他根本没有想过进攻殇阳关,他带着骑兵翻越天险,直击天启城。雷眼山屏障一破,朝野震动,当年的楚国公白补之亲自率兵出击,率领诸侯联军决战离国在锁河山八鹿原上,结果败仗身死,身后唯一的孩子是个女孩儿,|乳名叫做瞬儿,大名大概是白瞬。她如今已经贵为楚卫国女公爵,没有人敢擅称她的名字了。”
“这个楚卫国的女公爵不是娶了……不是,下嫁给了什么安平君么?那又和皇帝生孩子,难道不是近亲婚配?我听人说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要傻。”姬野说。
“呸!”息衍苦笑,“什么乱七八糟的,七百年前的分家,到现在三十代远亲也有了,还什么近亲婚配?”
姬野不太懂这个,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白补之这个女儿,那一年十五岁,又恰恰是住在天启城中。她是十六岁时返回楚卫国的,开春四月结了婚,小舟公主出生的日子却是十月,哪有新婚六个月就生下孩子的?”息衍莫测高深地笑笑。
“按将军所说,六个月早产想必是很稀罕的事情了?”
息衍看着学生认真的黑眼睛,师生两个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息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思路果然和常人迥然不同,没人教你这些么?怀孕六个月生下来的十有八九是个死胎,哪里还有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而女公爵那时住在皇宫中,皇宫里还有哪个男人敢染指楚国公的爱女?”
“没人教我,我家里人都懒得跟我说话,阿苏勒懂么?那我还问谁去?”姬野说,“那一定是皇帝了!”
息衍点头:“未必一定,但是十有八九,这位白瞬女公爵年轻的时候,可是天下的绝色,先帝对她动心,也说得通。这六个月的问题当然瞒不过别人的眼睛,而且先帝生前对这个未曾见面的公主的喜爱也是有据可查的,生下来一个月就封公主,先帝亲自起名,又赐予河络以白金打造的小帆船,据说那船可以在平静的湖面上自己行进,无风的天气里一日一夜可以横过帝都的太清池,是罕见的珍玩,敢问若不是自己的孩子,哪有对一个诸侯的孩子那么用心的?”
“皇帝既然那么喜欢这个美女公爵和她女儿,就自己娶了她就是了。”
息衍摇头:“喜皇帝生前不好美色,也不亲近后宫,所以一个子女也没有留下。有人猜测他是担心子女受到嬴无翳的荼毒,坚持不肯生育。所以即便小舟公主真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承认。不过这倒便宜了嬴无翳,喜皇帝一死,嬴无翳顺理成章推喜皇帝的堂弟、广昌王白恢登位,也就是现在天启城的皇帝。到这里这件事原本就该尘埃落定了,可是帝都却有人不甘心。首先是有臣子启奏,要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天启太清宫中抚养,说要嫁给现任皇帝的幼子,其实这个幼子到现在也才两岁零七个月,话都不太会说,却要娶一个大他许多的公主,分明只是个借口。可是帝都一些人活动非常积极,最后皇帝亲自下旨要接小舟公主进京,楚卫公爵才不得不应允了。而小舟公主一到帝都,就有消息说喜皇帝还有血脉在人世,看这个阵势,有人居然是想要树立一个年幼的女主了。”
“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姬野皱眉,他也听出这里面的阴谋来。
“不知道。这些年来,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帝都有那么一群人,我看不见他们在哪里,但是我看得出他们的手段。”息衍沉吟,“你听说过‘蔷薇党’这个名字么?”
“没有。”
“没有就对了,这些人的存在要是人尽皆知,早被嬴无翳一刀一个宰了。”息衍笑笑,“其实‘蔷薇党’这个名字,在风炎皇帝当政的时候就有流传,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组织。不过这群人应该是存在的,他们能通过活动把小舟公主从楚卫国接到帝都去,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们的手段。不过楚卫国有白毅当政,手腕也不是一般的强悍。小舟公主才到帝都半年,白毅就转而寻求和我国结盟,意图正式确定公主的未婚夫婿,这一招也算得强劲。不过双方都是在玩政治,大家在朝堂上暗自较力的时候,嬴无翳一把扛了公主要杀回离国。这些公卿,嘲笑说嬴无翳是个南蛮子,可是这个南蛮子做起事情来,以公卿的手段偏偏制约不了,真是丢人丢到底了。”
姬野点头:“离国的赤旅雷骑,在东陆可是所向无敌,以我们下唐那些军马,要打赢可不容易。”
“赤潮所到,尸横遍野。我何尝不知道?不过这次出战的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不会承认自己不如嬴无翳。”息衍眯起眼睛微微地笑,语意深邃,“乱世真正的霸主,是不是嬴无翳,还是未知之数,很多人还渴望着和嬴无翳争夺这个位置。嬴无翳已经亮了他的刀,他的刀是赤旅雷骑,而别的人,他们的刀还掖在腰里没拔出来,这次勤王,恰恰给了这些人一个试刀的绝好机会!”
姬野听得出神,没有想明白息衍的意思。
“为何要打架?”息衍话锋忽地一转,严厉起来。
“我出千,赢了他们的钱。”
“还有呢?”
姬野沉默了很久:“他们看不起我,他们总要跟我打架的,这次只是找个机会。他们觉得他们比我强,他们有的家里有钱,有的家里积了上百年的军功,有的是大贵族,家里的亲戚,一个个都是大人物。可是我家的贵族头衔都被废掉了,我在家里都被人看不起。可那些人在校场上又打不过我,他们不服,他们想要我低头,我偏不低头!”
他的声音低落下去,嘶哑的,依旧凶猛:“我偏不对他们低头!”
“所以你就跟他们打架,分个输赢?去满足你那点好胜的虚荣心?”息衍冷笑。
“我不想看他们的眼睛,他们看我时候那神色,他们是真的看不起我。”姬野低下头去。
“放屁!”息衍忽地怒喝。
姬野震惊。他从未从息衍嘴里听见这样的粗话,也没有料到息衍的粗话来得这样凶猛直接。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老师,老师的眼睛如反射了刀光似的明晃晃的。
“这些还需要想么,他们何尝看得起你过?他们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一个寒门子弟,你是小妾生的,你父亲都觉得你是个累赘,你还指望你的同袍看得起你?你也该知道这些人是什么出身,他们看重的是什么?是爵位,是军功,是钱!而你有么?你什么都没有!那么你能指望他们看得起你?你早该明白你不可能被这些人看得起,可是你不服,你想出头,”息衍震喝,“那你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姬野觉得这些话像是重锤打在自己的胸口,冲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息衍静了下来,直视姬野的双眼:“你的心大,命却穷,你要的东西别人不给你,你却非想要,就只有赌上命去争。可是你杀了一个人、两个人,天下还是有一千人、一万人看不起你(奇*书*网.整*理*提*供),你可明白?就算你是天启城里的皇帝,离国公嬴无翳还是看不起他,嬴无翳在天启城六年,连杀皇帝都懒得下手!”
姬野在老师的注视下不敢把目光挪开一点,只是用力点头。
“可是你手中有枪,这是一杆古老的枪,你的曾祖拿着它的时候,任何和他对面的人都心惊胆战。谁敢看不起他?你要做空前绝后的武士,那么不是战一人,而是战天下!”
“我的枪……丢了。”姬野低声说。
“不,它还在,里面有你曾祖父的灵魂。”息衍笑着,低声说。
姬野用力点头,他觉得汗像是泉水那样从浑身每个毛孔里往外溢,控制不住。
息衍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好好想想我的话。你是我的学生,要有我的志气。麻木尔杜斯戈里亚,这柄枪为了杀死巨龙而被铸造,有用它刺杀老鼠的么?”
息衍低下头来批写公文,不再说话。姬野觉得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透了,他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
他走到门边,忽然听见背后息衍幽幽的声音:“其实在十三年前,当我和白毅在秋叶山城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我们就想杀了他!这个乱世,跟杀了威武王嬴无翳比起来,什么都算不得功业!你很快就会遇见强敌,赤旅雷骑,天下无双,但是你应该狂喜,因为你终于有了这个机会和他们对面!”
姬野的背影刚刚消失在门外,息衍背后的帘子被掀开了。高瘦的老人着一身白色的麻衣,缓步从后堂走了出来。
“这个孩子被你吓到了。”老人淡淡地说。
“还差得远呢,要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男子,又怎么会被这点事情吓倒?”息衍说,“他最近是有些懒散了,无心上进。”
“时代不同,在我们那个时代,那么多男人向往成为英雄,建立功业。姬扬在稷宫的时候,他的朋友是苏瑾深、叶正勋和李凌心,那些男人,他们凑在一起可以颠覆天下。而这个孩子有什么样的朋友呢?他太孤独。他只是想证明他自己而已。”
息衍微微一笑:“不,他能行的,我能看出他身上有一种气质,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我就觉察了那种气质。”
老人也笑:“为了激励一个学生而说出那么激昂的话来,你也真是一个绝好的老师了。”
“有些是作态,有些是真的。”息衍说,“他的枪术进步如何?”
“已经可以熟练地运用‘碎甲’,下一步是‘心狼’,跨过这一步并不容易。枪术运用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是技术,而是心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狼,关键在于如何把那头狼放出来。”
“吕归尘呢?”
“他很聪明,对于技术的掌握胜于姬野,但是他没有决胜瞬间的血性,这会制约他的发展。”老人微微摇头,“这样下去,他会失去掌握苍云古齿剑的机会。他这次随军出征的事情安排好了么?”
“我已经向国主进言,国主也同意我带他出征,只说是见识东陆的军威就可以了。”
“很好,是时候了,年轻人们应该被磨砺一下,在他们开始真正的征战前,他们需要一次完美的演练。”
七
姬氏大宅。
已经是黄昏时分,宅邸上下张灯结彩,厨下烹饪的香气已经四处飘散。婢子和家丁都得了十个银毫的赏钱,个个满脸喜色,奔前跑后地张罗料理。中堂一只大缸,盛了满缸的清油,上面只飘了细细一根灯芯,点着火苗。下唐习俗,这是所谓的“天寿灯”,生日时候点燃,派人守护着,能燃十日就是添寿十年,能燃二十日就是添寿二十年,取吉祥之意。
过寿的,却并非姬家的主人姬谦正,而是姬家二公子姬昌夜。此时姬氏夫妇正陪着次子玩着檐下一盏转灯,灯八面都填写着诗词,却只有一面开口,可以看见。姬昌夜轻轻一拨,灯飞快地旋转起来,上面一匹跑马仿佛动了起来,片刻停下,露出的一面上是一首小诗:
“负剑向黄沙,匹马走天涯。
渴来饮清泉,夜宿野人家。”
姬夫人微微皱眉:“这是个什么兆头,取得不好!”
那是盏推命灯,男孩十五岁时候用来推命的小玩意儿,而昌夜得的诗意,似乎不是上上之兆。
姬谦正不信这个,只是笑笑:“也不是不好,虽然不是富贵之兆,但是负剑黄沙匹马天涯,渴饮清泉夜宿人家,也是豪杰气概。”
“要豪杰气概有何用?”姬夫人嗔道,“儿子要的是一生无忧,平平安安。昌夜,刚才那个不作数,再转一个看看。”
昌夜也乖巧,手指再一拨,停下时已经换了一首:
“紫罗朱衣拜宫阙,百岳千山朝宗冕;
海沸山摧惊暮日,借取龙云入长天。”
“好!”姬夫人拍掌道,“这个好。”
姬谦正苦笑:“前言不搭后语,好在何处?”
“拜宫阙,朝宗冕,总是贵气之兆……”
姬夫人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喜色消退,一张脸渐渐冷了下去。姬氏的长子姬野悄无声息已经站在了台阶下,冷冷地看着父母带着弟弟一家和睦。姬野不是姬夫人亲生,他年纪长于昌夜,却是一个小妾庶出的孩子。小妾多年前就过世,姬夫人素来不喜欢这个孩子,连姬谦正也不喜他的冷厉性格。一家人像是回避家中有这一个孩子存在的事实,任他自来自去,自生自灭。
“你还知道回来?”姬谦正冷冷地一挥衣袖。姬野已经半个月不着家门,自从他任职武殿都指挥帐下的青缨卫,根本就很少回家,每月的俸禄也不见踪影。姬谦正并不为几个小钱上心,不过儿子如此野浪,毫无孝敬之心,让他关怀这个儿子,却也很难。
“我一会儿就走。”
“呵呵,你好大的面子,我这个为父的,也难得你赏脸回来见上一面了,还马上就走。”姬谦正牵过昌夜和夫人的手,头也不回踏进中堂坐在桌边,也不招呼长子。
“我回来是有事情要说……”姬野踏上台阶。
“哎哟!”一名上菜的婢女被他不小心撞到,一只盛满菜的瓷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撞什么!”姬夫人大怒,“难道不知道今日是你弟弟的生日么?”
下唐风俗,生日时候打碎碗碟,是不祥的兆头。
“他的性子你难道不知道?”姬谦正并不信这种土风,按住夫人的肩膀,对婢女挥了挥手,“下去收拾一下。”
婢女惶恐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长公子,疾步下去拿簸箕了。姬谦正心头火气正盛,看也不再看姬野一眼。上菜的婢女鱼贯而入,自姬野面前一一闪过,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无人看他一眼。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面前的一切根本无关。
他默默地转过头,去拨弄那只转灯,灯上的跑马在他指下飞旋,他双眼无神地看着那些命诗一一闪过。他已经十七岁,并未玩过这种推命的游戏。那个瞬间,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知道自己的未来的什么。转灯停下,竟然堪堪停在两首诗之间,姬野所见的,只是一匹跑马。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姬谦正目光一瞥,看见长子呆呆地站在灯前。忽然,一阵火焰腾起,将周围的灯纱点燃,火烧得极快,命灯很快就化作一团灰烬。而姬野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点伸手救火的意思。
婢女们端着水盆上来的时候,看见长公子猛地转身,提起沉重的战枪大步出门而去。
门在他背后紧紧锁上,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人把瓷器什么的狠狠地摔碎在门上。姬野的心里很冷,仿佛那些瓷器的碎片从他心上割了过去,温度慢慢地流失掉了。他默默地对着夕阳。他本想说的只有一句,就是明日他就要出征,这个机会得来不易,建功立业或是战死沙场都有可能,他或可光耀姬家的门堂,如果可能他还想说他想变成他曾祖那样的英雄。
可是他发现并无人真的在乎这些。
夕阳下,他的对面,一个少年骑马挎刀,和他遥遥相对。
吕归尘刚刚带马出宫赶到这里,还未来得及请仆役通报,就看见姬野跨出了大门,而后大门紧闭,门里“咣”的一声碎裂声。朋友相对,吕归尘看见姬野的眼睛,察觉到那一缕渐渐凝结起来的萧然苍凉。他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立马在那里,看着,如同看一柄剑缓缓地转过锋芒。
“刚才内务府传国主令,准我随军出征观战。”许久,吕归尘道,“这次,我们两个还是一道。”
姬野点了点头:“那你还有钱么?”
吕归尘愣了一下。他每月的用度由宫里支出,赌桌上的两百金铢已经被息衍罚没,绝无可能要回来。而纵然是北陆世子,他毕竟是羁留在南淮作为人质,也并非想用钱立时就有。
不过他并未愣多久,笑了笑,对着姬野伸出右手:“喝酒的钱总是够的,走!”
姬野默默地看着朋友的笑容,忽然一握他的手,飞身跃上吕归尘的战马。
日暮时分街上行人正多,吕归尘猛扯缰绳,加上一鞭,他坐下的北陆骏马长嘶一声,惊开人群,直冲向如血的残阳。街上的人退避相让,少年人的笑声在喧闹中破空而出。
姬野前脚出门,后面姬夫人掷出的盘子碎在了门背后。
“唉!”姬谦正满心的烦躁,上去抓住妻子的手腕,“怎么你也摔东西?今天是昌夜生日,打碎东西,总是不好的兆头。你又是母亲,难道和一个小孩子生气?”
“我不是他母亲,谁是他母亲?他母亲是那个贱婢!他眼里有我么?他眼里有你么?他眼里有昌夜这个弟弟么?都是你袒护他,惯出来的毛病!他这回来一趟是干什么的?成心把弟弟的生日弄得一团糟,推命灯也被他烧了,他这个心性,真是毒啊!这不是要咒死昌夜么?”姬夫人说着,趴在桌子上呜呜的哭。
昌夜是个乖觉的孩子,急忙贴上去挽着母亲的胳膊。
姬谦正没有料到事情变得这样为难,只能搓着手,压低了声音安慰妻子:“唉!都过去了,过去了,让厨下重新做菜,今天是昌夜的生日,我们一家三口,要好好地过过嘛。”
“过什么?过什么?没法过了!”姬夫人哭得越发的凶了。
“野儿也不是故意要烧掉那个灯,火烛不长眼的,他也就是拿在手里玩了玩,而且不过就是个玩具嘛,何必那么认真呢?”姬谦正苦着脸。
“你还袒护他!”姬夫人头发也乱了,声音也哑了,不顾仪态地嚷了起来,“你不就是还想着那个淫贱的女人么?你想着她的美貌和风骚!你忘不了她!你连她的儿子也偏袒!你的心里忘不了她的,你们男人都忘不了她的!”
她这么大声地嚷,却没有注意到丈夫的脸上风云骤变。姬谦正宽慰的苦笑僵在那里,渐渐地被另一种神色取代。
“你疯了么?别再提她!”姬谦正的咆哮低低地压在喉咙里,他罕见地冲着妻子瞪大眼睛,像是惊恐不安,又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那般狰狞,“那个女人……她是个妖魔啊!”
姬夫人被吓得傻了,不知不觉就停止了抽泣,怔怔地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的丈夫。
八
成帝三年,八月初五。
姬野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波波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羽然坐在他的身边,难得的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姬野想起他和羽然、吕归尘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鳞甲,肩上垂下骑将的军徽。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灯火,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那个狮子般的男人,然后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率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边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个狮子般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羽然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殇阳关了,我就问你殇阳关的典故。你们东陆的文字,以‘殇’为死,殇字不祥。可你知道殇阳关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么?”羽然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发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发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姬野看得愣了一下,羽然就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姬野愣了一下,羽然不曾这么叫过他,羽然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羽然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羽然扭过脸去,不看他。
“是因为蔷薇皇帝白胤带兵强攻阳关,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阳关的城头。白胤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阳关改名为‘殇阳关’,也是悲伤的意思呗。”姬野只好说,“我知道的,《四州长战录》上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阳关?”羽然扭过头来。
“因为蔷薇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白胤登上太清宫的帝位。”姬野说。这些也是演义小说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姬野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殇阳关打下来?”
姬野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羽然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殇阳关,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姬野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羽然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姬野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羽然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地,羽然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姬野也不知道说什么。
“羽然?”姬野试着轻声喊她。
羽然不应他。
“羽然?”他上去推了推羽然的肩膀。
羽然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殇阳关就是了。”姬野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要我去当皇帝,我也去把天启城打下来!”
羽然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姬野瞪着眼睛。
“随你乐意!我才不在乎!”羽然也站了起来,嘟着嘴。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着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姬野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姬野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吕归尘是一身白色的皮铠,站在小河边:“姬野,走了,将军还在有风塘等着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姬野,他的目光也追着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有风塘。
息辕也是一身鳞甲,按剑站在中庭。姬野和吕归尘进来,息辕上去行了军礼。他们是朋友,以往并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姬野和吕归尘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尘少主去东厢,姬野就留在这里听令。”息辕道。
“明白!”吕归尘应了,独自去向后院。
他走远了,息辕转过来看着姬野:“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姬野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问。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息衍送他东西,确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息辕闪在一边。
姬野终于看见了,息辕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光。当姬野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发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发出。
姬野猛地攥住了枪!
是的!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首咆哮,吞噬天地!
姬野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猛虎啸牙枪,这柄仿佛连着他血脉的武器,就像从未在那个深夜被斩断似的,重新出现在他的手掌里。这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别问为什么,”息辕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会回来找你。”
吕归尘走进东厢。有风塘本是国主的别院,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着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吕归尘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着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息衍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而吕归尘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他转头去看息衍,息衍却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竹帘,面色凝重。
于是吕归尘便跪下,拜了这个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为老师。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导,这个竹帘后的人没有一次曾经走出来为他演示。老师只讲武术的心术和理法,他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歌吟般优美,而他的教诲直指人心,像是神启一般无从抗拒。吕归尘跟随这个老师学切玉劲,跟随息衍学双手刀剑之术,而后这个老师又把所有的技艺凝聚为足以斩切铠甲劈断铁刀的双手刀乱舞战术。兵器无非是一块铁,吕归尘以前从未想过,凝聚在一块铁上的技艺却能精深到这个地步。
对于吕归尘而言,这个老师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师,”帘子里的人低声说,“这三年里我曾见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对你有所裨益。但是我们的传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也已经学到了我的真髓。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战场上去体会。你就要踏上战场,一个人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武术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来那样了。不再是挥刀劈砍木桩,或者引刀在空中切断一根头发。你将要学会的是一刀砍下去,看着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那是残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学会把握每一丝感觉,这是你判断自己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的根本。你只要犯一次错误,你就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不够狠,”老师道,“而所有武术,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种杀人的手段。这从太古的时候,诸族第一次从铁石中取出生铁铸造成铁刀,从树枝中修出笔直的木条制成羽箭,就已经注定。这些武器最终一定会被投入敌人的身体,这个血腥的事实,不容改变,也无需被改变。”
“学生……明白!”
“你现在是听到了,也会记住,但是希望你说你明白,是真的明白。”老师叹了一口气,“作为老师,我应该送给你礼物,在我收你为学生的第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东西。”
竹帘缓缓被托起一尺,一只苍老的手从竹帘下推出了长达五尺的佩刀,吕归尘惊异地看着这柄古刀,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样子,但是可以从刀鞘的走势看出这柄刀有着优雅而森严的刃弧。
“我以这柄刀,助你成功。”老师道。
吕归尘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吕归尘诧异地抬头看着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的前主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吕归尘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河络制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道。
“它叫什么名字?”吕归尘问。
“影月,刀中影月。你知道明月的孪生子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它是月亮的漆黑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圆月上血滴垂下,光芒万丈!”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吕归尘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吕归尘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姬野,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姬野得了姬扬的魂,你得了我的意。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伙伴!”这是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吕归尘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息衍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息辕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
“趁夜出发。”息衍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的家人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息衍笑笑,“息辕,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么?”
息辕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天驱的新时代。”息衍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息辕把手按上了自己的胸甲,脚步不停,平视前方:“铁甲依然在。”
息衍也如他的举动:“依然在!”
有风塘的中庭里,提着长刀的吕归尘和拄着战枪的姬野默默地等候。息衍和息辕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姬野和吕归尘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这是成帝三年八月初五的午夜,下唐的出兵从四骑战马离开有风塘为开始。
成帝三年八月初二,建水之东的暮合滩。
枪戟如林,一万军士静默地立在晨风中,他们身边八头公牛并列拉着的大车上,沉重的巨盾堆叠成小山一样。风中扬着火焰蔷薇的白色旗帜,只是在蔷薇下方斜过一枚羽箭。
楚卫国大将军白毅的旗帜,这位皇帝家族支脉的子弟立马于大旗之下,白色的战衣随风飞扬。他的先锋军马已经到达了殇阳关下,布成了无敌的山阵,而他即将带着最后的精锐和辎重出发。他的战旗到达殇阳关下的时候,这场战争的烈火将被正式点燃,而他则是火种。
他的对面是一顶三十二人大轿,红杠黑漆,用黄金箔片剪作叶子和金合欢纹贴,两重珠帘挡住了轿中的人。
“大将军战无不克,平安归来。”轿中的人道,是一个温婉的女子声音。
白毅不答,就在马上躬身长拜。
“取我的琴来。”轿中人又道。
守候在轿后的年轻禁卫带马前进几步,捧上长琴。一个使女从竹帘中走出,大轿极高,落地还有两人半的高度,使女俯身从禁卫手上接琴回去了。
几声试弦声,轿中的人低声道:“仿古人意,琴歌以送征人。”
轿中人缓缓而歌,声音明晰清越:
“为卿采莲兮涉水,
为卿夺旗兮长战。
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为卿白发兮缓缓歌。”
她所唱是一首情歌,却有世家大族凛然不可侵犯的雍容,又有霜雪高洁,隐隐的还有些悲意。三军静默,皆能听见她的放歌,各自垂头肃穆。楚国公这曲琴歌,其实是楚卫国坊间流传的曲子,唱的是一个男子珍爱女子的一生,为她采莲,为她出征,为她辞去功名,又为她的老去悲哀。辞意简约,然而意蕴悠远。
歌声止住,轿中人低声道:“诸位将士都有父老妻儿,都是为了自己和家人征战,还有人在故乡等待,本公望诸位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立刻有军士放声高呼:“国主祈愿,诸位将士报答皇帝,凯旋而归!”
声震十里,一万大军放声齐呼。
“代三军谢国主赐此恩典。”白毅在鞍上躬身行礼。
“本公有些话对将军说,将军能否走近些?”轿中人问。
白毅带马走到了轿帘旁。
“望将军此次出征,带小舟平安归来,我这一生再不想看见自己的女儿离开身边了。”
白毅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苟活于乱世,没有人能自由自在。国主的女儿,虽则只是一个长在锦绣中的女孩儿,不必拼死征战,可是国主期待她在母亲身边长大,却未必容易。这个心愿听起来不大,可是对于活在乱世中的多数人而言,已经是很难很难的了。”
他微微躬身,算作行礼,拨马前行。
“将军再留一步!”国主的声音在背后变得急切。
白毅停马挥手,立于珠帘之前。
“对于子民和皇帝陛下,我或者是楚国公,楚卫国的诸侯。然则请大将军怜悯我也是一个女人,我生下了女儿,真的很希望,很希望,能亲眼看着她长大。”隔着轿帘,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其中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整衣跪拜,堂堂的公爵竟然隔着轿帘对将军长拜,“如果这个世上还有人能圆我这心愿,除了大将军还有什么人呢?我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大将军而已了。”
白毅并未因为这个大礼而惊骇,他只是低头看着地上的青草。
“是这样么?那我明白了。”许久,他转身而去,“请期待臣下凯旋归来!”
他带马奔驰了起来,拔出剑指向前方,三军跟随他大声呼吼,皮鞭声和牛吼声里,一辆又一辆的大车缓缓开拔。
成帝三年八月初三。
淳国之南的黾阳城,城外的一座小屋中。
男人笼罩在一身漆黑的铁甲中,他跪坐在竹席上,默默地对着眼前的刀架。刀架上横着一柄佩刀,刀装朴素,方头直身,是战场上常见的武器。他的盔甲沉重,身材却并非很高大,跪坐的时候,这身重盔重甲便撑在地上,显得非常累赘。男人的一只手捧在胸前,手中滚着一串念珠。他闭着眼睛,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屋子一角香炉里的线香已经熄灭。
鸟儿振羽的声音由远而近急速地逼来,一只雕像是扑食似的从窗口突入,极快地落在男人握着念珠的手上。它低头啄着念珠,念珠的绳子被它啄断了,珠子落了满席。
“真是捣乱的家伙啊。”男人低声说着,从雕脚上的竹枝里抽出了信。
信很简单:
“梁秋颂代国主传令,将军复风虎骑军都统领职位,南征勤王,军令受国主节制。此公决胜之际,三军待公久矣,公当速进,速进,速进!”
连续三个“速进”,说了写信人的急切,男人沉默了一会儿,把信放在一旁的蜡烛上烧掉了。
“义父!义父!义父!”大呼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穿着朴素白衣的年轻人从外面扑进来,脚下一绊,跪在地上,“外面有穿盔甲的人,带着刀剑闯进来了!”
外面果然传来了人声,可是并不喧闹,而是整整齐齐的脚步声。
男人的眼睛在面甲下依旧安静:“华茗,不要担心,他们是知道了消息,来通知我的人。”
“什么?什么消息?”年轻人瞪大了眼睛。
“国主复我都统领之位,命我南征。”
“义父……义父不可以答应!”年轻人焦急地大喊,“这是重进狼窝啊!梁秋颂……”
男人竖起一只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他起身,抖了抖铠甲,走出了自己冥想的小屋。屋外的空地上,并排跪着二十余人。他们都穿着精致的薄钢铠,这是淳国风虎骑军的将领才能装备的制式铠甲,跪在空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千夫长的身份。
“你们来得真快。”沉默了一会儿,男人说。
“诸军等待将军重掌虎符,已经等待了多年了!”屋外的人里有一个抬起头来,他还喘着粗气,分明来得很急,他的面孔赤红,目光急切。
男人点了点头:“将士们都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同声回答。
“你们要听清,如今所谓的淳国公不再是死去的先主,他是一个孩子,他并无力负担你们的生死。他的令来,要我出征,只是对我一个人。你们来这里,却是要追随我。我现在所问的,是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男人低声问,他忽地放大声音,仿佛雷霆降世,“再问一次,你们将听——我的——令而行么?”
“是!”所有人还是同声回答,没有一丝犹豫。
“好!”男人转身,“那你们随我来!”
他从小屋中的刀架上提起了战刀,提刀的一刻,他的义子默默地看着,觉得傻了。
“华茗,”男人低声说,“我当初所说,并非是谎话。我也曾想在这个没有什么人骚扰的地方,用我一生剩下的时间,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可惜。”
他转头,大步走向屋外。
“我这一生,本该是个长门僧。”男人停了一步,回头看着自己的义子,“可惜我已经杀了太多的人。我只有继续提着剑,或许还能够有些微的挽回。”
大胤成帝三年八月,对峙中的殇阳关终于变成了决战的所在。六国诸侯联署“义甲勤王令”向离国第二次正式宣战,大胤皇帝所期待的第二次勤王远比他想的来得更快。
楚卫国诸侯楚卫公遣舞阳侯、御殿月将军白毅出征,亲自相送一百二十里,至建水辞别,为之歌《采莲》。白毅所部一万辎重人马,携带驮马六万匹,直指殇阳关下。而楚卫国最为精锐的山阵精兵,已经依托建水之力提前出发。
下唐国诸侯唐公百里景洪遣武殿都指挥息衍为统帅,大柳营两万大军扬旗出发,偕同二十万斤辎重车驾。
淳国监国重臣梁秋颂为淳国公敖之润传令,重新启用屯田静养的名将华烨,这位东陆传名为“丑虎”却被风虎铁骑的部下们尊称为“虎神”的名将重新提起了他的战刀。风虎铁骑以一夜突进三百里的高速从北方指向王域背后,威慑嬴无翳留下防守王域北面的赤旅军团。
而虎牙和影月这两件将以血光照亮未来二十年的魂印之器,在少年们的掌中发出神兽般的轰鸣。它们渴望着鲜血和金属的撞击已经太久了。
武器是不能久藏于匣中的,乱世诸名将和未来的帝王也一样。他们整备了盔甲,立起标志着各家徽记的大旗,去向不知结局的战场。而此时,舔着爪牙的雄狮正在殇阳关的深处,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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