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孟虎警觉起来,偷偷去看拓拔山月的反应。
“蛮族的将来,”拓拔山月手指着南方,“将可以在东陆的富饶土地上放牧,可以吃上东陆的粟米,在建水边饮马,在雷眼山下弯弓。”
“不过,”他话锋转了回来,“东陆人也可以在彤云大山下饮茶,在大君的金帐中吟诗唱歌,在草原上开垦种下棉花和麦子。天下诸族,本来不该有这么多的战乱残杀。敝国国主在书信中所说的,拓拔山月衷心赞同。总归有一日,天下和睦一家,不必说蛮族和东陆华族本是同种,就算东方的羽人、西方落日之山的夸父、南方的河络人,大家难道不能一起畅饮开怀么?”
雷云孟虎心里微微地笑。他早知道这位将军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草原武士。
比莫干也知道不会那么轻易地套出拓拔山月的话,陪着笑了笑。
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低身凑过去:“将军能否让从人退下?”
拓拔山月点点头,雷云孟虎悄无声息地起身退了出去。
比莫干凑近了:“拓拔将军有这样大的雄心,那么我有一个方略,可以和将军并肩而战。”
“什么方略?”
“我早就听说东陆下唐,国家富裕,人口众多,占据了宛州繁华的地方,而我们蛮族骑射强劲,将军是早知道的。”比莫干的手指在草地上简单地勾画,“雷眼山是东陆的彤云大山,把东陆分成东西两半,东面虽然有强横的离国和晋北等国,但是他们要想进攻西面,绝不容易。下唐正当要冲,只要能够起兵据守住殇阳关要塞,凭借我们蛮族骑兵直捣天启城。和天启的大皇帝订盟,从此蛮族华族都是一家,而那些勤王的诸侯却被雷眼山挡在外面。这难道不是一个横扫东陆的方略?”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大王子的方略固然很好。可是要想面见天启城的大皇帝,大王子势必要冲破淳国铁骑和帝都羽林天军的防线,还有灭云关的天障,这些可不是蛮族游骑所长啊。”
“那是拓拔将军没有看见我们蛮族的雄兵啊!”
比莫干忽然起身,扬了扬手,四名背着号角的蛮族武士从人群中走出,半跪在地,一齐向着东方吹响了号角。战场上才有的沉雄声音使雷云孟虎不由自主地按着腰间的剑柄看向远方。远方是隐隐雾气中的彤云大山和大片马草,尚未到正午,东方的太阳在山顶烫出一层淡金色。
都是寂静,比莫干侧头眺望的姿势中却带着俯瞰千军万马的威仪。下唐武士们惊疑不定地彼此对着眼神。
隐隐的震动传来了,那是彤云大山崩裂般的感觉。首先出现的是旗帜,而后是烟尘,滚滚的马潮随之涌动起来,一色的都是黑马,席卷而来。以下唐的国力,武士们却从未见过这样庞大的蛮族骑兵阵势,高大雄武的蛮族骏马结集成大军的时候,与其说是军团,不如说是草原上的大队的猛兽。
骑兵们围绕着比莫干和拓拔山月的队伍奔跑起来,越滚越高的烟尘像是一道障蔽,要把天空也遮住了。身处在其中的雷云孟虎只觉得自己脚下不是大地,而是波浪起伏中的小船。浓重的马骚味逼得他喘不过气来,其他下唐武士也如他一样恐慌不安,惟有拓拔山月还在赞许地点着头。
比莫干忽地扬起手。
骑兵们勒着战马急煞住,训练有素的战马没有一丝慌乱,为首的百夫长们头顶垂下耀目的红色长缨,他们手持着战旗钉在地上,结成了铁桶般的包围。
比莫干大步上前对一名骑兵呼喝:“拔出你的刀来!”
骑兵立刻拔出了马鞍袋中的长刀,比莫干接过,反手一震,刃口的青光暴射,是一口极其锋利的纯钢好刀。他随即挥手一刀劈了出去,有力地劈在了那名骑兵的胸口!
“嘣”的一声金属轰鸣,那名骑兵带着马小退了一步,却稳稳地站住了,刀在他胸口的乌铁重甲上擦过,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比莫干也不说话,又是一刀挥了出去,这次刀锋从骑兵的头盔上擦过,红缨随风飘落,满场都是寂静。
他把刀抛还给骑兵,转过身对着拓拔山月和下唐武士们张开了双臂:“这,就是我练就的铁骑兵。我们的刀没有拓拔将军带来的刀好,我们的铠甲也没有河络的铠甲坚固,可是我们青阳有一万柄这样的战刀、一万件铁甲、一万个男人准备操着这样的刀,穿着这样的铁甲上阵。”
拓拔山月叹息着点头:“想不到四十年后,蛮族的铁骑兵又有这样的阵势,东陆诸侯,真是猜不透我们草原的。”
比莫干走了回来,恭恭敬敬地按胸行礼:“虽然比不上我祖父手中的铁浮屠,但是从我成年以来,没有一日不在经营这样的一支骑兵。即使父亲都未必清楚我们的装备,今天冒昧地拿出来给拓拔将军看,是让拓拔将军相信我这个年轻的小子,是可以和将军和贵国国主并肩作战的人。”
拓拔山月沉吟了片刻:“也许我来前想的错了,草原上又有了年轻的英雄。大王子如果不介意,明日可以来我帐篷中细谈。”
比莫干嘴角浮起一丝笑:“我虽然年轻,但是自命是草原上的雄鹰,我想和将军谈的,不是去当人质的事情。”
入夜。
少女们在巨大的金帐中挥着白色的舞袖旋转,满是欢闹的景象。
拓拔山月持着酒杯,一一向大汗王们和贵族家主敬酒。连续半个月来,几乎日日大君都在金帐中设晚宴款待东陆的贵使。拓拔山月敬酒经过比莫干的桌前,两人对视时候微微一笑。
拓拔山月回到客桌边坐下,巴夯已经过来请他去大君座边。大君神色淡淡地坐在熏香之中,看见拓拔山月过来,只微微地笑了笑,指指自己身边的坐垫。
“今日比莫干是不是给将军看了他训练的铁骑兵?”
拓拔山月落座,大君似乎是漫不经心地直接问了。
“是。”拓拔山月回答得也坦然,“是支少见的强兵,所用的兵器衣甲,似乎都是东陆的制品,配上蛮族的骏马,这支军队,只怕可以和淳国名震东陆的风虎骑兵抗衡。大君想必早就知道了吧?”
“知道,都是比莫干用皮毛从淳国换回来的。他不告诉我,我也不管他,反正练出来也还是我们青阳的强兵,比莫干是我的儿子,这个我相信他。不过比莫干拿这支军队给将军看,他的意思将军明白吧?”
“大王子的意思,想必是他所部兵力强劲,他自己留在北陆给我国的帮助远比他作为人质去南淮的大。既然两国结盟,我们下唐当然也想有个强劲的盟友。”
大君笑着喝了一口烈酒:“我请将军自己挑选所需的人质,将军还没有选择么?”
拓拔山月也低头饮酒,微微摇头:“明日三王子也约了我去城南观看马群,我想三王子的性格和聪慧,所部不会比大王子的骑兵差吧?”
“拓拔将军是我们蛮族的好汉子,选一个人质难道要犹豫这么久么?每个王子都是我钟爱的儿子,在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区别。”
“可是在我们眼里,大君的诸位王子可是不同的。”
大君皱了皱眉,把银杯按在桌上:“将军是说?”
“和大王子想的不同。我们下唐想要的,就是贵部最聪慧勇敢的王子。我国绝不是想要一个人质,而是要以东陆的军阵武术,为大君训练出一个草原上的英雄,交还到大君手里。我国国主和大君都不在壮年了,新的大局自然由年轻人才能决定!”
拓拔山月摇了摇头:“本来我来之前已经想好,向大王求取世子去南淮居住。可惜世子竟然已经过世了。”
大君神情黯然下去:“只怕将军真的看见阿苏勒,也还是会失望。”
十
幽幽的笛子声在夜色中悄然行来,阿苏勒骑着小马立在草原上。
星辰挂在漆黑的天穹上,亮得耀眼夺目,像是随时会化成一场闪光的大雨打落。草在风中摇着,笛子声越来越细了,远远的不可捉摸,让人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他策动了小马,行上山坡。这里不是他一个人,遍地都是人,战死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草间,互相枕着。小马在尸体中悄无声息地穿行,他很害怕,可是他不敢开口,他怕开口会惊醒这些死人。他觉得背后有一对沉默的目光,可是他猛地回头,静静的什么都没有,只是月光下一个白色的影子跳跃着闪过,像是雪白的狐狸。小马的影子在月光如水的地面上仿佛飘飞着,他回头看去,一串蹄印都带着血。
再翻过一个山坡,他看见了浓浓的雾气,雾气中没有马的小车停在那里,像是被抛弃了。风吹着小车的帘子,浓郁的绛红色帘子上,金线的反光比刀刃还冷。
“有人么?”他轻轻地拍着车壁。
无人回答,他慢慢地掀开了帘子。
大红的绸缎索子上穿着闪亮的珠子,悬在小车的正中,安安静静地,绿色裙子的少女拥着怀里的人,低头端坐在那里。一支紫皮的笛子在她手里。风吹着她鬓角的长发轻轻地飘起,她的眼泪落在笛子上,一滴一滴,是红色的。
“苏玛……苏玛我来接你了。”他伸出手,“苏玛跟我走吧。”
他伸手要去触她脸上的泪,少女循着他的声音抬起了头。吕归尘看见了熟悉的面孔,可那不是苏玛的面孔,那是诃伦帖姆妈的脸。她的双眼在流泪,泪水是红色黏稠的。她直勾勾地看着阿苏勒,赤祼着上身,阿苏勒想要退去,可是他没有力量。
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吊在木架上,他的双手被死死地捆绑起来。诃伦帖的身体倾倒下来,像是一段木头那样打在他身上,冰冷的胸贴在阿苏勒的脸。她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无数支长枪从背后刺穿了她。
她被长枪高高地挑起在半空中,身体展开仿佛一个古老的图腾。
阿苏勒仰起头,看见半空中的诃伦帖露出一个难以描述的笑容,胸口的血一滴滴打在他的脸上,这时半空有月亮,月钩泛着武器一样的金色。
“啊!”阿苏勒猛地坐了起来。
空洞洞的回声在周围回荡,冷汗湿透了里衣。
是个梦。
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个梦了。他觉得自己是要死了,这是盘鞑天神给的指引。
他侧着耳朵倾听,却觉察不到老人的动静。老人似乎是不需要睡觉的,他每天就是四肢着地野兽一样游走在周围,他对阿苏勒很有兴趣,总是偷偷地藏在石头后面窥看他,可是阿苏勒稍稍踏出一步,他又会逃走。此外他就是守候在地下河边,等着大鱼。有时候是体型巨大的光鱼,有时候是那种可怕的怪物,他捉上来都是生食,只是再没有第一次见的那么大个头的怪物。
不过这些天河水渐渐地浅了起来,似乎地下河也有枯水的日子。引不到鱼,老人显得很不安。总是听见他手腕上的铁链丁丁当当地作响,那是他在河边上上下下急切地奔窜。
阿苏勒抹了抹额头,额上冷汗不多,他触到自己的脸颊,那里湿湿粘粘的,有一滴水。
异样的感觉使他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他全身毛孔都紧缩起来,一双莹莹发光的眼睛就在他头顶,距离他如此的近。
是那老人。他占据了靠近阿苏勒的一块巨石,伸长脖子低头窥看着,他森然的白牙每一颗都尖锐得像是刀尖。阿苏勒退了出去,他擦了擦脸,意识到梦中滴落的那滴血是老人的唾液,老人正张着嘴,他有些激动了,喉咙里嗬嗬地作响。
“走……走开!”阿苏勒觉察了他的异样,惊恐地退后。可是他没有空间了,他背后就是一棵巨大的石笋。
“嗬嗬……嗬嗬……”老人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在一种狂然的喜悦中。他弯曲着十指,那些干燥开裂的指甲有如豹子的利爪,在岩石表面摩擦着,咝咝的尖锐声音让人止不住颤抖。他盯着阿苏勒,一点一点挪动着,逡巡着。
阿苏勒惊叫起来。他明白了,这种眼神就像老人等待着那条怪鱼的时候。
他变成了一头完完全全的野兽!
老人扑落了,像是饥饿的狼。阿苏勒不敢想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竟然可以突进得那么快,他挥舞着爪牙,带起极其尖锐的呼啸声。这绝不是一个人应该能做的,像是雷电,看见了电光,再捂耳朵,就已经迟了。黑影整个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惟一来得及做的只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预期中的疼痛没有传来,“铮”的一声,疾劲的风忽地停息。阿苏勒听见挣扎的嗬嗬低吼,带着水的热气直喷到脸上,就像小时候哥哥们养的大狗扑到他身上的感觉。他鼓足勇气把眼睛睁开一线,老人暴躁地扬着花白的头发,身子极度地前倾,可是他够不着阿苏勒的喉咙,他手腕上的两条铁链完全绷直了,铁环间格格作响,那是金属摩擦的声音。
铁链“哗哗”地响,老人的牙齿贴着阿苏勒的喉咙咬紧。他毕竟不是完全的野兽,因而放弃了撕裂阿苏勒脖子的想法,他挺身突前,试图以锋利的牙齿直接去咬断那脖子上的血管。
牙齿咬合喀呵嚓声像是有形的针刺进了阿苏勒的脑颅,平生第一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那可怕的牙齿就像利刃,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它们刮过脖子上皮肤的微微一丝痛楚。
脑海中恐惧的大潮席卷了一切。他眼前瞬间看不见东西,只能听见脑海很深处嗡嗡的低响,他用足全身力气扑了出去。
他和老人紧抱成团在地下翻滚着,率先掐住对方脖子的竟然是阿苏勒。他像是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控制了,手上白皙的皮肤下青筋蛇一般跳着,可是他根本注意不到这些,只是不顾一切地掐着,怪异的血色布满他的面孔。
老人紧紧攥着阿苏勒的手腕,他并不因为受制而有丝毫的畏惧,他的双目亮得有如燃烧的火炬,里面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他的力量占了优势,阿苏勒锁紧的双手被他缓缓地拉开。他猛地翻身把阿苏勒压在了下面,粘湿的口水带着微微的臭味滴落下来,打在阿苏勒的脸上。阿苏勒看见他紫红色的舌头灵巧得像蛇一样舔着牙齿,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想甩头,可是甩不动。
像是狮子咬断羚羊喉管前发出的那声得意的吼叫,老人甩动花白凌乱的头发,然后咆哮起来,吼声在偌大的石|茓中滚滚回荡,像是有一百头、一千头狮子在呼应他。
那是种能够摧裂人肝胆的可怕声音——像是草原的帝王。
他低头咬了下去!
阿苏勒的脑海里只有一线清醒,他忽然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像是在一片浑然的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他感觉到了腰间的冰凉,他记得那是龙格真煌曾用过的青鲨,他父亲曾经和狮子王结下一生友谊的武器,它青色的刀刃能够切开一切。他全身战栗,胸口有种近乎撕裂的痛楚,仿佛身体里有一头不安的野兽,它要挣脱自己肉体的束缚。燥动的热气随着血疯狂地奔涌,那线光要暗下去了,他知道自己将迷失在完完全全的黑暗中。
“苏玛……”他想喊,可是喊不出来。
“阿妈……”没有人回答他。
他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不是因为怕死,平生第一次他如此恐惧,恐惧会失去自己……最后一线光明消逝,无边的狂躁的黑暗和热笼罩了他。
石|茓里狮子般的咆哮忽然变成了两个声音,交织着,翻滚着,像是要把声音所及的一切地方炸开。
他的头猛地撞在岩石上。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满满的一片都是温腥,他伸手抹了一把,湿漉漉的都是血,手腕上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猛地抬手,右腕血肉模糊。他拼命地摇晃头,不明白刚才一瞬间的事情,记忆到了那里仿佛中断了一个瞬间,空茫茫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一片狂躁的热和黑暗。
他抬头,看见老人半跪在那里,胸口的血斑慢慢地扩大。他再看自己的手上,那柄青鲨上血缓缓地垂落。
平生第一次,他下手杀人。
他抛掉了青鲨,颤巍巍地捂住头,不顾一切地哭喊起来。
老人安静地跪在那里,他脸上疯狂的神色忽然都消失了,只显得木然,显得呆滞。他看着自己的手,指甲里满是血,刚才阿苏勒的手就是从这只可怕的手中挣脱出去拔出了刀。
谁都不知道他是如何挣脱的,包括阿苏勒自己。
老人的手指在自己胸口的血斑上蘸了蘸,看着那血迹,似乎还不敢相信。他的手抖了,颤抖着捏住了阿苏勒的手,猛地撕去了小牛皮的护腕,白色在微光中分外地鲜明,那是一圈白色豹尾皮子,古老的图腾,青阳世子的身份标志。
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他一步一步退了出去。他捂着自己的脸,疯狂地摇头,他像是要哭了,可是听不见一丝声音。而后他猛然翻身,嘶哑地狂吼着,四肢着地在岩石间跳跃、奔跑。
他直起了嗓子对着头顶嘶吼,声音疯狂而悲切,像是月光下失去了犊子的老狼。那声音有些像哭,却没有泪水,混杂着仇恨和悲切。
野兽般的嘶吼和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隐然地交融起来。
阿苏勒靠在石壁边,无力地抬着头,看着巨石上的老人。他野兽一样踞坐在那里,已经沉默了许久。阿苏勒已经哭哑了嗓子,他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老人那样发疯地跑了多久。现在这里如此的安静,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
他有些怀疑老人死了,因为他安静得像石头。
忽然凌厉的目光落到了他的头顶,老人扭头低视下来。
这是阿苏勒第一次听见他说话,像是很多年不曾和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怪异走调,却异常的威严。
“你的姓氏……是帕苏尔?吕氏帕苏尔家。”
阿苏勒点了点头:“是。”
他看见老人笑了。那是一种彻骨哀伤的笑,他回复成一个完完全全的人,眼神悲悯得像是草原上那些即将死去的老牧人。
他捂着心口的伤,晃了晃,栽了下去。
十一
老人斜斜地倚在一个石隙中,望着洞顶的那些壁画。他醒了过来,像是换了一个人,沉默而坚硬。
“你这么看了我很久了,还要看到什么时候?”
他嘶哑地问,目光冰冷地望着外面。没有人回答,过了一会儿,一棵石笋后面伸出一只小手。几个圆圆的烤馕滚了过来,在离老人不远的地方停住。
老人看着那几个馕,静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丝冷淡的笑容。他用脚把馕踢了踢:“我不吃,你出来,我伤不到你。”
又过了一会儿,阿苏勒试探着从石笋后挪了出来,他的神色是警惕的,在远远的地方贴在石笋边,只露了半张脸。
老人和孩子对视了一眼,阿苏勒畏缩着移开了目光。他还是害怕,尽管他知道老人此时伤不到他。那天之后,老人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他用双腕上细细的铁链一重一重地锁住了自己。阿苏勒本以为这是他的诡计,可是老人清清楚楚地锁死了自己之后,就再也没有走出那个石隙。他有时候吃两个馕,但是他渐渐地消瘦起来,苍白的皮肤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没有了,他像是一具蒙着皮的骷髅,只剩那对眼睛,还是亮得令人畏惧。
“你几岁了?”老人低低的声音传来。
“十岁。”
“你叫什么?”
“阿苏勒……”
“长生?是个好名字……你父亲呢?他叫什么?”
“阿爸叫……郭勒尔。”
“郭勒尔?”老人低声地笑,“原来他还没有死。”
阿苏勒打了个寒噤,他犹豫了一下:“爷爷和我阿爸……有仇么?是我阿爸把你关在这里的?”
“有仇?”老人沉默了一下,默默地看着头顶的黑暗,“我很痛恨他,但是他也很恨我。草原上的人和人,有谁能是三代的好朋友?最后,还不是都变成了仇人?”
沉默了一会儿,老人低头看着阿苏勒:“害怕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
“我不想杀你。我只是想杀一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老人说得很轻,“不过现在我不会杀你。”
“为什么……不杀我?”
“因为你姓帕苏尔,你身上流着剑齿豹家族青铜色的血。”老人冷冷地看着他,“虽然你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他的眼神压得阿苏勒喘息不过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大着胆子问:“爷爷,真的没有路出去么?”
“你去看了那条河的源头吧?那条河从一个地下的潭水里面涌出来,你就是从里面被冲出来的,那条路你走不通了。不过那一边,”老人指着另一边黝黑遥远的阴影,“有个门,本来是惟一的出口。不过把我封进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废掉了锁,用铜水封住了门。”
“你出不去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低眼看着阿苏勒,“不过早晚你要来这里的,青铜的血啊,每个人都该死在这里,如果你没有幸运地死在战场上。你可以过去那边看一看,看见那边的骨头的时候,你要记得向他们行礼,这些都是你们吕氏帕苏尔家的英雄。”
阿苏勒猛地睁开眼睛。
依旧是噩梦。这些天他开始梦到这个怪异的老人,梦见他是青铜色铠甲的武士,他在最高的山坡上放声咆哮,在雾气中,和他一样青铜色的军队悄无声息地走来。
他努力摩擦着自己的脸,想让自己赶快清醒过来。他的手指甲长了,无意中擦在脸上有些划痛。他听不见什么水声,还是枯水的季节,寂静让人心里荒得如同十二月的草原,一片不毛之地。
他沿着石壁摸索着,越过了那根接到洞顶的巨大石柱,闪在石柱后面悄悄地窥看。那个熟悉的石隙中,老人静静地趴伏着,吕归尘看了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这是第几次他来这里窥看老人,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是不停地走近这个危险的人,可是他知道如果没有这个老人,他就不知道该如何消磨时间。有时候老人低沉的喘息声令他觉得安心,他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以为自己可以在老人漠然的双眼中看见一丝别样的神情。但是每当老人发现吕归尘在看他的眼睛,他就冷冷地避开,那双眼睛再次变得灰白起来。
他又看了很久,老人还是没有动。
阿苏勒有些担心。自从受了伤,老人像是变了一个人,他这样默默地坐在这个石隙里,不停地想着什么,有时候阿苏勒听见他低声地念着什么,像是某个人的名字。再后来他就倒下了,好像只是因为太疲惫,所以要休息。他静静地躺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藏在石柱后的阿苏勒。不记得哪一次来这里看他,他把头埋在双臂中,从那时开始,他的姿势就没怎么变化过,静得像是已经死了。
心里浮起“死”字,阿苏勒打了一个寒噤。
对于孤独的恐惧终于压过了踌躇,他攥紧了青鲨,踮着脚尖逼近,他的心口猛跳,觉得老人随时都会一跃而起扑杀自己,也许他只是伪装,就像他猎杀那条怪鱼的时候。
什么都没有发生,阿苏勒的手颤抖着摸上他的身体时,才惊觉他的身上热得烫手。他用力把老人翻了过来,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老人胸口的伤口生蛆了,白花花的蛆虫在伤口深处翻着。老人的手里攥了一块锋利的石片,上面带着血迹,似乎他曾经想用这块石片切下腐烂的肉。
“爷爷……爷爷……”他惊恐地摇着他的肩膀。
老人抬起沉重的眼皮,无声地看了吕归尘一眼,他灰白干涩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你害怕么?”
阿苏勒没有想到老人问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是的,他心底知道自己开始害怕了,他怕的竟然是老人会死掉,害怕独自一人在这里默默地死去。他沉默了一会,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很害怕,”老人低声说,“跟你一样的。我为什么会忍不住想杀了你呢?杀了你我会更害怕。你阿爸几岁生下的你?”
“四十,四十岁。”
“四十岁……二十四……不,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像你这么害怕。可是你逃不掉的,你会一个人死在这里,这是你的命。盘鞑天神赐予你青铜色的血,给你尊严和荣耀,让你成为他的仆人,他也给你最恶毒的诅咒。你没有幸福,你只有悲哀,你在战场上杀了不臣服于你的男人们,你占有他们的妻子令她们悲痛哭喊,你把孩子的头砍下来,因为他们会为他们的父亲报仇。可是你知道总有一天这一切都要你自己偿还,你每时每刻都在恐惧,猜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我应该死在战场上的,被真正的勇士一刀砍下我的头,这样我的恐惧就不在了,阿钦莫图会觉得我是一位英雄,我躺在泥土下面,她在羊皮帐篷里面思念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最后能听见的只是微微的呼唤:“阿钦莫图……阿钦莫图……”
阿苏勒想起这个名字就是一直以来含在老人嘴唇间的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听过。
他摇晃着老人的肩膀,老人没有任何反应,他觉得怀里的身体轻飘得像一束木柴,随时都会散开。几只干得发硬的烤馕散落在石隙的角落里,老人似乎已经很久不曾进食了。
“爷爷……爷爷……”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最后阿苏勒听不见任何声音了,寂静得令人心寒。他转头去看着周围,无尽的黑暗沉重地压在他的头顶,像是在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梦里。
他握紧了青鲨的刀柄,把刀尖抵在老人的喉咙间。他静静地凝视着这张苍白干枯的面孔,手微微地颤抖。只要这一刀刺下去,老人就死了,连带着他的往事和疯狂的力量。
过了许久,他猛地撤回了刀锋。他把老人平放在地上,以刀锋挑开了他的衣襟。那些蠕动的蛆虫令他忍不住想吐,新生的肌肉血红地翻卷着,像一张扭曲的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刀尖挑起了腐烂的肉,缓缓地切了下去。
不知道多长时间过去,阿苏勒以自己内衣的腰带把伤口用力捆绑起来,喘息着起身,狠狠地在地上踩了几脚。他踩的是切下来的腐肉,那些软软的蛆虫被踩成了浆,恶心得令他头皮也麻了。
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把脸用力埋在手掌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做,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
老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阿苏勒不知道他是活着或是已经死了。他也不想去看,他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
阿苏勒再次醒来的时候,老人还躺在那里。
他过去摸了摸老人的身上,微微的有些温暖。他忍不住有些欣喜,四处看了看,抓过一只干硬的馕,用力咬了几口。当他还是万人之上的世子的时候,他从未想过这样干硬的馕嚼在嘴里也有一股微微的甜味。他默默地咀嚼着,觉得胃里也渐渐暖和了起来。
他忽然想了起来,把老人的头抱在怀里,以青鲨的刀锋撬开了禁闭的牙关,小心地把嚼碎混着唾液的馕吐进了老人的嘴里,过了很久,他看见老人的嘴微微地动了动,而后老人开始努力地吞咽了,虽然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阿苏勒清楚地知道他开始恢复了生机。
“哦……哦……”老人咽下了第一口,仰面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声音。
阿苏勒急忙嚼碎了又一口馕,这一次他刻意地嚼得更碎一些,又吐进老人的嘴里。就这么一口一口地,他默默地喂着,老人也默默地吞咽。他不知道他醒来没有,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感恩,再不把可怕的爪牙对准自己,不过他心里觉得温暖,这时候他觉得老人不是什么可怕的怪物,他只是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孩子,很苍老了,可是依然是孩子。
“青铜家族的孩子,你以生命侍奉苍青的君主,被赐予荣誉和长生。”
他忽然想起这句话,这是他六岁时候,大合萨抚摩他的头顶,以盘鞑天神名义赐予的祝福。“苍青的君主”就是盘鞑天神的代称,他拥有整个天空的青色。阿苏勒那时候只觉得天空那么高深遥远,一切人,都是他的孩子,或者奴仆。在他伟大的力量下,一切人都只是遵从他的意志行事。无论你是什么样的英雄,杀过多少人,有过多伟大的功绩,都还是天神的孩子。
就像眼下的这个老人。
他迷茫地摇了摇头。
老人忽地睁开了眼睛,虽然只有一线,可是那里面的光芒如此的锐利,阿苏勒几乎以为这一切都是伪装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身跑开。
可是他停住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又迷离。他眼中闪烁着幸福和快慰,开始微微地笑,他挣扎地伸出手,轻轻抚摩阿苏勒的面颊。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是你啊,你没有离开我。”他轻轻地说,“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没有你啊!幸亏只是梦……真好啊……我可以睡了……”
而后他的手忽然垂了下去,无力地摔在胸前。
阿苏勒愣了一下,急切地去探他的呼吸,发现他只是睡着了。
十二
老人再次醒来,并没有用多少时间。阿苏勒一直守在他身边,他几乎能看见老人胸口的伤在恢复,新肉不断地长出,一次又一次地结痂和退痂,远比任何人都快得多。胸口是重伤,青鲨没准连他的心脏也划伤了,也没有药,可是这些都挡不住他的恢复。
“你救我,不怕我会杀了你么?”
石隙中,老人仰面朝天地躺着。他已经可以挣扎着站起来走几步。他依然用铁链捆着自己,不过那种疯狂的情况没有再出现,他倨傲冷淡,不过更像一个普通的人了。他说话也流畅多了,因为一直都只能躺在那里和阿苏勒说话。
阿苏勒想了想:“我不想死,可是也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死了也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你到底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有人把我送到这里来的。”
“是你的阿爸?是郭勒尔?”老人的声音高了起来,带着一丝凶煞。
“不是!不是阿爸……”阿苏勒低低地,“阿爸很爱我,我知道的。”
“能跟我说外面的事情么?”老人换了恳求的语气,“我很久没出去了。”
阿苏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头绪,于是从自己的出生说起,说自己的哥哥们,说阿爸阿妈,说熟悉的人,大合萨、巴鲁和巴扎,还有难以亲近的木犁。他又说龙格真煌,然后是苏玛和她的姐姐们。
老人有时候会打断他问几个问题,显然对北都城里各家首领的家世相当地清楚,阿苏勒并不觉得奇怪,他知道这个人和自己的父亲有着很深的仇恨,那他不会是一个普通的人。
最后阿苏勒说了那些影子一样的黑衣骑兵,说起那一夜的故事。
老人想了想:“是青阳自己的人下的手。”
阿苏勒的心狂跳起来,他使劲地摇头:“不是,那些人不是我们青阳的骑兵。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骑兵,他们可以在马背上跳起来,跳起来杀人,而且他们也不用我们青阳的马刀。”
老人冷笑:“你不想承认?马背上跳起来有什么难的?澜马部的澜马们都能做到,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灵活。你说他们的刀的形状倒像是东陆人用的,他们喜欢在刀身上开血槽,刀尖的形状更像牙齿,这样刺进甲缝里杀人,血从血槽里放出去,敌人没有反击的力量。”
阿苏勒还是摇头。
“一定是青阳的人。”老人说得不容置疑,“杀了你,对任何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只有对你的伯父们和哥哥们最好。这支骑兵可以藏在任何地方训练,你以前没有见过他们,因为还没有到你死的时候。你见过青阳的鬼弓武士么?草原上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可是有几个人知道青阳的一千鬼弓武士在哪里?等到你真的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弓箭已经把你的喉咙射穿了!”
“你都是猜的!”阿苏勒大声说,“你都是猜的!”
老人冷冷地笑笑:“还用得着我这样将死的人猜么?你自己也猜得到,可是你不愿意承认,你害怕么?你害怕你就捂着耳朵跑掉啊。你是个废物,你不死,人人都不安心,所以他们要杀了你。”
阿苏勒站了起来。
老人忽然坐起,狠狠地拉住他的手。他的力量已经恢复,阿苏勒根本摆脱不了他的控制,重重地坐下,全身的骨头似乎都散架了。
“你干什么?”
“你听我说话,”老人低低地说,“你未必还有很多机会听我说话了……”
阿苏勒觉察了他话里的悲哀,沉默了半晌。
老人也是很久没有说话。他仰面对着天,似乎在想什么,又像是出神,直到阿苏勒觉得他已经忘记该说什么了,才听见了低低的声音:“你力气很大。”
阿苏勒愣了一下,摇摇头:“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哥哥们都比我力气大。”
“你有没有很愤怒的时候?”
阿苏勒想了想,摇头,又点头:“有……”
“那有没有愤怒得自己都不能相信的时候?比如说,那一天你从我的手里挣脱……”老人举起了右手,“能从我手里挣脱的人,可不多。”
阿苏勒看着自己手腕上五道深深的抓痕,一时也迷茫起来,想不清楚那个瞬间自己怎么摆脱了老人掌握。
“你练过刀么?”
阿苏勒点头:“跟着木犁将军练过一些日子。”
“不要再练了!”老人断然的说,“你根本不是练刀的料子!”
“我……”
“我的哥哥们,都是英雄,我也想……”
“草原上五百年来只有两个英雄,第一个是逊王,第二个也死了。”老人的目光变得咄咄逼人,“愚蠢的孩子怎么能称英雄?”
阿苏勒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地说:“爷爷,你说有报应,可是你还是看重英雄。我们草原上的男子汉,不想当英雄,会被人嘲笑,还不如死。”
老人愣住了。他想了许久,对着洞顶缓缓地摇头:“不错。马背上的男儿,一生当然要杀很多人,你不杀了你的敌人,你就变成死人。杀人,又有什么可怕?人人都是要死的,勇敢的人死了,盘鞑天神会接引他们,在高天上的宫殿里享福,懦弱的人就算死在床上,也得不到福佑,不过孩子……你是不同的!你是不同……”
“爷爷,我梦见过我杀死很多的人!”阿苏勒忽然打断了他。
老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阿苏勒把双手夹在膝盖间,沉默了一会,忽然仰起头:“爷爷,我真的是说很多人,很多很多的人。”
“很多人?”老人扭头去看他。
“很多人,满地都是死人,”阿苏勒自己打了个寒噤,“有时候我会做这样的梦,梦见我拿着刀站在满地都是死人的地方,太阳在西边就要落山,颜色红得就像血要从上面滴下来。北都城里有传说,说……我是谷玄,他们不在我面前说,可是我听到过。我生下来阿妈就疯了,我生的那天有大流星在天上经过,神卜池里面的玄明都死了,那是神鱼啊,我是不祥的人……”
“谷玄……”老人呆呆地看着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全身颤抖。一时间仿佛有千百人在一起笑,像是听见了世上最滑稽的事情。
“哈哈哈哈,小东西,你知道谷玄是什么意思么?”老人笑了许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他的胸口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静。
“是没有光的星星。”
阿苏勒所知的谷玄就是一颗没有光芒的凶星。
“没有光的星星?”老人从鼻孔里狠狠喷出一口气来,“没有光的星星算什么?天上那些小星,黯淡得你根本就看不见,只有最好的天气里,羽人中的鹰眼射手带着晶镜才能把它们从星簇里分开。那也是没有光的星星,怎么没有人提起?星星就是要有光,难道没有光的星星反要比有光的星星厉害?”
“可是他们都说……”
“可是什么?愚蠢的人们啊!谷玄令人害怕,是因为它是死星啊。那是掌管大地上所有生命死亡的星辰,谷玄降临到你的头顶,是盘鞑天神给了你死亡的花环,他派遣他的使者前来夺走他赐给你的生命。他的使者们就在草原上骑着黑色的马跑过,杀死一切的人。”
“使……使者?”阿苏勒瞪大了眼睛,“天神的使者是……是逊王和铁沁王啊!”
“这些无知的蠢东西,难道不知道逊王就是谷玄么?逊王就是盘鞑天神用右手化成的使者啊,天神的右手握着一挥动即可斩开雪山的神剑,那神剑上面嵌着一颗黝黑的宝石,它没有光,因为它是空虚的,它是贪婪的宝石,世界上所有的光都被它吞噬。活着的东西只要一靠近它就被吸去灵魂。那颗宝石在天上就是谷玄,在人间就是逊王。它是最凶恶贪婪的魔鬼,一切光和生命的死敌。”
“魔鬼!?”
“逊王是什么人?那是统一蛮族七个大部落、组织库里格大会、杀了上百万人的大君啊?”老人的目光忽然变得很冷酷,“那当然是恶魔!”
他轻蔑地笑着,斜着眼睛看着阿苏勒:“就算杀很多很多的人,你都变不成谷玄,除非你把世上的人,都杀了!”
“害怕血么?孩子,你为什么会哭?你害怕血流在你手上的感觉,是不是?你害怕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转眼就死了,你拿刀的手会抖,”老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也想杀人?你敢杀人么?你死得比你的敌人还早!当个愚蠢的好孩子吧!”
“可是……可是我阿妈,还有苏玛,还有巴扎他们,还有合萨,还有……”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老人恢复了野兽一样的凶恶的表情,放声吼叫着,“你想保护别人?你能么?你能么?你现在在这里,你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不能……我没用的……”阿苏勒抱着自己的头,颓然地坐在地下。
“可是,”他又抬起头,“我阿妈……她傻了啊!”
老人微微震了一下,他凶狠的眼睛忽然变了,就像念起那个名字的时候,又是温柔,又是迷茫。
“你爱你阿妈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老人默默地看着他。
“你真蠢。”过了许久,老人说,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着些许的柔和。“你想离开这里么?”
阿苏勒呆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老人拍了拍地面,换了淡淡的语调:“来,坐在我身边……喜欢听故事么?”
阿苏勒点了点头。
“那好,第一个条件,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很长……”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大地上没有人,也没有草,到处都是彻骨的严寒,除了雪,只有细碎的盐粒,那是天地分开时候天女眼泪凝结成的。那时候大地上惟一的活物是一头白色的牦牛,它有厚厚的毛,不怕刀剑一样的冷风。它是牦牛,也是一头巨龙的化身,归根到底,它是无所不能的盘鞑天神,它化为牦牛,为大地带来富饶……”
十三
“……战乱的样子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那时候草原上还没有‘蛮族’的称谓,大家称自己为青阳、澜马或者是九煵,大大小小有几百个部落,东陆的大皇帝有时候扶持这个去打那个,有时候反过来。今天我抢走你的新娘,明天你杀了我的哥哥报仇,后天又是我带人冲进你的营寨。来来回回,永远也没有止境……”老人拖着沉重的铁链在周围缓缓地走动。
阿苏勒坐在一旁,目光跟着他移动。
按照外面的时间,也许几个月都过去了,阿苏勒只知道是很久很久。老人的身体已经渐渐康复,他的故事也从太古洪荒的时代,说到了蛮族历史上最闪光的黄金岁月——逊王阿堪提的征战历史。
阿苏勒喜欢听故事,但是老人的故事让他害怕,像是历史中最血腥的一些段落都被他截取出来拼在了一起。阿苏勒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故事,不过那虚无遥远的声调却深深地打动人心。老人说故事的时候永远看着远处,视线像是洞穿了坚硬的岩石。
“没有人知道阿堪提的身世。有人说他是盘鞑天神直接赐予人间的,所以没有父母,也有人说他的父亲被那时草原上最大的大汗王剖心祭祀了上天,所以阿堪提不愿提自己的身世,却把自己的义父、大汗王剖了心。他是战争和仇恨的种子,他是恶魔,为了杀人而生在世上。他又是盘鞑天神的使者,所以他杀人,却是没有罪的。他做了很多别人不敢想的事情,比如献出自己的妻子去换取强壮的武士,他知道义父垂涎自己的妻子,可是他不犹豫。他不在意妻子被棱辱,因为他没有心,他只有杀人的欲望……
“经过二十八年,阿堪提统一了草原。他没有叫自己皇帝,却成立了库里格大会,说草原上的人都是平等的,以后谁最有德行和勇气,谁就是首领。从那时候开始有了大君的称呼,可是大家觉得逊王谦逊,于是叫他逊王。逊王很开心,安排人去学东陆的文字,说要写下蛮族以前一千年和以后一千年的历史。
“但是逊王并不知道,在他最得意的时候,身边却有一条狼,远比他更加恶毒的狼。这条狼原本是有心的,可是为了获得权势和地位,他宁愿把什么都忘记,只要自己变成一件杀人的武器。他就是你的始祖,吕青阳。”老人忽然回过头来看着阿苏勒,他的瞳子像是着火那样熠熠生辉。
阿苏勒惊得坐直了:“不会的,始祖是英雄,阿爸告诉说过。”
“当然,吕氏帕苏尔家的书里是不会写这些的,逊王是草原上第一位大君,吕青阳是第三位。九煵部的主君杀了逊王,吕青阳杀了他,为逊王报了仇。可是没有人知道,正是青阳部的人混在乱军中帮着九煵部攻下了北都城,谋杀逊王的一战,吕青阳是不露面的凶手。”
“我……”阿苏勒摇着头,“我不信!我们帕苏尔家……”
老人恶狠狠地打断了他:“你们帕苏尔家又怎么样?你的父亲灭了真颜部,不是么?而且这还不是结束,吕青阳是个暴虐的君主,很快草原上的人,乃至他的兄弟都起来反对他。可是盘鞑天神救了他,天神给了他青铜之血!”
“青铜之血?”
青铜家族和剑齿豹家族是帕苏尔家孩子喜欢的自称,这是令他们骄傲的名字,但是阿苏勒只知道剑齿豹家族的渊源。
“蒙昧的子孙啊!”老人长叹,“青铜之血不是说帕苏尔家,这是最强大的武士才能拥有的血统。青铜之血使他们上阵可以不知疲倦地挥舞武器,他们也不知道疼痛,他们分不清朋友和敌人,只知道杀人,不停地杀人,一个人可以杀死一支军队。吕青阳血管里流的就是青铜之血,他为了把这个血统传给自己的儿子们,就把姐姐和妹妹的丈夫都杀死,和自己的亲生姐妹乱仑。他有许多的儿子,其中继承了青铜之血的有九个。凭借这些儿子们,他最后把所有敌人都杀死了,占据了草原。可是他死得很凄惨,他拿刀把自己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最后发疯地死了。”
久久的寂静,阿苏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老人站在那里仰头看着洞顶,钟|乳石上的水一滴一滴打落下来。
“后……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后来的故事,你可以回去问你的父亲或者大合萨,”老人大步过来拉住了阿苏勒的手,“现在,到你回去的时候了!”
他不由分说地把阿苏勒拉到了传递食物的洞口边,用力拉开了那面铸铜的厚板,露出里面的铁栅栏。黑黝黝的洞口,像一张吞噬人的兽嘴,幽幽地有股冷意。
“有没有感到风?”
“风?”阿苏勒摇了摇头。
老人把阿苏勒的手拿过来,吮吸了一下他的食指,引着他的手把指头放在洞口。阿苏勒呆了一下,他觉得面向洞口的那一侧,手指上有嗖嗖的凉意,他露出了惊诧的神情。
老人点了点头:“你手指觉得凉,是因为有风,风从洞口里吹出来。我观察这个洞很久了,它始终都会有风吹进来,虽然很弱,可是从没有断过。”
“那……那它一定通到外面去!”阿苏勒明白过来,他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的。四十年之前我还没有被关在这里,有人报告说有二十多个羽人在彤云大山脚下的一个地|茓里出现,羽人也是我们草原人的敌人,好在有了彤云山,羽人的村落只能在彤云山以东。这边羽人是不敢来的。我们的骑兵抓回了那些羽人,可是羽人说他们没有进犯的意思,他们是彤云山东边的猎手,遇见了几只结群的狰,所以躲进山洞。但是狰也追进去,他们奔逃着就在山洞中失去了方向,好在随身有打猎得来的兽肉,在曲折幽深的地洞中,兽肉也不腐坏,他们跋涉了不知道有多久,第一次看见阳光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山的西边。我们问他们出发的日期,才知道他们竟然在地洞里走了几乎半年。”
阿苏勒吃惊地张大了嘴:“地洞可以穿过神山?”
老人点头:“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去查它的来历,终于让我发现开辟洞|茓的,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你猜猜是谁?”
阿苏勒想了想,摇头。
“逊王和古风尘。这本来是个天然的洞|茓,有些地方没有联通,太古的时候又有我们不知道的部族在这里居住过,逊王和古风尘得到了它的一部分地图,于是他们召集无数的人工,彻底打通了它。古风尘尊格尔台大汗王叫它埃塞博杜拉贡之门,意思是说通往地狱之门,而逊王叫它鼠洞。他们想从这条隧道把蛮族的战马和武士都送到宁州,你想想,成千上万的铁骑兵越过了大山和森林的屏障,忽然出现在齐格林外的时候,羽族的皇帝该是多么的惊慌失措,宁州将是我们草原人的土地。”
“可是,尊格尔台大汗王……不是大合萨一样的星算家么?”
老人轻蔑地笑:“愚蠢的孩子,这个世界是用血写成的,伟大的星辰算家未必就没有野心。他们最后贯通这条隧道用了七年,这是草原历史上最大的工程,除了通道,还要打通无数的气道,才能把新鲜的空气从地上引下去。当初建筑这个地牢的时候,只是截断了一条岔道,而铜板后的那个洞口,应该就是那时候的气道。”
“那我们可以爬出去了?”
“可以试试。你的个子小,可以钻进去。不过你也要想好,我当初也没有找到逊王时的地图。我们不知道气道的粗细,而且这些气道多数都是天然的,它不是一头一尾的,可能是成千上万的岔道。可能你找错了路,可能你被卡在中间,就这么死了,谁也不知道。”
阿苏勒战战兢兢地抚摸这洞口,他尝试着把头伸进去,彻骨的寒气和没有一丝光的黑暗扑面而来,他惊得缩了回来,撞在老人的身上。
老人抱住了他,把他的脸转过来对着自己:“孩子,你想保护你阿妈,对不对?可是你是个胆小的孩子,你什么都怕,这样怎么能变成真正的雄鹰和男子汉?你太虚弱。你出不去,你阿妈就再也没有儿子了。对她来说,你活在这里,和卡死在洞里,没有分别。你想让她孤独地等待你么?”
阿苏勒打了一个寒噤,他摇了摇头。
“你敢进去了么?”
阿苏勒低头沉默了很长时间,抬起了头。
老人看见他的眼神,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侥幸没有被人在洞口捉住,就不要跟任何人说你见过我,这是我的第二个条件。”老人摸着他的脑袋,“这是为了你,不是为了我。你阿爹不想任何人见过我,也不要去查我的事。”
阿苏勒点头。
老人站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背退着走了出去,隔着几丈远和阿苏勒对面,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我的三个条件,你已经答应了两个,最后一个也不难。我要把一种刀术教给你,你很喜欢学刀,是不是?”
阿苏勒用力地点头。
“我给你说了那么多的故事,其实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这个世上本来就是最血腥最残忍的,英雄们都是杀人的魔鬼,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只有你握着刀,变成了魔鬼,杀了你的敌人们,你才能保全你的家族和你心爱的人。逊王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库里格大会;吕青阳是魔鬼,但是没有他就没有你们吕氏帕苏尔家的繁荣。你是个懦弱的傻孩子,但是你想护你阿妈,还有那些什么苏玛,什么巴鲁和巴扎,那么总算你还不至于辱没你们帕苏尔家祖宗的尊严,你有资格学这个。你自己变成魔鬼,总好过他们被人杀了,被人奸污,被人驱赶着当作卑贱的奴仆……”老人的声音低落下去,“我只希望将来你不要怪我。”
阿苏勒呆呆地看他,隐隐地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杀过人么?”
阿苏勒摇头。
“我猜也是。你这样的孩子,却有青铜的血,真是上天的捉弄。”老人从地上抓起了一片岩石,形制就像那天他杀死怪鱼时候所用的,古朴沉重。阿苏勒看见这柄石刀的时候不由得起了敬畏之心,过去的几天里老人一直在磨制这柄石刀,每当他磨刀的时候就会沉默不言,身上仿佛有一种帝王般的威严。
“你把你的匕首拔出来。”老人威严地下令。
阿苏勒和他一样跪坐,拔出了青鲨,横在胸前。
老人也横着石刀,手指轻轻在石刃上滑动,粗糙的刃口滑开了他的手指,鲜血一滴一滴地打在刀身上:“这个世界上最强的刀术,是学不会的,最强的刀术也只有一刀,它从天地诞生的时候就在那里,你不需要学什么,只是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看见它。”
他低头看那一小洼血慢慢地汇聚:“跟着我念。”
“是。”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你祖宗的血。”
“你要说‘我的’!”老人喝断了他,“这是你们帕苏尔家的血脉,我只是把它转交给你。”
“是!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他们的灵魂在黑暗中看我,他们传给我尊贵的血和肉,他们传给我天神的祝福。”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我们注定是草原之主,我们注定是世界的皇帝,我们注定是神惟一的使者。”
……
……
稚嫩和苍老的声音在寂静的洞|茓中合而为一,仿佛是天地初开太古鸿蒙时代的誓言,阿苏勒感觉到有种异样的脉动在自己胸口正中跳跃。他想压制,可是压不住,老人威严的念诵中有种可怕的力量,完全控制了他的心神。每念一句,他都觉得那声音在脑海中不断地回荡,但是他无法不跟着念下去。
“青铜的火焰在地狱里燃烧,帕苏尔家的命灯不会熄灭。”老人站起,他拖着巨大的石刀,“但我们中,只会有一个活下去!”
他在一瞬间完全恢复成了野兽,眼珠因为充血而通红,他全身肌肉全部绞紧,骨骼发出喀喇喇的暴响。他咆哮起来,狂潮一样地扑向了阿苏勒,他拖着石刀闪电一样弹射出去。这是一记简单的顺斩,可是在刀下的人才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股力量像是要劈开整个大地。
血“嗡”地冲上头顶,阿苏勒不由自主地举起了青鲨。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那一天老人斩杀怪鱼时候的一刀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旋身,挥刀平斩,青鲨的刀锋和巨大的石刃在半空交击,石刃崩溃了,可是老人的力量是凝聚的。阿苏勒感觉到那些碎裂的石片从面前扫过,带起的利风都似乎要割裂皮肤。
随即而来的第二刀再次旋转着斩来。
短刀和石刃在半空中一次又一次地交击。
石头的碎片在不大的空间里飞舞,巨大的石刃不断地分崩离析。
仅剩下三尺的石刃,老人随着自己挥刀的力量滑行出去,单膝跪地,止住了冲势,以常人绝对想不到的速度,他抛下了断裂的石刀,空手反扑回来。这是完美的搏杀,根本没有任何破绽留给敌人反抗或者喘息。他掐住了阿苏勒的脖子,恶狠狠地把他压在了对面的石壁上。
阿苏勒在瞬间只来得及把自己的一只手护在喉咙上,可是那根本不管用,老人的手像是铁铸的,阿苏勒感到自己的手骨就要断裂,连着自己的喉咙一起被老人捏成碎片。
他渐渐地窒息了,眼前发黑,可是感觉不到疼痛。
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就可以出去了!”老人狂笑着。
几乎已经虚脱的阿苏勒猛地举起了青鲨,一刺扫过了老人的肩膀。鲜血迸溅出来,洒在他的脸上。
“好!再来啊!再来!闻见青铜之血的香味了么?”老人没有退缩,却对着他咆哮,“杀了我,杀了我你就长大了!”
阿苏勒的第二刀割了下去,扫在他的肩胛上。
“还不对!还不对!还没有杀死啊!”
青鲨在阿苏勒的手心里转成了反手,他第三次出手。这已经变成了刺击,青鲨对着老人的胸口递了过去。他的胳膊没有老人的长,只能咬着牙一点一点拼命地伸长手臂,同时要抵抗老人掐住他喉咙的可怕力量。他的眼睛里像老人一样闪着疯狂的光,全身的脉络可怕地爆出在皮肤表面,身体泛起可怖的赤红色,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把那刀推进老人的心脏里去,看见鲜红的血喷涌出来。
青鲨刺进了老人的皮肤,血花溅了开来,血腥味令阿苏勒有种狂喜的感觉,力量在手臂中不断地滋生,青鲨一分一分地推了进去。
老人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好像又能闻见草原上青草的香气了,金色的阳光投下,他看见碧绿草地的远处洁白的帐篷,他向着帐篷奔跑……
“阿钦莫图……阿苏勒……”他低声说。
“哐啷!”
金属落地的声音传来,他猛地睁开眼睛。青色的短刀滚落在脚下。阿苏勒眼睛里凶恶的光消失了,还是那个孩子的清明和悲哀,只是渐渐地黯淡下去。所有异常的状态都在他身上慢慢消失,孩子的呼吸渐渐衰弱下去。
老人惊慌起来。
“杀了我啊!你杀了我!你是帕苏尔家的儿子,你要继承你祖宗的血!你要杀了我!”他疯狂地掐着阿苏勒的脖子摇晃。
阿苏勒艰难地摇头:“我……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爷爷……”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映着清亮亮的荧光,透明而安静,像一个女孩。
老人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他瞪着眼睛看阿苏勒,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悲伤。
“阿钦莫图……阿钦莫图……你的魂还在,是你托这个孩子来看我的,你还在!我看见你在哭了,我看见你在我身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他忽然仰头看着四周,他不顾一切地向着周围奔跑,可是那两条链子限制了他。他把链子绷得笔直,像一个野兽那样拼命地蹬地,可是他挣不断链子。
他对着黑暗的深处大喊:“阿钦莫图,不要走!让我看见你……”
洞|茓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一遍又一遍。
“你在哪里……不要离开我……”他终于颓然地跪倒地,头撞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缓缓地站了起来,木然地没有表情。
“刚才你是怎么醒过来的?”他没有看阿苏勒,双眼无神地望着远处。
“我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阿苏勒捂着头,“我就记得……你喊我的名字……你从来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真是个懦弱的孩子。”老人摇头,从腰间摸出一个白色的东西抛给阿苏勒,“带上所有的馕,带上水。这是大鱼的鱼鳔,我涂了鱼油,装水不会漏。你走吧,你学不会这刀法的,我错了。”
阿苏勒站起来,明白到了最后分别的时候。
老人全力把他推进洞口里,封上铜板。
寂寂地,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仿佛在梦里。很奇怪的,阿苏勒并不觉得恐惧,他呆呆地坐了许久,伸手去摸索周围。他摸到了那块生冷的铜板,摸索着,摸索着,轻轻地敲了敲。
隔了很久,铜板外面传来敲击的声音。微微的几声,像是错觉。
阿苏勒沉默着,又去敲铜板。又隔了很久,传来回应的淡淡声音。单调的敲击声这样来往着,阿苏勒的把脸蛋轻轻地贴在铜板上:“谢谢你,爷爷。”
再没有回答,一切都是空虚。
他转身爬向黝黑通道的深处,爬向无法揣测的未来。
十四
祭坛上点起了熊熊的烈火,火堆中灼烧着牦牛的肩胛骨和檀香木。香烟缥缥缈缈地升上天空,在无风的天气中一直升到高处才弥散开去。神巫们披着红绿两色拼成的彩衣,高举铜刀,围绕火堆起舞,祈求盘鞑天神的指引,接引死者的灵魂去往天上。
大君袖着手站着,双目茫茫地望着远处,不知道目光投向哪里。身边侍卫的武士们都被烟气逼得要流泪,大君却像是没有感觉,那双带着白翳的眼睛仿佛早已干涩了,眨也难得眨一下。
今天是五王子阿苏勒下葬的日子,谁都知道大君的心里远不如表面上的平静。
五王子失踪已经有四个月之久,大君一直没有宣布他的死讯。贵族们都关心着新的世子人选,可是大君那里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偶尔会有牧民说在草原上看见了独自流浪的孩子,像是五王子的模样,可是每一次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直到澜马部的神巫带着吉祥的白牦牛远道而来,建议大君为五王子设下祭奠,这样盘鞑天神才会开恩接引迷失孩子的魂上天去,大君才终于答应。
巫师们烧起了牛骨和香木,把那件白狐的旧斗篷作为世子的遗体焚化在火堆上,袅袅的青烟升上了天。贵族们的心落了地,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远处小声议论着,却没有胆量上前打断大君的沉思。
东陆的使节也在邀请之列。雷云孟虎在铠甲外罩了一件白色的麻衣,立在拓拔山月的背后,压低了声音:“将军,我们的大事也该定了吧?”
“哦,”拓拔山月略略回了一下头,“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缓步上前,站在大君背后。
大君也不回头,话音格外地平静:“我统领青阳,一生杀过很多的人,总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可是真要自己说出他已经是死了,还是不忍心,就想再拖那么几天,再拖那么几天。让拓拔将军见笑了,我知道拓拔将军想以新的世子为质子,这才在我们这荒僻的地方呆了那么久。”
拓拔山月沉吟了一会儿,上前一步和他并肩而立:“杀再多的人,如果不是自己的亲人,未必知道什么是生死吧?”
“将军也有这种感叹么?”大君忽地回过头来。
拓拔山月被他的目光微微刺了一下,忽地有些惊醒,摇了摇头:“想起了一些旧事,都是些无谓的感慨。”
大君指了指火堆前方的女孩:“这些天,常常会自责,觉得我称雄北陆几十年,却不曾真的对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好。他们说,这半年来,她总是这么站在阿苏勒被捋去的那片草地上,没日没夜地。她在等着看他回来。看见她,心里觉得真正在乎阿苏勒的反而不是我这个父亲,其实有些话早该对他说,却一直没有说出口。虽然是个懦弱的儿子……”
拓拔山月看着火堆前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女孩,看她白色的裙角和辫子间编织着的白色发带随着燃烧火堆的滚滚热风飞扬起来,像是风里的一片叶子。
他又侧身去看不远处的织锦小辇。汝奴揭开了半片帘子,指点着燃烧的火堆,端坐在锦绣中的蛮族贵妇眼神略略有些呆滞,看着熊熊烈火。她无声地笑着,抱着布制的娃娃,不时低头吻着那些布辫子。
“阏氏……阏氏……”上了年纪的老女人轻轻抚摩着夫人的头发,夫人却还是痴痴地微笑。
“比莫干、旭达罕,你们过来。”大君对儿子们招了招手。
“父亲。”王子们并肩在父亲的面前跪下。
“你们的弟弟这就真的死了,他在盘鞑天神的怀里,满是欢乐。而你们,我的大儿子和三儿子,你们是我最聪明的儿子,都可以成为下一个世子,你们悲痛么?”
比莫干和旭达罕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们很难说,是啊,说什么呢?你们弟弟的死,就是你们成为世子继承金帐的机会,你们到底是该哭,还是该笑,连我这个父亲都不知道了,”大君摇头,“生在帝王之家,居然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啊。”
比莫干抬起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沉默。
“今天晚上,你们通知各家的首领到金帐里来,我有些事情要说。”大君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
“是!”王子们一起退下。
“拓拔将军知道我要宣布什么事么?”大君低语。
拓拔山月点头:“大君对于新世子的人选,已经有了决定吧?”
大君点了点头:“拓拔将军可以定下南归的行程了。”
“拓拔明白了。”
远处“乓乓”声传来,神巫在头顶击打着烤焦的牛肩胛骨,那声音空寂辽远,最后渺渺地散入空茫。
轻微的骚动从人群外传来。
大君转过头去,巴夯拨开人群闪了进来,疾步来到大君身前下跪:“大君,有……”
他脸上有一丝为难的神色:“有一伙朔北部的牧民闯进来吵着要见大君,他们说带着马队经过城边的山溪,找到了……世子!”
“混账!”格勒大汗王从人群中走出来,“前几个月这种事情还少么?哪一次不是那些贱民撒的谎?不过是为了讨一些赏金,这个时候,怎么还让这些愚蠢的贱民进来捣乱?都赶出去!”
年纪最大的神巫小步走近:“大君,我们已经听见冥冥中天神的应答,世子的灵魂已经被接引到天上去了,正在盘鞑天神的云城里面享福。”
拓拔山月微微侧头,看见大君脸上有一丝迟疑。
“大君,这些愚昧的牧民说的话,难道我们每次都要相信么?”格勒皱着眉,“我们是堂堂的帕苏尔家,如果要赐还这个孩子,也是天神赐还给我们,难道会是这些低贱的牧民?何况我们这几个月相信了那么多来报告的牧民,多半都是用一些贱民的孩子来冒充,难道大君在祭典上还要召那些人进来捣乱么?”
巴夯犹豫着:“大君,那些人确实看着像是来要赏金的。”
大君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神巫在花白的眉下抬了抬眼看大君,并不说话。
拓拔山月忽地笑了笑:“我听一个长门夫子说,人生在世,怎么能不后悔呢?开始觉得滑稽,后来才想,人力总是有限,有很多事做不到,就一定会后悔。不过我们活在世上,早起晚睡,不就是为了多做些事情,让自己将死之时不至于太过后悔么?”
大君愣了一下:“拓拔将军这番话,我还是没有听得很明白。”
“见见这些牧民吧。就算是假的,将来不会后悔。”
大君眼里的神色微微一跳:“让那些人进来。”
牧民们被带了进来,他们都裹着没有硝制过的皮子,葛布衣服的袖子扎在腰间,确实是草原上最贫困的流浪牧民。他们赶着一辆蒙着布篷的大车,排队跪在了车前。
“揭开篷子看看!”巴夯下令。
“慢!”大君喝止了他。
大君深深吸了一口气,深深吸了一口气:“先赐给这些人每人一两黄金。”
巴夯不解地看着主子,还是从腰间摸出黄金,每人赐给了一块。
大君走到了篷车前,扭过头去看着那些牧民:“多谢你们。”
他无声地笑笑:“过了这一次,总算心里对这个孩子少了很多愧疚。”
他忽地揭开了篷子。
明媚的阳光照进肮脏的篷车中,在马草上睡着苍白的少年,他已经饿得皮包着骨头,虚弱得爬不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清亮的,总有些东西深深地藏在里面。大君默默地看着他,像是认出了,又像是完全认不出来,牧民们也不安地看着沉默的大君。
许久,泪水慢慢从孩子的脸上滑过。
神巫终于耐不住性子,跟着过去看了一眼。
“世子……世子已经死了……这是鬼,鬼……鬼现身了!是鬼啊,是鬼啊!”他惊恐地大喊起来,急切地敲打着牛肩胛骨,嘴里念着古蛮文的经文对着孩子的头顶敲了下去。
“你疯了?”
暴吼声惊乱了所有人的心神,人们惊讶地看见大君忽然抢过了那根牛骨对着神巫的脑袋砸了下去。神巫翻了翻白眼,软绵绵地倒在车前,大君踩着神巫的背登上了篷车,把那个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爸。”阿苏勒低低地说。
他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十五
陆子俞轻轻掀起帐篷的帘子,钻了出来。
大君站在外面,立刻上去接住,握住他的手:“怎么样?陆先生,我的儿子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陆子俞看了看周围,伸手一比,“大君请旁边借一步说话。”
“你们都退下!”大君喝令跟随在自己身边的武士,跟着陆子俞来到两座帐篷间避风的地方。
陆子俞搓着手,深深地吸了一口风,欲言又止。
“陆先生,有什么话你可以直说,这个儿子我已经失去了一次,盘鞑天神送他回来,就是把他又赏给我。真的有什么事,我也……”大君点头,“我也认!”
“其实要说世子的身体,真的没有什么大事。上次练刀的时候忽然病倒,是世子的血气太过旺盛,旺盛得可怕,乃至会皮肤燥热,血管爆裂。我不知道那些客人用了什么办法让世子的伤口痊愈,但是后来我再看世子的病情,已经没有火气蹿动的迹象,那些客人的手法,当真不是可以用医术解释的。不过,”陆子俞摇头,“客人们并没有真的解去世子身上的血气,他们似乎只是用了很特别的办法,把那股血气压住了。”
“压住了?”
“世子的心脏偏右,有一个硬肿。我没有足够的把握,不敢为世子开胸查看,不过按照古书说,十有八九是血婴。”
“血婴?”
“是个积血的囊块,那些客人就是用了特殊的办法,把血气压在血婴里面。但是血气始终还在,无论下多少清热温和的凉剂,都无法消除。”
大君沉默了一下,微微点头:“我明白了。”
“这次世子失踪归来,身体的状况并没有恶化,反而强壮起来了。被客人们压服的血气正从血婴中慢慢地疏散出来,血气是阳和的生机,只是太过暴烈才会伤身。不过……世子完全记不起来他在过去几个月里的事情了!”
大君吃了一惊:“记不起来了?”
“似乎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我问他去过哪里,他说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山涧旁,这在医书里是有的,是惊恐导致的离魂症。而他看起来很是疲弱,整个身上完全瘦得见骨,看起来是吃了很大的苦。”
“真的看不出他去过哪里么?”
陆子俞扛起药袋摇了摇头:“大君,我能做的有限,不过作为大夫,我还想说。世子如今的心神很不稳定,大君如果非要逼问他去过哪里,反而未必是好事。在我们东陆,丢了的孩子又找回来,要再开一桌出生酒的,别的还问什么呢?”
大君一步走近帐篷,看见儿子躺在那里。他的那个小仆女静静地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阿苏勒动了动嘴唇。
“什么都不要说了,”大君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我的儿子能活着回来,那就很好。”
“好好照顾你主子,”大君又摸了摸苏玛的头,抽了抽鼻子,“还是个浑身香气的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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