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策一怔,重重一叹:“那骨灰留在她身边,只日夜刺她割她心头,不若带去楚州一并葬了,也断了这刺她割她的刀。”
俞莲舟想起她昏阙之中仍旧紧紧扣住那骨灰瓷坛的手,微微摇头,“她对阿竹还有心愿未了,怕是决计不会答应的。萧兄且顺了她吧,之后事情,我来担待便好。”
“即如此,便由俞兄弟定罢。”萧策听闻俞莲舟这般说,便放了心,微立片刻,随即拍了拍俞莲舟肩,“黄州尚有军务待理,我不能久留,这便去了。阿浣若醒,便说我过些时日再来看她。”
俞莲舟也不与他客套,拱了拱手,看着萧策由后门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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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萧策,俞莲舟进得屋中,坐到床边,见得床上沈浣犹自昏昏而睡,替她敛了敛额际发丝,探手一贴她额头,但觉触手虽然仍久冰寒,却比前些日子冻得人寒颤刺骨好了许多,脸色也不似前两日全是浓重青黑,虽然仍旧苍白,但青黑之气只聚在眉心附近。
沈浣内功并不差,本不当伤得如此。然而太和城下与玄冥二老对掌,伤到心肺二脉,身体之中寒气四溢,激发了皇集落下的旧伤,进而大悲大恸之下真气逆行,寒气乱窜之时又披甲上阵领军作战。再强的身体,这一口气撑到战后亲上高架为已被烧化在战火之中的沈竹收敛骨灰之时,再难为济,当场无声无息的栽倒过去,若非陪她同去的俞莲舟一把揽住,只怕便要从高架之上掉落。
自那以后,她便一直昏昏沉沉睡着,始终未醒。俞莲舟半月以来,日日以武当九阳功助她疏理紊乱经脉,并替她将体内玄冥二老掌中寒气一点点吸出,保她肺息寒症不再加剧。只是这寒气来得快,去却难,加之沈浣肺脉本就受创,俞莲舟亦不敢催逼得太急,是以只能缓缓而行。
见得沈浣脸上青气又有上涌之势,俞莲舟不再耽搁,起身从内锁了门,回到床前,抬手接连点了沈浣十余处大|茓,随即坐在床上,将尤自昏睡的她扶坐在自己身前,褪去她上身中衣。沈浣肺息受创,本就吐息困难,便未再有裹胸。中衣之下,再无它物,她背部健瘦有力,然则蜜色肌肤之上却是有着七七八八的刀伤枪伤箭伤。有一半是皇集一场血战留下的,另外一半,却已不可考,深浅不一,大多似已有多年。
俞莲舟解开自己长衫,从后将她揽入怀中,两手扣住她两腕脉门,以胸口贴住她背心。肌肤相贴,但觉她背心仍旧一片寒冰,催动内力,一点点将她背心肺脉之中凛冽寒气化入自己体内,导入丹田,再以丹田之中“氤氲紫气”缓缓化去。如此这般,一个周天便是近一个多时辰。两人三个周天走过,俞莲舟感到怀中之人背心渐暖,吐息也逐渐变得温热有力,这才慢慢收了内息。待得他睁开双眼,窗外已然是夕阳西下。怀中沈浣青黑之气微去,像是舒服了些,倚在他肩上,睡得更沉了。
俞莲舟略作调息,替沈浣披上中衣,扶她躺下。正得此时,忽听得门口“笃笃”两声,却是有人敲门。俞莲舟心中微诧,不知是哪路高手,自己竟未曾听得半点脚步声。沈浣犹自昏睡不醒,俞莲舟提起十分小心,上得前去开门。未承想这门刚一拉开,俞莲舟看清来人,当即双膝一弯跪了下去,“师父!”
门外一个老者身形高大,须发如雪,一身灰白道袍,正是张三丰。
“莲舟,起来。”张三丰将俞莲舟拉起来,“太和之事,为师都已知晓了。你如今伤势如何?”
俞莲舟应道,“弟子已无大碍,累师父担心,实在不孝。”
张三丰探他脉息,但觉中正有力,略有疲乏之像,想必是替人运功调息所致,便问道:“沈元帅呢?”
俞莲舟将张三丰让进屋来,答道:“她半年前肺息为寒气所侵,如今被掌力所伤,加之大悲大恸,寒气于经脉之中游走。弟子助她疏理经脉吸取寒毒,只是躁进不得,尚需得些时日。”
张三丰在床前查看沈浣,见得她脸色苍白,眉心青气隐隐,沉睡不醒。抬手切她腕间脉搏,片刻抬头问俞莲舟道:“你替她调理吸毒有几日了?”
俞莲舟道:“自四月十五到如今,有半月了。”
张三丰微微点了点头,“待她醒了,你便将武当九阳功传了她罢。她寒毒虽然可愈,但这肺中寒气实难调理。若她自身练成‘氤氲紫气’,其效比你这般替她疏理经脉强上甚多。”
俞莲舟听闻张三丰所言,当即“嗵”地跪下,动容道:“谢师父。”
武林之中,各派心法皆被视为派内辛密,决计不会让外人知晓。武当九阳功化自九阳真经,乃是武当内功中最为艰深的心法,除了张三丰座下七个子弟,便是三代弟子得以相授的也是寥寥。如今张三丰让俞莲舟将武当镇派心法传授给并非武当出身的沈浣为其疗伤,实是惊人之举。
张三丰拽起俞莲舟,笑道:“这半年来为了沈元帅,你可给为师跪了多少回了?”言罢一捋银白长须,莞尔的看着俞莲舟,想起他平日里素来为人端肃冷静自持,几个小弟子皆是怕他几分,不由童心忽起,打趣道:“你既然已与沈元帅定亲,她便是我武当的媳妇儿了。这徒媳身价可是不菲,为师来时听闻太和一战以后,鞑子悬赏已都到二十万两黄金了。这般身价,咱武当总得拿出点像样的见面礼不是?”
俞莲舟在一旁,被张三丰打趣得耳后微烫,接不出话,只得默然而立。
张三丰看得心中大乐,摇头而笑,看向昏睡的沈浣,却又叹息,问道:“上次你说,她是孤儿?”
俞莲舟点头,轻声道:“她与沈竹乃是前朝陆公秀夫的孙辈,崖山海战以后,陆家满门殉国,唯剩她与沈竹这一系。八岁那年,鞑子屠尽她父母与岳麓书院满门,唯有她与沈竹侥幸逃的性命,拜入雁留山门下。”
张三丰想起张松溪所言沈竹之事,重重一叹,将沈浣手腕放回被中,:“都是好孩子,确是太苦了些!”他近百岁高龄,世事阅尽,然则听得张松溪转述太和城下惊心动魄的一战,仍旧动容。如今见得沈浣昏沉而睡,心中也不由替她难过。
俞莲舟此时将萧策所查写有鹿杖客与鹤笔翁讯息的字条承给张三丰,问道:“师父,您可知此二人师承门派?”
张三丰一读,眉头锁紧,又探手去查沈浣脉息,半晌叹道:“我只道昔年百损道人一死,这玄冥神掌便已绝迹江湖,不成想如今竟还有传人在世。”
“玄冥神掌?”俞莲舟未曾听过这名称,不由追问。
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细论,反问道:“这二人便是当日从你手中抢回沈竹之人?你要替他报仇?”
俞莲舟答道:“沈竹无异稚龄幼子,以其为质,实难容恕。答失八鲁虽为首恶,却是此二人将人由岳麓书院虏劫而来,难以推却干系。此仇不报,阿浣难得心安。况便是不论报仇,这二人效力元军,于义军皆是一大祸患。”
张三丰颔首道:“这话不错。只是此事尚需从长计议。这二人功力只怕在你之上,若非与你对掌之际小心忌惮,不敢全力出掌,此时只怕你伤势比沈元帅更甚。”
俞莲舟闻言凛然,听得张三丰又道:“此事如今急不得。待到此间事了,你尽速回山。遥丫头临去之际,将她师门内一套内功心法交托给梨亭,赠与我武当,却是《九阴真经》。”
“《九阴真经》?”俞莲舟一惊。《九阴真经》一书他曾听师父张三丰在讲述《九阳真经》来历出处之时说起过。只道是百余年前武林之中人人抢夺的武学奇书,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乃至王重阳,无不欲得。最后因缘际会,被大侠郭靖和神雕侠杨过先后练成,继而问鼎武林。
当日路遥出事,去得匆忙。殷梨亭昏昏沉沉,只说她临终之时嘱他将所有武功秘笈转带回武当以免失传。后来事务纷纷扰扰,众人担忧殷梨亭,谁也没心情去细翻那些混杂在医术药典里面的书册。直到张三丰带同殷梨亭闭关之际,收理了那一整箱各类书籍,这才在箱子的角落里发现了这本曾经令无数江湖绝顶高手趋之若鹜的《九阴真经》。
“为师细阅之下,发现这九阴真经与我武当九阳功虽是一阴一阳,截然相反,然则内里却是一体两面,一脉相承。若单独来看,各为武林至宝,但若将两者合二为一,阴阳动静变化,万物化生之道,悉数可解,实是武学大道巅峰之作。为师参详半载至今,尚有四五成未得参透。待你归山,你们几人与为师一同闭关些时日,这门神功只怕不久可成。到得彼时,这玄冥神掌,便不足为惧了。”
听得张三丰一席话,俞莲舟心中惊喜异常。他亦知与那玄冥二老相较,动起手来,自己胜算甚少。只是若不清算此帐,于心难安。如今张三丰如此说,他心中如何不喜?况且答失八鲁兵败,这二人弃营而走,短时间内想必难回军中,一时半刻倒也不用忧心其与沈浣或是萧策不利。当下同张三丰道:“此间事务一了,弟子便即刻回山。”
张三丰点头。师徒二人谈得片刻,便有老仆端得简素饭菜来。简单用过晚饭,张三丰便要回山。俞莲舟跟在其后相送,直到了毫州城外。张三丰嘱道:“莲舟,几个弟子里面,你行事最为端肃沉稳,我最是放心。沈元帅更是豪杰之辈。只是她此生之路,怕会艰辛异常。你可都想好了?”
俞莲舟沉声道:“弟子已经想得明白。”
张三丰听得他这般说,当下笑道:“即如此,为师也便放心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吧,等你这未过门的媳妇忙完了,就早早把人回武当来。远桥娶亲也是好些年前得事了,武当山上也该热闹热闹了。”言罢朗声大笑,飘然而去。
俞莲舟见得张三丰背影急速而去,这才回转将军府邸。毫州城中灯火通明,隐隐更有庆贺大捷的晚宴舞乐传来。而将军府中,倒是清幽宁静。月色微明,清光泄地,院中萋萋芳草之上烟色朦胧。
俞莲舟到得屋前,推开房门,待得进屋,不由一怔。
床上的沈浣,已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倚着床头而坐,见他回来,轻声开口,“二哥。”
俞莲舟心中喜悦,几步到得床边,不言不语,轻抚她一头披散青丝。
“二哥。”沈浣低唤。前尘仿佛一场大梦,惨烈的痛楚与此时静夜的安宁对比之下,只觉不知何者是真,何者是幻。
俞莲舟将她肩头轻揽,感到她脸颊贴在自己颈间。一时之间,房中静谧,烛火跃动。唯余院中虫鸣风过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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